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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求证
作者:刘 莉

《天涯》 2002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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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星陶越坐在临海的餐桌上,伸长脑袋对着众人,狡黠地眨着他细长的眼睛说:“今天给你们来几段荤段子怎么样?”
       “好!”男士们齐声响应,女士则垂下粉面桃腮但却报以羞怯的微笑,基本算是默许。陶越清清喉咙,正欲开讲,但瞬间他已笑得东倒西歪,这笑声无疑是个挺不错的前奏。笑声戛然而止,再问:“先淡黄再深黄或先深黄再淡黄?”
       “不许深黄只可淡黄!”一粉面桃腮凛然命令。
       “好,好,淡黄就淡黄。”再清了喉咙正欲开讲又问,“先讲白话的还是文言的?”
        “你小子别再卖关子了,快点快点,文言就文言。”急不可耐的男士。
        “OK,此段题为DIGER。”
        “怎么是洋文的?”
        “洋文就洋文,不要打断他!”急得吹胡子瞪眼了。
        “某年某月,一老倭(日本人也)适逢其假,飞赴马国(马来西亚国),遇一马女,夜半索欢,俄顷乃泄。马女喃喃曰:DIGER,DIGER。倭不解乃问:何谓DIGER?马女释曰:此谓壮也、勇也、猛也之意也。倭大喜,遂付马女小费美金数百,乘兴而归。
        “翌日,倭赴高球(高尔夫球场也),一竿既出,球行不远,球童逐之曰:DIGER!倭颇以为惑:此谓壮也、勇也、猛也?一竿再出,球亦行不远,童再逐之曰:DIGER!倭大惑。三竿亦然,童亦呼DIGER。倭不禁乃问童曰:‘何谓DIGER?’童曰:‘未进洞也。’”
        众人笑成一团,陶越却一丝不笑,他眯着一对长眼睛看众人笑,饶有兴趣又专注的样子。好像别人的笑是蜜,他才是那个尝蜜的人。等大家笑够了,陶越又讲了几个段子,直讲得众人笑成了餐桌上狼藉的杯杯盘盘。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往下讲。女士笑得在她们老公、男友怀里花枝乱颤,娇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抗议不许讲下去了,陶越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有一鼓作气的味道,显出了他后发制人的凌厉之气。就在有一男士也开始抗议不许讲的时候,因为他怀里新婚的娇妻快岔过气去了,有服务小姐过来说:“我们今天有抽奖,奖一道菜,你们这围派谁去抽呢?”
        “陶越,陶越。”大家一致推举。
        陶越站起身来,转身拍了拍身旁大肚皮的太太的大肚皮:“我去抽只麻雀来。”
        陶越离席而去,几个人也乘兴跟去,子无走在最后面。抽奖台设在伸向海面最远的舞台上。这里是一个海上乐园,在海边搭了很多通向海面的台子,有舞台、餐台、观景台,还有海上高尔夫、钓鱼台……陶越一行到抽奖台旁的时候,那里已拥了很多人,笑声与掌声连成了一片。“恭喜黄先生中了三等奖,清蒸桂鱼一盘!”“恭喜张先生中了特等奖,象拔蚌刺身一份!”小姐脆声相报。
        “咦,还有象拔蚌刺身。”子无心里想,“中了倒不错,我不喜欢今天的龙虾刺身。”
        “真有麻雀,我真想中这份麻雀。”子无听到陶越在说话,她这才发现陶越跟她挤在一起。子无有点奇怪地看了陶越一眼,她心里想:“这个陶越,怎么这么喜欢麻雀呢?”
        陶越终于挤到抽奖台前。抽奖方法是在一个像手表一样带指针的大转盘边缘上写了很多菜名,抽奖者上去转大转盘,最后转盘上的指针在转盘停下来的时候指在哪道菜名上就中了哪道菜。陶越已经站在了转盘前,“先生贵姓?”好像是话筒失灵了,小姐一张口声音出奇地大,好像打了个响雷。小姐有点尴尬,连忙调话筒,众人哈哈笑了。子无却感觉自己的心给深深地一震,震得甚至有点痛了。接着她的心就开始猛跳,她看到陶越站在转盘前双手握住了转盘边缘。她的心开始狂跳了:会中什么?象拔蚌?桂鱼?还是麻雀?她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这种紧张是实实在在的,就像考生等待试卷的那段时间,不仅紧张而且焦灼。但莫名其妙的是子无奇怪自己怎么这么介意这份奖呢,还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好像她馋象拔蚌馋得不行了?转盘在由快而慢地转着,子无感到自己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随着转动的转盘,她在心里默念:如果中了象拔蚌,得得的咳嗽就不是哮喘,如果中了麻雀就有一点哮喘,如果中了别的,就是地道的哮喘了!
