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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写真]药店
作者:晓 苏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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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国道穿村而过。村里一些有头脑的人便在公路两边开设了许多路边店。店多成街。各种店里,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风情的悲喜故事……
       一
       药店在村街东头。既卖药,又给人看病。
       药店老板陈皮没想到中午还会有人来找他看病,他更没想到伞儿会来。药店是火砖墙,木板门。那时木门没关,温暖的日光大片大片地铺在药店里,陈皮就产生了打个盹儿的欲望。陈皮觉得这成片的日光很像一种黄色的布,他想,盖着这种温暖的黄布打个盹儿肯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陈皮这么想着,就把双手相互缠起来放在药柜上,准备将他那颗戴着狗皮帽的头放下去。
       陈皮没放下头去。他正要放,门口来了一个美貌的女人。
       “伞儿!”陈皮暗叫了一声,顿时没有了打盹儿的欲望。他猛然产生了另外一种欲望,狗皮帽下面的两只眼睛忽地胀大了一圈。
       伞儿是村民田必东的老婆。陈皮到村野采草药时曾见过伞儿几面,他认为伞儿是这一带最好看的女人。伞儿从没来过药店。陈皮多次希望伞儿能来药店看看病或者买点儿药,但她一直没来。不过,陈皮想,伞儿总有一天会来药店的。他想,吃五谷谁不生病!陈皮的这个想法没错,伞儿果然来了药店。
       伞儿的双脚走到门槛外停住了。她歪着头,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壳。陈皮一眼就看出她牙疼。
       “陈医生。”伞儿轻轻叫了一声。
       陈皮立刻从药柜后面绕出来。他像一只快乐的蝴蝶,一下子飞到了伞儿面前。
       “伞儿!”陈皮亲切地叫道。
       “陈医生,我牙疼。哎哟哎哟。”伞儿呻唤着,仍然用手撑着下巴壳。
       “快进来快进来!”陈皮焦急地说。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我马上给你打一针止疼。”陈皮慌慌张张地说。
       陈皮麻利地将注射器灌上了药水。他握在手里推了几下,细小的水珠立即从针头上往外冒。然后他走到伞儿的屁股后面。“请把裤带解开。”陈皮说。
       伞儿没迟疑。她哎哟哎哟地解开了裤带,给陈皮露出了一块白肉。
       陈皮差点儿惊叫一声。他的两只充血的眼睛很快像磁铁一样贴在了那块白肉上。他吞了一口涎水,握着注射器迟迟不打进去,似乎忘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哎哟哎哟。”伞儿又这么呻唤起来。
       陈皮听见呻唤才颤巍巍地将针打进那块白肉。然后他蹲下去,一手扶针,一手捏着酒精棉球在那块迷人的白肉上摩擦。陈皮将针推得极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白肉。他想得热血沸腾。他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他由眼前的这块白肉想到了伞儿浑身每一个地方。他想得心旌摇荡。他想得热血沸腾。他想得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他甚至听见了毛发竖起来时发出的那种嗞嗞的响声。
       陈皮觉得遗憾的是,他给注射器里灌的药水太少。尽管他推针极慢,药水还是很快完了。陈皮只好依依不舍地拔出了针头。
       “谢谢陈医生。”伞儿说。她赶快提起了裤子,迅速遮住了那块白肉。
       陈皮的眼睛暗了一忽儿。他有一种日头突然落山的感觉。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又亮了。他陡然想到了一个美妙的方案。
       “伞儿,我给你摸摸脉。”陈皮说。
       “摸脉?”伞儿问。
       “嗯呵。”陈皮说,“刚才的一针只能暂时止疼,不能从根本上解除牙疼。要想根治,必须摸脉找出病因,这样才能对症下药。”
       “好吧。”伞儿说。
       两人于是在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来,伞儿把右手伸给陈皮,陈皮很快摸住了脉搏。陈皮装着很潜心的样子,闭着双目,戴狗皮帽的头一左一右地晃着。然而没过多久,陈皮陡然睁开了眼睛,表现出一种惊恐的神色。
       “哎呀!”陈皮还这么尖叫了一声。
       伞儿一惊,问:“怎么啦?”
       “你的病根难找啊!从你的手脉上一点儿也摸不出名堂,看来不是个小病。”陈皮神秘地说,边说边观察伞儿的表情。
       “啊!”伞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乌青。
       “那可怎么办?!”伞儿的眼眶里转起了泪花。
       陈皮埋下头沉默了一阵儿,然后仰起头双眼一亮。
       “只有摸腿脉试试了。”陈皮说。
       “腿脉?”伞儿大惑。
       “有些难诊的病从手脉上摸不出原因就只有摸腿脉。”陈皮严肃地说。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伞儿轮大眼眶问。
       “你当然没听说过。这是我的祖传秘方。我要不是看在你伞儿的面子上,我还不摸哩!”陈皮说得十分诚恳。
       伞儿半信半疑了,轮大的眼眶渐渐变小。
       “来,把腿伸过来。”陈皮抓紧说。
       伞儿没伸腿。她觉得无论如何把自己的腿伸给一个男人摸不是一件好事情。她愣着眼,瞅着陈皮的狗皮帽。
       “你看你,我是给你摸脉看病哩,又不是干其他什么,难道还不好意思,如果你不让我摸,那我就不管了!”陈皮认真地说。
       伞儿的心慌急了一下。她脱掉一只鞋子,抬起一条腿缓缓地伸向陈皮。
       陈皮暗自欣喜。他双手捧住了伞儿的那条腿。他很快在她的小腿肚子上摸起来。
       “摸住脉了。跳得很不正常!”陈皮莫测高深地说。
       伞儿急出了几颗汗。
       陈皮的手没在小腿肚子上停留多久便开始朝上移动。伞儿穿一条肥粗的裤子。陈皮的手移动得十分顺利。他一会儿就把手移到了伞儿的大腿上。他的手真灵活,移动的时候像一条鱼。
       伞儿一直认为陈皮是在给她看病。直到陈皮的那只手摸到了她的两腿交汇处,她才发觉上了当。然而一切都晚了,陈皮的手一摸到那地方,就疯狗一样扑向了她。
       “流氓!”伞儿大骂道。她用手推陈皮,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因为牙疼她两天没吃饭了。
       伞儿只好听任陈皮在她身上胡作非为。
       二
       陈皮忽然觉得他应该去村长老格家走一趟。伞儿一离开药店,陈皮就产生了这种想法。他觉得他不能空着两手去,他想他至少要带五百块钱。果然在这天下午,人们看见陈皮关闭了药店的木门走出了村街。他反剪着两手,步履匆匆,像是去哪儿赶集。
       村长老格不住在村街上,他嫌村街上店多车多人多不安静。他把房屋修在离国道不远的一个塆子里。那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老格经常倚山面水地坐在门口土场上看报纸。他很有一副干部的派头。不过,这天老格没看报纸。他遇到了一件不顺心的事。他苦闷地坐在门槛上,脑袋像颗葫芦软丢丢地垂在两腿间。
       事情与女儿春笋有关。春笋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不愿在村里种田,托人在县城联系了一个学裁缝的地方,她想去学一门手艺后回村里开一家缝纫铺,吃一辈子轻松饭。然而学艺要交学费,春笋必须带一千块钱去县城。可是老格没这么多钱,凑来凑去只有五百块,于是就出现了不顺心的事。
       春笋这会儿抱着两手站在屋门口的墙壁前,翘着嘴巴,横眉冷眼地看着她爹老格。
       村长老婆也在屋门口站着,眼睛盯着老格。她长着两只三角眼,样子非常难看。
       空气显得十分紧张。
       “她爹,能不能去找人借点儿钱?”过了许久,村长老婆终于这么说了一句。
       春笋扭头望了她妈一眼。她的眼球亮了一下。她想还是她妈有办法。春笋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
       但春笋很快又失望了。
       老格说:“我找谁去借钱?嗯?如今承包了,我是徒有虚名的村长,谁肯借我钱?如果是当年集体种田,我只需放个口风出去,就有人乖乖地把钱朝我这儿送!”
       春笋于是就失望了。
       “呜哇——”她伤心地哭了一声。
       陈皮就在这个时候走上了老格的土场。
       “村长。”陈皮一踏上土场就喊了一声。
       老格立即把头从两腿之间抬起来。他先看见了那顶狗皮帽,接着就看见了陈皮。
       “是你!”老格有些惊异,“你怎么会有空儿到我这儿来?”
