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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风过耳/患难
作者:王传宏

《天涯》 2002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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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荷香离开家之前还给玉仪准备好了饭菜,玉仪说多了多了,哪吃得了这么多?我的饭量现在越来越小了,比不得从前了。荷香说吃不完留着明天吃。俩人正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在荷香的房间里,荷香穿一双塑料拖鞋啪哒啪哒地出去接电话。玉仪放下筷子,侧着耳朵听荷香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慢慢地消失,想象着荷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房门钥匙,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下,那扇外面包着铁皮看不到一丝缝隙的木板门便吱嘎一声响了起来。玉仪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把眼睛贴在墙壁上那个平时看起来严丝合缝的小孔上,动作迅速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一点不像是六十多岁的人。荷香的房间里零乱、肮脏,床上椅子上到处都披披挂挂地摆放着已穿过一两次的睡裙、衬衣,换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洗的内裤、短袖T恤。这要等到荷香哪天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再没有衣服可换,连她自己都害羞,看不下去,觉得女人不该这么脏的时候,才会把这些衣服整个搜罗起来洗一下。不过荷香心情好的时候不多,荷香总是高声大气心情恶劣的样子,看人也总是匆匆忙忙地扫一眼,从不跟别人的目光正面相遇,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的。谁也说不清荷香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愤不平的。因为老是心情不佳,当然就不会太多意识到女人是不是应该这样脏的问题,所以荷香的那些穿过的衣服便总是整整齐齐地披挂在房间里,然后一天天慢慢地发臭、变馊,变得像皮肤一样柔软无比。
        荷香开门时似乎被屋子里的气味呛住了,随后便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荷香从来不开窗户,进出房间也总是随手关门。就是白天在屋子里,也必定要把那盏四十瓦的日光灯打开。荷香抬起头看那根细细长长的日光灯管,日光灯白天照在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效果,惨白惨白的,这白,荷香喜欢。荷香伸手抹了抹打喷嚏时留在嘴角上的唾沫星,灵活地穿过脏衣服,随手就把那些碍手碍脚的衣服扒拉到了一边。当然,这只是荷香手上的动作,荷香的眼睛是看不见这些脏衣服的。荷香打喷嚏的时候,玉仪也几乎被屋子里飘出来的气味激出了个喷嚏,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玉仪不想让荷香发现她在偷窥,虽说荷香接电话不是什么要背人的事,可玉仪还是忍不住要看。玉仪认为她干出这种事纯粹是让荷香给逼的,荷香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不让玉仪沾边,这激起了玉仪前所未有的好奇心。玉仪私下里给自己争辩说这是关心荷香,是做母亲的责任,没什么不应该的。玉仪把眼睛又朝前凑了凑,可惜墙上的缝隙太小,玉仪只能在那个小孔里看到荷香的上半身和荷香挂在椅背上的一大堆衣服。玉仪看见荷香站在床头边接电话,右手握着话筒,左手从领口伸到棉布T恤里抓挠胳肢窝里的汗毛。荷香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不是说好的么?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在唠唠唠叨地说明理由,荷香却总还是那两句话,一遍一遍的。玉仪有些奇怪平日里伶牙俐齿不饶人的荷香怎么这会儿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又乞求又害怕的,看起来像一只被打怕的猫。玉仪看到荷香粘粘乎乎地叨叨着,啃着指甲愣了半晌,这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说好吧。荷香放下电话时,玉仪赶紧回到了椅子上。接下来就没什么好看的了,玉仪听到荷香关好门,钥匙伸到锁眼里把门保险上,再伸手推了推,证实门确实已经锁好了,这才把钥匙再放到裤子口袋里,啪哒啪哒地朝外走。荷香的房门上只有一把钥匙,那把钥匙总是放在荷香的裤袋里或者挂在裙子的腰带上。
        荷香再回到玉仪的房间时,玉仪已经坐在摇椅上摇起了扇子。月城的夏天总是出奇的热,据说每年都要热死几个像玉仪这样的老太太,所以为了防止意外,玉仪的扇子总是不离手的。玉仪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荷香打电话的人是谁,是不是吴建国?荷香摇了摇头。玉仪啧地一声,说你别骗我了,我看你还是少跟吴建国这种人来往,就是再不济,怎么着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荷香的脸一下子阴了起来,一边尖起手指扯脸上新生的汗毛,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玉仪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呢?说完便走了。
        玉仪还以为荷香是跟往常一样吃完饭又到街上闲逛去了,但荷香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玉仪知道荷香肯定是去找吴建国了,可吴建国在哪儿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荷香现在可能已经离开月城几千里地,和吴建国一起走在哪个偏远省份的小县城里,或许压根就没有离开月城,说不定两个人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下歌舞厅里喝酒抽烟呢。对于荷香和吴建国来说,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所以玉仪一直没跟人提起过这事。玉仪每天都透过那个小孔朝荷香的房间里看,荷香不在就看那部鲜红的电话机。玉仪一直期待着电话机哪一天会忽然再响起来,这样她就能知道荷香现在在哪儿。可电话却一直没有响,其实就是有人打电话来玉仪也没办法接的,因为电话锁在荷香的房间里,而玉仪没有钥匙。
        这当然是在夏天里发生的事情,到冬天的时候,玉仪差不多已经把荷香失踪的事忘记了。只有透过墙上的那个小孔看到荷香搭在椅背上的白色T恤衫慢慢地长出鲜艳的绿斑,玉仪才会想起来荷香是在夏天离开家的。月城的夏天潮湿而漫长,绵绵的雨雾终日飘浮在半空中,玉仪每天都以为自己的关节生了锈,身体像是用旧报纸糊出来似的,一动就沙沙地响。这恶劣的印象让玉仪觉得月城一年里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夏季,所以玉仪又感觉荷香离开家的时间并不长。玉仪同样讨厌冬天,玉仪在冬天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抱怨月城的天气,玉仪说话的时候有呼哧呼哧的痰湿音,说一会儿话就要停一歇,透一口气儿。玉仪抱着一只铜手炉子,里面放了一块石棉炭,那还是玉仪几年前找熟人在燃料公司弄来的存货,一直没怎么舍得用,天气实在冷得受不住了,这才用上那么一块。石棉炭的热量隔着厚厚的一层铜皮顺着手指慢慢地爬满全身,让玉仪觉得很舒服。玉仪抬起胳膊,攒起劲松松地握了握拳头,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老,她的身体还行,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竟然还会有一丝久违的冲动,这让玉仪觉得既惊喜又害羞。玉仪坐在屋门口稀薄的阳光里,对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说,这儿的夏天热,冬天又这么蹊跷冷。玉仪看人的时候总是眯起双眼,年轻时那表情似笑非笑的,有点近乎娇媚,后来眼睛老花了,要把头直伸到人家脸上才能看清楚是谁,再眯起眼睛的时候便像抱怨什么似的蹙起了眉头,怎么看怎么招人嫌。玉仪伸长脖子看了看走过去的那个人的背影,擤一把鼻涕,再用戴在手上的无指手套揩了揩,不做声了。玉仪的丈夫庆湘死了十多年了,玉仪还是常常以为他就坐在身后的那张蒙着紫红灯芯绒布的摇椅上,玉仪说你看见了么?月城的人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玉仪慢慢地摇起了身体,摇椅便咯吱咯吱地呻吟起来,有点像小孩子的哭声,撒娇似的。这声音,玉仪喜欢听。自从荷叶死了之后,这院子里就再没有听到过哭声。荷叶从来不会像荷香那样恶声恶气的,说起话来就像蚊子在叫。那时候,荷叶真是爱哭,两只眼睛总是红红的,盈盈地蓄满了泪水。谁都不知道荷叶是因为什么事这么伤心。荷叶哭的时候总是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中间还带着婉转曲折的颤音,猛一听,有点像京戏的叫板。因为爱哭,荷叶没少挨玉仪的揍。玉仪生气时总是拿一条湿毛巾抽荷叶光光的后背,边抽边恨道,整天听你嚎丧,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咒我。荷叶的哭声哇地一声变大了,即使是挨打的时候,荷叶的哭声听起来也有点像唱歌似的。
        荷叶十五岁的时候初中毕业,毕业那年恰巧城西的一所师范学校招生,那是一家专门培养幼儿教师的女子中专。玉仪把荷叶的年龄多填了一岁,又给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送了两瓶家乡酒,十五岁的荷叶就被当作十六岁录取了。荷叶上学后照例每个星期回家一次,荷叶回家的时候总要带回来一大包换洗的衣服,自然也少不了她的哭声。玉仪那时候支气管炎又犯了,一听到荷叶哭就跳起来骂,玉仪喘着气说,荷叶你再哭就滚回学校去,再不许你回来。荷叶还是忍不住,又因为委屈,哭得更凶了。不过荷叶后来倒是真的很少回来,直到寒假的时候才背着一只破旧的旅行包怯生生地敲门。邻居们还以为荷叶是在外地上学,其实到荷叶上学的那所女子中专只需倒两次公交车,在路上用不了一个小时。荷叶在寒假里倒是没怎么哭,只是喜欢躲在角落里发呆。玉仪以为荷叶带回来的是一大包换洗的衣服,打开来一看才发现衣服已经洗过了,只是没有洗干净,白衬衣的领子都有点洗污了,袖子上的折痕还支支楞楞地没变样,玉仪便又掏出来重洗一遍。
       玉仪给荷叶洗衣服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玉仪从床底下抽出那只红木盆,咚地一声放在井台上,便开始哗啦哗啦地打水。玉仪喜欢做家务,虽然累,忙起来的时候是不觉得的,只感觉到两只手在风风火火地动,手掌心里的肉贴着木盆粗糙的边角一路滑过来,几乎不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玉仪洗完了衣服,又给荷叶洗头发,荷叶的头发里生满了蚤子,白生生的虮子像新鲜的鱼仔似的,一窝窝很茁壮的样子,玉仪这才真的生起气来。玉仪恶心得一把把荷叶推到一边,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玉仪把荷叶从地上拉起来,硬把她身上穿的棉衣脱下来。荷叶脱了棉袄,却死活不愿意脱棉裤,被玉仪掴了一巴掌,这才勉强把棉裤脱了。玉仪发现荷叶的棉裤上糊满了经血,经血硬梆梆地腻在裤裆上,像一面墙似的,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玉仪的火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荷叶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发育,是在那所女子中专来的初潮。玉仪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荷叶太小,又是一个人出门在外还不会照顾自己,气头上把躲在被窝里的荷叶又拖了出来。玉仪的左手拎着荷叶的耳朵,右手指着那条肮脏的棉裤,说荷叶你看看,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站在一边的荷香比荷叶小两岁,那时候刚上初中一年级,还不怎么懂,但本能地知道这是很肮脏很可耻的事,便捂住嘴在一边咯咯地笑。荷叶那次却意外地没有哭,只是涨红了脸,瞪着眼睛看玉仪,不认识似的。荷叶这次没有哭倒有点出乎玉仪的意料之外,玉仪把棉裤扔在地上,说你自己拆了洗洗吧。
        荷叶一声不吭地端着拆好的棉裤片儿到井台上去洗,冬天的井水并不冷,水打上来还冒着热气。荷叶洗得很仔细,玉仪在屋门口能听见铁皮桶碰在井壁上发出的沉闷的咚咚声,看见荷叶长满冻疮的手被井水浸得通红,小馒头似的。玉仪说荷叶你过来吧,吃完饭再洗。荷叶低着头,像是没有听见。玉仪看到荷叶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不过也可能只是在用力搓衣服而已。玉仪昨晚在棉纺厂上夜班一宿儿没睡,两条腿像棍子似的,直僵僵地痛。玉仪有风湿性关节炎,庆湘活着时每天临睡前都要用毛巾给玉仪热敷一遍,庆湘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这么心疼玉仪了。昨天荷田托人捎信来,说劳改农场工地上的饭吃不饱,要家里寄点钱过去。荷田的媳妇桂枝跟玉仪说这话的时候,脸黄黄的,右手轻轻揉着肚子。桂枝说自打荷田出事之后就开始疼,这半年疼得尤其厉害,天天这样。玉仪下夜班到菜场买菜时遇到荷香学校里的老师,又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说荷香逃学,跟校外的小流氓在一起鬼混,让玉仪好好管管她。玉仪一想到这些烦心事就胸口发堵,喘不过气儿,便转身进屋不再搭理荷叶了。第二天,荷叶跟玉仪说学校里提前补课,她先回去了。荷叶那天是穿着一条旧绒裤走的,玉仪看到荷叶不住地打哆嗦,以为她因为挨打的事还在生气呢。玉仪看了荷叶一眼,说等把棉裤套好了就给她送去,还伸出手摸了摸荷叶焦黄的发梢。荷叶躲开了,低着头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回来拿吧。荷叶出门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但看了看玉仪的脸色,到底没有说。
