[文学]反面的谜底
作者:陆 离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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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宇薇
事实上,宇薇第一次走向林森和小楠的房间就感到有些紧张。新买的高跟鞋不太跟脚,上楼的时候,每走一步她的前脚掌就要多用一些力气,这使得宇薇平日里挺拔利落的身影有了些犹犹豫豫的姿态。楼梯狭窄而漫长,每上一层都必须转过两道弯,宇薇已经转得晕头转向。在中间她停顿了一下,调匀了呼吸,定了定神。从扶手之间的狭窄空隙向下望去,楼道里阒寂无人,视野所及之处只有每层扶手边缘的一点点灰黑色楼梯,丝毫没有欧式建筑中螺旋形阶梯圆滑的线条和纵深的美感。宇薇关闭想象,继续迈开脚步。楼道里的窗户敞开着,风儿鼓动着宇薇的白色风衣,宇薇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在黑暗的隧道里踯躅独行。
这是这个城市中比较特殊的一幢建筑。可能是为了解决更多人的住房问题,尽管建筑高度和普通的六层楼一样却建了七层,所以每一层都低矮沉闷。小楠就住在七层。这幢楼被命名为鸳鸯楼,住着新婚燕尔尚未生育的年轻夫妇。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住房的年轻人受到了大家的普遍艳羡。宇薇想,小楠真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归宿。
宇薇的手里握着一束洁白如雪的苍兰,这和宇薇苍白的脸颊和乳白色的风衣正好相配。今天宇薇意外地发现这束苍兰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累赘。把它握在左手时,左手的五指绵软无力,苍兰好像要不经意地从手中滑落。而把它握在右手时,右手的五指又过于生硬用力,像是要把娇嫩茎枝中的水分挤出来。宇薇又一次把苍兰从右手换到左手并举起在胸前,清瘦的指关节叩响了702的房门。
小楠打开门,冲宇薇莞尔一笑。她比两年前瘦了许多,圆脸变成了鹅蛋脸。宇薇手里的苍兰使她的脸上泛起了一层光泽,她高兴地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出乎意外的是两年不见的小楠脸上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倦怠表情,尽管她努力表现出和老友重逢的兴奋,但她模糊的眼神里有一种冰冷的意味,让人琢磨不透。她们毕竟是两年没见面了啊!林森,林森,宇薇来了。小楠叫道。左手抱着花,右手从厕所里拖出了一个嘴上抹满了剃须膏的男子。那男子拿着剃须刀的手举在半空,表情不尴不尬,他的嘴里含糊地吐出你好两个字。
四年前是宇薇和小楠朝夕相处的日子。宇薇和小楠是幼年时的伙伴。十岁时宇薇一家从城西搬到了城东,跟小楠失去了联系。四年前的一天,宇薇在地铁站焦急地等车上班,正当车驶入站内,一双手从后面不由分说地蒙住了她的眼睛。捂住眼睛的手干燥柔软,后面的人笑得浑身乱颤。地铁停下来了,宇薇可以感到周围的人蜂拥而上,把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甩在站台上。她有些恼火,说别闹了。后面的人终于抑制不住笑出声来,一张娃娃脸在前面一闪,叫了声宇薇。
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每天早上八点钟宇薇和小楠都在曲柳站坐车,只是小楠乘坐开往人民路方向的地铁,而宇薇的单位在反方向的中山大道上。她们相约每天提前十分钟也就是七点五十分到曲柳站,这样就可以聊十分钟天,到八点再各奔东西。十几年前的伙伴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弥足珍贵,她们都愿意更早地到曲柳站跟彼此聊天。当开往中山大道的地铁先到时,小楠总是心满意足地看着宇薇轻盈的白色身影隐没在杂乱的人群之中,而当开往人民路的地铁先到时,宇薇目送小楠活泼俏皮地在人群中闪动,闪动,然后消失。后来她们发展到下班后经常一起出去吃饭。那时她们都是无牵无挂的单身女子,最多也只经历过校园里的浪漫感情,爱情像海底美人鱼若有若无的美妙歌声吸引着她们,对爱情的渴望折射在她们清澈的眼眸中,青春的目光像绿草尖上颤抖的露珠。一年以后,陈丁闯入宇薇的生活,最开始他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再一年后小楠认识了林森。女人的友谊因男人的存在而渐渐淡漠。特别是小楠,自从遇见林森后几乎一下子和宇薇断了联系。这两年她们相互之间杳无音信。几天前,小楠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说她已经结婚了,请宇薇去玩。
小楠家的客厅一览无余。所谓客厅就是一室一厅的厅,五六平米,正对着大门口。放着一张色彩明快的沙发,一个茶几,一个冰箱。因为客厅三面都是凿凿实实的墙,所以光线暗淡。茶几旁竖着一盏落地灯,仿贝壳镶嵌的灯罩,流露出恍恍惚惚的光芒。为了表示对宇薇的友好和亲近,小楠带宇薇参观了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大双人床,手工勾边的棉布床罩。一个及至屋顶的衣柜和梳妆台,梳妆台上排满了颜色各异形状离奇的瓶子。电视放在大床对面,想必她和林森经常躺在床上看电视。我最喜欢的是阳台,小楠又把宇薇拉到阳台。光线一下子照亮了她们俩,同时也照亮了两把精致的藤椅和一张小圆藤桌。人造的塑料葡萄藤垂挂到宇薇苍白的耳边。宇薇靠在阳台门框上,小楠享受般地坐到藤椅里。怎么样,小楠转过身来歪着头问宇薇。
她们回到客厅,这次小楠拉着穿戴整齐的林森出现在宇薇面前。小楠的胳膊插在林森的臂弯里,小鸟般漂亮的头靠在林森宽阔的肩膀上。她说,我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林森。
林森是那种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刚刮完胡子,露出刮得青青的脸颊。这种男人基本不会让女人反感。宇薇微微一笑,算是又打了一遍招呼。林森从小楠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搂了一下小楠的肩膀说,一直听小楠提起你,请坐,请坐。小楠说,我去做两个菜,让林森陪你一会儿。她没有给宇薇客套的机会。
于是宇薇和林森就在灯光恍惚的客厅里坐了下来。一时无话,林森找了一盘磁带放上,磁带很老了,不很清楚,齐豫发颤高扬的声音在空气里飘飘荡荡,多年前的气氛被牵扯了出来。这种气氛正好吻合宇薇想象中和小楠相见时的情景,她有很多话要跟小楠说。她回忆起几年前和小楠朝夕相处的日子。她们怎样为了在上班之前多聊两句挣扎着早起十分钟,怎样为了早起拨了三次闹钟,又怎样在地铁站攒动的人头中发现对方,然后又目送着对方远去。小楠有一种让人快乐的力量。那时,我们天天在一起。说到这儿,宇薇笑了一下,抬起眼看了看林森。又开玩笑似的补充道,不过,她遇到你,就不理我了。
小楠从厨房里探出小鸟般漂亮的脑袋,林森,给宇薇削两只苹果。林森就从小楠手里接过两个光亮圆润的红富士,很认真地削起来。他一边很认真地削苹果,一边对宇薇絮絮叨叨的回忆发出是吗或哦这样的回应。他粗大结实的手握着小巧可爱的苹果专心致志的样子让宇薇印象深刻。
三人一起吃了午饭,吃完饭宇薇就告辞了。
林森
