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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驮水的日子(外一篇)
作者:温亚军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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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等兵是半年前接上这个工作的。这个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赶上一头驴去山下的盖孜河边,往山上驮水。全连吃用的水都是这样一趟一趟由驴驮到山上的。
       在此之前,是下士赶着一头牦牛驮水,可牦牛有一天死了,是老死的。连里本来是要再买一头牦牛驮水的,刚上任的司务长去了一趟石头城,牵回来的却是一头驴。连长问司务长怎么不买牦牛?司务长说驴便宜,一头牦牛的钱可以买两头驴呢。连长很赞赏地对司务长说了声你还真会过日子,就算认可了。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驴是有点脾气的,第一天要去驮水时,就和原来负责驮水的下士犟上了,驴不愿意往它背上搁装水的挑子,第一次放上去,就被它摔了下来。下士偏不信这个邪,唤几个兵过来帮忙硬给驴把挑子用绳子绑在了身上,驴气得又跳又踢。下士抽了驴一鞭子,骂了句:不信你还能犟过人。就一边抽打着赶驴去驮水了,一直到晚上才驮着两个半桶水回来,并且还是司务长带人去帮着下士才把驴硬拉回来的。司务长这才知道自己图省钱却干了件蠢事,找连长去承认错误并打算再用驴去换牦牛。连长却说还是用驴算了,换来换去,要耽搁全连用水的。司务长说这驴不听话,不愿驮水。连长笑着说,它不愿驮就不叫它驮了?这还不乱套了!司务长说,哪咋办?连长说,调教呗!司务长一脸茫然地望着连长。连长说,我的意思不是叫下士去调教,他的脾气比驴还犟,是调教不出来的,换个人吧。连长就提出让上等兵去接驮水工作。
       上等兵是第二年度兵,平时沉默寡言,和谁说个话都会脸红,让他去调教一头犟驴?司务长想着驮水可是个重要岗位,它关系着全连一日的生计问题,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平时话都难得说上半句的上等兵,他着实有点不放心。可连长说,让他试试吧。
       上等兵接上驮水工作的第一天早上,还没有吹起床哨,他就提前起来把驴牵出了圈,往驴背上搁装水的挑子。驴并没有因为换了一张生面孔就给对方面子,它还是极不情愿,一往它身上搁挑子就毫不留情地往下摔。上等兵一点也不性急,也不抽打驴,驴把挑子摔下来,他再搁上去,反正挑子两边装水的桶是皮囊的,又摔不坏。他一次又一次地放,用足够的耐心和驴较量着。最后把他和驴都折腾得出了一身汗,可上等兵硬叫驴没有再往下摔挑子的脾气了,才牵上驴下山。
       连队所在的山上离盖孜河有八公里路程,八公里在新疆就算不了什么,说起来是几步路的事。可上等兵赶着驴,走了近两个小时,驴故意磨蹭着不好好走,上等兵也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样子,任它由着自己的性子走。到了河边,上等兵往挑子上的桶里装满水后,驴又闹腾开了,几次都把挑子摔了下来,弄得上等兵一身的水。上等兵也不生气,和来时一样,驴摔下来,他再搁上去,摔下来,再搁上去。他一脸的惬意样惹得驴更是气急,那动作就更大,折腾到最后,就累了。直到半下午时,上等兵才牵着驴驮了两半桶水回来了。连里本来等着用水,司务长准备带人去帮上等兵的,但连长不让去。连长说叫上等兵一个人折腾吧,人去多了,反倒是我们急了,让驴看出我们拿它没有办法了,不定以后它还多嚣张呢。
       上等兵回来倒下水后,没有歇息,抓上两个馒头又要牵着驴去驮水。司务长怕天黑前回不来,就说别去了。可上等兵说今天的水还不够用,一定要去。司务长就让上等兵去了。
