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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华勇营
作者:罗学蓬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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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勇营——一支由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组成,却由英国人指挥的精锐之师。他们享受着洋人恩赐的华服美味,操练着洋人提供的精良武器,国难当头之际,心甘情愿地在自己的国土上为横行的异国侵略者保驾护航。在与同胞兵戎相见的过程中,他们的行为“英勇”无比,“战功”赫赫生光,异族的主子对他们大声喝彩,青眼有加,褒奖无数……
       如此沉重的历史真实,留给后人太多值得回味和思考的东西。仅仅从道义上对他们进行一番谴责,理所当然,也非常容易,但如今似乎又无关痛痒。一个对未来充满自信的民族,不仅需要将历代英烈祠于庙堂、彪炳千秋,对同样属于先人留下的“宝贵遗产”——奇耻大辱——也理当秉笔直书,铭记与思量。
       第一回 大少爷忽遭横祸 洋勇士独占芳心
       倘若不是因为戊戌年(1898)深秋的一场大难,21岁的郑逸秋肯定还是在那样生活着:和京城那帮出自侯门大户的文人墨客以及鲜衣亮服的八旗子弟们混在一起,衣必锦,行必车,宴必妓,奢侈无度。郑家在京城珠市口八条那所被人称为大红门的豪宅,是郑逸秋的父亲郑晋涛两年前奉诏紧急回国后的安身之所。郑晋涛原为大清帝国驻英国曼彻斯特总领事,在外交上的过人能力,使他深受光绪皇帝的青睐,所以回国后即被委以重任,出任大清国总理衙门行走。这所占地50余亩的豪宅,是光绪皇帝恩赏给郑晋涛的。郑逸秋则入了中国第一所高等外语学校同文馆,拿上了一份不菲的英语教习薪酬,整日和一帮权贵子弟花天酒地,“黄金结客,车马盈门”。不过,他虽然忝列纨绔子弟之列,却少纨绔的懦弱,多志士的激昂。和父亲一样,郑逸秋也是个狂热的维新分子,在戊戌变法中极其活跃,在京都阔少中也算得一个小有名声的新派人物。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随着轰轰烈烈的百日维新运动失败,名噪京华的郑家也大难临头,全家赐死,家产充公。
       当虎神营捧着太后懿旨和毒酒赶到大红门时,郑逸秋那日正好邀请两位朋友去香山踏青。郑晋涛抢在宣旨官员进门之前,将一包金银细软和一沓银票交给自己的贴身保镖黎成,叫他火速从后门单骑逃出,飞马赶往香山,无论如何要为郑家保住一条血脉。郑逸秋闻知噩耗,魂飞魄散,捶胸顿足。朋友闻之色变,怕受钦犯牵连,撇下他惶惶遁去。
       郑逸秋缓过劲来,只想回城与父母共赴黄泉。黎成死死将他抱住,苦苦劝道:“少爷万万不可,老爷叫我逃出来帮你保住性命,你这样破罐子破摔,老爷夫人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闭眼?”
       郑逸秋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都死了,都死了……慈禧老妖婆,你真毒啊!我与你不共戴天……我郑逸秋……要为父母……为全家屈死的冤魂报仇啊!”
       黎成道:“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京城里正在四下抓捕乱党分子,我们还是赶紧往关外去吧。”
       郑逸秋听到这里,眼一瞪,犟道:“那不行,要逃命,我们也得去天津,我有一个英国朋友在聂士成武卫前军里当教官,他会帮我的。而且,不管多大的危险,我都要先回城,为死去的父母磕个头,烧炷香,再走。”
       黎成惊道:“这时候回城?少爷,你不要命了?”
       “人是活的,回到城里,总能想出办法。”
       “好吧,如果少爷一定要回城,那就到我表哥家去暂避一时,我表哥赵双全在顺天府衙门当差,专干砍人脑袋的事,捕快里朋友不少。”
       两人当即在一户农家买来衣服,装扮成农民模样,急急赶回城里。到得广渠门内草药胡同赵双全家时,赵双全正和老婆吃晚饭,看见表弟带着个农民模样的后生不期而至,陡地站起大叫一声:“黎成,大红门遭了灾,哥这一整天为你担心死了!还好,还好,幸亏你还活着。”招呼过后,赶紧叫老婆拿碗添筷。
       黎成道:“哥,这位客人,你可认识?”
       赵双全再一细看,方认出这位农民打扮的后生居然是大红门里的郑家大少爷,犹如被火烫了似的,赶紧起身去将院门关紧。待回来,脸色已经变了,硬声道:“郑少爷……你好大的胆,这都啥时候了,还敢呆在城里?你家里出了天大的祸事,你还不知晓么?”
       黎成道:“哥,情况我和我家少爷都知道了。郑少爷有要紧事办,想在你这里躲两天,办完就走。”
       赵双全长得虎背熊腰,还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长满络腮胡的脸膛,恰如戏台上的壮士好汉模样,可胆气却与模样大不相符,听黎成说明来意,一张脸顿时皱得像苦瓜,为难地说:“郑家这回犯的是通天大案,御前太监上门宣旨时,虎神营把大红门围得连只麻雀都飞不出。连我们顺天府派去的官差,也只能在外面打打下手,待虎神营撤走后,才进大红门去善后……”
       还没等赵双全话说完,却听赵双全老婆叫了起来:“黎成,你吃错药了!你哥打小待你不薄,你咋把个钦犯弄到家里来,你这不是存心要你哥和嫂子的命么?”
       黎成勃然变色道:“嫂子,你咋这样说话?”
       郑逸秋一把拉住黎成,冷眼在赵双全夫妇脸上扫视了一轮,然后掏出个蒸饺大的金翘宝来,“啪”地往桌上一拍,冷声道:“真不愿帮这个忙?”
       赵双全媳妇儿活像眼珠子被锥子扎了一下,眨巴眨巴,满脸惊喜,目光倏地凝在了自家男人的脸膛上。
       赵双全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违江湖义气,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呼出一口气,伸手把金翘宝往郑逸秋跟前一推,朗声道:“俗了,俗了,好歹我赵双全也是个在南半城地面上混的人物,眼珠子咋能让铜锈蚀了?这样吧,这东西你收回去,在我家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黎成转怒为喜:“哥,这才像你的脾性嘛。”
       郑逸秋盯着赵双全,坚持道:“不看我这落难之人的面,这金翘宝的面,你夫妇俩总得认吧?你要不收,我一拍屁股马上走人!”
       赵双全媳妇儿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急忙开口道:“双全你今儿咋的了?你红道黑道都熟,在南半城也是个通吃八方的角儿啊,这么点儿小事,还能摆不平?”
       赵双全双拳一拱,羞愧道:“郑公子如此豪爽,在下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双全这里只有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郑公子的事,我保准当成自家的事来办!”
       此后几天,赵双全果然尽心尽力,不单为郑逸秋打探到郑家老幼的尸体已经被拉到城西乱葬岗子合埋了,还带着郑逸秋、黎成前去坟前烧了纸,磕了头。
       郑逸秋心愿既了,当即装扮成行脚商模样,在赵双全的掩护下与黎成混出永定门,购得两匹脚力,沿着自京津铁路修通以来便早已显得冷清的古驿道逃往天津,前去投奔四年前经郑晋涛举荐,现在聂士成武卫前军任军事教官的洛斯勃尔上尉。
       洛斯勃尔这年26岁,比郑逸秋大5岁。洛斯勃尔的母亲是郑晋涛在曼彻斯特担任总领事时聘请的英国文员,洛斯勃尔自小就和郑逸秋成了好朋友,一起踢足球,一起玩耍,即便后来他穿上军装,成为苏格兰陆军学院的一名士官生,两人的友谊也依然如故。
       当洛斯勃尔看到郑逸秋与黎成时,初时很吃惊,听了朋友的变故后,立即将两人带到紫竹林英租界,住进了自己的好友、华昌洋行老板丹尼尔家中。
       呆在清廷管不着的地面上,郑逸秋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发展,每日的报纸上都有令他伤心的消息传来: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领军人物已亡命海外;重掌国柄的慈禧太后将帝党分子几乎一网打尽,被捕者不是被杀,就是被贬;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而每一想到灭门之仇,郑逸秋更是血脉贲张,仰天长啸,不能自已。
       洛斯勃尔白天忙着操练聂士成的武卫前军,晚上则会赶到丹尼尔的豪宅中陪伴郑逸秋。每每看到郑逸秋因痛苦而激动的行为,便不由得为朋友感到悲哀,他想不通这个古老的民族为何动不动就毁家灭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更好地帮助朋友,而且他本人,此刻也是烦恼缠身,深陷在痛苦的感情漩涡中解脱不出。
       那还是半年前,在紫竹林租界英国商会组织的一次舞会上,年轻英俊的洛斯勃尔对一位来自中国南方的绝色佳人一见钟情,再也无法忘记。佳人芳名苏青怡,南京人,18岁。不巧的是,像花儿一样的姑娘,却是刚毅的外室。刚毅,清王朝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一个在庞大的中华帝国没多少人敢不敬不畏的名字。
       秦淮女子苏青怡成为刚毅的外室,是一段在中国官场广为流传的艳情故事:
       前一年,深得慈禧宠信的刚毅,作为钦差大臣,奉旨到江苏、安徽、浙江、广东等省巡察。两江总督刘坤一自然对手握“尚方宝剑”的刚毅百般示好,一次设花酒款待时,花重金请来陪伴刚毅的,正是红遍金陵的秦淮名妓苏青怡。刚毅夜夜偎香拥玉,乐不思归,奈何王命难违,盘桓多日后,仍得悻悻起程。刘坤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当下精心安排——为了与刚毅搭上关系,花再多的银两也在所不惜。可谁知苏青怡虽同意给刚毅做小,但宁死也不去京城,说那刚毅已经有了大小七个福晋,她一个生自江南水乡的汉家女子孤身进入满族的侯门深院,还不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异族女人给活吃了。幸亏幕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三个月后,刘坤一奉旨入宫觐见太后,办完公事,特邀刚毅陪他到天津微服一游。刚毅猜知他定然有要事相告,但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哪一味药,也就装聋作哑地答应下来。待到了天津,马车将他们接到了英租界维多利亚大道戈登堂附近一所精致幽静的西式院子里。刚毅下车后,看见洋楼上悬挂着好几盏中国大红灯笼,客厅里也是红烛高烧,燃出一团喜气,长长的餐桌上,银亮的西式餐具里早盛满精美的中国菜肴,异常丰盛。但整个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二人,正感蹊跷时,但见刘坤一的一个幕僚从旁边屋子里疾步闪出,迎着他便喜滋滋地一声高叫:“新姑老爷到!”
       话音刚落,随后一位红盖头遮面的新娘被扶出……
       不用说,这新娘正是令刚毅朝思暮想的秦淮名妓苏青怡。
       我们不说从此刚毅对刘坤一的感佩,只说他对这位论年龄可以做自己孙女的八福晋的珍爱,那可真叫一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凡事全依着她的兴趣,千方百计讨她欢喜。对苏青怡拒不赴京,他哪能不理解,也就让她一个人住在天津,只不过他自个儿前往天津的次数,比过去频繁了许多倍。
       换成任何一位中国男人,一旦知道苏青怡是刚毅的八福晋,大抵也只能知难而退了。可是,来自大洋彼岸的这位颐指气使的英国军官,却抱着与东方人截然不同的骑士精神,决意为自己渴望的爱情赴汤蹈火。对于喜欢在天津上流社会圈子里抛头露面的苏青怡,洛斯勃尔要找到与之接触的机会易如反掌。仅仅一个星期后,在丹尼尔的华昌大厦举行的舞会上,当洛斯勃尔搂着苏青怡的纤纤细腰,在舒缓优美的《月光》伴奏下翩翩起舞时,他便凑在苏青怡的耳根处,勇敢地吐出了一串火烫的中国话:“美丽的夫人,你让我着迷至极。我发誓,我会永远爱你!”
       洛斯勃尔知道中国人对男女之事的敏感程度,原以为苏青怡会被他的大胆赤裸的语言吓得魂飞魄散,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年纪的轻轻女子仅是身子微微地战栗了一下,然后竟斜睇着足以让任何男人心旷神怡的美目,若无其事地问道:“上尉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就不怕掉脑袋?”
       洛斯勃尔心花怒放,他勇敢地直视着苏青怡的眼睛,低声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但知道他是中国朝廷手握大权的高官,还知道你是他的第八位合法夫人。但是,以我对人类感情的肤浅了解,我绝对不相信你这样一个绝顶美丽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会心甘情愿地爱上一个看上去完全可以做你爷爷的糟老头子。”
       苏青怡杏眼圆睁,叱道:“谢谢你对他的溢美之词!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他在我心中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一具僵尸。我郑重地提醒你,请你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
       此时乐曲已毕,苏青怡优雅地向洛斯勃尔点点头,松开手,转身向着宽大的阳台走去。
       洛斯勃尔紧随其后,道:“啊,是的,夫人,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会牢记不忘。”
       苏青怡双手扶着阳台,望着在薄云中时隐时现的半轮残月,和缓了语气说道:“我知道,你们来到中国的英国军官一定生活得很寂寞,所以一个个都是采花扑蝶的欢场高手……”
       “不不,夫人,我和他们不同,我对你绝对是一腔真情……”
       “真情?”苏青怡突然转过脸来,“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真情假意又有什么区别?”
       洛斯勃尔一时感到四面阴风骤起,仿佛巨大的危险正伴随着激动人心的美好时刻正向他袭来。但他早对有可能导致的后果做足了心理准备,所以并不畏惧,反而激动地说:“为了美丽的夫人,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作代价!”
       苏青怡的慧目凝在了他脸上:“你是不知道生命有多珍贵吧?”
       洛斯勃尔庄重地说道:“夫人,请相信我,我以大英帝国军人的神圣名义向你起誓……”
       “起誓,起什么誓?你能娶我,你能把我带到万里之外的英伦三岛去?你能帮助我从那具老僵尸的魔掌里挣脱出来?”
       洛斯勃尔一怔:“这……”
       苏青怡一声冷笑,尖刻地说道:“你什么也不能做,是吧?”
       洛斯勃尔的自尊心瞬间被击得粉碎。苏青怡所谈的全都是他无法回避的事实——一个身后有着强大的大英帝国作后盾的上尉军官,面对一个手握衰弱不堪的中华帝国权柄的当朝重臣,依然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洛斯勃尔苍白地说道:“是的,你说得不错。和那具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僵尸相比,我不得不承认我太渺小,太无能了。”
       苏青怡双眸发亮,突然说出的一句话,让差不多已经绝望的洛斯勃尔惊喜若狂:“如果你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那就不要灰心。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诚实已经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说罢,她撩起长裙,准备离去。
       没想重新变得勇气十足的英国军官,猛然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了她,并且以骑士般的神态和语气吐出了一句让她的心弦颤动的话:“由于你的懦弱,你已经成为了一出悲剧中的主角。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我所有来帮助你跳出苦海。我发誓,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对你的狂热的爱恋!”然后,他松开了手臂,目送着苏青怡翩然而去。
       片刻工夫后,苏青怡的贴身丫头容儿悄悄来到洛斯勃尔身边,给他带来了一句话:“夫人说了,千万别到家里去,管家和门房都是那老东西安排的耳目,全带着手枪。”这样的告诫只能让充满冒险精神的英国上尉热血沸腾、激情难捺。两天后的下午,他俩就在丹尼尔豪宅的一间卧室里见面了。既然双方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而来,既然彼此对此行的目的都心知肚明,既然对男欢女爱的热烈憧憬使浑身激荡着活力的这一对异国青年男女早已欲火如焚,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他们一路欢歌着直奔人生欢乐的最高境界呢?于是,他们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充满激情地搂抱着、亲吻着、抚摸着,一起沉入到热浪翻滚的爱河之中。直到雨住云收,香汗淋漓的苏青怡才对同样犹如刚从水池里爬起来的洛斯勃尔说道:“我知道和你偷欢不会有好结果,但已豁出去了,能和你快活一回,我就是让那老僵尸杀了,也值!”
       洛斯勃尔豪气冲天地叫道:“不,你不会死的,我要娶你,带你到英国去!”
       然而令洛斯勃尔陡感失望的是,已经获得了极大的精神与生理上的满足,正慵懒地斜躺在床上的苏青怡却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神瞅着他,对他的真情表白似乎充耳不闻。
       而之后的每一次约会都由苏青怡定,她忽冷忽热,总让洛斯勃尔有一种无从琢磨、无力把握的沮丧感……
       第二回 华勇营横空出世 艺高人偶露峥嵘
       
       就当躲藏在紫竹林英租界里的郑逸秋被复仇的怒火烧灼得苦不堪言时,他绝对想不到,有一个改变他人生的契机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这年12月23日,由香港开往山东威海卫的英国轮船上,一位颇有绅士风度的英国军官正踌躇满志……
       这名军官就是大英帝国驻香港皇家第24近卫师团的盖里斯·鲍尔上校,上校此行乘坐英“威特号”客轮,于纷飞的雪花中抵达威海卫,正是为了肩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帝国首相委派他以指挥官的名义前来,组建一支效忠于英国女王的中国军队!
       郑逸秋是在海河边上的中国老字号菜根香的墙上看到英国人的招兵启事的。临近中午,他与黎成去菜根香吃午饭,刚走到门前,便看见两名英国军官在张贴启事,不少人围了上去,他便也把头凑上去细看,心中顿时狂喜不已。
       英国人招兵和中国绿营招兵同样是现炒现卖,当场定板。两名军官从饭馆里端出一张板凳坐在启事旁边,登记报名者。目测是第一关,只有身体强健、面相端正者,才能继续向两名英国军官展示自己的功夫与技能。
       郑逸秋和黎成均未能通过目测关。郑逸秋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当兵扛枪的料。黎成呢?虽然一身好功夫,人却长得其貌不扬,身高更达不到英国人要求,连报名的资格也不具备。
       黎成急了,冲英国军官大声嚷嚷:“你们咋只选块头大的?来这地头上买牛还是招华勇呀?当兵打仗,靠的是过硬功夫……”
       郑逸秋说:“黎成,别和他们争,马上去饭馆借支毛笔,我有办法让英国人收下我们。”
       待黎成把毛笔借来,郑逸秋当即笔走龙蛇,在告示边角上写下一首打油诗:
       榜文一纸贴在墙,
       欲招华人护英邦。
       清风不具识人眼,
       西人原来是夜郎。
       前来招兵的布鲁斯少尉会说几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但看不懂中国字,对龙飞凤舞的狂草,更是视若天书。听见围观的人群中陡响起一片赞叹之声,赶紧问挥毫之人:“先生,你写的什么?”
       郑逸秋用流利的英语说道:“军官先生,这不过是一首打油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前中国政府驻曼彻斯特总领事郑晋涛先生的儿子,由于我父亲积极协助当今皇上变法维新,20多天以前被慈禧老妖婆下令全家赐死,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京城逃出来。我愿意应招华勇营的翻译,你能同意一个落难中国人的请求吗?”
       布鲁斯瞪大了眼睛:“上帝啊,你是郑晋涛的儿子!我听说过你父亲的名字,还在报上看过他全家蒙难的消息。有你这样出色的中国人加入,是我们英国人的荣幸。”
       郑逸秋心情一松,拍拍黎成的肩膀说道:“我算不了什么,要说当兵打仗,我这位大哥才是最出色的。他是我父亲生前的贴身保镖,有一身极出色的武功。”
       布鲁斯一看黎成既不高也不壮,身形精瘦,貌不惊人,说道:“真要有什么好功夫,就使出来瞧瞧。”
       黎成一声不吭,扭着脑袋四下看了看,从腰带的皮囊上“嗖”地抽出一支飞镖,手一扬,一道寒光闪过眼前,只见一只正从头顶飞过的麻雀,“噗”的一声直直坠落地上。那飞镖,竟然将小小的麻雀穿了个透心凉。
       “OK,OK!”英国军官高兴得大声喊叫起来。
       晚上,还有更让郑逸秋高兴的消息传来,洛斯勃尔告诉郑逸秋,他和其他4名在聂士成武卫前军中任教的英国军官都已接到命令,第二天早上8点钟,将与招募的220名中国青年一起在天津塘沽码头集中,然后搭乘英国邮轮前往威海卫驻地报到。
       竟然可以与好友朝夕相处,郑逸秋当然高兴。但洛斯勃尔高兴不起来——威海卫与天津隔着勃海湾南北相望,相隔300来海里,今后,他要想与苏青怡见上一面,难。
       离苏青怡约定的下次幽会时间还有整整3天,平时,洛斯勃尔严格地遵循着这种约定,毕竟稍一不慎,苏青怡的小命便可能葬送在这种贪欢之举上,但现在事发突然,十几个钟头后,他将登船出发,如何才能见苏青怡一面,告知这个消息呢?