       陈皮笑容可掬地走到了老格面前,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我最近生意还不错,赚了一点儿钱,特送五百块来孝敬村长。”
       老格像弹簧一样从门槛上一下子站了起来,顿时激动无比,眼巴巴地望着那沓钱,双手颤着不敢接。
       “收下吧!”陈皮抓起老格一只手,将钱拍在老格手心里。
       春笋和村长老婆同时跑到了陈皮身边。她们像两只快要生蛋的母鸡。
       “陈医生!”村长老婆先动情地叫了一声。
       “你雪中送炭哩!”春笋接着说了一个成语。
       “陈皮!”老格紧接着在陈皮肩上打了一拳,“你真是雪中送炭,春笋要去县城学裁缝,正差五百块学费哩!”
       陈皮暗自得意。他想这钱送得真巧。他于是尽情地笑了,脸盘子笑得像一朵花。
       “好!”陈皮转身摸摸春笋的头说,“祝你学成一个服装大师。”
       老格热情地把陈皮拥进了屋。村长老婆很快端上了一杯浓茶。她很殷勤,递了茶站在陈皮面前半天不走,趁机说了一大串话。
       “陈医生真是个好人!”村长老婆说,“如今还有谁认得老格这个村长?当年没分田时,哪个不认得他?几乎每天都有人送这送那。可田一分,谁也不认得村长了,逢年过节也没人来这儿看一眼。只有你陈医生是个好人!”
       陈皮暗喜。他惬意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抿抿嘴唇,吐出一片茶叶。然后开始说话。
       “村长毕竟是村长嘛!”陈皮说。
       “一个村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没有村长!”他说。他晃着头。
       “人活在世上,谁能不碰上一些麻烦事?碰上麻烦事就得找领导解决。在村子里,村长就是领导。我们不能在碰到麻烦事的时候就想到领导,没碰到麻烦事的时候就把领导忘得一干二净!”他说得唾沫横飞。他又喝了一口茶。
       村长老格认真地听着陈皮的话。他是个精明人,似乎听出陈皮将会碰上什么麻烦事。
       “陈医生,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村长老格斜着眼睛问。
       “暂时还没有,但将来肯定会有的。但我总不能等到遇上了麻烦事再来找村长吧?那时候来找就太晚了!”陈皮红着脸说。
       “你想得真周到!”村长老格说,“好吧,有了什么麻烦事就来找我吧。”不过,老格没想到陈皮会强奸伞儿。直到田必东和伞儿找老格解决时,老格才恍然大悟。
       三
       田必东和伞儿住在村中央那座高耸的土包上。土包上长着三棵老柳树,他们的房屋就掩映在老柳树下面。田必东是天将落黑时从田里回家的。他一进门,伞儿就张着双臂扑上来抱住了他。
       “陈皮强奸了我!”伞儿开口就这么说。
       田必东顿时产生了一种做梦的感觉。人在关键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做梦的感觉。他愣愣地望着伞儿,一动不动。
       “陈皮强奸了我!”伞儿又说了一遍。她把田必东抱得更紧。
       田必东还处在梦境中。他仍然一动不动。
       伞儿急了。她张嘴在田必东的脖子上咬了一口,给咬出了一圈血印。
       “狗!”田必东叫了一声。他感到他脖子那里疼痛难忍。他终于从梦境中醒悟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田必东圆睁双眼问。
       “陈皮强奸了我。”伞儿哭起来了,“我去找他看牙病,他说给我摸腿脉。他一摸就摸到我那地方去了。就这么强奸了我!呜呜呜。”
       田必东感到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他一下子瘫在地上了。不过,他的腿子很快又硬起来。他从地上弹起来,穷凶极恶地抱住了伞儿。“你为什么要让他摸腿脉?”他张开大嘴问,舌头像蛇芯子那么一伸一缩。
       “他说是祖传秘方,我就信了。”伞儿说。
       “流氓!”田必东骂了一句。
       “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强奸我,呜呜。”伞儿的泪越流越欢。
       “你怎么不反抗?”田必东又问,嘴巴张得更大,像一只土碗。
       “我两天没吃饭,哪里有一点儿劲?再说陈皮像一座山,他一压下来我就像死了一样!呜呜。”
       “流氓!”田必东又这么骂了一句。
       夜幕已经彻底降下来。村子里到处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田必东突然松开了伞儿,转身冲向门口。他一耸身站在了门槛上。
       远处有一带密集的灯火。那就是国道上的村街。田必东一眼看见了那条村街。
       “陈皮——”田必东对着村街大喊了一声。
       “我要让你去坐牢——”他接着喊。
       那时候有风。田必东听见他的喊声被风吹出去老远老远……
       后来,田必东就拉着伞儿从他们居住的山包上冲下来,直奔村长老格家。
       老格正在和他老婆忙着给春笋收拾提包。老格站在提包前,双手牵着包带,让老婆把一些行李往包里装。村长老婆像一只老鼠,她能把一些杂七杂八的衣服有条不紊地装进包里去。春笋站在一边没插手。她望着她爹她妈,表现出很幸福的样子。
       他们把它装好了。老格吱呀一声拉上了拉链。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事先包好的一千块钱。
       “这是学费。”老格说。他把钱递给春笋。
       “多亏陈皮送了五百。”老格说。
       春笋双手接过了钱。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板。
       “咚咚咚。”敲门声异常急促。
       老格打开门,看见了一张火红的脸和一张惨白的脸。
       “是你们夫妻俩。”老格不冷不热地说。
       “村长,我们找你有急事。”田必东说,边说边拉着伞儿朝门内走。
       老格没给田必东和伞儿让座。他让他们站在堂屋里。他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如今土地承包了,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事找我?”老格的声音仍然不冷不热。他用眼睛斜视着田必东和伞儿。
       “看你说的,你是村长哩,什么事不找你能成?”田必东讨好地说。
       村长老婆和春笋都没有理睬客人。她们甚至看也没看田必东和伞儿,她们提着装好的提包进了里屋。她们还扑通一声关了里屋的门。
       “有事就说吧。”老格说,“不过话说在前面,如今土地承包了,我是一个不顶用的村长。”
       田必东朝老格走近一步。
       “陈皮强奸了我老婆!”田必东说。
       “什么?”老格一惊,眼珠子像铁球一样蹦出来卡在眼眶上。
       “你是村长,你得管管这事。”伞儿说。她也朝老格走近了一步。
       “你要让陈皮去坐牢!”田必东捏着拳头说,“强奸妇女是犯法的,你一定要让他去坐牢!”
       老格愣了半天,卡在眼眶上的两颗眼珠终于动了两下。他没立即说话。他走到茶几边端起一杯水猛喝了一口,然后又退到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才慢慢地打开嘴巴:“陈皮在哪儿强奸的伞儿?”
       “在药店里。”田必东说。
       “谁能证明?”老格问。
       “伞儿。”田必东说。
       “除了伞儿,还有谁看见?”
       “没有。”
       “这就难办了!”老格站起来在堂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面对田必东和伞儿停下来说,“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就是陈皮强奸了伞儿,没有第三者证明,他能承认吗?所以这就难办了!”
