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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岁月]回家
作者:龚爱民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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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让他骨肉分离?是什么让他漂泊异乡?是什么让他早生华发?是什么让他有家难归……40年的苦苦期盼和漫长等待,他终于迎亲了海峡两岸坚冰解冻的那一天……
       引子
       周家是湘西田家坪的殷实人家。最有力的明证就是,田家坪的两百多亩水田都姓周。
       地主周扬富本是三代单传,不料到了他这里,却一口气添了四个儿子。他给他们分别取名安居乐业,辈分是族谱里早就定好了的“继”字。
       四个儿子中,数老大周继安最聪敏。他十七岁即考取武汉陆军机械化学校,三年后奔赴抗日战场,算是远走高飞了。
       老二周继居和老四周继业都是糊不上墙的稀泥,一个爱上烟馆,一个爱上赌场。
       好在老三周继乐为人正派诚实,平日里对父母嘘寒问暖,非常孝顺。他虽然不像大哥周继安那样会念书,但也是天资聪颖,一把算盘在手里拨弄得噼里啪啦脆响。
       周扬富是风头浪尖里滚过来的人,自然早就在考虑继承人选。为了周家的基业不败,他打算让老三周继乐早点儿成家立业。
       周家佃户中有个田二佬,其女田幺姑是田家坪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周扬富请媒人去提亲,不到半年就为老三把婚事办了。
       周继乐与田幺姑婚后互敬互爱,相处和睦,勤俭持家。两年多的时间里,田幺姑就先后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儿女。周扬富为孙儿取名平平,为孙女取名安安。平平安安,多好啊。
       但世事似乎没有一直好下去的理儿。
       1948年,周家出了大事。
       这一天,城里的赌场老板找上门来,让周扬富看一本账簿。那上面,老二周继居签的字画的押已把周老爷子半辈子购置的两百亩水田输掉了近一半!周扬富当场就气得喷出一大口血,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当他能爬下病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继居绑在家里的梁柱上,用那种赶牛的竹梢子整整抽了他一宿,然后将他送到离家不远的澧水河边,叫他跟人学放排使船去了。
       不久,恰逢衙门抽丁,二丁抽一,周继安算一个,周家还差一个,周扬富决定把周继业送出去当兵,他不能容许自己好不容易积下的家业被这个败家子耗光。
       可谁也想不到,周继业居然逃跑了!
       周扬富更想不到的是,周家的噩梦将由此开始。而他最看好的三儿子周继乐,一生多舛的命运也由此开始了。
       一 代弟从军
       衙门里的人来到周家。周家人把村里村外、旮旮旯旯都找遍了,也不见周继业的影子。周扬富想不到周继业会跑,可认定他跑不了多远,只是一时害怕藏了起来,便对衙门里的人说:“我再找找,找着了一定给你们送来。”
       可衙门里的人说:“都像你这样不乱套了吗?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儿子吗?让他去也—样。”
       周扬富一听,急了,说:“不行,他要替我操持这个家,还要替我传继香火,他不能去!”
       衙门里的人说:“他不去也行,那你得跟我们去县衙……”
       听说要把爹抓去,周继乐对衙门里的人说:“我爹七老八十了,不能去,我弟弟不在,我先去,等这两天找着了弟弟,让他再来替换我就是。”
       这一年,周继乐24岁,身材中等,却长得非常壮实,走起路来,劲气全提在两肋上,步子迈得又轻又快。他方形脸,眼睛显得特别有神,从中透出洞察世事的精明。在家里,他说话做事极有主张,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同意了。
       周继乐跟着衙门里的人走了。
       可接下来,周继业就像蒸发了似的,连个影儿也不见。
       周继乐在县衙里被关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壮丁们就要被带走了。
       田幺姑来到县衙为周继乐送行。县衙大院里闹哄哄的,许多来送行的人都哭哭啼啼的。
       田幺姑见周继乐已瘦下去许多,不由得嘤嘤地哭泣起来。她拿出两双新布鞋塞到男人手中。这鞋是最近几天夜里她在一盏油灯下赶做出来的。她早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找不到周继业,得给出远门的男人做两双鞋带上。她相信,男人穿上自己女人做的鞋,无论走多远的路,最后都回得来。
       周继乐这一路人被持枪的士兵们赶着,从常德州城来到了澧水河大码头,与其他十多个县被抓的壮丁们在这儿集合。十几艘大船停靠在码头边,河岸上闹哄哄的,士兵们不断地大声喝骂着。一个个壮丁像牲口一样陆陆续续被赶上了船。
       夜里,壮丁们一排排睡在船板上。
       周继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他听见冬天的风在河面呼呼地吹,又听见船下的水在哗啦啦地流,感觉河水就像是贴着自己的脊梁骨在流动,甚至好像是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流动。于是,他就想回家,想回家看看爹娘、媳妇和儿女。想着想着,他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流出来了。
       突然,周继乐的胳膊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原来是睡在他旁边的那个人。两人都睡不着觉,于是就聊上了。这个人姓向,周继乐就叫他老向。老向23岁那年打过日本鬼子,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又听说国军马上就要与共军打内战了,因为他对打仗实在太厌倦了,于是就偷偷离开部队跑回家了。父母很快给他娶上了媳妇,没想到,他的儿子还不到一岁,抓壮丁的就找到了他家……
       听了老向的话,周继乐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把自家的事说给老向听。老向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估计你家那些水田说不准就要败在你的两个兄弟手里,若是那样,你的媳妇和儿女可就惨了。不过,好在你还有个当团长的大哥。我告诉你,你要设法找到你大哥,找到了,你让他想办法把我们留在他身边。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论怎样,都得用点儿心计留条性命回家去。”
       周继乐贴近老向的耳朵,也小声地说:“我们说好,要是能找到我大哥,我就叫他把你留下来;你要是想逃,可得带上我,我们一块儿回家。”
       老向说:“一言为定。”
       船在水上走了好几天,第六天便到了武汉。然后,壮丁们被解了绳索,端枪的士兵又像赶牲口一样把他们赶上了两艘大轮船。听说这轮船是去南京的,周继乐可高兴了,对老向说:“太好了,我大哥就在南京,他在一个老飞机场当团长。”
       老向看周继乐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也替他高兴。
       两天后,大轮船就到南京了。可想不到船一靠岸,壮丁们就被另一伙士兵接走了。他们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过,有很多士兵端着枪,引得大街两旁站满了人观看。走了一段路,他们才知道这是去火车站,周继乐心都凉了,看样子壮丁队伍不会在此停留。
       果真,没过多久,他们就被赶上了一列开往徐州的火车。到徐州后,壮丁们每人领到一件棉衣,然后又走了两天的路。这时候,壮丁们身上的绳子终于被解下来了。这里是苏北平原,一望无际,要逃,不用追,一枪就可结果你。
       壮丁们共有二三百人,周继乐和老向编在同一个连的同一个排。队伍扎营后,壮丁们都换上了黄军装,每人领到了一杆长枪,然后开始没日没夜地搞军训,说是再等十天半个月,大家就要上战场了。
       军训的第一天,听连长训话。连长提着手
       枪,在稀稀拉拉的队伍前面走来走去,然后停下来,把左手叉在腰间,开始训话:“你们现在是军人了,是党国的军队了,不再是老百姓了。从今天起,你们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服从命令。现在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能逃,要逃,那只有死路一条。”说完,他把手里的枪反手一扬,看也没看,就把在约百米远处觅食的一条瘦狗击毙了。
       看来连长是很会说话的,枪法也是很准的,大家直直地站在那里,吓得大气不敢出。
       北边的枪炮声一天比一天紧,不断有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被送到营地附近的村子里养伤。晚上,那些伤兵疼得喊爹叫娘,他们的哭喊声一阵阵传过来,听着让人心烦意乱,直打寒噤。
       接下来的日子更难过了。由于粮食紧张,这些被抓来的人总是吃不饱。他们一天两顿稀饭,而且多是用霉烂的糙米煮的。这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再加上没菜没油水,他们吃得有气无力,几乎人人拉稀闹肚痛。到了夜里,能相互听见肚子闹事的咕咕声,于是,你出去拉一会儿,他出去拉一会儿,闹得谁都睡不好觉。
       一天,在练拼刺刀时,周继乐闹肚痛,跑到靶场附近的一片树林里拉稀。这时,老向跟了过来,解开裤子蹲下来,悄悄地对周继乐说:“我估摸过几天部队就要往北方去了。”
       往北方去就是打仗,周继乐蹲在那儿一阵哆嗦,险些趴在地上。他说:“老向,那咋办?我f门逃吧!”
       老向咬着牙帮子说:“逃!再不逃,我们就再也没机会回家了。”
       周继乐说:“往哪儿逃?我怕逃不出去,反倒要吃枪子儿。”
       老向说:“今晚睡下了,我装着出来拉稀,你紧跟在我身后,我们赌一把,逃出去。”
       这天晚上出来拉稀的人特别多,老向就是在人特别多的时候哼哼着出去的。周继乐将田幺姑给的两双鞋紧紧地扎在腰上,也捂着屁股跟出去了。茅房里人多得挤不下,周继乐和老向只好转到白天拉稀的那个地方蹲下来。看看周围没人,老向说:“你跟紧我,别跟丢了。”说完,老向打起飞脚,消失在夜色中。
       周继乐紧跟着老向,跑了一阵,才明白老向逃跑的点子非常妙。他俩先是往北方打仗的方向跑的。若是有人发现了,要追也一定是往南方追,倘若他们往南方那么一直追下去,就永远也追不出个结果。倘若明白过来追错了方向再回头时,逃跑的人也不知跑到哪个村哪个店了。
       接下来,他们又回过头,找准另一条往南方去的路跑。他们跑到一个村子边时,老向让周继乐在村口等着,自己摸进村子里弄来几件男人的破衣裤。两人换下身上的黄军装,装扮成躲避战火从北方来的老百姓,然后紧走慢赶,一直朝着南方跑。
       到实在跑不动时,两个人才想起,他们已有两天一夜没吃饭了。他们一打听,还没跑出苏北,到徐州还有两天的路。
       冬天早上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这个叫郑集的小镇。小镇上人来人往,开店做生意的早已敞开铺门。面食店里冒出热气腾腾的烟雾。
       他们从小镇上慢吞吞地走过,饿得肚皮贴脊梁骨,两腿差一点儿就要软下来。老向看着精疲力尽的周继乐,开导他说:“现在我们身上除了你的两双鞋,什么也没有了。你说,是你的鞋要紧,还是我们的性命要紧?”
       周继乐听老向这么一说,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你是想拿这两双鞋去换点儿吃的,可这是我媳妇给我做的,怎么说也是个信物,我不能拿它去换吃的。”
       老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能活着回家,以后你还怕穿不到你媳妇做的鞋?!”
       听老向这么一说,周继乐只好把两双鞋拿出来,递到老向手里:“那我们就换点儿吃的吧!吃饱了肚子,再赶路。”
       他们用两双鞋换来了六碗米粥和六个大馒头。
       两天后,两人赶到了徐州,偷偷爬上一辆开往南京运煤的火车。
       他们坐在煤堆上。老向对周继乐说:“我不想跟你到南京去找你大哥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怕夜长梦多。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家吧!”
       周继乐说:“我要见一下我哥,见到他就有了钱,我们回家乘船搭车也容易些呀!”
       老向坚持就这么回去,周继乐却坚持要先去找他哥,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火车快到南京时,老向说:“继乐,既然你坚持要去找你哥,那我们只好就此分手了。”
       看到要分手,周继乐不由得掉下泪来。
       老向也很难过。他说:“你找到你哥后,要尽快回家。”说完,老向就跳下了火车。火车开出很远了,两人还在互相招手。
       周继乐见到大哥周继安时,一下子软在地上没爬起来。他又饿又累,话也说不清,只晓得呜呜地哭。周继安赶忙吩咐手下给他端来饭菜,周继乐才慢慢平静下来。
       周继安一身笔挺的军官服,比周继乐印象中的那个学生娃大哥高大成熟了许多。看到瘦得不成样子的胞弟,周继安竟毫不动容。直到周继乐把家里接连发生的事和他怎样当上壮丁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完的时候,周继安才显得有些激动。他背着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狠狠地说:“这都是共产党给逼的,没有国哪有家,妈的,等把共产党给消灭了,到时候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周继乐在卫生连住了一个星期后,就过年了。然后,周继安又把他安排到后勤连住了一段时间。很快春天就到了,周继乐感觉自己身体好起来了,力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天,周继乐来到长江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过渡人。在码头不远处,泊着一条已下帆的大木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坐在船头,正摇着船桨一个人玩。
       突然,小女孩滑了下去,幸好她两手抓住船帮上的铁链子,才不致掉进水里,可她的半截身子却让水淹着。小女孩不喊不叫,吃力地往上爬着,可她力气太小,一时半会儿没能爬上来。
       周继乐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趴在船板上,抓着小女孩的手,把她拉了上来。这时,船老大过来了。他脱掉小女孩的衣服,用一个被子把她紧紧裹了。小女孩浑身筛糠一般颤抖着。
       船老大向周继乐说了声“谢谢”,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然后两个人就聊了起来。
       船老大说他姓曾,三十多岁,家离这儿不远,也是被抓来当兵的。
       周继乐问:“这是你孩子么,怎么当兵还带着孩子?”
       老曾苦苦一笑:“我堂客前年得水肿病死了,留下这个孩子,我是既当爹又当娘。衙门里的人要我来当兵,我就说,当兵可以,可我要把孩子带上,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人了。他们说,不行,带孩子怎么打仗?我就说我以前是撑船的,并有自己的一条船,可以干一些运输之类的活儿,这样就能带着女儿。因为他们想把我的船带走,就这样,船和女儿我都带来了……”
       周继乐说:“真是想不到……”
       老曾看了一眼周继乐说:“看兄弟这身黄皮子,你是哪个部队的?”
       周继乐想了想说:“我是从北边下来的,住在飞机场我哥那儿。”
       老曾把头往周继乐这边凑了凑,小声说:“江北边仗打得正紧哩!听说不久共军就要打
       过江来,你知道么?”
       周继乐说:“我不管那些,过几天,我就让我哥放我回去,我实在不想当兵打仗了。”
       周继乐与老曾聊了好久才回去。离开时,老曾的女儿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老曾说:“桃花,你送送叔叔。”
       桃花乖巧地拉着周继乐的手,把他送下木船,又陪他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摇着小手对周继乐说:“叔叔再见!”