       洛斯勃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郑逸秋想了半天,说:“这样吧,大家先把行李收拾好,再作两手准备。我和黎成先陪你到她家外面去守着,看能不能找机会见一面。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写一封信,让丹尼尔转交。”
       洛斯勃尔觉得只能这么办了。
       冬夜里,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朔风不时尖啸着刮过挂满冰凌的树枝,房顶上、马路边都已罩上了亮晃晃的积雪。马路上不时有西式四轮马车轰响着滚过,老半天也难见一个行人。洛斯勃尔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伫立在风雪中的那栋奶黄色三层小楼,渴望奇迹能出现,比如,苏青怡突然萌生拉开窗帘欣赏一下冬夜雪景的念头,从而发现苦守在外面的他?他在心里一直幻想着各种导致这个奇迹产生的事由,全然不知道寒冷。而陪在一边的郑逸秋和黎成,哪怕不停地在原地转着圈、搓着手、呵着白汽,也几乎被冻僵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青怡房间的灯早早地歇灭了,并且赌气似的不再燃起。
       洛斯勃尔带着满腔的遗憾上了船。
       英国邮船航速快,次日下午4时左右,郑逸秋他们便抵达了威海卫码头。从天津、保定招来的士兵由布鲁斯少校率领,列队而行,沿着古老的威海卫城墙外走过,来到了驻地北大营。当这队中国年轻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到北大营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副令他们绝对想象不到的情景。不要说出自中国农村的小伙子,就连漂洋过海、见多识广的郑逸秋乍一走近,也恍若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倏然展现在他眼前。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屹立在青山与大海之间,间隔有序。其间还有几大块平展的操场。营地三面用刷上白漆的木栅栏围绕,另一面则朝向湛蓝辽阔的大海。营房四壁落白,明亮通风,非常干净。
       英国长官们住的指挥部大楼更是气势宏伟,整栋木结构建筑的墙体全用白漆刷过,看上去犹如一座雪白的宫殿。
       许多年青人惊喜得目光发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个犹如天堂般的世界里。
       黎成攥紧拳头傻呆呆地咕哝了一句:“还是他妈的洋人会过日子!”
       这时,除了郑逸秋这批才来的人,一排排营房外,还站了许多年龄与他们相仿的先期到达的中国人。
       北大营的第一顿晚餐丰盛得让人心花怒放,面对着长餐桌上精美的食品,不少刚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中国小伙子瞠目结舌。一人一副餐具,自取自食,没有任何限制,尽随肚子装。菜肴是中西混合式的,既有红烧牛肉、猪肉炖粉条、白面馒头、大米饭,也有面包、大块大块的牛排、加咖喱的鸡肉、牛肉汤,当然还有鱼。许多人撑得走路都得挺着肚子。
       事情顺利得远超鲍尔上校的想象,自他登上威海卫码头,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一支由600名体格健壮、精神饱满的中国青年和32名英国军官组成的崭新军队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给这支他一手创建的崭新的军团取了一个地道的东方名字——华勇营。
       华勇营士兵一进入北大营,便立即按照对英国陆军士兵的各项要求进行起严格的军事训练,包括符合英国皇家步兵操典的队列、武器的使用和适应近代战争的战术动作。
       起先,鲍尔上校还担心因道德障碍出现麻烦,比如,十分强调民族气节的中国人会在道德上对此事进行抵制或者谴责,但事实是,这些年轻的健壮的中国青年,却真的来到了这里,并且在那么认真地进行着各种操练——没有麻烦,什么麻烦也没有!鲍尔上校不能不乐开了怀。
       他不知道,为了参加华勇营,中国小伙子们是如何地挤破了脑袋。民以食为天,被穷困逼到绝路上的中国农村青年,但凡有一线生机,便会像饿鬼扑食一样扑上前。既然参加义和团杀洋人杀教民可以大碗喝粥大口啃馍, 那么为了不被活活饿死,替洋人背枪当差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一个混乱时代混乱国家的混乱日子,又能使什么样的金科玉律具有亘古不变的道义力量?
       华勇营里的新兵训练工作进行得热火朝天,宽阔的大操场上每天打太阳升起到残阳西坠,几乎片刻不停地响着英国军官的口令声、喝斥声,还有军棍击打声以及挨打者的惨叫声。在最初十几天时间里,几乎所有中国人都被“训”得走起路来趔趔趄趄,解大便都没法完全蹲下来。
       更要命的是,英国军官除了在训练场上严酷要求,还制订出许许多多让中国小伙子很难堪的规矩。比方说,像吐痰这样的小事也明确地写进内务条例之中:随地吐痰,违者责打5军棍,罚银5元。英国人不单严管中国人的嘴巴,甚至对中国人的肛门也不放过,供士兵们拉撒的公共厕所修造得比中国大户人家的客厅还干净,当然也有条例规定:大小便后一律要冲洗便槽,违犯者处理与随地吐痰者同。
       来当兵的绝大多数是农民和渔家子弟,随地吐痰、到处拉屎撒尿习以为常,就连揩屁股自小也是用竹片儿土坷垃顺手一刮了事,已养成的习惯,自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被罚得最惨的,是从这附近招来的姚家杰,还不到半个月,他被当众扒下裤子打了4次屁股,月银不够罚,把下月的也提前垫罚了5块。
       姚家杰拉屎撒尿加随地吐痰丢了大把银子,心痛得差点儿一头扎进大海。众人都知道他家里穷,因为他每个礼拜天从早到晚忙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往家里担粪,一路上健步如飞,上午两担,下午两担。英国人没有制止他的行为,只要求他担完粪后务必把厕所打扫干净。
       好在姚家杰有他自己的骄傲,他是中国士兵里个头最高大的一个,别人一顿吃两三碗,他能吃六七碗,由于体壮如牛,一来就被英国人挑选做了机关枪手。这让一起参军的中国小伙子们羡慕不已,因为机关枪手的月银比其他士兵整整多5块大洋。
       鲍尔上校对这支自己手创的军队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军装是现成的,军礼服是深红色的步兵短上衣,浅黄色的袖口、领子和肩章,红色马甲和两侧有四分之一英寸红色滚边的步兵裤,班长和翻译还发有高至膝盖的长统靴,军礼服是呢料做的,与英国士兵的并无二致。训练服与作战服则是带铜扣的黄色轻质卡其斜纹棉布紧身上衣,颈部和手腕处收得很紧,袖章是红底金色。同样布料的暗蓝色的宽松裤从小腿至脚腕被蓝色的绑腿布带缠绕。红色的背带和红宽腰带。脚上是白色的袜子和厚厚的大头皮鞋。夏装又是一番光景,军裤换成了带有苏格兰山地风格的短裙。他们清一色装备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的马丁尼——亨利式来复枪,每个士兵胸前挂有五个子弹袋,固定子弹袋的三条窄带由结实的棕色皮革制成。
       考虑到这支同样为英国国旗的荣誉而战的军队毕竟不是由纯粹的英国人组成,鲍尔上校特意为他们设计出了一种样式独特的军帽,以示和英国军队区别。
       华勇营中的英国军官们,倒是依然保持他们帝国的陆军传统着装。
       42岁的鲍尔上校不但有着一副熊一样强壮的身体,一撇漂亮的小胡子,更让人羡慕的是,他还有着一副相当不错的男中音嗓子,低沉浑厚,音色也美,所以他也热衷于组织每周末的舞会。他会在军官和被邀请来的先生、女士们的热烈如潮的掌声中献歌数曲,郑逸秋的钢琴伴奏与他的歌声配合得天衣无缝,为其演唱增色不少——不过,出色的才华并不能使郑逸秋免受训练之苦。英国人花钱雇的是能为他们扛枪打仗冲锋陷阵的士兵而不是演员。
       平时显得风度翩翩颇有绅士派头的英国军官们,一旦到了训练场上,便全变成了冷酷无情的魔鬼。分列式训练,全副武装长途越野,中国式擒拿格斗,西洋式拳击、刺杀、骑马、海上泅渡……在华勇营最初的三个月中,凡此种种,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把中国人折磨得精疲力竭、体无完肤。
       在华勇营中外官兵的心目中,出类拔萃的军人只有两位,一位是一连连长洛斯勃尔上尉,他算得上是一位十分完美的军人。洛斯勃尔原本就有很深的西洋拳击功底,在武卫前军任教期间,又跟着中国武师刻苦学了几年中国功夫,身体精壮如铁,各项军事技能也强人一头,所以中国人对他无不敬畏。另一位则是中国新兵班长黎成,黎成平时沉默寡言,但是教官布置的所有项目他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尽善尽美,让要求严格的英国人也无可挑剔。在完成过程中,他所表现出来的轻灵身段、矫健步法、超凡的忍耐力,更是让新兵蛋子们羡慕不已。英国军官几乎都在训练场上和黎成交过手,无论他们采用西洋拳还是中国功夫,从无胜绩。唯一能和黎成周旋上二三十个回合的只有洛斯勃尔一人。黎成也是一连的兵,洛斯勃尔很为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个中国武林高手感到骄傲,所以对他委以重任,让黎成成为了自己最得力的副手。以一个小小的新兵班长的身份可以在训练中指挥英国排长,这在华勇营中绝无仅有。但在郑逸秋跟前,他仍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忠仆的身份。
       第三回 惩浪小人试牛刀 杀同胞以验忠诚
       华勇营经过三个月的严格训练,担负起了威海卫租界内的治安保卫任务。他们要对付的重点,除了为非作歹的中国人,也包括不久前还是威海卫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日本人。
       华勇营组成的武装巡逻队首次出现在威海卫的大街上时,让土生土长在这方水土上的中国老百姓倍感新鲜。他们过去看惯了中国的绿营兵和北洋水兵,那也能叫军队么?除了一袭前胸后背印着个“勇”字的短褂,与下苦力的汉子不同的就是每人脑袋上缠着一条统一的黑纱盘头帕。就算原本有副出色模样的男人穿上那套窝窝囊囊的“军装”,也就没了个样子。看看眼前的“中国军人”,同样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穿上这样鲜亮气派的军装,背着崭新的来复枪,大头皮鞋啪啪响地当街一走,就是让人觉得有精气神儿!
       偶尔让一些读书人叹息的是:这些威风凛凛的中国军人不听咱大清国皇上招呼。
       公元1898年7月21日,华勇营首次执行任务。
       有一帮日本浪人,虽然只区区70多人,但因为组织严密,全系不顾死活的亡命之徒,一个个打扮成幕府时代的武士模样,佩着枪,所以一旦与当地老百姓或是生意人发生冲突,必酿血案。行政长官洛克哈特早生收拾他们之心,所以华勇营一练成,他便立马要收拾这颗滋生在他辖地上的毒瘤。
       鲍尔上校把这一任务交给了洛斯勃尔上尉指挥的第一连。
       行动是夜里12点展开的。长官骑马,士兵一律骑自行车。进城后,自行车队悄无声息地将笼罩在浓重夜色中的神社包围起来。士兵们攀房爬屋,迅速占领了神社四周的制高点,无数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睡梦中的日本人。黎成的尖刀班奉命逾墙而入,将大门打开。就在他们落地的当儿,日本浪人被惊醒了,而且首先开了枪,两名士兵受伤倒地。枪声一响,更多的浪人嗷嗷狂叫着,提枪舞刀地冲杀了出来。霎时,四周制高点上的机枪步枪一齐开火,院子里血光冲天。
       洛斯勃尔上尉带着士兵们一拥而入,高声喝道:“我们是华勇营!赶快把武器扔到地上!”
       活着的浪人们仍然气焰嚣张,喊叫着冲了上来。黎成迎头冲上,将刺刀深深扎进一个浪人的胸膛,洛斯勃尔上尉连发数枪,打翻了几个浪人,士兵们也呐喊着冲上前去,浪人们这才愤愤地扔下武器。
       收拾了为非作歹的日本人,当一场风波发生后,英国人紧接着便让华勇营对付自己的同胞了。
       这场大风波的主角,是在园艺界享有国际声望的吉本斯先生,应洛克哈特之邀来到威海卫,美化威海卫的环境。他的心血与智慧在威海卫处处可见:绿茵茵的草坪、鲜艳的康乃馨、紫红色的玫瑰、金黄色的波斯菊……这些从没见过的花草让威海人眼界大开,英国人还特大方,游园赏花毫无限制,更不收费!
       1900年3月,吉本斯着手另一项更大的工程,在东山一带建造一座漂亮的公园——东山公园。他和助手们勘测土地时,中国老百姓看到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拿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在自家土地附近鼓捣来鼓捣去,认为是要霸占他们的土地,一下就把怒火点燃了。首先起来公开闹事的是租界区里的青年农民,他们频繁举行集会,还有口号:“赶走英国野人。”接着战火直燃乡下,大有野火蔓延之势。
       制止这场风波的任务当然落在华勇营头上。如果说华勇营第一次夜袭日本浪人是在考察他们的军事训练成果,那么这一次,则是考验他们对英国主人的忠诚。
       鲍尔上校派出了十几个来自当地的华勇营士兵,穿上老百姓的服装到闹事地区侦察,情报很快源源不断地送回到营地:从3月25日下午开始,农民们已经带着各种武器,从四面八方赶往仙姑顶钱家大祠堂集中,领头之人是一个叫钱家昌的地主.
       26日清晨,鲍尔上校留下副指挥长布鲁斯和沙克的第3连留守营地,由他亲自率领洛斯勃尔的第1连和巴恩斯的第2连向仙姑顶出发征讨。郑逸秋几名翻译也随之出征。当他们赶到仙姑顶钱家祠堂时,农民们一拥而出,在祠堂外与华勇营对峙起来。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皮袍,外套镶皮马甲的中年人大声吼道:“乡亲们不要怕,我们人多,英国人不敢和我们动粗的!”
       人多势众的农民们果然没有害怕,更没有逃跑,而是跟随着瓜皮帽向鲍尔上校的军队愤怒地迎上,而且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粗粗一看,至少有2000人。他们的武器千奇百怪,一头绑有刀和剪子的棍子、叉子,或是擦得雪亮的矛、老式火绳枪,还有3门用脸盆粗的松树做的土炮。
       当中国人向着华勇营拥上去时,居然还有一个用以鼓舞士气的乡间响器班子兴奋地忙活起来。一个壮汉扒掉上衣,光着膀子拼命擂响一面大鼓,几个吹唢呐的人摇头晃脑,弄出一团惊天动地的声响,还有敲小锣和磬的。
       这样的情形让英国人目瞪口呆,可农民们的情绪却因这种声响愈发亢奋起来,骂声不绝。
       鲍尔上校用马鞭指了指为首的瓜皮帽,板着脸问道:“你就是钱家昌吧?”
       瓜皮帽挺着脖子大嚷:“我是钱家昌又咋了?我不信你今天还敢当着我钱家祖宗的面,当着这么多中国人的面把我卵子咬了!”
       鲍尔上校听罢郑逸秋的翻译,一定被让他去咬对方的生殖器这句话气得涨红了脸,他猛地用马鞭指着钱家昌,提高了声调喝道:“你——给我过来说话!”
       钱家昌正想在乡亲们跟前露露脸儿,一下蹦起老高,扯着嗓子大吼:“你凭啥叫我过去,有种你他妈过来!”
       农民们像潮水一样鼓噪起来,鲍尔上校的坐骑受惊了,“咴咴”叫着直打转,几个胆大的农民伸手欲把上校从马背上拉下来。
       鲍尔上校一马鞭抽去,大喝道:“上刺刀!”
       “哗啦啦”一片声响,几百把雪亮的刺刀齐刷刷向着农民们的胸前压了上去。
       短暂的对峙后,中国农民们退缩了,而占尽上风的华勇营趁热打铁,上前收缴了他们手中的所有武器,并且把钱家昌等3名为首分子捆了起来。手中已经失去了武器的农民们被华勇营的气势吓住了,他们离得远远地用英国人根本就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咒骂着,以这样的方式来向他们被抓的英雄表示声援。
       华勇营士兵的表现令英国人非常满意。鲍尔回去向洛克哈特长官汇报时说:“事件虽小,但意义非常重大。华勇营表现出了与指挥官坚定地站在一起,即使是与自己的人民对抗也毫不犹豫的作风。”
       但对华勇营的真正考验是在一个月以后。事情的起因仍然是因为农民们对他们祖祖辈辈所拥有的土地所有权的强烈担心。当吉本斯率领助手在东山上丈量土地时,大批愤怒的中国农民向他们发起了袭击。吉本斯被梭镖扎成重伤,用以防身的左轮手枪被夺走,手下人员无论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也非死即伤。在赶走吉本斯后,大部分农民转移到了九家疃,准备组织更大规模的武装与英国人对抗。
       接到命令的华勇营火速出动。当造反农民出现在视野中时,训练有素的华勇营士兵立即按照英国皇家陆军教材上的阻击阵形布开射击线。片刻后,随着鲍尔上校一声令下,凄厉的枪声响彻了原野。
       造反的中国农民大都是全家老幼甚至整个家族成员集体参加的,当第一排枪声响过,他们看到身边的亲人惨叫着倒在地上,血涌如注,每一个人都在那一瞬间里变成了无所畏惧的勇士。他们疯狂地呐喊着,手持各种各样的原始冷兵器、农具等向着华勇营冲杀过来。枪声响得愈发激烈,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汹涌澎湃的浪头终于席卷到了华勇营的阵地上,站在阵地最前沿的洛斯勃尔连长首先被中国农民扑倒在地。那个强壮得像一头牯牛的农民大骂着,高举起手中的粪叉子,对着洛斯勃尔的脸膛就用力地扎下。
       一生连只鸡也从未杀过的郑逸秋大叫一声“小心”,冲上前去将手中的刺刀狠狠地扎进了农民的后腰。紧跟着,洛斯勃尔手中的枪也响了。强壮的中国农民像被一股大力当胸一掀,反身倒在了郑逸秋怀中,喷出的鲜血浇了郑逸秋一身。
       决定这场战斗最终胜负的3挺重机关枪响了,中国农民犹如狂风中的谷草把子,一片一片地翻滚倒地。终于有人害怕了,一小撮中国农民的逃跑立即造成了全部中国农民的逃跑。华勇营取得了比上一次在仙姑顶更具有战斗意义的胜利。
       但是,他们也付出了代价。1连副连长沙克中尉的左脸被利器扎破,两名中国士兵被棍子和石头打得浑身是血,唯一送命的是鲍尔的勤务兵况业端,当几十名中国女人提着菜刀剪子冲向他的长官时,他冲上前去,开枪接连打倒了几个中国女人,可是,不顾死活的中国女人们蜂拥而上,硬是将他扎成了一团烂肉。
       英国人在九家疃的严厉镇压引来了愈发强烈的反抗行动。第二天,更多的中国农民聚集在了离威海卫老城只有七八里地的羊亭村,鼓噪着准备来攻城。洛克哈特紧急求援。
       重新补充了弹药的华勇营再次出击。待他们急如星火赶到羊亭村时,头一天华勇营屠杀中国百姓的恶行已传遍了整个租界区,使他们成为了千夫所指的对象,所以队伍刚靠近,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门松树土炮对准他们就打过来了,钉子、各种碎铁片、铁沙子雨点一样撒落下来。漫山遍野的中国人摇晃着武器,蹦跳着大声欢呼。但华勇营并不见丝毫散乱,在鲍尔上校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散开队形。
       就在这时,任何人也没有想到的一幕突然出现在两军对垒的阵地上——一个后脑勺上吊着条灰白小辫儿,手里拿着一支黄铜唢呐的老汉突然从拥满人群的山坡上蹿出,大呼小叫地向华勇营阵地上狂奔过来,边跑边喊道:“姚家杰,姚家杰!我的儿啊……”
       姚家杰惊恐万状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在数百支枪口的瞄准下狂奔,蹦起来,回首向洛斯勃尔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长官?!”