       田必东的脖子缩了一截。他没想到老格会说这种话。
       “村长,”伞儿忽然流起泪来,“陈皮确实强奸了我,他说给我摸腿脉,摸着摸着就把我强奸了。”
       “我当然相信。”老格诚恳地说,“可陈皮不承认怎么办?依我看,这事到此为止,传出去反而臭了自己的名声。”
       田必东迷茫了一会儿。他还想给老恪说点儿什么,但他没说。他用一只手使劲按另一只手上的指头,他按出了五个清脆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手指像断裂了一样。
       四
       通往县城的班车从村街上经过。老格送女儿春笋上车之后没直接回家,他来到了陈皮的药店。
       这是清早,日头还没出山。陈皮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戴狗皮帽。老格一到门口,就看见了一颗白瓦瓦的光头。老格从来没见过陈皮的光头,差点儿没认出陈皮。要不是陈皮一见有人来就慌慌张张地抓起狗皮帽戴到头上,老格准会以为药店换了老板哩。
       陈皮戴上狗皮帽快速迎到了门口。他双手把老格拉进了药店,像是迎接一个贵宾。他一直把老格迎到了桌子跟前,桌子四周放着板凳。
       “村长,请坐!”陈皮热情地说。
       老格没坐。老格盯着陈皮,目光如炬。
       “坐,村长,我去跟你泡茶!”陈皮说。
       老格仍然没坐。
       “我不喝茶!”老格说,口气很严肃。
       陈皮心里跳了一下。他觉得事情不妙。他想老格肯定知道了他和伞儿的事。他心里又跳了一下,像青蛙跳水一样。
       老格朝陈皮走近一步。他一伸手抓住了陈皮的狗皮帽,用力一提就露出了一颗白瓦瓦的脑袋,像一个刮了皮的葫芦。
       “村长,你这是……”陈皮大吃一惊。
       “你原来是光头!我还一直不知道哩!”老格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他把狗皮帽提在空中。
       “村长,你这是?”陈皮露出一脸哭相。
       “难怪你一年四季戴狗皮帽哩,原来你是光头!”老格说。
       “村长!”陈皮用一种求饶的声音说,“你有话就直说吧,别把我的帽子提在空中。”
       “好!”老格说,“田必东和伞儿找我了,你知道他们为啥找我。”
       “咚!”陈皮听见他心里又发出一声青蛙跳水的声音。他立即将头垂下去。
       “我说你为啥早不送钱晚不送钱刚好昨天去送钱呢,原来你强奸了妇女!你想要我包庇你。”老格提着狗皮帽说。
       陈皮的身子朝下一沉。他没抬头。
       “你的五百块钱送的也真是时候!要不是这五百块钱,田必东非把你弄进牢里去不可!强奸妇女是犯法哩,你知道不知道?”老格在陈皮周围像驴子推磨那样转了两圈。
       陈皮的头渐渐抬起来了。
       “村长你保了我?”陈皮问。
       “嗯呵。”老格忽然在桌边坐下去,“田必东一口咬定你强奸了伞儿,要把你弄进牢里去。我问,谁证明陈皮强奸了伞儿?田必东说伞儿可以作证。我说必须要第三者证明才起作用。我这么一说,田必东才软下去。”
       陈皮立即朝老格走拢来。“扑通!”他双膝一弯跪在了老格面前。“多谢村长!”他说。
       老格赶紧拉住了陈皮的手。“快起来,快起来,我还没吃早饭哩,给我弄点儿东西填填肚子。”老格说着,将狗皮帽周正地戴回到陈皮头上。
       陈皮起身拍打了一会儿裤子上的灰土就朝门外走。“我去买卤肉给你下酒!”陈皮说。
       “好!快去快回!”老格说。老格觉得他嗓子眼儿那里冒出了一股涎水。他好久没吃着卤肉喝酒了。
       陈皮很快回来了。他提着一个刚卤好的猪头。猪头还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往老格鼻孔里钻。
       两人很快在桌子边对坐下来。他们一人倒了一大杯白酒。他们一边扯着卤肉吃,一边喝酒。老格的胃口很好,他先吃了两片猪耳朵,接着又吃了猪舌头,然后才掰开半边猪嘴。
       “猪嘴好吃!”老格说。他吃了一大口,又喝进去了半杯酒。
       “味道好极了!”老格说,他已经有了一些醉意。
       陈皮没怎么大吃大喝。他不停地给老格倒酒。
       “斟满。”陈皮说。他又给老格倒了一满杯。
       “你喝!”陈皮说。他把杯子端到老格面前。
       “我喝!嗝嗝。”老格打着酒嗝说。他又猛喝了一口。
       后来,老格大醉了,溜到了桌子下面。
       陈皮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老格从桌子下面拖出来。他把老格拖到了床上。
       老格倒在床上说胡话。
       老格说:“陈皮,你狗日的以后再不要强奸妇女了。你要想弄那事就找个老婆,你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你若是再强奸妇女,我再也不保你了!”
       陈皮说:“知道知道,我再不敢了。”
       老格又说:“你若是再强奸妇女,要我保你,五百块钱是压不住秤砣的,至少一千!”
       陈皮一愣。他没想到村长老格会说这话。他说不出是欣喜还是疑惑。他沉默不语。
       老格指着陈皮说:“怎么?一千块你舍不得?好说,舍不得你就别想再强奸妇女,或者就去坐大牢吧!”
       陈皮仍然沉默不语。他只是对着烂醉如泥的老格复杂地笑了一会儿。
       五
       田必东一连好多天坐卧不安。他的饭量也减了,经常端着一碗饭蹲在门槛上,两眼望着远处国道上的村街,半天才吃一口。他像掉了魂一样。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地对着村街上的路边店说话。
       “陈皮!”田必东说。
       “我总有一天要让你去坐牢!”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段时间,田必东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让陈皮去坐牢的办法。但他挖空心思也没想出一个好方案。后来,伞儿的牙病又犯了。田必东于是双眼一亮。
       “哎哟哎哟,我牙又疼起来了。”伞儿说。
       “好!”田必东双眼一亮说。
       “好啥好?我牙疼还好?”伞儿生气地说。
       “你再去找陈皮看!”田必东激动地说。他显得很兴奋,脸上绽放红光。
       伞儿一惊问:“你疯啦?”
       田必东笑笑说:“我没疯。你一定要去找陈皮看病。”
       伞儿皱着眉头说:“陈皮是流氓,我怕他又强奸我。”
       田必东一拍大腿说:“我就是等他再强奸你!”
       伞儿陡然惶惑了。她张开嘴巴说不出话。她流出了两条泪水。
       田必东用衣袖给伞儿擦了泪水,然后扶住伞儿的肩说:“村长不是说捉奸捉双嘛,这回要是陈皮再强奸你,我就把你们双双捆起来,看老格还有什么话说!我非把陈皮弄去坐牢不可!”
       伞儿又流出了两条泪水。
       “我不能让他再侮辱我一次。”她说。
       田必东又用衣袖给伞儿擦了泪水,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伞儿,你就听我一次吧,陈皮反正侮辱过你,侮辱一次和两次是一回事。只要能把他狗日的弄到牢里去,你就忍着再去一次吧。”田必东说得十分诚恳,像是给伞儿求情似的,宽大的嘴唇上满是白色的唾沫。
       伞儿沉默了。伞儿用沉默答应了田必东。
       他们从土包上走到村街时已是中午。在离药店半里路的地方,田必东突然站住了。田必东手中拿着一根拴牛的麻绳子。
       “你一个人先去药店。”田必东说。
       “嗯呵。”伞儿说。伞儿用手撑着下巴壳。
       “你要自然一些,不要让陈皮看出什么。”
       “嗯呵。”
       “他一动作,你就喊,我听见你的喊声就冲进去。”
       中午的时候,药店里一般没有病人。伞儿走到药店门口朝店里看了一眼,只看见陈皮独自坐在那里铡草药。
       “陈医生,我的牙又疼起来了。”伞儿站在门外说。她尽量装出忘记了从前的事。
       陈皮朝门外看了一眼。他先恍惚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还来找我?”
       伞儿说:“看你说的,你是医生,我不找你找谁?”
       陈皮说:“我还以为你再不来找我了哩。”
       伞儿说:“看你说的,你是医生哩。”
       陈皮便站起来迎接伞儿。快进来快进来。陈皮说。伞儿便快步走进了药店。
       陈皮给伞儿配了三包中药。“你风火太重,吃了这三包就会好的。”陈皮说。
       伞儿接过药没有立即离开。她的牙齿这会儿疼得特别厉害。
       “陈医生,你能不能给我打一针止疼药,这会儿疼死我了,哎哟哎哟。”伞儿说。
       “好。”陈皮说。
       陈皮很快又看见了一块白花花的肉。他的心本来很平静的,但一看见那块白花花的肉就开始了波动。陈皮迅速回忆起了上次与伞儿弄那种事的情景。他于是激动起来。他感到浑身发紧。他发现他身上的某个地方突然硬了起来。
       “我控制不住了!”陈皮默默地说。
       “我又要强奸妇女了!”他说。
       “我只好给老格一千块了!”陈皮在百般焦急中推完了最后一滴药水。他顺手抛掉了针管。他没等伞儿提裤子就饿狗扑食一样抱住了伞儿。他径直把伞儿抱进了里屋的床上。
       “流氓!”伞儿叫起来。
       陈皮很麻利。他轻而易举地扯掉了伞儿的裤子,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压在了伞儿的身上。
       “流氓!”伞儿又叫了一声。
       陈皮很快进入了伞儿的肉体。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会有人冲进来。田必东来到床边时,陈皮还在全心全意地干事。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田必东望着床上的陈皮想。
       田必东边想边用拴牛的麻绳子捆住了田必东和伞儿。他干得非常敏捷。他捆得十分牢靠。他把陈皮捆得动弹不得。
       “陈皮!”田必东笑着叫了一声。
       “这回我非把你弄到牢里去不可!”田必东错着板牙说。
       田必东累了一头汗。他先坐在床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跑步去了村长老格家。
       六
       村长老格被田必东糊里糊涂地拖进了陈皮的药房。田必东跑到老格家时,老格正在门口看报纸。田必东一把抓住了老格。跟我去看一件稀奇事。田必东说着就要把老格拖走。啥稀奇事?老格问。你去一看就明白了,田必东说。田必东便拖着老格朝村街上跑。一路上老格不停地问啥稀奇事,田必东总说你去一看就明白了。老格一点儿没料到田必东会把他拖进陈皮的药店。
       田必东直接把老格拖进了药店的里屋。
       “你看吧!”田必东指着床上说。
       老格看见了陈皮和伞儿。他愣了一阵儿。他觉得他真是看见了一件稀奇事。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是你村长说的,这回你还说什么?”田必东问老格。他双手叉腰显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老格顿时愤怒起来。他伸手抓掉了陈皮的狗皮帽。“你这个戴狗皮帽子的家伙!”老格骂了一句。
       陈皮白花花的光头忽然转动了一下,两颗乌黑的眼珠对着老格直转。
       “村长。”陈皮叫了一声,朝老格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村长!”陈皮又叫了一声。那根手指头还在不住地动弹。
       老格明白陈皮伸一根手指头的意思。“一千!”他在心里说。
       老格没表现出什么激动。他突然变得非常浮躁。他像浑身长了毛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点头,像一头推磨的驴子。他走了好半天,然后在床前面戛然而止。
       “陈皮,我问你。”老格说。他顺手把狗皮帽压在了陈皮的光头上。
       “问吧,村长。”陈皮温顺地答道。
       “到底是你强奸伞儿,还是和伞儿通奸?”老格抑扬顿挫地问。他把“通奸”两个字扬得很高。
       “通奸。”陈皮立刻回答说。
       田必东没想到老格会来这一手。他跳了一下。“你放狗屁!”他骂道。“我听见伞儿喊流氓才冲进来捆住了他们。分明是强奸!”田必东说。
       “通奸!”陈皮回过头对村长老格说。
       一直沉默的伞儿说话了。
       “他是强奸的我,他给我打针,打完针不等我提裤子就把我抱到床上来了。我根本不同意,我还不住地骂他是流氓哩!”