        子无的儿子得得最近老咳嗽,子无给他吃了不少药,但不见大好。那天下班回去,子无看保姆还带着得得在睡觉,就去亲得得,却听到一丝微弱的“滋滋”的声音,让她觉得有点奇怪,她又听了一会儿,确认了这种声音是从得得肺部传来的,她忽然意识到两个可怕的字眼“哮喘”,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坐起来,冲到书架边抽出一本《家庭医学大全》,飞快地翻到“呼吸道疾病”一栏,找到了“哮喘”一节,映入眼帘的是如下文字:
        哮喘是细支气管黏膜对某种物质(可能过敏原)的过激反应。很多疾病可引发哮喘。小儿发作时呼吸困难,咳嗽,肺部有哮鸣音……痉挛性哮喘常常是在夜晚或清晨突然发生……哮喘病一般难以根治……严重哮喘对患者生活、工作构成极大影响……
        读完了这节文字,子无瘫坐在地板上。许久之后,她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就一骨碌弹了起来,她知道苏恒回来了,开了门,揪住了苏恒的手:“苏恒,得得得了哮喘。”
        “你怎么紧张成这样?得得得了哮喘?谁说的?”显然子无恐怖的表情对苏恒的震动效果超过了哮喘对苏恒的震动。
        “书上说的,症状跟得得一模一样。”子无已经有点慌慌张张。
        “行了行了,不要乱看书,见风就是雨,明天带去医院看看,现在哪有那么容易得哮喘的。”苏恒不以为然。
        子无还在坚持,后来她表示晚上没有心情参加陶越的生日宴会。苏恒坚定地拉了她过来。他说:“陶越这小子很有意思的,跟他吃饭不是吃饱的是笑饱的,你这么紧张,真该去散散心。”
        陶越的确让大家笑饱了,他的笑话也让子无笑了,但笑完后子无感到老倭的困惑严重传染了自己,她的脑海里一直在说两句话:何谓DIGER?何谓哮喘?
        现在,子无的问题又是:是中桂鱼?还是麻雀?还是象拔蚌?
        中了桂鱼,就是哮喘,中了麻雀,就是一点点哮喘,中了象拔蚌就不是哮喘!
        “啊,我中了麻雀!”陶越朗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中了麻雀,就是一点点哮喘。子无如梦方醒。
        “子无,我果真中了麻雀。”陶越挤到子无身边兴高采烈地说。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麻雀呢?”
        陶越又对子无眨起了狡黠的长眼睛,他放低了声音:“这样我就会有儿子啦!”
        “为什么说你中麻雀就有儿子?”子无已经觉得有点累了,天,她怎么有这么多想不清问不完的问题?
        陶越说:“哦,啊,啊……”就径直往前走了。
        为什么落落大方的陶越今天也支支吾吾起来?为什么他这么喜欢麻雀?为什么他说中麻雀就有儿子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子无被这一串的问号推着往前走,她追到陶越身后:“陶越,为什么说你中麻雀就有儿子了?”
        半晌后陶越回过头说:“你自己想嘛,麻雀和儿子。”
        子无想了一会,忽然恍然大悟,同时也窘迫难当:一个女人,追着一个男人问这样的问题!
        是的,中了麻雀,可以兆示陶越临产的太太会生下一个儿子,那么中了麻雀,是不是也可以兆示得得有一点点哮喘?
        如果陶越太太真生了儿子,那么可以证明这个麻雀会有准确的兆示。那么,陶越的太太真会生儿子吗?子无感到头很疼。
        回到席间,陶越就开始窃笑,继而演变成情不自禁的大笑,这是陶越每一段段子开始前的前奏。已经有女士抗议不许陶越再讲荤段子。陶越笑够了,正襟危坐下来,但拿眼角瞟了一眼子无,说:“诸位,这个段子比起刚才那些来,一点都不荤,是刚才发生的一件真事,挺有意思的,你们想不想听?”
        “听!”男男女女异口同声。
        子无没有应和,她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她能想象得出这个段子会是什么,但她觉得这是她与另外一个人的秘密,但是这个人却连一点保守秘密的诚心都没有,他把她的尴尬轻而易举地讲出来与众同乐,不是对她子无的轻视、背叛与侮辱又是什么?
       子无转过头去看海,这时她听陶越清亮的声音响起来:
        “某年某月,适逢陶君寿辰,陶妻有孕在身。陶于海上乐园大宴宾客。酒至半酣,有女邀陶抽其菜奖,陶欣然而至,抽得麻雀一只。陶大喜曰:吾有子矣!有女不解,惑然问陶:何言汝有子矣?陶尴尬不已,顾左右而言他。女则追问陶君不已。陶大窘,不得已曰:以雀喻子,汝且细思之矣!”
        一阵哄笑之后,就有人在叫:“谁呀?到底是哪位女士,都把老脸皮厚的陶越逼至如此地步?”
        接着每个人都开始彼此环顾,只有子无还没有把头转过来,子无想:这是耶稣最后的晚餐,耶稣的信徒们都在寻找出卖耶稣的犹大,而我就是这个犹大。尽管我没有像犹大一样做出卖别人的事,做这件事的是陶越,但我跟犹大一样是这顿晚餐大家追寻的对象,而我也跟犹大一样做了一件难以出口的事。时间对于子无来说好像凝固了,一个念头飞进她的脑海,她想看看桌上那盘麻雀,如果这盘雀子还没被消灭掉,她就该向大家承认自己是那个女人,反之她就必须继续忍耐大家的猜疑。她缓缓地转过头,她看到那只盘里还有最后一只雀子。
        子无缓缓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虚弱地说:“是我。”
       翌日,子无带得得去看病。子无认为自己也有必要看一下病,因为她已经有一段时间失眠、吃不下东西了。昨天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吃完晚饭回来,她就跟苏恒吵了一架。苏恒说你真是有病,谁叫你承认是自己的?大家只不过开个玩笑,谁也没想到去追究谁。子无说我不认为是开玩笑,我害怕一切猜忌,如果我在大家猜忌的目光下还不供出自己,答案找到前一分一秒的时间对我来说都是折磨,弄不好我会爆炸。我说出来了,是救了我自己,是麻雀让我说的,我就知道麻雀有神性。
        苏恒说麻雀?你在说什么?