       谁也想不到,十多年后,桃花竟会成为周继乐情感生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女人。
       周继乐想到该回家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哥哥不让他回家,并且还要把他送去打仗。哥哥说:“不管怎样,你也是一个兵,应该去打仗。再说,国共两军已打到关键时候了,我这里的人都要去打仗。我让别人去打仗,难道自己的亲弟弟就不能去打仗?”
       于是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周继乐和哥哥手下的十多个士兵,随着一个运送军用物资的车队上了前线。周继乐坐在车上的时候,不禁想到了老向。他觉得当初没听老向的话,真是天大的错,要不现在都已经回到家了。
       车队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到了前线。
       此时,战场上的硝烟还没散尽,死伤很多。活着的士兵有的在搬运刚刚送来的弹药和粮食,有的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战壕里呼呼大睡。一些断胳膊缺腿缠了绷带的伤员一个个被抬上刚卸空了的大车,准备随车队回去。
       周继乐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心里害怕得要命。当他战战兢兢地走进战壕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继乐,继乐,你是周继乐么?”
       接着,周继乐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原来是老向。只见老向满身灰尘,脸也成了灰土颜色,胳膊上流出的血成了紫黑色。
       周继乐吃惊地问:“老向,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老向苦苦一笑:“本来我是要回家的,不想被抓了回来,又逃了一次,还是没逃脱。”接着他又不解地问周继乐:“你是没找到你哥,还是被抓了回来?”
       周继乐说:“我找着了我哥,可他又让我上了前线。”
       老向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看来,我们都逃不脱,这真是天意,老天不让我们回家啊!”
       当他们说着话时,枪炮声又密密麻麻地响起。周继乐吓得抖成一团。他趴在战壕里,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出。
       老向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还想回家吗?”
       周继乐也把嘴对着老向的耳朵说:“我做梦都想回家,我死都想回家。”
       老向又说:“今日天黑了,你跟着我,我们逃吧。”
       这天晚上,老向和周继乐又住在同一个连的营房里。老向带着周继乐又一次逃跑,但没逃多远就被抓了回来。第二天早上,这个连的连长抽调了两个士兵充作行刑队员,两支枪瞄准了他俩。老向看着吓得尿了裤子、站立不稳的周继乐,笑着说:“继乐,是我害了你,可你别怕,我们不能活着一块儿回家,死了可以一块儿回家。一死百了,死了就能回家了,你怕什么?!”
       周继乐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连长朝两个行刑队员走过去,对着他们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那两个人点了点头。两支枪又举起来,瞄准了目标。
       当枪声响起时,栽倒的却只有老向。
       连长把周继乐喊到指挥所,对他说:“我受人之托要关照你,所以才把你留下来。你就留在我身边当勤务兵吧!我知道你想回家,我不敢说包你能活着回去,但只要我活着,你就一定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回家。但有一条,从现在起,你不能逃,在战场上被打死和当逃兵被枪毙是两码事。” 死里逃生的周继乐,虽然被连长说得羞愧难当,但还是心存感激。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竟让他为连长几乎付出了自己的后半生。
       二 误入异乡
       国共两党间的这场战役在周继乐到来之后只持续几天就结束了。 那天早晨,共军吹响了总攻的号角。一阵密集的炮火声响起,一股热浪挟带着热土将周继乐抛得老高。就在那一刻,他听见连长大喊一声“周继乐”,然后向他扑了过来。连长想要抱住他,把他压倒在身下不让他受伤,但连长却被一股更大的热浪抛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当周继乐从坍塌的战壕里爬出来时,发现战场上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茫然地在尸堆中转了一圈,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而其他人都已阵亡。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遍,发现连一根头发都没少,心想,看来这是老天让自己活下来了。正准备起身离开时,他听到—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他。
       只见连长斜卧在血泊中,血浸透了整个上衣。周继乐急忙奔过去,发现连长已经气若游丝。他想,连长对他好,他不能对连长不管不顾。
       “连长,连长。”周继乐蹲下来,扶着连长的背。看见连长伤成那样子,他不由得大哭起来。
       连长看他的目光像两团火焰一样明亮。连长笑了笑说:“周继乐,我知道你想回家,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国军已经往南败退,共军从我们兄弟的身上追过去了,你只要跟在共军的屁股后面跑,就能回家,现在谁也不会抓你了。”
       连长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血在不断地往外冒。他不知道该对连长说些什么。
       连长又对他笑了一下:“你哥哥托我照顾你,我救了你一命,你得感谢我呀!”
       周继乐哭喊着:“我知道,连长,我知道。”
       连长继续说:“周继乐,我长这么大,都快三十岁了,才娶了个媳妇,我也知道了做人的滋味,可我现在要死了……”
       连长停了停,又说:“我媳妇叫王金玉,我把她从老家带过来了,我俩结婚还只有半年,她现在就留在你哥哥管的那个营地……我快要死了,可我知道她也想回家……我托你把她带回去,带回去……”
       周继乐说:“连长,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连长笑了一下,说:“找到我媳妇后,千万不要跟着国军走,你俩单独回家……你要记住。”
       周继乐不停地点头。连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也快要合上了。连长抬起一只胳膊,想弯过来,但没成功。他对周继乐说:“我上衣口袋里有一只荷包,你把它拿出来。”
       荷包上面绣着一对双飞的蝴蝶,蝴蝶上面染满了连长的血。周继乐把荷包放到连长手里。连长说:“你拿这个荷包去找我媳妇,她就会跟你一起回家的……”
       周继乐抱着连长,泪如雨下:“连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连长快要闭上的眼睛使劲儿地睁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叫陈清远,清白的清,远大的远。”说完,连长闭上了眼睛。
       周继乐在哥哥部队的驻地找到陈连长的太太王金玉时,大部分的人都已撤走,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王金玉在等自己的男人陈清远。她已等了好几天了。
       王金玉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很白,可眼睛有些发青。
       当周继乐把国军战败以及连长死前托付他带她回家的事说完时,王金玉脸上的泪水已流成两条白得发亮的水线,口中一直喃喃地说:“我男人他不会死,你在说谎……我男人他不会死,你在说谎……”
       
       周继乐把那只染着连长血迹的荷包拿出来。王金玉接过荷包,看到那双飞的蝴蝶,突然把荷包紧紧贴在自己流满泪水的脸颊上,尖细着声音喊叫起来:“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周继乐等了一会儿才说:“太太,走吧,我们回家吧。我跟连长说过,只要我能活着回家,就一定让太太也活着回家。连长对我有恩,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周继乐穿着破烂脏臭的黄色军服,一手提着一个黄色的大柳条箱,一手牵着身穿绛紫色旗袍、有几分富贵相的连长太太神色慌张地走在大街上。时不时有二三个官兵和他们一样匆匆忙忙赶路。看见那些官兵,连长太太就像见到了连长的影子似的,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好像她男人就在他们中间。原本是周继乐牵着她走的,现在却变成了她拽着周继乐走。
       他们来到了河港上。周继乐看见了船老大老曾。
       老曾船上的帆早已升上去,锚也启上来,船上坐着站着二十多个慌慌张张的官兵,他们都催着老曾快开船。老曾正准备收起船跳板,突然间看见了周继乐。他两手抓着船跳板,弯着腰对周继乐喊:“快上船,快上船,你不上船还等什么?”
       周继乐站在那里没动,迟疑着。王金玉拽着他往船上走去,周继乐还在迟疑,似乎下不了决心要上船。老曾又喊了起来:“快上船,快上船,要不就来不及了。”
       周继乐和王金玉就这样上了老曾的船。当时他还在想,那些当兵的恐怕是都要回家的,等船靠了岸,再各走各的,到时候谁也管不了谁。
       没想到,老曾的船开动没多久,一船的人就被赶上了另一艘大轮船。这大轮船是开往台湾的。
       轮船靠岸了,他们像败落在猎手追杀下的狼,摇摇晃晃地朝岸边一个镇子走去。
       王金玉心里一紧,转过身去,面前是一片茫茫海水,她如同突然掉进冰窟里似的,感到周身寒冷。她问周继乐:“这是到了哪个地方?你不是说要回家的么?”周继乐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她的话惹得那些刚上岸的士兵轰的一声大笑起来。他们指着她说:“她还想回家?已经到台湾了还回什么家?”
       在船上时,她就听他们说要到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岛上去,为此她一直嘤嘤地哭个不停。可她不愿相信那是真的,这时又听见他们这么说,那最坏的结果得到了证实,她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她边哭边骂她已死去的男人:“你这个狠心的陈清远,你说走就走,你不管我了,现在到了哪个店哪个村也不知道……你这个没心没肝的陈清远,你不管我了……”
       周继乐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王金玉身边,听着她哭骂,心里难过极了。他很想骂老曾两句,要不是他让他们上他的船,怎么会到台湾来?可听见连长太太在骂连长,他就谁也不想骂了。
       王金玉骂过哭过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周继乐小心翼翼地说:“太太,连长是我的救命恩人,连长死时我答应过他,只要我能回家,就一定带你回家。现在我们到了这里,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我们得想办法先住下来,以后再找机会回家。我不知你能干什么?你能洗衣做饭么?能浇园种菜么?前面有个镇子,我这就去给你找一份活儿干,你就暂时在这儿住下来,等我再去找部队,找我哥,我有了军饷,就来接你……”
       王金玉点点头,哽咽着对周继乐说:“我是穷人家的姑娘,能绣花做鞋,也能浇园种菜。我什么都会干……”
       他们往前面的镇子走去。
       从海岸通向镇子有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大约三里路的样子。走进镇子,石板路就变宽了,人走在上面,石板就微微翘动,发出嘣咚嘣咚的响声。从靠海的一面往里数,数过上百幢房子,就把整个镇子数遍了。而数完镇子所有的房子,就会发现,最里边的那个房子是镇里最矮小的。后来他们打听到这个镇子叫竹园镇,这个房子的主人叫阿方婆婆。阿方婆婆是从广东东山岛过来的外乡人,她开着一个小店,卖人们最常用的盐、烟卷、槟榔之类。除了这个店,她还有一块菜园。因为孤寡一人,她的日子过得有些凄苦。
       周继乐领着王金玉找到阿方婆婆。
       阿方婆婆的那三间房子虽然矮小,但是里面倒还干净整洁。当她听说王金玉要找零活儿干,还打算住下来时,就说:“你可以在我这儿吃住,但你要替我挑水浇园种菜……看你那样子,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你要是光吃饭不做事,我可不愿留你。另外,手脚要干净,不能诓骗我……”
       阿方婆婆是个小个子女人,六十多岁的样子,说话尖声细气的。她的话虽然说得有些难听,但是总算答应让王金玉暂时住下来。
       过了一段时日,看到王金玉洗衣、做饭、挑水、浇园,什么都能干,阿方婆婆心里暗暗高兴。后来,阿方婆婆又接下一些替人洗衣服的活儿让她去干。有一天,阿方婆婆到菜园里去了,王金玉洗衣时发现一个主顾衣兜里有好几个零钱。当阿方婆婆回来时,王金玉把那些钱如数交给她,并让她把钱退回去。阿方婆婆说:“退什么退,我们这儿的规矩,衣服里洗出了钱不退!”
       王金玉很吃惊,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看到她这样子,阿方婆婆哈哈地笑了:“金玉呀,我看你人长得周正,又这么听话,我心里很喜欢你。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个孤老婆子,就叫我一声干娘吧,以后,我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王金玉也非常喜欢这个慈爱直爽的老人,于是爽快地叫了一声干娘。阿方婆婆应了一声,高兴地笑了。王金玉也笑了起来。这是她上台湾岛后的第一次笑。
       此后,竹园镇这个最矮小的房子里开始有了欢乐的笑声。
       一天,周继乐来了。他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叫了王金玉一声“太太”。阿方婆婆以为是他们小两口在闹别扭,就呵呵地笑起来。王金玉看见周继乐来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毕竟他们已有很久没见面了。她见干娘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这时的王金玉和周继乐,好像有某种默契似的,都没有向阿方婆婆挑明他们真正的关系。
       周继乐告诉王金玉,他就近找到了一支部队,就在二十公里外的竹园市区,现在他们正天天操练,搞军训。他说:“蒋委员长说了,等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打回大陆去,关键是现在要操练好。”
       王金玉听说不久后就可以回家,心中自然高兴不已。
       周继乐把阿方婆婆的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发现好多漏雨的地方。他关心地说:“这房子该修修了。”
       王金玉对周继乐说:“阿方婆婆是我干娘了,我以后跟她一起过日子,你可以少为我操些心了。”
       阿方婆婆也说:“你以后就是我干儿子喽,你把媳妇交给我,尽管放心就是了。”
       周继乐听阿方婆婆说“媳妇”,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王金玉说:“你们俩相互照顾,我可就真的放心多了。我想抽空把这屋瓦换掉,再弄些石头砖瓦,有些地方该修补的要修补。”他想了想又说:“这要等我手头上有钱了才行。”
       王金玉走进屋里,打开她那只从大陆带过来的柳条箱,里面有陈清远留给她的一点儿钱,她拿出来,交给了周继乐。
       
       隔了几天,周继乐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士兵。他们拉来了石料和砖瓦,把阿方婆婆的房子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了。
       临回营地去时,王金玉把周继乐送了好长一段路。王金玉说:“我在台湾没有一个亲人,以后阿方婆婆是我干娘,你就是我的兄弟了,你可要常来看我。”
       听她这么说,周继乐眼窝一下子湿了:“你放心,我曾经答应过连长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王金玉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八个月后,王金玉躺在床上,疼痛呻吟了一天。一直在外间的周继乐急得走来走去。当他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时,有些耐不住了,忙问正在里间接生的阿方婆婆:“干娘,是男孩还是女孩?”
       阿方婆婆出来了。她把孩子递到周继乐手上:“你自己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周继乐忙不迭地接过孩子,看见孩子两腿间吊着一个嫩嫩的小肉芽。
       阿方婆婆笑着说:“我才看到你这样的男人,自己的女人生孩子,还怕看一眼!”
       周继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继乐捧着孩子走进里间。王金玉的下身已盖上了被子,她虚弱地朝周继乐笑了笑:“这孩子该有个爹,他就随你姓周,你给他取个名吧!”