       老格很沉着。他又在屋里走几圈。后来他停在床前,一伸手抓住了陈皮的一只耳朵。他用力一扯,扯起了陈皮的那张脸。
       “我看看你的脸。”老格说。老格认真瞅起陈皮的脸来。
       “脸上好好的,没有用手抓过的痕迹,也没有用牙咬过的印子。”老格边看脸边说。
       老格松开了陈皮的耳朵。然后转身对田必东说:“我当了这么多年村长,解决过的强奸案也不少。凭我的经验,凡是强奸妇女,妇女都要乱抓乱咬,强奸犯的脸上必定满是指甲印和牙齿印。可陈皮的脸上好好的,一点儿伤痕也没有。如果说是强奸,伞儿为什么一不动手二不动口呢?”
       田必东的双眼猛然昏黑了一忽儿。然后,他把手伸向了老格。他死死抓住了老格的衣领。
       “你在包庇陈皮!”田必东吼叫道。
       陈皮这时把头弯过来了,奸笑了一下说:“村长没包庇我。我和伞儿的确是通奸。我说伞儿我们睡一觉吧。她没吱声,我就把她抱上床了。她根本没骂我是流氓,她口口声声叫我陈医生哩。”
       “妈呀!”伞儿忽然尖叫了起来。
       “呜呜呜。”她放声哭起来。
       田必东还抓着老格的衣领。他怒目圆睁,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你想怎么样?”老格问。
       “我要你主持公道,我要你把陈皮送到牢里去!”田必东说。
       “哈哈!”老格笑着说,“我可没这大的权力。通奸是不坐牢的。作为村长,我可以教育教育陈皮,同时也要批评批评伞儿。”
       “他是强奸——”伞儿这时大喊了一声。
       “通奸!”陈皮说。
       “一个说强奸,一个说通奸,证人呢?”老格问。
       “我可以作证。我听见伞儿喊流氓。要是通奸,她会喊流氓吗?”田必东说。
       “丈夫不能作证,这是法律规定的。”老格说。
       田必东失望了。他松开了老格的衣领。“你这个老东西!”田必东骂了一句。他很快解开了捆人的草绳子,迅猛地给伞儿穿上了裤子,匆匆把伞儿拉出了药店。“走着瞧!”他出了药店说。
       七
       村长老格坐在门口土场上看报纸。他跷着腿子,一只鞋子吊在脚尖上,看上去像在钓鱼。他不停地晃荡着跷起来的那条腿,那只鞋就越发像一条鱼,像一条刚钓出水面的黑鱼。
       土场下面是一块麦地。村长老婆正在麦地里锄草。草很深,有的达到她的裤腰。
       “老格!”村长老婆忽然对着土场叫了一声。
       “叫我干啥?我在看报纸哩。”老格随口说,他没看麦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报纸。
       “看报看报,看报能当饭吃?”村长老婆气冲冲地说,“你能不能来帮我锄锄草?这草快有人高了,不锄小麦就没得收成啦!”
       “我不会锄草。”老格说,“我当了这么多年村长,从来没锄过草。我只会看报纸。”
       “不会就不能学吗?”村长老婆说,“从前你看报纸有人给你记工分,如今你把报纸看破也白看。我说,你再别摆你的村长架子了。你现在是个不值钱的村长!”
       “我不值钱?”老格忽然有些气愤,腰一挺站起来了,他拿着报纸走到土场边,红着眼睛看他老婆。
       “不值钱!”村长老婆又说了一遍。
       “你说我不值钱就不值钱?跟你说吧,一会儿就会有人给我送钱来!”老格说完又回到原处坐下来,继续看报。
       村长老婆于是就沉默了,沉默着锄麦地的草。她一边锄草一边想谁会给老格送钱来。她想了很多人,但没想到药店老板陈皮。
       陈皮是天快黑时走上老格的土场的。老格这会儿已没看报纸了。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一个人。
       “天快黑了,村长还坐在屋外干啥?”陈皮一踏上土场就这么问。
       “我在等一个人。”老格说。
       “等谁?”陈皮问。
       “你知道我等谁。”老格怪笑一下说。
       “你知道我今天会来?”
       “我想你肯定会来的。”
       “你真是个村长!”陈皮笑着说。
       老格站起来了。他对着麦地大叫起来。
       “哎,春笋她妈,快回来快回来,屋里来客人了。”
       “嗯呵。”麦地里答道。
       老格先把陈皮领进了屋。他们共同在堂屋里坐下来。陈皮一坐下就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捆钱。“村长,这是一千。”陈皮说着把钱递给村长。
       “你还蛮讲信用的。你是个好同志!”老格接过钱说。
       “你数一数。”陈皮说。
       老格刚伸一根指头在舌头上蘸了点儿口水,他老婆就扛着锄头进门了。“春笋她妈,把这捆钱数一数吧。”老格夸张着声音说。
       老格老婆看见了那捆钱。她双眼顿时射出两道明亮的光。她赶快扔下锄头,一把抓过了那捆钱。然后,她一张一张地数起来。她数一张就用手指头在嘴唇上摸一下。她没有洗手。她的手指头上沾满了麦地里的泥土。
       老格眼睁睁地望着他老婆数钱,半张着嘴巴,舌头一伸一缩地动,像狗过夏天一样。
       陈皮也眼睁睁地望着老格老婆数钱,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变幻不定。
       老格老婆终于数完了最后一张钱。这时候,她的嘴唇上已满是泥浆。
       “多少?”老格立即问。
       “一千。”老格老婆说。
       “怎么样?还要我锄草吗?”老格斜眼看着老婆问。
       “你这懒鬼!”老格老婆在老格头顶上戳了一下,然后拿着钱一颠一颠地进了里屋。
       陈皮半天没说话。他的脸色还在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地变幻着。
       老格看出了陈皮的表情。“心疼了?”老格问。
       “当然。”陈皮说,“我几个月才能赚这点儿钱。”
       老格放声笑了一声:“哈!”
       陈皮问:“你笑啥?”
       老格说:“你要心疼钱就别强奸妇女,要么就准备去坐牢。你想去坐牢么?每天要用电棍抽打,还要到茅厕去掏粪。不过,你要去坐牢,倒可以免一道手续,不必刮光头。哈哈!”
       陈皮哭笑不得。
       老格老婆从灶屋里给陈皮端出了一杯茶。喝点儿茶水。老格老婆说。她说着也在堂屋里坐下来。她坐得离陈皮很近。
       “陈医生,”老格老婆说,“你也该找个女人了,以免……”
       陈皮苦笑着说:“找不到如意的。要是能碰到伞儿那么好看的女人,我早就成婚了。”
       “何必硬要找那么好看的?女人都一样,灯一关是一回事。”老格老婆说。
       “那才不是一回事哩,完全是两回事!”陈皮说。
       “所以你就要强奸伞儿?”老格老婆问。
       “我本来不想强奸她的,可一到关键时候我就控制不住了。人就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陈皮拍着狗皮帽说。
       老格突然插话了。老格说:“以后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你不能再强奸伞儿了。”
       陈皮说:“这,这我可不能打保票。她太好看了。”
       老格说:“你这个流氓!你要再强奸伞儿,我可不能保你了。”
       陈皮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给你一千五。”
       老格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两千。”
       陈皮说:“你真是个村长!”