        子无说,我在说那天晚上的麻雀,你看吧,陶越真的会生儿子。
        苏恒说你脑子是不是真有病啊?
        子无说,我说的是事实,陶越真会生儿子!
        苏恒说陶越生儿子关你什么事?
        子无说关我的事,是得得的事,是得得是不是哮喘的事。
        苏恒说你不仅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了,你看你今天的所作所言简直是戚线(神经病)。
        子无说是戚线又怎么样?
        苏恒说戚线!
        子无就一个人锁进了房间,她先好好地哭了一场,说不出为什么。后来她就躺在那里开始想问题,问题很多:麻雀有没有神性?陶越会不会生儿子?得得是不是哮喘?如果麻雀有神性,陶越就会生儿子;如果陶越生了儿子,就说明麻雀有神性;如果麻雀真有神性,得得就真是有一点点哮喘……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得出答案,后来她开始求证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真有点戚线?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天刚放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很快就给得得的咳嗽声弄醒了,她再也无法入眠,就站到阳台上,呼吸到了凌晨凉爽清新的空气,好像自己的头脑在一刹那间给清新的空气滤醒了,她知道自己可以找到答案,那就是带得得到医院去。
        她相信自己可以信赖医院,如果医生说得得是或不是哮喘,那就说明麻雀根本没有一点神性,她可以把麻雀的求证完全丢开,如果说是有一点点哮喘,嗨,麻雀,真有那么一点神性吧。
        得得撩出小胸脯让医生听诊的过程又一次使子无陷入了罪犯等待判刑般的等待与焦灼的折磨中,子无忽然在一刹那间被一种深深的感伤震住了,她觉得活着真痛苦啊,有这么多这样的时候要去面对,如果她要这样活下去,她不会得精神病就该得心脏病了……她被自己这种想法深深浸染了,甚至要哭了出来,但是她看到得得在呆呆地看自己,得得有一双很美很美的大眼睛,见过得得的人都说,得得这样的眼睛,长大了不知要电死多少女孩呢。现在这双眼睛电击了子无:你是眼前这个完美儿子的母亲哪!但是奇怪的是她依然感伤,她怀疑自己对于幸福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如果有,也只能加重她的感伤,因为这种幸福使她的感伤充满了矛盾与彷徨。
        但是得得到底是不是哮喘?如果是……如果不是……
        “现在还不能断定是不是哮喘。”医生收起了听筒说。
        “我必须知道是不是。”子无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罪犯,等了半天法院不宣布了,她想叫:“是死是活你们给我一个结果,我不要再等待!”她认为眼前的医生如同法官戏弄罪犯一样戏弄了自己。
        “这不是你想知道就可以知道的。”医生有些不悦,但她还算有比较好的职业道德,她说:“在临床上小儿咳嗽算得上是一个疑难问题,咳嗽时间长了有少部分孩子会发展成哮喘,关键是平时多注意保暖,加强营养,加强锻炼……”
        “我知道要这么做,关键是我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哮喘,将来又会不会发展成,你知道,如果一个孩子哮喘,会影响到他的一生。”
        “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得哮喘的。”
        “但有这种可能啊。”
        医生笑了,说:“你这个人太爱钻牛角尖了,是不是要我告诉你是哮喘你才死心呢?”
        “事实上你什么都告诉不了我。”子无颇为不悦地说。话刚落音,她就看到医生“啪”地一声合上了得得的病历,显然她克制着自己的冲动说:“你不信任我,你可以去找别的医生看,下一个,过来。”
        一个肥胖的抱着孩子的妇女挤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把坐在凳子上抱着得得的子无往一边挤。子无差点给挤了个趔趄,子无没有发作,子无想:这么莫名其妙的医生我都没跟她计较,犯得着跟你这种没修养的人计较吗?
        从儿科出来,子无去了内科。内科人很多,她等了很长时间才捱到自己进去。子无告诉医生自己吃不好睡不好,医生问是工作压力大吗?是家庭的问题吗?或是其他问题?子无说工作和家庭都挺好,只是孩子咳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哮喘。但是不对啊,在我怀疑他是哮喘之前,我就吃不好睡不好,有十多天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医生说是这样啊,没什么关系的,放松一点,不要胡思乱想,慢慢就会好的,不会是什么问题。
        子无问不要给我开点什么药吗?
        医生说没必要的,药吃多了对人没什么好处。
        子无的心掉了下去,她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她想自己又碰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医生。没人知道一切事态的严重性,苏恒、医生,而她的亲朋好友们更不知道。
        原来,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没有谁能解决他(她)的难题,更帮不了他(她)。任何人自己只是自己。这是生活的唯一答案。
        子无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出了诊室,出到门口,她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少了点什么,是得得!刚才自己在看病的时候他可是偎在自己身边的啊,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子无冲回诊室没有看到得得,又冲了出来,走廊上只是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没有得得。子无迈着疾步像一条鱼一样在来来往往的人中间穿行,双眼发光,像在搜寻猎物的猎犬。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还是没有发现得得!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笼罩了子无,她想哭,但是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知道这时候哭是最愚蠢的表现,弄不好孩子找到了还让人看笑话。平时带得得上街,他就这样吓过子无很多回,但是这一次,天,会不会真丢了他?!天,自己这两天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因为自己的心不在焉,她会把自己的孩子弄丢了?