林森目送着宇薇的身影在楼道里消失后,就对小楠说我要出去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出去。小楠没有说话。本来就说好了的,因为宇薇来林森才陪到现在,要不然他早就出去了。
林森吹着口哨走出家门。702的房门在小楠的怨恨中重重地关上,林森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他是一只出笼的小鸟。林森双手插在裤兜里,以轻快的脚步敲击水泥砌成的灰色阶梯。在四楼拐弯处他停下脚步,向下望去,这正是上午宇薇驻足的地方。林森也注意到为了节省空间,从这个角度观望,这幢建筑的内部结构实在不太美观。林森侧耳听了听,从一楼到七楼所有的声音都被关在了房间里边。他左腿向左前方一撇,坐稳在楼梯扶手上,小心翼翼地向下滑去。因为身体的重量和裤子与扶手之间的巨大摩擦,他的下滑显得缓慢生涩力不从心,但他终于从这段的上端滑到了下端。做完这些他感到神清气爽,刚才不安郁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小楠是三天前告诉林森宇薇要来的。本来有半年了,林森每个周末都要一个人出去。和小楠结婚一年,开始半年,空闲的时间差不多都是陪着小楠过的。小楠原来活泼开朗,结了婚以后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天天呆在家里不肯出去。林森没想到女人是这么缠人的东西,小楠又好像特别怕寂寞。林森走到客厅小楠就跟到客厅,林森走到卧室小楠就跟到卧室,小楠做饭的时候一定要他陪着,他做饭时小楠也肯定会跟过来,就差一起上厕所了。而且小楠不喜欢林森的朋友到家里来,说会把家里弄乱了,让他一点办法没有。小楠总爱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用柔软的手臂围着他,力气不大,林森却经常被箍得透不过气来。这一阵,林森坚持要每周独处一天。本来对宇薇的到来他也想避而不见,但小楠好说歹说,甚至说什么我让她来就是为了让她见你也是为了让你见她。林森这才半推半就答应了。
也许是这个原因,林森早上醒来时有些不太自在。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怀里依偎着猫咪般温顺的小楠,她越温柔林森越是有一股抵触的情绪。小楠打了个哈欠闪亮着眼睛盯着林森,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其中闪动,既亲近又拒绝。
林森赖到很晚才起床,宇薇进来时他刚抹完刮胡膏,被小楠从厕所里拉出来时差一点刮破了脸,而且衬衫纽扣还没有系好,小楠对他如此粗暴让他非常惊讶。他第一次见到宇薇就以这样一种非常规的姿态蠕动着嘴唇说了声你好,这让他不禁有些沮丧。林森刮完胡子,整理好衣服,又一次见到了站在客厅昏暗灯光下的宇薇。宇薇裙裾飘飘,双手握着,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好像仿古照片上的仕女。这个情景在他的脑海里不可磨灭。小楠今天有些奇怪,给他们介绍时,完全没有必要地做出了恋爱中的亲密姿态,因为她说了这是我的丈夫,林森也只好做出回应,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还有件事让林森有些懊丧,那就是小楠似乎有意要出他的丑让他给宇薇削苹果。他最不会削苹果,往往削完后留在手中的果实奇形怪状。虽然小楠今天让他很不舒服,但他已经忘记了这些,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出了家门后,林森兴致冲冲,他并没有什么固定方向只是随双脚把自己带到哪里。
周小楠
小楠觉得自己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她仿佛听见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就起来看了一下,结果什么都没有,这让她安了点儿心。黎明到来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八点钟她在林森的臂弯里醒来。林森还没有醒,仰面躺着,合着呼吸他的身体均匀地起伏。小楠侧过身把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同时把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和林森在一起有两年了。他们认识了一个星期就上了床。林森就像童话中的神毯一样把她救出了孤独无助的境地并带她飞上了天,为此她非常感激林森。认识林森后小楠再也没跟宇薇联系。宇薇来过几次电话,得知小楠有了朋友后非常为她高兴,说以后咱们可以四个人一起玩了。小楠没有接话。自此一过就是两年,跟林森结婚也有一年了。结婚以后,小楠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没劲。最开始她觉得林森是可以依赖的,但她越来越发现林森简直像一个大孩子,他对电子游戏和动画片投注了无限的热情,越来越不爱跟小楠两个人单独呆在一起。现在竟然发展到每个周末都要自己出去一天。虽然小楠知道他无非是找朋友聊天或者在大街上闲逛,但小楠无法忍受。
小楠对宇薇一直非常内疚,出于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今天中午她请宇薇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午饭。豉汁盘龙鳝、辣子鸡丁、水煮干丝、西芹百合和排骨莲藕汤。
陈丁
小楠把漂亮的小鸟般的脑袋放在林森肩膀上的形象让宇薇难以忘怀。于是宇薇准备找陈丁谈一谈。昨天在小楠家里宇薇对她和陈丁的事噤若寒蝉,幸好小楠也没有多问。
宇薇认识陈丁有两年多了。在一次工作性质的饭局上她和陈丁同坐一桌,正好在斜对角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当他们彼此偷偷打量时,宇薇的眼睛和陈丁的眼睛隔着松鼠桂鱼蟹粉狮子头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不期而遇。一种电闪雷击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宇薇慌忙低下了头。公事性的场面过去了以后进入了饮酒阶段。陈丁站起来伸着胳膊把酒杯举到了宇薇的面前,一向不善饮酒的宇薇慌慌张张把一满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博来了满堂喝彩。宇薇站起来上厕所时脚步踉跄,经过陈丁身边时听到他说,黎小姐,呆会儿我送你回去。宇薇在出租车里昏昏沉沉,脑袋重得像铅块,当她把头放在陈丁结实的肩膀上时感到舒适无比。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电梯停运,楼道里一片漆黑。虽然公用电费是人均分担,但节俭的人家还是把楼道里的灯泡拧掉或者干脆把自家的坏灯泡换到外面。夜黑得没有尽头,宇薇说我可以自己回家,谢谢。有气无力的声音穿过黑暗抵达同样被黑暗吞没的陈丁那里。有一会儿可能几秒钟没有任何声音,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宇薇感到有些窒息,在对黑暗的逐渐习惯中,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或者说感觉到陈丁庞大的身躯慢慢地移动过来向她靠近。