       周继乐为给孩子取名费了一番脑筋。他最先想到的是周渡海或周过峡,甚至还想到了周北归和周回湘,觉得都不如意。他思来想去,最后觉得还是叫周家齐好。只要他能把王金玉母子带回家,他也能回家,那就什么都齐了。
       从此,周继乐经常从部队来到竹园镇看望王金玉母子和阿方婆婆。人们也就经常看见那个穿着黄色军装的男人抱着那个叫周家齐的孩子在街上走来走去。他爱把孩子举过头顶抛来抛去,有时孩子拉了尿,尿水顺着他的头脸流下来,他还乐呵呵地笑。
       转眼间,孩子三岁了。
       这孩子也很喜欢周继乐。每次周继乐来,他都会欢快地往菜园里跑,边跑边喊:“娘,娘,我爹回来了。”
       菜园里有时也有阿方婆婆在那儿忙乎,这孩子还会说:“姥姥,姥姥,我爹回来了。”
       这尖细温润的声音飘悠开来,半个镇子都听见了,也暖了街坊邻里的心。
       常常在晚饭之后,周继乐就要回营地了,周家齐总要缠着他送上一小程,然后自己再蹦蹦跳跳地回来。
       每当这时候,王金玉就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往前走,看着他们走进一轮红红的太阳里面去。他们的身影和一个圆圆的太阳贴在一块儿了,他们的身影就变得通红通红。她又看见远远近近的稻田、道路和炊烟也被染红了。她感觉她的两眼也被染红了。她脸上有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有时在夜晚,儿子呼呼睡去,床头的灯还亮着,她就一个人坐在床头,哼起了家乡的花灯调子《四季相思》:
       四季相思整一年,
       忽听得大门外喜鹊闹喧天,
       好似我郎言。
       移动金莲几步到厅前,
       打开门儿看,
       双手搭郎肩,
       到今日才见奴的夫君面。
       手挽手儿来到堂前,
       洗手焚香答谢苍天。
       奴的郎君呀,
       到今日才了奴的相思愿。
       那曲调有些哀婉,王金玉嗓音亮润,哼出来的声音就像一只在天空飘飞的风筝,缥缈而悠远,一镇子的人都听到了。
       周家齐六岁的时候,与王金玉母子相依为命的阿方婆婆病逝了。周继乐和王金玉把她埋在镇子西头靠海峡的一面石崖上。这里埋着很多海峡对面的外乡人,他们的坟头都向着海峡对面。
       三 羞上温床
       大概是来到台湾后的第十个年头。有一天,周继乐二路哭着来到竹园镇。他哭得非常伤心,一进门就对王金玉说:“太太,坏了,坏了,我们回不了家了,我们回不了家了。”
       王金玉是第一次看见周继乐哭,觉得他哭的样子又难看又好笑,她说:“你看,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什么哭,你这不是回家了么?”
       此时的周继乐,还穿着黄色军装,只是摘掉了领章帽徽。他哭着说:“前些年,蒋委员长还不准我们老兵结婚,说是怕我们结了婚拖儿带女的,回到家不好交代,现在他又让我们结婚了。他说,‘只要在台湾能找到合适的,结婚是可以的,关键是要搞好生产’。他这不就是等于说:我们不打大陆了,我们就在台湾一辈子安身了……老蒋这个狗日的,他打不赢共产党,又不好意思明说,就让我们结婚来糊弄人。老蒋这个狗日的,我操你家祖宗八代……”
       周继乐一边哭,一边骂。王金玉给他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揩泪,她说:“要真回不了家也是没办法的事,回不了家我们还得安心在这儿过,回不了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现在可是有儿子有家室的人了。”
       说着说着,王金玉也掉下泪来。
       周继乐停止了哭泣,坐下来,愣怔着两眼说:“我曾答应过连长,要带你回家的,可现在,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连长,我对不起你啊。”
       王金玉在竹园镇与阿方婆婆生活了六七年,又孤儿寡母地生活了二三年,她越来越觉得,丈夫陈清远和回家已离她越来越遥远。虽然一提到回家,她就睡不着觉,可现在听周继乐说回不了家了,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继乐复员后,要是他愿意,本可以得到一份工作,但他还是选择回到了竹园镇。他想把王金玉母子照顾好。这里有阿方婆婆留给王金玉母子的一栋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个小店,一块菜地,他自己每月还可以领到一份生活保障金,有了这些,就足够了,他们完全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周家齐在镇子以外的一个学校读书。这孩子不太合群,每次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后边。他不像其他孩子,你追我赶,把大路弄得尘土飞扬,或是勾肩搭背,在大路中央大摇大摆地横着走。
       竹园镇有一个叫雨田的小孩,向来就是那些孩子中最活跃的一个。他走路爱耸着肩,把两手插在裤兜里,嘴里还吹着口哨,装出一个风流哥的样子,一些小孩子都很怕他。
       这天,雨田又看到周家齐一个人走在后边,就想故意捉弄他,于是停下来,大声唱起了一首不知是谁编派出来的歌:
       周家齐,野孩子,
       拉个当兵的喊爸爸。
       他妈妈。点点头,
       不明不白成一家。
       周家齐本在静静地走着,突然听见雨田这么唱,感觉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平时看似胆小的他,此刻却像只豹子似的冲过去,把雨田摁在地上,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那些一向团结在雨田身边的孩子,蜂拥而上,对准周家齐拳打脚踢。可周家齐任他们打,只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双手上,就是不松手。待有大人路过,把打架的双方扯开时,雨田已经说不出话来,脸憋成了猪肝色,蹲在路边好一阵呕吐。
       周家齐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吃晚饭时,他不和爹说话,也不和娘说话,只管一个人低头扒饭。娘给他夹菜,他不让她夹。他对他们爱理不理的。
       王金玉摸摸他的额头,感觉没有发烧,但突然发现他的头上脸上有很多伤痕,她说:“这孩子今天肯定和别人打架了。”
       
       周继乐说:“和别人打架?家齐,你平时很少惹事的,今天是怎么了?”
       周家齐对爹的话大为不满,突然大声吵嚷起来:“说我怎么了?也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了?”
       王金玉指指周家齐,又看一看周继乐,说:“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周家齐又吵着对娘说:“火气,我一肚子火,我一想起来就是火!”他放下饭碗,站在屋子中央,用一个指头指着爹娘说,“你们,你们……我问你们,我是不是你们生的?”
       这话问得太突然,王金玉一时答不上话来,而周继乐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但稍纵即逝。周继乐仍是笑吟吟地说:“孩子,你在说傻话哩。你不是我们生的,那是谁生的?”
       周家齐说:“我是你们生的?那别人为什么还喊我野孩子?”
       周继乐说:“原来是为这事和别人打架呀。甭管他,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怎么说。”
       周家齐看见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贴了两块猪肝似的。爹的脸也红了,非常不好意思,还转过身去,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
       周家齐不依不饶地说:“我要不是野孩子,那你就不是我爹。”
       周继乐讪笑着说:“我不是你爹,你咋叫我爹呢?别说傻话了,孩子。”
       周家齐说:“你说是我爹,那我倒要问问你,别人的爹娘都是睡在一起的,你咋不和我娘一块儿睡呢?”
       周继乐一时语塞。
       周家齐突然看见娘满眼的泪水流过脸颊。她勾下头,哭道:“那你今天就好好问问你爹,我们咋不睡在一起?”说完,她转身跑进睡房里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周继乐勾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周家齐走拢去,拍拍他的肩问道:“你说说,你是我亲爹吗?”
       刚才王金玉那话便是承认了他们从来就没睡在一起的事实。这对他们来讲是一件极。尴尬的事。周继乐面对把他逼人死角的养子更是无话可说。
       周家齐对周继乐挥挥手,理直气壮地说:“从今天晚上起,你们就给我睡一块儿,你们谁也别和我睡!”
       周继乐红了脸,嘿嘿笑着说:“我们睡,今晚我们就睡!”
       周家齐早早地爬上周继乐每天睡的那张床,把门关紧。他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只好支棱着耳朵,听隔壁屋子里发生的事:“他爹,别磨蹭了,上床睡吧!”
       “嘿,嘿嘿,上床睡……”
       没有声音了。过了好半天,周家齐听见娘又催爹了:“他爹,上床睡吧!”
       “嘿,嘿嘿,这就上床,这就上床!”
       周家齐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脚步声,吹灯的声音,甚至听见了爹脱衣服的声音。
       在周家齐的想象中,他爹周继乐在摸摸索索地朝他娘王金玉靠过去。然后他爹就像他自己每次那样,把手放在娘的一只奶上。娘呢,也像每次搂住他一样,搂住了爹……接下来,他们该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爹的说话声。爹的声音有些打颤:“不,不,太太,太太,我们不能睡在一起……”
       他听见爹哭了起来。爹大概是用两手捂着脸哭的:“太太,这不行的,我想起了连长,我想起了连长……”
       周家齐听见娘也哭了。娘嘤嘤地哭着,好像把爹狠狠地蹬了一脚,说:“你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爹呜呜地哭着,哭声就像从一个大水缸中鼓荡出来的,沉闷而浑浊。周家齐听见爹从床上爬起来,穿衣,然后哭着开了房门,走出屋子,走到街上去。爹咚咚地踩着翘起来的石板路,一路哭着远去了。
       周家齐也跟着走出了屋子,在阿方姥姥的坟地前找到了爹。
       周继乐背对阿方婆婆的坟,面向海峡,跪在那里呜呜地哭着。海峡对岸,是海市蜃楼般的一片朦胧灯影。海峡间,传过来一阵又一阵的波浪声,就像战场上几千个没死的伤号疼痛难忍的呻吟。天上有一轮冰冷冷的月亮,洒下冰冷冷的清辉。月亮仿佛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周继乐哭喊着:“连长,连长,我曾答应过你,要把你太太带回家的,可如今回不去了,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你儿子认定我是他亲爹,你太太也要和我做夫妻,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周家齐走到周继乐身边,问道:“爹,你说的连长是谁?你告诉我连长是谁……”
       周继乐其实早就知道周家齐到了他身后,这时他反倒平静下来了,他说:“孩子,连长叫陈清远,他才是你亲爹……你亲爹曾经救过我的命,他对我有恩,可他在战场上被打死了。他死时托付过我,要我把你娘带回老家去的。可是,我没能把她带回去,却稀里糊涂地到了台湾。直到如今,我们也没办法回去。孩子,我对不起你亲爹,对不起你亲爹啊……”
       这天晚上,周家齐悄悄离开在那儿哭泣的周继乐,沿着海岸向着很远的地方走去。
       四 逼上梁山
       当周继乐和王金玉发现周家齐不见了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头天晚上,周继乐从阿方婆婆的坟地回来后,就一个人睡下了。天亮后,王金玉做好了早饭,见周继乐和周家齐还没有起床,就去叫他们,结果发现周家齐根本就不在家。她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问周继乐:“家齐呢?他没和你睡?”
       周继乐说:“他昨天晚上跟着我出去,在我前面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和你睡在一起呢!”
       竹园镇家家户户吃饭的当口儿,周继乐和王金玉开始挨家挨户地呼唤周家齐,声音显得张惶失措。他们找遍了竹园镇,也没见到周家齐。他们又到阿方婆婆的坟地、远远近近的海滩去找,都没有找到。中午,王金玉说:“这孩子是不是天不亮就去了学校?”
       周继乐又赶忙跑到学校去,结果还是大失所望。回来后,他坐在屋檐下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起来:“连长呀,我说过要把你的女人带回家的,不但没能带回去,如今又把你的儿子弄丢了。连长呀,我对不起你,我真是该死呀……”
       看见周继乐这样子,王金玉赶紧拉住他,说:“家齐不见了,我又没责怪你,你哭什么?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哭,不是在丢人现眼么?”周继乐也觉大有失态,连忙住口走进屋里。
       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周继乐背了个布包,里面装着些吃的,就出去找周家齐了。他走的时候对王金玉说:“你在家等着,哪儿也不要去。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家齐找回来的。”
       他朝周家齐平时去得最多的那条路走去。一路上,他碰到人就问:“你看到一个小孩了吗?这么高,圆脸,不胖不瘦,不爱说话,我是他爹,他跟我怄气,跑了。”
       每碰到一个人,他就这么问。问了五六个人,别人都说没看见。也难怪,周家齐是夜间出走的,肯定没人看见。于是,他继续往前走。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走到了那个有石头屋子的浅海滩边。海滩边有一条小木船,船上,除了一个撒网的白头发男人,还有一个男孩在摇橹。周继乐仔细一看,那男孩正是他要找的周家齐。
       他突然踪开大步,向海滩奔去。他肩上的布包在他奔跑的时候,丢在了沙滩上。他张开双臂,一边跑,一边朝那条正在打鱼的木船喊:“周家齐,周家齐。”
       听到周继乐的喊声,那条打鱼的木船慢
       慢摇过来。周继乐瘫在海滩上,远远地喊:“家齐,你可急死你爹娘了。”
       木船靠岸了,周家齐和那个白头发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白头发男人叫了一声“周继乐”,可周继乐一时没想起他是谁。
       白头发男人说:“周继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曾啊!”
       周继乐说:“老曾,是你呀!你的样子全变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从前,你可是一头黑发呀!你还只有五十出头吧?”
       老曾呵呵地笑着说:“周继乐呀,你还没满四十吧,你的头发也开始白了。我这白头发,可是愁白的哟……”
       老曾看看周家齐,又看看周继乐,呵呵笑起来:“周继乐,你过得好么?你看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他昨天来到这里,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随便走走。后来又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他说、了,我就明白了,准备过两天把他送回去呢!对了,那位连长太太呢?这么些年她还像当年那样,整天跟你哭哭啼啼吗?”
       周继乐苦苦一笑,说:“现在我当着孩子的面,不怕丑地对你说,我不是他亲爹,他亲爹可是从前对我有救命之恩的陈连长。这孩子虽然叫我爹,可在我心里,连长太太还是连长太太,我从来就没……”
       老曾从木船上把装满鱼的鱼筐背上肩。带着周继乐父子向石头屋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周继乐,你家里的事情孩子都对我说了一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伤了这孩子的心……人家连长太太可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你成一家呀,怎么说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是金枝玉叶,人家哪儿不配你,你那么对人家!”
