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旧相册
作者:习 习

《天涯》 2002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菊花
       菊花大额头,小眼睛,细长个儿。
       菊花四岁时没了妈,她爸在一个国营的烟酒铺子里当保管,经常用皱巴巴的手帕包了点心皮带给院里的孩子们。我们用舌头舔着吃,一抬头,嘴、额、眼睫毛上粘的都是点心皮。菊花的姐姐牡丹文静,悄悄地在一边拣点心皮里的老鼠屎,一边用吃冰淇凌的勺小小地往嘴里送一口。
       菊花尿床,不下雨的一早,院里准保晾出个小褥子,满是黄的尿渍,菊花也不羞,经常踮着脚尖指点“地图”。小毛孩们不听话时菊花就拿小褥子往他们头上捂,急得小毛孩骂菊花“尿(sui)客子”,菊花揭开后再捂,小毛孩臊得喘不过气了就叫姐。菊花越野,牡丹越文静。牡丹大不了菊花几岁,老坐在木格窗下的台阶上给小手帕绣花。常有被菊花欺负了的小孩的爹妈来骂,菊花不理,仰着头飞快地翻小白眼,一边用唾沫吹泡泡。牡丹就惊惶地丢下她的小手帕跑去赔不是。大人们一见牡丹就消了一半气,临走时狠狠瞅一眼菊花,再朝小褥子啐一口。
       菊花爱立墙跟儿,立了墙跟儿还嘻嘻笑,要大家倒立起来看她尿褥子上的抽象画。菊花能倒立很长时间,头发散在地上,大额头又圆又亮,眼睛像倒挂着的两条细缝。她的瘦胳膊一点也不摇晃,甚至能腾出一只手来掏鼻孔。
       菊花到处惹事,牡丹有次气急了就拿笤帚疙瘩打了她,菊花一直憋着不哭不闹,拿出一把小折叠剪子站到牡丹的跟前放到嘴里咽了下去。牡丹吓得哭着喊妈,菊花坐在她的尿褥子上不说不笑。菊花爸找来蓖麻油掰开菊花的嘴巴使劲灌,大家围着菊花哄她拉●●,菊花说不拉不拉就不拉。第二天一早,牡丹满院子喊:拉出来了!拉出来了!院里的人都跑出来瞧菊花拉出的小剪刀,坐在一边的菊花像刚孵出鸡娃儿的骄傲的小母鸡。牡丹悄悄回到屋里,又晾出了菊花的尿褥子。
       表姐
       表姐长我十几岁,漂亮如花。
       表姐用钩针钩花速度飞快,姨娘家每个窗户上都爬满了表姐钩出来的太阳花。
       表姐腰细,走起路来腰里跳两根黑亮的大辫。她谈对象时我是她手里的道具,局促了害羞了就把我头摸来摸去,生气了掐着我的手转身就走。表姐一直没有合适的对象,姨娘说她婚硬,婚姻是她的一个坎儿。表姐一直迈不过这个坎儿,人渐老了,大黑辫稀了黄了剪成了小揪揪,而且人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一早逢人就讲昨晚的梦,姨娘说一大早说梦晦气,赶紧对着天呸呸呸啐三下。
       窗户上的太阳花开旧了,表姐三十多岁上才结了婚。表姐结婚后,又长出了粗黑的两根麻花辫,麻花辫儿盘到头上像个大花蛇,表姐又渐渐漂亮了,像是花儿又赶到了春天。表姐总算是跨过了那个坎儿,坎儿这边多了一个为表姐弯钩针的人——一个头发和胡须稀黄的男人。表姐娇羞地指着那人说:“那是你姐夫。”姐夫身后的窗上,表姐给他开满了新鲜的太阳花。
       兰兰
       邻居家的兰兰是我最要好的伙伴。兰兰的妈妈是上海人,她家在全大院中最干净。兰兰妈老给兰兰穿短短的格子裤,院里的人见了兰兰就叫她上海丫丫。
       我和兰兰经常在大院中间跳草原英雄小姐妹。兰兰的腿很软,会劈大叉,劈开叉两条腿像平平的一条线。兰兰老有病,一发病就昏倒,兰兰的爸爸就抱着软软的兰兰到马路上拦车上医院。兰兰有了病,她妈妈就给她买玻璃瓶的水果罐头还有点心包子。我和姐姐看着馋,偷偷说要是我们老昏倒就好了。