       洛斯勃尔喝道:“什么事?”
       姚家杰像个热昏病人般颤抖着回道:“那——那是我爹,我亲爹啊!”
       旁边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你去见见你父亲吧,听听他说些什么。”
       开口的是鲍尔上校。
       姚家杰赶紧离开子弹已经上膛的重机关枪,迎着父亲冲去,歇斯底里地狂吼道:“爹呀,你不想活哪,这是在打仗啊!”
       父子俩停下了,停在了对阵双方数千人的目光里——
       老爹激动地嚷道:“儿啊,你快些跟我回家吧。英国人这下全完了,造反的中国人多得数不清,威海卫要不了几天就会被攻下。不单洋人一个不留,凡是帮他们干事的,也要被全家杀绝。”
       儿子却说:“爹,你不要听他们瞎说,靠你们这些破烂家伙造反,人再多也不顶事。”
       老爹说:“族长说了,中国有四万万人,洋人再凶,就是伸起脖子让他们砍,也没法把咱们中国人斩尽杀绝。”
       儿子说:“人再多,在英国人的武器面前也没用。爹,你别劝我回去了,我刚过上了好日子,让我重新回去当牛作马受穷遭累,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你和家里人赶快回家去吧,不要跟着他们闹事了。”
       老爹跺跺脚:“回家,谁敢回家呀?姚家祠堂凡是动弹得了的全都来了,我要跑了,死了灵牌也入不了祠堂。”
       老爹再没有要求儿子随他回去,他扭过身,又大步奔回到了自己的人群中。他和十来名响器班子的成员担任的是吹奏乐器为进攻者助威的任务。当呜呜的牛角号与咚咚的鼓声还有让英国人听上去觉得有些古怪的乐器声骤然响起的时候,中国农民的总攻开始了。不下5000人的队伍在田野上狂奔着,年轻体壮的人冲在前面,老人和妇女孩子紧随其后,大刀梭镖,粪叉锄头在无数颗脑袋上摇晃。(编者按:看到这里,中国人能不为之感动吗?中华民族不管曾经有过多么愚昧的历史,但就是凭着这一腔热血,一腔骨气,终于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英国人汲取了教训,根本不容许中国人靠近阵地。机关枪与来复枪欢快地鸣唱着,西方人用他们的文明成果轻而易举地吞噬着一条条东方人鲜活的生命。
       华勇营里的中国人和英国人都看见,姚家杰一边流淌着热泪,一边抠动着扳机……姚家杰的父亲也死在了乱枪之下!
       中国人溃退后,姚家杰在战友们的帮助下用圆口军用铲挖了一个坑,亲手把父亲裹进自己的军用雨衣里埋了,然后对着一堆黄土“咚咚咚”地重重磕了3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天夜里,鲍尔上校收到了英国驻北京公使克劳德·窦纳乐爵士的一封电报:“尊敬的盖里斯·鲍尔上校,祝贺你,在平息羊亭村暴民行动中,你的华勇营表现得极为出色。”
       两次直接指挥中国青年作战的鲍尔上校在给洛克哈特的报告中这样写道:“华勇营的士兵在战斗中毫不逊色地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他们为和自己的威海卫老乡对抗感到骄傲,这无疑证明他们完全可以值得信赖。更重要的是他们守纪律,听从指挥,勇敢,吃苦耐劳,射击水平很高,吃饭不挑食物,只要数量充足就行……”
       英国公使对华勇营的高度评价也让洛克哈特大受鼓舞,他主动提议增加华勇营的军费,扩大华勇营的编制。1900年6月中旬,华勇营迅速扩充到1320人,编为4个步兵连,还增加了炮连、卫生队和一支300人的骑兵营。
       洛斯勃尔上尉被任命为骑兵营营长,沙克中尉成了他的副手。洛斯勃尔领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求鲍尔上校把郑逸秋和黎成调到了骑兵营。
       第四回 闯天津英雄救美 入神拳佳人迷魂
       郑逸秋要跟洛斯勃尔回趟天津了。
       在离开天津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洛斯勃尔还没有机会回过一次天津,虽然通过丹尼尔,他与苏青怡保持着秘密的信件往来,但不知怎么,近两月来,他没有收到苏青怡的只言片语,眼下天津城已经被义和团闹得天翻地覆,他担心苏青怡是否出了意外。
       所以,他打算先回天津去看一看,就势把苏青怡从火坑里救出来,然后等基地送退伍官兵回国时,就把她带到英国。
       只消一天工夫,洛斯勃尔和郑逸秋、黎成便到了塘沽港。登岸后才发现天津已经乱得犹如一个大蜂巢。码头上提箱背匣的外国人中国人熙熙攘攘,大呼小叫往开往上海、福州的海轮上拥,市面上的人也都显惊惶,到处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他们叫上一辆马车,径直往紫竹林英租界驰去。到得紫竹林,只见一栋栋高大坚固的西洋建筑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堡垒,各国外交使节与商人,加上为数不少的中国逃难教民,提枪执戈,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原来,早在4月30日,北京城外的义和团就出动了上万人,开始扒铁路,锯电线杆,杀洋人了。
       找到丹尼尔时,他手里提着毛瑟枪,腰间缠着金灿灿的子弹带。看见洛斯勃尔一行三人,十分诧异:“嘿,这都什么时候了,天津的人都在拼命往南方跑,你们怎么反而到天津来?”
       洛斯勃尔问及苏青怡。原来,天津一乱,苏青怡就被刚毅控制了。那老头子再三要苏青怡到北京去,可苏青怡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老头子气得要命,又不忍对她采取强制行动,只好派了一小队士兵住进家里,既为保护她的安全,又等于是把苏青怡给监禁起来了。
       显然,凭这几人,是救不了苏青怡的。洛斯勃尔思忖片刻道:“逸秋,你马上陪我去一趟芦台。”
       郑逸秋明白,洛斯勃尔此行是去向他训练过的武卫军求助。
       管带姚良才是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血性汉子,和洛斯勃尔的私交极好,故而洛斯勃尔一提帮忙的事,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一口应承下来。
       有中国正规军出面帮忙,事情就容易多了。
       姚良才亲率一哨弟兄,以抓捕潜入英租界的义和团奸细为名,随洛斯勃尔浩浩荡荡地开到维多利亚大道,把苏青怡的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姚良才率部强行拥入,喝令把院中所有人一并拿下。洛斯勃尔看见苏青怡也被带到了院子里,对她递了个眼色。
       那一小队官兵平素也是骄横惯了的,其中的小头目梗着脖子嚷:“这位军爷,我们是奉命来看护这家宅院的女主子的,你们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姚良才指着洛斯勃尔说道:“我们得到这位英国领事馆武官先生的请求,说有一股拳匪冒充武卫军混进租界准备杀人放火,要我们前来缉拿。现在什么话也别说,到了营盘,自有你开口讲话的地方。你们要真是自己人,我立马放人。”手一挥,“弟兄们,都给我带走!”
       等姚良才将人带走后,洛斯勃尔上前一把搂住苏青怡,兴奋地安慰道:“青怡,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苏青怡并不显得激动,问:“你不是在威海卫带兵吗?怎么突然跑到天津来了?”
       洛斯勃尔说:“我想你呀!听说天津大乱,我非常担心你,就和逸秋赶来救你了。”
       郑逸秋这时道:“姚管带晚饭之前就要放人,此处不可久留,赶快收拾收拾走吧。”
       苏青怡开口问道:“走?走到哪儿去?”
       洛斯勃尔高兴地说:“到威海卫啊,先在威海卫住一段时间,再把你送到英国我家去。”
       谁知苏青怡却冷声说道:“隔山隔海地我一个女人跑到英国去干什么?我不会去英国,也决不去你们英国人占领的威海卫。”
       洛斯勃尔惊呆了:“青怡,你怎么了?”
       郑逸秋也让苏青怡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赶紧劝道:“青怡愿意到哪里,我们到了丹尼尔家再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苏青怡道:“洛斯勃尔,我感谢你大老远地跑来救我,我也可以跟你们走,但是,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洛斯勃尔在上楼帮苏青怡收拾东西时,发现了一副奇怪的服饰:大红密门对襟短褂,红布缠头,还有一条长长的红腰带。很像中国古典戏曲中武生的行头。苏青怡把它当宝物似的放在随身的皮箱里。
       难道苏青怡无聊时,迷上唱戏了?洛斯勃尔嘴唇动了动,却没问。
       当天夜里,洛斯勃尔依旧是激情如火,慌不迭地要和苏青怡上床。然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苏青怡居然拒绝和他做爱。
       洛斯勃尔惊呆了:“青怡,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洛斯勃尔啊!”
       苏青怡神情冷峻地说道:“我已经向菩萨发誓,永远戒绝污秽邪恶之事!”
       “污秽邪恶?青怡,你怎么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苏青怡冷道:“是的,你说得没错。现在的苏青怡,弃绝红尘,斩断情缘,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名虔诚的佛门弟子。”
       洛斯勃尔愕然道:“你就算是成了佛门弟子,也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啊!难道一旦成为菩萨的信徒,就非得禁欲不可吗?”在他的理解中,中国的佛门就如同西方的教会一样。
       “对不起,我现在心中只有菩萨。”
       “在威海卫,甚至在我们曼彻斯特的唐人街,不同样有你们中国的神庙吗?你不一样可以烧香拜佛,虔诚地敬奉你的菩萨吗?”洛斯勃尔急急地说服着。
       “不,威海卫、英国神庙里的中国菩萨,也都得听你们英国人的使唤。只有在中国地盘上的菩萨,才是我们中国人心中的神。”
       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洛斯勃尔觉得全身冰凉:“不,你一定是生病了,是病人说的胡话!”他紧紧抓住苏青怡的双肩叫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没有你,对我来说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
       苏青怡挣扎着愤怒地大叫起来:“你放开我!洛斯勃尔,如果你真的还有一点儿英国绅士的风度,就应该尊重我的选择,也会在我心中留下一个还算不错的形象。要是你像个强盗一样强暴我,那么,从现在起,你在我心中就永远地死去了!”
       洛斯勃尔猛地松开手,颓然坐下,双手捂面,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这时,丹尼尔、郑逸秋、黎成,还有苏青怡的贴身丫头容儿,全都闻声拥进屋来。
       洛斯勃尔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叫道:“我完了,中国的菩萨夺走了青怡的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郑逸秋道:“洛斯勃尔,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别着急,我们先了解一下真正的原因吧。”
       郑逸秋猜对了,苏青怡的改变的确另有其因。
       洛斯勃尔曾经因为苏青怡总是那么让人难以捉摸而感到苦恼万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苏青怡曾经经历过什么。苏青怡的家庭曾在富人云集的金陵也算是出类拔萃的,结果葬送在一个英国商人手中。她父亲不懂英语,在和一位洋商做生意时,洋商事先收买了他雇的翻译,在合同上做手脚,害他吃了一场大官司。法庭上,当洋商拿出他的亲笔签字时,明知中了圈套,却百口莫辩,不得不变卖家产,以抵付巨额赔款。看到万贯家财转眼间落入洋人手中,他一头扎进长江求得解脱。不久,苏青怡的母亲忧愤成疾,也随着去了,苏青怡就这样沦落风尘。外表平静的她,心里面那暗伏的怨恨之火却没熄灭过。她恨令她沦落至此的狡猾狠毒的洋鬼子,恨把她送给老僵尸的那些贪官,恨老刚毅,恨一切她认为不公平的东西。她要报复!在天津租界里,她和任何一个为其花容月貌所迷而她看上去也觉得顺眼舒心的男人偷情,但她权当那些男人是玩物,借此报复。虽然后来洛斯勃尔对她的痴心眷恋偶尔会柔化她冰寒的心,但还远远不够力量去扑灭那一股仇恨的火焰。
       义和团出现后,租界里的人谈之色变,唯有苏青怡暗暗高兴,恨不得义和团能早一天进来把洋人、“二毛子”之流斩尽杀绝,她还悄悄叮嘱容儿,出外买菜时多留心一下义和团的消息。每当她听到哪儿的教堂被烧了,哪儿的洋人被义和团杀了,她就像自家的仇让义和团帮着报了一样,高兴得不行。
       一天,容儿回来告诉她,义和团几天前开到了离紫竹林不远的杨柳青,现在满镇都是头扎红头巾的拳民了。苏青怡听后突发奇想,要亲自去杨柳青,看看义和团究竟是副啥模样。
       第二天上午,为了安全,主仆二人便换了男装溜出门。听说义和团痛恨一切洋人的玩意儿,西式马车自然是不能坐了,便叫了黄包车,一路叮叮当当地到了杨柳青。
       镇子里果真到处都是红包头和穿着各种戏装的人。下车后没走多远,苏青怡突然发现含有敌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容儿的服饰与众不同。满街的人大都头扎红巾,腰系红带,头巾上写有“协天大帝”四个字;有的还穿红巾肚兜,上面画一个圆圈,圈中写着“护心宝镜”字样;还有一些人用浓墨染眉,鼻子两旁画两道直杠,仿佛戏台上小妖之类的打扮。自己和容儿长袍马褂加瓜皮帽,看上去反成奇装异服了。
       二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刚走到城隍庙大门前,只见迎面街口闪出一彪人马,整整齐齐的约有二三十骑。头裹红巾,身穿红衣红灯笼裤,腰缠红带,分明是杏眼娇娘。为首一个女子,浓眉慧眼,风华绝代,柳叶双刀捧在手,衣着也与所有人不同,黑衣黑裤外披五色绫罗绣着金纹的法袍。把个苏青怡、容儿眼睛都看直了。
       这时便听得满街人齐声吼道:“闪开,快些闪开,休要挡了‘黄莲圣母’的道!”
       一听“黄莲圣母”的名号,二人顿时肃然起敬。她俩早就听说过义和团中有红灯照,林黑儿就是红灯照的总头领,义和团民均称她为“黄莲圣母”,年方19,手中那两柄柳叶刀,砍下的脑袋不下100颗。
       众目睽睽之下,身段娇小、面目清秀的林黑儿独自站在庙门外的“福”字大照壁前,几名女拳民用一杆抬枪装药填子,对准50步开外的林黑儿射去。枪响后,林黑儿竟能将弹丸如数接在手里示以众人。在场女人皆视林黑儿为神人,哗地跪倒一大片,磕头作揖地要求入红灯照。苏青怡心中一烫,鼻子一酸,也直奔林黑儿跟前,冲着她咚地跪下了。
       林黑儿惊奇地说:“你二位是端着猪头供错了菩萨,我林黑儿统领的红灯照专收女人,男人哪能进我的坛口?”
       苏青怡一把摘掉瓜皮帽,露出一头秀发说道:“我俩不是男人,和你一样是女儿身。”
       林黑儿见苏青怡衣冠楚楚,气宇不凡,当下将她请至坛口,与她说话。听罢苏青怡的悲惨身世,唏嘘不已。尤其是得知苏青怡与刚毅的关系后,更是对她刮目相看,不仅马上吸收她入了红灯照,还对她委以重任,让她担任坛口“三仙姑”。但是,眼光独到的林黑儿并不同意苏青怡马上离家,吩咐她和容儿仍回紫竹林租界,忍辱负重,作为红灯照的内应,以备来日大用,还要她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发誓,如有半点儿泄漏,定斩不饶……
       而洛斯勃尔哪里知道这些,郑逸秋等陪着他喝了大半宿的酒,却只能借酒浇愁愁更愁,不光洛斯勃尔喝得烂醉,其他人也有了醉意。等他们一觉睡到大天亮,发现苏青怡和容儿早不见了踪影……
       第五回 西摩尔挥师进京 义和团血肉筑城
       1900年的夏天热不可当,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下过一场雨了,每天都是一轮火球高悬空中。但华勇营的军事训练不仅没停下,反而加大了强度。义和团的声势是越来越盛了。
       从6月上旬开始,天津到威海卫的定期邮轮已经停开,洛克哈特行政长官公开宣布关闭通往威海卫英国租界区的所有通道,华勇营的骑兵营分兵数路,整天在边境上巡游,还在几处要道设起卡子,阻挡从天津、北京、直隶等地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难民。当然,外国侨民、传教士和中国教民是一律放行的。从这些侥幸从义和团的屠刀下生还的人的口中,郑逸秋听到了一个又一个疯狂的故事——
       京城疯了!
       6月10日,慈禧太后忽然下决心要跟各国较量。
       6月13日,随着九门提督接到辅国公载澜的一道命令,中国都城一道道古老的城门訇然洞开,恐怕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最荒诞壮观的画面出现了,只见各道城门处,“红头巾”与刀枪棍棒锄头粪叉组成的河流日夜不停地涌流进去——义和团进京了!
       朝廷事前根本没做任何一点儿安置这支庞大队伍的准备,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竟然没有给京城造成太大的混乱,原因再简单不过:
       中国政府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载漪亲自把义和团的大师兄张德成迎进了他气势轩昂的大门,让张大师兄把“坎”字坛口设在了他的王府大堂上,3000多义和团民同时住进王府之中。宽房大屋住不下,花园和院子的空地上便临时搭盖起许多篾棚子。树上,房顶上彩旗招展,墙上到处张贴着标语。王府大门口更是设起“拳坛”,广纳新徒,夜以继日,香烟缭绕,咒语声声。
       总统禁军的庄亲王载勋的府邸也安设了一口口大铁锅,整天煮着大块的猪牛羊肉,这是他从自家银库里拿出银两为义和团弟兄提供的伙食。王府中所有人都参加了义和团,他则成了义和团中的一位领袖级人物,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在身穿“勇”字号褂的带刀侍卫与头扎红巾的义和团民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巡游于大街小巷。京城的所有城门上都贴上了以他的名义发布的布告,内容是:“杀一男洋人,赏银五十,杀一女洋人,赏银四十,杀一洋婴,赏银二十。”
       慈禧太后当然不可能把这些满身臭气的草民请到皇宫里去坐坐,但她耍出的一招明显更具大政治家智慧。那天,她从西苑起驾回紫禁城,2000名提着刀枪的义和团民从瀛秀门到西华门沿路排成护卫队伍,热情主动地为慈禧太后清理着街道,板着脸大声呵斥跪伏在两侧垂着腰斜着眼偷看太后的老百姓,俨然皇家卫队。而太后脸上慈光普照,一片祥云,老人家兴之所至,居然还下御旨:“赏银两千两,慰劳有嘉……”
       如此一来,还有哪个官员敢不争先恐后地把涌进城里的义和团民请到家里待若上宾,称兄道弟?再多一倍的人员也安置得下吧。
       红头巾们意气风发,以更大的激情作出应有的贡献。于是在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晃荡,在与他们意气相投的北京人的指引下,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任何一家洋商和教民的家中屠杀和抢劫。
       为了赢得更多更热烈的喝彩,红头巾们开始讲究起杀人的观赏性来。载勋位于西皇城根太平仓的府邸门前,在长达数月时间里,每天都簇拥着许多兴致盎然的男女,冒着烈日的烘烤,当一批批的“大毛子”、“二毛子”被砍头、肢解,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华勇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到命令:火速赶往塘沽火车站,参加一支由几国军队组成的联合部队,前往中国的都城,解救正处于危难中的各国使馆人员。
       6月10日天色刚亮,塘沽火车站已经忙碌起来,一列接一列的运兵车陆续驶出了车站。郑逸秋就坐在其中一列闷罐车厢里,向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的北京城进发了。
       华勇营的官兵几乎占用了整整一趟列车。尤其是洛斯勃尔的骑兵营更是庞大,除了300名官兵、每人一匹战马,还有拉炮和驮重机枪、弹药和辎重的上百匹马。
       开始的行程一直走得还算平静,虽然沿途不断有被义和团破坏的铁路需要抢修,好在毁坏不大,不过抽走几根枕木,拆掉几节钢轨。
       而清朝军方面呢?清政府的最高决策者本已下定决心与列强开战,谁知当这个联合军队向京进发时,他们却接到了这样的命令:“不准擅起祸端”,以免发生“误会”。铁路局总办唐绍仪电令沿途火车站的职工对前往北京的外国军队“表示欢迎”,这让津京线上的铁路职工们非常为难,最终想到一种欢迎方式——在沿线站台上准备好大桶大桶的茶水。
       聂士成得知洋兵已从天津出发的消息,原本打算派兵拦截,但向上司裕禄请示后得到的结果是:“静观毋动,不可衅自我启。”
       因此,当救援军到达杨村车站因铁路破坏受阻时,聂士成手下的骑兵统领邢长春为避免“发生误会”,还特地赶到站台上和带队的西摩尔中将、鲍尔上校“礼节性”交谈,说他的骑兵队伍到这一带仅是剿灭破坏铁路的拳匪。
       洛斯勃尔与邢长春算得是老朋友了,一见面便亲热得不行。洛斯勃尔请邢长春代他向聂军门和姚良才等中国老朋友问好。他还看见了不少他曾训练过的中国士兵。士兵抱怨说,中国的皇太后好像在抽风,一会儿命令他们打拳匪,一会儿又说义和团是精忠卫国的壮士,不允许他们打,谁打砍谁的脑袋,前次他们打死了几百个毁路锯电线杆的拳匪,皇太后居然下诏严惩他们的聂军门……
       这样有趣地走到天津与北京的中间位置落垡后,却遇上麻烦了。从落垡到“北京的大门”廊坊,短短一段路程,铁路遭到破坏的程度加重,救援军自带的枕木和钢轨不够用了,士兵只得离开列车,到附近的树林或是草丛里去搜寻被义和团拆下后藏匿起来的钢轨枕木。
       6月13临近中午,救援军才赶到廊坊车站。鲍尔上校松了口气,向他的士兵们嚷道:“嗨嗨,不要垂头丧气的,我们很快就要到北京了。进城时,大家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让人小看了我们华勇营!”