       周继乐牵着周家齐,边走边对老曾说:“当初要不是你让我们上船,我们就不会跑到台湾来了,如今,我心里也就没有这么苦了。我这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总是想着有一天,要把这娘儿俩带回大陆去……”
       老曾说:“唉,别提了,我原是想顺便捎你们回家的,谁知竟碰上了那艘大轮船!”
       他们走到屋子前。老曾的女儿桃花从里面走出来,叫了声爹,帮爹放下了鱼筐。
       看见桃花,周继乐说:“老曾,一眨眼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我当初看见她时,她还只有家齐这么大呢!”
       老曾说:“桃花今年整二十岁了。这孩子从小没娘,这么多年跟着我受苦,现在又回不了家。你说说看,我们这日子也该有个头呀,可……可……”
       说着说着,老曾伤心起来,泣不成声。
       这晚,周继乐父子在老曾那儿住下了。吃饭时,老曾和周继乐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了思乡愁、离别恨。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知不觉间,两人就伤心得掉下泪来。他们喝一会儿酒,又流一会儿泪,到后来,两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第二天,周继乐父子与老曾父女告别后,就急着往家赶。
       周继乐背着周家齐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天黑走不动了,就在路上相互搂着睡一觉。他们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竹园镇。
       他们进镇的时候,有人对周继乐说:“你家里来客人了,正等着你回去呢!”周继乐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出会是谁到家里来。
       走到家门口时,他听见有人在跟王金玉说话:“继乐什么时候回来呢?要不我先回去,隔天我再来找他。”
       这是哥哥周继安的声音。周继乐和哥哥有十年没见面了,但哥哥的声音,即使再过十年,他也能听出来。
       他在外面故意大声嚷嚷道:“金玉,金玉,我把家齐找回来了,我把家齐找回来了。”
       周继安和王金玉一同出来迎接他们。周继乐看清楚了,哥哥还是那个样子,穿着笔挺的军官服,脸上比十年前还要白一些胖一些。此时的周继安,虽然比周继乐要年长三四岁,但面相上一点儿也不比周继乐大,好像周继乐是哥哥,而他却是弟弟。
       王金玉过来一把揪住周家齐,将他拖进屋子里,随之卧房门砰的一声关紧了。接着,周家齐的哭喊声从里面传出来。听声音,他好像是被褪掉了裤子,被她娘按在床上,一巴掌一巴掌狠狠地拍着他的屁股。她一边拍一边说:“我看你还跑,我看你以后还跑!”
       周继乐没来得及招呼哥哥,奔到屋里,一边敲门一边说:“金玉,你打他做啥?以后不跑了就是,你打他做啥?”
       里面拍打屁股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周继乐说:“家齐,你快对你娘说,以后不跑了,你快说呀,快说呀!”
       被撂在一边的周继安,反背着双手走来走去。
       看到弟弟目前这个样子,周继安真是为他感到难过。周继安来到竹园镇打听周继乐的时候,就听说弟弟与一个有了儿子的寡妇住在一起。他想,到台湾这么些年了,弟弟就没找过他。他一定是怨恨自己当年不让他回老家,把他送到战场上去了。到台湾以后,他这个当哥哥的一直挂念着弟弟,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觉得弟弟还活着,于是就一直打听弟弟的下落。七八年过去了,他都没有找到弟弟。一年前,一大批老兵退伍了,每遇到一个退伍兵,他都要打听周继乐的下落。直到前不久,他才从一个老兵口中得知,周继乐还活着。就这样,他找到竹园镇来了。
       等这吵吵嚷嚷的一家三口安静后,周继安对周继乐说:“我从大陆来到台湾后,一直随部队驻守在台北市。我已经在台北为你找好了一份工作,就是当司机,开公共汽车。”
       他知道弟弟肯定放不下眼前的母子俩,于是对周继乐说:“你最好是先随我过去一趟,你嫂子侄子们都想见见你,再到你上班的地方报个到,熟悉熟悉情况……等把那边的工作稳定下来后,你再把他们接过去。”
       周继乐听哥哥说得合情合理,就跟他到台北市去了。
       周继乐走后,周家齐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早上一起来。他就跑到镇子前面去看,盼望爹早点儿回来。晚上放学回到家,他把书包一扔,就又跑到镇子前面去看。直到娘喊他吃饭,他才无精打采地回来。
       到了第四天吃晚饭时,周家齐忍不住把眼泪掉在饭碗里,他对王金玉说:“娘,爹这一去,怕是不回来了,他不要我们了。”
       这话也说出了王金玉的担心,她伸手抹掉了儿子脸上的泪珠,又给他夹了点儿菜,故意安慰他说:“你真是在说瞎话,他是你爹,咋会丢下你不管呢?”
       第五天下午,周继乐回来了。他在哥哥家住了四天,嫂子天天给他做好吃的,侄儿们也都很喜欢他。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总是挂念着那一对母子。哥哥先是劝他离开王金玉母子,并说等他工作稳定下来以后,再帮他成个家。周继乐可听不进哥哥的这些话,他对哥哥说,他要娶王金玉,他要帮他的连长把儿子养大,他不想和别的人结婚。周继安看弟弟听不进自己的话,非常生气,和妻子一起来劝,结果劝来劝去,周继乐还是不答应离开王金玉母子。后来,哥哥越劝,火气越大。他大骂周继乐是个逃兵,又是周家的不孝之子,这一下也把周继乐惹火了,回敬道:“你周继安是什么东西,自你当兵后,就没回去看看我们的爹娘。想当初在南京,要不是你硬逼着我去打仗,我咋会落得个跟‘蒋家王朝’跑到台湾来,像个丧家狗一样,
       不敢回去?”
       周继安当官当惯了,从来就没有人敢这么顶撞他,又听弟弟说什么“蒋家王朝”,更是恼羞成怒,跳起来抽了弟弟一耳光。
       这一耳光,把周继乐心里的兄弟情分打没了,也坚定了他要和王金玉做夫妻的决心。
       周继乐一回来,王金玉就问他什么时候去哥哥那里上班。周继乐一听,掉下泪来,哽咽着说:“我没他这个哥哥了,我再也不到他那儿去了。”
       王金玉一下子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没再问下去,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你哥哥呢!他是为你好,你该听他的!你要和我们孤儿寡母一起过,有什么好呢?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的……”
       这时候,周继乐鼓起勇气,将他想和王金玉做夫妻的想法跟她说了。
       王金玉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你现在想要我了,可我不愿意,我是个人,不是个东西,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周继乐说:“我知道我伤透了你的心,现在你不管怎么样都行。以前都是我不对,你就不要再怨恨我了。俗话说,‘乡里乡亲,比不上你我亲,砸烂骨头还连着筋’,再怎么说,我们也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
       王金玉默不作声。
       周继乐说:“你不作声就是同意了。过两天,我们就合铺过日子。不过,我们得堂堂正正,我想把那些街坊都请一请,摆几桌酒席,这样,我们就是夫妻了。”
       王金玉点了点头。
       周家齐放学回家,看到周继乐回来了,高兴极了。他问:“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台北玩?”周继乐说:“我们不去台北了,那儿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就想在竹园镇和你们一起过日子。”听他这么一说,周家齐更高兴了,说:“你是想通了,要和我娘做两口子了!”
       晚上,周继乐和周家齐睡在一起。周家齐不断地用手掐周继乐的大腿、手臂和屁股,示意他过去跟他娘睡。但周继乐死活不从,慢慢地,他抵挡不住周家齐的骚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一个人又来到镇西头,在阿方婆婆的坟前坐下来。他看着天上一轮半圆的月亮,听着海峡间波涛奔涌的声音,感觉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听着这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捂着胸口说,我要和王金玉做夫妻,看来,这事是谁也改变不了了。
       他坐了大半夜才回去睡觉。
       谁知第二天出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让周继乐改变了要和王金玉做夫妻的决定。
       五 爱如潮水
       周继乐一起床就听人说,昨天晚上有人偷渡,是一老一少父女俩,不巧被巡逻艇发现,爹被打死了,尸首就放在峡岸边,找不着人埋。可怜那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还要拉她去坐牢。
       周继乐一下子就想到了老曾。前些天,老曾不是对他说过要偷渡回去的么?他心里一咯噔,头皮麻了一下,马上就撒开大步朝峡岸边跑去。
       他看见几个年轻的大兵正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姑娘朝这边走来。等走近了,他才看清果然是老曾的女儿桃花。他问:“桃花,你爹呢?”
       看见周继乐,桃花扭了扭身子,哭着说:“周叔叔,我爹在那边,求求你,帮我把爹埋了。”
       桃花被推着往前走去,就在她与周继乐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桃花泪流满面。他对着桃花的背影喊:“桃花,你放心,周叔叔一定埋好你爹。你从班房出来了,就来找周叔叔,我会帮你的。”
       老曾斜躺在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席子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老曾死不瞑目的样子,周继乐一下子就扑倒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峡岸边留着一个看守老曾尸首的大兵,他手上拿着一把锄头。他看出周继乐愿意埋老曾,便往老曾身上丢了几个银币,扔下锄头,躲避瘟神似的离开了。
       周继乐把老曾背到埋阿方婆婆的那个坟场,找个地方挖了一个坑,然后又抱着老曾哭了很久,才把他埋掉。这是他亲手埋掉的第二个人,第一次是埋陈连长,那次他用两手把坑刨得很深,这次他用上锄头,把坑挖得更深。他想,老曾活着不能回家,可他死后呆的这个地方,要让他安稳一些。
       这天晚上,周继乐在老曾的新坟前又坐了老半天。第二天,他就悄悄地离开了竹园镇。王金玉和周家齐四处找他,都没能找到。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周继乐离开竹园镇没多久,周家齐就进中学读书了。新生报到这天,周家齐去交学费,老师说:“你不用交,有人已经替你交了。”
       正式开学后,周家齐在学校的生活费也有人替他交。后来,虽然没人交了,但是他每月都能收到一张汇款单,那正好是他—个月的生活费。另外,每学期他还能收到一张大额的汇款单,那正好又是他本学期的学费。从那时起,那个邮局便成了周家齐令同学们羡慕的财富之源。曾经有一段时间,每月都会有那么一天,周家齐颇带骄傲地对同学们说:“我要去邮局了。”
       周家齐知道,爹没有走远,爹就呆在一个他和娘都不知道的地方。爹虽然藏在那个地方,但时刻都在关心着他。
       时光荏苒,三年过去了。周家齐初中毕业了,他考上了竹园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开学后没几天,周家齐收到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封信。信上写着:
       家齐吾儿:
       爹不知道你恨不恨爹,可爹知道你在想’爹,在找爹。不是爹不愿见你,而是爹没脸面见你。你知道,我伤透了你娘的心,但不管怎样,爹永远是你爹。
       爹离开你们母子,原因很简单,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两个死人的影子。一个是你亲爹陈清远,一想到他,我就觉得我不该和你娘做夫妻,你的亲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能照顾你娘,只有责任把你爹留下的骨血——你,养大成人,但我不能和你娘做夫妻。另一个就是你老曾伯,他死时眼都没合上,他没能回家,是死不瞑目啊!一想到他,我就想到有一天,我也是要回家的。我越来越觉得,国家要统一,人民要团聚,这是民心所向,民心不可违啊!我想,我现在不能回家,我十年二十年不能回家,到我七老八十了,我还是要回家的。我想既然这样,我就只能离开你们母子了。我的老家有结发妻子,还有一对比你大两三岁的儿女,你该叫他们哥哥姐姐,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们……
       这信是爹亲手写下的,在老家,爹家里也算殷实,爹也念过好几年的书,也算是知书达理的人,爹要是不被抓壮丁,当个教书先生怕是不成问题的。究竟是谁让爹,让你们母子过着这背井离乡、人鬼不如的日子的,一想到这儿,爹心里就滴着血似的难受……
       爹不求你能原谅爹,爹只希望你能把书念好,只要你能读,读到哪里爹都会供着你……
       信上没有写地址。
       竹园市的光复路、芝兰路和芙蓉路正好呈一个H形,中间短短的那条路是芙蓉路,一千五百多米的样子。在芙蓉路靠近芝兰路的地方,有一家规模不大的海峡饭馆,从老板到服务员再到厨师也只十来人。
       周继乐就“藏”在这家饭馆里打工。
       周继乐当初离开竹园镇来到这里找活儿干,是由一个同乡退伍兵带去的。老板张朝东看着站在面前的周继乐那灰头土脸的沮丧样
       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背着双手,两眼盯着周继乐转圈儿,那样子就像一个农人在牛市上挑一头能干活的牛。周继乐心里直打颤,鼻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怕把这份工作搞丢了。张朝东围着他转了足有三分钟。突然就喊起口令来:“立正!”
       周继乐立马伸出右脚,然后啪地两脚跟并拢,把胸脯一挺,两眼平视前方,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老板高兴了,呵呵一笑,在他肩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不错,不错,你就留下吧!”
       周继乐只知道张朝东是他的同乡,并不知道他也是个退伍兵,曾经还是个连长。台湾的退伍兵们都有各自的群体,有了他们间的相互介绍,大家自然是什么话都好说,更何况周继乐和老板是喝同一河水长大的老乡!亲不亲,故乡人嘛!