宇薇穿着那双并不十分合脚的鞋走向通往陈丁宿舍的道路。陈丁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一人一间但公用厨房厕所。这是个炎热的夏天,单身宿舍几乎所有的房门都洞开着,几个收音机里同时传来一场球赛的现场解说,呈现出立体声的效果,解说员渲染的热烈气氛跨越了几千里地后显得拖沓懒散,跟一百米外护城河泛上来的臭气遥相呼应。宇薇在每个喧闹的房门口放慢脚步,在淌着汗打牌的赤膊男人堆里寻找陈丁。在108宇薇眼睛一亮叫道陈丁。陈丁穿着一条夏日街头寻常见到的五彩旗帜般的短裤,浓密的胸毛和络腮胡子使他显得十分扎眼。陈丁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牌,他说就来,你先回屋等会儿,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递到宇薇面前。在进行这一切时,他并没有抬头,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牌。宇薇想起初次见面时,他从桌子那头把酒杯递到宇薇面前,说黎小姐我敬你一杯。也想起在无限黑暗之中他的手臂泛着奇异的光泽伸向她,把她一把搂在怀里。而现在他只是把钥匙扔给她,好像在说我把该给你的给了你,走吧,不要再来烦我。
宇薇用这把她不愿接受的钥匙打开了陈丁凌乱不堪的房门。屋子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双人床垫、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了双人床垫,一切都和宇薇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时一模一样。第一次来的时候宇薇满怀柔情,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给陈丁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陈丁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把宇薇抱了起来,说你实在太伟大了,从家里出来以后我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真是我的天使。
那时小楠还没有认识林森,宇薇因为住在陈丁这里无法跟小楠在地铁站碰面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她经常请小楠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好在小楠天性开朗很快就和陈丁混熟了。陈丁也很喜欢她。陈丁常说遇见你们俩我真幸运。
宇薇百无聊赖地跌坐在床垫上,打开陈丁的像册。宇薇最喜欢的一张是陈丁上大学时的照片。在一座江南城市,正是梅雨季节,陈丁打着一把黑伞伫立在亮晶晶朦胧胧的水世界里,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江南飞花柳絮般的迷茫和幻想。后来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尖利仿佛洞穿一切或者像要跟什么决一死战,这是宇薇所不喜欢的。现在他的眼神近于空洞,除此之外无法形容。陈丁的发型变化也可以清楚地在相片里看出来。开始是根根直立的板寸年轻气盛的样子,工作以后就规矩起来每天都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可是最近一阵变得异常的邋遢,宇薇怎么说也不听,还经常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想到这儿,宇薇轻轻地叹了口气。
宇薇和陈丁的关系一直就不很稳定。最开始的几个月当然很好,算是热恋吧。后来陈丁就有点心不在焉,像丢了魂一样,宇薇想可能是什么工作上的事。再后来,陈丁又一下子对宇薇非常的好,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初。而最近陈丁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发火,他们的关系也急转直下。陈丁完全不像那个在黑暗中向宇薇敞开胸怀的人。他越来越变化无常而且也不够体贴。
其实一个星期前,宇薇就在一次争吵之后把自己的东西带回了家。小楠和林森甜蜜的样子让她对和陈丁的未来又生出一丝幻想,但过去一个小时了,陈丁还没有回来。蚊子在身边绕来绕去,嗡嗡地叫着,日光灯管也滋滋叫着,宇薇一气之下把那张她最喜欢的照片一撕两半。
七月三日
林森没有想到不速之客竟是宇薇。和小楠在一起有两年了,昨天是第一次见到宇薇,不到四十八小时,宇薇又来到了这里。不巧的是小楠值班去了。
进门之前宇薇一直想着和陈丁不愉快的一幕一幕,林森打开门时看到她脸色阴沉眼皮浮肿。见到开门的是林森,宇薇不得不调整了一下表情,勉强笑了一下。进门之后宇薇才发现小楠不在,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就又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在向客厅的沙发走去的时候,宇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们的卧室,被子做成筒形,两个枕头靠在床背上,屋里的电视屏幕闪闪烁烁,显然林森刚才靠在床上看电视。
小楠不在家这让宇薇非常尴尬。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和小楠已经近两年没见,昨天小楠很客气,相互之间也没聊什么。为什么把陈丁的照片撕了以后,想都没想就跑到这儿来了。
林森给宇薇倒了一杯水。宇薇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没打电话就过来了。
林森认真地看看宇薇,没关系,小楠一会儿就回来了。
客厅里昏黄的灯光跟昨天白天一样,透过仿贝壳的灯罩把宇薇抛到深深的海底,林森游弋在宇薇身边。想象和小楠在这里促膝谈心的情景又一次完全变了味。宇薇还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既然无人陪伴,那至少她也需要休息。
宇薇说,你去看电视吧,我可以自己呆着。
林森走进卧室,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了两个风筝,一个蝴蝶,一个老鹰。他眉飞色舞,这是我昨天买的,你看怎么样。昨天下午我一个人出去,看见好多人在放风筝就买了两个。打算下周末和小楠一起去放。你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去吧。
宇薇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好不说,想起一句滥俗的话,就说那我不是当灯泡了吗。
林森说,你跟你男朋友一起来吧,我听小楠说,你和你男朋友一直很好。
这句话来得正好,无处发泄的东西涌了上来,宇薇嗓子眼发紧眼睛周围发酸。宇薇生硬地说,我们一点儿也不好。
林森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闭上了嘴。一时两人无语。宇薇的眼睛一眨,挂在睫毛上的眼泪落下来滴到白裙子上。
林森比宇薇更加手足无措,他没话找话,今天天气不错。你好像很喜欢穿白裙子。
