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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给马兰姑姑押车
作者:刘玉栋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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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乡村,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阳光铺洒下来,也显得特别清凉。池塘早已被厚厚的冰封死了,正是孩子们滑冰车的好时候。孩子们嗷嗷地叫喊着,冰车急速向前冲刺,不时有孩子摔倒在冰面上,引来其他孩子的一阵阵笑声。跟孩子们相比,大人倒清闲多了,他们揣着手,嘴里叼着自卷的大炮烟,轻轻地跺着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清闲。这时候,正是村子里婚嫁最为频繁的时节。谁家摊上这样的事,谁家便忙得不可开交。
       红兵正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马兰姑姑要出嫁的消息。
       当时,红兵正和他弟弟红星,还有石头、青松等一大帮孩子在池塘里滑冰车。红星跟青松撞到了一块。青松打了红星一拳。红兵不愿意了,他走过去,一脚踢翻了青松的冰车。虽然红兵跟青松是同一年生的,都是九岁,但红兵比青松高出半个脑袋,青松有点怕他。红兵正想再跟上一脚,把青松踹趴在冰面上,却猛地听到石头他们发出一阵哄笑。红兵顺着石头的目光看去,看到马二奶奶正从地上爬起来。原来是马二奶奶跌了一跤。马二奶奶拍打着身上的土,朝这边骂了一句,便又一颠颠地朝南街走去。马二奶奶是一双小脚,体格胖,又穿着一件厚厚的黑棉袄,她走得又急又快,身子一扭一扭的,胳膊不停地向后拽悠着,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慢慢向前滚动着的皮球似的,很滑稽。孩子们又是嗷嗷的一阵哄笑。
       石头回过头,有点神秘兮兮地跟红兵说:“她那个漂亮闺女快走了,她能不着急吗?”
       红兵说:“快走了,往哪里走?”
       石头说:“那个马兰,快给人家做媳妇去了。”
       红兵这才明白过来。马兰姑姑要出嫁了。红兵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心跳便快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喘气都有点困难了。
       红兵站在冰上愣了片刻,他再也没有心情滑冰车了。他喊了一声红星,该回家了,便提起冰车,朝岸边走去。红星显然还没有玩够,他好像没听到红兵喊他,他盘脚坐在冰车上,拿手中的铁棍一撑,冰车便向远处滑去。
       红兵一个人回到家里,他看到奶奶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纤条上,水珠像一串串冰糖豆似地淌下来,闪着晶亮的光。地面上湿了一片,奶奶跺了跺脚,她看到红兵一个人走进门来,便问道:“红星呢,红星没回来?”
       “马兰姑姑要出嫁了。”红兵说。红兵瞅着奶奶,那目光如同筢子一样,似乎想从奶奶的脸上捞着点什么。
       果然,奶奶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了。
       “真的?哎呀,我得赶快把那块花布料给你马兰姑姑送过去。”
       奶奶说着,便拐拉着小脚走进屋去。红兵把冰车扔到墙根底下,他看到两只麻雀飞过来,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林枝上。红兵举起胳膊,使劲儿挥了挥。那两只麻雀便唧唧喳喳地飞走了。
       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块花布料。那布料是黑底儿,花是大红的,碎花。奶奶说:“红兵,过来帮奶奶个忙。”红兵走过去。奶奶让红兵攥住布料的两个角,轻轻一抖,那布料便展开了。红兵的眼睛被耀了一下。接着,红兵又闻到一股浓浓的樟脑球味儿。奶奶拿手抚摸着布料,说道:“你看这布料,多鲜活,这还是你爹娶你娘的时候,人家送的呢。”不知道为什么,红兵一听奶奶说这话,脸便红了。红兵有些嫌弃奶奶唠叨,他把布料使劲抖搂了一下。布料差点从奶奶手中脱开,奶奶被吓得一哆嗦,“慢着点,该死的。”