        如果孩子真丢了,她怎么办?发疯,她想。
        一种想发疯的愿望瞬间就紧紧吸住了她,使她欲罢不能。奇怪的是对于这种愿望她竟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抗拒,她甚至愿意贴近它,如一个纯情少女面对一个情场老手的诱惑,明知道不可以,但是欲罢不能,于是就采取半推半就的方式。
        当她把一个人重重地撞了一下的时候,她才倏然惊醒,天,自己还没有发现得得,却还在胡思乱想啊!子无啊子无,你真是完了!她一下子瘫坐在长椅上。
       我现在需要冷静。她想起从前甚至发生过比这更严重的情况。事实上,得得是把这样的情况当游戏来看的,在他开始有一点思维的时候,每当他看到父母因他差点发生意外而极度惊慌时,就立即会报以得意的诡笑。每次上街,他经常找空子躲起来,然后在一边偷看父母失魂落魄找他的样子,为了得到这种乐趣他甚至愿意付出最后屁股挨一顿猛揍的代价。
        现在,他肯定也是躲在哪里,她想,但愿果真如此。这时她感觉一个鬼魅般的影子逼近了她,这个影子将她的目光牵向了窗外,然后停留在一片浓郁的绿荫间,她预感有一个奇迹会出现,那就是一个翩然而至的精灵——一只麻雀。
        如果会有一只麻雀飞来,在两分钟之内,她就可以找到得得,反之,她不敢想。
        她一会儿看表,一会儿看树,心跳得让她无法坐稳,这几天那种焦灼、压抑的折磨感又上来了。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还没有麻雀出现,她开始喃喃自语:我会爆炸?还是死掉?还是发疯?
        奇迹就在一个瞬间发生了,一只麻雀停在了窗棂上,子无心的狂跳终于慢慢停息下来。多漂亮的一只鸟儿啊,裹着一身茸茸松软的羽毛,子无感到这样的羽毛裹住了自己的心,使她有了一种又安全又温暖的感觉,她从容淡定地站起来,她相信自己马上会找到得得。
        得得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他仰着小脸指着对面的洗手间对子无说:“妈妈,我刚才在里面尿尿的。”
        回到家里,苏恒问病看得怎么样,子无“哼”了一声说:“我要告诉你,医生是弱智。”
        苏恒说:“子无,你怎么变得这么偏激,不过,也许深圳的医生不够好。医生今天到底怎么说的?是不是哮喘?”
        子无冷笑着说:“是或者不是。”
        苏恒说:“可能你找的医生不够好吧?怎么没换个医生试试呢?”
        子无说:“你以为我是乱找的?我看了医院介绍栏的简介,这位可是儿科主任,尤其是小儿咳嗽研究方面的权威。我等了老半天才轮上。不仅权威弱智,给我看内科的根本就是个白痴,她跟我说放松一点,不要胡思乱想,你可以吃好睡好的。这不是放狗屁吗?”
        苏恒笑了说:“子无,说话别这么粗俗,孩子在旁边呢。其实你的病应该去看看中医,中药调理也许会有点效果。”
        子无转过身去拉住了苏恒的手说:“苏恒,我现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我给你来看看病。”
        苏恒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困惑地说:“我没病啊。”
        子无说:“别紧张,我只是给你做个演示,告诉你中医怎么看病。我外公可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老中医。从小我就看他怎么给人看病,号脉,看舌苔,问诊,望闻切听一套下来,”子无停了下来,在苏恒面前划了个圈,“喏,你的病在这里。”
        苏恒问:“在哪里啊?”
        子无说:“外公也不答他,开始稀哩哗啦在处方上写:党参、紫苑、杏仁、白芷、枸杞、百部一大堆,吃好了是药到病除,吃不好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这就是中医看病。”
        苏恒说那他干嘛在病人面前划个圈啊?
        子无说:“当然不是人人划圈,拿不准的就划,反正病人好了来道谢,外公就说好在好了啊,其实当时挺严重的,心脏上的毛病呢,当时我也不便告诉你。”
        苏恒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你外公的这些鬼名堂的?”
        子无眼里有一丝落寞:“你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当医生,看外公悬壶济世,众人敬仰,很了不得。所以外公看病我总在一边看,看多了就疑惑,后来外公老了,不给人看了,那时他常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就跟家里人吹他给人看病一套套糊弄人的技巧。从那以后我就再不想做医生,等到上学念书我老不想好好念,因为大人总说念了书长大了才会有本事,才能做对社会有用的人,但我总觉得是大人在骗我去学骗人术,除非吸引我的书,更多的书让我念得很无聊。”
        苏恒说:“你怎么还那么傻呢?这社会上谁没骗过人?克林顿够翩翩君子了吧?他都可以对着密密麻麻的摄像机向全世界撒谎,要不是莱温斯基留条裙子,他还不是做他的君子?”
       子无就问:“苏恒,你也撒谎?”