       天黑透了,上等兵牵着驴才回来,依然是两半桶水。倒下水后,上等兵给驴喂了草料,自己吃过饭后,牵上驴一声不吭又往山下走。司务长追上来问他还去呀?上等兵说今天的水没有驮够!司务长说,没够就没够吧,只要吃喝的够了,洗脸都凑合点行了。上等兵说,反正水没有驮够,就不能歇。说这话时,上等兵瞪了犟头犟脑的驴一眼,驴此时正低头用力扯着上等兵手里的缰绳。司务长想着天黑透了不安全坚决不放上等兵走,去请示连长,连长说,让他去吧,对付这头犟驴也许只能用这种方法,反正这秃山上也没有野兽,让他带上手电筒去吧。司务长还是不放心。连长对他说,你带上人在暗中跟着就行了。
       上等兵牵着驴,这天晚上又去驮了两次水,天快亮时,才让驴歇下。
       第二天,刚吹了起床哨,上等兵就把驴从圈里牵了出来,喂过料后,就去驮水。这天虽然也驮到了半夜,可桶里的水基本上是满的。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如果不驮够四趟水,上等兵就不让驴休息,但他从没有抽打过驴一鞭子。驴以前是有过挨抽的经历的,不知驴对上等兵抱有知遇之恩,还是真的被驯服了,反正驴是渐渐地没有脾气了。
       连里的驮水工作又正常了。
       连长这才对司务长说,怎么样,我没看错上等兵吧,对付这种犟驴,就得上等兵这样比驴更能一磨到底的人才能整治得了。
       为此,连长在军人大会上表扬了上等兵。
       上等兵就这样开始了驮水工作。刚开始他每天都牵着驴去驮水,慢慢地,驴的性格里也没了那份暴烈,在上等兵不愠不怒、不急不缓的调教中,心平气和得就像河边的水草。上等兵在日复一日的驮水工作中,感觉到驴已经真心实意地接纳了他,便对驴更加亲切和友好了。驴读懂了他眼中的那份亲近,朝空寂的山中吼叫几声,又在自己吼叫的回声里敲着鼓点一样的蹄音欢快地走着。上等兵感应着驴的那份欢快,明白了驴对自己的认同,就更加知心地拍了拍驴背,然后把缰绳往它的脖子上一盘,不再牵它了,让它自己走,他跟在一边,一人一驴,走在上山或者下山的小道上。山道很窄,有些地方窄得只容一人通过,上等兵就走到了驴后面。时间一长,驴也熟悉了这种程序,上等兵基本上是跟在了驴后面,下山上山都是这样。有时候,驴走得快了,见上等兵迟迟未跟上来,就立在路边候着,直到上等兵到了它跟前,伸手摸了摸它被山风吹得乱飞的鬃毛,说一声走吧,才又踢踏踢踏地往前走。到了河边,上等兵只需往驴背上的桶里装水就行,水装满了,驴驮上水就走。到了夏天,盖孜河边长满了草,上等兵就让驴歇一歇,吃上一阵嫩嫩的青草。他就躺在草地上,感受盖孜河湿润的和风,看着不远处驴咀嚼青草,被嚼碎的青草的芳香味洋溢着喜悦一瓣一瓣又掉入草丛。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一些小昆虫振翅跳跃,从这棵青草跳到另一棵青草的声响,还有风钻入草丛拱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那么醉心地聆听着,竟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一些悠长的牧笛声。他蓦然睁眼,那悠长的声音没有了,只有夏日的阳光宁静地铺洒着,还有已在他近处的驴咀嚼着青草,不时抬头凝视他,那眼神竟如女人一般,湿湿的,平静中含着些许的温柔和多情。每当这时,上等兵就从草地上坐起来,看着驴吃青草的样子,想着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和驴日渐深厚的情谊。他和驴彼此越来越对脾气了,他说走驴就走,说停驴就停,配合得好极了,他就觉出了驴的可爱来。上等兵觉出驴可爱的时候,突然想着该给这头驴起个名字了。每天在河边、山道上,和驴在一起,他叫驴走或者停时,不知叫什么好,总是硬梆梆地说“停”或“走”,太伤他们之间的感情了。起个名字叫着多好。有了这样一个念头,上等兵兴奋起来。他一点都没有犹豫,就给驴起了个“黑家伙”的名字。上等兵起这个名字,是受了连长的影响。连长喜欢叫兵们这个家伙那个家伙的,因为驴全身都是黑的,他就给它起了“黑家伙”。虽然驴不是兵,但也是连队的一员,也是他的战友之一,当然还是他的下属。这个名字叫起来顺口也切合实际。