       但是,他过早地乐观了。开道车报告,前面的铁路被破坏得更加严重,需要集中所有工人前去抢修。
       好在车站旁边有一个两个足球场大小的水塘,已经被晒得像人干似的救援军官兵们争先恐后地从火车上跳下来,欣喜地向着水塘奔去。眨眼之间,水塘里到处都是一丝不挂的男人。
       洛斯勃尔手一挥:“走,我们也去凉快凉快!”有营长带头,沙克、郑逸秋,黎成等一帮骑兵营的官兵也下去了。
       就在这时,铁路两边的青纱帐突然变成了惊涛骇浪,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陡然出现在救援军官兵眼前的是一片人海——一片涌荡不息的红色人海!成千上万的义和团民高举大刀、长矛、木棍和粪叉,抬着土枪土炮,巨浪般地向洋人和列车压了过来。最先受到惊吓的是那些前去抢修铁路的西洋工程师和中国工人,他们扔下工具回头便逃;紧跟着是水塘里的大批裸体男人,他们用自己的母语惊恐万状地大叫着冲到岸上,第一反应是抓自己的枪,然后没命地向车站跑去。
       敞篷车厢里的火炮迅速发射,炮弹接连不断地在“红色的大海”中爆炸,到处鲜血飞溅!
       就在第一通炮弹响起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华勇营官兵已经以最快地速度占据了车站以及附近村子里的多处制高点。西摩尔中将和鲍尔上校也在车站里成立了作战指挥部。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已无法再用电报与外界联系,原因很简单,电线杆已被义和团拔掉。
       这场实力不相当的战斗打了两天两夜才结束。更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场屠杀!待战斗静息下来,到处可见义和团的尸体。
       虽然义和团持续两天的疯狂进攻被救援军击退了,但他们并没有落荒而逃,而是聚集 在目力可及的无边无际的青纱帐里,时不时吹响令人心惊胆战的牛角号,敲响铜锣,一挨夜晚来临,一小股一小股的义和团便仗着熟悉地形偷袭,救援军士兵虽然并未造成多大伤亡,但是这种夜夜不断一夜数惊的袭扰,却也令他们疲劳至极。
       局势越来越险恶,车站地面和闷罐车里横陈着许多伤员,恶毒的天气也让许多士兵中暑,义和团还把毒药投进附近所有的水井,唯一控制在救援军手中的水源就是那口大水塘。但由于这么多人连日在塘里取水,水面已大幅度缩小,而且里面还有不少尸体,水质越来越恶劣。救援军终于撑不下去了。
       西摩尔虽然下达了“继续修复铁路”的命令,工程师和工人们也在没日没夜地抢修,但修复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被破坏的速度。给养已耗尽。在此种状况下,西摩尔终于决定撤退。
       行前,西摩尔命令把华勇营骑兵营的战马分配给每一个连队宰杀,让士兵饱餐一顿。谁知道归途中还有什么事等着他们。
       片刻之间,整个廊坊火车站以及长达数里的铁道线上仿佛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野宴,无数口行军锅里蹦跳着大块大块的马肉,萎靡不振的救援军官兵全都欢天喜地。
       此时是18日上午10点左右。
       但就在马肉即将煮熟时,战事又来了。这次来的可不是义和团!只见上千名着装统一、威武雄壮的中国骑兵挥舞着雪亮的马刀,犹如一阵疾风向着救援军官兵的阵地卷来。骑兵头上,一面饰有彩穗的红色大旗迎风招展,正中大书一个“董”字。
       这是中国的正规军——甘军,董福祥的回回兵。
       甘军的骑兵冲在最前面,纷乱的马蹄下泥土飞溅,马刀寒光闪烁。骑兵的后面是步兵,全部是新式步枪。步兵的后面,则跟随着一眼望不到边的义和团民。
       救援军并未慌乱,在战场上,如果你不消灭敌人,就只有等着被消灭。轻重机枪飞快地架到了铁道线上,已经从车站和村子的制高点下撤的官兵也纷纷抓起煮得半生不熟的马肉,重新向自己的阵地奔去。大炮也开火了。眨眼之间,气势如虹的甘军骑兵队形被打乱。然而,中国正规军毕竟训练有素,他们立即分成两道巨浪,向救援军的左右两翼冲杀而来。
       当甘军骑兵向左右分开,郑逸秋便看到了一幅古怪离奇的画面,从此深刻在脑海里:
       伴随着锣鼓声乐,在一大片色彩斑驳的人群前面,走着一彪义和团敢死队员。他们竟一改红衣红头巾的打扮,穿着青色黄边的无袖“号坎”,上书“奉旨神兵”四个红字。引领着他们的是一个身披金红袈裟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胯下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赤兔马,右手提一柄禅杖,左手挟一个古色古香的锦盒。在他两侧,各走着一个涂脂抹粉、梳着两个朝天辫的童儿,均以红巾勒额,红带束腰,随着锣鼓声手舞足蹈,挥动红绸而进。三人后面,大摇大摆地走着《西游记》中的“四大天王”,身穿京剧武将的“靠”,“靠”上还插着花哨的小旗,煞是好看——简直是把血肉纷飞的战场,变成了属于他们的巨大舞台,无疑,他们也是这舞台之上“神灵附体,刀枪不入”的领衔主演。
       洛斯勃尔一声令下,骑兵营首先开火。子弹像疾雨般泼洒,赤免马上耀武扬威的老和尚大叫一声,“咚”地从马背上翻身坠地。两个童子与“四大天王”也都中弹倒地。
       进攻者的队伍出现了混乱。但是,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往回跑。
       双方短兵相接,搏杀在一起。许多义和团民这时才惊愕地发现端着刺刀与他们拼杀的竟然绝大部分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中国人!认贼作父、卖身求荣的汉奸比洋人可恨一万倍!他们更为勇猛地冲上去……
       当然,无论是战马还是人体,毕竟无法逾越钢铁织起的火网。救援军胜了。
       郑逸秋和黎成在胜利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那位死去的老和尚跟前——他俩关心的不是人,而是那个锦盒,他们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宝物。
       当他们把锦盒打开时,顿时惊愕不已,里面躺着的是一部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结晶的《春秋》!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大败敌军”、“感动得慈禧太后热泪溢眶”的“廊坊大捷”。两日后,也就在公元1900年6月21日,清政府颁布“向各国宣战谕旨”,公开声称“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第六回 搬救兵公子涉险 红灯照原是敌人
       失败的一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西方各国公开宣战,真正的胜利者却在争分夺秒地撤离。后退的铁路已经大段大段被破坏,救援军只得下令,丢弃火车,炸毁重炮,队伍沿运河水路向天津昼夜兼程。
       运河上所有的船只都已经无影无踪,每天的行进速度不到10公里,到达北仓时,已经有160多人躺下了。更让救援军焦躁的是,义和团的袭击从无间断,遮天蔽日的青纱帐、大道两旁的沟渠、村庄的墙头,到处都晃动着他们的身影,随时都会有子弹向联军射来。
       离开北仓不久,救援军又与中国正规军劈面相遇。
       遇上的是聂士成亲率的武卫前军主力!
       当双方苦战12小时仍在胶着时,郑逸秋又有幸参与并见证了华勇营决胜于危难关口——
       当洛斯勃尔派出去的便衣回报西沽有一个中国军队的巨大武器库后,他立即决定派骑兵营乔装成义和团,奇袭武器库,鲍尔则率领华勇营尾随其后。
       失去了战马的骑兵营已经变成了步兵营,他们全穿上了义和团的“号褂”,扎上了红头巾,那是他们以前为备日后之需从死去的义和团众身上扒下的。夜里两点钟,骑兵营大摇大摆地向武器库走去,沿途与中国的巡逻队两次相遇,居然没有一个人对这支队伍表示怀疑。
       西沽武器库坚固得像一座巨大的堡垒,里面驻扎着几百名义和团与近百名中国正规军。当突袭的枪声一响,义和团竟逃得比谁都快。他们大都是从附近赶来的农民,不少人虽然领到了还糊满枪油的毛瑟枪,可是还没学会怎样装弹。他们的脱逃也动摇了近百名正规军的军心,以至于鲍尔的大队人马赶到时,只截住了124个农民和7个士兵。
       武器库里不仅屯积着大量的枪支弹药,一间库房里居然堆满了大米。
       两千来名救援军官兵立即驻扎进去。但这并不是救命的胜利,西摩尔清楚,恼羞成怒的中国人肯定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场血战迫在眉睫。他亲自挑选出100名德国海军陆战队员,组成特遣队,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赶到天津,把这里的情况告知联军总司令部——紫竹林英租界区戈登堂。
       可是,这支队伍并没有走出多远,便迎头碰上了正匆匆赶来的中国正规军,扔下十几具尸体惨败而回。鲍尔建议:目前只能挑选最能干的中国人担此重任。
       鲍尔想到的“最能干的中国人”,当然是郑逸秋和黎成。前者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应变能力强,后者的武功和军事技能在华勇营里最为出色,而且二人过去是主仆,能够同生共死,这一点最为重要。
       郑逸秋和黎成是在凌晨5点带着西摩尔的一封信出发的。他们穿着义和团的“号褂”,扎着红头巾,借着沉沉夜色掩护,在麦垅里像蛇一样爬行。天光微熹时,他们走近了一片芦苇荡——海河正在晓色下潺潺流淌,他们知道,从这儿顺流而下,如果顺利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进入天津城了。
       两人将求救信塞进一根芦管,用胶泥封好口,然后跳入河中,用浮草遮盖住脑袋,顺水游去。这时天色已经放亮,他们看见中国士兵用6匹马拖着1门巨型大炮,正向着西沽武器库方向轰隆隆地赶去。海河两岸的村子住满了义和团民,大道上尘土飞扬,一队队的中国正规军在急行军。
       两人焦急万分,不由得加快了划水的速度。当天津城里高大的钟鼓楼出现在眼前,他们不禁大松了一口气。但就在他俩高兴的当口,河岸上突然响起了尖脆的喊叫声:“河中是什么人,快给我游过来!”
       两人循声望去,魂飞魄散。码头几株垂柳下,立着许多挎刀提枪的红衣人,一条载着十来名红衣人的小木船已经离开码头,正飞快地向他们划来。
       黎成一声悲叫:“完啦,天不佑我,落到拳匪手中,你我兄弟必死无疑!”
       郑逸秋道:“别害怕,咬紧牙关就说我们是义和团,想法混过去。”
       说话间木船已到跟前,拳匪竟全是身强力健的年轻女子。
       郑逸秋手一松,芦管顺水漂走。
       几根爪钩伸进水中,勾住了他俩的衣服。郑逸秋仰头大呼:“众位侠女,我们也是义和团兄弟,自家人千万不要误会了!”
       一个小头目厉声喝道:“这天津城外眼下全是我们义和团和官军的天下,你们既是团民,想游到城里去干啥?再往下就是洋人的老巢紫竹林,你们莫不是前去投降洋人的么?”
       郑逸秋正欲狡辩,那女子杏眼圆睁叫道:“给我捞上来,是忠是奸,待烧了黄表纸,神灵自有明断!”
       到了一所大宅院,红灯照将郑逸秋和黎成推进去,深宅大院,已经成了红灯照的坛口,到处都是身穿红号褂的女人。两人看见院墙脚下躺着十几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心中也不由地有些儿发怵。
       厅堂正中设祖宗牌位的位置已经摆上了香案,此刻供上了洪君老祖的画像,四支大蜡烛摇曳着火苗,香炉里的线香正飘散着袅袅青烟。
       女头目将他俩带到香案前,转身说道:“你们是真神拳还是替洋人做事的汉奸,无需多言,我只要烧上一张黄表纸就知道了。”
       黄表纸点燃后,烟柱直冲向上,那就证明所言当真,倘若烟柱斜了,此人必死无疑。郑逸秋和黎成当然不信这些伎俩,但没想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的性命系在这一缕青烟上。
       他俩一看那烟柱斜着去了,顿时大叫起来:“侠女万万不可如此!那坝子上有风吹进来,烟柱自然不会直了!因此要我二人性命,岂不冤枉?”
       女头目脸色一沉,大喝道:“神灵在上,老天有眼,要不,还差一点儿被你两个坏蛋混过去了。来人啊,给我拖出去砍了!”
       众女兵不由分说,将二人架起便往院墙脚下拖去。
       郑逸秋、黎成历尽艰辛,刚从炮火连天的生死场中逃出来,万没想到竟然会死在一群年轻女子刀下,害怕到极致便是彻底的无畏,索性破口大骂红灯照有眼无珠,滥杀自家兄弟。
       正在这时,只听四下里人声嚷嚷:“三仙姑来了,三仙姑来了!”
       紧跟着院子里便静了下来,所有的女人全都变得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向着大门方向垂首而立。
       郑逸秋和黎成扭头看去,只见被称作“三仙姑”的首领风采照人,卓尔不凡,身着红绸短靠,腰扎绫罗红带,挎一把宝剑,腰间斜插着一支左轮手枪,身后还跟着一班女侍卫。那不是苏青怡是谁?
       紧跟在苏青怡身后的,是容儿。
       两人想,这下是彻底完了,没想到苏青怡竟然做起了红灯照的大首领!眼闭了,嘴也闭了。
       耳中却听到:“二位不是天津城里‘坎’字团的弟兄吗?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郑逸秋一听这话,惊喜若狂,情知有救了,赶紧说道:“幸亏三仙姑还记得小人。”
       苏青怡将二人带至厅堂,容儿则带着侍卫留在了厅外。郑逸秋这才冲苏青怡作了一揖,感激涕零说道:“青怡,救命之恩,山高海深,我二人必当后报!”
       苏青怡淡淡地说:“你们不是在威海卫吃洋饭么,怎么也跑到这天津来了?”
       郑逸秋道:“华勇营已经被英国人调到天津来了。我们原本是与各国官兵组成一支联合军队,乘火车前往京城解救使馆人员的,没想在廊坊被官军和义和团挡了回来,火车和辎重全都丢了……”
       苏青怡不待他把话说完,就问道:“洛斯勃尔眼下怎样?”
       郑逸秋道:“洛斯勃尔和救援军眼下都被官军铁桶般包围在西沽武器库里,命悬一线。这一路上我们看见官军和义和团人山人海往西沽赶,洛斯勃尔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苏青怡道:“难道你二人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郑逸秋觉得没有必要隐瞒苏青怡,遂坦言道:“实不相瞒,我和黎成是被派往紫竹林,问联军总司令部要救兵的。”
       “真是冤家,我带着人攻打紫竹林杀洋人,你们居然要进紫竹林去替洋人搬救兵。”
       郑逸秋心中一沉,急忙问:“紫竹林眼下怎么样?被义和团……打下来了么?”
       苏青怡道:“张德成大师兄领着几万义和团打头阵,武卫前军只管开炮掩护,并不出兵。打了十来天,义和团攻进去占了好几条街,洋人连树皮耗子都吃光了,眼看着就顶不住了。没想23日夜里,洋人又派了大部队来,在攻占大沽口后,就冲我们来了,义和团和官军只好退了出来。”
       郑逸秋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只要进了紫竹林,援军应该是有的搬了,忧的是,他究竟进不进得了紫竹林,全看面前这个小女子。
       “青怡,你既能救我和黎成,也请救救洛斯勃尔吧。他对你毕竟是真情一片,全无半点儿假意。你能否送我们进紫竹林?晚了,可就来不及了。我知道,要你这么做,是强人所难……”
       只见苏青怡半晌不言,面上喜怒不现,过得好久,才听她一声苦笑后叹道:“罢,罢,罢。我苏青怡虽是个红灯照的三首领,可当初入坛,是为了杀霸占我的刚毅,杀官军,杀害我家破人亡的洋鬼子。可没想到,朝廷竟然会对义和团招安,曹大师兄、张大师兄,‘黄莲圣母’林黑儿全都掉过枪口为朝廷卖起命来了。但好歹还是在打洋人,我这不忠不孝之人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今日那洛斯勃尔落难,我苏青怡今日便还了这份债吧,此后,我与他两个互不相欠!你二人吃过饭后,我就把你们送到紫竹林。”
       这番话让郑逸秋听得情绪难抑,脱口说:“青怡,慈禧老妖婆独占中国数十年,罪责罄竹难书,虽凌迟也难谢天下百姓!义和团还舍生忘死地为她卖命,岂不是愚昧之至!洛斯勃尔对你至今依然是一往情深,莫如就此随我和黎成一起去了吧。”
       没想苏青怡杏眼圆瞪,正色道:“此言差矣。我与你不同,青怡是既恨朝廷,也恨洋人,怎能替洋人效力来对付中国人?我今日救你,全然是冲着洛斯勃尔对我的一腔真情。此后纵沙场相见,也各安天命。”说完便不再理郑逸秋二人,吩咐容儿端来食物,便走了出去。
       当郑逸秋、黎成带着天津的增援部队赶到时,武卫前军已经夺占了武器库所有的外围工事,正在攻打联军龟缩困守的库内。
       聂士成本来奉命以火炮支援张德成全力进攻天津紫竹林,乍闻他防区里的弹药库丢失,不啻头顶惊雷,只得倾全力来夺回。当郑逸秋带着一支2500人的精锐部队赶来时,武器库西南角的围墙已被他轰出了几个缺口,胜利在望。可是,胜利毕竟是“望望”而已,在他与它只差一小截距离时,对方的援军已至。
       如果不是义和团一直在跟他内耗……
       武卫前军统领聂士成,无可奈何地在庚子国难时期出演着一位“悲情英雄”的角色。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已成为一个朝廷不断指责、官员蓄意革除、义和团最为痛恨、洋人最想除掉的一个角色。义和团恨他,是因为他曾奉命对他们大肆剿杀,宿怨深重;洋人恨他,是因为他的武卫前军给他们造成最大的威胁;而载漪、刚毅等朝廷重臣恨他,是因为他们令他与义和团联手对付洋人时,他竟公然拂逆,还上书朝廷“拳匪害民,必贻祸国家。某为直隶提督,境内有匪,不能剿,如职任何?若以剿匪受大戮,必不敢辞”,屡屡不识抬举;朝廷呢?这些年来,他一直听朝廷的,对外与洋人作战,对内严剿拳匪,可忽忽一日,义和团竟成了忠君报国的“义民”,“义民”招安时的唯一条件也是杀他聂士成。这不,他现在仍然处在“戴罪立功”期。
       可是,这些“义民”义在哪里?他的防区丢了武器库,这样的关键时刻,他在前头打联军,义和团在后头打他的部队。他当即派卫队长宋占彪去把那头领“请”了来。
       被“请”来的这位头领手下不过有百十来号弟兄,但是气派却比统帅千军万马的聂士成还大许多。大热的天里,为了抖威风,身上居然披着一件不知从哪一大户人家抢来的黑大氅,赤膊“号褂”加短裤,光脚丫穿着一双草鞋,挎一柄刀鞘镶有鲨鱼皮的腰刀,昂首挺胸,冷视聂士成。为了使自己在目力与心理的较量上能显得更加威武,他竟然将手摸向刀柄,结果引起宋占彪的误会,一道寒光闪过,宋占彪锋利的刀刃已经齐崭崭地劈断了他的脖子。
       那些团民只要一看见他聂士成,眼里立马便会燃起火焰,现在又杀了他们的小头领,所以,当聂士成的军队向西沽武器库发起猛烈攻击时,还必须抽调很大一部分兵力来防范“联手抗敌”的义和团。
       他聂士成怎能不功亏一篑?