       八
       村街上两边开满了路边店,除了药店还有米店、酒店、茶店、油店等许多店。这天,伞儿到油店里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她不仅带回了一壶油,而且还带回了一条重要消息。当时,田必东在屋里刮锄头上的泥巴。伞儿一进门就气喘如牛地走到了田必东的身边。
       “我今日看见老格了!”伞儿告诉田必东。
       “他在哪儿?”田必东仰起头望着伞儿。
       “我看见他从陈皮药店里走出来。他肯定在陈皮那儿喝了酒。我看见他走路歪歪倒倒,还不停地打酒嗝。”伞儿说。
       “哦?!”田必东一惊,立刻扔下锄头站起来。
       “怪不得老格总是帮陈皮说话哩,原来他们是酒肉朋友!”伞儿气愤地说。
       田必东转身冲到了门口那里。他双脚一蹦跳上了门槛。他又站在门槛上遥望村街上的那片路边店了。他总是在气愤的时候站在门槛上用两道愤恨的目光遥望那条村街。
       伞儿把油壶挂到墙壁上,然后轻轻走到田必东身后。
       “必东。”伞儿低沉地叫了一声。
       田必东没答应。他连头也不回。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村街。
       “我看你就忍了这口气吧。”伞儿说,“陈皮和村长是酒肉朋友,你不管怎么样也把他弄不进牢里去。你就忍了这口气吧。”
       田必东猛然摆过了他的头。他两眼火红。
       “放屁!”田必东吼了伞儿一句。
       “这口气也能忍吗?你以为什么气都是能忍的么?告诉你,什么气我都能忍,但这口气我死也忍不下去!我非把陈皮弄进牢里去不可!”田必东说得唾沫乱飞。
       伞儿不再说话。她转身离开田必东进了灶屋。她准备中饭去了。
       伞儿不知道田必东是什么时候从门槛上下来的。她端着做好的饭菜从灶屋里出来时,看见田必东正从睡房里走出来。田必东手上提着一壶酒。
       “你到哪儿去?”伞儿奇怪地问。
       “到老格家去。”田必东说。
       “你到他家去干啥?”伞儿更加奇怪。
       “我给他送一壶酒去。”田必东说。
       伞儿明白了一切。她瞅了田必东一眼。伞儿说:“你也想和老格成酒肉朋友!”
       田必东说:“我只想把陈皮弄进牢里去!”
       田必东边说边朝门外走。
       “吃了饭再去!”伞儿说。
       “我送去了再回来吃。”田必东说,“我这会儿没心思吃饭。”
       伞儿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她望着田必东快步如飞地走下了山包包。
       田必东走上村长老格的土场时,老格正在门口的狗槽边呕吐。村长老婆在一旁搀着老格。田必东没立刻走拢去。他在土场边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
       “你这个酒鬼!喝这么多干啥?”老格老婆埋怨着说。
       “陈皮要敬我,我能不喝吗?哪有敬酒不喝之理?呕呕——”老格边说边吐着。他已在狗槽里吐了一大堆脏物。
       田必东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差点儿昏过去。他是一个不喝酒的男人,一闻到酒气就感到恶心。他仍然站在土场边,似乎不敢朝烂醉如泥的老格接近。如果不是老格老婆抬头看见了他,他真不知道要在土场边站多久。
       “那不是田必东吗?你站在那儿干啥?”老格老婆问。
       “我来看村长的。”田必东装腔作势地说,边说边朝老格门口移动。
       老格扬起两只猩红的眼睛看见了田必东提着的那壶酒。“酒——”他叫了一声,一只手朝田必东长长地伸过来。
       “我给村长送来的。”田必东快步走上前说,“我听说村长喜欢喝酒,特地给你送了一壶。这壶酒是我老婆的弟弟送我的,我不会喝酒,在家里放了半年哩。”
       田必东说完将酒送给老格。老格一把夺了过去。
       “什么好酒?”老格喷着酒气问。
       “这是我老婆弟弟自己煮的酒,没有招牌。”田必东说。
       “这种酒有什么喝头?嗝嗝。”老格打着酒嗝说,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田必东的脸陡然麻了一下,立刻通红起来。他感到老格在羞辱他。他突然对自己的行动感到了后悔。他想把他的酒从老格手中夺回来。然而,他的动作迟了一步,他刚要伸手,老格把酒壶朝他甩过来了。
       “你拎回去自己喝吧。”老格说着把酒壶朝田必东随便一扔,像扔一只破鞋。
       田必东没想到老格会来这一手。他毫无准备,因此没能接住老格扔过来的酒壶。酒壶落在地上砰然碎裂,酒水流了一地。
       “老格,你……”田必东顿时大怒。
       “我不要你的酒!”老格说。
       “他喝醉了。你别怪老格。”老格老婆对田必东干笑着说。
       “我没醉。”老格挥着手说,“我不要你的酒。我一村之长,大小是个干部,怎么能随便喝你的酒?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喝了人家的嘴软。我知道你田必东给我送酒的目的,你想让我的嘴软。我不喝还不行?我不喝你田必东的酒!嗝嗝。”
       老格边说边朝屋里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堂屋。
       “老格喝醉了,你别怪他!”老格老婆说。她又给田必东干笑了两下,然后也颠儿颠儿地进了屋。
       田必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几乎想哭。但他没哭出来,仰起头对着天空大笑了一阵。
       老格和他老婆同时把头从屋里伸出来。他们用四颗奇怪的眼珠子盯着田必东。
       “你疯了!”老格说。
       “你疯了!”老格老婆说。
       田必东真的有些疯了。他弯腰捡起了一块破酒壶片,使出猛劲扔上了天空。
       “嗖——”破酒壶片像一只鸟在天空中消失了。
       
       九
       田必东回家后没跟伞儿说老格扔掉酒壶的事。他一进门就抱住了伞儿。
       “伞儿!”田必东亲切地叫唤着。
       “你这是怎么啦?”伞儿问。
       “我想让陈皮再强奸你一次。”田必东认真地说。
       “你放屁!”伞儿猛然跳起来。她使劲推田必东。
       “你先别生气。”田必东把伞儿抱得更紧,“你听我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要想把陈皮弄进牢里去,必须让他再强奸你一次。”
       “你放狗屁!”伞儿说。伞儿朝田必东脸上吐了一口。
       田必东没有生气。他静静地注视着伞儿。“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
       “呸!”伞儿又吐了田必东一口,“我再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了。他侮辱我一次,你还嫌不够,竟然让他侮辱我第二次!难道你还嫌不够?”
       “伞儿!”田必东突然跪在了伞儿面前。
       “伞儿!”田必东虔诚地说,“你吐吧,你朝我脸上吐吧。”他仰起脸说。
       伞儿没再吐。她用衣袖擦去了田必东脸上的脏物。
       “伞儿。”田必东又叫了一声,“我难道情愿让陈皮侮辱你吗?他侮辱你就是戳我的心肝啊!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能让陈皮去坐牢。老格那狗日的爱富欺穷,他不会帮我说话的。我们不能指望他!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伞儿,你就答应我最后一次吧。这一次,我不把他陈皮弄进牢里去我就不活在这世上!伞儿,我豁出去了!”
       伞儿的脸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她望着田必东,咬紧牙关久久不语。
       “伞儿!”田必东又这么叫着。他突然泪流满面。
       伞儿的心软了。
       “起来吧。”伞儿说,伸手去拉田必东。
       “你答应了,我再起来。”田必东说。
       “起来吧。”伞儿拉着田必东的手说,“我就再依你这一回。”
       田必东感动了。他的泪越流越多。他没有立刻起来,跪在地上猛烈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啪!”左脸上起了五个红色的指印。
       “啪!”右脸上也起了五个。
       “伞儿,我不是东西!我是畜牲。”
       “伞儿,你就原谅我吧!等我把陈皮弄进牢里去以后,我每天给你当牛作马!”
       “呜哇——”伞儿终于忍不住号啕了一声。
       伞儿号啕着把田必东从地上拉起来了。
       然后他们就商定了行动计划。他们决定第二天中午开始行动。
       “中午药店里只有陈皮一个人。陈皮在中午容易起歪心。”田必东说。
       伞儿没说话。她只认真听田必东说。说到关键的时候,伞儿就点点头。
       “你要注意两件事。”田必东说。
       伞儿亮着眼睛看田必东的嘴。
       “第一,你去药店时要自然,千万不能让陈皮看出我们设了圈套。”田必东伸出一根指头。
       伞儿点了点头。
       “第二,陈皮上身后,你一定要手抓嘴咬,把他弄得浑身是伤才行。”田必东这回伸出了两根指头。
       伞儿又点了点头,同时点出了两颗晶亮的泪珠。
       “别哭,伞儿你别哭!”田必东伸手擦去了伞儿的泪珠说,“你一哭我也想哭。我们都别哭,我们一起把陈皮弄进牢里去!”