       上等兵就这么叫了。
       起初,他一叫,“黑家伙”还不知道这几个字已是它自己的名字了,见上等兵一直是对着自己叫,就明白了。但它还是不大习惯这个名字,对上等兵不停地“黑家伙”、“黑家伙”的呼叫显得很迟钝,总是在上等兵叫过几遍之后才略有反应。但随着这呼叫次数的增多,它也无可奈何,就认可了自己叫“黑家伙”。
       上等兵每天赶上“黑家伙”要到山下去驮四趟水,上午两趟,下午两趟,一次是驮两桶水,共八桶水,其中四桶水给伙房,另外三桶给一、二、三班,还有一桶给连部。一般上午驮的第一趟水先给伙房做饭,第二趟给一班和二班各一桶,供大家洗漱,下午的第一趟还是给伙房,第二趟给三班和连部各一桶。这样就形成了套路,慢慢地,“黑家伙”就熟悉了,每天的第几趟水驮回来给哪里,黑家伙会主动走到哪里,绝不会错,倒叫上等兵省了不少事。
       有一天,上等兵晚上睡觉时肚子受了凉,拉稀,上午驮第二次水回来的路上,他憋不住了,没有来得及喊声“黑家伙”站下等他,就到山沟里去解决问题了。待他解决完了,回到路上一看,“黑家伙”没有接到叫它停的命令,已经走出好远,转过几个山腰了。他赶紧去追,一直追到连队,“黑家伙”已经把两桶水分别驮到一班和二班的门口,兵们都把水倒下了,“黑家伙”正等着上等兵给它取下挑子,吃午饭呢。
       司务长正焦急地等在院子里,以为上等兵出了什么事,还想着带人去找呢。
       上等兵冲到“黑家伙”跟前。“黑家伙”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上等兵,等着上等兵给它不高兴的表情。上等兵不但没有骂它,反而伸出手细细抚着它的背,表扬它真行。“黑家伙”冲天叫了几声,它的兴奋感染得大家都和它一块高兴起来。
       有了第一次,上等兵就给炊事班打招呼,决定让驴自己独自驮水回连。他在河边装上水后,对“黑家伙”说声你自己回去吧,“黑家伙”就自己上山了。上等兵第一次让“黑家伙”独自上路的时候,还有点不大放心,悄悄地跟在“黑家伙”的后面,走了好几里路。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黑家伙”不受路两旁的任何干扰,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干扰“黑家伙”的东西。上等兵就立着,看“黑家伙”独自离去。上等兵远远地看着,发现“黑家伙”稳健的身影,竟是这山中唯一的动点。在上等兵的眼中,这唯一的动点,一下子使四周沉寂的山峰山谷多了些让人感动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动,上等兵却又说不出来。上等兵就那样看着“黑家伙”一步一步走远,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视野里没有了“黑家伙”的影子了,上等兵才一下子感到心里有点空落,四面八方涌来的寂寞把他从那种无名的感动中揪了出来,他抖抖身子,寂寞原来已在刹那间浸淫了他的全身。上等兵这才明白,原来“黑家伙”已在他的心中占了一大块位置。在平日的相处中,他倒没有太大的在意,而一旦“黑家伙”离开了他,哪怕像现在这样短短的离开,他的失落感便像春日里的种子一样迅速钻出土来。上等兵望眼欲穿地盼着山道上“黑家伙”身影的出现。
       过了一个多小时,果然“黑家伙”不负他望,又驮着空挑子下山来到了河边。上等兵高兴极了,扑上去竟亲了“黑家伙”一口,当场表扬了“黑家伙”的勇敢,并把自己在河边等“黑家伙”时割的青草奖赏给它。嫩嫩的青草一根一根卷进“黑家伙”的嘴中,“黑家伙”吃着,还不停地甩着尾巴,表示着它的高兴。