       苏恒说当然,尤其做生意的人,恨不得天天有谎撒,而且撒得越大越好,像去年我们搞出的一个新系统,做市场方案的时候我们要定位在三十万,陶越却要定在五十万,后来大家依了他,但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刚开始两个月是卖得不畅,后来影响跟上来了,就卖火了,不少人看到这个东西利润高,都搞出来了投放市场,于是开始价格战,有些急疯了的十来万也卖,而我们已在这一行坐稳了第一把交椅,前面赚的钱已装在口袋里了,另外名气也有了,我就是降到二十万,还是有人要,我有名啊。五十万的时候我们跟客户说这个东西开发费用、材料成本、销售费用等等等等真是高啊,五十万我几乎要亏本,但我要打牌子;二十万了我还有得说,事实上二十万我们还可以净赚个十万八万的。你看不撒谎行吗?是不是撒得越大越好?而且这都是生意场上司空见惯的谎话了。
        子无说:“有句话说撒谎的人谎撒多了,最后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子无伸了伸腰说,“我现在啊,只相信麻雀。”
        苏恒说你怎么又说麻雀了?是不是你在验证陶越会不会生儿子的事?陶越真生了儿子,这小子就太走运了,事业上没得说,家里有个没得挑的太太,上帝还会再给他个儿子?
        子无说:“会的,陶越不是人,是巫师,是神。”
        苏恒有些奇怪地看了子无一眼,半晌问:“是神?你把他看得那么高?”
        子无有些答非所问:“因为他那天抽中了麻雀。”
        苏恒有些不耐烦:“子无,你怎么整天纠缠什么麻雀?麻雀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无说:“天机不可泄露。”
        得得的咳嗽还在继续,子无已不带他去看病,每次都是苏恒带了去,乱七八糟配一堆药回来让得得吃。有时候好像好了,但一有个风吹草动比如流感来了、夜里空调开大了点,甚至有时候风也没吹草也没动,得得就又开始咳嗽,而有的药吃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就这样好好坏坏总也除不了根。苏恒相信得得可以通过打针吃药看好病。刚开始的时候他每次都找不同的医生看,因为他发现不同的医生对得得的诊断都不同,有说热咳,有说寒咳的,有说感冒咳,有说过敏咳的,有说是哮喘,有说不是的……他不知道相信谁,就想通过多找点医生看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法判断得得到底是怎样一种咳嗽。子无对他的这种做法嗤之以鼻,她说你还不够折腾得得啊,让医生对一个瘦弱有病的孩子轮番上阵。苏恒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多点医生给病人看病是轮着去折腾他?子无说那天我碰到的那个白痴医生其实也说了一句正常话,那就是多吃药没什么好处,更何况一个孩子。你就这样准备让得得吃遍所有医生的药,打遍所有医生的针?
        苏恒倒也觉得子无说得有点道理。几天后他请朋友在最好的医院找到了市里一个相当有名气的儿科医生,要带得得去做详细的诊查。他要子无带着去,因为医生跟他约的那个时间他正好有个客户要见。子无说她去不了,她公司里也有事,其实她公司里也没什么事,她知道自己害怕等待诊断的那个过程,同时又觉得做这件事其实毫无意义。苏恒就说:“子无,你也体谅我一点,我知道你不喜欢去医院,最近我都没让你去,你以为我不忙啊?只是想到孩子的病,能推的事就推了,但这一次不一样啊,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在深圳只能逗留半天时间给我们,还必须我去见。”
        子无说:“陶越不行吗?最近你很多事不是他去做的吗?”
        苏恒说:“能我还要你去吗?有很多技术问题陶越不懂,非得我不可。”
        子无说:“技术问题你可以让你们的技术人员去跟他们谈嘛。”
        苏恒恼怒了:“对方是掌握我订单的老总你知不知道?你呢?你公司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吗?”
       子无淡定地说:“是,我们公司天塌下来了,工人在罢工。”子无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也可以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啊。
        苏恒开始收拾得得的病历,牵着得得的手往外走,一会又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子无,你这个人事经理很重要,孩子的病都没这么重要,但你要想到你一个月还挣不到一万块,你可以为了一万块不管孩子的病,我可做不到,我只能牺牲几十万的订单带孩子去看病。这个账很好算,你这样的母亲与我这样的父亲的份量孰轻孰重。”
        “你!”子无的血往头上涌,还未及她再说什么,门就被苏恒“砰”地一声关上了,剩下子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喘气。
        这是一个周末,子无没有像往常一样买回一束姜花。差不多在每一个周末的夜晚,他们像许许多多对夫妇一样去做一件例行的“公事”。子无坚持在每一个周末买一束姜花插在床头,她不选择诸如玫瑰之类的更能体现一种所谓浪漫情调的花儿,她只买姜花,中意姜花浓郁的香气。更何况,在那样的时刻,谁能看到一束玫瑰?而花香却是随处可闻的啊。
        这就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年轻夫妇的性生活,即便营造浪漫,也是一份很务实的浪漫,甚至有一种纯粹肉欲挑逗的倾向。子无并不喜欢浓郁的香型,但她在每一个周末买姜花,她甚至只有在姜花郁郁的香气里才会在苏恒的怀里沉迷。这样日子越是往后过,姜花在他们床头出现的次数越多,子无就越是觉得他们之间的性爱越趋于肉欲的成分。
        甚至后来只要子无在街头看到姜花,她就想起“肉欲”两个字。姜花之于子无已经明显有种肉欲的暗示,同时也似乎暗示着有关爱情的其他一切逐渐丧失。
        这一天,子无没有买姜花,子无在和保姆料理好孩子睡了后,自己就到书房去看书。
        子无看不进去书,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看几行字,就对着窗外发一会儿呆。夜是静寂的,他们的房子很高,又坐落在海边,所以夜看上去是一个浓黑得一无所有的物质。这是一个纯粹的夜,没有声音没有影像,对于子无而言也没有时间性,因为她知道自己又要失眠,失眠的人对于时间的感触异常敏感,一分一秒都是那样的漫长。夜使子无有一种在这个宇宙里自己是作为一个唯一的生物存在的感觉,甚至连时间与空间都已不复存在。
        孤独、郁闷、伤感、无助、恐惧、迷茫、无奈……这是一个唯一存在的生物的一些感受。子无在一个瞬间想到了死亡,如果没有这些感受,自己也许就真的体会了死亡,死亡其实就是这样,对一个人而言是时空俱不存在。
        就在子无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苏恒站在门边有些不悦地说:“怎么还不来睡觉?”