       奶奶重新叠好布料,然后把布料紧紧地夹在胳肢窝里,说:“我给你马兰姑姑送去。”
       “我也去。”红兵说。
       “你去干什么?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
       奶奶劈头盖脸地拒绝了红兵。红兵只好眼睁睁地瞅着奶奶走出门。
       红兵坐在清冷的院子里,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他咬着牙,嘟着嘴,眼睛盯着一只咯咯乱叫的老母鸡,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是不是马二奶奶要让别的孩子去?红兵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想。让红兵给马兰姑姑押车,这可是马二奶奶亲口跟他和奶奶说的,并且不只说过一次呢。红兵记得清清楚楚。
       奶奶会给小孩收魂。谁家的孩子受了惊吓,把魂儿吓跑了,晚上睡觉哭闹,白天没有精神,就叫奶奶去收魂。一般收魂,都得等到天黑孩子睡实了以后。晚上天黑,奶奶为了有个伴儿,总是带上红兵。红兵在前面打着手电筒,奶奶在后面跟着。马二奶奶的小孙子经常被吓着。奶奶便带着红兵给马二奶奶的小孙子去收魂。马二奶奶见到红兵,便稀罕得不得了,摸着红兵的头说,“你看这胖小子,长得多精神,等小兰子出嫁的时候,让红兵这胖小子给她押车。”马二奶奶的话,把红兵说得像吃了蜜糖似的,心里甜甜的。红兵长这么大,还没给别人押过车呢。去年,红兵看到石头给人家押车回来的样子,心里羡慕极了。石头穿着一身新衣服,红光满面地从车篷里钻出来,手里还大包小包地提着。红兵知道那包里是糖块和点心,便跑上前,说:“石头,给块喜糖吃吧。”石头好像没看到红兵,躲过红兵便走远了。石头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嘴里还哼哼着歌。
       自从马二奶奶说过这话以后,红兵就一直盼着能听到马兰姑姑出嫁的消息。今天终于听到了,不过,是从石头口里听到的。听石头的口气,马二奶奶并没有让他押车的意思。要是让石头押车,他早就跟红兵说了。可石头他爸是村里的会计呀。想起这些,红兵心里就火烧火燎的。
       写到这里,还是先说说押车是怎么回事吧。在我们那里,闺女出嫁,那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都得要有娘家人去送的。一般都是三驾马车。当然,那时候村子里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实际上,三驾马车一字排开,用新席子或苇箔扎起拱型的篷子,六匹大马披彩挂红,行走在清晨的平原大道上,星星眨眼,铃声悠扬,也是蛮气派的。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二三位男客,一般是村支书和新娘本家的长辈。第二辆马车上坐的是新娘和两位女客,这两位女客一般是新娘的婶子和嫂子。而最后一驾马车则是拉新娘嫁妆的。在那个时候,姑娘的嫁妆通常是八铺八盖和两个大木箱子。马车前头放一个大箱子和四床铺盖,马车后头也放一个大箱子和四床铺盖,车箱中间,放的则是些茶壶茶碗,暖瓶果盘一类的东西,条件好的还配送一台收音机或者缝纫机。而在这车上,是必须得有一个小男孩的。他坐在这些嫁妆中间,把这些嫁妆押到姑娘的婆婆家去,这就叫押车。押车,意思就是把这些嫁妆看好,不得丢失,当然,嫁妆都让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想掉都掉不下去。后来我才明白,人们让一个小男孩押车,完全是为了吉祥。当马车停在新郎家门口,人们一拥而上,解绳子的解绳子,扛东西的扛东西。这时候,小男孩的权力大了,把身子压在铺盖上不让解,或者两手抱住箱子,不让扛。怎么办?拿糖,拿点心,拿钱来,钱少了还不行。最后,糖有了,点心有了,钱也攥到手了,小男孩也就撒手不管了。并且,这个小男孩还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上席,闹一顿好吃的不说,还不时得到那些外村人的夸奖,那脸面,也风光得很。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给新娘押车,那可是最肥的差事。