       上等兵托人从石头城里买了一个铃铛回来,拴到“黑家伙”的脖子上。铃铛声清脆悦耳,陪伴着“黑家伙”行走在寂静的山道上。“黑家伙”喜欢这铃铛声,它常常在离上等兵越来越近的时候,步子也就越来越快,美妙的铃铛声也就越加地响亮,远远地就传到在盖孜河边等候着他的上等兵耳朵里。到了山上,负重的“黑家伙”脖子上的铃铛声也可以早早地让连队的人意识到“黑家伙”回来了。上等兵每天在河边只负责装水,装完水,他就很亲热地拍拍“黑家伙”的脖子,说一声黑家伙,路上不要贪玩。“黑家伙”用它那湿湿的眼睛看一看上等兵,再低低叫唤几声,转身便又向连队走。上等兵再不用每趟都跟着“黑家伙”来回走了。
       为了打发“黑家伙”不在身边的这段空闲时间,上等兵带上了课本,送走“黑家伙”后,便坐在河边看看书,复习功课。上等兵的心里一直做着考军校的梦呢。复习累了,他会背着手,悠闲地在草地上散散步,呼吸着盖孜河边纤尘不染的新鲜空气,感受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感觉。在这里,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功利与欲望,都像是溶进了大自然中,被人看得那样淡薄。连“黑家伙”也一样,本来充满了对抗的情绪,却慢慢地变得充满了灵性和善意。想到“黑家伙”,上等兵心里又忍不住漫过一阵留恋。他知道,只要他一考上军校,他就会和“黑家伙”分开,可他又不能为了“黑家伙”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上等兵想着自己不管能不能考上军校,他迟早都得和“黑家伙”分开,这是注定的,心里好一阵难受,就扔开书本,拚命给“黑家伙”割青草,他想把“黑家伙”一个冬天甚至几个冬天要吃的草都割下、晒干,预备好,那样,“黑家伙”就不会忘记他,他也不会在分离的日子里备感难受。
       在铃铛的响声中,又过了一年。这年夏天,已晋升为下士的上等兵考取了军校。接到通知书的那天,连长对上等兵说,你考上了军校,还得感谢“黑家伙”呢,是它给你提供了复习功课的时间,你才能考出好成绩高中的。
       上等兵激动地点着头说,我是得感谢“黑家伙”。他这样说时,心里一阵难过,为这早早到来的他和“黑家伙”的分手,几天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临离开高原去军校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一直坚持和“黑家伙”驮水驮到了他离开连队的前一天。他还给“黑家伙”割了一大堆青草。
       走的那天,上等兵叫“黑家伙”驮着自己的行李下山,“黑家伙”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路上走得很慢,慢得使刚接上驮水工作的新兵有点着急了,几次想动手赶它,都被上等兵制止了。半晌午时才到了盖孜河边,上等兵给“黑家伙”背上的挑子里最后一次装上水,对它交待一番后,看着它往山上走去,直到“黑家伙”走出很远。等他恋恋不舍地背着行李要走时,突然听到熟悉的铃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他猛然转过身,向山路望去,“黑家伙”正以他平时不曾见过的速度向他飞奔而来,纷乱的铃铛声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伙”又把它们踏得粉碎。上等兵被铃声惊扰着,心却不由自主地一颤,眼睛就被一种液体模糊了。模糊中,他发现,奔跑着的“黑家伙”是这凝固的群山唯一的动点。
       寻找太阳
       最初,连队把太阳和月亮送上苏巴什哨卡时,随给养车一同上来的连长是这样对上士说的:只要你们用点心,到明年开春,这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就会变成两个太阳或者两个月亮。
       那时,刚过了五月,雪已经开始融化,秃山被雪水浸透了,沙石都潮乎乎的,能闻到春天湿润的气息了。上士琢磨着连长的话,对今后的日子充满了信心。上士望了望头顶上温暖的太阳,当时问连长,咋就叫太阳和月亮呢?