        一个星期之后,就传来荷叶自杀的消息。荷叶死在一个废弃不用的货场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早已经僵了。荷叶身上装着学生证,这才没被当作无名尸体处理掉。那个货场在火车站附近,据说是月城黑社会的据点之一,在里面发现个把死人不算什么稀罕事。那所女子中专放假连院子都封了,当然根本就没有补课这回事。谁也不知道那几天荷叶是怎么过来的,还有她吃的那些安眠药,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玉仪坐在摇椅里,又想起了荷叶那张泪水涟涟的脸。玉仪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弄明白,荷叶那天想跟她说什么呢?玉仪看见荷叶站在十五年前暗淡的阳光里,低着头说,我走啦。玉仪能看见荷叶苍白的脸上有一圈淡褐色的汗毛,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又消失了。这时,煤球炉上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把壶盖子都顶开了。玉仪的头刚梳了一半,披散着头发到厨房灌水。玉仪说好,你走吧。
        玉仪一直认为要是那天她不是忙着干家务,听荷叶把话说完,荷叶兴许就不会死了。可是,炉子上的水忽然开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平常那炉子一点都不好使,捅开煤饼烧一壶水要大半天,那天的火却出奇地旺。玉仪现在还用着煤球炉子,炉子上还放着二十年前那只烧水用的铁皮壶,只是已经换过两次壶底了,把子上的硬塑料也早已经脱落了,玉仪用红棉线缠在上面,因为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玉仪用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慢慢倒腾着铜手炉子,对庆湘说,炉子不热了,该换炭了。
       二
       荷香是在下半夜回家的。荷香把钥匙插到锁眼里的时候,玉仪又听到有人在她肚子里小声说话还有肺叶腐烂的声音。细细的,窸窸窣窣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找到,后来便像孩子似的呜咽起来。玉仪在黑暗中大声对庆湘说你听见了么?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他们还是不死心,还不放过我,又来了。然后荷香的房间里便传过来扑通一声,接着是一阵逃跑似的杂乱的脚步声和挣扎的声音。荷香在院子里高声说妈,是我,我是荷香啊。玉仪在枕头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玉仪听到那个老是在她肚子里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叹了口气,膨胀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收缩了起来,肺叶腐烂的声音也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停下了。
        玉仪一天天变得面色红润,脚步轻捷,又像从前那样不知疲倦地趴在墙上的那个小孔上观察荷香的一举一动。虽然玉仪熟悉荷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早已用目光无数次地抚摸过屋里的每一件东西,但现在玉仪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玉仪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荷香把吴建国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玉仪不知道吴建国这次又是犯的什么事,以前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总是整天挨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脸上的瘀血还没消,膀子又被别人打得吊了起来。因为总是满身的伤,看人的时候眼睛便不时露出凶光。玉仪以前就跟荷香说过,说你看吴建国那双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氓。荷香却并不怎么在意,一伸手就把身上穿的那件T恤衫扯了下来,啪地一声扔在椅背上,说流氓怎么了?他是流氓我是鸡,正好扯平了。荷香对吴建国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为什么这么好就谁也说不清了。吴建国天生一副瘪三相,初中还没毕业就因为跟别人倒腾买卖莫名其妙地做了谁的替罪羊,在监狱里一呆就是十年。出来后也没见谁对他知恩图报,依旧是干最下三烂的活儿。坐在敞篷车的车厢里押货一坐就是一个多星期,别人进娱乐中心洗桑拿嫖妓,吴建国就在外面放风,人家顶多再赏他几个啤酒钱。吴建国喜欢喝酒,又没多少酒量,每喝必醉,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荷香却拿着当宝贝似的。荷香每天都要做一大锅的米饭,然后装出饭量惊人的样子,明明吃不下了还要说不够,然后再悄悄把剩下的饭菜端到自己房间里去。玉仪知道那是给吴建国留的,玉仪不动声色地说你现在饭量比从前大多了,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辛苦?荷香赶紧说没错,是这样的,然后便开始心不在焉地讲她离开家在海南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度过的那几个月。她怎么天不亮就被饭店老板从床上赶下来,到厨房刷碗洗菜,然后上午十点的时候怎么抹上口红穿上紫红色的紧身旗袍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前向到饭店的每一个人鞠躬微笑。荷香说你别看穿得漂漂亮亮的,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荷香忽然住了口,情绪也忽然一下子低落起来。然后便站起身,到自己房间里去了。玉仪盯着荷香的后背看了半天,发现荷香瘦多了,腰瘦得几乎可以一把抓过来,屁股却比从前大了许多。
        荷香现在很少到外面去,因为吴建国在她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吴建国都要把荷香恶揍一顿,然后再悄悄地出门。吴建国虽然又瘦又矮,拳头却是又重又狠的,拳拳都击在荷香的身体上,玉仪坐在摇椅上都能听到拳头与皮肉相触时沉闷的扑扑声。荷香总是毫无怨言地缩着身子承受着吴建国的拳头,半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吴建国出手太重时,荷香才会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悄声说你打死我,快点打死我吧。吴建国把荷香的耳朵拉过来,说你这个贱货,我早晚要杀了你。荷香不吭声,吴建国的拳头便又挥了过来。荷香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丝丝地抽着气,说你打死我了,快点打死我吧。玉仪奇怪荷香为什么不还手呢?荷香长得人高马大的,看起来比吴建国还高出个头尖,吴建国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未必是荷香的对手。可荷香总是一副甘心情愿挨打的样子,就是不还手。要不是亲眼看见,玉仪绝不会相信荷香还会这么逆来顺受的。荷香挨打的声音隔着一面墙传过来有点像发脾气摔东西,而荷香的脾气总是不好的。荷香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理理头发,再在挂在墙上的那面圆镜子里照了照。荷香的鼻子被打出了血,现在血虽然已经止住了,但依旧十分的鲜艳,血迹凝固在脸上像一朵盛开的梅花。玉仪看见荷香伸出食指小心地摸了摸,然后咧开嘴满意地笑了起来。
       打完荷香,吴建国便像贼似的溜了出去,马路上的人流和鲜艳的霓虹灯让吴建国浑身舒畅,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吴建国并不想到哪儿去,他也没地方可去,要不是荷香收留了他,他都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过夜。吴建国出事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那个当小学教师的哥巴不得他在监狱里一辈子不出来,早不认他这个弟弟了。可吴建国一点也不领荷香这个情,那个门窗紧闭散发着腐臭味的房间总是让他想起监狱里的禁闭室,一想到监狱他就会有那种想杀人的冲动。吴建国卯足了劲揍荷香,可荷香就是不吭声。这个女人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叫,拳头打在身上像是打在一堆烂棉花上,被她吸了去似的,这让吴建国感到愤怒不已。吴建国的额头上渗出细汗,一拳拳重重地挥过去。吴建国希望荷香叫起来,让隔壁那个老太婆知道她女儿把他这个杀人犯藏在家里。一想到那个老太婆知道真相后大惊失色的模样,吴建国便兴奋得浑身颤抖。
        吴建国把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吹起了口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吴建国跟在一个穿黑色紧身露脐装的女孩身后,盯着她的屁股足足看了十分钟,这才转身继续朝前走。吴建国在超市买了一包香烟,看时候还早,便站在电影院门口皱着眉头研究起了海报。海报上只画了一个白肤红唇的妖艳女人和一把手枪,旁边是一大滩呈放射状的鲜血。吴建国不喜欢看言情片,那些因为爱而寻死觅活的女人在吴建国看来简直是发疯。看那个女人的样子倒像是个谈情说爱的高手,可那把手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吴建国没有弄明白。于是吴建国决定去看这部电影。吴建国已经很久没有看电影了,等到他决定要看电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喜爱看电影。没出事之前,只要没事,吴建国就泡在电影院里,他用杀猪刀从背后捅人就是在电影里学来的。那时候他刚刚十六岁,要不是那人流出的血太多,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那个外号叫表哥的小老板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说我只让你吓唬吓唬他,你他妈怎么真的把他杀了?吴建国那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了,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打嗝,心里还疑疑惑惑地不相信,我真的杀了人?这当然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后来总是跟人家打架,就是出人命的事也见的多了,对什么事就不像从前那么一惊一乍的了。吴建国不想杀人,从进监狱的第一天起吴建国就发誓再不干犯法的事了。他根本就不想杀表哥,他去蹲监狱也不全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地恨过表哥。何况他出来之后一直在表哥的手下干活,表哥虽然没有厚待他,至少没有让他饿着。可吴建国还是把表哥给杀了,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碰到这样的事。吴建国觉得这是命,谁让表哥收留自己呢?谁让那个女人光着上身从他面前走过呢?他当时如果不对她做点什么就是对她不尊重了。虽然他明明知道那个女人刚从表哥的床上下来,表哥就在楼上,可他还是做了。要是那个女人忽然叫起来,他可能就害怕了,可她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抿着嘴笑,任凭吴建国摸弄。于是吴建国就做了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他就把那个女人推开,然后上楼把表哥杀了。完成这两件事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
        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这全是命,吴建国想。和荷香在一起也是命,要不他怎么会住在她家隔壁呢?怎么会在挨打的时候偏偏遇上她呢?荷香总是看见吴建国被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吴建国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荷香应该瞧不起他,恶心他,躲得远远的才对。吴建国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拿他当人,他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吴建国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受了伤的动物,是一条狗或者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别人打他或者他被逼急了偶尔伤人,都是正常的。挨打说不上是为他好但绝对没什么坏处,反正这就是他的命,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可荷香偏偏不这样,偏偏要对他好,打都打不走。荷香坐了半个多月的火车到海南找到吴建国的时候,吴建国几乎没有认出她来。荷香两眼发直,说话的时候直咽唾沫,看样子肯定很多天没有洗澡了,光脚穿一双塑料拖鞋,身上穿的一件套头衫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荷香说行李在火车上就被小偷偷走了,连车票一起给偷走的。因为没钱补票,查票的时候被赶下来了,是一路扒车过来的。吴建国不动声色地听完荷香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先给荷香煮了一包方便面,看着她吃完,等到荷香吃完面条站起身打算倒一点开水喝的时候,吴建国伸出手一巴掌打过去,几乎把荷香扇翻在地。吴建国说谁让你来的,你有没有把警察带过来?赶快滚回去!