       兰兰的爸爸性格开朗,会拉二胡会唱戏,一天到晚乐呵呵。那一年防地震,有一天大院的人待在院里一夜没睡,兰兰爸拉二胡唱戏讲笑话逗得人们开心了一夜。我和兰兰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春节,耍社火的耍到我们院,兰兰爸腰里绑了人家的太平鼓跳着敲,兰兰的爸爸太高兴了,敲着敲着就昏倒了,兰兰的爸爸再没有醒过来,到最后还带着一脸的笑。
       上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正上课时兰兰昏倒在教室里,兰兰也再没有醒过来。兰兰长着一双细细弯弯的笑眼,她闭着眼睛时也像在笑。兰兰妈妈送给我一把兰兰跳过的皮筋,就是那根兰兰老想送给我却老舍不得的好看的牛皮筋。撑开牛皮筋我就想起了兰兰,有一天我把皮筋悄悄埋在花园里,花园里的花开时,兰兰最爱摘了花插在头发和衣服的扣眼里。后来每年花开时,我都会想起花儿一样的兰兰。
       大姨娘
       乡里的孩子们都叫她大姨娘,也不知她到底是谁的大姨娘,喊着喊着,连大人们也跟着孩子们喊她大姨娘了。姥姥说大姨娘年轻时可是个美人,孩子们都看不出她美在哪里。只觉得她像个老妖精,面油把脸涂得雪白雪白的。
       大姨娘蒸的馍馍好,好在哪里我们也说不清。谁家有了红白事都请她去蒸馍。她刚从这个月婆子家端出了热腾腾的花馍馍,又要去死了人的家里蒸盘(给死人祭献的馒头)。大姨娘蒸的花馍馍笑得像个大花轿,吃花馍馍的人脸上也就都跟着笑开了花。大姨娘蒸的盘顶颗大红枣,来烧纸的人吃了大姨娘蒸的盘,说是吉利,还可以治夜里嚼牙的毛病。
       村里有个傻子,娶了一个侏儒媳妇,媳妇怀了孩子,可生孩子时难产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造孽,谁也不敢去帮傻子媳妇办丧事。大姨娘去了,叫来傻子要他看死掉的媳妇,傻子伸过头嗅了嗅转身走了。傻子媳妇的肚子几乎要炸开,人们都很恐慌,都骂傻子是个大孽障。大姨娘镇静地找来白布,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一圈一圈勒傻子媳妇的肚子,最后勒得像个鼓起的白石头。大姨娘勒完了出门,一脸的汗,满眼睛的泪。
       姥姥说大姨娘没有男人,她有四个儿子,大姨娘死时,一个儿子都没来。村里的孩子们都跟在大人后头给大姨娘送葬,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大姨娘的坟头跪了好几圈,可这次谁都吃不上大姨娘蒸的盘了。
       补丁
       爱趁妈妈不在时,从床底下拿出那个小簸篮,小簸篮里是花花绿绿的碎布头,碎布头多是新的,有的是妈妈做衣服剩的边角料,有的是从裁缝店里几毛钱收的。姥姥爱在太阳地里把布头一层一层粘成袼褙,晒干了做布鞋,那些好看的布头踩在脚丫子下面真可惜,我最想让它们贴在衣服上当补丁。
       衣服裤子破了赶快拿出簸篮,左挑右挑,挑出好看的花花布嚷着让妈妈补补丁,妈妈说补丁又不是花,你以为贴上一身好看吗?妈妈左挑右挑,专挑那些缝到旧衣服上尽量看不出的布头做补丁。裤子最爱破的是屁股蛋,就是破了一面也得补上两面才好看。孩子们流行蓝布裤的屁股上贴一个圆圆的蓝苹果,蓝苹果粘在屁股上一扭一扭,叫那些家里条件好的孩子羡慕。虽然极少吃大鱼大肉,孩子的两条小细腿长得快得像春天的树苗,小树苗的裤子不多日子就短了,一截小腿下面的球鞋里探出两个“大阿舅”。裤子短了就在裤脚弥一圈,再短了再弥一圈,个子蹿一截,弥出的裤脚像小树新长出了几圈年轮。