       小男孩红兵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好差事。他坐在院子里,等着奶奶给马兰姑姑送布料回来。他想也许奶奶一回来,就会把好消息告诉他。
       光秃秃的枣树枝上,麻雀飞走了一拨又一拨。纤条上晾着的衣服,也半天掉不下一滴水珠来了。太阳变得越来越鲜亮,它几乎爬到了天的正中间。红兵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出院子。
       红兵朝马二奶奶家走去。红兵的脚步迈得很急促。红兵想停下来,可他发现,他已经无法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了。红兵看到马二奶奶家的大门是开着的,马兰姑姑穿着一件红棉袄,正把手里的高粱撒向围着她的那帮鸡鸭。鸡鸭唧唧嘎嘎地叫着,扇动着翅膀,上窜下跳。马兰姑姑把一对大长辫子甩过来甩过去,不时拿脚踢向那些不老实的鸡鸭。
       马兰姑姑看到红兵站在门口,便高兴地跑过来,她拉着红兵的手,走进屋里。
       “放个屁的功夫你就跑来了,你不会在家里呆一会儿。”奶奶训斥着红兵。
       “咦,嫂子,你这是咋说话,孩子孩子,能关得住嘛。”马二奶奶拉着奶奶的手,两个人看上去亲热极了。
       红兵靠着门框,两只眼睛紧盯着炕上摞了很高的新被子。那肯定是配送给马兰姑姑的新铺盖,有红的,有绿的,有花的,鲜活得很。红兵多么想上去抚摸一下,他多么想听到马二奶奶能再重复一遍她原来说过的话。可马二奶奶就是不说。
       马兰姑姑捧着一大捧花生往红兵兜里塞。红兵把一根指头衔在嘴唇上,忸怩着身子,说我不要我不要。马兰姑姑说要吧要吧。马兰姑姑当然不知道红兵想要的是什么,马兰姑姑的头发扫在红兵脸上。红兵闻到一股香香的味儿。
       这时候,奶奶直起身子,说:“该走了,该走了,回家还得做饭呢。”
       马二奶奶一直攥着奶奶的手,她们唠唠叨叨地说着客气话。红兵支愣着耳朵,盯着马二奶奶的嘴。一直来到大门外面,红兵也没听到有关押车的事。红兵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回头,他看着马二奶奶和马兰姑姑满脸的笑容,眼珠都红了。
       红兵一下午都没有精神,他一直呆在院子里做一把木头宝剑。石头他们喊他去供销社门口弹琉琉球,他都没去。红星倒是跟着去了,可一会儿便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来,原来他的一个琉琉球被青松扔进了柴禾堆,找不到了。红星说:“红兵,你得给我报仇,走,咱们揍他去。”红星上来拉红兵的胳膊。红兵不耐烦地抖抖手,他没理红星。他谁都不爱理。他拿铅笔刀使劲地削着那根木棍,他脚下面已经堆了好多木屑,它们像雪花似的白得耀眼。
       马二奶奶是提着灯笼过来的。当时,红兵红星和奶奶正坐在炕上搓棒子。棒子就是玉米,这里的人们都这么叫。搓棒子就是把干透了的棒子搓下粒子来。屋子里生着炉子,很暖和,所以马二奶奶一进门,先把一股冷风带进来。
       “可冻死我了。”
       马二奶奶一边跺着脚,一边吹灭手里的灯笼。奶奶已经停下手里的活,正掰着炕沿找靴子。
       “他婶子,快,快上炕暖和暖和。”奶奶说。
       马二奶奶也不客气,把灯笼放在柜子上,一挪屁股便把腿盘到了炕上。她伸手挨个摸了红星和红兵的后脑勺,说:“你看这俩秃小子,怪喜人的。”
       红星把脑袋像拨郎鼓似的晃了两下,他显然不喜欢马二奶奶那只冰冷干燥的手。可红兵就不一样了,自从马二奶奶一进门,他的心便悬起来。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因此,一向不喜欢马二奶奶的红兵,这次竟然回过头来笑着喊了一声奶奶,把个老太太喊得嘴都咧开了花。
       奶奶说:“是不是你那小孙子又吓着了?”
       马二奶奶说:“嫂子,这次可不是来找你的,这次是来找人家红兵的。”
       红兵一听,肚子里立刻生出一眼清泉,一种甜甜的感觉像是泉水似的在他身上流淌四溢。
       马二奶奶接着说:“响午时把这事给忘了说。”
       奶奶说:“啥事呀?你这么急慌。”
       马二奶奶说:“让红兵给他马兰姑姑押车呀。”
       奶奶“噢”了一声。
       一旁的红星猛地梗起脖子,他瞪着眼盯着马二奶奶片刻,似乎才明白过怎么回事来。
       红星说:“奶奶,你咋不让我去?”