        吴建国出门的时候荷香就悄悄地跟了出来,荷香远远地看着吴建国到电影院里去,又看着他从电影院出来,再一路歪歪斜斜地甩着胳膊到露天大排档喝啤酒。一盘炒螺蛳摊主要了他十五块钱,吴建国不高兴了,大声说哪有这么贵的?看清楚了,老子可是当地人。摊主斜眼看了看吴建国,说看清楚又怎么样?看清楚你也是当地人的孙子!没钱就别到这儿来充大头,二五!二五是月城当地的骂人话,吴建国挨了骂本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可不知什么原因到底忍住了。吴建国没有跳起来动拳头倒是出乎荷香的意料之外,在荷香的印象中,吴建国总是到处跟人打架的,因为又矮又瘦身体不占优势原本应该吃亏的时候多,可吴建国那副不要命的样子吓退了不少人,这便长了吴建国不少的志气。荷香第一次见到吴建国的时候,吴建国正被几个人打翻在地,满脸是血,左手被打骨折了,大拇指耷拉到了一边。但吴建国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右手抚弄那根被打断了的大拇指。吴建国忽然抬起头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荷香笑了笑,说小姐,请问你有纸巾么?荷香吓得赶紧朝后退了退,在挎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纸巾,却找到了一条半旧的手帕,便递了过去。吴建国连声道谢,擦完脸上的血忽然又笑了起来,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吴建国呀,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是租的房子,我每天跟你用同一个厕所。吴建国举起右手,笑了笑说,以后要是认不出我,就认这根大拇指。
        吴建国在一家挂着“祖传秘方、接骨神医”招牌的私人诊所把大拇指接上了。左手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绷带,拆开之后才发现神医把骨头接错了位。虽没什么大妨碍,但明显不如从前灵活了。神医说只能这么着了,要不然就弄断了重接。神医当然是料想他不愿意再吃那个痛,故意这么说的。谁知吴建国说不用费事了,你先把医疗费给退了再说。神医本来是不肯吃亏的,但吴建国已经摆好了打架的阵势。吴建国歪了歪嘴,伸出大拇指说,大不了再把它打断了重接,多大的事!神医虽然也是在江湖上混惯了的,但到底是有些身份的,抵不上吴建国这么明目张胆的无赖。没办法,只好把钱给退了。
        这件事只是吴建国打架生涯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都没有真动手。荷香每天在厕所门口都能碰到吴建国。吴建国嘻嘻地让到一边,说你先请你先请,然后便站在厕所门口一边吹口哨一边耐心地等荷香出来。吴建国每天都要给荷香讲他怎么跟人打架,在监狱里怎么为了一个干馒头差点出人命,出门倒腾生意的时候蚀了本,钱花光了,怎么到乡镇卫生院卖血赚路费。吴建国的口才一点也不好,那些挨打吃苦的日子因为时间长了都有些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便有些疑惑,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似的。只是一讲起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吴建国的眼睛便一下子亮了起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常常重重地迸出几个词三言两语便带过去了。荷香喜欢听吴建国讲这些真假难辨的历险故事,在荷香面前,吴建国有点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坏坏的,却坏得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让人心疼。荷香常常能在吴建国的故事里发现点自己的影子,那个四处惹祸挨揍的吴建国似乎只是换了一副皮囊,实际上就是荷香自己,这让荷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荷香笑笑说看你瘦的那样儿,你那边可以做饭么?哪天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吴建国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说我瘦么?其实我的肌肉很好的,被衣服盖住了。
       后来,荷香和吴建国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恋人。荷香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了,连荷香自己都说不清那孩子到底是谁的。所有人都逼着荷香去流产,玉仪恨不得给荷香下跪,可荷香就是不去,依旧整天挺着大肚子在街上逛来逛去,和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三个月之后,荷香流产了,当然不是在医院做的手术,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荷香见过那个还没有发育好的孩子,眉眼深深地凹进去,两腮像被人用刀子削掉了似的,还没有发育便已经苍老枯萎了。荷香觉得吴建国就有点像那个夭折了的孩子,一副饱受摧残永远长不开的样子。荷香对吴建国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受人关注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同学、周围的邻居,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她的肚子,好像她的肚子里有一个跟恐怖电影里一样的外星怪物,这让荷香感到兴奋不已。荷香每天兴冲冲地穿上高跟鞋和紧身连衣裙,夸张地突出自己的肚子。我喜欢那种感觉,荷香说。
        玉仪曾经以喝敌敌畏逼荷香离开吴建国,还打过110报警,可荷香根本不听,只是让吴建国另找房子搬家。吴建国对荷香的爱就是拚命地揍她。吴建国抓住荷香的头发,拖着她在地上滚,荷香的脸便稀哩哗啦地碰在沙发上、凳子上、地上的鞋子上。打累了,吴建国就抱着荷香放声大哭。吴建国说荷香,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为什么呢?吴建国说我真不愿意做人,要是可以不做人就好了。可不做人做什么呢?吴建国觉得他现在的生活跟动物没什么两样,看来不做人做动物也没什么好的。吴建国想了想,说要是不做人,我就做一张床。然后便拉着荷香问她不做人愿意做什么?荷香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说不,我愿意做人,我愿意做一个穿铁甲的武士,这样我就不怕挨打了。
        一瓶啤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荷香看到吴建国把露天大排档的桌子一脚踢翻在地,说他妈的,刚才你说谁是二五?
       三
       荷香出门追吴建国的时候,玉仪又听到了身体里肺叶腐烂的声音。细若游丝的臭味顺着喉管慢慢地飘了出来,熏得玉仪头晕眼花的。玉仪听到她身体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在慢慢地叨咕着什么,这声音荷叶死的时候就在她肚子里说话,一直不知疲倦地说到了现在。
        玉仪觉得家道就是从荷叶死了之后开始败落的。荷叶下葬那天,荷田特意请了假,从离月城几百里之外的劳改农场赶回家。那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工地,据说为了修水库,抽调了附近五个县的几百万名民工,还有像荷田这样的劳改犯。荷田在工地上表现不错,准他几天假也是有点奖励的意思。算起来,荷田到劳改农场已经五年多了,要不是因为当初贪欢,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时候,玉仪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骂桂枝,说是桂枝害了他。荷田那时候刚跟桂枝结婚,小两口好得如胶似漆的。三朝回门的时候,荷田用脚踏车载着桂枝回娘家,桂枝把脸偎在荷田的后背上一路踩到城南。俩人见过了桂枝父母,桂枝便带着荷田到左邻右舍转转,当然也免不了牵着荷田的手指头到做姑娘时的小姐妹家露露脸,这多少也有点炫耀的意思。荷田长得仪表堂堂一表人材,一身簇新的藏青色西装朝人前一站,桂枝的脸上便忍不住溢出笑容来。俩人在外面转悠了一天,晚上回来却让怎么住宿给难住了。桂枝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平房,桂枝的父母和三个女儿就已经把房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了。桂枝没出嫁时是和两个妹妹挤在一个小套间里,因为不方便,以前俩人谈恋爱时都是荷田把桂枝约到外面说话,很少有在家里的。现在新女婿荷田上门,总不能再跟两个妹妹挤在一起吧。可要是分开住,桂枝和荷田又都有点不愿意,新婚燕尔,一刻值千金呢。虽说桂枝的身体荷田早就摸熟了,可是因为总是在外面,又总是偷偷摸摸地怕被人看见,荷田老是觉得没有尽性似的。荷田便把桂枝拉到一边,说咱们今天还是跟从前一样,到外面去,好么?桂枝知道荷田的意思,虽然有点害羞,脸一红,倒是同意了。
        荷田穿一件棉大衣站在树底下,两手一伸便几乎把桂枝整个儿包了起来,再朝身后的杨树上一抵,桂枝立时就轻声呻吟起来。荷田喜欢这呻吟声,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娇声要把伤口指给别人看,又怨声怨气地恨着,埋怨着,像潮水似的涌动着,挣扎着。荷田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潮水淹没了,可这旋转的感觉荷田又是那么喜欢,终于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桂枝的叫声几乎在一瞬间迸裂了出来,呻吟声也变得绵长婉转起来,你个冤家呀!以前谈恋爱时桂枝从来不敢这么叫的,当呻吟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腾起的时候,荷田终于无可救药地兴奋了起来。荷田后来在劳改农场又很多次看到了那年冬天的情景,被棉大衣罩住的两个赤裸的身体,像两只动物似的嚎叫着,然后,不幸便降临了。那年月城的冬天出奇地冷,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像要结冰的样子,荷田却感到浑身躁热难耐。
        桂枝的呻吟声引来了巡逻的警察,荷田感觉到有人在拍他光溜溜的屁股。就是在那一刻,荷田意识到那汹涌的潮水已经把他彻底淹没了,他出不来了,再也出不来了。桂枝羞得连头都不敢抬,躲在荷田身后一动也不敢动。荷田一边用手挡住手电筒射过来的刺目的光线,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荷田说我们是新婚夫妇,因为家里不方便才到外头来的,不是在外面随便乱搞的露水夫妻。警察把手电筒直对着荷田的眼睛照,又扫了扫桂枝乱蓬蓬的头发,说怎么证明你们是夫妻呢?你有结婚证么?警察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慢悠悠地数摸着腰带上的扣眼。小警察忽然笑了起来,说你骗鬼啊,夫妻有这么叫的么?这么冷的天你他妈的怎么硬得起来?然后又把手电照在桂枝脸上,把手中的黑色警棍抵在桂枝高耸的胸脯上,问桂枝干这行多久了?不等桂枝回答,小警察把警棍缩回来又伸了过去,警棍一动,桂枝柔软的胸脯便颤悠悠地弹一弹,这动作显然让小警察感到了乐趣,桂枝听到黑暗中有轻微的笑声。桂枝觉得那根黑色警棍带着一股电流迅速穿透了她的皮肤,那种麻酥酥的感觉竟让桂枝在一瞬间有点疑惑起来,她是站在警察面前还是依旧躺在那件棉大衣的下面?桂枝几乎被这感觉噤住了,桂枝听到自己尖声嘶叫起来。桂枝的叫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有一种骇人的惊悚,像玻璃碴子揿入皮肉似的磨割着周围人的听觉,有一种血淋淋的尖锐和迟滞的惊骇,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桂枝的叫声显然刺激了荷田,荷田一下子变得疯狂起来。荷田的衣服后袋里有一套小型的电工工具,平常都是随身带着的,荷田抽出了一把电工刀,扎了出去。荷田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个小警察,可是当电工刀扎下去时,手臂却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荷田能听到锋利的刀锋切割皮肉时的沙沙声,清脆而悦耳,音乐似的。
        玉仪是到厨房做饭的时候看到荷田的。玉仪看见荷田正站在菜橱子面前吃东西,荷田的头几乎伸到了橱子里头,右手捧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嘴里送。荷田明显见老了,也比五年前离开家的时候瘦多了,脸和手都晒成了黑红色,倒显出手掌心两大块白煞煞的皮肉,像生了白癜风似的。荷田吃东西的时候两只手在微微地颤抖,听到身后的动静时身体一震,做贼似的,见是玉仪,直僵僵的眼神这才变得柔和起来。荷田的嘴巴还在手掌心,眼睛朝玉仪这边转了转,算是打了个招呼。荷田的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玉仪问荷田,你说什么?荷田忽然一下子愤怒起来,一把夺过玉仪手中的篮子,玉仪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篮子里的馒头片儿就被荷田风卷残云似的一扫而光了。
        接下来的几天,荷田的食欲让全家人大开眼界,荷田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喊饿,从早上一睁开眼睛,荷田便开始吃东西。荷田回来之后,玉仪把全家人每天的饭量增加了一倍,每次做饭都要煮满满一大锅,足够七八个人吃的,可荷田一个人就几乎吃掉了大半锅,而且还是一副明显没有吃饱的样子。荷香有几次回家晚了都没吃上饭,弄得荷香大骂碰上鬼了。荷田对身边能找到的所有食物都有兴趣,变了味的馊米饭,几天前的干馒头,玉仪烧汤时做调料用的半生不熟的虾米皮。荷田每天都要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搜罗干净,荷田甚至还吃过玉仪存下来喂鸽子的带皮的稻粒。有一次,邻居家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到玉仪家玩,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半只煮鸡蛋。那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已经吃完早饭两个多小时了,午饭刚刚开始做,玉仪把米淘好刚放进锅里。荷田那时正一边叽哩咕噜地吞咽着口水,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荷田发现孩子手中的半只煮鸡蛋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几乎在一瞬间,那半只煮鸡蛋就到了荷田的肚子里。荷田迅速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存的鸡蛋渣,拨开哇哇大哭的孩子肮脏的小手,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玉仪实在弄不懂荷田这到底是怎么了,除了吃东西,荷田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荷田自从回家之后就不怎么搭理桂枝,都说久别胜新婚,俩人又是刚结婚就分开的,按说亲热还来不及呢,荷田对桂枝却跟陌生人似的。玉仪开始还以为小两口时间长不见面闹别扭了,谁知桂枝却向玉仪哭诉,说荷田除了睡着了以后不喊饿,即使夜里醒来,也必定要找点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实在找不到就拿桂枝解恨。桂枝还让玉仪看她胸脯上和大腿上一块块紫红色的血印子,骂荷田是畜生,不是人。玉仪开始还好言相劝,见桂枝还是骂声不绝的,便拉下脸,讪讪地笑道,做女人的都是这命,就是皇帝的女儿也逃不过,要是你愿意,倒是有一招能逃过这一劫的。桂枝停住抽泣,问是哪一招?玉仪收住笑,冷冷地说,去做尼姑。
