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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制作一张相片的理由
作者:刘照如

《天涯》 2002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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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郎在他从前住过的那条街的街角,发现了一家电脑合成相片的小店,店名叫“梦想成真” 。石郎在店门外的橱窗前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很长时间以来,石郎一直喜欢独自在街上闲逛,以前在几家商场或者大型超市里,他曾经见过几台电脑、三两个人为别人修复或合成相片,有时候他站在人家身后,看着显示器里面的人像慢慢地、不易觉察地改变着,或者是两幅单身的人像渐渐地成为一张合影。石郎觉得这真是很神奇。不过在1991年以前,这个城市里似乎还没有这种用电脑为别人制作相片的小生意。
       这家小店的店面大约只有十几个平方米,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挂着一些精制的相框,相框里面是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的头像,天花板上安装的几盏小射灯的灯光打在那些相片上面,那些相片就给人一种梦幻似的印象。店面的最里端放着两三台电脑,有两个女孩坐在桌前说笑。看见石郎进来,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站起身来,先生您好,瘦女孩对石郎说。小姐您好,石郎也说。另一个胖一点的女孩问石郎,相片带来了吗?石郎说,没有没有,我只是随意看看。石郎突然有点慌张,他的双手在胸前摆了几下,想从小店里逃出去。我们这儿做得好,这个时候瘦女孩又说,是这一带做得最好的一家,价格也便宜。石郎沉一沉气,说,噢。
       似乎是为了印证瘦女孩的话,石郎的目光再次转向墙壁上那些相片,有一面横长的相框吸引了他。相框里面的相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一男一女两幅半身的人像,其中男的大约十八九岁,留中分头,一脸稚气;女的年龄则要大得多,看起来至少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她眼角的鱼尾纹已经相当明显了。第二部分,两幅单身的人像变成了合影,男的发型略有改变,嘴巴上长出来一圈胡须,目光似乎也显得深沉了;女的变得年轻了许多,嘴角挑起来,正在微笑。第三部分,女的靠在了男人的肩头上,他们的面目仍在改变,变成了十分般配的、幸福和满足的一对。总之如果只看第三张相片的话,就会觉得这是他们的订婚合影相片,想不到会是两张差别很大的相片合成的。
       石郎第二次来到“梦想成真”,身上揣了相片。他把相片取出来,放在胖女孩面前的工作台上。当然这是石郎自己的一张单人半身相片,相片上的石郎很年轻,瘦瘦的,留着板寸头,眼神中散布着淡淡的怅惘,只是在相片的中间,在画中人的脖子下面,有一道横向的折痕。同时,这张相片的图案很淡很淡的,好像是被长时间搁置在了阳光下。这时候瘦女孩也过来看石郎的相片,石郎就退后一步,站在两个女孩的后面。石郎踮起脚来,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悬浮在了两个女孩的肩头上。胖女孩把相片捏起来,看了看相片的背面,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一行字,不过字迹模糊,似乎被水洇浸过。那行字写的是“1990年10月”。
       胖女孩说,这张相片很旧了。
       石郎说,这是1990年拍照的。
       胖女孩说,好像被阳光曝晒过。
       石郎说,应该是吧。
       胖女孩说,先生没有别的相片了吗?
       石郎说,是不是这张相片做不出来?