       伞儿又点点头。
       “这一回,我不去找老格。”田必东咬牙切齿地说,“我直接去派出所报案,让派出所来抓陈皮,然后把他送到县里去坐牢!”
       这天晚上,田必东一夜没睡,他激动不已。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伞儿说你睡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做哩。田必东说我睡不着,我一想到陈皮去坐牢就睡不着。伞儿也睡不着。我也睡不着。伞儿说。我一想到明天陈皮又要侮辱我就睡不着。田必东转身搂住了伞儿。你别这么想。田必东说。你只想陈皮明天就要去坐牢了。田必东这么说着猛然想起了什么。他松开伞儿光着身子跳下了床。
       “你下床干啥?”伞儿问。
       “我去找一根尼龙绳子。”田必东说。
       “找尼龙绳子干啥?”
       “明天好捆陈皮。我怕麻绳子不牢靠。尼龙绳子牢靠得很,任他怎么挣也挣不脱。”
       田必东于是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尼龙绳子。后来他在屋梁上找到了一根。
       他快速地解下了那条尼龙绳子。那是一条非常结实的尼龙绳子。他使劲扯了两下。他感到十分满意。
       “狗日的陈皮!”田必东忽然骂了一句。
       十
       日头当顶的时候,田必东和伞儿一前一后地走上了村街。田必东拿着那条尼龙绳子,边走边甩着,像玩一条蛇。当时村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条狗趴在国道两边那些路边店的屋檐下。他们夫妻俩走得很快。他们一点儿也没想到会在村街上碰到村长老格。
       老格是从一条小巷里忽然闪出来的。田必东差点儿与他碰了头。
       “是你!”田必东说。他没喊村长。
       “你拿绳子干啥?”老格问。老格一眼看见了田必东手里的尼龙绳子。
       田必东一时有些紧张。他的脸红了一下。
       “你拿根尼龙绳子干啥?”老格又这么问。他盯着尼龙绳子。
       田必东的心硬了一下。
       田必东说:“你管我拿尼龙绳子干啥。我愿意干啥就干啥。”说完大步朝村街东头走去。
       那时候,田必东和伞儿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败在老格手里。
       陈皮这天中午独自喝了五杯用枸杞子豆泡制的药酒。这是他自己泡的药酒。这种酒壮阳。陈皮跟自己说。这种酒喝了青春常驻。陈皮因此每隔几天就要喝那么几杯。这天中午,陈皮端杯之前本来打算喝两杯的,但他这天酒兴很浓,一喝就喝了五杯。五杯酒下去,陈皮体内忽然发生了一些奇特的变化。他先感到有点儿发痒,像有一只猫在用舌头舔,接着就发现他的血开始奔涌起来,像野马一样,他甚至听见了奔跑的声音。后来他就想到了伞儿。他想到了他强奸伞儿的情景,于是坐不住了。他一耸身从饭桌边跳到了床上,他抱着枕头在床上翻了几个跟头。
       伞儿!陈皮一边翻跟头一边这么叫着。他像一条疯狗。
       伞儿就是在这时候进入药店的。
       “陈医生。”伞儿进门后叫了一声。
       陈皮听见了伞儿的叫声,顿时安静下来。他产生了一种梦幻感,他想他肯定在做梦。他没有答应,也没走出睡房。他双膝跪在床上,像一尊石像。
       如果不是伞儿又在外面叫一声,陈皮压根儿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实之中。
       “陈医生,我牙疼。”伞儿这么叫道。
       陈皮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床上跳下来又飞快地冲出睡房的。他一下子把自己立在了伞儿面前。
       “是你!”陈皮说。他显得很不自然。
       “我牙疼。”伞儿歪着脸说。
       “我给你打针!”陈皮咧开嘴巴笑着说。他似乎忘记了从前的事情。
       “谢谢陈医生。”伞儿说。她用明晃晃的眼睛望着陈皮,似乎忘记了从前的事情。
       陈皮转身进了睡房,接着就在睡房里发出了动人的叫声。
       “进来吧,伞儿。”陈皮喊道。
       “进来我给你打针。”陈皮说。
       伞儿的脚朝睡房移动了几步。但她移到睡房门口忽然停住了。她陡然有些害怕。
       “到外面来打吧,陈医生。”伞儿说。
       “到里面来打。”陈皮颤着声音说,“针在这儿煮着哩。”
       伞儿没动。她越发感到害怕。她真不想进陈皮睡房里去。她知道那儿是个罪恶的地方。然而,伞儿这时突然想到了田必东的话。
       “我这回非把陈皮弄进牢里去不可!”田必东说。
       伞儿顿时不害怕了。她迈开大步走了进去。像电影里的女英雄走向刑场一样。
       “非把陈皮弄进牢里去不可!”伞儿默默地重复着田必东的话。
       陈皮拿着针管等待着伞儿。伞儿一进门,陈皮便喜形于色。躺在床上吧。陈皮说。躺在床上我给你打针。他说。伞儿很顺从。她双手一伸就扑倒在床上了。
       陈皮很麻利地给伞儿打了一针。然后陈皮转身关了睡房的门。他还上了门闩。
       “你关门干啥?”伞儿机警地问。
       “关门打针哩。”陈皮嬉笑着说。
       “不是打过了吗?”伞儿问。
       “我还想给你打一支肉针!”陈皮说。他露出了一副狰狞的嘴脸。
       “你……”伞儿说。
       伞儿只说了这一个字,她刚说出这一个字就被陈皮压住了。陈皮将伞儿四肢朝天地压在床上。
       “流氓!”伞儿叫起来。
       陈皮没理睬伞儿的叫喊,一门心思地扒伞儿的衣服。他很快把伞儿扒了个一干二净。
       他接着把自己也扒了个一干二净。
       “流氓!”伞儿又叫了一声。
       伞儿开始抓陈皮的脸。
       伞儿在陈皮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睡房门严严实实地关着。
       田必东手拿绳子站在门外听睡房的动静。他没有立刻冲进去。他想他不能冲得太早。他想他必须冲得恰到好处。他耐心地倾听着。他耐心地等待着。后来,他终于听见了陈皮的惨叫。
       “妈呀,我的鼻子!”陈皮的叫声像撕布条一样尖厉。
       田必东激动了一下。时候到了!他对自己说。他朝睡房的门飞起一脚。
       “咚——”门大响了一声。
       田必东力气真大,他一脚就把睡房门踢成了几块破木板。他踩着破木板冲了进去。
       “狗日的!”田必东骂了一声。
       他迅速用尼龙绳子捆住了陈皮和伞儿,然后,他伸手抓住了那颗戴狗皮帽的头。他用劲一拧,拧过来一张可怕的脸。
       “好!”田必东说。
       他发现伞儿把陈皮的脸和脖子弄了个稀烂。他还发现陈皮的鼻头没有了。鲜红的血从那个失去了鼻头的地方直往外冒。
       “好!”田必东又说了一遍,似乎十分满意。
       然后,田必东转身冲出药店。他冲向镇上的派出所去了。
       十一
       一辆摩托车飞快地开到了村街,然后在药店门口戛然而止。田必东先从车上跳下来,接着走下来两个戴大盖帽的人。
       田必东很快把两个戴大盖帽的人带进了药店。
       药店门口没过多久就拥满了黑压压的人
       头。后来,老格也出现在人群之中。老格似乎已猜出药店里发生了什么。他拼命地从人群中朝里挤。他挤了一满头汗终于挤到了药店门槛附近。这时候,两个戴大盖帽的人已经用手铐铐住了陈皮,正把他从睡房里推出来。田必东和伞儿走在后面。田必东手里捏着那根尼龙绳子,显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村长老格的眼睛花了一忽儿。但很快亮了。他发现有个戴大盖帽的人他认识。
       “夏所长。”村长老格冲一个年纪大的大盖帽叫了一声。
       “噢,是村长。”夏所长扶了扶大盖帽说。
       “你们铐陈医生干啥?”村长老格问。他迅速地扫了陈皮一眼。他发现陈皮的鼻子短了一截。
       “他强奸了妇女!”夏所长说。他回头看了伞儿一眼。伞儿披头散发,满面泪痕。
       “哦?”老格把嘴巴撮成肚脐眼那么大一个小孔。他似乎感到很惊奇。
       陈皮这时朝老格挪动了一步。
       “村长!”他还这么叫了一声。
       老格又看了陈皮一眼。他发现陈皮鼻孔里淤积了一块黑血。他想这肯定是伞儿干的。他的脸上于是布上一层乌黑的颜色。他的目光没在陈皮脸上停留多久,很快投向夏所长。
       “夏所长,你们抓陈医生有证据吗?”老格忽然问。
       “有。”夏所长说,“田必东报案以后我们就赶来了。我们赶到现场时,陈皮还被捆着哩。他一丝不挂地压在伞儿的身上,伞儿也被扒得一丝不挂。”
       田必东突然走到了前面。他挥着手中的尼龙绳子说:“中午我陪我老婆来药店看牙。到了药店门口,我让我老婆先进去找陈皮,我去办点儿别的事再来。等我办了事来时,药店的大门开着,可看不见一个人。我就跑进了药店。我刚进药店,就听见我老婆在陈皮睡房里喊叫。当时睡房的门闩着,我来不及敲门就一脚踢开了。进门一看,天呀,陈皮正在强奸我老婆!正好我手里拿着一根尼龙绳子,我就把陈皮捆住了。”
       老格听完田必东的话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老格说。老格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夏所长这时扫了陈皮一眼,然后扭头对老格说:“村长,我们先把他带到派出所里去。他是你村的人。你要配合我们办这个案子。我们随时会找你的,你有什么意见也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
       老格沉默了片刻,说:“好的!”