        荷田的假期早满了,劳改农场已经打过电报来催,措辞严厉,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玉仪看到电报后吓得整夜睡不着觉,荷田却一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见荷田这个样子,玉仪也不敢贸然逼他走。玉仪写了封信,说荷田得了吃不饱的怪病,要在城里治病。劳改农场显然是不相信这一套,没几天便派了两个人来调查这事。来人那天,荷田恰巧出门不在家,玉仪正张罗着留队长吃饭的时候,荷田回来了。玉仪陪队长在客厅里说话,等到发现荷田的时候,荷田已经把玉仪做好的半锅米饭和刚炒出来的几个菜全吃光了。荷田一边打着嗝,一边伸出手指把嘴角和下巴上的米粒一粒粒地捡起来往嘴里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身后还站着人。玉仪把两只手捏成拳头紧紧贴在胯骨上,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瑟瑟发抖,人站在门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队长看了一会儿荷田吃东西时的样子,让玉仪抽空去办一下保外就医手续,客气地跟玉仪打了声招呼便走了。等人走了之后,玉仪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玉仪下决心给荷田治病。玉仪早上摊了一脸盆的面糊煎饼,又把煎饼包上肉馅子,在炉子上烤得焦黄松脆。整个上午,院子里都飘荡着一股诱人的香味。荷田已经不可收拾地发胖了,整个身体像一只吹了气的布口袋似的撑了起来,一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看人的时候却像锥子似的,锋利得能割人。玉仪跟荷田说要带他出去一下,荷田连头都没有抬,没有听到似的。只要有吃的东西,荷田似乎并不在意带他到哪儿去。荷田的嘴一刻也没有闲着,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一口气吃下了十几只馅饼。等到荷田吃第十六只馅饼的时候,玉仪和桂枝已经带荷田来到医院门口了。玉仪看到医院大门口围了一圈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哀哀地哭,手里还捏着一只婴儿穿的那种红色软底鞋。女人哭得很伤心,边哭边诉说着什么,玉仪和桂枝都被女人的哭声吸引住了,拚命挤过去想看个究竟。等到她们意识到荷田还在外面的时候,荷田早已经不见了,和荷田一起不见的还有他吃剩下的半只馅饼。桂枝的病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发作的,桂枝捂着肚子慢慢地蹲到地上,像是一下子累了。玉仪看到桂枝似乎一下子变得身轻如燕,像是要整理一下被揉皱的衣服前襟,手伸在半空中要抓住什么似的抽了抽,然后就像一片树叶似的落下了。
        荷田是在玉仪做晚饭的时候回家的,玉仪不敢想象她要是不回家做饭,吃不上饭的荷田会做出些什么事来。玉仪把米饭盛到碗里,端到荷田面前,一边听着荷田吧叽吧叽的咀嚼声,一边对荷田说,桂枝病得很重,医生说是癌症,已经扩散了,让准备钱做手术。荷田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看玉仪的脸,没听懂似的。然后,荷田便放下碗,站起身,把玉仪拉到亮处,说妈,你说什么?这是荷田回家这么多天第一次叫玉仪妈,玉仪忍不住哭了起来,说荷田,桂枝病了,需要钱做手术。
        荷田吃不饱的怪病就是那天晚上不治而愈的。荷田对玉仪说妈,我用自行车带着你,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四
       玉仪到现在还记得荷田被带走时的情景,那时候桂枝已经死了,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荷田因为欺骗组织,没有按期回劳改农场,被加了刑。荷田离开家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直到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才转过脸来,对着玉仪笑了笑,然后便被带走了。玉仪就是在那一刻里忽然明白了,荷田的病是他装出来的,所有的人都被荷田骗了。可是荷田为什么要骗他们呢?而且,既然要骗为什么不一直骗到底呢?荷田每天像个疯子似的吃东西的时候已经算不上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而是变成了个装各种食物的口袋。做口袋并不容易,玉仪很清楚这一点。唯一的解释是,荷田是为了桂枝才装病的。桂枝死了,这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所以荷田又变成了一个人。其实,人和口袋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呢?玉仪觉得荷田这是一时没有想通,这才又做了一件傻事。
        荷田被带走的时候,荷香还没有回家。荷香以前虽然也不像话,但至少晚上还回来睡觉,自从荷田回来,桂枝又住院开刀,荷香便见不着人影了,几天不回家是常事。吃完晚饭的时候荷香回来了,玉仪正在洗碗,问荷香吃饭了么?荷香看了一眼玉仪手中的碗筷,说吃了。玉仪知道荷香没吃,但假装没有看出来。荷香伸手把厨房里的菜橱子打开,想找点什么吃的东西,边找边说好,不管玉仪问什么,荷香总是只回答一个字,好。玉仪说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要是没吃,去煮一包方便面吧。荷香的脸忽然阴了一下,看了玉仪一眼,说不,我吃过了。说完便去睡觉了。
        荷香总是撒谎,毫无意义地撒谎,玉仪实在弄不懂荷香这么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显然,什么好处也没有,可荷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撒谎几乎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性动作。荷香那时候正值青春期,整日愤怒而不安的样子。家里的一切都让荷香难以忍受,玉仪的咳嗽声,屋里灰扑扑的家具,电唱机里传出来的扬剧段子。那是玉仪唯一的爱好,偶尔高兴了,玉仪还会边听边跟着唱上两段。荷香一回家就觉着后背发紧,拚住劲才能忍住想逃出去的冲动。玉仪整日高门大嗓地吆喝,不知什么原因总是跟别人吵架,不是跟邻居吵就是跟商店里的营业员吵。在家里也是骂人的时候多,开始是骂荷田,后来是骂荷叶,等到荷叶死了荷田被抓起来就骂荷香一个人。荷香站起身把电唱机嗒地一声关掉了,对玉仪说你为什么总是听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吵死人。玉仪沉下脸,又把电唱机的开关打开,说你不爱听么?要是你每天晚上给我做饭,侍候我好好的,你听什么都可以,但现在是我做饭给你吃,所以你就没有权利选择了。然后玉仪就开始在饭桌上讲单位里的事,车间主任怎么跟一个浑身骚气的女人好上了,派活儿的时候就专拣轻快活儿给她。两人怎么在上班的时候眉来眼去的,下班了还留在厂里不走,结果被那女人的丈夫当场抓住。玉仪说你没看见车间主任当时那副熊样儿,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玉仪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是在跟自己女儿说话。荷香说你想干什么呢?已经够烦的了,你不能老拿这些破事来影响我的情绪。
        荷香知道玉仪这是在嫉妒,玉仪喜欢那个车间主任,荷香已经有足够的敏感分辨出女人之间复杂的情感了。玉仪是寂寞的,自从庆湘死了之后就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她。玉仪当年也算得上是厂里数得着的漂亮女人,咬着牙守寡似乎也没几年,却说老就老了。荷香知道玉仪其实是不甘心的。玉仪年轻时有过相好的,那男人是个坐机关的,整日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天上掉下片树叶也要研究半天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什么用意,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玉仪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人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那男人自然也是喜欢玉仪的,但这喜欢顶多是在中午的时候偷偷到玉仪家坐坐,在一边看玉仪做事,拉拉手,扪扪玉仪柔软的胸脯,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玉仪那时候虽然已经生过三个孩子,腰身还像个姑娘似的。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让那男人的老婆知道了,吵着要到机关去告状。男人盘算了一下轻重,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反正他们之间原本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玉仪为这事私下里几乎死过一回,后来虽然表面上把男女之间的事看得淡了,心里却始终耿耿于怀的。玉仪甚至喜欢荷香带回家的男同学。玉仪夸奖男同学的肌肉真好,跟个小大人似的。玉仪说你别拿我当是同学的妈妈,让我们做个朋友好么?荷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玉仪还拉着同学的手问他家里的情况,几岁上的学,在家里排行老几,晚上做功课到几点。玉仪让他以后常来玩。我做好吃的给你们吃,玉仪说。玉仪转过脸来问荷香想不想要一辆自行车,跟那个男同学一样的一辆新自行车。荷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不久前刚为要买新自行车的事挨过玉仪的揍。玉仪打发荷香到杂货店买酱油,等到荷香回来的时候,发现那男同学已经走了。玉仪若无其事地对荷香说男同学的家里有点急事,打电话来让他回去的。荷香始终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能做什么呢?可那个男同学后来却忽然不理她了,见到她先是脸红脖子粗的,再后来就跟仇人似的。
       玉仪关上水笼头,高声说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说看。荷香摇摇头说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五
       荷香直到火车开走的时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车厢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荷香知道自己正在离月城越来越远。吴建国是最后一刻才决定上这趟车的,荷香只知道它是朝北方开的,根本不知道终点到哪儿。荷香被吴建国拉着跑到车站的时候还在担心那个躺在地上的大排档摊主是不是还活着,吴建国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骂了一声贱货便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荷香说,你得给我弄点钱来,我要离开这儿,现在就走!荷香说你要到哪儿去?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走。吴建国先是死活不同意,后来把荷香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行。
        荷香在火车上很快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又被吴建国叫醒了,吴建国拍了拍荷香的后背,说到了到了。荷香原来还以为至少要坐一两天的火车呢,荷香站起身穿过车厢里一个个横七竖八呲牙咧嘴的身体,直到站在一个陌生小站的站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吴建国敲开车站附近一个小旅店的门,把荷香安顿下来之后就不见了。半个小时之后,吴建国带来了一个陌生男人,跟荷香说是以前做生意的朋友,还给荷香带来了几罐饮料。陌生男人似笑非笑地对荷香说小姐真漂亮,到底是大城市来的。然后便盯着荷香的脸看,看了一会儿又看荷香的胸脯,正面看完了又让荷香转过身去,看荷香肥硕的屁股,还伸出手揣了一把肥瘦。荷香当即甩出去一个嘴巴子,荷香看到陌生男人的脸似乎阴了一下,然后附在吴建国的耳朵上嘀咕了一句什么。饮料里显然是有些名堂的,荷香喝完饮料后便开始犯困了,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吴建国在跟那个陌生男人因为什么事讨价还价,两人压低声音吵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吴建国摇了摇荷香的肩膀,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让她安心在这里等他,有什么事就找老四照应。吴建国指了指陌生男人,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荷香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吴建国走了之后,那个叫老四的陌生男人便开始对荷香动手动脚的,荷香想反抗,却发觉手脚一下子变的像面条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想大声喊叫,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老四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地揉摸着荷香的身体,像一个耐心而高明的面点师,因为兴奋,不时把鼻涕抹在小旅店肮脏的被褥上。朦胧中,荷香能听到老四粗糙的双手在身体上划过时的沙沙声,下雨似的。那一夜,荷香睡的香甜极了,做了一夜的梦却一个也没有记住。
       第二天早上,老四告诉荷香,他花了五千块钱从吴建国那儿把她买下了。吴建国急等着钱用,所以把她卖给他了。荷香不相信,要出去给吴建国打电话,却发现吴建国的手机早就停了。老四对荷香说你别忙了,吴建国这会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荷香放下电话,发现老四正笑嘻嘻地看着她。老四其实并不算老,虽然四十不到身体就发福了,头顶上的头发也秃了半截,却不怎么像是在生意场上混的人,一脸的斯文相。脸上的皮肤是营养过剩的那种,油腻而红润的样子,露在外面的手脚也是强健有力的,铁疙瘩似的肌肉上覆着一层暗黑色的汗毛。老四拍拍荷香的肩膀,说只要你对我好,我不会亏待你的。荷香把老四放在肩膀上的手推开,转身跟老四要了一根香烟,呼了口气,对着老四的脸吹了一口烟圈,眯起眼睛说你怎么不亏待我呢?