       周继乐的工作就是及时打扫饭馆内外的垃圾,照看后院老板摆在那儿的十几盆花草,晚上八九点钟没了客人就留下来值夜班,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再开门。这是个不太重的活儿,但要做到早开门,晚闭户,而且又不出差错,张朝东认为这事让一个单身的退伍兵来干,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继乐虽然离开了竹园镇,但却不愿去台北让哥哥给他安排工作,如今在海峡饭馆找到了这份工作,既求得了一个安身之所,又可为周家齐赚到学杂费和生活费。他觉得这样很是称心如意了。至于以后的事,他倒是没有考虑,他的当务之急是先供周家齐读书,等他一帆风顺地读完初中、高中、大学,他也就长大成人了。到那时,他何去何从,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自己也算是尽到一份义务了。
       从周家齐上初中的那天起,周继乐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打工得来的钱为周家齐交生活费和学杂费。刚开始,周继乐不愿与周家齐见面,于是在开学之初便到学校替周家齐把学费交上,而生活费则是每月通过邮局汇给他。久而久之,说不出为什么,他更是不想见到周家齐了。至于将来一旦面对周家齐,如何解释这一切,他觉得是件非常难堪的事,于是,只好给周家齐写了那封信。
       这一天,周继乐又去邮局汇钱。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家齐竟然跟上了他。
       自从收到爹那封信后,周家齐就产生了暗中要找到爹的想法。他每月收到的汇款单的邮戳上,都有一个相同的日子,他明白,自己只要耽误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就能轻易地找到爹。
       又到了那个日子,周家齐谎称母亲生病,向老师请了一天的假,然后去了邮局。他呆在那个离邮局不远的地方等着爹的出现。他相信,爹今天一定会从这里给他往学校里寄钱。
       一会儿,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邮局。周家齐认出来了,那是周继乐,他的穿着、走路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头上多了些白发。周家齐跟着爹走了进去,站在爹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爹在那里填写一张单子。周家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担心别人看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衣袖擦掉。
       周继乐离开邮局的时候,周家齐就跟上了他。周继乐走过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弯,没走多大一会儿,就上了芝兰路。然后又走了百把米,就到了海峡饭馆。
       刚走进饭馆,一个伙计就对周继乐说:“外面有个孩子站在那儿哭。我看见你走过来的时候,他就跟在你后边,一边走,还一边抹泪,你进饭馆了,他就没走了,站在那儿哭。哭了好一会儿了……你看你看,他蹲下了,还在那儿哭呢。”
       周继乐有些慌张地走出饭馆,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来到那个靠着墙,埋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哭着的孩子身边。那孩子仰起脸,他看见孩子脸上流满了泪水。
       “爹!”那孩子站起来,满含委屈地叫了他一声。
       他快要认不出周家齐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周家齐,都快有他高了,声音也变粗变厚了。周继乐记得自己离开竹园镇时,周家齐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已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现在周家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嗫嚅着说:“家齐,你真是家齐吗?”
       周家齐点着头说:“爹,你怎么不管我和娘了,就这样走了?”
       周家齐说着话,泪水像决堤的大河一样。没了道似的四处乱流。
       周继乐看他这样子,也忍不住流泪了,他用两臂紧紧地搂着周家齐。他们哭得非常伤心。
       周继乐留周家齐在海峡饭馆吃了晚饭。送他回学校的路上,又给他买了些好吃的,一直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分手的时候,他说:“家齐,你收到爹的信了吗?”
       “收到了,爹!”
       “收到了就好!收到了就好!”
       他又对周家齐说:“孩子,你要好好读书,爹今后会经常来看你的。你要是想爹了,就到海峡饭馆来找我。”
       他看着周家齐走进学校大门,走进校园里去。
       海峡饭馆的伙计们都知道了周继乐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但不知怎么回事,周继乐竟会躲着儿子和他娘,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活儿。他们觉得这事有点儿怪,有必要跟老板张朝东说说。
       张朝东把周继乐叫到一边。
       周继乐见没办法再隐瞒了,只好跟老板说了。他说了自己老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又说了十多年前在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救他一命的连长临死之前托付他要办的事,还说了如何带着王金玉本该要回老家的,却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老曾的船,然后又到了台湾……
       张朝东听完他的话,好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周继乐的肩膀说:“老周呀,这都是命,古话讲,‘人不能和命争’。你看看我,由于战乱,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也就安心地在这儿娶妻生子了。不过,你这人挺有良心的,这一点很值得我尊重。你虽然离开了王金玉母子,但是我认为,你还得经常回去看看她,毕竟她也是挺可怜的。”
       周继乐说:“我不想去,我已经没脸见她了!”
       张朝东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愿和她成夫妻,但看还是要看她的。”
       事后,张朝东对饭馆里的伙计们说:“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老周的那点儿咸淡事,以后就别再问长问短了。我告诉大家,老周这人没一点儿毛病,他是一个大好人,他心里很苦……”
       张朝东停了一下,又说:“男人心里苦,才是真苦。你们懂吗?”
       从此,伙计们就不再过问老周的事了。
       
       六 护花有责
       每天打烊之后,周继乐就把饭馆里里外外清扫一遍,桌椅摆放整齐,然后自己再洗个澡,就已经十点多钟了。这时候,他把饭馆的门关上,就去芙蓉路散步。
       晚上的芙蓉路,没有行人,路灯也只是中间那没精打采的一盏。行人和路灯都在光复路和芝兰路上,因此,芙蓉路就像是周继乐一个人的了。
       虽是如此,周继乐的脚步在夜里却从不迈出芙蓉路,好像芙蓉路以外的地方有什么危险的事等着他,或许是因为那边人更多一些,街灯更亮一些,而他却更喜欢安静吧!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年,周继乐每晚出来散步的习惯仍没有改变。可有一天,他终于还是觉得枯燥了,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光复路。
       
       光复路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那么亮,有些路段也是黑的,周继乐走近一片树阴浓密的地方停下了。这里没有路灯,蒙蒙咙咙的,树阴下更是灰暗一片。
       他看清了,有二三个女的,背靠着树干,一边注视着大街上的行人,一边嗑着瓜子。她们嘴里弹出来的瓜子壳,不断地向路上走着的男人飞射出去。被瓜子壳射中的男人大都显得很慌张,他们拍掉落在衣服上的瓜子壳,朝嗑瓜子的女人看上一眼,然后就急匆匆地逃掉了。经过那里的男人,一般都走得很快,要是走得慢了,就会被嗑瓜子的女人拉住了。然后借着树干的遮掩,女人就会对男人说些什么话,到最后必定是一个要走,一个又拉住不让走。
       看了一会儿,周继乐就明白她们是干什么的了。他正准备抬脚往回走时,突然发现其中有个女的死盯了他一眼,他赶紧别过脸去,加快脚步往回赶。他感到脸上麻麻的。
       他走到芙蓉路时,脚步就慢下来了。没过一会儿,他听见身后有跟他一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知道被女人缠上了。他有些慌乱,逃也似的往回赶。走到海峡饭馆时,他身上的汗都出来了。
       他开门进去,返身把门关上了。借着街上昏暗的光线,他想看看外边那女人是不是还跟着他。这一看,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外面那女人,竟是老曾的女儿桃花。
       桃花站在门口,想敲门又不敢敲,犹疑不决的样子。桃花把脸转过来时,他在里面看见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桃花低头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往回走去。
       周继乐赶紧打开门,追上了桃花。他把她拉回来,给她倒上满满的一杯开水。桃花颤抖着双手捧起茶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喝完水,桃花伏在桌子上,很响亮地哭了起来。
       周继乐两眼一热,嗓子一哽,噎得透不过气儿来。
       他轻声问桃花:“孩子,你怎么了?”
       桃花仰起流满泪水的脸,说:“周叔叔,桃花没脸了,桃花丢人了,你都看见了,桃花当婊子了。”
       说着,桃花又伏下身子哭起来,全身颤抖着。
       周继乐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桃花又哭着说:“周叔叔,桃花当婊子了,你还认桃花么?”
       周继乐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摸着桃花的头说:“孩子,别说瞎话,我还是你周叔叔。”
       桃花又仰起脸看着他,说:“周叔叔,我爹死时你说过的,让我来找你……他们把我关了一段时间,就把我放出来了,我找到爹的坟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我到竹园镇去找你,那个王阿姨说,你早就离开那里了,不回去了。于是我就进城来找你,但没找到,后来没办法,只好就当上婊子了。”
       周继乐又摸了摸桃花的头,说:“孩子,都怪我当时没及时去找你,但你要记住,人活着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脸面!以后周叔叔也不想再听你那么辱骂自己了。”
       桃花点着头说:“周叔叔,我记住了!”
       桃花回去时,周继乐送了她一程,临别时又把身上仅有的一点儿钱全部掏出来,放到她手里:“孩子,这钱你拿着,周叔叔暂时还帮不上你什么忙,给你先应应急。”
       然后,他站住了,看着桃花慢慢走远。
       第二天,周继乐为桃花的事去求老板张朝东。他说遇到了一个熟人的女儿,从前他们是一起来台湾的,因为那个熟人偷渡时被打死了,剩下—个女儿现在生活无着落,前天他在大街上又遇上了她,她一见他就哭个不停……而在光复路的树阴下遇见桃花的事,他就没说了。
       张老板听后说:“你叫她来吧,饭馆里洗碗抹桌,她能干啥就干啥。”
       不久,就有消息传来,台湾要搞大规模的开发了,据说台北、基隆、高雄几个大城市已先行一步了。过了一段时间,竹园市也搞起了城市新建设,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芙蓉路像一位久居深闺刚出阁的女子,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起来,成为竹园市的繁华地段。
       具有商业眼光的海峡饭馆老板张朝东,找到一个有钱的美国佬投资,征下饭馆周边五十多亩地。没过多久,一幢气派十足的十六层大楼便拔地而起。张朝东将这个新建的酒店命名为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设有客房和中西餐厅,还有夜总会及酒吧。张朝东给周继乐换了岗,主要是让他管理酒店的菜食仓库。同时,周继乐还管着一个采买人员,一个冷库看护人员,以及一个清洁工兼搬运工,而仓库的进出账目和会计由他自己兼代。这在一个新开张的酒店,可是一个不错的职位,相当于一个部门负责人。换岗后的周继乐住在仓库附近的一个房间里。
       桃花被张老板安排在海市蜃楼当服务员。自从到这儿上班之后,桃花就把酒店当成了自己的家,伙计们都挺喜欢她。此时的桃花,二十三四岁,白皙丰满,穿戴整齐,在男人看来,算得上是一个挺有魅力的女人。
       一天晚上,客人都快散尽了,桃花拿着一个拖把,弯腰撅臀地拖起地来。这时,一个叫詹姆斯的美国客人,正准备离开,也许是酒喝多了,也许是本性如此,走过来把桃花的屁股摸了一把,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哈喽,小姐好漂亮,我给你钱,你陪我玩玩怎么样?”
       桃花没理他,转过身子躲开他,继续拖地。可詹姆斯仍不放过她,走过来抱住桃花,拿掉她手里的拖把,又是摸胸,又是亲嘴,任桃花怎么挣扎,他就是没松手。撕扯中,桃花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又握紧拳头在他身上狠狠地捶了两下。没想到,桃花那几下更是把他惹得难以自持。他用劲把桃花按倒在饭桌上,呼啦一下撕开桃花的上衣,桃花白花花的胸脯露出来了,他把头埋上去,像猪吃食一样乱啃起来。
       饭厅里的人一下子围了上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周继乐闻讯赶来,一脚踹在詹姆斯的屁股上,可詹姆斯仍然把头埋在桃花的胸脯上乱啃,两只手也更加放肆起来。周继乐气得举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在詹姆斯的头上。顿时,詹姆斯的脑袋鲜血直流,软软地倒了下去。
       周继乐被警察带走了,审讯了大半天,就被关进了一个号子。后来,张朝东使了些钱,又以酗酒闹事和侮辱妇女把詹姆斯告了一状。几天后,周继乐被释放了,仗义的张朝东一点儿也没责怪他,还是让他干原来的那份活儿。
       经过这件事,桃花就更感激周继乐了,而周继乐也更是把保护桃花当作了自己的一项重任。自那以后,没事的时候,他们俩常会在一起聊聊天,但话题多半离不开老曾。周继乐偶尔也会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点儿酒解解闷,但很少一个人再出去散步了。
       没过多久,张朝东针对台湾老兵这个消费群体,特意在海市蜃楼里又开了个小酒吧,取名为“老兵酒吧”。此后,周继乐想喝酒的时候,就有了正经喝酒的地方。有一次醉酒后,周继乐差点儿就干出了令他后悔莫及的糊涂事。
       七 婉拒柔情
       桃花又被安排到了“老兵酒吧”。她的工作与以前在饭厅时差不多,还是端碟送菜、洗洗刷刷的一类活儿。
       一天晚上,周继乐在“老兵酒吧”里喝酒时碰到了以前一个熟识的老兵,他们相谈甚欢。周继乐的酒量不及那个老兵,当那个老兵喝得酒兴正浓时,周继乐却醉了。醉了酒的周
       继乐,不闹不吵,歪倒在酒吧里,打起呼噜来。后来,那老兵要回去睡觉了,临走前对桃花说:“麻烦你看着他一点儿,等会儿,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再送送他。”
       桃花要休息了,可周继乐还在呼呼大睡。这时,桃花只好把他扶起来,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搀地把他送回房间,再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来,帮他洗一把脸,又替他脱了外衣和鞋袜,然后才离开。
       在桃花默默地为周继乐做这些事时,他那醉了酒的心里,感觉桃花既像他的女儿,又不像他的女儿,他心里涌出的是一种模模糊糊说不清的感觉。
       后来,周继乐不小心得了伤寒,躺在就近的一家医院里打了几天吊针。那期间,桃花一天要往医院跑几趟。她替他打开水拿药,搀扶他上厕所,用热毛巾为他擦背,给他换洗衣服。每当这时候,周继乐心里就感到热乎乎的,好像有股温暖的河水从心上流过,他对桃花说:“有你这样照顾我,我真想这么长久住下去。”
       桃花对他笑了笑,说:“只要你愿意,我愿照顾你一辈子。”
       桃花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种令他心惊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又说不上。
       周继乐发觉自己爱醉酒了,而且醉酒的次数也开始多了起来。有时,他知道自己能回去睡觉,但他的身子就是不争气,变得懒懒的不愿动了,只等着桃花来送他。
       有一天夜里,桃花把他送到房间后,像往常一样照料他。就在这时,他忍不住抱了一下桃花。桃花的身子软乎乎的、热烘烘的,而且非常温顺地任他那么抱着,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变得更懒了,四肢就像一摊水似的一动也不动。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下半夜,他醒了,发觉桃花的头靠在自己胸脯上。他在桃花的脸上摸到一脸泪水。
       他的头皮突地麻了一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翻身坐起:“桃花,你哭了!是周叔叔不好!是周叔叔不好!周叔叔真该死!”
       桃花的身子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他发现桃花虽是单衣单裤,但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和柔软。
       桃花嘤嘤地哭出声来。
       周继乐把桃花的头抬起来,为她擦去湿漉漉的泪水。
       桃花拿开为她擦泪的那只手,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周叔叔,你让我想起了爹,小时候我就是这么抱着他睡觉的……”
       周继乐将桃花抱着他的两条手臂掰开,跳下床,说:“桃花,我没干出格的事吧?我没干出格的事吧?”