宇薇收了眼泪,赶紧弥补自己的失态。她选择了甜蜜的语气开头。以前陈丁说我穿着白裙子很好看,像一只白色的鸟在飞翔。你注意过鸟儿飞翔的样子吗,特别是起飞的时候,简直太美了。它们轻快地张开翅膀,优雅地向前奔跑,空气托着它们,它们就轻而易举地飞上了天。
宇薇用手挡住了白裙子上的泪渍,又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我经常做飞翔的梦。你做过吗?林森有些吃惊地看着宇薇,我只能在屋子里飞,贴着屋顶,可是怎么也飞不出去。
宇薇说,也许你在屋里闷了要出去。而我飞了太久想回窝,我的翅膀累得喘不过气。这可能就是我总跟陈丁吵架的原因。好像每个人都不能如愿,如愿了又不能满足。
几句话让宇薇心情坦然了一些,经过克制放松克制后,她终于放松了下来。现在她可以面对林森把怨恨的话倾泄出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陈丁宁愿选择打牌而放弃我。或者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危机,或者他意识到了他愿意这样一了百了。我恨他。
林森安慰道,男人在这种问题上总是比较麻木,女人过于敏感。
宇薇恨意未了,对陈丁的愤怒已经变成了对所有男人的愤怒。
她唐突地问,难道你也是这样吗?说完了,宇薇有些后悔,毕竟她和林森认识不到四十八个小时。林森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帮宇薇又往杯子里续了点水。
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小楠还没回来。宇薇起身告辞。林森在后面打着手电送她,宇薇走路时小心翼翼,她不知道她的背影是否漂亮。这一点,陈丁从未说过。
七月四日
第二天晚上小楠给宇薇打来了电话,我听说你昨天去找我了,我值班去了,你是不是和陈丁有问题?
我们可能分开了。
为什么说可能。
我还没跟他说,可我想他应该明白。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他还没跟我通电话。再说我们最近一直不好。他太不把我当回事儿。
大小姐,别任性,实在不好就算了,好说好散嘛。有空过来咱们好好聊聊。
听说你们周末去放风筝,我想一起去。
林森根本没告诉我。他简直像个小孩。咱们一起去吧。
宇薇因为恢复了和小楠中断已久的联系而感到由衷高兴。她们的恋爱都已见分晓,她们又会重新在一起。
七月九日
周末早上宇薇来到小楠家,开门的是林森。林森好像一夜未睡。
请进。林森有气无力地说。卧室门敞开着,小楠并不在家。客厅里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
林森说,不好意思,我和小楠吵架了。宇薇意识到自己又来错了时候。
宇薇说那我改日再来吧。
林森劝道,既来之则安之。大老远来了,我替小楠陪陪你,或者说,你陪我放风筝吧。
蝴蝶风筝的一角被撕坏,林森拿了些胶条让宇薇帮忙粘上。
林森说,我想放风筝,她想逛商场。我说我们各做各的她就哭了。真不懂女人是怎么搞的。
宇薇说,女人也不懂男人是怎么搞的。女人和男人是两个世界的动物,据说有一本书叫女人来自水星,男人来自火星。对彼此来说都是外星人吧。
林森打断道,放风筝不会只有男人喜欢吧。
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碧蓝,有两三朵白云点缀。宇薇总是觉得自己的蝴蝶飞到了白云上边,有时可以看见白云映衬下的黑色小点,有时又什么都看不见。林森的老鹰飞得更高。在老鹰上天之前林森给它发了功,他两掌对着老鹰,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发完功后,林森说老鹰已经聚集了我的神气,将会带我飞上九霄。
宇薇仰着头,她不敢想象这些没生命的东西会体验到一种她永远也不会有的感受,那就是沐浴着阳光清风遨游于天地之间。她的心好像断了线忽悠一下子飞得老高,直追着那只蝴蝶,并且超过蝴蝶追上老鹰。她的胸中鼓荡着高空才会有的清爽气息。天渐渐暗了下来,宇薇收了线,她仔细地端详着那只刚刚收下来的蝴蝶好像它是一只活物。
宇薇和林森都尽兴而归。林森把宇薇送上公共汽车,宇薇看到林森冲她挥舞着风筝在汽车轮胎扬起的烟尘中渐渐远去。
回家后宇薇给小楠打了个电话,小楠回家了,可还是气哼哼的样子。本来宇薇想说和林森一起放风筝了,看小楠没有要问的意思就闭了嘴。小楠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等我什么时候搜出那两只倒霉的风筝来,一定要把它撕碎。
宇薇想我真不该把陈丁的照片撕碎了。这几天和陈丁没有联系,本来宇薇想这件事总该说说清楚,分开也好怎么样也好总该有个结果,可因为一气之下撕了照片,也不好意思给陈丁打电话了。
宇薇一直想跟小楠谈谈这件事。事不凑巧错过了机会,现在宇薇反倒成了小楠的倾诉对象。其实几次接触下来,宇薇觉得林森并不像小楠说得那样对她漫不经心满不在乎,并且幼稚得像个顽童。林森不过是渴望自由而且还保存着一些大男孩的习气。他绝对不会像陈丁那样刻薄和自私。这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容忍的呢。想到这儿,宇薇劝小楠冷静克制一些。
七月十三日
周三上午小楠把宇薇请到家里,说要好好和宇薇谈谈个人生活,为了避开林森她们特意选了这天请了假。宇薇到的时候小楠还躺在被窝里,给宇薇开完门后她又回到了床上。屋里乱七八糟,满天满地扔的都是小楠的衣服,好像昨天刚刚参加过什么宴会。小楠斜靠在床头上表情慵懒,把手伸出被窝伸了个懒腰又缩了回去。
小楠说,昨天晚上我和林森约会了。
约会?宇薇有些不解。
小楠说,我看一本婚姻指南上写为了保持婚姻的浪漫,应该像婚前一样经常约会互赠礼物。所以昨天我约林森去路易时代吃西餐去了。
小楠说话的时候眉毛向上挑起神采飞扬。
我穿了一套粉兰色的裙子,林森眼睛都看直了,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瞧,就是那件。小楠指了指椅子上一套皱巴巴的蓝裙子。
宇薇说,那你也该稍微收拾收拾否则林森回来后作何感想。
小楠说,没关系他的眼里除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宇薇问,那不用我帮你解决问题了。
小楠高涨的情绪有些松懈下来,说好像也不是这样。我总觉得他对我敷衍了事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的心被什么风筝啦电子游戏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勾走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或者找他谈一下。
我找他谈?宇薇非常惊讶,我跟他不熟怎么可以过问你们俩之间的事呢。小楠说,你跟他不熟至少跟我熟呀,没关系的你帮我探探口风。
你怎么样?小楠终于问起了宇薇和陈丁的事。宇薇说,我们俩好几天没有音信了,我撕了他的照片也不想再回去了。
你撕了他的照片?小楠瞪大了眼睛。
宇薇撇了撇嘴,他对我一直忽冷忽热,我们刚认识时就有好几次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几天后,他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但他对前几天的行踪不做任何解释,好像自己是FBI,其实他不过是国营单位的一个小科长,有什么必须瞒人的事?