       胖女孩说,那倒不是,我们这儿什么样的相片都能做得出来。
       石郎说,我没有别的相片了,只有这一张。
       这时候,石郎又从身上取出来一张相片,一只手从两个女孩的肩头伸过去,把相片放在她们面前。相片也是半身的,上面是一个梳辫子的女孩,她也很瘦,给人的感觉好像她大病初愈。相片的图案很淡,好像曾被长时间地搁置在阳光下。像刚才所做的一样,胖女孩把相片翻转过来,看了看相片的背面。这张相片也被水洇浸过,有一块一块的污迹,上面的字迹更加模糊不清,好像是“王玲1989年秋”。胖女孩很快又把相片翻正过来,他们三个人再次看相片上的女孩,相片上污迹斑斑,女孩的面目似乎隐隐退到发黄的相纸里面去了,他们看不出她的确切年龄。但有一个地方他们还是能看清楚,就是女孩脖子的一侧,有一块看上去发亮的疤痕,它像一枚树叶子一样贴在那里。
       我想把他们合在一起,石郎指了指工作台上摆着的两张相片说。
       “梦想成真”的两个女孩好像很了解石郎的心思,她们并没有抱怨第二张相片的质量,也没有再问石郎别的什么,就开始工作了。胖女孩操纵着鼠标,瘦女孩和石郎坐在她的旁边,看着显示器。当然,胖女孩把石郎和那个叫王玲的女孩的两张单身人像做成了一张合影。胖女孩不停地征求石郎对于合影的意见,然后再根据他的意见进行修改。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两个女孩把合成好的大张相片嵌进精制的相框里,把它交给了石郎。
       石郎离开“梦想成真”,走到街上,觉得街风有点儿冷,他抬头看看天,有一些很细很细的雨丝扎在脸上,他才知道天在下雨,像雾一样的雨。那张相片装在一只塑料手提袋里,石郎怕相片被雨淋湿,就把手提袋的袋口朝下,把它揣进怀里。从今以后,石郎就拥有了这张相片,这是一张电脑合成的相片,是两个人,是两个人的合影。石郎摸了摸怀里硬硬的的相框,他感到相框有点儿凉。这里面是一张纸,石郎又幽幽地对自己说。石郎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他的目光有些散乱。铺在人行道上的方砖已经被雨打湿了,看上去那上面有一些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的树和楼房的影子。树上往下滴着雨水,有一些发黄的树叶子也落下来了。石郎似乎有点儿分不清季节,他不知道这样的风和这样的雨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只是觉得自己的皮肤发紧。石郎还是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他的身体只有皮肤,皮肤包裹着一团空气,他快要从人行道上悬浮起来了。零零散散的一些人从石郎的对面走过来,从他的肩旁擦过去,他们穿着透明的雨衣,或者打着花花绿绿的雨伞,脸上没有表情。石郎停下来,看着从他身旁走过去的那些人,现在他觉得,那些人的脸和他一样,都像一张纸。每个人的脸都像一张纸。
       走过几条街,石郎渐渐地接近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在一个十字路口,是一个圆形的街心花园。石郎踏上街心花园小径的时候,看见小径的石板地面上积了一汪汪的雨水,草尖和花瓣上挂着水珠,空气里有一丝青草和泥土的甜味。闻到青草和泥土的甜味,石郎身上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可是街心花园正中央的小亭子已经被别人占领了。亭子下面,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依偎在一起,他们正在接吻。石郎本打算要去亭子下面的,现在他停下来了,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打扰他们。石郎站在石板小径上,看着男孩和女孩。那个男孩首先发现了石郎,愣了一下,随即女孩也转过脸来,看了看石郎。然后男孩和女孩又抱在一起,继续着他们刚才的动作,似乎故意让石郎目睹他们的亲昵。石郎迟疑了一下,开始绕着亭子转圈。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他的步子又轻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回放似的。后来,石郎看看男孩和女孩吻得很投入,不再注意他的存在了,他就硬着头皮走进亭子。
       这是我的地方,石郎对他们说。
       男孩和女孩受到了惊吓,他们慌慌张张地从亭子里逃了出去。在石板小径上,那个女孩差一点滑倒,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要不是男孩抱住她,她就会重重地仰面摔倒。石郎站在亭子里看着他们,他觉得女孩差点儿跌倒在湿湿的石板小径上以及男孩抱住她的这个动作,似乎是从前某个情景的重复。接下来的情景仍在重复从前,石郎看见斜斜的雨丝包围着男孩和女孩,男孩的一条胳膊圈住了女孩的腰肢,他的嘴送到她的耳朵旁,大概他在对她耳语着什么,或者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嘴唇亲吻她的耳朵。石郎看着他们,一直目送他们离开了这个街心花园。这是我的地方,石郎说。