       另一个戴大盖帽的人把陈皮推出了药店,一直推到了那辆摩托车旁边。
       “上去吧。”大盖帽说。
       陈皮没上车,他猛回头看了老格一眼。
       “村长!”陈皮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
       陈皮还抬起戴手铐的手给老格挥了一下。有人发现陈皮特地伸出了两根指头。
       老格看见了陈皮伸出的那两根指头,苦笑了一下。他完全明白陈皮那两根指头意味着什么。
       “上车吧!”那个戴大盖帽的人催道,伸手在陈皮腰上推了一把。
       陈皮沉重地跨上了摩托车。
       “轰——”摩托车把陈皮眨眼间带出了村街。
       围在药店门口的人群久久不散。他们开始发表各种议论。
       “我早看出陈皮是个色鬼!”一个女人说。
       “他强奸妇女还选人哩,独独选上伞儿!”一个男人说。
       “强奸是犯法的,他弄不好要吃国家的子弹!”又一个女人说。
       “吃子弹不会,但坐牢是肯定的。”另一个男人说。
       田必东听着人们的议论暗自高兴。他想这一回总算把陈皮弄进去了。狗日的陈皮,看你还敢侮辱我老婆!他在心里说。
       老格一直沉默着。他走上去把药店的门锁上了,然后双手叉腰走到了田必东跟前。
       “我说你上街拿根尼龙绳子干啥呢,原来是捆人。”老格望着田必东手中的尼龙绳子说,声音有些怪模怪样。
       “捆人怎么样?”田必东仰起头说,“这一回我看你再怎么包庇陈皮!”
       田必东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老格看见了那口痰。他的脸气变了颜色。
       不过他没有发作。他反而给田必东笑了一下。
       “哼哼!”他这么笑。
       田必东没想到老格是笑里藏刀。
       十二
       陈皮被抓走的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见村长老格独自朝镇上方向去了。他步子迈得很急,像是追赶一个人。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他是去为陈皮说情。直到第二天中午陈皮出现在村街上的时候,人们才恍然明白过来。
       陈皮和老格是一同坐派出所的摩托车回到村街上的。车上同时还坐着派出所夏所长。摩托车没有开到药店门口,它在村委会那间房子门口停下了。夏所长仍然戴着大盖帽。他很威严地把陈皮推进了村委会那间屋子。夏所长回头跟老格说:“你快点儿把田必东和他老婆找来。”
       “嗯呵。”老格微笑着说,转身朝田必东居住的山包包去了。
       田必东这天没有下地干活儿。他和伞儿在屋里包饺子。田必东长期以来胃口不好。这天他的胃口突然好起来。他突然想吃饺子。我们今天包几碗饺子吃。田必东对伞儿说。伞儿说嗯呵。他们于是就从菜地里割来一些韭菜,揉了面在屋里包。他们的兴致极好。他们相对着坐在面案两边,认真地包着每一个饺子。
       “狗日的陈皮!”田必东一边包一边骂着。
       伞儿没骂。她抬头看着田必东,眼眶里闪出明亮的光。
       “总算把他弄进牢里去了!”田必东说。他还笑了一下。
       伞儿没笑。她突然把目光从田必东脸上移到了一个新包的饺子上。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有一串脚步声响过来,他们同时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他们看见了村长老格。
       “请你们到村委会去一趟。”老格走到门口说,他没有进门。
       “去村委会干啥?”田必东和伞儿异口同声地问。他们都有些惊异。他们都停止了手里的活儿。
       “派出所夏所长有请。”老格说。老格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夏所长?”田必东的眼睛一轮。
       “快去吧,夏所长在村委会等你们哩。”老格说,他显出很急的样子。
       田必东和伞儿于是收拾了一下,空着肚子朝村街上赶。老格背着手走在前面。田必东和伞儿跟在后面。老格再没有说什么,甚至头也不回。田必东和伞儿看见老格背在后面的两只手很有节奏地动弹着。
       他们没走多久就走到了村街上。他们又很快赶到了村委会门口。
       “啊!”田必东和伞儿一到村委会门口就同时惊叫了声。
       他们一眼看见了陈皮。
       “快进来吧。”夏所长朝他们挥了挥手。
       田必东和伞儿迷迷糊糊地走进去。他们都感到腿子发软。夏所长朝放在墙边的一条空板凳指了一下,田必东和伞儿便在空板凳上并排坐下来。
       老格也进门了。他在夏所长身边坐下。
       村委会的空气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夏所长把他坐的椅子扭动了一下,面对田必东和伞儿。他先咳了一声。
       “田必东,”夏所长推了推头上的大盖帽说,“有人揭发你们夫妻给陈皮设了圈套。”
       “什么?”田必东立刻从板凳上弹起来。
       “你们是事先商量好要捆陈皮的,是吗?”夏所长问。
       “胡说!”田必东跳了一下。
       “是的!”老格站起来了,“那天中午我亲眼看见他们俩朝药店里赶,田必东手里拿着一根尼龙绳子。他们夫妻俩是有预谋的。他们想把陈皮搞进牢里去。”
       站在屋中央的陈皮这时把头仰了一下。他出了一口长气。
       田必东顿时有些慌急。他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他鼓着两只乌黑的眼珠瞪着老格。
       “是这样么?”夏所长板着面孔说,“你要说真话!”
       田必东没作声。他仍然鼓着乌黑的眼珠瞪着老格。他的眼珠像要爆炸一样。
       “老格,我跟你拼啦——”田必东猛然号叫了一声,张开双手扑向老格。
       田必东把老格推倒在地上。他们很快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屋里灰尘四起。
       夏所长站起来了。他从腰里抽出了枪。
       “住手!”他吼了一声。他用枪对准田必东。
       “妈呀!”伞儿尖叫了一声。
       田必东松开了老格。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老格也站起来了。他们像两只灰老鼠。
       陈皮又把头仰了一下,又出了一口长气。
       “咳!”夏所长使劲咳了一声,随即把枪插进腰里。
       “事情已很清楚。”夏所长说,“陈皮强奸妇女本来是要坐牢的。但是田必东和伞儿事先设了圈套,并且引诱陈皮就范,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尼龙绳子将其捆获。因而就必须减轻对陈皮的处理。根据村长的建议,考虑到陈皮在村里有一技之长,又是独一无二的中医,生疮害病者少不了他。于是我们暂不抓他,把他交给村里,由村里对他监督改造。”
       夏所长宣布完毕,田必东突然踉跄了几下。他退靠在墙壁上目瞪口呆。
       陈皮立刻激动起来。他一步冲到老格面前,紧紧握住了老格的手。
       “村长!”陈皮热泪盈眶。
       十三
       后来的事情十分偶然。
       夏天,田必东到县城里去了一趟。他听说母鸡在县城那地方卖得很贵,就拎了十只母鸡上了县城。那时候他已不想陈皮的事了。他觉得陈皮有村长保护,是把他弄不到牢里去的。胳膊拗不过大腿。他想。村长是他妈的一条大腿。他于是把心思转过来做些小本生意。那天田必东是大清早坐班车上的县城。母鸡在县城的确卖得很贵而且十分抢手。田必东在县城一下车就卖出了十只母鸡。然后他就坐晚班车回家。田必东没想到他会在班车上碰到老格的女儿春笋。
       田必东开始没认出春笋。他上车时,看见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披着两肩黑森森的长发,嘴唇染得红兮兮的,认为是个城市姑娘,还想这个城市姑娘怎么坐上了开往乡村的班车。正这么想着,姑娘发现了田必东。姑娘接着喊了一声。
       “田必东。”姑娘显得有些兴奋。
       田必东一愣。他没作声。他张大眼睛看着姑娘。这城市姑娘怎么认识我这个乡巴佬?田必东在心里琢磨。
       春笋接着又给田必东笑了一下,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春笋。”
       “春笋?”田必东立刻想起了老格的女儿。
       “我学完裁缝回家哩。”春笋说。
       田必东又认真地看了春笋一会儿,终于看出了他印象中春笋的影子。
       “嗨,你变得我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田必东说。
       然后班车就开动了。田必东坐在春笋后面一排。车子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奔跑着。车簸得厉害,田必东发现春笋被颠得一上一下,头发胡乱飘动。没过多久,春笋就双手趴在前排的靠背上了。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怎么啦,春笋?”田必东拍拍春笋的背。
       “我晕车。”春笋小声说。
       “没喝晕车药?”