小楠说,你怎么这么说他。
宇薇看了看小楠,也许他是有了什么外遇。不过我们没有结婚,这倒也谈不上。那一阵,我甚至以为他已经结了婚跟我玩了两天回家找老婆去了。或者外地老婆来找他,他不得已失踪了几天。反正我们俩也不会再在一起,我怎么说他也没关系。这样的事情有无数次,就算我既往不咎,他也得给我解释一下。他太伤我的心,他不尊重我的感情所以我也不会尊重他。
小楠静静地听,最后她说你帮我跟林森谈谈吧。
七月十六日
宇薇第五次爬上了这个城市中少见的七层楼的楼梯。几天没来,楼道里的杂物明显增多。好像这几天家家都进行了大扫除,把不用的东西堆在外面。这是一些他们厌烦在屋里看到,在将来的生活中不会用到的东西。楼道的扶手一侧大多紧贴栏杆放置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扶手像鹿角支棱着。宇薇在自行车和杂物堆间躲闪移动,终于她来到了702门前。
宇薇在门前略微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呼吸。正是华灯初上之时,各家都在生火做饭。菜放进油锅里的滋啦声,唏里哗啦的炒菜声,大人们的训斥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在宇薇停住脚步时一霎那间蜂拥而至。宇薇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站定。在一片嘈杂的包围中,面前的这间屋子寂静无声,这种寂静需要宇薇举起手用敲门声来打破。
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门被打开了。702客厅里一贯的黄色的灯光涌了出来。林森手里拎着一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急速向外走来,差点撞在宇薇身上。
林森收住脚步,脱口而出没想到是你,但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马上把宇薇让进屋去。
屋子里和宇薇上次到来时见到的截然不同,整洁利落,这是林森刚才劳动的结果吧。
在林森回来的时候,宇薇掩饰着紧张的情绪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是小楠约我来的怎么她还没回来。
林森说,她刚才说要加班,要我一个人先吃饭。我不知道她约了你。我已经做好了饭,正好咱们一起吃。
林森对宇薇的到来感到非常吃惊。在家门口差点迎面撞上宇薇时他简直吓了一跳。这个在小楠的回忆中不断出现的女人从几个星期前开始好像突然复活了。她走入林森的视野,频繁进出林森的家,还和林森一起放了风筝。而且这几次小楠都不在,林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这个女人自有一股坦然沉静的气质,让他们在一起时轻松而愉快。林森在倒垃圾回来的路上甚至想,好像他们家的门一开,她就会穿着白色的薄纱长裙翩然而至。
林森说,听小楠说你最爱吃熏鱼,正巧小楠昨天做了点熏鱼,你尝尝。可能这就是小楠为你预备的,小楠真是糊涂,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宇薇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来打扰,昨天小楠说要请我来吃饭。也许她要加班时来不及通知我了。其实宇薇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因为吃饭时谈什么事都不会太尴尬。
俩人吃着饭一时无话,宇薇直接切入正题,你和小楠过得怎么样。小楠情绪变化挺大,一会儿满面春风,一会儿阴云密布。
林森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总觉得她有什么事瞒着不告诉我。她喜怒无常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可能连你也不会告诉,她究竟让你到这儿来想要问些什么呢。林森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嗓门。宇薇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她怕直接跟你说会伤和气吧。
林森接着又说,她的神经质和小题大做真让我受不了。那天有一只小鸟死在我们家阳台上,她看见后惊恐万状,说怎么不偏不倚正好死在这儿呢。她的脸色吓得惨白,要我赶紧找个最漂亮的盒子把小鸟埋掉。我找了个点心盒她还不愿意,非要那个我从香港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首饰盒。好像是她谋杀了小鸟,小鸟不厚葬她的灵魂不得以安息。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宇薇无言以对。林森接着说,其实我刚认识她时她就这样。她的性格既有可爱的一面,又翻云覆雨。她经常会突然哭起来,然后要我安慰她。女人对于喜欢的男人都会产生深深的依赖感吧,如果这种依赖感恰如其分还可以接受,否则适得其反。结婚后,我才发现她实在是太缠人了,所以现在每个星期我都会自己出去走走。这点你跟她说说吧。
林森说话时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在他说完这些后宇薇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一时愣在那里。
林森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放低了嗓音说,我只是想离开小楠和熟悉的事物到外面走走,最好是旅行,她不会答应的。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想离开一会儿现在的生活。说完他看了看在那里默不作声的宇薇。
我只是想离开一会儿现在的生活。这句话让宇薇心头一颤,宇薇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离开一会儿现在的生活。
在林森眼里宇薇要比刚才温柔可爱。她不像刚才谈论小楠时那样咄咄逼人,她的思绪好像飘到了跟小楠完全不相干的虚无缥缈的地方,这让她的表情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林森被感染得忘记了刚才的话题。
宇薇的到来让林森感到一种预示的出现。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们昏黄的客厅里,她就不像是他们普通的朋友,林森被小楠从洗手间里生拉硬拽拉出来,不得不以一脸刮胡膏的尴尬相面对宇薇,这样的初次见面反倒让林森对宇薇有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宇薇跟小楠描述中或是跟林森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瘦削修长穿一件飘飘欲仙的白色长裙。初次见面他们在沙发上对坐聊天,当她把眼神从杯中舒展开来的碧绿茶叶转移到林森脸上时,她那吹着茶水热气的鲜红嘴唇还保持着一种需要关怀的姿态。
现在宇薇正坐在林森对面把一块金黄色的土豆放进嘴里。对面是小楠的座位,不知道为什么小楠两次都不在。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撒着娇让林森喂她吃饭。
还是宇薇先回过神来打破了沉寂。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吃饭的时候总是若有所思吗?