        老四从来不打荷香,说话也是轻言慢语的。老四的老婆是他老家卫生院里的护士,五年前就跟别人跑了,那时候他还在一家乡镇玩具厂做技术员,因为厂里亏损,头天晚上厂长刚跟他谈过要他下岗的事,第二天老婆便把离婚协议书签好了。女人把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还留下了一张纸条。老四说他并不心疼那些家具,那本来就是他老婆置的。他想不通的是那张纸条。荷香问纸条上写了什么?老四看了荷香一眼,说我已经记不全了,大概是说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因为我是一个无能又窝囊的男人。总之一句话,她要走了,就这么回事。老四停了一会儿说你猜她后来嫁给谁了?荷香问谁?老四笑了起来,说她嫁给了玩具厂的厂长。那时候她还没过三十岁生日,那老头都快六十岁了,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头秃得一根毛也不剩,还有哮喘病。老四住了口,停了一会儿又有点疑惑起来,说谁知道呢?或许就因为这些她才嫁给他也说不定,女人的事谁能说得清呢?老四忽然转过脸来,针尖似的看了荷香一眼,问荷香,你为什么要跟吴建国在一起呢?
        老四对做生意并不怎么在行。老四身上有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那么点儿厚道,当然这多半是装出来的,可因为装得太像了,便常常要被别人利用的。老四说他还没坏到那个份上,他做生意纯粹是给逼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骗人说假话,连生人都不爱见,可不说假话哪赚得了钱?老四的理想是做个小本生意赚点辛苦钱,找个可心的女人做他老婆,疼他爱他对他好,给他烧饭持家生孩子。可这太难了,现在的女人都是他妈的只爱钱不爱人的,给了她钱你就是她的心肝宝贝,让她叫你爹都成,没钱你就是一堆臭肉。老四说荷香,你们女人怎么都变得跟牲口似的?老四一边感叹一边摸荷香身上的伤疤,荷香便一一向老四介绍,哪些是吴建国打的,哪些是别人留下的。荷香说她一点也不怪吴建国,那是个没人心疼的人,他做什么她都不怪他。老四说要是吴建国不是把你卖给我,把你卖给人贩子呢?你也不恨他?荷香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这我可没想过。荷香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可一说出来就不是原来的样子,就是原来的感觉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是不确定的。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离不开吴建国呢?那个把她卖了五千块钱的男人。
       六
       荷香是在跟老四生活了一百四十五天之后决定离开老四的,荷香觉得要是她不走的话,准会发疯的。老四半个月之前就开始跟平常一样出门做生意了,不再担心荷香会不会跑的问题。老四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公司,自然是那种什么业务都不做但又什么生意都做的公司。老四出门当然少不了喝酒嫖妓,但晚饭是必定要回来吃的。老四带回来劲道十足的老白干,小心地倒出两小杯,老四从不在荷香面前多喝酒,但酒却一定是要喝一点的。老四说因为这才像是在家里。老四边喝酒边对荷香的手艺赞不绝口,虽然荷香只会用电饭煲煮米饭,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或者丝瓜炒鸡蛋,老四却是一副感动得想流泪的样子。老四说我以前的老婆是一条母狗,见到男人就起性,还喜欢老男人,越老越起性,荷香你才让我体会到了家的温暖。老四跪在荷香面前,把头扎在荷香的怀里,扪着吻着,把清鼻涕一滴滴地抹在荷香的胸脯上。老四说荷香你嫁给我吧,给我做老婆好么?吴建国是有眼无珠,幸亏他把你给卖了我才得到了你,咱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好么?老四仰着脸看荷香,几乎分不清眉眼,只能看到流着涎水的半张着的嘴巴和一大片团团的肉色。荷香不由感到一阵恶心,就像一条狗伸出舌头舔自己脚趾头时的感觉,厌恶中夹杂着一点兴奋。女人都是喜欢被男人宠的,就是叫花子向自己示爱,女人虽然表面上受了羞辱似的,心里还是有几分骄傲的,可荷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荷香从小就害怕成为一个普通人,害怕跟别人一样。不好好上学跟小流氓鬼混,怀孕流产,甚至喜欢上吴建国,这些都是为了跟别人活的不一样,为了做点除了吃饭睡觉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之外什么不一样的事情。荷香顶着鸡的恶名鬼混,心甘情愿地挨吴建国的揍,跑几千里地去见一个杀人犯,甚至吴建国为了钱把她卖给一个陌生男人她也毫无怨言,这一切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可老四,这个花五千块钱把她买来跟她睡觉的男人,却向她这个做过鸡的女人求婚,而且是要她做他的妻子。不是因为她漂亮,只是为了要一个持家烧饭的老婆,一个整日守着他、在家等他、给他生孩子的普通女人。荷香牺牲了自己的青春,不惜做个烂女人,老四却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普通女人的特征。十年了呀,她拚了十年,满身的伤口和疲惫,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荷香不由打了个寒噤。荷香咬着牙根推开老四,站了起来。不,她不能这样,不能!她得做点什么,不然她觉得自己会疯掉的。
       老四又出门喝酒了,荷香找了一把螺丝刀撬开抽屉,她以前见过吴建国从那里边拿过钱,打开之后却发现抽屉是空的。看来老四还是没有完全信任她,荷香的嘴角不禁露出点笑意,这就对了。荷香一脚踢翻了床前的凳子,打烂了一面镜子,又把放在客厅里的饭桌掀翻,然后便开始在屋子里找可以带走的东西。这套房子是老四临时借来金屋藏娇的,除了一些锅碗瓢盆和几样用旧了的家用电器,几乎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老四表面上对荷香一团和气。在银钱上却抠得紧,荷香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四的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再说偏僻小镇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连一点零用钱都不知道该朝哪儿扔。荷香几乎有些绝望了,最后还是发现了点值钱的东西。老四把手表忘在桌子上了。老四的手表看起来不起眼,链子却是纯金的,荷香歪着嘴笑了笑,顺手就把手表装进了挎包里。
        已经是冬天了,天黑得早,小镇上的人吃完晚饭大都偎在被窝里看冗长的电视剧。各家各户早早地关上门、放下窗帘,连一丝灯光都不漏,整个小镇就像死了一样。只有火车站还活着,远处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让荷香觉得兴奋不已。荷香已经听到了火车进站时的轰鸣声,那是在这个末等小站唯一停下来的慢车。只停两分钟,两分钟后,一切又将复归于平静,这个小镇又将重新被黑暗淹没。荷香不知道这列火车要开到哪儿去,她也不想知道。到哪儿去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她只想爬上去,离开这儿,离开老四,离开这个散发着油烟味、寂寥沉闷的小镇。荷香在黑暗中飞跑起来,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吹过,像柔软的云彩一样把她托了起来。荷香跑得双颊绯红,通体舒畅。荷香已经能看到火车站悬在门顶上的那盏昏黄的路灯了,像夜游人的眼睛,冰冷的外表下其实是包着一团热乎乎的东西的。
       荷香忽然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患难
       一
       余琛是下午拿到吴文芳的CT片的。肿瘤医院的医生一看到片子就说人没救了,让余琛回家准备后事。余琛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人嗡地一下整个都软了,直愣愣地盯着医生脸上的眼镜片,只是一个劲费力地咽着唾沫,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片子的医生是余琛通过熟人介绍来的,之前又花钱打点过,因此说话时很客气。医生把片子举起来,对着光亮,慢条斯理地跟余琛讲原理,说是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要是做手术的话怎么没有价值,说不准就下不了手术台了。医生说的专业术语太多,余琛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心里只有一句话在面前晃来晃去的。那就是吴文芳没几天活头了,快死了。一想到这儿,余琛的心里便有一股逆流慢慢地往上涌,眼圈儿一点点地红了起来。红着眼睛的余琛因为要拚命忍住不让自己打嗝,便把目光从医生的眼镜片上移开,去看医生的白大褂。那医生显然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白大褂的前襟上有点脏,有一圈暗淡的红色留在上面。树荫里有斑驳的太阳落下来,落在医生的白大褂上,也落在那圈不太新鲜的红色上,余琛便想伸手去试试那圈红色是不是血。医生依旧在耐心地说着什么,但余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医生意识到余琛的麻木不仁大概是因为太伤心了,这样对待病人家属多少有点不人道,这才闭了嘴。医生拍拍余琛的肩膀,把片子还给他,便转身回去了。余琛站在原地,等到医生的白大褂在玻璃门里消失之后,便站在树荫下哭了起来。
       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人从余琛的身边经过,急匆匆地赶去排队挂号,或者是表情严肃地陪病人去做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治疗,并没有人停下来。有人远远地向余琛看了看,又走开了。医院里整天都有人活着进来,又被抬着出去,男人在众人面前流眼泪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余琛站在树荫下哭了一会儿,感觉心里不像刚才那么堵得慌了。吴文芳昨天就已经回县城的家里了,只留下余琛一个人等着拿检查结果,所以吴文芳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在这之前,吴文芳一直是在县医院做的检查。开始的症状就是尿频,先是一二个小时上一趟厕所,后来是十几分钟、几分钟一次小便。吃药打针就好一点,药一停又是那样儿。小县城里藏不住事,都以为她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这年月,虽说这种病算不得什么稀罕,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鄙夷的。吴文芳凭空受人诬陷,又有口难辩,大声呵气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到底觉得说出去有点丢人,便偷偷摸摸地治。开了一大堆的消炎药,点滴成天打,最后连顶极的抗生素都用上了,还是不起作用。吴文芳打完针便坐在院子里骂余琛,骂他竟敢在外面玩野女人,把脏病传染给了她。吴文芳在县里的一家负责卫生检查的单位上班,干的又是一般人都要高看一眼的现金会计,平日里逞强惯了,哪里吃得下这种亏?吴文芳说你别装蒜,不是你是谁?莫非是我自己跟别人乱搞不成?余琛那会儿刚吃完饭,正歪着脖子举着根牙签剔牙,本来还想顶嘴的,斜着眼看了吴文芳一眼,到底没敢说话。