       补丁也有补丁的漂亮,衣服破了,可补丁新着,就是穿不上新衣服,旧衣服上有几块新布也好。
       守着小簸篮,挑出每一种花布头,想象着变成身上的好看的花衣服。挑一块最漂亮的做成一条花布裙给我的洋娃娃穿上,洋娃娃的花裙子崭新崭新,上面一个补丁都没有。
       爆米花
       不用吆喝,只要听见远处不时响一声闷闷的“砰”,就知道爆米花的快到我们院了。
       爆米花的人脸上只露出个干净的眼窝,脸庞被火膛里的火映得又黑又亮,风箱里的风吹得红火苗儿扑扑乱舔黑乎乎的转锅。圆盘表上的时间到了,长长的帆布口袋张开了大嘴,跑得远远的,捂着耳朵听见“砰”的一声后,再跑上去,抬起大口袋往盆子里倒,啊,满满一大盆米花。
       最美的是雪白的玉米花儿,那个小转锅变戏法似的让貌不惊人的老苞谷粒笑出了一团一团灿灿的花。大米小米也可以爆,“砰”的一声,它们全开成了圆嘟嘟的小胖花。嚷嚷着要大人们多放点糖精,大人们说太甜了苦。一家一家挨着爆,天色黑了,院里还“砰”、“砰”地响。孩子们也高兴成了一团花,一边把一把一把的米花往嘴里塞,一边等着看谁家的米花爆得好,爆好的米花让每个小手抓一把。
       一小碗米就能爆出一大盆香甜的米花,这真是那个时候的一件奇异的大美事。
       放鞭炮
       过年最高兴的事是有新衣服穿有肉有油果子吃有鞭炮放。
       腊月二十三,送了灶爷上了天。妈妈说腊月二十三算小年了,离大年才七天了,可为啥还要七天呢,就算这天有灶糖灶饼吃,可怎么能比得上过年呢。
       妈妈开始挨家挨户帮着炸油果子,满大院飘着油香,到灶头看铁锅里沸着一锅好闻的清油,激动地说我的妈油真多呀,妈妈慌忙捂着我的嘴说是水多水多,再伸头看看一锅沸着的油,就说妈妈今天的水真多呀。姐姐推出我悄悄说,不能在油锅跟前说油多,说了炸油果子的时候费油,油听了生气会溅出油花烫人。
       大年三十,一下午就把新衣服新裤子新鞋新袜子整整齐齐摆好,听见院里有孩子喊穿新衣服了就和姐姐急急地穿,再急急地跑到大院里,一院子的孩子一下子都变新了,大人们在厨房窗口远远地瞧着自家喜气洋洋的新孩子。天色昏黄下来时,鞭炮已响成一片,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子的胆小,一手拿着香头,点着鞭炮看着捻子快到根了才扔开,女孩子想学男孩的样,捻子刚点着就急忙扔得远远的,捂着耳朵听,半天不响,男孩子就高兴地叫起来:鞭炮摔死了!摔死了!不过,再胆大的男孩也怕两响的二踢脚鞭炮。爸爸放二踢脚时,孩子们围成一圈,蜡烛一样粗的二踢脚从爸爸的手里“梆”的一声蹿到空中,在空中又欢快地炸一声“梆”。我最怕带捻子的炮。专拣被摔死的小鞭炮,拔了捻子折断身子后点着火药看烟花。“哧”烟花完了,折断的红鞭炮还肩搭肩地站着,不一会就会站成整齐的一队。有一次拣了一个被人点过的二踢脚,折断了在火炉上抖火药,火药抖进炉膛开出红花蓝花黄花花,“梆”一声,二踢脚发了脾气,把我的手指踢得和它一样粗,院里的男孩子围着我,悄悄说咱们院其实就数尕蛋的胆子大。
       习习,作家,现居兰州。已发表散文《旧片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