林森抬起头,隔着饭菜蒸腾的热气,宇薇的样子有些模糊不清。
林森说,我和小楠的关系有些别扭。凭良心讲,我觉得这并不都是我的过错,尤其是最近她有些不太对劲。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人说一年是纸婚,我们才刚刚过了纸婚阶段,也许所有的婚姻都一样。
吃完饭宇薇要争着洗碗。本来她想在饭桌上把小楠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可她和林森的对话常常答非所问。饭桌上的气氛非常压抑,有时两个人故作高兴谈一些有关各自饮食喜好的话。有时又干脆各自想着心事。林森一反往日的大大咧咧而变得脆弱敏感,这让宇薇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林森没有让宇薇洗碗,宇薇只得站在一边。
林森说,宇薇我觉得你不太快乐,上次跟他吵了一架吧,好了没有。宇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已经分开了。
洗完碗林森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机,他说我每天都有看电视的习惯,你也看一会儿,小楠就回来了。
宇薇站在卧室门口,蓝荧荧的光从林森脸上闪过,他仿佛一下子就沉浸到电视里去了。宇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说那我回去了,小楠不会回来这么早。林森说,再呆一会儿,否则她回来会怪我的。宇薇回到客厅,沙发上没有书也没有报纸,只有一个小楠喜欢的猪宝宝的长毛绒玩具,她抱着猪宝宝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来抱着猪宝宝坐到林森身边。
林森说,不好意思没陪你,新闻我每天必看。女人都不爱看新闻吗?
已经是国际新闻的末尾,一对新婚夫妇在澳大利亚举行潜水婚礼,蔚蓝色的海面上撒满了鲜花。宇薇不禁脱口而出说真浪漫。
林森和小楠的卧室是粉色的调子,想必是小楠喜欢的颜色。床没有铺,一件粉色的丝质睡衣如同一摊温柔的月光倾泄在床上。宇薇感到林森向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她把猪宝宝抱得紧了些,她想强迫自己不眨眼睛盯着屏幕,可连她自己都能听见眼睫毛忽闪的声音和心脏剧烈的跳动。林森一把搂过她。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又看见小楠那条粉色的丝质睡裙,它像一朵无比娇艳的小花开放在他们的床上,她和林森将要缱绻缠绵的床上。宇薇的内衣是乳白色的,好像白色的玉兰花瓣,被夏夜的清风徐徐吹落在她纤细而圆润的脚踝边。
小楠回来得很晚,她回来时宇薇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林森睁开眼睛跟小楠打过招呼。小楠在他身边静静地换上睡衣,林森假装睡熟了翻过身去。
七月十七日
第二天小楠给宇薇办公室打了电话,宇薇不在,小楠把电话打到家里。宇薇接电话时声音有气无力。
宇薇,昨天怎么样?
怎么样?宇薇略微有些迟疑。哦,他只是说他缺乏自由而已,我劝你不要天天跟他粘在一起,早上见晚上见总有烦的时候,你要让他有新鲜感。
你病了吗?
没事,昨天着了点凉。你昨天真的加班了。
不,我一个人连看了两场电影。
八月
现在,宇薇常常和林森在一起,但他们惧怕见到任何熟人。他们在东郊租了一间平房,一个星期去一两次。宇薇工作轻松,也没有家庭的束缚,她总是很早赶到那儿,收拾屋子用小煤油炉给林森做饭。如果林森回来得早天还没黑,她就陪林森放风筝。和林森在一起可以使她渐渐忘掉陈丁,宇薇感到离开陈丁她并没有经历太多痛苦。
和林森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像在做梦。房子的周围是一片寂静的农田。宇薇常常依偎在林森怀里听墙根蟋蟀的合唱和远处的蛙鸣。屋里没有电视,他们坐在床上透过镂空的窗棂看天上的星星。郊区空气清新,夜晚的天空也要比城市白天的天空晶莹透亮。深蓝的天幕上挂满了无数诡秘闪亮的钻石,天好的时候,钻石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宇薇已经很久没有去小楠家。
宇薇问林森这一阵你经常加班出差,小楠不怀疑你吗?
林森说,她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脸色灰暗,但她没有任何怨言。
宇薇问,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犯罪吗?
林森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单纯而冰冷。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成这样。可是婚姻真的跟我的想象相悖,我不能忍受婚姻生活。但我娶了小楠,我也不能离开她。
宇薇眨了眨晶亮的眼睛,咱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是吗?
林森抬起宇薇小巧的下巴,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林森觉得他应该让宇薇认清这个事实,他冷静地说,你说呢?