       第七回 东局子一战扬威 聂军门阵前自弃
       6月25日,西摩尔率领救援军到达天津紫竹林租界。他的全身而退,给天津联军又增加了一支强大的力量,紫竹林的危机终于得以解除。在大沽口堆积如山的装备和各种食品,源源不断地运了进去。
       华勇营住进了马场道上的英国商绅俱乐部里,这是一片颇具规模的西式古典园林建筑。这支劳师远征归来的队伍,最渴望的便是能好好休息一下,可联军总司令部见各国军队已经集中,决定26日清晨6点,由英、俄、美、日4国军队对清朝最大的兵工厂东局子同时发起总攻,既打通大沽到租界的通道,也彻底消除对租界的威胁。
       东局子是清军的重要弹药供应基地,是一个生产、储备和供应结合在一起的特大型兵工厂。由武卫前军管带姚良才和义和团共同守卫。
       这就注定了华勇营势必在几国军队面前大大地露一回脸,一战扬名。
       当洛斯勃尔得知守卫东局子的是姚良才后,立即萌发了一个大胆的念头——26日下午4时左右,联军阵地里突然出现了一队与肃杀的战场气氛十分不协调的队伍。一名英国军官率领着20来个平民穿着的中国年轻人,用大车拉着十几头刚开边的新鲜猪肉与几十坛烈酒,准备穿过两军之间的开阔地,向东局子大门行进。
       “站住——再往前走就开枪了!”一名清军下级军官从工事里跳出来,向着队伍大声喝道。在他身后,伸出了密密麻麻的枪口。
       “张宝富?”洛斯勃尔亲切地叫出了这个军官的名字,“你不认识我了?”
       那军官愣住了:“啊,是……洛斯勃尔教官!”
       “你还能认出我来呀?快去报告姚良才管带吧,就说他的老朋友专门看望他来了。”
       “洛斯勃尔教官,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进去禀报。”
       片刻工夫后,姚良才亲自赶到大门口。
       “老朋友,许久不见,还好吗?”洛斯勃尔学着中国人的习惯抱拳问候。
       姚良才看到了堆积在大车上的猪肉和美酒,满腹疑惑地问道:“洛斯勃尔,你这是……”
       洛斯勃尔道:“我昨天刚到天津,听说负责守卫东局子的是你,所以就特地前来看望。虽然现在你们的大清政府与世界各国交恶,我们也非常遗憾地成为了对手,但出于个人感情,我想这样表示一下,你不会拒绝吧?”
       姚良才大笑道:“洛斯勃尔有西方骑士风度,我泱泱大中华,也不乏大度君子啊。即便明日你我沙场死拼,可现在仍是好朋友。洛斯勃尔先生,请。”
       从大门到姚良才的指挥部,沿途厂房和所有的建筑物都成了义和团的驻地,厂区里人来人往,乱纷纷一片,拳民比军人多出了许多。
       洛斯勃尔和郑逸秋被姚良才请到了指挥部,执礼相待。张宝富则把送酒肉的队伍带到了伙房。他哪里想得到,就在途中,有三个华勇营士兵:罗士林、赵正扬、洪国兴已在众人的掩护下几把扒去了外衣裤,一身义和团打扮混进了拳民之中。
       一切原本进行得非常顺利,但中途发生了一段小插曲。2000多名俄军为了抢功,竟于凌晨五点擅自行动,想借着夜色掩护一举拿下东局子。哪知姚良才早在阵地前埋设了大量的防步兵地雷,当俄军接近仓库时,地雷频频爆炸,仓库里又射出密雨般的子弹,登时伤亡惨重。遭到沉重打击的俄军这下再也顾不上脸面了,立即请求增援。可英、日、美军有心让俄国人多吃点儿苦头,只出动了800名士兵,从不同的方向向东局子发起攻击,来了个象征意义的增援。
       姚良才调动兵力,轻易便将增援部队截住了。俄军陷入了苦战之中。最后还是华勇营救了这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俄国人——
       外面的枪炮声一响,罗士林3人立即行动起来,他们随着搬运弹药的拳民进了弹药库,趁着混乱,钻进如山的弹药箱缝隙里,把身上的炸药解下来,点燃了引线。但正欲撤离时,却被发现,就在他们自己引发的连续爆炸里,尸骨无存……
       东局子被毁,事关重大,裕禄发狠了!
       张德成分兵一半守卫天津城,自己则率领5000众进驻马家口,直捣租界腹地。7月6日夜间,500多名联军偷袭马家口,张德成将计就计,歼敌200余人,首战告捷。9日,张德成率部向租界发动猛攻,与联军展开肉搏战,杀敌百余人。经过这两役,联军对义和团的肉搏攻坚已有领教,便在租界内重要街道路口埋设地雷。张德成则用战国时田单的火牛破敌法,巧摆火牛阵,把联军的巢穴搅了个天翻地覆。
       聂士成率武卫前军从天津城南迂回到紫竹林西南方,在城墙上架起大炮日夜不停地猛轰。
       曹福田担任对老龙头火车站攻击的总指挥。对老龙头火车站的争夺,是此次布局的重中之重。除了义和团8000余众,还有马玉昆的5000武卫左军步兵、1500名骑兵,连同水师营的炮兵一齐出动。8门大炮在车站外围组成了火炮阵。而防守车站的俄军不过1800余人。
       经过两天的浴血奋战,老龙头火车站收复。曹福田趁热打铁,又亲率千余名弟兄由老龙头火车站压迫紫竹林租界的右侧防线。
       这样一来,对联军来说不啻是天塌地陷。各国船队火速运来的大量战略物资和后勤辎重在大沽口堆积如山,不断调来的各国援军也都在大沽口登陆,全靠火车运到老龙头火车站,再转运至租界。如今丢掉了老龙头,相当于血管被义和团斩断。
       所以,联军仅仅在一天之后,即组织起强大的力量,向老龙头火车站疯狂反扑。
       一场容不得半点儿机巧的硬碰硬的大仗就这样打起来了。双方近百门大炮轰鸣得地动山摇,整个老龙头火车站被钢铁砸了个稀巴烂,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拉锯战中,刺刀拼卷了口,手雷冰雹一样砸……每一个人都几乎像野兽一样地迎接着死神的到来。
       7月3日,当联军终于把残存的义和团和武卫军赶出老龙头,郑逸秋随洛斯勃尔清点自己人时,见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不管受伤没受伤的,一个个全糊满了血,平时话再多的人此刻也不开口了,不少人就那么蹲在围墙根下,啪嗒啪嗒地抽烟,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老龙头大捷”并不能使西摩尔等联军高级将领欣喜,他们达成共识,不能这样缩在租界里被动挨打了,必须给中国军队以沉重的打击。打击目标锁定在聂士成头上。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最大限度地集中兵力,向中国最精锐的军队直接攻击,才能取得最佳效果。
       他们也如愿以偿,聂士成死了。
       郑逸秋是看着聂士成一头栽于马下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除了满溢对这个腐朽王朝的恨意,还有对自己大仇一定能报的自信心——
       聂士成的武卫前军7000余人被逼在八里台附近的一条狭长地带,是在7月8日夜里10点左右。聂士成阵前求死,则是在次日一早。
       当武卫前军步兵的防线被联军撕开了几道大口子,聂士成便下马进了他自己的帐篷,重新走出来时,装束已然一新:帝国武官的全套礼服,紫纱质地的长袍金线织就,图案豪华绚丽,长袍外套一件皇帝恩赐的代表至高荣誉的黄马褂——那特有的明黄色在黎明灿艳的霞光下格外耀眼,冠帽顶上则是文武一品官员才有资格戴的金起花红宝石顶子。
       这身服饰是那么显眼,简直像是在给联军指示中国指挥官的具体位置,于是,炮弹和枪弹下雨般地朝着这个目标飞来。聂士成就在这钢铁的雨里端然上马,官兵们也在这钢铁的雨里定定地凝望着他们的主帅。无需任何语言,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胸中都涌腾着一腔悲壮的情绪。
       聂士成忽地挥刀大吼:“国家存亡,在此一战,弟兄们,拼了!”
       步兵、骑兵、担架兵、火头军、失去了大炮手持冷兵器的炮兵,甚至是还有一口气的伤兵,就在这一声吼里,跟随着他们英勇的主帅,呐喊着重新向战场扑去……
       然而就在这时,中国军队的后面突然杀声四起,官兵们回头一望,错愕不已。只见一大片红色的人浪狂呼乱叫着向他们冲杀过来——义和团竟在他们的背后挥刀了!
       聂士成急呼将校道:“汝等杀退拳匪,自行逃生,我死于此便了。”
       中国正规军与中国农民迅速对接,厮杀起来。而在最初的一瞬间,联军官兵成了看客。
       身边校尉齐呼:“军门快走!”聂士成眼中淌出两行热泪,仰天狂笑数声,竟拍马挥刀欲向联军阵地飞奔过去。
       只见宋占彪疾步上前把聂士成的马嚼环拉住,大哭着叫道:“军门,不能去啊!”
       聂士成将刀高高扬起,鼓眼暴喝:“松手!”
       宋占彪痛呼道:“军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聂士成的军刀用力挥了下去,宋占彪惨叫一声,松开了手——落到他手臂上的是厚厚的刀背。
       鲜衣亮服的聂士成策马挥刀冲向敌阵,宋占标咬咬牙也跃上马背,决意与主帅共赴黄泉。几发炮弹落下来,宋占彪连人带马一齐倒下。爆炸的气浪冲掉了聂士成的官帽,一块弹片划破了他的腹部,肠子流了出来。他将肠子塞了回去,抓起长长的发辫,用力往后一甩,继续前行。
       远远的,洛斯勃尔少校突然以掌击额,惊叫起来:“上帝啊,聂士成!那是聂士成!”
       华勇营的骑兵营当然是打头阵。洛斯勃尔看着华服单刀、当面冲来的中国军队的主帅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催马上前,大声喊道:“聂军门——军门大人请止步!”
       “是你!”聂士成分明也一眼认出了这位英国骑兵军官,他曾重金聘请过的洋教官。
       沙克和郑逸秋等人也飞马赶到,无数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血人一般的聂士成。
       洛斯勃尔大声说道:“军门大人,生命是宝贵的,作为一名军人,你已经为国家尽职了。我恳求你不要为了你们昏庸无道的朝廷作无谓的牺牲。投降吧,我会像过去一样敬重你!”
       聂士成无动于衷:“洛斯勃尔少校,你要再不动手,我就开枪了。”说罢,他将刀扔下,掏出一支左轮手枪,对准了洛斯勃尔。
       洛斯勃尔还未下命令,枪声已经响成一团,聂士成的脑袋成了一个血葫芦,伟岸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訇然坠于马下。
       洛斯勃尔一下扯出自己的军毯,跃下马背,疾步上前,将之覆在聂士成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回过头来,大喝一声:“举枪!送送聂军门,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所有的枪都举向空中,齐齐长鸣……
       随着聂士成阵亡,遭到义和团与联军两面夹击的武卫前军大败而逃。
       当洛斯勃尔发现了一队正在逃跑的中国骑兵时,立即派黎成单骑追上,通知他们前来领回主帅遗体。
       这恰是邢长春和他手下残存的骑兵。
       洛斯勃尔说:“邢管带,我们如今是各为其主,对不起了。”
       邢长春也不多言,带着聂士成的遗体率队奔去。刚奔出不远,却被躲藏在芦苇荡里的义和团发现了。他们猛扑出来,想把尸体抢去碎尸万段。还是洛斯勃尔命令骑兵营全体出击,帮助邢长春将义和团驱散。
       郑逸秋后来听闻,聂士成其实早做好了死的准备。就在联军杀向他之际,他即托心腹侍卫长宋占彪带着十来名弟兄,将他的老母妻儿送回千里迢迢的安徽原籍。可惜,就在与联军决战的前夜,宋占彪与另一个侍卫浴血而归,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护送的弟兄都拼光了,也没有保住聂士成的家人,张德成的“天下第一坛”,要把老太太押回天津砍头……
       第八回 大毛子攻无不克 三仙姑异域飘零
       天津一旦陷落,就意味着洋人已经打开了中国首都的大门。
       如此重要的关口,按常理联军是很难拿下的,可事实偏偏是,攻下天津城,几乎没费吹灰之力。
       聂士成死后,联军挟八里台大胜之余威,频频出击,连败官军和义和团,将天津附近几乎所有的重要军事据点都给占据了。天津城决战在即,中方其实是作了一番准备的,裕禄急盼的北洋军务帮办很快到岗,由白发将军宋庆以四川提督出任。宋庆与聂士成一样,也是甲午战争中经过惨烈大战涌现出来的中国著名陆军将领。
       八旬老将一到天津,立即收拢整顿溃军,已成散兵游勇的聂士成部下纷纷前来投奔。
       聂士成部下在宋庆跟前纷纷谴责义和团在他们背后捅刀子,导致聂军门殉难。对义和团,宋庆与聂士成同属坚定的主剿派,认为国家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全是义和团以荒诞不经之手段蛊惑太后与朝中重臣造成的恶果。听闻好友如此下场,再加上耳闻目睹了不少义和团对天津百姓的骚扰祸害,拍案震怒,立即组织兵力,对天津义和团加以痛剿。
       义和团民一批批被押上刑场砍头,义和团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张德成与曹福田将义和团集中于东门一带,攀房爬屋占领制高点与官军抗衡,反击之下,也给了宋庆部队很大杀伤。
       就在宋庆和义和团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城外的联军已做好全面进攻的准备,时间定在7月13日凌晨5时,届时分3路同时发动。为避免困兽犹斗,联军还特意留出北门,以供中国军队溃逃用。
       华勇营作为攻城部队尖刀,任务是提前进入天津,与攻城联军呼应。他们的黄皮肤总能给联军最有益的帮助。
       经过谋划,洛斯勃尔派出了两支先遣队,混入天津城中,掌握城中动向,等联军发起总攻时制造混乱,最好趁机活捉裕禄。
       这两支队伍分别由郑逸秋和黎成率领。郑逸秋率一队装扮成聂士成的溃兵,早在11日上午就从宋部把守的南门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黎成率一队扮成义和团,也由义和团把守的东门进了城。
       总攻初始,对天津重炮猛轰了两个钟头后,首先被突破的是由武卫前军防守的西门。武卫前军在八里台遭到重创后,最后归于宋庆麾下的仅2000来人,惊魂未定,战斗力可想而知。
       而且,联军的一发炮弹居然鬼使神差地击中了守城部队的一座弹药库。炸药的威力在万发炮弹以上,一声巨响,半个天津城火光冲天。
       郑逸秋和黎成等人自然在城中紧要处点火烧房,相机袭扰中国军队的火炮阵地,制造种种混乱,忙得不亦乐乎。
       凡此种种,城中百姓包括其他几门的守军都以为西门失守,顿时乱成一片。
       天津南门本是清正规军防守的重中之重,部署着宋庆与马玉昆两部7000余人,联军的攻击开始后,裕禄、宋庆和马玉昆都分头在这个方向坐镇指挥。但天津城才乱不久,裕禄便与他的十来名护卫亲军一起失踪了。宋庆、马玉昆得知裕禄临阵脱逃,赶紧效法,也裹在逃难的人群中,落荒而逃。
       说起来,这才是天津被迅速攻陷的根本。没了统帅的军队如何打仗?到联军开进城来,清军的主力早已逃之夭夭,只有少数士兵在继续着顽强的抵抗。
       东门的义和团倒是坚持到最后的,无奈放弃阵地后,往杨柳青、独流镇一带退去了。
       战事不热闹,战后华勇营倒是大大地热闹了一把。对于它的表现,各国指挥员纷纷给予了高度评价。西摩尔尤为自豪,在向国内发回的报告中不乏对华勇营的赞美之词。为此,英国陆军部特别设计了一枚徽章作为中国军团的团徽,镶嵌在士兵的帽子和衣领上——中国的一座城门,城门的拱顶上用中文写着“天津”二字,城门下方,写有“中国军团”字样,这四个字的上面,是“天津”二字的英文拼写。
       躲藏在紫竹林租界里的中国基督徒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谁是义和团,谁曾支持过义和团,一清二楚。他们没日没夜地四处缉拿,被抓的义和团民不计其数,处置极为简单,根本用不着审讯,一律砍头。
       联军最欲捉拿的自然是张德成与曹福田两位半人半仙的义和团大师兄。攻占天津后,联军侦知张德成已经率领残部始逃至杨柳青,继逃回老巢独流镇,法军主动请缨前往剿杀,将独流镇合围,以期捉拿张德成。进了独流镇,方知张德成的确回来过,但已在之前转移了。法军一怒之下,放火烧了镇子,全镇百姓无论老幼,一律剿除干净。
       由于义和团平日作恶不少,许多中国人纷纷向联军密报其行踪,很快,联军总司令部又得知张德成率领1500余名义和团残部已逃到大城县的王家口镇。联军立即派出英军华勇营、日军一个联队,协助已进至独流镇的法军,合力围剿张德成部。
       洛斯勃尔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苏青怡,能有机会下乡追剿义和团,他认为是一个找到她的难得机会,于是密嘱郑逸秋与黎成,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替他打听红灯照与苏青怡的消息。
       但是,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7月28日中午,华勇营经过两日奔波,终于率先进入大城县城,等待日本人和法国人到来后,即分兵向王家口实施合围。
       这天深夜,却有一乘快马来到华勇营驻地外,称有重要情况必须马上面见联军长官。鲍尔上校和洛斯勃尔在县衙里接见了此人。
       这位快马赶来的中国人姓刘名义鹤,是王家口一位有名的商人,家中开有米面铺和大车店、旅店,被商绅们推举为商会执事,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刘义鹤有个妹妹,嫁在大城县城,一家人入了洋教。两年前,父母去大城看望女儿时,恰巧遇上大城义和团打洋教,父母和妹妹一家都被杀死了。由于义和团势大,刘义鹤隐瞒了父母死因,表面上对义和团持支持态度,实际上恨之入骨。
       7月26日,张德成率义和团到达王家口后,刘义鹤带领当地商绅热情迎接,主动为义和团征粮筹款,只巴望张德成能够尽快带着部下离开此地,以免洋人把战火烧到这里。张德成也认为王家口离天津等地比较近,容易遭到洋人的进攻,决定钱粮到位后,马上转移。但是,张德成认为刘义鹤等商绅所筹的钱粮太少,勃然翻脸,下令抢劫商号与富裕人家,砍了不少人头,烧了不少房屋,连主动为他筹钱筹粮的好几户商绅也被祸及。张德成弄了个盆满钵满,决定28日上午离开王家口,前往子牙河上游的留洛庄。讨好反落得个如此下场,刘义鹤得知联军赶到大城县的消息后,立即萌生了提供情报的念头……
       鲍尔立即摊开地图,与洛斯勃尔等军官一起部署作战计划,又派郑逸秋、黎成随刘义鹤同返王家口,暗中监视张德成的动静。
       29日上午,义和团将抢来的银子和粮食装上十几条大船。启程时,张德成坐着当初裕禄送他的八抬绿呢大轿,威风十足。
       当张德成的船队离开王家口码头后,早已将张部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的郑逸秋、黎成与刘义鹤飞骑赶到子牙河上游的留洛庄,与早已在此设伏的华勇营会合。此地芦苇丛生,水势湍急,地形复杂。张德成等人事先没有任何觉察,当船行至这个地方时,华勇营突然弹发如雨,义和团民纷纷中弹落水。报仇心切的刘义鹤率几名心腹跳上大船,第一个在船舱中找到张德成,开枪将之击倒,随之抄刀上前,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此役义和团民大部分被打死,少数跳水逃跑,也均被华勇营搜获后当场处决。张德成与他创立的名震中华的“天下第一坛”,就此变成了中国漫长历史中的一个符号。
       就在华勇营带着张德成的脑袋凯旋时,突然被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惊动。枪炮声来自东北方向,鲍尔上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派洛斯勃尔的骑兵营前去侦察。
       战场大约在十华里外的子牙河边上,洛斯勃尔赶到时,天已放亮,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临近尾声。河滩上到处扔着红灯笼,遍地横陈着身着红衣红裤的红灯照年轻女兵。炮声早已停止,零零碎碎的枪声仍然响彻河滩,那是法国士兵在对尚未断气的中国女人补枪,或在芦苇荡里搜索射击残存的中国女人。
       法国人遇上的是大名鼎鼎的红灯照。
       “黄莲圣母”林黑儿和“二仙姑”董宝宣、“三仙姑”苏青怡,在洋兵攻进天津城时,带领上千女子先撤至杨柳青,再沿子牙河往河北方向转移,没想和一支法国清剿军劈头相遇。
       洛斯勃尔赶紧问法国指挥官抓到红灯照的几名大头领了没有。那指挥官耸耸肩说他也不知道,或许已经被打死了,或者正躲藏在芦苇荡里。他还说这帮中国女人作战十分勇敢,而且宁死不当俘虏,所以,他不得不十分遗憾地下令把她们全部打死。洛斯勃尔急忙率领自己的部队进入了芦苇荡,参与搜寻活着的红灯照,并且下令不准打死任何一个被俘者。
       但是洛斯勃尔的命令却无法执行,躲藏在芦苇荡里的红灯照女兵十分顽强,不断地向接近她们的洋人射击,想生俘一人十分困难。华勇营的中国士兵为保平安,只好向在密林中晃动的每一个红色身影开枪。
       太阳升起时,枪声稀疏下去。这说明,活着的红灯照女人已经不多了。
       大约7点钟时,就在洛斯勃尔率领的这股搜索队附近,芦苇林子哗哗地摇动起来,一艘小船突然箭矢一样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向着子牙河上游划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小船上晃动着3名红衣女子,枪口都在一瞬间抬了起来。枪声猝然响起,两名红衣人滚落水中,剩下的一名红衣人扔下竹篙,挺立在船头上,以一种傲视天地的神态凛然注视着向小船围去的众多联军士兵。
       洛斯勃尔一眼看见那位活着的红衣人,肝胆俱裂,发狂地大叫起来:“抓活的!谁敢开枪我毙了谁!”