       现在石郎有机会坐下来了。石郎从怀里掏出那张相片。这是一张八寸的相片,彩色,压无光膜,富有质感。相片右下角,有一行细圆头黑体字:“2001年4月9日梦想成真制”。一开始看到这行字,石郎感到有点儿陌生,这行字好像与现实没有关系,他想了好一阵才明白,今天,这个下着雾一样的小雨的日子,就是2001年的4月9日。石郎用一只手拍了拍脑袋,他觉得自己的确把日子过得有些糊涂了。除此之外,相片的左上角和右上角,分别还有两个数字,不过这两个数字隐藏在相片的背景中,不容易辨认出来,好像是02113和03114。石郎认为这两个数字十分好记,因为它们之间似乎有某种根深蒂固的联系。这可能是电脑留给相片的编号。
       石郎看着相片上的两个人,相片上那个女孩细细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女孩脖子一侧那块伤疤清晰而明亮。刚才,“梦想成真”的胖女孩想把那块疤痕修了去,但石郎没有让她那么做。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石郎说,她的脖子里就有这块疤。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石郎还是想让那块疤痕留在女孩的脖子里。还是让它留在那里吧,石郎说,我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让它留在那里好。这是一个意外,石郎又说。现在石郎的手指触摸到女孩脖子里的疤痕,他感到那儿有点儿凉,他又去摸了摸女孩的脸,她的脸也是凉的。也许是自己的手指有点儿凉吧,石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石郎的手指把女孩的脸和身体触摸一遍,才把相片装回到塑料手提袋里去。他将相片重新揣到怀里,望着亭子外面的雨。雨似乎大了些,风也大了些,马路上开始积水,汽车驶过去,积水溅出好远。石郎看到一幢楼房,向风的一面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重,而背风的一面没有接到雨水,灰灰的显得发亮。那是一幢公寓楼,有一排一排的晾台或者窗子把墙面分割开来,其中有一扇窗子的玻璃上贴着两块红纸,也许那是两个用红纸剪出来的字,石郎看不清楚。石郎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远处的楼房、树木全是灰蒙蒙的。石郎觉得自己的身体像鸟一样滑翔在空中,在雨雾中穿行。啊,啊,石郎打算像某种鸟类那样叫出声来,但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没有发出声音。啊,啊,啊,啊,石郎在心里说。
       第二天,石郎又来到“梦想成真”。这一次石郎是来退货的。天气已经晴朗,可是石郎的脸色阴沉沉的,动作也显得很僵硬。两个女孩都在忙,店里还有别的客人。石郎的相片仍然揣在怀里,他把相片从怀里取出来,放在那个胖女孩面前,同时石郎还要求那个瘦女孩放下手上的工作,过来一起看他的相片。你们仔细看看,石郎说,看看这张相片有什么毛病。两个女孩就俯下身去,很认真的样子,把那张相片审视了一阵,然后她们站直身子,朝石郎摇着头。店里的两个客人现在也在看着石郎。你们再仔细看看,石郎说,看看毛病出在哪儿?那两个女孩又看了一阵相片,还是朝石郎摇头。这时候石郎有点儿沉不住气,他气乎乎地指着相片上的男人说,我觉得这个人不像我。
       我的眼睛没有这么大,石郎说。
       鼻梁没有这么直,石郎说。
       下巴也没有这么漂亮,石郎又说。
       那个胖女孩耸了耸肩。可是我在做这张相片的时候,根本没有动过三维,胖女孩说,你的面目怎么可能改变呢?再说了,当时你坐在旁边,每个地方都是和你商量过的,胖女孩又说。
       反正这个人不像我,石郎说。
       这些还不算,石郎继续说,这张相片最大的毛病还不在这儿。
       接下来石郎说话有点儿结巴,他突然间无法流畅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了。石郎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些话,他的意思是说,什么眼睛、鼻梁、下巴,这些根本就是无所谓的,是次要的,其实他并不是对这些地方不满意。他也不懂得胖女孩说的什么三维,以前他没有见过。最后石郎说,相片上那两个人头之间有一道缝,那道缝是怎么回事呢?石郎用手指点了点他说的那个地方。相片上的两个人头像靠得很近,但并没有贴在一起,他们中间的确有一道窄窄的缝隙,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道缝隙有一点点发亮,和虚虚缈缈的背景有些不同。这个地方有点儿发亮,石郎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它看起来像是一条小路。
       你说它像什么?胖女孩说。