宇薇伏在林森的怀里失声痛哭。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林森。如果是的话这怎么可能。她昨天还在为陈丁哭泣而今天在为林森哭泣,林森又是小楠的丈夫。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既然林森是小楠的丈夫,既然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那她为什么还要这样下去呢。
八月二十日
一整个白天宇薇都惴惴不安。她五点就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六点半起床,刷牙不小心把牙刷弄断了,牙肉也隐隐作痛。她喝了一碗稀粥,尽管小心翼翼,还是烫着了嘴唇。宇薇没有去上班,收拾停当后,就坐在床边发呆。在一整个白天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除了林森,出乎意外的是陈丁无数次地闯进她的脑海,和陈丁分离的痛苦现在开始慢慢吞噬她了。
晚上十点半,林森打来电话说小楠又吵又闹,说林森不爱她了,才结婚一年就不爱她了。一个星期倒有两天不回来,不知道是加班还是什么。说到这儿,林森停顿了一下,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可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她回娘家了,我敢保证她今天不会回家,我们谈谈好吗,去那边。没等宇薇表态,林森就挂上了电话。
宇薇不是不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可这一天来得太快太无情还是让她打了一个冷颤。
晚上,在从红漆床棂透射过来的月光下,宇薇剥开自己的姿态让林森想起了第一次在他和小楠卧室里的情景。肉质多汁的白色玉兰花瓣被夏夜清风徐徐吹落在宇薇纤细而圆润的脚踝边。宇薇温柔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
激情过后,他们在床上安静地躺了许久,林森仰面朝天,宇薇则侧过身紧紧搂着林森把头埋在林森怀里,好像细小的藤蔓无助地攀附在大树上。屋里除了床空无一物,当他们开始说话时每一句话都有回音伴着树叶的沙沙声丁冬作响。
宇薇先说,反正早晚要分开。既然如此,就此分手吧。
林森没有说话。
又有十分钟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刚才说的那句话的强大回音在宇薇耳边嗡嗡作响。她不过是为了抢在林森之前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要在这句不得不说的话后把怨气都发泄出来。她突然不能保持冷静,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我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因为不忍心伤害到小楠。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对婚姻的厌倦,好了,现在你的婚姻恐惧症烟消云散,你觉得愧对小楠,你会对她加倍地补偿,那我呢,好像我突然成了你们的障碍。我成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你要拼命避开我。那当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为什么要在你们的卧室里一把搂住我呢?
林森看了一眼宇薇说,我并没有想到太多。
宇薇不想听到林森的任何辩解,在林森没说出来之前,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辩解是无力的,敷衍的,无用的。她说,我早知道我不过是你枯燥婚姻生活中的一点点缀。你说你只是想离开一会儿现在的生活。对,就是这句话,你只是想离开一会儿现在的生活。无聊的日子你要找一个无聊的人陪伴。或者小楠也知道这一点,她让我想一个办法来补救你们的婚姻,结果我就成了那个办法。她知道我决不会伤害到她的地位,她用我来铤而走险。就好像是你们俩下好了圈套。这是一个圈套,我要离开。宇薇说到这里已经愤怒已极,她泪流满面。她孤立无助,一个人站在荒漠的中央,没有人同她在一个战壕里,朋友和情人携起手来同她作对。
林森说,对不起。你可以随便怎么想。但事情的发生并不像你的想象,并没有什么预谋。小楠她什么也不知道。最大的错误在我,但我不应该再犯下去。
结果宇薇早已知道,她知道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在努力表达愤怒的情绪。她只是希望林森在分别的时候能安慰安慰她。林森却只想快些把这件事彻底了断。他就事论事,只知讲理,他的话无可厚非字字掷地有声,这种态度伤透了宇薇的心。宇薇干脆嚎啕大哭。她又一次想起了陈丁。或许陈丁还可以做她的救命稻草,毕竟他们在一起有三年的时间。宇薇最开始认识陈丁时,小楠还没有男朋友,他们经常三个人一起出去。那时宇薇敏感多疑,曾经怀疑小楠会把陈丁抢走,因此和小楠之间多多少少有些嫌隙。后来小楠遇见了林森,按理说她们会和好如初,可却从此断了联系。不久前,宇薇意外地接到了小楠的电话,说她已经结婚一年了,请宇薇去家里玩。没想到自己竟和林森搅在了一起。
林森的冷静让宇薇停止了哭泣。沉默,林森的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沉默,宇薇的心咚咚地跳动着,可沉默过后还是沉默,他们都游走在自己的思绪里。此刻年轻的身体已经基本分开,除了林森那条垫在宇薇脖子下的手臂。这条手臂僵直地伸展在那儿,好像枯树上揪下的枝杈。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楚河汉界一样一目了然。宇薇坐了起来,抽了一根林森的烟,然后她转过身看了看瞪着眼睛默不作声的林森,林森看到宇薇微启红唇,她洁白的牙齿在后半夜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寒冷阴森,她的语气幽深缓慢,每个字都带着叹息,她说,咱们分手吧。
林森说,好吧。
林森的好吧跌破黑夜中的层层空气碰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撞击到宇薇的胸口。宇薇感到一阵眩晕,她把林森僵硬在那里的胳膊拿开,背转过身躺了下去。
八月二十一日
上午宇薇在办公室接到林森的电话。
林森焦急万分,你知道小楠在哪儿吗?
宇薇非常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呢?
林森说话语速过快显得语无伦次,刚才小楠家来电话说,她本来说好了要回来可怎么没回来,问我们俩是不是和好了。会不会她忘了带钥匙,回心转意不回娘家了,敲不开门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没来找过你吗?宇薇听到这里觉得心头一紧,没有。
林森又自言自语地问了一遍,她真的没来找过你吗?我已经问过她所有的朋友。
宇薇说,你还是报案吧。
林森和警察的对话
几天后,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小楠连同一些烂菜叶子在臭烘烘的护城河里漂了上来。公安局通知了林森。几天来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林森在神志恍惚中来到了公安局。经法医鉴定小楠被怀疑为他杀。林森无可避免地接受了警察的调查。
你最后见到周小楠是什么时候?
八月二十日晚上十点半左右。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吵架,然后她说要回娘家。走之前,她给娘家打了一个电话。
你没有阻拦她吗?
没有。她最近经常回去。她说她的母亲身体不好。
你们为什么吵架?
家庭琐事。
没有更深的原因吗。
没有。
你怎么能确定她是回了娘家,你给她娘家打过电话吗?
没有。我跟她家关系不好。最近她经常回去。她总是呆一天就回来了,也没必要打电话。
一向如此,这么有规律?
一向如此。
据她母亲说,周小楠已经有半年没回家了。他们非常惦记。没想到八月二十日晚十点多她突然来电话说要回家,弄得他们非常紧张。左等右等也不回来,给你那儿打电话也没人接。你外出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
我睡了。或者,电视声音开得太大没听见。
李警官的话语重心长,小伙子,这关系到一起凶杀案,你可想好了。
林森的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双手紧握在一起低头不语。继而,他嗫嚅道,我和宇薇在一起,宇薇可以为我做证。
你和黎宇薇是几点碰面的?