       这几年,吴文芳结婚生孩子之后不仅没发胖,反倒是越来越瘦了。一脸操劳过度的憔悴,胸脯干瘪得像一张硬纸板,两颊深深地凹进去,两只颧骨便越发地显得突出,把眼睛都挤成了两个规整的三角形。又因为总是不如意,处处看到别人的算计,时时小心提防着,脸上的肌肉便一点点地往下挂。吴文芳又不会打扮,穿的衣服不是又肥又大印着牵牵绊绊图案的大花褂,就是单位里发的工作服,再配上一头鸡窝似的烫发,这样的形象,是不会有哪个男人愿意多看几眼的。可余琛还是有点不服气,说照你这么说,那我怎么没有事?吴文芳的声音顿时高出个八度,说你懂什么?那是因为你身体的抵抗力比我强,但是你不能否认自己是带菌者。吴文芳在做会计前上过一年的卫生学校,在余琛面前,一讲起医学知识便充满自信。吴文芳拍着巴掌说去查,去省里的肿瘤医院查!我就不信怎么一下就说不清了呢?余琛说亏你还学过几天医,要检查也不用去那儿的。吴文芳便又白了余琛一眼,说你就不怕我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余琛和吴文芳是同一所中学里毕业的,但上学时二人并不认识。等到别人给他们牵线搭桥的时候,余琛已经是县机关的办事员了。余琛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吴文芳的时候是在她的柜台前。有人在吴文芳那里买布,吴文芳正尖着指头量尺寸。买布的是个农民,吴文芳的冷淡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旧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的脸。因为厌恶和难以逃避,吴文芳皱起了眉心,身体也微微地向后倾着。等到吴文芳量完了布,把那个不知趣的农民打发走之后,便转过脸来向余琛这边瞟了一眼。吴文芳的那一眼本来应该是漫不经心的,但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吴文芳竟意外地冲着那时还是陌生人的余琛笑了笑。余琛至今还记得吴文芳的笑容里透着几分无奈与妩媚,还有点心照不宣的东西在里头。余琛的心中不由一动。余琛就是在那一刻决定要跟吴文芳结婚的。吴文芳那时还是个乡镇供销社的营业员,而余琛是部队的转业干部,回来后又进了县政府机关。以余琛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县城里找个条件相当的女孩子结婚,但余琛还是在半年之后心甘情愿地娶了吴文芳。
       余琛与吴文芳的婚姻虽然有点出人意料,但是到底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男人娶媳妇都习惯于找个比自己条件差一点的女人,这样才能维持家庭的平衡。余琛又是那种比较平庸的男人,也没多少资格挑剔吴文芳的长相。而且就是再丑的女人也会有不难看的时候,青春本身就有吸引人的地方。吴文芳又是理家的好手,虽然嘴巴不饶人,家里的事倒是不需要余琛操心就已经处理得妥妥帖帖的。因此,余琛和吴文芳每天上班下班,和大家一样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后来,余琛又找关系把吴文芳调到了县城里,接着就是女儿出生。女儿长得跟吴文芳年轻时一模一样,连性格也是一样争强好胜不饶人的那种。跟邻居的孩子吵嘴打架,跟同学嘀嘀咕咕,从来都是要占上风的,但是偏偏学习成绩不好。余琛本来想好好管教一番,总是被吴文芳半道上拦住了。为孩子的事俩人没少吵架,总是余琛败下阵来。久了,余琛便也泄了气,收了要让女儿争气的心。有时,余琛也会觉得有点不甘心,认为自己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未免有点冤。可转念想想,自己到底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又无权无势的,哪个女人会爱上他呢?出去找女人吧,又怕因此毁了前程。余琛在黑暗中凝视着面前那张暗淡憔悴的脸,常常会在内心里希望吴文芳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余琛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一次艳遇。艳遇,这是男人拥抱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他在期待艳遇,就说明他还对这个世界充满期望,至少,他还想要这个世界。但是,余琛有时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余琛发觉自己并不怎么讨厌吴文芳。余琛闭着眼睛抚摸吴文芳消瘦干枯的身体的时候,内心十分平静。余琛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在试图和另一个世界在一起,一个与尘世离得很远的世界。那应该是一个无欲而透明的世界,一切的呢喃与起伏的喘息只是他接近那个世界的努力,却永远也无法抵达。吴文芳的身体就是他通向那个世界的通道,余琛就在这漆黑的通道中无望地摸索着,孤独而无助。有时,余琛又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有期待他才能容忍现在的生活,也幸亏因为吴文芳不是别的什么陌生女人,他才能接受面前这个苍黄的身体。要是吴文芳是一个漂亮女人,他还会有现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么?而且,余琛发觉,就连这个念头也是转瞬即逝的。疲倦在黑暗中排山倒海似地袭来,余琛很快便感觉到睡意朦胧了。
       
       二
       让吴文芳住院治病倒没费什么周折。余琛只对吴文芳隐瞒了一个上午,便把实情向她和盘托出了。平日里都是吴文芳一个人做主惯了的,现在一下子让余琛独自承担这么大的事,余琛急于想摆脱出去,一刻也不愿意等。倒是吴文芳的反应有点出乎意料,一点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喊大叫的。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愣了半天,说了一句话我怎么是这命,就到屋里睡觉去了。
       本来说好了第二天上午就去省城看病的,吴文芳哪里还能睡得成觉。半夜里起来打电话,把沾亲带故的娘家人都喊来了。余琛的父母早已经退休了,根本帮不上什么大忙。大妹妹余丽早就嫁了人,除了节假日偶尔在父母家里碰到,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小妹妹余佳大学毕业又留在了省城,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因此,家里有什么事,吴文芳都是靠娘家的。吴文芳的兄弟姊妹多,再加上几个经常走动的亲戚,一下子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吴文芳开始说话了。可说不了几句,便开始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念叨:苦了这么多年,这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又得了这病。这说老不老说少不少的,女儿又没有成人,这可让我怎么好呀?哭得余琛也有点生离死别的感觉。不过余琛在躲到卫生间里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疑惑:有病治病,弄这么多人来看自己伤心,总有点让人讪讪的。直到众人纷纷掏钱,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带吴文芳治病,就是花再多的钱,有我们撑着,余琛这才暗自佩服吴文芳的心计。小县城里什么事都不上规矩,没有关系简直寸步难行。平日里,这些人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是要找吴文芳的,余琛也被吴文芳逼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帮他们忙,没少受气。现在,吴文芳这是要让他们还人情债了。
       住院之后,还需要经过检查这一关。B超、CT、病理活检……一拖就是半个多月。接下来就开始放化疗了。吴文芳的化疗反应简直惊心动魄,翻江倒海似的呕吐,头发一抹便一缕缕地朝下掉,吴文芳原本就稀稀拉拉的头发很快便掉光了。吴文芳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恶劣。她开始怀疑自己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已经坏掉了,死亡的威胁让吴文芳变得反复无常,暴躁乖戾。吴文芳早上躺在床上刚喝完鸡汤便开始呕吐,一边吐一边对余琛恨道,你妹妹为什么不到医院来?说什么我也算是你们家的人。连我娘家人隔那么远都轮着来伺候,凭什么我一进医院,她连面都不见?吴文芳住院是余佳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可是自从吴文芳住上院以后,余佳只是丢下几千块钱在这儿,便不见人影了。电话倒是天天打的,余佳在电话里期期艾艾地对余琛说,她一到医院就害怕,见到那些脑袋溜光的人,看见那些人脑袋上画的横七竖八的红道道儿,晚上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余佳说哥,我真的害怕。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余琛最疼爱的,两人年龄差距将近十岁,余琛上高中时余佳才开始上小学。余琛便承担起了半个家长的义务,每天送余佳上学。刮风下雨的时候,余琛就背着余佳在烂泥地里走。有一次,余琛不小心咣当一下把余佳的脑袋都摔破了。余琛以为余佳肯定会放声大哭,谁知余佳一声也没吭。余佳趴在余琛的后背上说哥,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做新娘。余琛结婚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老是无意中把女儿的名字喊成余佳。在余琛的印象中,余佳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姑娘,这才几年没见,眼角已经能看出沧桑感了。算起来,余佳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是个老姑娘,至今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余佳每次从医院出去,都是一副面色苍白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余琛每次都装着没看见。让一个姑娘家面对这些赤裸裸的病痛与死亡,确实够难为她的。虽说年龄也不小了,到底没怎么经过事。再一想到余佳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的难处,余琛便不忍心再跟她说什么狠话了。余琛对吴文芳说,这儿不是有我么?有我照顾你还不行么?吴文芳抬起头叭地一声把一口酸水吐在余琛面前,说你以为我稀罕她来看我?我就见不得她那张苦瓜脸。我这是心疼你呢,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些天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说完便开始哭,哭完了又骂。她不管我,难道也不心疼你?你不是从小就疼她么?这就是你疼她的报应!
       余琛昨晚只睡了二个小时的觉,这会儿两只鬓角像要裂开似的突突地跳,只想找个地方躺下睡一觉。但是余琛还是坚持着没有走。他知道就是真躺到了床上,也不会睡得着的。需要他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从跟治疗医生交流,及时了解吴文芳的治疗方案,到按时按点盯着给吴文芳挂水服药,陪她做化疗。每天还要变着花样地给吴文芳增加营养。医院里的饭菜吴文芳是不吃的。吴文芳上的那一年卫校给她的唯一收获,就是学会了爱干净。平日里这不吃那不吃,嫌脏。送到病房门口的大锅饭,吴文芳连闻着都说要吐。开始的时候,余琛都是到饭店里点菜的,但是到底太贵了。为了省钱,余琛每天一大早就到菜场买菜,再到医院附近找人做好,送到吴文芳的床头。吴文芳的坏脾气也让余琛吃不消。摔东西骂人还在其次,每天缠着他不让离开半步,简直快把他逼疯了。医院里有规定,家属陪床除了有特殊情况,夜里是不让搭铺住在病房里的。因此,余琛还要到外面去住旅馆。虽然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住旅馆的钱还是一分也省不下来。天长日久,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吴文芳好几次嚷嚷着让他找余佳想办法,可余琛知道余佳在单位里连个集体宿舍都没有,到现在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也不忍心再让她为难。光是挨累受气倒还能忍受,最让余琛揪心的是他现在必须要赶紧想办法筹钱。家里的积蓄和众人凑的那笔钱,光是给医生送红包请吃饭,再给吴文芳交住院费就已经用去了一大半。眼看着带来的钱越来越少,快用光了,吴文芳的治疗却还只是开了个头。虽说来的时候单位里说的好听,医疗费全报,可现在地方财政包干,报销都是帐面上的,不少人手里捏着的还是好几年前的欠条。治病都是自己先掏的医药费。余琛一想到这些烦心事便恨不得跟谁打一架。一个小时之前,余琛又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说是要来看妈妈。刚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自从吴文芳住院就一直住在外婆家,到现在还不知道吴文芳得的是癌症。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说是要来玩。气得心里冒烟的余琛还不能发火,还得想个什么理由把女儿搪塞过去。
       余琛觉得自己真有点撑不住了,托着两只鬓角说吴文芳你有完没完?你自己不活是不是也不让别人活?