       郑逸秋与黎成也看见了,挺立于船头上的正是苏青怡!
       洛斯勃尔与郑逸秋、黎成爬上一条小船,拼命向苏青怡跟前撑去。就在这时,苏青怡突然一头扎进河中。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合围上去的法国人,英国人、中国人全都跳入河中搜寻。活着的苏青怡与刚才中弹落水而亡的林黑儿、董宝宣,全部被法国人捞了起来。
       洛斯勃尔请求法国指挥官把苏青怡移交给英国军队。
       对方显得难以置信,态度生硬地拒绝道:“亲爱的朋友,我的军队和这群中国女人激战一晚上,死伤了不少人,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活着的红灯照大首领,你不觉得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洛斯勃尔无言以对,他只好带着郑逸秋与黎成来到苏青怡跟前。
       负责看守苏青怡的法国士兵见他是一位盟军上尉,身子一挺向他敬了个军礼,退到一边。
       洛斯勃尔看见苏青怡浑身湿淋淋的,双手被反捆,心中万分难受,他用中国话说道:“青怡,实在对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苏青怡冷若冰霜的目光在洛斯勃尔、郑逸秋、黎成的脸上逐一扫过,说道:“我不认识你们。”
       郑逸秋激动地说道:“青怡,你救过我和黎成的命,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洛斯勃尔也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青怡。”
       苏青怡咬咬牙说道:“如果你们真想报答我,那就去对法国人说,让他们杀了我,我要和林黑儿、董宝宣两位姐姐共赴黄泉!”
       就在这河滩上,法国人匆匆将一架马车改造成囚车,将苏青怡装了进去,押往天津。
       洛斯勃尔派一名传令兵赶回向鲍尔上校报告这里发生的情况,然后带着骑兵营跟随法国人一同返回天津。一路上,根本就没有机会下手,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法国人对苏青怡的看守十分严密。
       红灯照大首领“三仙姑”被生俘,顿成天津的最大新闻,联军总司令部为此还专门在总司令所在地戈登堂举行了记者招待会。
       苏青怡自被解到天津,便开始绝食自寻解脱,联军以强制手段对她进行灌食,还为她特制了最华丽的红灯照大首领的服饰,光彩夺目,然后把她装进特制的笼子里,公开“展览”。10两银子一张的票价十分昂贵,然而参观者仍然络绎不绝。他们大都是对义和团深恶痛绝的外商和中国基督教徒,花上一笔钱来出一口胸中恶气,自然不会吝啬。他们看到的红灯照首领那张美丽的脸上全是悲愤。围观的洋人和中国人人山人海,记者们从各个不同的侧面为她拍摄了许多照片,各自寄回国内,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中国圣母。配发的相关文章则大肆宣传红灯照的特点,这些年轻的中国女人是如何杀人如麻,在战场上和联军士兵打起仗来是如何的不要命,美丽、勇敢、残暴,再加上种种神奇的东方法术集于一身,引起了猎奇心极强的外国人的极大关注,纷纷要求把这位红灯照首领送往西洋,巡回展览。
       当苏青怡在戈登堂公开展览时,郑逸秋与黎成均去看了。洛斯勃尔没有去。郑、黎二人的心情也与洛斯勃尔一样沉痛,但无论如何,他们觉得有必要去看上一眼。
       但是,当联军总司令部应各参战国人民的强烈要求,决定把苏青怡送往欧洲各参战国巡回展览时,洛斯勃尔最终还是和郑逸秋、黎成一同去为苏青怡送了行。
       那是8月2日的上午,他们陪伴着像出口动物一样被装在木笼中的苏青怡到了塘沽码头,当军舰缓缓驶离码头时,洛斯勃尔和郑逸秋、黎成均是心如刀绞,泪流满面。郑逸秋也第一次问起了自己:为了家仇,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吗?但那仅仅是一闪念,“打进北京城,完成自己的复仇路”仍然塞满了他的心……
       第九回 大势去总督饮弹 皇城下蛇鼠潜行
       1900年8月4日凌晨2时,参加进攻中国首都的联军各部准时离开驻地,踏上了征途。
       已经在战争中展露锋芒,不仅得到英国陆军部的嘉奖,也屡获联军指挥官们好评的华勇营再次奉命出征。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方向,同样的目的地……
       天气并不好,出发大约一个钟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路面泥泞,行军异常困难。洛斯勃尔少校的情绪并没有受多大影响。他的骑兵营正静静地行进在运河左岸,他很为自己的这支部队自豪,不仅骑兵营扮演着右路军的尖兵角色,西麾尔中将还交给他一个特殊任务——他派出的由黎成带领的一股侦察队伍化装成义和团,行进在整个联军队伍的前面,不断地把侦察到的情报送回来,然后经他筛选后,飞马报告给西麾尔将军……
       第一次遇上的阻击是北仓防守的马玉昆部,兵力约8000人。这一战,只有日军吃了亏,这也是他们为了让世界看看日本皇军的威力,单独提前行动的结果。
       决胜力量仍是洛斯勃尔的骑兵营,这已是一支被战争磨砺得极为成熟的部队。当赶到现场,他们并没有把自己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汇入到日本人的攻击浪潮之中,而是根据掌握的情报,迂回冲向北仓东北面的一个火炮阵地。光着上身全神贯注正在猛烈开火的中国炮兵们被惊呆了,他们不明白劈下他们脑袋的人为什么长着一张张与他们完全相同的扁平的中国脸膛,却穿着洋人的军装。
       紧接着发生在杨村的战斗,则充满了更多的悲剧色彩。
       杨村,距离北仓18公里,京津间重要的军事要地,繁华的商业重镇。中国军队在这里部署了重兵,并且修筑有比北仓更完备的防御工事。杨村防御线的正面,比北仓更开阔,中国军队为了使联军的攻击方向上更加一览无余,甚至把两公里以内的庄稼和芦苇泼上煤油全烧光了。从兵力上看,在杨村防守的宋庆部队,加上北仓退下来的马玉昆残部,兵力达万人以上。
       从北仓随着溃兵逃到杨村的,还有直隶总督裕禄。作为前线的最高统帅,此时的裕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目光呆涩,神情恍惚。自从在天津与洋人交火以来,每打一场败仗,他就向朝廷上呈一份“捷报”,让慈禧太后和一帮主战的王公大臣们着实地空欢喜了几回。可是,牛皮最终被洋人的枪炮戳穿了,夷兵并没有被他的武卫前军和义和团灭尽,他手下的将军们指挥的一次次阻击却兵败如山倒。作为前线的最高统帅,他清楚自己的责任,应该率军拼死阻击,以报皇恩。但问题是朝廷刚刚发来一份电报,内容是已命李鸿章北上与洋人“议和”。这让裕禄哭笑不得,既然太后主张议和,自己还能放开手脚同洋人死打硬拼吗?打狠了,背上破坏议和的罪名,可是不打,或者打而失败,不是也只能落一个死字么!中国前线的最高统帅已经被朝廷模棱两可的态度彻底地弄糊涂了。在天津,他并没想临阵脱逃,而是被一帮“忠心耿耿”的侍卫强行背走的。
       严格地说,中国军队在杨村的阻击战算不上一场真正的战斗。所有的指挥系统已经不复存在,溃退下来的军队原属不同的部队,此时完全是各行其事,各自为战。战斗才打起,中国士兵的逃跑便如面临崩溃的河堤出现细小的裂缝一样,扩大得迅速且声势吓人。
       洛斯勃尔率领骑兵营冲进杨村街道上时,看到的是兵败如山倒的景象,军旗、枪械、弹药箱扔得遍地都是,两边的铺号全都敞着门,里面不值钱的货物凌乱不堪。当老百姓发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洋兵”居然更多的是中国人时,那种情绪的变化让华勇营的官兵们感到了巨大的震撼!他们争相拥上来,向他们报告中国守军逃跑的方向,更多的男人则拾起溃兵们扔下的武器,自发地配合长着中国脸的“洋兵”们抓捕中国溃兵,一旦抓获,当场杀死。
       这是因为,不久之前,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洗劫。大量溃兵拥入,无人安置。他们便冲入百姓家抢吃的。此举即刻演化成一场集体的兽行,他们不光抢值钱的东西,女人也遭遇了悲惨的命运。
       忽然,一位中年男子堵住骑兵营哇哇大喊,看样子他很着急,一张脸憋得通红。
       洛斯勃尔没听清,问:“他说什么?”
       郑逸秋说:“他说有一个大官躲藏到他的店里去了。”
       洛斯勃尔用马鞭指着中国人问:“你怎么知道躲到你店里的是个大官?”
       “那人脑袋上有顶戴和花翎,还有护兵。”
       骑兵们很快跟着这位男人到了他所说的地方。这是一家棺材店。
       士兵们下马将棺材店包围起来。洛斯勃尔用中国话叫道:“里面的人听清楚了,马上放下武器,给我出来!”
       躲藏在棺材店里的正是直隶总督裕禄。此时,裕禄手里拿着一支子弹早已上膛的小手枪,静静地躺在一口黑漆大花板棺材里。
       当杨村的中国官兵开始全线大逃亡的时候,裕禄总督照例被侍卫架起往城外逃去。可一到街上,侍卫发现前面逃亡的人被抄后路的一支英国骑兵堵了回来,情急下便将他们的统帅往街边的一家铺号里一扔,自己撒丫子逃了。
       形单影只的直隶总督发现侍卫居然把他扔进了一家棺材店——裕禄立即意识到这是一种宿命。他为自已选择了一具上等的楠木棺材,双手挪开棺盖,躺了进去。当听到店门外响起洋人的喊话后,他拿起枪,将枪管从嘴里戳进去,然后抠动了扳机……
       继北仓、杨村之战后,紧接着又是蔡村、武清、东黄圈之战……中国守军无不是一触即溃。进攻中国首都的作战会议是在通州县衙里召开的。郑逸秋受命为各国的司令讲解北京城区地图。
       各国主帅济济一堂,郑逸秋免不了有些紧张,但他还是详细地用英语解释了每一座城门的名称在汉字上的意义。他说北京有九道大门,前门为皇帝专用的御门,德胜门为出兵打仗通过的兵门,安定门为大军凯旋进入的门,宣武门是杀人的门,崇文门是收税的门,东直门为盐门,西直门为水门,朝阳门为粮门,阜成门为煤门。
       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直到最后,军官们也没把这么多城门搞明白。但他们对各自的攻击路线和目标倒是记牢了:
       俄国军队从通州出发向北,攻击目标:东直门。
       日本军队直接向西,攻击目标:朝阳门。
       ……
       英国军队走南路,攻击宣武门、广渠门。
       会议最后确定的行动时间表是:13日派出侦察部队,14日各国军队在距离北京5英里的攻击线上集结,15日正式开始攻击。
       随着会议结束,另一场“战争”在各国之间不动声色地打响了——看谁能夺得北京城第一个“解放者”的殊荣。
       一路上平静得近乎无趣。好在途中,郑逸秋说到了一招妙计。
       当时,越来越逼近北京的永定门了。洛斯勃尔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前方,只见大道上、原野上黄尘滚滚,满眼都是逃难的人群,不禁大感惊奇:“逸秋,中国的首都已经近在咫尺,但是,我怎么看不见任何一支中国军队?难道中国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
       郑逸秋接过望远镜也向远处看了一下,说道:“洛斯勃尔,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你想不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立上一个大功,争取在自己胸前佩戴上一枚为你的家族增光添彩的维多利亚女王勋章?”
       洛斯勃尔两眼放光:“难道你有什么不错的建议?”
       郑逸秋道:“你看,这些法国人、俄国人已经和我们并驾齐驱了。如果按部就班地遵照鲍尔将军的命令行动,我们并不能保证能够首先成为使馆人员的解放者。做不到这一点,你的功劳无论如何也不足以令人称奇——”
       洛斯勃尔幽蓝的眼睛直对上郑逸秋的黑瞳孔:“你一定有了新的想法?”
       “其实,还是我们已经屡试不爽的老办法,化装成中国溃兵,抢在所有联军之前进城。我可以断定,此时的北京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乱之中,我们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没有一支联军部队具备华勇营的特点,帮你实现愿望应该不难。”
       洛斯勃尔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强烈打动了:“在我心中,奇迹不是中国皇宫里的珍宝,也不是生俘中国的皇帝,而是我指挥的骑兵营第一个进入使馆区,成为各国使馆人员的救命恩人。你想想,一役之功,我便能够成为全世界关注的头号英雄人物……啊,逸秋,执行这样的特殊任务,你打算带多少人马进城?”
       郑逸秋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我想,黎成的一个连就足够了。”
       洛斯勃尔用手掌在墙堞上猛地一击,果断作出决定:“机会稍纵即逝,这样吧,你们马上换装出发,将军那里,我会派人去向他报告。”然后,他拍着郑逸秋的肩膀说道:“我真羡慕你们,这样一个创造奇迹的机会,我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却只能呆在一旁坐享其成……逸秋,我会为你们的成功祈祷的。”
       裹在溃兵和难民队伍里的郑逸秋和他的弟兄们看见,永定门城楼上依旧高高飘扬着中国的龙旗,墙头和大门依然有中国正规军把守。但是,守城官兵似乎眼下最艰巨的任务是竭尽全力把从南面逃来的老百姓堵在城外,而只允许官员和溃兵入城。
       对于这支穿着武卫前军马队军装风尘仆仆的骑兵小队,把守城门的官军连问也没问,便让他们进入了北京城。
       郑逸秋把队伍直接带回了“大红门”中。他没有想到的是,此时这所大宅院的主人是邱鸿烈,父亲生前的一位同僚,过去来“大红门”郑家作客时,郑逸秋还得尊他一声“叔叔”。
       正因为这样的原因,郑逸秋便对他客气了许多。他让弟兄们把邱家的20几口人全部关进一所小院里,并允诺只要他们规规矩矩,保证他们全家没事。
       邱鸿烈很惊讶被朝廷满门赐死的郑家居然还会有个儿子活了下来,而且还混进了武卫前军里?开始他以为郑逸秋带领的是一支无法无天的溃兵,闯进家来无非是想趁乱打劫,还拿出政府高官的派头想压服他,逼得郑逸秋火起,声色俱厉地告诉他自己是英国军队的先遣队,才把邱鸿烈三魂吓掉了两魄,来了个前倨后恭,表示愿意积极配合他们的行动。
       当天夜里,郑逸秋在院子里设上香案,跪地祭奠死去的家人。
       黎成也向着老主人的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郑逸秋与黎成身穿武卫前军的军装,骑马上街。其余弟兄则来了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装扮成各种各样的角色深入到坊间打听情况,仍处于围困之中的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情况,更是他们关注的重中之重。
       郑逸秋和黎成径直去了赵双全家。赵双全一看郑逸秋穿着武卫前军管带的军服,惊得跳了起来。
       黎成道:“哥,瞧你那德性,见个当官的就直不起腰杆了?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假的。”黎成在表哥跟前也用不着保密,简短地把自己与郑逸秋的身份和潜入京城的任务全说了。
       赵双全听明白他二人入了英国正规军,惊得一对眼珠子像鹌鹑蛋,抓住黎成的双肩结结巴巴地嚷:“兄弟,眼下京城里当官的一窝蜂往西直门外跑,哥和你嫂子正拿不定主意咋办:跑呢?没有投奔处;不跑呢?哥在顺天府衙门干的就是个血盆里捞饭吃的活儿,得罪的人多,天下一乱,肯定有人上门寻仇。这下可好,有你相帮着,我们一家子总算能够活出来了!”