       马二奶奶没想到红星会这么说,一下子让红星问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马二奶奶让红星闷了个大红脸。
       还是奶奶说:“红星,红兵是你哥哥,排也得先排你哥哥呀。”
       “对,对呀,”马二奶奶笑了,“应该是哥哥先去嘛。”
       听马二奶奶这口气,如果她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的话,她现在就答应红星了。可马二奶奶只有马兰姑姑一个女儿。
       红星把嘴巴撅出去好长,他把棒子粒儿弄得哗啦啦直响。
       红兵终于如愿以偿。可在等待马兰姑姑出嫁的日子里,红兵过得并不轻松。他的心如同被一根绳子揪着,紧巴得要命。在课堂上,听着听着老师的讲课,魂儿便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有两次,他斜着眼盯着窗外,老师走到他跟前,巴掌几乎落在他脑门上了,他还没回过神来。
       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每天早晨起来,红兵便问奶奶,“奶奶,还有几天?”
       奶奶光笑。奶奶做着手里的活,不时从老花镜后面露出眼睛来,瞅一眼红兵。奶奶撇着嘴说:“我听你马二奶奶说,人家又不让你押了,人家让刘七家的黑头押。”
       一说黑头,红兵笑了。红兵知道奶奶是跟他闹着玩儿,因为黑头是个傻瓜。
       这一天上午,红兵看到马二奶奶家门口停着三辆马车。九成和三得正把一根根竹片打成弯儿,绑在马车上,他们脚下是几领苇箔。红兵想肯定是马兰姑姑出嫁的日子到了。
       红兵撒腿便往家里跑。
       奶奶正弯着腰拨拉簸箩里的小枣,把颜色变黑的拣出来。阳光落在火红的小枣上,把眼睛都弄疼了。
       “奶奶,我看见九成和三得正在给马车扎篷子呢。”红兵说。
       奶奶直起身,嘴巴里还在不停地动着,奶奶吃的是那些变黑的小枣。奶奶拍拍肥大的黑布褂子,她没理红兵,而是径直走进里屋。她掀开挂在墙上的月份牌,然后转过身来说:“总算是等到了,明天你就坐席去了。”
       红兵一下子蹦起来。
       奶奶“嘘”了一声,说:“别跟红星讲,明个一大早,悄没声地走了就行了。”
       奶奶打开柜子,把红兵的新衣服拿出来。一会儿,那件咖啡色的条绒褂子和那条海军蓝裤子便被挂在纤条上,这些都是红兵过年时候才穿的衣裳,如今,它们在阳光下散发着暖色的光泽,一股樟脑丸的气息钻进红兵的鼻子里,让红兵使劲地打了个喷嚏。
       果然,刚吃过响午饭,马二奶奶便颠着小脚跑来了。她进门便塞给红兵两块糖,然后双手捧起红兵的脸蛋说:“明天,咱可得起个大早了。”马二奶奶的手心冰凉,她嘴里的牙黄乎乎的,已经掉了好几颗,她一说话儿,有一股虾酱味儿便喷到红兵脸上。要是平时,红兵就早挣脱着跑开了。可是今天,红兵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傻笑着。
       “嫂子,兰子她婆家远,明个起来得早,大冷的天,你可得给孩子穿上件厚棉衣,车
       上有褥子再搭搭,咱可别把孩子冻坏了。”
       “他还能冻坏了?你看他那心盛劲儿吧。”奶奶直笑。
       “对了,”马二奶奶又想起了什么事儿,说:“红兵,明天到了那边,咱可要压住被子,谁抱也不让他抱。他给你糖,你就让他抱一床;他给你点心,你就再让他抱一床。可别撒手太早。他给钱才行呢。”
       马二奶奶比比划划的,像在戏台上演戏似的。