       连长说,这是指导员和我费了很大劲才想到的。咱这儿没什么可看的,能见上的活物,也就太阳和月亮。只是太阳和月亮在天上,看得见摸不着,就给你们送来这能摸得着的,多亲切。
       上士走上前去,从中士下士上等兵还有列兵的缝隙里,摸了摸太阳和月亮,绵绵的、软软的,确实很亲切。
       太阳和月亮这时还响亮地叫了几声。上士听到这叫声,心里一颤一颤的,溢满了亲切的暖流。
       太阳和月亮是一公一母两只小羊羔。
       上士望了望四周光秃秃的石山,石山上除了还有一些积雪外,就剩下石头和沙土了。在海拔这么高的山上,就是到了盛夏季节,由于气温不够,也不宜植物生长。就是生命力极强的针茅草,也像它的名字一样,只能生长到缝衣针那么大点,要赶上天气凉了,就枯死了。这种针茅草也极少,想割些草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储存不到草,太阳和月亮冬天的吃食就有问题。上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连长似乎看透了上士的心思,对上士说,动动脑子吧,就怕你们呆在苏巴什不动脑子呆傻了,我才和指导员想出这个办法,来激活激活你们。
       上士被连长激得来劲了,当即给连长表态,一定把太阳和月亮养得肥肥胖胖,叫它们生出更多的太阳和月亮来。
       上士和大家一起给太阳和月亮收拾好居住的圈舍,那是兵们用来堆放物品的储藏室。本来打算叫太阳和月亮住在堆杂物的那间废弃不用的马厩里,可马厩实在是太破了。虽说山上没有危害它们的狼之类的野兽,但太阳和月亮今后将成为他们最亲密的伙伴,说什么也得让它们住上和他们一样的屋子,这样他们才心安些。可哨卡能住的房子就剩下储藏室了,他们的物品,只好从储藏室搬出来,因不能放在宿舍里,怕影响内务卫生,就都搬到了四面透风的马厩里。山里没有外人来,也不怕丢失。
       太阳和月亮在苏巴什哨卡住了下来。在负责喂养太阳和月亮的问题上,哨卡出现了不同意见。中士说他是老兵应该由他来当饲养员,列兵说他是新兵,应该多干些工作,下士则说他在家里时就喂养过羊,他当饲养员最合适,上等兵是炊事员,认为由他来兼饲养员最应当。
       上士是哨卡的哨长,从内心讲他也想当饲养员,可他见大家都想分享饲养太阳和月亮的乐趣,想了想便决定,喂养太阳月亮的事不具体落实到谁头上,大家一起来喂,尽快使它们长大,能生出更多的太阳和月亮来。
       大家都非常高兴。在哨卡,除了上哨外,最难打发的就是时间了,现在有了太阳和月亮,会增添许多乐趣,日子就不会那么寂寞了。于是,大家分头想办法,主要是解决太阳和月亮吃的问题。现在太阳和月亮还是小羊羔,吃不了多少,上等兵从菜窖里拿了些冬储的白菜帮子,暂时解决了它们的吃食,为了保证它们有吃的,上士要求上等兵今后做饭时尽量少炒点菜,把白菜省下来,给太阳和月亮吃。太阳和月亮的到来的确给哨卡增添了不少欢乐,大家每天除上哨外,就围着两只羊羔,给它们喂吃的,带着它们在营区周围撒欢,逗它们玩。哨卡里便有了欢声笑语,那种沉闷的孤独成了过去。
       到了七月,天气一热,山上的针茅草冒出了绿尖,上士和兵们就把太阳和月亮带到山坡上。山坡是那种一眼看上去黄不拉叽的秃秃的山坡,很落寞很清冷的模样,根本就没有别处山脉那种夏天满山遍野都是丰盛得快要溢出来的绿色。但若是仔细地、很用心地去看,还是能见到石头缝里窜出来的一丝丝绿色,这些绿色就宛如踮着脚尖偷偷经过一个地方的小姑娘,稍有动静就会被吓跑似的。上士和兵们都极为小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这些羞涩的小精灵们吓着,或者吓跑了。虽说那绿草尖小得可怜,可它毕竟是草,是太阳和月亮唯一能寻得到的野生食物!太阳和月亮好像也明白这些草对于它们不同凡响的意义,它们温存地、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这些零零星星散落的绿色。也许是这些绿色植物散发出了特别的香味,太阳和月亮寻那些细细的、弱弱的针茅草时一找一个准。上士仔细观察过,太阳、月亮和草的感情是那样的温馨,它们找到草后,不急着吃,先用湿润的嘴唇轻轻地碰碰嫩绿的草尖,像是亲吻似的;再伸出自己的舌尖,舔舔那饱含汁液的草尖,似在品味其中醇醇的清香,然后才张开嘴,把草尖含在温热的嘴里,慢慢地用牙齿切断草叶,然后才是草茎。它们的嘴就像个割草机,只吃完地面上露出的那部分草叶,绝不拔出草根,要留下草根待来年春风吹又生。