       像一条小路,石郎说。
       你的想法很怪,胖女孩说。
       本来嘛,石郎说。
       胖女孩又耸了耸肩。
       你把那条小路做掉吧,石郎央求她。
        可能胖女孩怕耽误自己的生意,就答应了石郎的要求。她让石郎坐下来等等,等她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可以重新为他制作一张相片。
        石郎坐在一把木椅子上,看着店门外的车辆和行人,他觉得外面热闹忙乱,而他自己坐在这里,显得清冷。外面的阳光也很零乱,似乎天上正在下着阳光的碎片。石郎就这么枯坐着。有一阵,他感觉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像做梦一样,他的身体化成了一团水,洇在地板上;或者像是变成了一缕雾,飘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后来他费了好大劲,才挪动自己的手,他用手掐一掐大腿,终于找到了身体。这时候石郎看见店门外走过去一个人,是一个老人,白发,驼背,穿一身早已经过时的老蓝色中山装。石郎突然有点儿慌张,他的双手在胸前摆了几下,想从“梦想成真”里逃出去。那个胖女孩却在叫他。胖女孩已经做完了相片,她正在把石郎的相片从相框里取出来。石郎走过去,把胖女孩手中那张硬硬的纸抢到自己手里。算了,算了,石郎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就算了吧。石郎拿着那张相片,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梦想成真”,在店门外,他又说,算了吧,算了吧。石郎把相片从中间的地方慢慢地撕开了。石郎撕相片的时候,相纸发出哧哧啦啦的响声。在石郎听来,那声音很尖锐,他像是在撕裂自己的皮肤。
       2
       有一天下午,玉顶山公墓管理员老艾例行巡查的时候,在一块编号为02113的墓碑前端详了很久。墓碑上刻着“王玲之墓1967—1990”一行字,墓碑的顶端嵌着一块扑克牌大小的玻璃,玻璃下面是一张女孩的相片。相片上的女孩梳着辫子,眼睛细细的,看起来人很瘦,好像是大病初愈。天长日久,日晒雨淋,相片的图案已经很淡了,相纸有点儿发黄。编号为02113的墓碑和其它的墓碑没有什么不同,管理员老艾注意到它,是因为这块墓碑下面的草丛里,一块石头压着另外一张相片。老艾迟疑片刻,才把石头拿掉,捏起相片。这张相片上面是一个男人,也很瘦,留着板寸头,目光迷离。但男人的这张相片,明显的是从另外一张大一些的相片上撕下来的,撕裂的一边痕迹还是新的。相片也很新,好像刚刚洗出来。管理员老艾看了一阵男人的相片,用舌头舔舔嘴唇,又把相片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再用石头把它压好。
       半个小时之后,管理员老艾仍在巡查公墓,在公墓另外的一个区域里,老艾看到了一块编号为03114的墓碑,他一下子就愣住了。现在老艾看到的这块墓碑,上面刻着“石郎之墓1965—1991”一行字,墓碑顶端也嵌着一块扑克牌大小的玻璃,玻璃下面是一张男人的相片。毫无疑问,管理员老艾刚刚看见过这个男人,他的脸型很瘦,留着板寸头。只是墓碑上面的相片,图案很淡,相纸发黄,上面有一些污迹。在相片的中间,在男人的脖子下面,还有一道横向的折痕。同样的,这块编号为03114的墓碑下面的草丛里,一块石头压着另外一张相片,那上面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子。很明显,女孩子的这张相片,也是从另外一张大一些的相片上撕下来的,撕裂的一边痕迹还很新。管理员老艾刚刚也见过这个女孩子。刹那间老艾把半个小时之内注意到的两块墓碑联系在一起,这时候他让自己的脸转向一边,去寻找那个女孩的墓碑。实际上,那个女孩的墓碑离这个名叫石郎的男人的墓碑很近,充其量不过三十米, 只是他们两个不属于一个区域,他们中间隔着一条小路。
       大约在这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公墓管理员老艾把两片被撕开的相纸慢慢地放在一起,他把撕裂的边缝对齐,在四角各放一块小石片。这样,公墓管理员老艾就把那个女孩和那个男人的头像放成了一张合影。老艾做这个工作的时候,盘腿坐在两块墓碑之间的那 条小路上。山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天上有几块云霞,那些云霞把 山上的石头染成了金黄色。老艾坐在那里,背似乎驼得更加厉害了,他的白头发被风吹起来,像冬天的蒿草一样一起一伏。老艾长满了老人斑的手摸了摸那个女孩的脸,然后又摸了摸那个男人的脸,他觉得他们的脸有点儿凉。直到现在老艾才注意到了相片右下角的那行字, 印的是“2001年4月9日梦想成真制”。看到那行字以后,公墓管理员老艾嘿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刘照如,作家,现居山东济南。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