        子无说:“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
        苏恒坐到了子无身边说;“我怎么睡啊?这个周末连花香都没有。”语气里有一丝可以让彼此心照不宣的暧昧。
        子无说:“苏恒,真的,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为什么不能跟我呆一会儿?”
        “不能,我真的不能。”
        “你怎么了?”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吃不好睡不好的。而且老是乱想。”
        “你想什么?”
        “我说不清楚的。”
        “怎么说不清楚?”
        “就是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也得说清楚,你怎能跟你老公不说清楚?”
        “说不清楚就是说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说清楚?”子无烦躁地走到阳台上去了。
        展示在子无面前的是无边的黑夜,子无感觉到了夜里凉爽的空气。黑夜并不是一无所有啊,黑夜里有这凉爽的空气,凉得如缓缓掠过脸颊的第一颗泪水。
        而他们的沉默也已沉入了黑夜里。
        “子无,”苏恒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爱上什么人,或者有一个人爱上了你?”
        “你在说什么?!”子无叫道。
        “我在说什么你没听见?没听见怎么会有这么恼羞成怒的反应?”面对子无的恼羞成怒的,是苏恒的冷眼相对。
        子无说苏恒你太无聊了。
        苏恒说是我无聊还是你无聊,你看你最近整天乱唠叨什么,孩子病了也不带去看,你们公司真罢工了吗?
        子无语塞,她气急败坏地蹦出了几个字:“你,你,你去证实了?”
        苏恒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证实?
        “卑鄙!”子无脱口而出。
        “你才卑鄙!”苏恒揪住了子无的手,“你看你在做什么?你不关心孩子,孩子病了也不带他去看,你是怎么做母亲的?你不关心你老公,你不关心他的事业他的欲望,你是怎么做太太的?一个非妻非母的女人而且撒谎,卑不卑鄙?!要不是有一个魔鬼缠住了你,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卑鄙?”
        “好,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女人,”子无挣脱着自己的手,“但是从现在起你一秒钟都不要碰我!”
        “我为什么不碰你?我是你老公,想怎么碰就怎么碰!”苏恒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
        “碰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的男人不是人,是动物。”
        “我不跟你饶舌,今天我就要碰你!”
        这是一场战斗,一场在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没有一丝妥协的战斗。后来,他终于捉住了她,一双灵活热辣的手在子无身上由疾而慢地穿梭,他的举动使得双方身上的戾气在渐渐地释放,温柔像水一样流淌过来,同时这种温情也在渐渐升高,最后俩人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他裹着她说:“子无,DIGER,DIGER,真是很有意思啊……”
        子无如梦方醒,她一个骨碌转过身去,她觉得一切或温情或热烈的面纱都给这刺耳的洋文撕破了,这件事只剩下这一个单词,是的,这件事纯粹只是这件事而已,事到如今,连姜花都可以没有了。
        但是苏恒从她的身后逼紧了她,她像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使出浑身的力量抗拒他,很快,她就输了,而且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做得这么好,当然是对她自身而言,所以她输得莫名其妙,如同一个被俘时幸福歌唱的俘虏,有谁见过一个唱歌的俘虏?子无想这一定是她一生中输得最惨的一场战斗,这一输让她把一切都输光了。
        她想离开眼前这个人,苏恒拉住了她:“子无,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子无说:“我们已经这样了。”
        苏恒说:“你就那么计较夫妻间的争吵吗?”
        子无裹好了衣服:“我们不是一般的争吵,是你给我证实了我的一切,卑鄙、无聊、非妻非母的一个女人,我甚至都可以不是一个人,刚才我的表现就是很好的印证。”子无说完,甩身而出。
        子无看易晨,隔着或明或灭的灯光,恍如隔世。子无问易晨:“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吗?不知不觉,我们毕业都十年了。”
        易晨说是啊,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人生才几个十年啊,好在我们都过得不错。
        不错,你听谁说我过得不错的,我过得不错吗?
        老同学都这么说啊,你有什么不如意吗?