       三
       余琛在是否回家筹钱的问题上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打定了主意。余琛心里很清楚,给吴文芳治病的钱就是筹来了其实也是打水漂。到了癌症晚期就等于是判了死缓,治疗只是延缓死亡的时间而已。和吴文芳同病房的一个农村老太太,这已经是第二次住院了。以前来化疗的时候儿女还信誓旦旦跟着跑前跑后的,可到底都不是有钱人。老太太又是家庭妇女,没有单位报销医药费,病情一有好转便出院了。这次又来了,疗程还没有做完床前已经见不到一个人了,整日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是余琛看着她可怜,分点吃的给她。因为交的钱用完了,医院里已经催过好几回了,直到中午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才露面。一看就是那种劳作过度的人,当着老太太的面就对余琛说这病治不得了,已经花了十几万了。余琛当然明白,这十几万对于农村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常常是几代人苦吃苦做,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积蓄。说到底,癌症病人的治疗就是看你有没有钱。有钱说不定就能多活几天,没钱就只有回家等死。治疗还是不治疗,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而钱是用来决定缓期的具体时限的。但是余琛很清楚,这打水漂的钱,自己一定得掏。临走前,吴文芳把娘家人找去的用意很清楚。一方面是让他们还人情债,另一方面也是借机向余琛施加压力。要是他余琛胆敢不给吴文芳治病,吴文芳的娘家人肯定不会放过他。吴文芳自然明白自己得了癌症意味着什么,显然,她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余琛在单位里只是个办事员,平日里谁的话都得听。虽说偶尔随领导到乡里检查的时候,也是派头十足威风八面的,可那都不是冲着他来的。那些头头脑脑脑们私下里拿的外快,他是一分也捞不到的。因此,这些年余琛只是靠几个死工资,现在积蓄花完了,也只有绞尽脑汁想别的辙。余琛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把所有能向他们开口借钱的人挨个在心里过了一遍。余琛平时并不善交际,几乎没什么朋友。单位里的同事也不行,不光是没到能借钱的交情,余琛也不愿意丢这个人。吴文芳的娘家人虽然把胸脯拍得山响,可到底没几个有钱的。兄弟几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企业的效益又不好,自己的生活都有困难,哪里还有什么闲钱帮他?想来想去,余琛觉得这钱还是得向父母要。
       余琛的父母已经退休多年了,平日里难得有什么事找余琛。因此虽然住在一个镇子上,有时余琛一二个月也不回去一趟。对父母,余琛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余琛的父母都是世家出身,早年也是见过大场面、享过福的人,在余琛的印象里却是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从小就见到他们被人支使着忙得满脸疲倦。一辈子在外面谨小慎微地做人,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又不会通融,没多少与人相处的经验。于是,便本能地要把自己藏起来,是站在人堆里就很难找出来的那种人。因为太老实了,少不得要被人欺负的。在外面受的气多了,回家来便忍不住要发泄一下。因此,家里整日都能听到吵架的声音。说不清什么原因,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俩人就吵了起来。余琛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就下放农村了。余琛对童年的记忆除了他们整日吵架就是家里的穷,穷得让人尴尬,让人伤心。就连每个学期学校里收的那几块钱学杂费,父母也从来没有顺顺当当地给过他,每次都要等到被老师点多少次名才交。在十岁孩子的心里,天天被点名就算是天大的事了。母亲不肯给钱,余琛也不敢作声,却哭了一夜,第二天便死活不愿意上学了。母亲一个巴掌掴过去,说你不上学想做什么?打完了,又到学校问清到底要交多少钱,这才把学杂费交了。为这事,余琛连杀他们的心都有过。余琛不知道家里是不是真的穷到拿不出那几块钱的地步。父母那时下放农村,虽然穷,到底还在村里的诊所上班,经济条件怎么着也比那些种地的农民强。人家都能拿得出,凭什么他们就拿不出呢?余琛在长大之后曾经认真分析过父母做出这一举动的理由。为什么呢?唯一的解释是他们不愿意给,不愿意给的理由是害怕吃亏。他们总是吃亏,吃亏吃的太多了。大到双双下放农村,被当地人欺负,小到工作中受到的种种委屈,都是一数一箩筐的吃亏事。因此,凡事都要掂量一下摆在面前的是不是一个什么圈套?虽说那几块钱学杂费是大家都要交的,不交除非不让儿子上学,可还是下意识地有点疑惑,于是便本能地往后拖。但是,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只是因为冷漠,对余琛成长的漠不关心,对有关他的所有消费本能地警觉。那么问题又集中到了一点上,那就是他们爱他么?要是父母不爱他的话,对两个妹妹总应该好些吧。大妹妹余丽虽然做过让他们丢面子的不光彩的事,可到底还是亲生骨肉吧?余丽结婚的时候,他们连一分钱陪嫁也没给。余佳是家中的老小,按说应该受宠的,可一样因为交学费的事流过眼泪。余佳长大之后,他们甚至不愿意给她买件新衣服。开始的时候,余佳也哭过闹过,但是没用。时间一长,所有的拒绝都变成理所应当的了。上中学时,余佳一直穿着那件吊在肚脐上的上衣,竟然也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余佳的性格一天天变得孤僻起来,有时一天也听不到她说几句话。
       父母不光是对子女苛刻,对自己也同样克扣得厉害。久了,似乎也不是舍不得花钱可以解释的,倒像是一种习惯似的。偶尔,父母也会有温和的时候,那常常是余琛在学校拿了什么第一,辗转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即便是那时候,他们连一句表扬的话也十分吝啬。桌上的饭菜,也还是和往日一样的老三样。余琛则是抵死也不承认有这么回事,余琛愿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是一个最不争气最下三烂的形象,所以总是脸红脖子粗地分辩,说那是别人胡扯。三下二下就把父母的那点温情给撕扯光了。于是,他们又很快回复到往日的样子,冷冷地。
       吴文芳住院的时候,余琛的父母就不愿意主动拿钱出来,是吴文芳逼着余琛去要的。余琛说算了,他们哪有什么钱。吴文芳不答应,说你少护着他们,怎么没有钱?他们干了这么多年,落实政策的时候还补过一笔钱。你爸退休后又在外面干一份活儿,平常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难道要把钱带去陪葬么?余琛的父亲一听余琛提钱的事,便把脸一沉,说你去年买房子的时候我们不是给了一万么?别把老的当摇钱树,我们还靠手头这点钱养老呢。余琛原本也没指望父母能给他多少钱,但至少应该安慰几句吧。家里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亲人分担一下总比一个人扛着强。没想到父亲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余琛冷笑一声,说人家都是养儿防老,你们倒是早早就给自己预备好了。既然已经有了养老钱,以后就不要指望我了。余琛的父亲不高兴了,说这是什么话?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倒养出一身的罪孽来了?余琛说你那是养么?跟养条狗有什么区别?余琛从小就怕父亲,父亲说什么,从来是不敢吭声的。后来长大工作了,便忍不住了。再遇到父亲骂人或者是欺负母亲的时候,就针锋相对地跟他吵。虽然母亲也没给过他多少温暖,但余琛一看到父亲在外面一副窝囊废的样子,回家倒是凶神恶煞的,就想替母亲打抱不平。开始还有点怕,见父亲并不能把他怎么样,连他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竟也忍下了,胆子便越来越大。因为有了余琛这一层,父亲虽然还是经常在家里摔东西骂人,到底比过去收敛多了。母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感激他的。但是余琛知道,母亲当不了家。而且关键时候,她还是站在父亲一边的。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母亲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说余琛,人要有良心,我们不养你你能长大?给你吃给你穿供你上学,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余琛说不给吃不给穿那是虐待,不给上学那是犯法,你们不怕判刑?余琛的父亲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余琛的鼻子说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余琛把椅子一推,说走就走,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和父母吵架,余琛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吵了也就吵了,并没有什么后悔的。余琛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车龙头捏在手心里就像握着两根斧头柄,手背上的青筋直跳。冷风一吹,愤怒便像风似的跟着咯噔乱跳的自行车滴溜溜转,兜在胸口窝出不来。偏偏这时候自行车的链子掉了,余琛跳下车,蹲在路边上车链,一遍一遍地老是上不去。余琛索性放弃了,一把扯下链子,推着自行车向前走。因为刚才上车链弄脏了手,便用一只手推车子,腾出另一只手去抹手上的污垢。余琛这才发现,原本戴在手上的手套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只好又掉转身往回走。经过这么一折腾,窝在胸口的气反倒一点点地消了。余琛发觉,其实他一点也不恨父亲。他一直以为他是恨他的。因为穷困、因为自卑,因为那些缠缠绵绵像蛛网一样若有若无扯又扯不脱的羞辱,他一直把他们看作是势不两立的。但是余琛忽然发现,当年那恨不得杀了谁的仇恨,经过时间的稀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厌恶。因为厌恶而争吵,连那争吵也一下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小时候,他在暗地里无数次满口喷血地跟父母吵过,然后嘭地一声夺门而出。这景象在他心里不知出现过多少回了。可到长大真的跟他们翻脸之后,发现首先受到伤害的却是他自己。他知道父母肯定会伤心,但是那与他承担的忤逆恶名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余琛曾经以为父母就这样跟自己断了,谁知后来他们却托人带了五千块钱过来。拿到那笔钱的时候,余琛不禁有几分感慨。他知道这是父母的血汗钱,一点一点攒起来不容易。他原本应该感激的,但是这时候才拿到,握在手里的时候就有点觉着发烫。再一想到为这些钱受到的羞辱,便连那点怜惜也烟消云散了,倒像是他们欠了自己似的。偶尔,余琛也会觉着有点内疚。但是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的,又因为吴文芳治病引出的种种辛劳、委屈,心里只剩下怜惜自己的念头,那点内疚很快便忘掉了。
       
       四
       余琛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父母的屋里还亮着灯。余琛推开门,发现客厅里还坐着大妹妹余丽,不由一愣。余丽见到余琛,也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现在不年不节的,又是深更半夜,这时候见到余丽,多少有点出人意料。
       余丽只比余琛小两岁。女孩子发育早,余琛上中学时,余丽已经比余琛高出大半个头,能穿母亲的旧衣服了。余丽那时候是中学篮球队的,每天下午训练,饭量又大,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家里的长女总是比其他孩子要受宠爱,余佳又太小,余丽在穿母亲旧衣服的时候,也在分享着母亲秘密的友谊。这宠爱虽然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只限于过年的时候做几件新衣服,平日里手中有几个零花钱。但这已经足够让余琛眼热嫉妒的了。余丽也恃着父母的宠爱不把余琛放在眼里,为这事俩人没少吵过。多数的时候都是余琛吃亏,直到有一天余琛无意间发现了余丽的秘密。余琛在床底下发现了中学里的体育老师写给余丽的情书。余琛仔仔细细地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信是用供销社里卖的那种一毛钱一大本的薄薄的信笺写的,手指一碰,便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因为写的时候太用力了,纸上好几处已经被钢笔划出了窟窿。在那些窟窿下面,划着许多大大的感叹号。体育老师在信中盛赞余丽的容貌,娓娓地叙说着手指在余丽的身体上游走时的感觉,不厌其烦地告诉余丽,她身上哪些地方是最让他满意的。最后,体育老师总结似的说余丽,你真他妈棒!余琛看完信之后,憋足了劲在情书上吐了口浓痰,又不动声色地把信放回到原处。接下来的几天,余琛一直在观察余丽的反应。余丽却跟没事人似的,依旧每天急火火地回家吃饭,吃完饭便跑得没了人影,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下次遇到余丽再在他面前撒野的时候,余琛只需盯着余丽的脸不说话,再在地上吐口浓痰,余丽便绷不住了,乖乖地走到一边了事。