我十一点二十左右到我们租的那间房子。她比我晚一些。
你不觉得周小楠对你来说是一种麻烦吗?
不!
宇薇和警察的对话
小楠的死对于宇薇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在宇薇亲近的人中还没有人如此年轻地死去,而且还是被谋杀。小楠不应该得罪人到如此地步。一想起和林森的亲密关系,宇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对宇薇的调查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八月二十日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家。
你一人独住吗?
是的。
林森说,那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
是的。宇薇没有丝毫犹豫,她知道继续抵赖是不明智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不是在你家吧?
我们在外面过的夜。
在哪儿?
我们在外面租的房子。
周小楠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
你怎么认识的林森?
在小楠家,两个月前。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外面?
一个多月前。
这次是你和林森约好的吗?
没有。林森说她和小楠吵架,小楠回娘家了。我们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就此分手。
你和林森分别是几点到的那儿?
林森比我早到,我十二点左右到的。
为什么这么晚?
因为去那儿也不过是分手,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去。
你什么时候认识周小楠?
我们很早认识。四年前意外相遇,一度失去联系,两个月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家玩。
和周小楠失去联系后你的电话一直没变吗?
我搬过一次家。不知道她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你和周小楠关系到底怎么样?
不错。宇薇稍微停顿一下。有时有些奇怪。小楠本来活泼开朗,后来变得有些神经质。
是不是因为你和林森的事?
不是,三年前开始她就变化无常,这次我见到她觉得她变得更厉害了。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宇薇撇了撇嘴,我认识了陈丁,我的前男友。说到这儿宇薇一顿,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周小楠认识陈丁吗?
认识。
你不觉得周小楠对你来说是一种麻烦吗?
不!
陈丁和警察的对话
陈丁坐在林森和宇薇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对小楠之死他无法保持冷静。
我爱她,我非常爱她。陈丁双手抱着头对着空气喊叫。
你什么时候认识周小楠?
认识宇薇之后。
是在成为黎宇薇的男朋友之后吗?
是的。
周小楠对你怎么样?
她也爱我。尽管她觉得不应该夺宇薇所爱,但在她认识林森之前我们还是有过一段交往。她认识林森后,我们打算让这一切都过去,她结了婚,我们分开了一段。后来她对林森渐渐不满,我们又走在了一起。这样做,我们既对不起林森又对不起宇薇,于是她给机会让林森和宇薇接触。我们也有时间呆在一起。
这样做不痛苦吗?
我们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么愚蠢。八月二十日晚上小楠跟林森吵架后本来一气之下要回娘家,后来她给我来电话说要好好谈谈,她说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生活将恢复平静。
八月二十日晚你在哪里?
我在宿舍。
单位宿舍吗?
是的。她来电话时,同事们正聚在我那里打牌。小楠说要来,我就把他们都赶走了。可等了一晚上她也没来,我也不敢往她家打电话。
周小楠几点来的电话?
十一点之前吧。
你不觉得周小楠对你来说是一种麻烦吗?
不!我爱她,你们一定要帮我搞明真相!
小楠的内心独白
我的不安和歉疚越来越重。和陈丁的关系还有我一手造成的林森和宇薇的关系让我心烦意乱,我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中规中矩的,每个人每件事都错了位。我要和这种混乱不堪的生活彻底告别,我要离开陈丁。可我离开陈丁后还能再次回到林森身边吗?我又一次要从宇薇身边把她的男人抢走吗?林森真的只是对婚姻暂时厌倦了还是对我厌倦了呢?而且就算我回去,我还能忍受林森吗?我真正爱的是陈丁,为了他,我把林森拱手送出,现在又要把他像一个玩具似的要回来,来求得内心的安宁。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我真的自私吗,还是只是我不能忍受呢。为了不成为陈丁和宇薇之间的第三者,我忍痛和陈丁分开。我希望我的爱情重新开始,于是我成为林森的妻子。平庸的生活让我无法忍受,只有陈丁能恢复我青春的激情。我因为自私或者不堪忍受或者软弱而放纵自己,又把林森和宇薇撮合到了一起。我的生活变形了,满眼都是破碎的镜子里映出的影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制造一切的上帝,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破坏一切的魔鬼。林森和宇薇在一起并没有减轻我的负疚,反而使我更加不能忍受,毕竟林森是我的丈夫。我要让一切都恢复秩序,人不知鬼不觉地不留痕迹。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林森和宇薇并非坚不可摧,他们因为缺少爱情走在了一起,可他们还是缺少爱情。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林森和宇薇曾经在这里温存过,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缘无故和林森吵了一架。本来我想回家,可还是想和陈丁说清楚算了。明天我就可以开始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安静没有烦恼。到了陈丁那儿,我再给妈妈打一个电话说我和林森已经言归于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今天天气真好。
真相
今天的天气很好。特别是夜晚,少了白日的喧嚣嘈杂,清凉而温柔。护城河在夜色的掩护下也全然不见了水面上浮动的肮脏垃圾,呈现出一种神秘而古典的面貌。一切都那么美好宁静。小楠心有所动,在护城河边下了出租车。从这里走到陈丁的宿舍只要十五分钟。
突然,一条粗壮的胳膊卡在她的喉咙上,另外一只手夺过她手里的拎包。她玩命地挣扎,她要喊叫。脖子上的手臂越箍越紧,她想说钱都给你吧,你放了我,可她喊不出来。在倒下去的一瞬,她看见阴森的月光下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丑陋的脸。她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她的一生会结束在一个从不相识的人的手里。在她倒下去的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轰鸣起来。虫子们在疯狂地鸣叫,河水疯狂地向前汹涌,汽车的轮胎在疯狂地转动摩擦地面,远处住宅楼里人们在疯狂地争吵。一切都混乱没有秩序。这些声音如同轰鸣而过的火车碾过她的耳朵,之后所有的一切恢复静寂。她看见那个人嘴里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她听不见。最后她望了一眼月亮,月亮变得炽热火红,映照了整个天空和大地,这种热量也传导给她,她热得化掉了。
陆离,作家,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小说《现在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天衣无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