       桃花坐起来,脸红红的。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别怕,我愿意做你的女人,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桃花又提高了声音对他说:“从你把我领到这里上班的那天起,我就看着你好。后来,你又为了我打那个外国人,还被关进了号子,我就更想跟着你,做你的女人,可就怕你看不上我,嫌我脏。”
       “可是你叫我周叔叔呢,我一直把你当侄女看的,这怎么行呢?”
       周继乐迅速把衣服穿上,坐在房间里,不敢再睡了……
       此后,周继乐不再醉酒了。桃花仍叫他周叔叔,只是他不再敢正眼看桃花,凡事都躲避着桃花。
       就是在这时,张朝东单独请他到“老兵酒吧”喝酒。
        张朝东说:“老周啊,我看你真是不容易!一个大老爷们,有女人愿意跟你做夫妻你不要,你还替她养着儿子,怎么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你……”
       周继乐知道张朝东说的是王金玉,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问道:“老板,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
       张朝东说:“那我问你,你想不想找个女人,成个家?”
       周继乐赶紧摆了摆手说:“老板,你莫开我的玩笑了。我们说点儿别的好不好?”
       张朝东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个熟人的本家妹子,她男人找了个年轻的,不要她了。我敬你是条汉子,想给你们撮合撮合,怎么样?”
       周继乐连连摆手:“那不行!那不行!”
       张朝东说:“我给你介绍的这个人,论长相还是不错的。她为人和善,贤惠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要找一个厚道男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周继乐知道张朝东把自己的话理解错了,说:“我不是说别人不行,而是说压根儿就没有朝这方面想过。”
       张朝东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先别说不行的话。过几天,我就把人请来,你先看了再说!”
       周继乐不好再说什么了。
       果然没过几天,就见张朝东领着一个女人走进酒吧来。
       张朝东忙招呼着周继乐和那个女人在一张桌前坐下。
       周继乐不好意思地向那女人瞟了一眼,见她四十岁左右,长相俊俏,身材丰腴,样子很讨人喜欢。
       那女人也略带羞涩地打量了一下周继乐,显出很满意的神情。
       两人简单地闲聊了一会儿后,那女人说还有事要办,就提前走了。
       她刚离开,张朝东就问周继乐:“你有啥想法?”
       周继乐故作糊涂状:“什么想法?”
       张朝东说:“就是这个女人啊。她早就有了这个思想准备,你可不能把这事当儿戏啊。过两天,她那边要是点头了,这事可就真成了。现在,你可要认真考虑这个事了。”
       当天晚上,周继乐躺在床上,确实思前想后地考虑了一番,他有点儿动心了。他认为自己很有必要找个女人正经过日子。先前与王金玉的事,他觉得已经很对不起她母子俩了,也更对不起死去的陈连长。眼下他又与桃花有了层说不清的瓜葛,他怕有一天自己真会干出对不起死去的老曾的事来。要是现在找个女人结了婚,他也就没这些烦恼了。
       两天后,张朝东告诉周继乐,说那女人已经同意了,问他是个啥意思。周继乐说:“她人确实不错,配我也只有过头的了,要是真没啥意见,老板你说了算。”
       张朝东说:“那好,只要你看得上,我就替你作主。婚礼我来给你办,就在我们酒店,日子我也看好了,就下个礼拜六。”
       周继乐向张朝东请了一天假,说想去竹园镇一趟。他离开竹园镇已四五年了,由于心里的那点儿别扭,他一直没有回去看过王金玉。眼下他要结婚了,怎么说这也是件大事,他觉得应该通知她一下。
       周继乐来到竹园镇时,王金玉正在菜园里拔草。他站了好一会儿。王金玉由于弯着。腰,手上不停地在忙活儿,没看见他,他只好轻轻地叫了她一声“金玉”。
       王金玉直起身子,眯缝着两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是你呀!”她想了想,又说:“家齐在学校,不在家呢。”
       这一年,周家齐正上高二。他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在学校寄宿,平时只在星期六回来住一晚,第二天还得早早地赶往学校,所以母子俩大部分时间不在一起。
       周继乐说:“家齐我经常去学校看他,今天我回来主要是看看你。”
       突然间又见到周继乐,王金玉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不过由于她努力抑制住了情绪,脸上那点儿表隋就不易察觉。她放下手上的活儿,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那我给你做饭去。”
       周继乐拦住她:“你的活儿还没弄完。我帮你,等弄完了,我们再进屋。”
       于是两人都蹲在菜地里,一边拔草一边说话。
       
       周继乐问:“你过得还好吗?”
       王金玉说:“好不好都是一样,家齐一直在学校,平日我都是一个人过。”
       两人都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周继乐说:“金玉,我离开你,你不怪我么?”
       王金玉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腰,又用手拢了拢鬓发说:“我怪你做什么呢?_这都是命!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早把它忘了。我们之间就不要再提那层话了。”
       王金玉又弯下腰拔草。她说:“我不怨你。怎么说,你还是家齐的爹,你还供他读书。平日我都对家齐说,你要记住你爹的好,等你长大了,你还得报他的恩。”
       王金玉这话说得周继乐心里湿润起来,眼窝也随之潮热了。王金玉又说:“你过得还好么?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有个合适的人,你还是找一个吧!”
       周继乐这天来本是要告诉王金玉自己结婚的事,但一见到她,却又开不了这个口。现在王金玉这么问他,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勾下头,好半天没说话。到他再说话时,已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我结啥婚啦!我怕那样,以后要是有机会回家,就没脸见婆娘儿女了。”
       王金玉知道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不说话了。
       活儿干完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王金玉开始给周继乐做午饭,还专为他杀了只鸡,炒了一盘韭菜蛋、一盘青辣椒。吃饭时,王金玉还陪他喝了一杯酒。
       王金玉诚心对待着周继乐,对他没有一点儿责怪的意思。他俩的关系突然变得像一对年老的兄妹那样融洽。这一切令周继乐感动,他真后悔不早回来看她,以后得经常到这儿来看看她了。
       回去后,周继乐立马取消了结婚的决定。张朝东知道,这是周继乐心里对老家亲人的牵挂在作祟。此外,还与那个连长太太王金玉有关,她可能是周继乐悔婚的最直接原因。
       自那以后,周继乐就常来看望王金玉。张朝东忍不住好奇,缠着周继乐也一同来看过王金玉几次。
       八 坚冰解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王金玉到干娘的坟上去,但没走多远就回来了。以前,她能一口气走到那儿,可这天,她刚走出镇子,腿一软,就跌倒在路边了。她坐了一会儿,试着站起来再往前走,可两腿抖得乱动起来。后来,她只好往回走,走十多步就要坐下来歇一会儿。走到镇街上时,她两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挪。就这样,她挨到天黑,才慢慢走到家。
       一个非常寒冷的冬日,竹园市某居民小区的一户人家的门被敲响了。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门声,是那样的有气无力。年轻的父母和孩子谁也不想去开门,但敲门声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响着。最后,年轻的父母决定让孩子去开门。门开了,孩子愣怔了一下,然后回头朝围着一盆炭火的父母喊道:“爸,妈,是我奶奶。”
       年轻的父母站起身,撩开里屋的门帘,慌慌地奔出来。门口站着他们的母亲王金玉,她手里挽着个包袱,“我—个人实在过不好了。”她一笑,然后低下头说:“我找到这儿来,是要靠你们养老了。”
       “您早就该过来了,一个人住在竹园镇,让我们好担心哟!”儿媳说。
       儿媳接过王金玉手中的包袱,和周家齐一人扶着母亲的一只胳膊,往屋里去。
       周家齐念完书,在竹园市工作,没几年,就和一个大学同学结了婚,后来又有了儿子周和平。儿子儿媳好多次带着孙子来接她,但她总是说:“我—个人过惯了,哪儿也不去!”没想到,倔强的她,现在竟然主动找上了他们的门。
       第二天,王金玉被带到医院去看病。医生说她得的是老年佝偻病,患这种病的人全身没力气,要在家里好好养着,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
       过了一段时间,王金玉的病情好转了一些,能拄着拐杖到处走动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想帮儿媳做点儿家务,但儿媳什么也不让她干,她没有办法,只好在一边歇着。
       她是个倔强的人,但她再也没有力气回到竹园镇去了。
       大约半年后,周继乐也来到这里了。
       他提着一个大皮箱,一进门就把皮箱小心翼翼地收进一间空屋子里。他的头发差不多白了一半,零乱得像冬天的稻草,头顶正中还秃了一个圆圈。
       他窘得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周和平上前叫了一声“爷爷”,他把孙子拉到身边,放在膝盖上,对王金玉说:“我来看看我的孙子,我跟张老板打过招呼,先在这儿住两天,还要回酒店去的!”
       王金玉笑了笑说:“我看你也是年纪不小了,是老得不想做了,到儿子这儿养老来了,是不是?你也别说要走的话,来了就安心住下来,周家齐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你安心住下来就是!”
       王金玉抬起手拢了拢鬓边打了霜似的头发,说:“你就在这儿和我一起养老吧!我一个人闷得慌,你就算是陪我过吧!”
       从此,两个老人便又安心地住在了一个屋檐下。王金玉的病时好时坏。她要是躺在床上不能走动时,周继乐就给她熬药端药,端菜喂饭,把她照顾得像个小孩儿似的。王金玉身子骨能动弹的时候,她也会到周继乐房间去,帮他把房间清扫一下,再帮他洗洗衣服。有时她要到大街上去散散步,他就会陪她一起去。
       在大街上,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遇到高低不平的路,他会赶上前去,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那是一幅让人看了眼热的画面,这里的人都把他们当作恩爱的老两口。
       大部分时间,他们无事可干,只好在一起聊天。他们从早聊到晚,什么话都聊,可从来不提及那个已死去的陈清远,为的是不引起对方的伤心。但有一次,王金玉还是忍不住问道:“继乐,你还记得你年轻时说过的话吗?”
       这话可问到了周继乐的伤心处,他忍不住眼窝就湿了:“我们都老了,不知还有没有那一天?”
       两人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王金玉说:“你还想你的结发妻子和孩子吗?”
       周继乐说:“咋不想呢?我做梦都想他们。”
       王金玉说:“你只要想着他们,你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回去的。我估摸过不了多久,我们也许就能回去,可我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她想了想又说:“我和你不同,你回去还有个盼头,能看到你的妻子儿女。可我回去干什么呢?我的儿子大了,孙子也上学了,他们都成了地地道道的台湾人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可我还是想回去。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想,我回去干什么呢?我回去就是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地方,最后我就死在那里,再不回台湾了,尽管我的儿孙在台湾,我也不回台湾了,我要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老家……”
       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接下来,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周继乐可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似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话又少了。
       周继乐又开始了喝闷酒,整天坐在家里,一喝就是老半天,对外边发生的事不闻不问。王金玉看他不跟她说
       话,只好眯着两眼,坐在那儿,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唱那首不知唱了多少遍的《四季相思》。
       两个老人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好几年。如果后来没有张朝东带来的那个消息,他们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在台湾默默无闻地过下去了。
       1987年的某一天,张朝东和常来酒店里喝酒的那个老兵突然来看望周继乐。那老兵举着手中的一张报纸对周继乐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看到老兵那欢喜劲儿,周继乐问:“什么好消息,值得你这么高兴?”
       老兵把手中的报纸又扬了扬,说:“猜猜,你猜猜。”
       周继乐结结巴巴地说:“莫不是,莫不是,要,要让,让我们回,回家?”
       张朝东和那老兵几乎同时叫起来:“是哩,是哩,能回家了,我们都能回家了。”
       周继乐和王金玉激动得浑身战栗起来。
       周继乐声音颤抖着,念起了报纸上的消息。大意是:除了正在服役的军人和政府公职人员,凡是随国军一同来台湾的退伍复员军人或其他人都可以去大陆探亲,不过得经第三地,如从香港、澳门或新加坡、泰国中转,才能回去。
       几个老人好半天都没说话,屋子里静静的。过了一会儿,周继乐突然用两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老向啊,老曾啊,我周继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们若是还健在,我们一同回去该有多好啊……”
       看见他哭,王金玉也哭了。最后,张朝东和那个老兵也泪流满面。
       后来,王金玉做了几个菜,三个老兵就喝起酒来。他们喝的是当归酒,一边喝一边唱:
       喝当归酒,当归故乡,
       故乡啊,你在何方?
       喝当归酒,当归故乡,
       故乡啊,你在梦里!
       喝当归酒,当归故乡,
       故乡啊,你在远方……
       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当归歌》,这歌最初就是由他们这样的老兵唱出来的。在他们这些老兵中,很早就流行喝当归酒了。
       他们一喝一唱,一唱一喝,后来竟都呜呜地哭了起来。哭过后,他们再喝,又唱……
       周继乐到台北市他哥哥那里去了一趟。
       他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他哥哥了,但要回家,必须得有人担保,还得有能耐的人帮忙办各种手续。周继乐想了一下,他认识的人中,只有哥哥能帮他。周继乐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什么也顾不得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求哥哥办事了。记得1948年逃丁后,他要回家,求了哥哥一次,可哥哥却把他送到了战场上。这次他要回家,哥哥没有理由不答应他。哥哥这次如果不答应他,就永远不是他哥哥了。
       果真如他所愿,周继安满口答应为他担保,并帮忙为他办理各种手续。这次哥哥一点儿也没有责备他。再说,周继安自己也想回家看看,但他不能回去,他是一个离休的国军师长,他曾经的职位暂时还不允许他回去。
       竹园市这边,周家齐也利用各种关系为母亲办理回老家的手续。大约三个月后,周继乐和王金玉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可离回家的手续批下来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王金玉的病情加重了,她连下地走动几步都不行了,只好整天躺在床上。刚开始,大家都还以为躺几天就会好一些的,哪想到躺了半个月,不仅不见一点儿好转,整个人也变得迷迷糊糊了。
       隔了两天,她突然坐了起来,好像清醒了许多,对周继乐说:“我想去竹园镇看看干娘,我怕过几天回老家后,就看不到她了。”
       王金玉说这话时脸上气色好多了,大家都以为她的病已经好了。她说要去竹园镇看看,谁也没反对。
       第二天,周继乐就带着王金玉去竹园镇了。
       下车后,王金玉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周继乐只好把她背着走进镇子里。
       原先那房子还在,他们在里面坐了好半天,然后,周继乐又背着她走出去。他背着她在镇街上走过时,就像一对真正的老夫妻。有一些他们从前的邻居见了,都知道这对老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于是冲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背到阿方婆婆的坟地上。她扑倒在阿方婆婆的坟前,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伸出两手在坟头长出的杂草上摸索着,像是摸着了阿方婆婆的脸、胳膊和身子。她对坟里面的阿方婆婆说:“干娘,继乐要带我回去了,我以后就不能来看你了。”
       他陪她掉了一会儿泪,后来又到不远处的老曾的坟头前蹲下来,勾着头流了一会儿泪。
       他和她坐在一块礁石上,开始回忆往事。她指着镇子外的港口说:“我们是从那儿上的岸,时间过得真快,都快四十年了。”
       他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说:“我们来台湾时是1949年,现在是1987年,有38年了!”