       郑逸秋说:“一般百姓,只要不与洋兵作对,洋兵也不乱杀的。我教给你一个保命的办法,洋兵进城时,只要你们在自家门前贴上一块醒目的白布,洋兵就不会进门找麻烦了。”
       赵双全的老婆原本让洋兵吓得尿滴,听郑逸秋说如此这般便能保住性命,马上抄起剪刀把白床单剪成几大块,还叫男人赶紧给她娘家、还有几户亲戚都送去一块,赶紧贴上。
       没有了性命之忧,赵双全老婆就开始对自家男人的前程转起了念头。她心里对已经吃上洋饭的黎成羡慕得不行,没过一会儿便将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我早看出黎成兄弟比你哥有出息,黎成,这次你说啥也得帮帮你哥,让他这辈子也能像你一样,端上个洋饭碗。”
       黎成道:“北京城落入洋兵手里,不过就这几日间的事。我来就是给哥一个为洋兵效劳的机会。以后哥是有功之人,不单一家人平安,想吃洋饭也包在兄弟我身上。”
       赵双全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女人已经迫不及待问道:“兄弟,你哥一辈子在衙门里提刀砍人,他就那点儿能耐,难道你想让你哥帮着洋兵砍中国人的脑袋?”
       黎成道:“说啥哩?我这次和少爷回来就是要弄清楚怎样才能进入东交民巷使馆区,去解救被包围的洋人。我知道哥在顺天府衙门里当了多年的差,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所以想让哥出面去找三朋四友,把我们人不知鬼不觉地带进东交民巷。这就为解救洋人立了头功。”
       郑逸秋见赵双全分明已经动了心,便趁势再添一把火,说道:“赵大哥,你表弟已经是英国皇家陆军里的一名连长了,他说话是管用的,我呢?是英国军队里的一名翻译,在长官面前也说得起话。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把我们这百十个弟兄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东交民巷,洋兵进城后,不单奖给你1000两白花花的银子,还保证给你一个吃洋饭的机会。”
       赵双全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诱惑?顿时双眼发亮,大声说道:“他娘的,老子豁出命赌一回!我马上出门帮你们找人!”
       不消一个时辰,赵双全便带着一位朋友回来了。这人叫李继成,是赵双全的一个酒肉朋友,也是一名泥水匠。他说,一年前他曾经和一帮工友为东交民巷砌过一条下水道,这条下水道直接通到英国公使馆旁边的御河西河沿街。李继成表示愿意冒死为洋兵带路,但有一个条件,要付给他100两银子的带路费。
       郑逸秋和黎成喜出望外,马上将李继成和赵双全带回大红门,逼着邱鸿烈掏出100两银子,交到了这位中国匠人的手里。
       李继成立即带领郑逸秋、黎成和赵双全出门,在内城城墙脚下的护城河的某河段处,一指点,郑逸秋他们便轻而易举地核实了下水道秘密水门的位置。为了避免发生任何意外,李继成仍然被带回大红门中,他将队伍带进英国公使馆后才能揣着银子回家。
       赵双全则再次得到一个在洋人跟前立功的机会,郑逸秋叫他给宣武门外的鲍尔将军送一封信去,报告自己的行动计划,并建议洛斯勃尔的骑兵营进城后尽量避免与中国军队巷战,由赵双全带路,直奔下水道,然后迅速进入东交民巷。
       郑逸秋与黎成下令全体队员养精蓄锐,等到14日拂晓时分中国军队睡得最香的时候开始行动。郑逸秋清楚联军的攻城计划,各国部队15日清晨才开始攻城,即便联军能够顺利地进入北京,而解救使馆人员的重任,早已由他和黎成率领的这支秘密队伍完成了。
       然而,就在13日夜半与14日凌晨交替时分,东面突然响起的大炮声惊得郑逸秋和黎成从床上直跳起来。郑逸秋疾步蹿到院子里,遥望着东面腾起的团团火光,着急地嚷道:“怎么回事?离攻城的时间不是还早吗?”
       黎成也观察了一下,说道:“炮声响得厉害,看来是联军提前行动了。”
       的确如此,这一次擅自提前行动的有两个国家的军队,俄国与日本。动机仍然再简单不过:每一个国家的军队都渴望着第一个进入东交民巷,成为使馆人员的解放者。
       紫禁城是个什么状况?好在真正的战报送达后,一个女人的话还能够起一定的作用——从13日下午开始,中国各军便纷纷从各城门涌进城内……十万中国正规军对两万远道而来的洋兵,应该说稳操胜券。然而,十万防御之师,从兵到官,竟没有一人能够说出具体的防御部署是什么。没有指挥作战的机构,没有战斗动员、作战方针、作战原则和协同作战的实施计划,没有保障支援方案,没有战役战术预备队。所有打一场大仗该有的全都没有。
       14日凌晨2时,俄军拥进城门。这以后发生的战斗,是俄军自开始攻击以来遭受的一次真正的抵抗,左右两侧民房的门几乎在同一时刻全部打开,早已隐藏在里面的中国士兵猛地冲了出来。俄国士兵先是怔住了,但很快排枪和机关枪响了,中国士兵纷纷倒下。有的中了子弹但浑然不觉,仍然向前冲。又是一阵排枪,又一批中国人倒下了。紧接着从城内又冲出一批中国士兵,和上一批一样,英勇无畏地猛冲向前。俄国士兵惊讶地望着他们,又一次齐放排枪……
       天亮时分,占领了外城的俄军开始向内城攻击。但是,俄军发现他们的对手和一般中国官兵的装束不太一样:白色的衣服,蓝色的尖顶帽子。这些装束奇特的中国官兵簇拥着一面红色的大旗,旗帜上绣着一条金色的龙,这条中国人虚幻出来的动物在红色的旗帜上扭动着,于满天的朝霞中熠熠生辉。
       这是董福祥的甘军。面对俄国人,他们的决死表现足以让任何一个中国人惊讶。甘军官兵从城墙上的每一个垛口连续不断地射击,大炮从城墙上直接瞄准,冲击中的俄军顿时乱成一团。拉炮的十几匹马瞬间便被打死,冲在前面的炮手非死即伤,军官也负伤大半。俄军仓皇后退,撤退到城墙东南角落的数十间民房里。这时天色大亮,俄军看见中国官兵们突然向他们藏身的民房呐喊着反扑过来。在丢弃武器、伤员和尸体之后,俄军终于被赶出外城,也就是说,整整一夜白忙乎了,俄军又退回到原地。
       就在这时,已经得到“俄军突破外城”战报的俄军主力赶到了,得到兵力补充的俄军立即重新开始冲锋。早晨六时,俄军第10团团长安丘科夫率领部队发起第一轮冲锋。安丘科夫骑在马上高举马刀,身先士卒。但是,对面的甘军阵地上同时出现了一个指挥官的身影,这就是董福祥。这个曾被慈禧太后骂为“强盗”的中国将军毫不隐蔽地站立在高处,挥舞着一把锋利的中国战刀,大喊:“退者立斩!”
       这时的董福祥,把所有用以赞美英雄的语言加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在中国官兵的阻击和反冲击下,俄军很快留下一片尸体退下去了,包括安丘科夫。
       恼怒的参谋长华西列夫斯基刚站起来想喊什么,立即被蜂拥而至的子弹包围,话音未落他也栽倒了。数名俄军官兵上前企图把参谋长抢救下来,但是,甘军的机关枪手们更加猛烈地封锁了华西列夫斯基身边数尺的范围,结果企图抢救参谋长的俄军官兵一个个地倒下,没有一个俄国人能够活着接近在流血中大声呻吟的华斯列夫斯基。这样的封锁居然持续了三个小时,其中两名企图把华西列夫斯基拉出死亡之地的军医都在接近他时负了重伤——一个被子弹打穿了脊椎,另一个腿被打断了。14日中午时分,俄军仅仅攻占下外城的一角,而攻击内城的战斗没有任何进展。被甘军官兵的子弹封锁在瓦砾之中、血已经快流尽的华西列夫斯基只有仰望着异国的天空向上帝祷告了。
       日本人动手稍晚一步。他们在懊悔的同时,把自己开始行动的消息通知了英、美两军。他们的用意很明显:万一日本人抢不到攻占北京的头功,也不能让俄国人占便宜。
       日军攻击的目标是朝阳门,开始攻击的时间是14日早上7点30分,比作战计划规定时间提前了一整天。
       在朝阳门城墙上防守的还是甘军。日军刚开始攻击,甘军官兵就看见自己英勇的统帅董福祥到了现场。董福祥和俄军打了一夜,一脸的硝烟和疲惫,但那柄锋利的中国战刀依旧在他的手上。他站在朝阳门的城墙上,吼出的还是那句话:“退者立斩!”
       中国军队的火力是猛烈的,朝阳门外的日军前进到离城墙还有数百米距离的时候,就出现了严重的伤亡。而横在他们前面的还有一道水深没顶的护城河。步兵受阻之后,日军开始集中炮火轰击朝阳门城墙,双方开始了猛烈的炮战。朝阳门炮战的激烈程度,是此前的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甘军调集了可能调集的所有大炮,向日军的炮兵阵地以及冲击的步兵进行密集的炮击。而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日军得到了跟上来的俄军预备队炮兵的支援,使在这个方向上联军的大炮达到50多门。联军的炮群统一指挥,集中火力轰击朝阳门和东直门城楼,使这两座城楼成为一片火海。轰击的同时,步兵也扛着长梯泅过护城河,向着城墙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中国军队没有预备队的概念,所有的兵力全都铺在第一线,在日、俄炮群的连续轰击下,城墙上出现大量兵力减员,由于得不到兵力补充,战斗力逐渐弱下来。僵持了整整一天,天慢慢黑下来时,日军认为时机到了,立即组织敢死队,推着巨大的炸药桶,一波接一波前赴后继地向城墙接近。
       城墙上甘军官兵的尸体已经堆成小山了。随着一声巨响,日军敢死队终于把朝阳门城门炸开,日军步兵蜂拥而入。
       其时,落霞未尽,天边一片血红。
       第十回 大阅兵闹剧一场 好汉子恩海临刑
       郑逸秋在听到了联军提前进攻的枪炮声后,立即果断下令开始行动。邱鸿烈家中的所有人均被双手反缚,口中塞上布巾,关进一间柴屋。百余匹战马也留在了大红门。骑兵变成步兵,队伍跑步向前。到了内城墙脚下,郑逸秋与弟兄们沿着护城河跑了一段路,便来到了他们白天已经看清楚的地方——河堤下一道七英尺高,锈迹斑斑的水门。
       郑逸秋让李继成带着姚家杰等几名士兵先下到护城河里探路。由于刚下过一场暴雨,河水已经涨得齐脖子深。他们泡在水里,用李继成带来的铁制撬棍先将水门上的铁栏杆撬开。当姚家杰抬头叫了一声“OK”时,郑逸秋立即带着所有人下到河里。李继成与姚家杰等人已经钻进了水门里,正在用力清除巷道里厚厚的淤泥与污物,一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郑逸秋手一挥,弟兄们鱼贯而入,眼前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前面还有交叉处。幸亏有李继成在前面带路,弟兄们才不至于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大约20分钟以后,李继成欣喜地大喊一声:“到了!”然后举起双手,用力挪开了头顶上的一块金属盖板。
       顿时,一股清新的空气汹涌而入。按照预定计划,为避免引起使馆区里的外国人误会,郑逸秋让弟兄们少安毋躁,他和李继成先从下水道爬出去。
       此时已是14日凌晨3点钟左右,眼前是一条笼罩在夜色中的街道,看不真切。
       李继成轻声道:“军爷,这里就是西河沿街。”他指着旁边一幢建筑物说,“看见了吗?那四四方方的门脸儿,就是英国公使馆。”
       郑逸秋揭掉头上的中国军帽扔到地上,大步向英国公使馆大门走去。
       “什么人?站住!”街垒后面,一串用英语喊出的威严喝令声突然响起。
       郑逸秋用纯正的英语大声回道:“我是英国皇家陆军派出的先遣队,奉命前来解救被围攻的领使馆人员!”
       “英国军队!嗨,你们都听见了吗?”
       “上帝啊,我们的人来了!”
       街垒后面,英国公使馆的大门里,到处响起了男人女人激动万分的喊叫声。憧憧黑影,飞快地向着他奔过来。
       郑逸秋冲着下水道里喊了一声:“弟兄们,快出来吧。”
       洋人们分明被身穿中国武卫前军军装的中国人惊呆了。他们突然停住脚步,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这帮从地底爬出,一个个污秽不堪的士兵。
       郑逸秋赶紧声明:“不要开枪!我们是威海卫华勇营,我们的指挥官是盖里斯·鲍尔将军!我要见窦纳乐公使!”
       “啊,我就是窦纳乐!华勇营的士兵们,我知道你们!”一位白发老人率先走了过来,不顾污秽,展开双臂将郑逸秋拥进怀里,滚烫的老泪糊了他一脸。然后他松开手,急切地问道:“快,孩子,告诉我们,情况怎么样了?”
       郑逸秋朗声说道:“你们听听那猛烈的炮声吧,那是我们的联军正在进攻北京的城门!受尽苦难的人们,你们日夜盼望的解放已经来到了!”
       黑夜中,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
       郑逸秋命姚家杰赶紧登上公使馆楼顶,把英军华勇营的军旗升上旗杆,天色一亮,使馆区人员都能清楚地看见这面代表着解放者的旗帜。
       鲍尔将军率领华勇营向广渠门前进,由于美军已经登上了城墙,英军进入广渠门时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他们立即占领了天坛,然后洛斯勃尔的骑兵营在赵双全的引导下徒步前往内城护城河,从下水道向着东交民巷摸去。一个小时后,洛斯勃尔在英国公使馆门前和他的先遣队会合了。
       洛斯勃尔少校成了众多记者包围的明星人物,因为东交民巷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指挥这支首先进入东交民巷的英国军队的指挥官,是解救被围攻了两个月的外国人的大救星。洛斯勃尔也的确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踌躇满志地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
       但是,突发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回答,也让包围着他的记者们瞠目结舌。
       这是大炮发射的声音,而且距他们很近很近!
       郑逸秋激动地叫喊起来:“洛斯勃尔,紫禁城——这是在向中国的皇宫开炮!”
       “对不起,现在战争正在进行,我得指挥我的部队投入战斗。”洛斯勃尔冲出记者的包围圈,向着自己的部队奔去。
       “郑逸秋,你带路,跑步去紫禁城!”
       骑兵营高举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沿着大街向中华帝国的大门——大清门狂奔而去。
       美国人正在炮轰大清门。
       就在几十分钟之前,美军第14、第9步兵团官兵开始向紫禁城冲击。他们没有受到中国军队稍微像样一点儿的阻击,此时专司守卫皇宫的虎神营官兵已经退缩到了紫禁城里,进口的轻武器实在难以和洋兵的大炮抗衡。但这些洋鬼子们却被耸立在眼前的高大红墙难住了,围墙的高度根本没有攀爬上去的可能。
       这时,他们看到了一座门——皇城的第一道大门:大清门。
       在连长瑞利的指挥下,上尉苏莫莱像在靶场上训练新兵一样,在大清门的门闩处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然后退后100米,命令炮兵朝圆圈开炮。
       两次轰击,大清门门闩被炸开。
       美军蜂拥而入。
       让他们感到极为懊丧的是,在他们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座门——这是天安门,通向紫禁城的第二道大门。
       天安门城楼上忽然冒出火力密集的射击。冲在最前面的炮兵连长瑞利和几位士兵一头栽下——这个美国上尉也许是死在距离联军们幻想中堆满金银珠宝的中国皇宫最近的军官。
       虎神营官兵的抵抗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是整个中国的最后抵抗,因为他们身后就是皇帝和太后居住的地方了。
       虎神营官兵格外顽强,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首先是因为对皇上有着无限忠诚才被挑选到皇宫卫队里来的,而不是因为他们大都有出色的武功,他们的月银和生活待遇乃至政治地位都比绿营兵优越得多,这种优越感在他们的皇上和太后有难时就立即转化成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
       荷兰随军记者尼·卡尔森曾在文章里这样描写:“英国军队赶来增援了,据说这支由黄皮肤的中国人组成的军队是从英国的租借地威海卫调来的,这些中国人与他们守卫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的同胞一样不怕死,他们一边向着天安门城楼开火,一边架起云梯往上爬。当他们终于登上城楼的时候,立即用中国话向下面狂喊:‘都上来吧,这上面的人全都死光了!’”
       美军从被炸开的天安门城门中间冲进去时,和刚刚赶来的一支俄国部队几乎火并起来,甚至动了拳脚,双方都想第一个冲入中华帝国的皇宫。
       但是,他们又同时看见,前面又出现了一座城门。而且,这座城门看起来比天安门更高更坚固——
       这是进入中国紫禁城的最后一道门:午门。
       美军立即架好炮。在场的人全兴奋了,因为他们知道,中国宝库的大门即将向他们敞开!