       “喝晕车药也没用。”春笋头也不抬地说,“春天我上城时喝了晕车药,结果还是晕了车,车到县城时我已人事不省,是司机和售票员把我抬下去的。”
       “哦!”田必东说。
       车颠得越发厉害。车上的人像跳舞一样。有几个女人已开始呕吐了。春笋没吐。她一直趴在那里没抬头。
       “你怎么样?”田必东问。
       春笋没答腔。她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
       “你怎么样,春笋?”田必东又问。
       “她已晕过去了。”坐在春笋旁的人说。
       “怎么晕得这么厉害?”田必东说。
       “有人晕车就这么厉害,一不吐,二不疼,只是像喝醉了酒不省人事。”春笋旁边的那个人回头说。
       “怪事!”田必东感叹道。
       天麻黑时,班车开到了村街上。这时的路边店已灯火通明。班车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有人下车吗?”司机喊了一声。
       田必东立刻起身往车门外走。走到车门时,他回头看了春笋一眼,春笋还埋在那里一动没动。
       “下车了,春笋。”田必东大声喊道。
       春笋仍然没动。
       田必东犹豫了一会儿,便走回去抱起了春笋。春笋浑身软绵绵的,真像一个死人。
       “晕得真狠!”田必东说。他把春笋抱下了班车。
       村街上已布满夜色。田必东双手抱着春笋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他无意之中朝村街东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了药店。
       “陈皮!”田必东顿时心里一动,猛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非把他弄进牢里去不可!”田必东自言自语地说。他感到他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田必东很快把春笋抱到了药店门口。春笋仍然昏迷着。她昏迷着更像一个城市姑娘。
       “陈医生。”田必东对着药店高叫了一声。
       他没等陈皮回答就进了门。他有些迫不及待。他径直把春笋抱到了陈皮的睡房。
       陈皮独自在睡房里喝药酒,正喝得两眼发红。
       田必东一进去就把春笋放在陈皮床上。
       “请你救救我表妹。”田必东急切地说。
       陈皮放下酒杯朝床上扫了一眼,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两眼顿时胀大了一圈。但他很快把眼睛从春笋身上拖开了,他又抓过了酒杯。
       “把她抱走!”陈皮冷冷地说。
       “你救救她。她坐长途汽车到我家玩,晕了车,你给她打一针。”田必东真诚地说。
       “抱走!”陈皮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用枸杞子豆泡制的药酒。
       “你看你,”田必东说,“你是医生哩,怎么能见死不救?”
       “我不敢给你表妹打针,我怕你又要送我去坐牢!”陈皮斜了田必东一眼。
       田必东愣了一忽儿,忽然眼睛一亮。
       “陈医生。”田必东抓住陈皮一条膀子,“你就别提从前的事了,我田必东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我明白了,你陈医生是任何人都搞不倒的。求你给我表妹打一针吧。如果陈医生愿意,我让我表妹在你这儿过一夜。”
       陈皮的头迅猛地拧了过来。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
       “真话?”陈皮舔着舌头问。
       “骗你是狗!”田必东说。
       “好!”陈皮把没喝完的半杯酒扔在地上,忽地站起来。
       田必东退到门口说:“那就拜托陈医生了。我明天大清早来领她。”
       陈皮这会儿已走到床前。他仔细地看了看春笋,然后回头对田必东说:“你走吧,放一百个心,我会把你表妹救过来的。”
       十四
       老格吃鱼,鱼刺卡在了喉咙里。这段时间,老格经常吃鱼,他救出陈皮后,陈皮一次给了他两千。他有钱吃鱼。他没想到喉咙里会卡上鱼刺。哎哟哎哟快给我看看喉咙。老格对老婆叫唤着。老格老婆慌张地跑过来给他看喉咙。老格把嘴巴大大地张着,像一条大鱼。正在这时候,田必东风风火火冲进了老格家。
       “村长,不好啦!”田必东进门就这么说。他跑得气喘如牛。
       “陈皮在药店里强奸春笋哩!”他跳着脚说。
       “什么?”老格和他老婆一起朝田必东冲过来。
       “陈皮在药店里强奸春笋哩!”田必东重复了一遍。他这会儿已变得很平静。
       老格于是顾不得喉咙里的鱼刺了。
       “走,去药店!”老格拉着老婆说。他们很快冲出了家门。
       田必东和老格他们一起朝路边店一带狂奔。他们像三匹野马。他们很快来到了药店门口。药店的大门紧闭着。
       “别推门。”田必东小声说,“你们跟我来。”
       田必东弯着腰把老格夫妻俩带到了陈皮睡房的后窗下面。窗户紧紧关着,玻璃里面拉着粉红色窗帘。他们看不见窗内的情景。
       田必东从地上摸起了一块石头。他猛劲地扔向窗户玻璃。
       “砰!”窗户玻璃立刻破了一个大洞。
       老格的眼睛很快看进了窗内。他看见两条白花花的光身子睡在床上。
       老格老婆的眼睛也看进去了。她一眼认出了她女儿那张苍白的脸。
       “狗日的陈皮——”老格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春笋——”老格老婆也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田必东没喊。他抱着手站在窗前。他看着老格和他老婆喊叫。他像看戏一样。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摩托车开到了药店门口。夏所长又来了。他这次带了两个随从。他没亲自动手。他指挥两个随从给陈皮上了手铐。药店门口照例聚满了很多人。老格和他老婆站在人群前面。他们都像是哭过,眼珠肿得像葡萄一样。
       田必东和伞儿也挤在人群之中,他们看上去兴高采烈。
       “上车吧!”夏所长挥挥手说。
       两个戴大盖帽的随从把陈皮推了一下。陈皮很顺从。他很熟练地跨上了摩托车。
       “轰!”司机发动了摩托车。
       老格和他老婆顿时有些慌张。他们同时朝摩托车冲了两步。
       “杀了这个流氓!”老格指着陈皮说。
       “把他碎尸万段!”老格老婆说,她的右脚跺了一下。
       “轰轰轰——”摩托车一溜烟开跑了。
       老格和他老婆追着摩托车跑了一阵,然后停下,相互抱着哭起来。
       “哇——”老格像吹号一样。
       “呜——”老格老婆像乌鸦似的叫唤。
       路边店的主人和客人们这时候都聚集到了药店门口。他们像开会似的。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村长老格和他老婆哭泣。他们目不转睛,高耸着耳朵,像欣赏一台节目。没有人走上去劝他们。田必东和伞儿挤在人群里面,他们红光满面,他们似乎快活无比。
       许多日子以后,药店门口又聚满了一大堆人,他们有的耸着脖子,有的踮着脚尖,有的鼓着眼睛。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贴在药店门口的那张《布告》。
       有人还大声朗诵起来。他们是田必东和伞儿。
       “陈皮。”田必东朗诵道。他声若洪钟。
       “强奸犯。”伞儿接着朗诵。
       “强奸少女格××。”田必东的声音更大。
       “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伞儿像唱歌一样。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号哭声。
       “哇——”
       “呜——”
       人们不看就知道是村长老格和他老婆。他们的哭声各具特色。
       这个系列写成整整十年了。其中有好些年,我不喜欢这些作品,觉得它们太传统、太老套、太落后,嫌它们故事性太强、传奇性太强、可读性太强。因为那几年,我深深地爱上了具有先锋意味的小说,于是就喜新厌旧了。
       人既然会喜新厌旧,那就一定会喜旧厌新。比如有些人包二奶,时间长了,就会觉得二奶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忽然就想起了原来的那一位。
       十年过去了,我读先锋作品读腻了,读烦了,也不想再跟着写了,于是就找出了这些被我冷落了多年的旧作。翻出来一看,觉得很亲切,并且突然发现它们原来也是挺不错的。同时还生出一种负疚之感,觉得自己从前不应该这么对待它们。
       我请颇具先锋性的金立群博士帮我看看这些旧作,他居然给了很高的评价。这让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
       作家在线
       晓苏,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保康县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成长记》、《求爱记》等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等2部,短篇小说集《黑灯》等5部。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并有作品译成英文和法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教授,《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社主编。
       《风情路边店》是作家创作的一个系列,其中几部将在本刊陆续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