       她说:“是啊,38年了。”
       他说:“家齐也有37岁了。”
       周家齐是他们共同养大的孩子,一提起他,两人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柔和。
       于是,他们说起了周家齐小时候的一些事,说到阿方婆婆,还说到老曾,他们差不多把年轻时候的事都说完了。
       这时,王金玉突然放声笑起来。笑过后,她对周继乐说:“你年轻时,为啥不上我的床?”
       周继乐不敢看她一眼,只好勾下头去。她这么问他,他真是既羞愧又难过。
       他的样子让她感到好笑,可她不管他心里想些什么,只管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你还记得家齐小时候跟你闹气的事吗?你要上我的床,我也不会反对,按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你呢,像是哪个逼你打你了,竟不声不响地走了……”
       周继乐不说话,可她的话没完,她要把肚子里积存了多年的话说完:“年轻时,我心里是真把你当我男人看了。说心里话,我也需要男人,我那时身体好着呢,没病没灾,我想男人呢!可你不管我,竟丢下我走了,让我空守了那么多年……你说实在话,这么些年,你沾过女人没有?竹园市那么繁华,我就不信你没沾过……”
       说到这儿,王金玉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的说话声也变成了哭声。
       周继乐还是不说话,他知道这辈子对不住她。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她数落。
       王金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现在老了,是要快死的人了,再说这些也无用了。我没有一点儿怨怪你的意思,那个死鬼陈清远,我也不怪他,谁让他是我男人呢?要怪就只怪我自己命苦,怪那时的世道是乱着的。我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说:“继乐,我估摸自己活不了几天了,我不能跟你回大陆了。”
       她的话把他吓了一大跳,他颤着声音说:“你别说瞎话了,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就一定要带你回家。”
       她笑了笑说:“你说带我回家,可你怎么去见你的妻子儿女,他们真要以为我们是夫妻,你咋办?”
       他想了一下说:“天下的事总还有说清楚的时候,你怕什么呢?”
       王金玉说:“若真能回去,我倒是什么也不会怕了。但是,如今有桩事我要向你交代清楚,我要是死了,千万别把我埋在台湾,可以先把我火化,等你回家时,再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埋到我们王家的祖坟上。你要记住,我的
       老家叫王家湾,你回去后要想法找到那个地方。”
       说到这儿,她脸上又流满了泪水。
       那天,他们一直呆到太阳要落海时才回去。
       不到一个星期,王金玉就去世了。她死的头天晚上,还像往常那样,哼唱着那首花灯调子。哪想到第二天早上,儿媳去她房间时,看见她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气儿了。她的头向一边偏着,偏向海峡那边。
       她死前没给儿子儿媳留下什么话,她要说的话,那天在竹园镇都对周继乐说了。
       周继乐和周家齐按照她生前交代的,把她拉到火葬场火化了,然后将骨灰装进了一只木匣子。
       这个死前还怕成为周继乐与他结发妻子之间的“第三者”的女人,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殊不知,周继乐回到老家后,面对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九 物是人非
       终于可以回家了。
       周继乐本要带上王金玉的骨灰一起回去,可周家齐说,娘刚死,你就让她多陪我们几天。周家齐又说,看现在两岸的形势,以后回老家会更方便,下次再回家带上她的骨灰也不迟。周继乐说,好多年前,我就说一定要带你娘一起回去的,若是这样,那我就先一步到她老家去,找找她那边的亲人,也算是我为你娘回去尽点儿心吧!
       临走之前,周继乐又去了一趟海市蜃楼。他想跟张朝东和桃花去告个别,说不定此生再不能相见了。
       此时的桃花,也快五十岁了,仍在酒店里做一些打杂的事。她十岁来台湾,经历了人生中太多的坎坷事,已没了回家的念头,只想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听说周继乐要回家,她神情淡然,只是嘱咐他路上要一切小心。
       周继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托付张朝东多关照一下桃花。然后,就与他们挥泪而别了。
       这是一段漫长的行程。他先是从台北坐飞机到香港,再从香港坐飞机到湖南的省会长沙。接下来,他便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火车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穿过城市的高楼大厦后,就爬行在明亮的田原山川和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中间了。车窗外的树木、房屋、牲畜、农具以及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变得越来越真实了。
       坐在火车上的周继乐,一次又一次地想着他的结发妻子田幺姑的样子。可想来想去,他的幺姑还是二十岁出头时的那个样子。他掐指算了一下,幺姑今年该有60岁了,可他实在想不出60岁的幺姑该是什么样子。想过了妻子,周继乐便开始想他的儿子平平和女儿安安。他想他们早就一个娶了媳妇,一个嫁了人,应该给他添下了一大帮孙子和外孙
       周继乐就这么乐滋滋地想着他的亲人。火车上的人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虽然那是他听来非常熟悉的家乡话,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下了火车,出了站台,周继乐就真正站在了老家的土地上。
       可他惊呆了。
       老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显得匆匆忙忙的样子。在广场的右侧,还停放着一长溜儿客车。在他的印象中,老家是没有这么多人的,也是不通火车和汽车的,他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挤出人群,朝停放客车的地方走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去田家坪的车。
       当车开到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地方时,司机就把他撂下了。乘务员告诉他,河对面就是田家坪。
       那些沿河一字儿排开的水田,从前就是他家的,河对面一座座山丘和一道道山坡,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是他家的一大片房子却不见了。他站在公路边,朝河对面看来看去,最后确定他家从前那一大片老房子的位置,是在水田上坎的一棵百年老樟树旁边。
       当周继乐出现在河对岸时,最先看到他的是摆渡的艄公。艄公显得比他年纪大一些,可艄公不认识他。
       周继乐于是用本地口音大声地问艄公:“这是田家坪么?”
       艄公说:“是,这就是田家坪,先生你找谁呀?”
       周继乐没有回答他,紧皱眉头看着对岸,满腹心事的样子。艄公等他上了木船,用竹篙把船撑开,然后摆动船桨,朝对岸划去。
       周继乐想了一下说:“你可知道这儿有一户姓周的人家吗?”
       艄公划着船桨说:“这儿除了一家姓周的,其他的人都姓田,要不咋叫田家坪呢?”
       周继乐说:“现在姓周的那户人家咋样了?”
       艄公说:“我是外来人氏,对从前的周家不是太熟,只是听说过一些事。”
       两人说着话,船已到了河中间一个长满了苇草的小沙洲边。船要到河对岸去,必须得从沙洲上方通过。这时周继乐说:“老哥,你把船在河中间停停,我想听你说说周家的事。”
       艄公把船靠上小沙洲,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着烤烟的塑料袋,对周继乐说:“先生抽这个么?”
       周继乐说:“抽,咋不抽呢?”
       他接过艄公递过来的塑料袋,用手指从里面捻出一张早已预备好的卷烟纸,又撮了一些金黄的烟丝放在纸上,卷成一根当地叫做喇叭筒的烟,点上火,狠狠地抽了一口。顿时,一股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艄公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说:“我看得出来,先生是抽惯了纸烟的,从来不抽这个。”
       周继乐说:“我很多时候都想抽这个,可就是抽不着。”说着,他又狠抽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来,但他又咳嗽起来。
       咳过后,周继乐问:“老哥是哪里人氏?”
       艄公说:“你就叫我老杨吧!我的老家在湖北恩施,1948年我被抓壮丁,后来逃到这个地方,从此再没回去。”
       “哦,原来是这样。”周继乐说,“那你知道周家还有哪些人吗?”
       老杨嘴里冒出的浓浓白烟像一团乱麻罩住他的头,久久不肯散去。他想了一会儿,说:“周家从前可是大户人家,他家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一个国民党军官,还有一个老三,听说是1948年被抓了壮丁。这两个儿子从没回来过。”
       “那另外两个儿子呢?”
       “老二从前是个赌棍,听说被周老爷子赶出去当了船工,1950年时船毁人亡了。那个老四,也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1948年,他抽掉了家里的百十亩上等水田,周家老爷怄得吐血,还没等到解放,老两口就相继死了。这事儿想起来惨呀!”
       “他家老四还在吗?”
       “这个老四呀,本该被当作豪绅毙掉的,幸亏他抽掉了家里的那些水田,才被划成一个富农。这个人一直病病歪歪的,后来国家为了向苏联还债,过了三年苦日子,他没能躲过去,饿死了。好在他还有个争气的儿子,如今都三十多岁了,叫周东升。他教过书,当过赤脚医生、民兵营长,还做过两年生意,现在是村支部书记,是个能干人啦。”
       “他家那一大片房子呢?”
       “房子?就是周家老爷置下的房子?”老杨随手朝前边指了一下,“就在那儿,不过早就被扒掉了。那房子曾做过学堂,后来又做过队屋,被扒掉有十多年了。”
       “他家还有旁的人么?”
       “旁的人也算还在,不过早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周继乐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然后又是
       一阵猛烈的咳嗽。老杨发现他的眼窝红红的,泪也止不住流下来,说:“你抽不惯这烟,就别抽了。”
       周继乐丢掉半截喇叭筒,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抖着手从里面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用手不停地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也没摸出火柴。他抱歉地朝老杨笑了笑,又从里面抽出一支,递过去,老杨摆了摆手:“我抽不惯这玩意儿。”
       老杨把他的半截喇叭筒递过去,周继乐接上火,抽了一口烟,脸色已平和下来。他定定地望着老杨说:“据我所知,周家老三被抓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两个儿女。”
       “唉,这事说起来,真是叫人心酸啦!老三被抓走后,不久两个老人也死了,随后,那个逃跑的老四回来了,天天泡在烟馆里,把那剩下的水田都抽没了。老三的媳妇田幺姑,在周家没什么依靠了,只好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替人家锄草、插秧、做些短工,勉强糊口。不幸的是,大孩子四岁时,患病死掉了。紧接着,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又得了拉肚子的病,无钱医治,不久也死掉了。田幺姑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走上黄泉路,真是生不如死。一个寡妇,又是在那个时候,想在社会上立足不知道有多难,旁人的白眼和村里一些单身汉的骚扰,使她都不想活了。可她一心要等着她男人回来,只好跟着一个叫刘妈的裁缝走村串乡地帮她打打杂。没想到,这个刘妈一心想让田幺姑做她的外甥媳妇,田幺姑当然不从。后来,那些人就强迫她,想把生米做成熟饭,幸得田幺姑连夜逃脱。她一路乞讨,来到一个叫银耳锅的地方,给人家打短工。做工时,她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外乡人。田幺姑挑不起担子,那人就帮她挑;那人衣服破了,田幺姑就帮他补。后来,两人日久生情,经人撮合,就住在了一起。不久,她带着那个外乡人回到了田家坪,因为这里才是她的家。她与那个外乡人在这里过了几十年,一直没生养过。他们虽然没有孩子,但是过得并不孤单,周东升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娘对待……”
       老杨说着话,抽着烟,当他说到这里时,发现周继乐的脸上早已流满了泪水,随后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老杨感到挺纳闷,心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啦,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他不禁仔细打量了周继乐几眼,突然说:“你就是周家老三,对不对?从你的年龄、穿着,再加上你一上船就不停地向我打听周家的事,而且刚才我一说到田幺姑和她两个孩子的事,你就哭起来了,你肯定是周家老三!”
       周继乐的脑袋里嗡嗡乱叫着,像是一个装满了蜜蜂的蜂桶。他痴痴怔怔地看着河水,口里喃喃地说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这时他听见老杨说:“田幺姑做了别人的女人,这事你不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好女人……”
       周继乐没容老杨继续说下去,伤心地说:“老杨,别说了,你把我渡过去吧!”
       老杨手中的船桨吱呀吱呀地划着清冷的河水。他一只手划桨,一只手指着对岸半山腰绿树掩映的村子说:“去田幺姑家,沿着河岸边那条小路往上走,看见一户打着院墙的人家就是。”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阵寒风吹来,周继乐感觉身上的血都变冷了。这么些年来,他在台湾一直未娶,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要回家,与他的妻子儿女一起过日子,想不到千辛万苦地回到家,等着他的竟是这样一种结果!他的泪水又止不住地从脸颊上漫过。
       他摇着头说:“我现在还不想去。你告诉我,我的爹娘埋在什么地方?”
       老杨说:“就在村西的那面山坡上。”
       周继乐看到了父母的坟。他跪在坟前,勾着头,耸着肩,一个人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山坡边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周继乐身后,轻声地说:“三伯,听杨伯伯说,您回来了,我是来接您回家去的!”
       周继乐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三伯”,就知道肯定是四弟周继业的儿子周东升。
       周继乐站起来,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抱着侄子的肩继续哭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哭,拉着侄子的手说:“我和你大伯都还活着,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台湾,我们总想着回家来看看……”
       侄子东升身材高挑,眉目之间还看得出四弟继业的影子,而言谈举止却不像四弟那样吊儿郎当。
       周继乐和周东升坐在坟前说了很多话。他把自己和大哥周继安这些年在台湾的事有选择性地跟侄子说了一些。
       东升说:“三伯,我爹死时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您。他说,有一天您要是回来了,要我待您好一些。那时我虽还小,但他这话我一直记得。现在您回来了,真是我们周家的一件大好事,您就别再回台湾了,安心住下来,我为您养老。”
       周继乐想不到,自己一直在心里怨恨的四弟,竟还有个这样的好儿子,他真是既感动又伤心。
       在东升家,他见到了东升的媳妇和儿女。两个孩子的年龄正好和他印象中没有长大的儿女相仿,但是他们却叫他“三爷爷”,他口里高兴地答应着,但一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儿女,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周继乐在东升的带领下,来到那个打了围墙的人家。他走进院门,却看见老杨坐在院子里。老杨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挠着头说:“周家老三,你没想到是我吧!”