       不过,马二奶奶刚走。奶奶便跟红兵说:“咱可不能使那样的傻劲儿,人家给你个十块八块的,你就让人家搬。”
       奶奶她们说的这些话,红兵都听不进耳朵里去了。红兵只盼着天快点黑。
       说句笑人的话,那天夜里,红兵失眠了。那也许是红兵一生中最早的一次失眠。红兵睡着觉,说什么都睡不着,他先是听到爷爷的呼噜声,接着又听到奶奶磨牙的声音。炉口把墙壁映得红彤彤的,红兵盯着那暗红的墙,一点困意都没有。后来,炉子上的铝壶发出“滋滋”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首没完没了的歌,一直在他耳边唱着,唱着。
       随着几声零碎的狗叫,一串清晰的脚步声从胡同里走过去。奶奶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从梦中醒来,接着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炉火映红了她的脊背,她那一对布袋似的乳房在阴影里晃荡了两下。奶奶看了眼黑洞洞的窗外,这才放松下来,开始不慌不忙地穿衣服。
       “奶奶,”红兵窝在被窝里,轻轻地叫了一声。
       奶奶一惊,回过头瞅着红兵说:“红兵,你醒了。你真厉害,没喊你就醒了。”
       红兵想跟奶奶说他根本就没睡着,可他怕奶奶笑话他,说他没出息,便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候,爷爷也起来了。爷爷拉开电灯。爷爷说:“嘿,这电灯真亮,刺得都睁不开眼。”那是村子里第一年用电灯,所以爷爷奶奶经常念叨这电灯多么亮多么亮,念叨得红兵耳朵眼里都长了茧。
       红兵刚把新衣服穿上,新靴子还没来得及穿,外面就传来敲门声。爷爷提溜着裤腰带跑出去。不一会儿,爷爷和支书树青走进屋来。树青腋窝里夹着一把手电筒,一身中山装也穿得板板正正。他说:“红兵,咱今个多精神呀,你看这身衣服漂亮的。”爷爷从柜子里拿了一盒好烟,抽出一根递给树青,又给树青点上。
       “你看把这个孩子高兴的,我没喊他,他就个人醒了。”奶奶又接着说:“树青,孩子交给你了,你可给我照管好。”
       树青说:“婶子,你尽管放心,要不让孩子吃得嘴唇放光,肚子里流油,那我树青这支书算是白干了。”
       “对了,”支书树青像是想起什么事来,说:“红兵,咱可得压好了箱子,他不掏出五张‘大团结’来,咱可不能撒手。听到了没有?”
       支书树青朝红兵伸出一个巴掌,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说着玩的。
       东边的天空还没有丝毫要亮的痕迹。支书树青在前面打着手电筒,奶奶牵着红兵的手,在后面跟着。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有风吹过来,刚刚洗过的脸被扎得生疼。离马二奶奶家门口还有很远,就看到已经有很多人在忙活了。三辆马车早已一字排开,昏黄的电灯底下,人们一说话儿,便有一团白色的热气从嘴里喷出来,马二奶奶家的院子里热气腾腾,原来,马兰姑姑正吃马二奶奶给她下好的素馅饺子。马二奶奶递给马兰姑姑一双筷子,说:“吃吧,兰子,吃了到人家过日子肃静。”马兰姑姑拿起筷子,一个饺子只咬了一半,便哭了。先是一抽答一抽答的,后来全身也跟着抖起来。马兰姑姑身边围着一堆妇女,有的捂着嘴笑,有的张着嘴打呵欠,几个上了年纪的说:“你看这孩子,大喜的日子,哭啥?好了好了,再吃两个。”这些人都是来送马兰姑姑上车的。可这时候的马兰姑姑,早已泣不成声,别说吃饺子,就是话也说不出来了。这让红兵很不理解,结婚喜事,马兰姑姑为什么哭得这么痛心呢?