       就在这时,一马飞报:立即停止对紫禁城的攻击。
       原来,各国司令官已经得知美军想首先进入紫禁城的消息,召开紧急会议的结果是:为了防止一国独占或抢占中国紫禁城,暂停对紫禁城的一切军事行动。
       这时,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一行已经出了紫禁城的后门神武门。这一天是1900年8月15日。
       皇宫近在眼前不能入,联军官兵就沿着夹道的红墙争先恐后地往中海、南海、北海拥去,皇家御苑美不胜收的景色并不能吸引他们,联军官兵只管往那一幢幢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冲,那里的金银玉器、古玩饰物才更有吸引力。
       鲍尔将军亲自接见了“劳苦功高”的郑逸秋、黎成。这支秘密特遣队前两天的辛苦此时帮了鲍尔将军的大忙,他们已经打探清楚端亲王、庆亲王等王公府第和公署衙门的具体位置,英国军队的抢劫自然是有的放矢,所获极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终日只见野蛮,只闻血腥了……
       洛斯勃尔的骑兵营成了英军指挥部直接领导下的一支搜捕队,不分昼夜地抓人。协助他们搜捕或者直接执行杀戮的人中,有中国人,更多的则是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过来的英国公使馆人员。他们从联军刚刚占领北京城的那一刻起,就成群地从使馆区蜂拥而出,开始以“杀人竞赛”的方式来对义和团和中国溃散军人进行疯狂的报复。他们还对杀中国的贵族和高官特别感兴趣,带着联军官兵奔忙于英占区的每一座王府和高官的豪宅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10天,鲍尔将军派人把洛斯勃尔叫到天坛祈年殿,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联军总司令部决定于本月28日在中国皇家的紫禁城里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鉴于骑兵营在此次征战中的突出表现,他决定,由洛斯勃尔的骑兵营作为英军代表,组成一个独立方队,参加此次阅兵。
       如此殊荣令洛斯勃尔喜出望外!他马上把全营官兵召集拢来,宣布了鲍尔将军的决定,要求大家从即日起,停止一切行动,全部集中进行强化队列操练。
       27日上午,骑兵营官兵换上了崭新的军装;下午放假,上街洗澡、理发。
       28日,中国首都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朗。上午9时许,八国军队的参阅队伍在北京市民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整齐地穿过天安门镶满一排排碗大铜钉的中央门洞,陆续汇聚到了午门前。
       伫立在这座庞大神秘的宫殿群面前,联军官兵们的心情很难平静。他们非常感谢他们的将军能够想出在这里阅兵的好主意。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必须进行的仪式,只有武装进入中国的紫禁城,从心理上来讲,才算是北京新的统治者。
       9点30分,通往中国紫禁城的最后一道大门午门被轰隆隆地打开,21响礼炮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郑逸秋惊讶地看到,居然有3名身穿朝服的中国官员走在联军队列的最前面,仿佛是专门来领路的。从他们头上的顶子可以看出,至少是二品以上的高官。
       高大巍峨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白玉围栏的平台仿佛建立在空中,铜雕和汉白玉刻的各种珍奇异兽随处可见,回廊曲折蜿蜒,而环绕着那数不清的大小房间的是娇嫩的奇花异草和参天的百年古树。
       此时,郑逸秋心中满塞的却是对居住在这里的慈禧老妖婆的切齿痛恨,让他深感遗憾的是,那一天早上他没能亲手抓住她,联军的任何一支部队也没能抓住她。如今她呆在遥远的太原城里,一如既往地控制着这个庞大的国家。而且,据洛斯勃尔说,中国政府已经派出大臣与联军接洽,商量议和的事情。
       郑逸秋十分清楚,自己的灭门之仇,是永无机会报了。
       这些日子里,每一想到这些,他便感到既愤怒,又无奈。不过,毕竟下诏杀害他一家老幼的慈禧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被撵出了京城。
       联军每经过紫禁城内的一道宫门,都有人从里面为他们开门。这些人弯着腰,低眉垂眼,都是太监。
       待过了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以后,武装示威游行已快临近尾声。联军队伍开始嘈杂起来。毕竟,在满足了好奇感的同时,他们也渴望宣泄一下自己的感情。
       郑逸秋悄悄对走在他前面的洛斯勃尔说:“喂,看见了吗?这些人都是太监。”
       几名英国军官闻言立即把目光投到了让他们大感惊奇的太监脸上,但他们立刻发现,在这一张张貌似恭顺的脸上,仍然透露出一种对他们仇恨和轻蔑的神情。
       “武装游行”结束后,联军随即在贞顺门外宽敞的庭院里举行了阅兵式。四周一层层的汉白玉丹墀上,只有东南方被设为检阅台,那里坐着不多的来宾,有幸坐在这里的,绝大多数是公使馆的人员和他们的家眷,当然也有那些受尽磨难总算活了下来的中国基督徒的代表。
       为今天的阅兵式奏乐的是一支俄国军乐团,其规模和气势是郑逸秋苦心训练出来的华勇营军乐队无法比拟的,有近百人,在成阶梯式的三层丹墀上白花花地站了一大片:雪白的军礼服,雪白的手套,漂亮的胡子,还有与皇宫顶上金灿灿的琉璃瓦交相辉映的各种铜管乐器。他们不停地吹奏着《拉特斯基进行曲》、《土耳其进行曲》等著名的乐曲,为空空荡荡的阅兵现场平添了几分活力与喜气。
       第一支登场亮相的是俄国方队,俄军是联军中人数仅次于日本的部队,他们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自己对攻占北京所作出的贡献最大,所以人人都显出一种极大的自负。
       阅兵现场也出现了一些小插曲。当日本人迈着比俄国人还整齐的步伐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他们一律穿着白色的制服,戴着黑黄相间的帽子,携带着战场上所有的装备,步伐缓慢,整齐严明,悦人耳目。
       负责奏乐的俄国军乐团在吹奏日本国歌《君之代》时突然停顿了一下,日本官兵的步伐顿时慌乱了一下。这一刻,走在队列最前端的山口男爵与福岛将军立即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向了肃立在一旁的俄军司令员利涅维奇中将脸上。
       这是俄国人故意给日本人难堪,以这支军乐团的演奏水平,吹奏这么简单的乐曲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势不两立的国家的话,首推俄国和日本。而仇恨的起因,就是对此刻他们脚下的这个庞大帝国国土的垂涎。
       当鲍尔将军和布鲁斯上校率领的英军方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时,观礼台上的来宾和联军官兵们全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因为华勇营在一系列战斗中的杰出表现,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只是不知道,这些黄皮肤的小伙子倘若此时猛然想起自己的国籍,心情会是什么样的。不过,他们早已忘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了吧。
       随后又走过美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
       华勇营的中国士兵们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在中国首都的大街上,并没有一点儿不自在的感觉。他们发现,北京的平民百姓也没有因为自己的首都被洋人占领而感到愤怒,只要赶在联军到来之前在门前挂出一块白布或是外国小旗,洋人便对他们“秋毫无犯”,他们的愤怒更多的是针对自己溃败的军队和义和团,因为最先抢劫袭扰他们的正是这些同胞。
       在这座被外国军队攻击的城市里,平民百姓也没有按照战争常规大量逃亡,除了官吏和兵勇之外,北京市民基本上都呆在自己家中,初时虽有些惴惴不安,但几天后随着秩序的好转,便仍然像过去一样过日子了,仿佛这场眼皮底下的战争与他们全然无关。
       后来有人为此谴责清政府,从联军开始向北京发起攻击时起,北京城就实行了严厉的戒严:城门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城。这等于有意把百万北京臣民当成了国家的人质。
       但是,郑逸秋分明感受到,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中国都城里的百万平民似乎并没有“人质”的感受。他想了想,原因可能是:京城的平民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见多识广的民众,他们普遍地认为无论谁打进这座城市,都是冲着皇上官府和那些大宅门去的,碍他们什么事?
       泱泱大中华,愿为混乱的年代“舍生取义”的,毕竟为数寥寥。能够记入煌煌史册的,也不过聂士成、恩海吧。
       恩海本是武神营的领催,他竟然在大街上公然枪杀了德国公使克林德。
       就是因为当初恩海枪杀德国公使这一轰动全世界的重大事件,才导致各国组织联军前往中国解救处于生死线上的公使馆人员。
       所以联军进入北京城后,各国将领都有一个共同心愿:迅速抓获杀害德国公使的凶手并将其公开斩决。
       恩海是被自己的同胞侦缉抓获的。
       11月23日上午,身着便装的郑逸秋与姚家杰从天坛出来,经过前门大街,来到了大栅栏。对大栅栏这地面,郑逸秋是再熟悉不过了。京城人有“繁华不过大栅栏”之说。可数月前义和团一把大火,把这片繁华之地夷为了平地。此刻出现在郑逸秋眼中的大栅栏,昔日门面堂皇气派的名店均消失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大片板棚结构的临时性建筑,人潮却依然如过去一样熙熙攘攘,生意也依然如过去一样火爆,这也让他深叹中国老百姓的生存能力的强大。
       为了抓捕恩海,郑逸秋已经把赵双全的关系全部利用起来了。赵双全如今是时来运转,出人头地了。自打联军进城后,他每日都要帮洋人出“红差”。洋人对京城纵兵三日后,实行分区占领,竭力想把社会秩序尽快恢复过来,恢复社会秩序就得依“法”办事,这样一来也就不便像刚进城时那样抓住义和团和溃兵就随便在街上一毙了事,对必杀之人也还得经他们初时的军法处稍后的“联军公所”判决,再交给职业刽子手来执行。赵双全在刽子手这个行当里算得拔份儿的角色,所以每天都没闲着,活儿最多的一天,一个人砍了21颗脑袋。成立“联军公所”后,他又靠着郑逸秋在英占区的最高军政首脑鲍尔上校跟前的美言,当上了英占区的巡捕头儿。如今赵捕头一出门,手下巡捕前呼后拥,半条街的人都争着上前“赵爷赵哥”地叫,和他套近乎。
       赵双全不仅把手下的中国巡捕全派了去,还把他红黑道上的哥们弟兄全都动员起来,四处打探消息。
       时令已经是初冬了,上午10时左右,天上飘起了小雪花,那飕飕的小北风也变得像刀子割肉。郑逸秋见离午饭时间还早,便带着姚家杰进到文记茶庄,点了一间暖意融融的雅间,喝茶打发时光。之前他已经和赵双全约定,这些日子一旦有恩海的消息,便马上来文记茶庄找他。
       快到中午时分,赵双全急匆匆地赶了进来。一进门便咋咋呼呼地嚷:“郑爷,快,快,跟我走一趟。”
       “怎么样,查到恩海的消息了吗?”郑逸秋见他这副模样,满心希望地问。
       赵双全道:“恩海的消息眼下还没有,不过,我一个手下刚才来对我说,他在东单杨记当铺里发现了一块外国人的怀表,看上去很值钱,我紧着跑去看了,可那表上刻的是洋文,我认不得,只好赶着来向你报个信,请郑爷赶快过去看看。”
       郑逸秋虽然有些失望,还是随赵双全去了。结果当店主把一块怀表从一堆旧物件里拿出来,往郑逸秋面前恭恭敬敬一送,郑逸秋顿时觉得眼前倏然一亮——刻在表背后面的一串英文,正是死去的德国公使克林德的名字。
       郑逸秋一声断喝:“给我抓起来,带回天坛!”
       审讯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店主不仅供出了当这块表的人,还供出了那人现在的住处:米市胡同32号。
       洛斯勃尔当即调动骑兵,将正与老婆儿女吃午饭的大清国皇家护军领催恩海当场抓捕。
       鲍尔上校得知恩海落网,大喜过望,立即在祈年殿里审问恩海,由郑逸秋担任翻译。
       恩海被押到祈年殿时,郑逸秋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中国皇家护军小军官的尊容:当初因杀害德国公使而陡然被渲染为“民族英雄”的人物其貌不扬,身材即便在中国人中也显得矮小精瘦,与郑逸秋想象中的英雄壮士形象相去甚远。但是,随着审讯的开始,郑逸秋很快认识到恩海的的确确不愧为一位英雄壮士。
       显然,为自己那一枪而赢得极大荣誉的恩海自落入洋人手中的那一刻,便抱了必死之心,故而在巍峨的祈年殿中面对济济一堂的洋人,毫无半点儿惧色。
       居高临下的鲍尔上校把双眼凝在恩海脸上,似乎想用威严的目光摧垮这位个子瘦小的中国军官的意志。恩海似乎明白洋人将军的心思,知道这也是一场特殊的较量,所以也用同样威严的目光迎对着鲍尔蓝幽幽的眼睛,彼此一言不发,“较量”了好一会儿,算是打了个平手。
       终于,鲍尔开口问道:“你就是中国军官恩海?”
       恩海答曰:“我就是中国虎神营霆字8队领催恩海。”
       郑逸秋照实翻译。
       鲍尔显然不知道领催是个什么样的官职,问郑逸秋:“领催……什么意思?”
       郑逸秋解释道:“领催是满语,就是相当于英军中排长一级的军官。”
       鲍尔点点头,继续问道:“恩海排长,我问你,德国公使,是不是你杀害的?”
       恩海昂然答道:“我奉长官命令,遇外国人即杀之。我本一兵,只知服从长官命令,他自己撞到我枪口下,算他运气太糟。”
       鲍尔再问:“那,你把如何杀害克林德公使的经过据实讲来。”
       恩海犹如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开了:
       “有一天,我带领二三十士兵,在街上见一外国人坐轿而来,身后还有两名骑马的外国人。我便立于道旁,对准轿内的外国人开了一枪,轿夫和骑马的洋人立时逃走。我上前把轿中的外国人拖出来时,他已经死了,胸前有一带链金表,我就取了下来。我手下的弟兄们有的拿他的手枪,有的抹了他的戒指。我因杀国仇而死,心中非常自豪。现既被抓,你们杀我偿命便是了。”
       鲍尔想了一下,又问道:“你杀德国公使那一天,是不是喝醉了酒?”
       “哈哈哈哈!”恩海仰天大笑起来。这笑声令所有人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这么个毫无军人英武之气概的小个子中国军人,竟然在死之将至时能够发出如此洪亮开心的笑声。只听恩海高声答道:“酒是好东西啊,我平日常可一次饮四五斤,但是我明白告诉你,我杀德国公使那一天,实未饮过一杯,我系当兵之人,既敢作,就敢当,无需借醉酒为我减罪!”
       鲍尔定定地注视着恩海,郑逸秋惊讶地发现,在这位历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的眼中,分明也闪耀着几分对真正军人的崇敬目光。
       少顷,鲍尔猛一挥手:“带下去,把他交给德国人处置吧。”
       1900年12月31日,一个极冷的天。在洋人占领北京4个多月后,北京的平民百姓终于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德国人将公开凌迟中国皇家护军军官恩海。
       德国元帅瓦德西对杀害德国公使的凶手恨之入骨,在他的意识中,原本以为依照中国人的做法将恩海砍头示众便能尽泄胸中恶气,没想为他们服务的原顺天府尹的一位文案师爷严尊逸却对他言道,恩海罪大恶极,这场战争实因他而起,故而斩首太轻,理当凌迟处死,方能为冥冥之中的克林德公使雪恨。瓦德西毕竟老奸巨猾,既想让恩海当街凌迟,又不能让德国人背上“残暴”的声名,便生出一个主意,德国人组成的军事法庭只判决恩海死刑,至于怎么个死法,德国人不出面,交给替他们服务的中国人去执行就行了。所以,德国人出的布告上,恩海是判的死刑,但是,中国人口风不紧,行刑的日子尚未到来,满北京城的人都已经知道,德国人要在当初德国公使被打死的现场——东单北大街西总布胡同口凌迟处死恩海。
       郑逸秋是从赵双全口中得知恩海的死法的。赵双全对他说,德国人派手下的中国人找到他,要他来出这趟“红差”,还说,凌迟不比斩首,是个很讲究技术的细活儿,德国人给的报酬很丰厚。
       郑逸秋一听大感兴趣,对洛斯勃尔说,凌迟恩海那一天,他一定要去刑场看看。没想洛斯勃尔、沙克等英国军官一样具有强烈的好奇心,表示到时都要去现场看。
       这天,等郑逸秋与十来名英国军官骑着马来到崇文门大街时,他们发现已万人空巷。
       郑逸秋注意到,绝大多数的人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想看看这位中华英雄是何等模样和气概;也有少数人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们痛恨恩海,觉得他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充其量是个没有脑筋的鲁莽之徒,正是他的愚蠢行为给中华民族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一位曾经为中国人着实地出了一口恶气的人物被洋人处死,也很是痛心;再有一部分人则纯粹是抱着好奇的心理,特意来看看难得一见的凌迟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密密匝匝的人群簇拥下,押解恩海的囚车终于来到刑场,此时刑场中央早已被联军公所派来的差役围出了一块空地,中央立着一根一丈多高的粗木桩。中间地带就是刽子手行刑的场地。
       行刑的刽子手共有4人,前一后三地立着,前面一位就是被德国人重金聘来主刀的赵双全,后面3个是他的助手。4人全都脚蹬虎皮靴,满脸横肉,杀气腾腾。
       赵双全看见人群中的郑逸秋和黎成,得意地向他们点了点头。
       上午8时许,3名中国监斩官陆续就座,瘦小的恩海被两个解差两脚腾空地架到柱子跟前,随即被赵双全的两个助手接过去,反捆在柱子上。恩海始终昂首西北方向,顺着那个方向几百米之外,便是他在米市胡同的家。
       随后,赵双全和一个助手将恩海全身上下的衣服裤子用刀划破,撕拽了下来,恩海眨眼之间便一丝不挂了。然后,赵双全分明是为了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大吼一声,便开始行刑了,他“扑哧”一刀,手中的利刃狠狠刺进了恩海的大腿,随后,他的大手麻利地把锋利的刀刃一弯再一带,一块鲜活的人肉顿时被他从恩海身上剜了下来……
       如果此前还有人对恩海是否算得真正的英雄持有怀疑的话,那么,就在这一刀下去的时刻,恩海所表现出的英勇气概终于彻底地打消了这些人的疑虑。极度的疼痛使恩海猛地战栗了一下,但他马上强忍剧痛,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挂在脸上,并且向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放声大呼:“各位父老兄弟看清楚了,我就是杀洋鬼子的满人恩海!到了阴曹地府里,咱恩海也接着杀洋人!"
       “好啊!”“哥们儿,够种!”人群中顿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凌迟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来世……杀尽……天下洋人!”这是恩海在心脏停止跳动前从喉咙里喃喃嘟囔出的最后一句话……
       尾声
       新世纪开始的第一个春天终于来临,什刹海、“三海”厚厚的冰层还凝结在池塘边,离岸稍远的湖面上,已经漾开一汪汪盈盈碧波。风吹过,奔跑着骡车蠕动着驼队的街市上尘土飞扬,焦枯了一冬的枝头重新绽出点点新绿。
       枪炮声早已从京城百姓的耳际消失,春节的热闹劲儿刚过去不久。不少人家门上贴的“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或是“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的对联,依然红得醒目。
       光绪二十七年(1901)9月7日,辛丑条约总算签订了。像过去一次又一次和洋人打仗一样,中国人又输了个一塌糊涂。输了就赔钱好了。
       除了按照条约规定留下极少数军队长驻中国,其余的联军大部队纷纷拔寨归国。
       9月13日,专门从刘公岛赶到塘沽港接华勇营的英国巡洋舰“罗曼”号缓缓靠抵威海卫爱德华码头。威海卫行政公署在爱德华码头上组织的欢迎场面极其盛大隆重。行政长官洛克哈特登台致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已提升为准将的鲍尔也代表华勇营讲了话。欢迎大会结束后,鲍尔带大队人马回到北大营,骑兵营仍回老驻地麻家老寨子。
       此后的日子,军营里却并不平静。论功行赏,这是每个军人做梦都想的美事儿,没功,哪来的赏?评上了的兴高采烈,没捞上的垂头丧气甚而怨气冲天。
       但不管怎样,英国人照样依照程序,按部就班地把事情进行下去。
       英国人给予了华勇营极高的荣誉,不仅以政府的名义为华勇营树了纪念碑,立功官兵更被当成英国的英雄来崇敬。
       12月10日,立功授奖大会在北大营操场上举行,威海卫所有的头面人物全部莅临北大营。173名立下战功的士兵站在前面,把每一枚维多利亚女王勋章送到立功士兵手中的是鲍尔准将,而只有郑逸秋、黎成等8名立下一等功的官兵,才由洛克哈特亲手把勋章戴在他们的胸前。
       对郑逸秋来说,好处远不止于此,接下来的奖励几乎让华勇营的官兵们羡慕得眼珠子都充了血。
       1904年4月,被挑选出来的郑逸秋、黎成、姚家杰等12名华勇营的中国军人身披绶带,登上了“威廉”邮轮,代表华勇营前往伦敦参加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
       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颠簸后,他们到达了伦敦,在白金汉宫,与来自印度军团、香港军团、新加坡军团,以及中东、非洲各殖民地的雇佣军的“优秀分子”们一起,受到了英国新国王的接见。
       爱德华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他不仅是英伦三岛的国王,同时也是大英帝国所有海外殖民地的国王。既然是“所有海外自治领地的国王”,那么,当然有必要将爱德华七世的威仪昭显于大英帝国所有海外领地的土地上。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新国王接见殖民地军人代表的盛大豪华的场面举世无双。
       英国人以极为巧妙的方式犒赏这些忠诚不渝的雇佣军代表,授予他们极高的荣誉和勋章,以感谢他们对大英帝国流血牺牲而作出的特殊贡献,同时也据此向所有雇佣军表明,只要为英国的利益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他们也同样能享受难得的殊荣。
       受到国王的接见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并令人如沐春风。面对着英国宫廷的豪华排场,感受着王者的气势,不免会让被接见者手足无措。
       与所有来自殖民地的雇佣军代表不同的是,郑逸秋等12名来自中国威海卫的军人是头顶着一座中国城门受到英国新国王接见的——这是所有朝贺者中献给那个日不落帝国国王的一份最奇特的礼物。
       郑逸秋在伦敦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将他从战争中掳掠到手的所有字画和古玩寄存到了海德公园旁边的一家银行的保险室里。
       而此后事情的发展却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
       1905年8月,英日第二次签订同盟条约后,英国对日本的戒心解除,确定将威海卫作为一处不设防的军港。至此,英国内外防范压力减弱,华勇营失去了保留价值。1906年6月,这支雇佣部队最终被解散。英国人对善后工作处置得很得人心,为华勇营士兵提供了三个选择:一,去南非当警察;二,留在威海卫当巡捕;三,移交给中国正规军。
       结果,有532人选择了去南非,75人选择留在威海卫,剩下的700多人则集体移交给中国政府,编入袁世凯的新军。
       没有史料表明这转入中国正规军的700多人受到了歧视,甚至连道义上的谴责也不曾发生,虽然中国当局肯定对华勇营在庚子年发生的那场战争中的表现非常清楚。唯一的解释恐怕是他们也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群普通的士兵,谁给他们生存的条件,他们便为谁扛枪打仗。自古以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黎成去了新军,他在华勇营仅是个连长,一到新军便官升一级,担任了管带。1911年,在与孙中山领导的北伐军作战时战死。
       郑逸秋却作了另外的选择,他和奉调到英国陆军部亚洲局工作的洛斯勃尔一同去了英国,此后,一直定居在曼彻斯特,并娶了洛斯勃尔的妹妹苏莱为妻,成为一位文物古董鉴赏家兼收藏家。1960年7月21日,逝于曼彻斯特郊外别墅,终年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