       看样子,这就是老杨家的院落了。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和柚子树,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周继乐开始还对老杨坐在这儿等他感到有点儿纳闷,但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老杨说:“周家老三,在船上时我就想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外乡人,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忍住没说。”
       周继乐说:“事已至此,我不会怪你的,相反我还要感谢你这些年对田幺姑的照顾。我来你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见田幺姑,我不能白跑一趟,你得让我见见她。”
       老杨热情地请他到屋里坐,给他倒了茶,然后搓着手,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把你回来的事跟幺姑说了,这会儿她正在房里伤心难过呢,她说没脸见你了。”
       周继乐此时显出没啥大不了的样子,笑着说:“我在这里说话,她能听见吗?”
       老杨点了点头:“听得见,听得见,她只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你。”
       周继乐咳了两声,然后对着房里的田幺姑说:“幺姑,你别难过了,我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
       房里传来嘤嘤的啜泣声,这是他的结发妻子田幺姑的声音,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即使再过一百年,他也听得出来。
       这时,田幺姑哭着说:“继乐啊,我对不住你,没给你养好两个孩子,也没能守住家……”
       周继乐说:“幺姑,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说了,那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田幺姑不说话了,只是在房里嘤嘤地哭。过了一会儿,哭声小了,门开了。田幺姑慢慢地走出来,走到周继乐的面前。
       周继乐站了起来,看到几十年日思夜想的田幺姑,眼睛一下子亮了,紧接着就是两股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仿佛回到了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田幺姑就这样羞答答地站在他面前。
       
       这时,他却听见田幺姑说:“继乐,想不到你也老了,你的头发也白了一半。”
       周继乐揩掉脸上的泪水,认真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幺姑。她还像年轻时穿得那样干净整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只是有了一半的白发;她的脸还像年轻时那样,一说话就爱脸红,只是现在多了些皱纹;她还像年轻时那样,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只是现在穿得厚了些,把这些好看的光景都遮盖住了
       看着眼前的田幺姑,周继乐笑了笑。
       此时,院子里的桂花树和柚子树还在哗啦哗啦直响,老杨不知上哪儿去了,东升也走了,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周继乐和田幺姑。
       田幺姑拉过一条凳子,两人在火塘边坐下。
       田幺姑说:“继乐,我没等到你回来,就跟了别的男人,真是没脸见你了……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哪想到你还活着,还有回来的这一天,真是想不到啊!”
       周继乐说:“这些我都知道了,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火塘里的火把田幺姑的脸映照得红红的,她低着头说:“老杨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忠厚人,晓得疼女人,几十年了,我们从来没吵过架。只是我命太差,没把你的儿女养大,也没能为老杨生下个一男半女……”
       这时,老杨回来了,原来他是去小卖部买酒去了。他让田幺姑炒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碗火炕小鱼,然后就和周继乐喝起酒来。老杨说:“三哥,你回来了,就别回去了。”在这之前,老杨叫他周家老三,现在他开始叫他三哥了。
       酒过三巡后,老杨的舌头也好像短了半截,他说:“三哥,我把幺姑还给你,她本来就是你的……”
       周继乐伸出一只手,试图把老杨的话打住:“老杨,别说了,什么也别……”
       可是老杨还是继续往下说:“幺姑本来就是你的媳妇,我把她还给你,我也才会安心……我呢,就回老家去,那里还有我的一些侄儿侄女呢。”
       等老杨把话说完,周继乐嗤地笑了一下,说:“幺姑,我看你男人是喝多了,怎么乱说话?实话对你们说吧,这些年在台湾,我虽然没结婚,但是从没和女人断过来往,现在只要我一松口,就会有人和我结婚的。”
       说到这里,周继乐干笑了两声,又说:“我这次回来,看到幺姑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回台湾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结婚了!”
       说着,他又干笑了一下,像放下了一桩多年难缠的心事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要结婚啦……”
       这天晚上,周继乐和老杨喝着酒,与他东扯西拉地聊了一整夜。天亮时,周继乐离开了。
       周继乐来到东升家,叫上东升,两人又来到山坡上的坟地里。周继乐跪在爹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拉过东升的手说:“我今天得走了。我跟你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三伯娘在家等着我,还以为她把我的两个儿女养大了,哪想到我这次回来,是一场空……”说着,他眼里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来,顺着脸颊直往下淌。
       东升说:“三伯,您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求您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再回去,好不好?”
       周继乐摇着头说:“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我得回去了,要是再住几天,我就会伤心死的……你就别留我了……”
       周继乐和东升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坡,他感觉自己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此刻,他心力交瘁,只要一个趔趄,他就会摔倒在这山坡上,永远也爬不起来……
       这天中午,田幺姑在她家墙上挂着的一件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千块钱和一枚金戒指。田幺姑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赶去东升家,东升说三伯早出门去了。她又颠着小步来到河边,老杨告诉她,三哥已过河老半天了,说是想进城里去看看,晚上还会回来的。
       田幺姑把手里的两千元钱和那枚戒指给老杨看,老杨呆了一会儿,说:“三哥一定是回台湾去了,他为啥一到家就急着回去呢?”
       老杨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明白了,三哥这次是为你回来的,他一直以为你把他的两个孩子也养大了,哪想到他一回来,看到的都是空的,还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我这个人。他心里肯定受不了,这才急着回去的。三哥这人,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周继乐伤心地离开田家坪后,直奔邻县——王金玉老家王家湾所在的那个县。周继乐首先找到那个县的对台办。对台办里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安排车把他送到了王家湾。
       王家是一个大家族,王金玉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还健在。听说周继乐是替王金玉回来寻亲,王家祖孙三代三十多口人一下子就聚拢过来。
       周继乐激动地对主金玉的亲人们说:“王金玉在台湾一生孤苦,有一个儿子,现已成家立业。生前,王金玉一直期望有一天能回家来,可就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我这次回乡,主要是帮她找到亲人和老家。下次她儿子回来时,就可把他母亲的骨灰带回家来安葬了……”
       周继乐又把他们以前是如何到台湾,然后在几十年里是如何望乡、盼归、思亲等事情,一一说给他们听。当然,他和王金玉的那段情事就没说了。
       王金玉的大哥都快八十岁了,须发尽白,但身体还很硬朗,是王家的主心骨。他含着热泪说:“周老弟,我妹子要回来,自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自从她嫁给那个当兵的陈清远后,几十年来,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这期间,我们曾派人到陈清远的老家去打听过,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些年来,我们家里人一直没有忘记她,我父母死的时候,也都还念叨着她……她没能活着回来,可骨灰回来了也是好事,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把她安顿好,让她九泉之下得以安宁。”
       离开王家湾的路上,周继乐在心里默念着:“金玉啊,我终于找到你的家了,你就在这里安息吧!”
       尾声
       周继乐回到台湾,一夜之间须发全白。他大病了一场,险些死去。周家齐和媳妇轮流守候在他的病床前,足有一个月之久。
       第二年,周家齐也抽空特意回了一趟大陆。他来到母亲的老家王家湾。接下来,周家齐按照大舅提供的路线图,很快就找到了亲爹的家。周家齐受到了与在王家湾同样热情而隆重的礼遇。在陈家的祖坟上,周家齐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为亲生父亲陈清远造了一个坟——准确地说,是一个衣冠冢。陈清远还有一件遗物,就是那个荷包,它一直被王金玉精心保存着。她死后,那个荷包就一直和她的骨灰放在一起。最后,王金玉的骨灰和陈清远留下的荷包被安放在同一个坟里。王金玉终于能够瞑目安息了。
       本来,回了一趟老家的周继乐发誓不再回去了。然而,三年后的一天,他从东升的来信中得知田幺姑的后夫老杨因患肺癌去世后,就开始坐立不安了,禁不住又回去了一趟。周继乐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田幺姑。
       此后的近十年时间,周继乐十多次回老家看望田幺姑。这期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生活,五十年前的那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他们的眼前。
       
       经历了整整半个世纪磨难的周继乐和他的结发妻子田幺姑,终于又手拉手地走到了一起。
       1999年正月初一,田家坪的村支部书记周东升,把三伯和三伯娘的婚事大操大办了一番。
       周家齐也专程从台湾赶回老家,参加了已是七十多岁的周继乐的婚礼,亲眼目睹了老父的大喜日子。
       两位老人的婚礼留给人们最大的悬念自然就是新婚之夜了。
       按湘西风俗,新婚的三天时间里,不分男女老幼尊卑,你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不把新娘给真睡了就行。更何况这对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原本就是结发夫妻,他们曾经生儿育女过,有一个圆满的家,而后来又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分离、磨难和思念,现在又喜结良缘。这样的新婚之夜,更能激发起人们寻幽探秘的热情。
       他们最大的兴趣是听洞房私语。
       这天晚上,所有爱好听洞房私语的人都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有的人挤在窗外,有的人贴在门壁上,有的人躲在房梁上,还有的人爬上了屋顶。他们都想探听这对老人的新婚之夜与其他人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新郎新娘要安寝了。
       新房周围所有支棱着的耳朵终于听到他们说话了。
       “老了老了,真想不到还有这一天!”是新娘的声音。
       “少是夫妻老是伴儿,我们现在成了老来伴儿,也不枉我念想你几十年,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圆满的一桩事了!”新郎叹了口气,又说,“我们的事,从悲剧开始,以喜剧结束。”
       “继乐,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结婚时……”
       “记得,咋不记得呢?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一直记得!现在想来,真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我年轻,身体壮实,做起事儿来真不知累,不过,现在我老了,那种事怕是做不动了!”
       “谁让你说那些?真讨厌!我是说,那时我让你穿一双鞋子,你没穿进去……”
       有开箱掀柜的声音。过了—会儿,新娘说:“我又给你做了双新鞋,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走,走……很好,很好……”似乎走了两步,新郎说,“你还别说,真是很合脚呢!”
       新娘没说话,不停地叹气,过了一会儿,她说:“那年你被抓走时,我给你做的两双鞋,你穿了吗?”
       新郎想了一下说:“我没穿,一次也没穿过。”
       “那两双鞋,你丢哪儿了?”
       “我从队伍里跑出来,去找哥哥,饿了两天一夜,路上没吃的,换了六碗米粥和六个大馒头。”
       新娘听了,似乎是拍了一下腿,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呢!这就对了……你为啥不穿呢?”
       “我老是想,那是你留给我的信物,我不忍心穿。不过,穿了咋样,不穿又咋样?”
       新娘幽幽地说:“你知道为啥在男人出门时,他的女人要想方设法为他赶做鞋子吗?那是因为,男人穿了他女人做的鞋,即使走得再远,也都得回家。”
       一声长长的叹息。
       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是一大片的叹息声——都在窗外……
       创作手记 讲讲另一个故事
       2002年11月,我接触到一个回乡定居的台湾老兵,他叫胡余清,1948年被抓壮丁,1949年随部队辗转到了台湾。离开家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台湾,他一直牵挂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即便是退伍后有了稳定宽裕的生活,他也一直未娶。1990年。台湾的政策松动,他才得以回老家探亲。然而,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当初的结发妻子曾一姑早已改嫁,两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因无钱医病而夭折。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台湾四十多年的期待只是南柯一梦。第二天,胡余清给曾一姑留下800元钱和一条金项链,又快快地回到了台湾。一年后,曾一姑的后夫因病去世。从此,胡余清仍然牵挂着曾一姑,在七八年时间里,他先后13次回乡看望曾一姑。1999年12月,两人的关系水到渠成,又结为一家。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曾把它写成两千字的通讯报道发表在报纸上。
       然而,这个故事给我强烈的震憾,使我欲罢不能。在胡余清身上,除了一个普通人对苦难巨大的承受力及对人生别样的态度外,我还看到了海峡两岸的骨肉情、离别恨和思乡痛。它让我深深体味到内战的创伤,体味到了一个老兵家的支离破碎、爱的支离破碎以及渗透骨髓的思乡之痛,更体味到了家和根的真正意义。
       但是,胡余清只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故事轮廓,或者说只是一个台湾老兵大致的人生走向。当我试图走进他的心灵,了解他在台湾四十余年的生活状况或者说是私生活时,他提供给我的只有粗略的两点:一是他替哥哥(也是台湾老兵,国民党师长)抚养了一个孩子:二是他退伍后在一个叫海霸王的酒店打过工。
       我下决心要把胡余清的传奇人生写出来。当我开始构思故事情节时,我意识到,胡余清在台湾四十余年的生活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于是,我又去采访他,但这次,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却向我彻底关闭了心的大门,且向我申明,千万不要把他和妻子曾一姑的真实姓名写到任何故事中去。
       我还是不愿放弃写出这个故事。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我又了解到几个台湾人士的故事。同时,我还阅读了大量关于台湾的文字资料。
       经过半年的写作,2003年底,我完成了故事的第一稿。接下来,我又写了第二稿。到2004年5月,我患了非常严重的心脏病。生命走入绝境。就在我从本地医院转到长沙湘雅医院接受心脏手术治疗的关键时刻,不巧胡余清老人患肺癌,而且已到晚期,将不久于人世。这时,他托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想见我一面。朋友在电话中强调说,老人想看看我的书稿,而且还有些事情要与我谈。我意识到,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采访机会,我想要了解的。老人一定能使我如愿。但是很遗憾,那时,我全身缠满了仪器管子,被家人和医生全天看护,连下床都没有自由了。当时我还在想,要是自己不幸到了黄泉,再去采访老人吧!
       没想到,我的手术很成功,而且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能够坚持正常的上班和写作。然而胡余清老人却已远离尘寰,我将不能得到更加真实的故事了。2007年上半年,此文又经过了两次修改,现在终于与读者见面了,而我却感到了很多遗憾。这个遗憾除了采访写作本身不尽如人意,还有就是战乱与政治隔阂给黎民百姓造成的创伤。在海峡两岸骨肉分离的今天,这个故事具有其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它警诫我们:一定要维护国家领土和主权的完整统一,加强两岸骨肉同胞的往来和文化经济的交流,坚决反对台独分裂活动,千万不要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因此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写上一笔:谨以此文献给台湾老兵胡余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