       外面有男爷们儿喊:“好了好了,上车了上车了。”
       屋子里挤成团儿的妇女便“嗡”一声散开了。人们让出一条道,两个穿着干净的女人扶着马兰姑姑向外走。马兰姑姑哭得更来劲了,她猛一回头,一耸身子,接着想往马二奶奶怀里扑,身边的人把她抱住了,后面的女人们紧跟着站成一堵墙,便把马兰姑姑和马二奶奶隔开了。马兰姑姑来到院子里,她的大红棉袄在灯光下特别鲜艳。透过人缝,红兵看到屋里只剩下马二奶奶一个人,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抻着脖子,两眼呆痴,两只手半举着,像是没处放似的。
       这时候,人们都涌到街上,黑影憧憧,嘈杂声响成一片,村子里的狗也齐声叫起来,真像是给马兰姑姑送行。
       支书树青把红兵抱起来,推进最后面那辆马车里。奶奶扔给红兵一件棉大氅,让红兵穿上。赶这辆马车的是三得,他站在车头,手里攥着马缰绳。这时候,前边的马车已经动了,只见三得举起马鞭,在空中划了一下,便发出一声脆响。马车忽悠向前一冲,箱子上的铺盖也跟着晃悠了一下子,接着,马脖子上的铜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音。三得紧跑两步,一下子蹿上车头,他挪了两下屁股,便坐稳了。
       夜色依然很浓。天上的星星挤成一团,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身后的村子里,公鸡开始了第一声啼鸣。
       此时,红兵紧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寒风透过苇箔钻进车箱,钻进红兵的脖子里。红兵忙缩脖子,把身旁的一床褥子盖在腿上。也许是一宿没睡觉的原因,红兵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红兵满脑子里都是热气腾腾的大鱼大肉。人家说像这样的喜宴,都得上几十个盘子的好菜,想着这些,口水便滋地从牙缝里渗出来。红兵从兜里抠出一块糖来,剥开,寒进嘴里。渐渐的,身上暖和了。马蹄声和铃铛声有节奏地响着。不知不觉,红兵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可让红兵后悔了好长时间。红兵是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的。抬起头,红兵看到天已大亮,外面围了很多人,那些半大小子们噢噢地叫着,还叽哩咕噜地往一块儿挤。这些人红兵一个都不认识。赶马车的三得呢,支书树青呢,红兵心里一下子毛了。更让红兵难受的是,他发现车头的铺盖和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让人家给弄走了。这时候,正有两个人在架后面的箱子。红兵的脑瓜子“嗡”一下就大了,他急得差点哭了。有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爬上车,把红兵抱起来。这个小胡子长得像个日本鬼子,吓得红兵气都不敢喘。当他抱着红兵钻出车篷,红兵看到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人们都盯着他笑。他们的面孔都是陌生的。抱他的小胡子男人也咧着大嘴哈哈笑,他跟别人说:“你们看这个小亲戚,睡得可真够瓷实,还没醒过盹来呢。”
       后来红兵终于看到了三得和九成他们。他们正坐在屋里人模人样地喝茶,他们一看到红兵,就不怀好意地笑了。当然,有外人在场,他们没笑出声。
       那个抱他下车的男人从后面跟进来,说:“这个小亲戚,睡得可真够瓷实,我抱他下车的时候,他还没醒过盹来呢。”
       红兵看到一屋子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便忙低下头,他觉得脸都丢尽了。那些糖、点心、还有钱,他一点儿也没捞到。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心里难受极了。
       那顿饭红兵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他光记得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都在挖苦他。
       三得说:“我回头一看,这小子竟歪着脖子还没睡醒,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就让人家把缰绳接过去了。”
       九成说:“红兵,你要的糖呢,拿出来让大伙尝尝。人家押车的钱呢,拿出来让大伙看看。”
       本来红兵心里就不好受,让他们七嘴八舌地一数叨,满肚子的委屈就憋不住了。红兵呜呜地哭起来,拿袄袖子不停地擦眼泪。后来,支书树青跳上了这辆马车,说:“你们这帮王八蛋,逗弄个孩子干啥?”他把三得九成他们骂了一顿,又回过头来跟红兵说:“红兵,该得到的那些,咱一份都不能少。”说着,支书树青便把糖和点心塞进红兵怀里,然后又举着那二十块钱,说:“这钱,我可不能给你,我得到家交给你奶奶,你这个小拉拉蛋,送给你个媳妇你也得丢了。”大伙都笑了,可红兵的心里却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支书树青把糖和点心塞进红兵怀里,红兵也知道了该得到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少,可红兵的心里,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些令人向往的事情,结果并不是都那么令人高兴。他似乎明白了马兰姑姑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声痛哭。红兵坐在马车上,盯着冬日阳光下暗绿色的麦田,猛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
       刘玉栋,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锋刃与刀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