       上士把他的这个发现对兵们一讲,大家都跟着太阳月亮后面去看了,在石头缝隙里找到了太阳和月亮吃过的草茬,用手指摸了摸刚刚露出地面的草茬,果然像上士说的那样,都赞叹羊的善良和对草的那份真挚的感情。特别是在家就放过羊的下士,对上士的发现很佩服,说自己在家放了几年羊却没有发现羊原来吃草还这么细致。上士说,你以前放羊是在草多的草地上,根本不会顾及这些,可在咱们苏巴什,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草都成了稀罕物,别说平时草是太阳和月亮的依赖,单说太阳和月亮吃那么长时间的大白菜,这时草的清香味对它们可是珍品了。太阳月亮和我们人类一样,对于珍贵的东西也是极为珍惜和爱护的。草太少了,我们都觉得珍贵,何况这些羊。上士说这番话时,脸上是一副感叹的表情。大家都称赞上士的话说得精彩。上士不好意思了,就说,太阳和月亮是连队给咱们增加的乐趣,当然许多乐趣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去发现。
       上士这样说时,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太阳和月亮到了冬天吃什么了。苏巴什的一年中有七八个月是冬天,那么漫长的日子,光靠白菜帮子也不能解决太阳和月亮整个冬天的吃食呀。他反复思考连长意味深长的话,可看看四周,全是光秃秃的群山,那些藏在石头缝里的针茅草,就像藏在大海里的针一样,离远了看,根本看不到一丝草的影子,就更不要提能割到草,给太阳和月亮储存冬天的食物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上士和大家的心也一天一天地焦急起来。太阳和月亮将他们空白的日子填满了乐趣,却也给他们带来了难题。
       秋天的时候,给养车又上山来送粮食,还送来了过冬的大白菜。上士一个劲地追问给养员,咋不送些羊吃的干草上来?给养员说连长不让送,他只叫我给你们捎上来一句话。
       上士急问,什么话?
       给养员说,就四个字:就地取材。
       给养员卸下东西走了,把一个疑虑留在了苏巴什哨卡。就地取材?在苏巴什,哪个地方能取到太阳和月亮冬天吃的食物呢?苏巴什除过石头,还是石头,再过一阵子,下了雪,就是石头和雪了,这些都不是羊能吃的东西。
       上士和大家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就地取材的谜底来,冬天就来到了。第一场雪一落下来,苏巴什的冬天就真正开始了。苏巴什的冬天在冬天的概念越来越淡漠的内地人看来,是极其地肃杀和冷峻,而对于上士和兵们来说,则是无法度过的寂寞和压抑。因为在这高原上,没有电,平时谈不上看电视,就是通上电,也收不到信号,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调节兵们生活方式的东西。高原上的冬天是雪的世界,一个白色的季节,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有了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的到来,使这个白色的季节鲜活起来,变得生动多了。太阳和月亮对他们来说,就像生活中突然有了音乐一样,点缀着他们单调的、毫无色彩的日子。所以,太阳和月亮的到来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他们除了工作以外所有的生活空间和时间。可现在非常严峻的问题是,太阳和月亮冬天的吃食怎么办呢?只能又是白菜帮子了。
       可能是这次的白菜帮子没有经过霜杀,太阳和月亮不太爱吃,并且吃了没多长时间,它们还开始拉稀了。只拉了几天,太阳和月亮就明显地瘦了,他们用了好多办法也止不住他们拉稀。眼看月亮都有点支撑不住了,上士看大家也猜不透连长的谜底,就决定用无线电台与连队联系一次,问清连长就地取材到底是什么意思。
       电报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连里的回电,可只有两个字的电文:去抢。
       上士手里捏着这两个字的电报,沮丧地告诉大家,我们想想到哪里去能抢到太阳和月亮的食物。
       列兵说,连长不会让我们到边境那边去抢食物吧?
       下士瞪了列兵一眼,说,连长是叫咱们就地取材,可没叫咱越境,但叫我们去抢,这事……
       列兵说,就是抢,能到哪里去抢呵,这荒山野岭的,连个老乡的影子都没有呀。
       上士这时开口说,不要往别处想了,想眼前吧。再这样拖下去,月亮就支撑不住了……说到这里,上士就说不下去了。这阵子,他已被太阳和月亮拉稀的事和还没有着落的食物煎熬得嘴唇都上火了。晚上一躺在床上,他满脑子都是太阳和月亮松垮垮的身影,还有连长在电报上说的那两个“去抢”的字。他带着大家转遍了营区附近的几个山头,没有找到连长所说的就地取材的“材料”。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几次动了再发个电报给连长的念头,让连长告诉他谜底算了,不然,不但太阳和月亮会出事,连他自己恐怕也撑不住了。可每次刚动了要发电报的念头,他就想到当初连长送太阳月亮上山来时的话,又忍住了,想着连长当战士时在苏巴什待过,他把太阳月亮送上来,连长这样做已经成竹在胸,如果自己不发动这几个兵动动脑子,不真成了连长说的那样当兵当傻了?