        什么都如意,什么也不太如意。最不如意的可能是孩子老咳嗽,看不清也治不好一样。
        我女儿三四岁前也老咳嗽,现在上小学了,好像全好了。
        那是你女儿,我儿子也许不一样的。
        这时服务小姐走过来,说你们可以出去抽个奖,会有各种菜抽。
        子无问有麻雀吗?
        小姐神秘地一笑:“你去看看。”
        这一次的抽奖与以往不同,不是一个大转盘,只是一个纸箱,从里面抓个纸阄。易晨让子无抓,子无说我不能抓,我好紧张的。
        易晨一笑,说:“子无你变得挺有意思的了。”
        子无说:“怎么变得挺有意思,从前我很没趣吗?”
        易晨说子无你看你,又来了,还像从前那样爱追根究底的。
        子无不说话,她感到心里有一种深深的隐痛。当易晨将手伸向纸箱的时候,一个强烈的愿望攫住了她:抽麻雀,必须抽到麻雀!
        抽到麻雀就说明当初易晨是爱自己的,但是他当时没有办法,因为是她跟他分手的;反之易晨并不爱她,他至少是讨厌她爱追根究底的劲儿。
       易晨展开了纸阄,饶有兴趣地念道:“感谢您的光临。”
        子无愣住了,继而盯住了小姐的眼睛问:“为什么不是麻雀?你们不是有麻雀的吗?”
        小姐说:“吃中餐的才有麻雀这道菜抽,西餐就只抽西餐。”
        “但我们什么都没抽到!”子无咬着牙说。
        “好了,好了,只是玩玩嘛,没什么好计较的。”易晨拉过了子无,“你看你,跟从前还是一个样。”
        “从前怎样?你是不是讨厌我那样?”子无又盯住了易晨。
        “子无,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只是没有讨厌而已?”
        “子无,我们现在不要追究这些问题了吧。”易晨叹了口气说。
        “为什么还不可以追究?你知不知道我追究了十几年?”
        “但是当初是你跟我分手的呀。”
        “那时我……”子无戛然而止,有一句话她在十多年前都没有说,现在难道还要把它说出来?十多年前,在他们恋爱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拿整个生命爱那个人,但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付出了那么多。这个人总是那样地不温不火,谦谦彬彬,因此即便他在拥吻她的时候,她总在追问自己一个问题:“他爱我吗?爱我多少?”
        这样,子无的恋爱变成了一种求证,只有迷茫与痛苦,几乎没有什么欢乐而言,这就是子无选择分手的原因。
        子无认为自己很好地保住了自己的自尊,第一她从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多爱他,第二是自己放弃了他。而这自尊是以她付出无边痛楚与永远纠缠不清的迷茫为代价的。
        这一次的晚餐是以彼此之间交流的渐趋滞涩而告终的。子无离开了易晨,站在满街的灯红酒绿里,对于眼前的一切充满了迷惑与怪异:子无啊子无,这个世界怎么有那么多的问题,为什么你总也解不开?
        得得是不是哮喘?陶越会不会生男孩?麻雀有没有神性?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易晨有没有深爱过我……子无感到自己要错乱了,目前最容易得到的答案是陶越会不会生男孩,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就有了解决的希望,如果陶越真生了男孩,麻雀就会成为解开其他问题的钥匙。包括易晨有没有深爱过自己。
       如果陶越生了儿子,易晨就没有深爱过自己。
        “DIGER,苏恒,DIGER!”电话免提那边是陶越兴奋难抑的声音。
        “这个陶越怎么啦?”苏恒狐疑地抓起电话,但是也叫了声DIGER,算是呼应。
        “陶越生了儿子,是来报喜的。”子无笃定地说。
        “生啦?刚刚?哈,你小子做老爸啦?是不是麻雀?”
        “肯定是的。”子无感到自己有点紧张。
        “真是麻雀啊?哗,八斤的麻雀!”
        是麻雀——陶越就是神,他在自己的生日晚宴上,抽中了一只麻雀。有几家酒楼有麻雀抽,又有几人在太太怀孕自己生日的时候正好抽中麻雀呢?
        得得肯定是有一点哮喘,易晨没有深爱过自己……
        陶越儿子的满月酒还是在海上乐园摆。酒过三旬,子无的手机响了,里面传来易晨的声音。子无就离开席位,一个人面朝大海接电话。
        “子无,我马上要上飞机了,我想了很久,有些话还是要跟你说。”
        子无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易晨说你真的知道吗?我,我,我是想跟你说,我希望你过得开心点,你好像还是有点忧郁。其实,你看,你一切真的很好,没有经济的烦扰,孩子又很漂亮,苏恒又是那么优秀……
        “行了,行了,”子无打断了他,“我最不要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可不可以找点别的来说?”
        “子无,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既然不愿意听我就不说了。你刚才说知道我要说什么,你是知道我要说这些的吗?”
        “不是,”子无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没爱过我。”说完这话,子无忽然想起一句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子无觉得这句诗完全可以表达她现在的心境。
        如果把闷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了,你会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舒坦心境的。
        对方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随之是一阵悠长的叹息:“子无,你曾经已经很深地伤害了我,为什么今天还要说这样的话,还不放过伤害我的机会?”
        “你是说你曾经深深爱过我吗?”