       余琛与余丽的仇恨就是那时候积下的。余丽怀孕五个多月,事情才败露出来。余琛一直在暗地里佩服余丽有种,余丽始终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孩子的父亲是谁。学校的老师和父母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有能让她说实话。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找关系带余丽到乡下引产。余丽在去乡下引产的前一天晚上找到余琛。挺着大肚子的余丽几乎都没有正眼瞧他,余丽的眼睛始终看着别处。要是你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余丽哼了一声,抬起头看了余琛一眼,对着窗户上的玻璃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余丽的那口血唾沫并没有把余琛吓住,等到余丽刚生下个早产的死孩子,余琛就把秘密捅了出去。那个正吹着哨子带着女学生训练的体育老师,还在操场上就被铐了起来。但是余丽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高中还没有毕业就退了学,在家里吃了两年闲饭,父母才托人把她弄进机械厂当工人。干的又是厂里最重的钣金工,成天在轰隆轰隆的噪声里黑白颠倒地干活,没几天人便累得脱了形。虽然仗着年轻体力好,可成色到底跟在篮球队的时候不能比了。因为和体育老师的那档子事还连累了婚姻,有人给余丽介绍对象,对方一听到她的名字就连声说免了免了,不敢高攀。最后,只好随随便便地找个人嫁了。婚后,与丈夫始终别别扭扭磕磕碰碰的。余丽又是那种心高气傲的禀性,原本就对平庸的丈夫看不上眼,哪里还容得下他在面前人五人六的。因此,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好在余丽很快又怀孕了,余丽原本是要收了性子好好过日子的,但生下的孩子却偏偏是先天性耳聋,医生说必需在五岁之前做耳窝再造。夫妻俩东挪西凑把手术做了,家底子早已经空了。孩子刚上小学的时候,余丽又赶上了下岗,一家三口就靠丈夫当营业员的那几百块钱工资,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余丽始终认为,要是余琛当年没有把秘密说出去,她的命运肯定比现在好一些。人们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至少还会给她增添几分神秘感。即使日后成了弃妇,也应该是她心甘情愿认命的举动,说不定大家还会在暗地里佩服她的隐忍。强似像现在这样,被人鄙视、瞧不起。那时候到处都在疯传有一个上海来的大导演看上了她,有意要请她去拍电影。余丽的肚子当然也是那个导演弄大的,但这是为了拍电影的需要,是为艺术献身,跟淫荡肮脏什么的沾不上边的。而且,据说她马上就要跟那个大导演结婚了。虽然大家暗地里不相信,有点等着看笑话的意思,可余丽的大肚子倒像是她改变命运、即将飞黄腾达的证据似的。说到底,是余琛毁了她的梦。余丽宁愿活在梦里一辈子,也不愿意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下半生。每天打仗似地赶着上下班,做饭喂孩子,吵嘴扯谎,黄着脸到菜市场讨价还价。烦恼穷困,毫无指望。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在父母的身上发生着,难道自己也要这样过一辈子么?余丽一想到这些,便忍不住打个寒噤。她从来没有把余琛当作亲人过,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余琛对于她来说便只是个陌生人。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爱情、幸福、希望,统统像雾一样,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余丽发觉,她恨余琛,就因为他让她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自己的一无所有。她恨他。这个把她从梦中叫醒的男人,又要来与自己拚抢父母的财产了。余丽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毁在这个男人的手里了,她不能再输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输了。
       余琛在车上没有吃饭,母亲去厨房给他准备吃的了。余琛在上车之前就在电话里把要说的话说过了,所以这会儿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父亲一直在抽烟,不时弓着背大声地咳嗽。家里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连墙上挂的画都和从前一样。靠窗摆着两只人造革沙发,坐垫早已经坐坏了,又塞了一层棉花在里头,能看见稀脏的棉絮露在外面。屋子正中吊了一根电灯线,几件普通的木头家具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在灯光下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几只碗筷,晚上吃剩下的饭菜也留在上面,用一只难看的竹笼罩着,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以前,余琛总不愿意把同学带回家来,怕同学笑话他家里穷,丢人。现在,余琛倒是不怕了,却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余琛没有想到父母会过得这么清苦,父母这么苦自己还要逼着他们掏钱,说什么也有点不忍。不应该呀!有一刻,余琛甚至有一种想逃出去的冲动。余琛觉得自己在想象中肯定已经逃过一次了,虽然他可能只是把身体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但是逃出去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它牵着他,把他牵到了外面。余琛能感觉到夜空里清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肉,让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候,余丽说话了。余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有这个家了?是来吵架的还是又来报丧敛财的?余丽已经很久没有跟余琛说话了,自从发生告密事件之后,俩人便成了仇人。余丽说别以为私下里给的钱别人就不知道了,父母的财产儿女都有继承权,这可是法律规定的。就是没有我的份,还有余佳呢。余琛的脑袋顿时嗡了一下。父母偷偷给他的钱,余丽怎么会知道的?不是他们在她面前搬弄的,又能是谁呢?余琛不由皱起了眉头。余琛一点也弄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简直是凭空给自己使绊子,难道还嫌他跟余丽之间结的仇不够深么?余琛伸手到口袋里摸烟抽,摸了半天才把火点上。余琛说有没有给钱你不要问,就是给钱也是应该的,治病花钱天经地义。生病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倒是有人十八九岁就敢养孩子让父母丢脸,还敢在他们面前张狂。不说这些还好,一提从前的事,顿时戳到了余丽的痛处。余丽站起身来,直问到余琛的脸上。不是你我能变成现在这样?吃人白眼,愁吃愁喝,连孩子在外头都受人欺负。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不说念骨肉情份帮一把,反倒偷着摸着抢我的钱。余琛说你的钱?你让他们说说,那钱是你的么?要是他们承认是你的,我余琛一个子儿也不要。余丽先还是声高气盛的,一听这话顿时有点软了,说那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财产是我的,怎么不算是我的钱?余琛便又冷笑一声,说那你现在就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你的份。余琛知道,父母虽然对他不好,可自己毕竟是儿子。儿子是自己的,女儿是人家的。虽然父母嘴上不说,这点老规矩还是死守着的。
       
       余琛和余丽争吵的时候,父亲在旁边一声不吭,一直在大口大口地抽烟,没看见似的。余丽的许多话虽然是说给父亲听的,但父亲不搭她的茬,也只能一边干着急。听到这边乱成一团,母亲急忙从厨房赶过来劝架。余丽急了,冲上去说妈,你看看余琛嚣张得那样儿,你就说一句行不行?女儿也是能养老的。余丽抓住母亲的胳膊不松手,母亲挣了几次都没有挣开,索性不动了。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半天才很小心地说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又扯上从前的事了?你哥当年也是为你好,你一个黄花闺女,哪能让那么个禽兽占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哥这些年也着实不容易。你嫂子又是那种要强的性子,处处都要比别人好,偏偏又生了这样不争气的病。余丽见母亲不提钱的事,有意这样避重就轻的,不由摔开手,恨道:为我好?为我好就不该这么霸道。余丽揪着自己的衣服,说妈你看看,你看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余丽是哭着离开的。余丽临出门的时候又转过脸来深深看了余琛一眼,那一眼跟当年去乡下引产的时候一样,里面满是怨毒与仇恨,余琛忍不住一噤。余琛盯着余丽匆匆远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余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老了,显得疲惫而憔悴。身上穿的那件半旧的花衬衫肯定很多天没有洗了,有一股淡淡的馊味飘出来。余丽哭起来的样子真难看,无助又恣肆的样子。以前的余丽可不是这样的,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又脆又响。在屋子里还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一转眼人已经跑到马路上去了。那时候余丽一直是中学篮球队的主力中锋。打球的时候总是微微地抿着嘴唇,轻松地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运着球。一边把目光散漫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一边夸张地扭着屁股。巴掌打在球上,竟然还是漂亮的兰花指。那时候,每次中学里举行篮球比赛,操场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不少人其实不是来看球的,是专门来看余丽的。余琛坐在灯下回忆着余丽过去的模样,皱着眉头思考着余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又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便忍不住有了几分感慨。人实在经不得时间的剥蚀,是多么容易变化呀。可是,自己从前还不是一样么?根本不懂柴米油盐的难处,不知道活着有多么不易。等到真的懂得了这些,也就到了开始衰老的时候了。
       余丽衬衣上的馊味似乎还留在屋子里,就像余丽的哭泣声,缠绵沉痛,经久不散。余琛觉得这气味把自己的脑袋都熏疼了,不由站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余琛忽然发觉,自己想逃离的其实不是这套低矮陈旧的屋子,而是他过去的生活。这屋子又让他想起了过去,过去那些粘腻潮湿的记忆。这感觉是如此的强烈,惊竦、尴尬,让人出其不意的难堪。类似违背自己的卫生习惯,去卫生间却不能用手纸的那种不洁的感觉。但是他知道,他逃不掉的。过去就像他脚上反复发作的脾气,永远用那么极端而肮脏的方式提醒着他。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逃出去了。为了这个,他付出的太多了。高考落榜之后,余琛就开始自己闯荡了。没有人帮过他,甚至都没有人对他指手划脚过。当兵提干,转业进机关,哪一样不是靠自己求人扯谎,把尊严捧在手心里换来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混出个人样,过去已经沉淀成一缕记忆永劫不复了。可是不,他遭难的时候还得要来求他们,让发了霉的过去帮助自己。原本不应该这样的。可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父母为什么非要做出这么一副寒酸相呢?明明知道自己讨厌,却偏偏这样。还有余丽,硬要从中作梗。余琛不是不知道余丽的难处,可这年月,谁容易呢?要不是真到了要钱救命的时候,他能这么绝情么?
       夜已经渐渐地深了,有露水落在余琛的脸上。余琛伸出手抹抹脸,感觉眼睛里有酸酸的东西一起流了出来。余琛咳嗽了一声,顺手把留在手上的东西抹在老屋的红砖上。老屋已经很久没有维修了,余琛感觉到暴露在夜空里的粗糙坚硬的墙皮刺痛了自己的掌心。这一溜整齐的五间红砖瓦房,当年还是用父母落实政策拿到的钱买的。那时候父亲刚拿到补发的工资,兴奋异常。一个劲地鼓励余琛用功学习,就是将来出国读书也没问题。父亲拍拍余琛的肩膀,嘿嘿地笑着说咱们有钱了。后来,余琛没考上大学,当然也就没有机会花父母的那笔钱,而且,后来大家手里的钱渐渐地多了起来,物价也跟着一个劲地涨,父母补发的那点工资很快便算不得什么了。因此,除了这几间屋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在记忆里这屋子还是新的,怎么一转眼就破败成这个样子了呢?算起来,父母都是收入不低的人,就是在大城市里也能过上一份稳定体面的生活,更何况是在这个消费水平不高的小镇上。他们又是那种克俭惯了的,余丽和自己结婚,余佳上学,都没有花过他们几个钱。这么省,没有钱那才见鬼了呢。他们有钱,肯定有钱。余琛忽然莫明其妙地愤怒起来。
       余琛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发起脾气来的。拿到那张存折的时候,余琛依旧愤怒不已。余琛看了一下上面的数字:十万。余琛几乎吓了一跳。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什么,可是余琛根本没有听。他们要买房子做什么?离开这个老屋?可要是离开老屋之后,他们还能是他们么?余琛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把他们与过去连在了一起。他们就是过去,过去就是他们。他们是想用这十万块钱把自己从过去中拯救出来么?是这样么?余琛不由又愤怒起来。于是,愤怒着的余琛开始说话了。余琛说的很多,语速极快,像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地。中间似乎还有换子弹的时候,卡了壳似的,需要换一口气。余琛的愤怒在一点一点地膨胀,愤怒在他的头顶上、眼睛里、手臂上,发酵,蒸腾,喷薄而出。他说过吴文芳要死了么?他说过这些钱是要拿去打水漂的么?在上了岁数的人面前这么恶毒地提到死,是很残酷的。余琛看见他们脸上闪过的惶恐。但是他不管,他就是要说,一遍一遍地,他控制不住自己。直到那惶恐僵在脸上,像水似的,一波一波地涌出来。
       余琛已经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些别的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依旧沉默着,只是在想象中口沫飞扬了一回?余琛发觉他们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有了些凄凉的成分,闪闪烁烁地回避着自己。父亲的背弓得更厉害了,母亲站在灯影下,像一棵干枯的灯草,焦黄焦黄的,用一根指头就可以碰倒。
       五
       父母现在真的变成穷光蛋了。余琛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他们一辈子被人欺负,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也当作是自己的罪孽似的,本能地想掩饰,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信不过。现在早已不是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了,他们却依旧留在那里,出不来了。
       已经是下半夜了,小镇上的路灯只亮到夜里十二点,这会儿,四下里黑乎乎的。月亮从树缝里钻出来,落在余琛的脸上,清凉凉的。余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孤单的人。父母和余丽现在肯定恨毒了他,余佳要是知道事情真相,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哥的。女儿还少不更事,他只有吴文芳了。吴文芳也是早晚要死的人,可是他只有她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手中的钱,这类似抢来的钱,留住吴文芳。多留一天,他就少一天孤单。余琛觉得吴文芳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他爱她。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深地爱着她。
       余琛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王传宏,女,江苏连云港人,1969年生,1996年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现为南京某报记者,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