       去抢,得有去抢的地方啊!做饭的上等兵说。这几天,上等兵对大家有些意见,大家都为了太阳和月亮的食物问题发着愁,吃不下饭,害得他每顿都要端回不少剩饭。剩饭再热一遍也没有人吃,倒掉又可惜,他曾试过用剩饭喂太阳和月亮,没想它们竟也不吃剩饭。在家放过羊的下士说,羊是不吃熟食的,要是有玉米大豆之类的东西,给太阳和月亮喂上点,不但能止住它们拉稀,还可以催它们长肥呢。
       可连队送上来的给养全是袋装的面粉和大米,上等兵和了些面糊糊喂过太阳和月亮,它们不吃,喂大米也不吃。况且这些给养根本就不是连长说的“就地取材”、“去抢”的范围之内的食物。
       范围一扩大到粮食上,就比先前光知道动干草之类的念头要广泛得多了。这一天,上等兵在做饭时,突然想到了可以去“抢”食物的地方,那就是苏巴什这个地方的秃山上特有的动物——旱獭居住的洞穴。在荒山野岭的苏巴什,最多的野生动物就是旱獭和老鼠了,并且特别多,但这种旱獭据说有猩红热,连里有明文规定各哨卡严禁捕捉旱獭,以免染上猩红热。可没有规定不可以去抢旱獭洞里的食物。旱獭是食肉、粮食类动物,它的食物主要来源于老鼠,老鼠翻山越岭从很远的山下村庄里偷来准备过冬的粮食,不但自己吃不上,有时连自己的命都搭上给了旱獭,老鼠却不离开最高的山坡,原因是冬天山下的雪太厚捂着透气难,夏天雪化了又会淹了洞穴。高原就是这样,什么怪现象都可能产生。
       上士一听上等兵说到旱獭洞里肯定有它们从老鼠那里抢来预备过冬的粮食,才猛然醒悟过来,说了声太阳和月亮这下有救了。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了一把铁锹就往山上跑,几个兵赶紧拿上工具跟上士去掏旱獭洞。
       旱獭洞很好找,凡是雪被弄脏的地方,就有它们的洞。大家没费多少劲就挖开了好几个旱獭洞,果然洞里藏了不少玉米、黄豆,还有青稞。旱獭好像是专为他们储存的粮食,有些洞里竟能挖出一面袋子粮食来。上士说难怪呢,连长早就算计好了,旱獭给咱们的太阳和月亮早就预备下过冬的食物了。
       不过,上士又对大家说,每个洞里还是要留一些粮食,给旱獭一条活路,明年好再给咱的太阳和月亮储存粮食。
       列兵则说,哨长,咱们抢了旱獭的粮食,它们会不会离开这里?如果那样,咱们明年冬天拿什么来喂更多的太阳和月亮呢?