        “是的。”
        “可是我不会相信你,你叫我怎样相信你?为什么你十年前不这么说?到了今天,什么荒谬的话不可以说?”子无停了下来,泪水涌上了眼帘,她把电话换到另一个耳朵上去,“对不起,易晨,今天我喝了点酒,所以我说了我的真心话。你放心,最近我已好多了,对于许多事我找到了寻找答案的方式,所以最近我的睡眠、饮食都正常多了,孩子的病也确定是有一点点哮喘,这样我可以对症下药了。”
        “子无,你好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拥有一份平实的生活也是不容易的。”
        “易晨,我知道你是君子,你也没有必要时时刻刻来体现你的君子风度,我们说再见吧,祝你一路平安。”
        子无回到席间,她深深知道自己的心绪又回到了从前的混乱状态。她证实了一件事,但是这又与她的另一个证实大相径庭。子无啊子无,你的生活永远不会平静,你看,新的问题又来了,你该相信哪一个答案?
        陶越,麻雀,抽奖……何不让陶越再去抽一次,抽中麻雀,是易晨这次不是说假话,反之,就是假话。
        子无就对陶越说:“陶越,你去抽个奖吧,看看今天我们能中什么?”
        陶越说是啊,是啊,小姐,今天有奖抽吗?
        小姐说对不起,今天没有,因为不是周末。
        “为什么周末没有?为什么偏偏没有?”子无的语气里充满了激动、愤懑与无望。
        “没有就算了,子无。”陶越打圆场,“难道还要我抽中一只麻雀?最近一只麻雀已搞得我家鸡飞狗跳了,再来一只我家就该鸡犬升天了。”
        众人笑了。子无忽然心念一动,她举起一杯酒来到陶越面前,她知道陶越因为过敏不喝酒,而且是从来不喝,可谓滴酒不沾。她要让陶越喝一点酒,这件事很难,但能难过得到易晨的爱情吗?陶越有神性,所以可以拿这件事来做个赌。
        如果陶越喝了,说明易晨没有说假话,他不喝,就是她又被人骗了一次。
        子无对陶越说:“今天是你这么开心的日子,让我敬酒一杯恭贺你。”
        陶越说好啊,好啊,谢谢你子无。说完把面前的红牛一饮而尽。
        子无说陶越,喝点酒吧,酒可以助兴,喝一点应该没有关系的。子无惊讶于自己为了达到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把这种循循善诱做得不动声色。
        陶越说对不起,子无,我真的不能喝,你知道我一喝酒就过敏。
        子无说喝一点吧,我第一次敬你酒,不要搞得我太没面子吧。
        陶越有点犹疑,子无的心里涌上一丝甜蜜的喜悦。但是这时苏恒走过来了,他拿过陶越的酒杯说:“子无,你怎么了?陶越根本不能喝,你也不能再喝了。”说完又拿过了子无的酒杯。这近在咫尺的成功和喜悦就这样被苏恒和酒杯一并夺去吗?
        子无夺回酒杯,一只放在陶越面前,一只自己握着:“陶越,不能喝一点吗?”
        陶越好像警醒了,说对不起,子无,我真的不能喝。
        真的?
        真的。
        “还是我代他喝掉这杯酒吧。”陶越的太太拿过陶越的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亮了杯,“子无,你看,这下可以了吧?”
        子无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可以了,谢谢。”
        子无瘫坐在座位上,是的,麻雀的证实是对的,易晨又是骗我。
        他还说我伤害了他!
        事实上人人都在伤害我!易晨伤害了我;上一次陶越像犹大一样出卖了我,还搞得我像犹大一样鬼鬼祟祟;苏恒更是经常伤害我,那天晚上他就伤得我体无完肤……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子无?
        “喂,喂,喂,各位,要不要听段子?”陶越拿筷子敲着桌子说。
        “听!”异口同声。
        “陶越,”子无站了起来,表情严肃,“讲段子可以,不要再把我扯进去,我不要听到你的任何暗示。”
        大家面面相觑,陶越也讶异地看着子无。
        “陶越,你可以讲段子,但是不要以讲段子暗示我。我不计较你平时对我的那些暗示,但我讨厌你上次那样得了便宜又卖乖,不错,我当时是问你,你就在我耳边意味深长地说找机会让我偷偷告诉你,但最后你说是我追问不已,你大窘,顾左右而言他。好一个彬彬君子啊!”
        众人大骇。苏恒一把拽住了子无往外拉,嘴里嚷着:“子无,你不要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你跟我出去醒醒酒。”
        子无说该醒醒的是你们,包括你苏恒。你以为我有多爱你?只是我有点闹不明白陶越的暗示,我搞不清楚他对我是真是假,你曾经对我的怀疑可以有一个答案了……
        苏恒像一只老虎一样地长啸一声,声音里满是受伤的暴怒与痛楚。陶越煞白着脸将头支在双手间,更像一只受伤的羊。陶越的太太显然对面前发生的一切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像即将面临老鹰袭击的兔子一样眼里满是惊惧与恐慌……
        现在,他们也被我伤害了,我也终于可以伤害别人了。子无能感到畅流全身的一种快感。这个方法很简单,生活其实也有个简单的法则:在真与假之间,你决心选择假的话,你就会成为胜者,反之就只能是备受伤害的弱者。
        “我的求证可以告一个段落了。”子无想,她对大家嫣然一笑:“你们来看看海吧,看海的感觉真舒畅。”
       刘莉,公司职员,现居深圳,曾发表小说《能在天堂走多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