       上士说,放心吧,据连队的老兵说,旱獭住这么高的地方,是怕雪灾把它们压在下面,再说旱獭这东西恋家,当初老兵们听说它们有传染病,想把它们赶走,破坏过它们的窝,可它们就是不离开,又重新打了洞。这点,早在连长的算计之中了,不然,他也不会给咱没有草的地方送来太阳和月亮了。
       太阳和月亮的食物解决了,大家终于放下了心。上士给连队发电报,汇报了这件事,得到的回复是四个字:你们不傻。上士很高兴,对今后抢粮的工作做了安排,过上几天,就去山坡上挖几个旱獭洞,取回些粮食,太阳和月亮的食物就像在旱獭那里寄存着一样,没有了可以随时去取。
       有了太阳和月亮的冬天,苏巴什哨卡上终于不再寂寞了,漫长寒冷的季节也不再漫长寒冷了。
       过了几个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太阳和月亮的食欲越来越小了,随即它们就明显地瘦了下来。开始以为它们吃了旱獭的粮食,是不是传染上病了?几个人观察了几天,不像有病的样子。再说,不食旱獭的肉就不会传染上病的。在家放过羊的下士推测说,太阳和月亮这阵吃粮食吃得时间太长了,胃可能受不了了。它们毕竟是食草动物,还是不能过多享受精饲料,就像人不能天天顿顿吃肉一样。
       上士觉得下士的推测有道理,叫上等兵从库房里拿出脱水干菜,太阳和月亮一下有了食欲,可脱水干菜没有多少,尽管他们不吃,几顿就叫太阳和月亮吃完了。从菜窖里再拿来白菜帮子,它们一吃又开始拉肚子。折腾了几天,眼看着太阳和月亮又成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大家心里开始又为它们焦急了。可到哪里去找草呢?这冰天雪地的,要找根草可比登天还难,就是干草,也一时找不到的。
       上士下了决心,与其这样等着焦急,还不如下山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到最近的老乡村里去买些干草回来,他给连里发电报请示。连长回电不同意他们去寻找干草,怕大雪封山,下山不太安全,但又没法往山上送干草。一连几天都收到苏巴什哨卡上告急电报,说两只羊再这样下去就挺不住了,最后连长只好同意他们去就近的山下寻找干草。
       上士得到连长的同意后,决定他和中士两个人下山。他们都是老兵,遇事也沉着些。到了要出发时,难题又出来了,到哪里去找老乡?这满世界的雪,村庄都叫雪盖住了,不容易找,这样没头绪地去瞎找,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正在犹豫着,上士突然想到夏天时,他注意到羊从石缝里找草的时候,那么细小的针茅草羊一找就找到了,就因为草有特殊的味道,只有羊才能闻到草的味道找到草。他把自己的想法这么一说,马上得到了在家放过羊的下士的认同。于是,上士决定,带上太阳一起下山去找草,因为羊能闻到草特殊的味道,找起来更有把握些。太阳是公羊,比月亮身体要硬朗,大家都同意上士的决定。就这样,上士和中士带着太阳走了。
       果然,带着太阳下山的第一天天快黑时,太阳一个劲地带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时间不长就找到了村庄,给老乡好说歹说买了些干草。上士和中士高兴极了,背上草带上太阳连夜就急着往回赶。他们想着山上的月亮还在受着煎熬,心里就更急了,反正雪地里也不太黑,走夜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上士怎么也没有预计到,他们在返回的路上,遇上了一场暴风雪。其实这样的暴风雪在高原一点都不奇怪,起初上士没有当一回事,只是叫中士一定要把草捆绑好,别叫风刮走了草,没有想太多,但为了太阳的安全,上士还是用根绳子把太阳绑住牵着走的。可后来,在疯狂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暴风雪里,他们还是被冲散了。
       天快亮时暴风雪才停住,上士和中士汇到一起后才发现他们背上的草完整无缺,却不见了太阳。太阳和他们在风雪中走失了。
       哨卡上的兵们第二天不见上士他们回来,就下山来找。找到他们后,发现太阳不见了,就分头四处去寻找,找了一整天,也没有在白白的雪原上找到太阳的影子。
       找到后来,列兵竟带头喊叫起了太阳的名字。上士知道羊就是听到了叫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回答,但他没有阻止,他自己也跟着喊叫起了太阳。他看到自己和兵们的叫声一喊出来,立刻砸落在雪地上,可雪地上除了他们的脚印,连个多余的坑也没有。倒是头顶上的那颗白乎乎的太阳像回答他们似的,晃动了几下,却听不到任何响动。
       他们沮丧地回到了哨卡上。几个人给月亮去喂干草时,上士给连队发了电报,告知太阳丢失的事,并向连长保证,一定要找到太阳。
       连里很快回了电,说不要再出动去找了,免得出意外。上士却给连里复电,电文是:只要没有见到太阳的尸体,就一定能找到太阳。没有太阳,怎么面对月亮?没有太阳,孤独的月亮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季?还有这些兵,就不会再看到生动的白色季节了,日子会变得更加枯燥。没有太阳,苏巴什明年怎么会有另一个太阳或者月亮?
       温亚军,男,1967年生,陕西省歧山县人。1985年入伍,在新疆服役16年。现为武警总部中国武警杂志社编辑。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仗剑西天》、《无岸的海》和中短篇小说集《白雪季》、《苦水塔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