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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菁华]契丹马刀
作者:邵广佑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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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局长暗夜得刀,谁是神秘送刀人?日本浪人戏院滋事,隐怀怎样的阴谋?
       一群义士,一帮鬼子,烽火边城,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正在发生……
       1、看花桥得宝
       赛人鹏每天晚上都要练一通刀才离开县警务局。这晚正练着,忽见一只斑斓的蝴蝶翩翩飞过,他灵机一动,挥刀削去。然而,蝴蝶的头颅还在身上。不是蝴蝶的脖颈太硬,而是刀不快,还不如一根烧火棍。这让赛人鹏深感羞愧,当即停下来,回屋将刀扔在茶几上。当他空手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死去的蝴蝶被初秋的晚风吹得满地乱滚,不禁摇摇头。
       “这样的钝刀,怎能砍下日本鬼子的脑袋?”
       赛人鹏有个愿望——选择一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砍下他的脑袋,祭奠亡去的中国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升起的昏暗的残月,很扫兴地走下廊庑(wǔ音舞),向大门走去,回家。这时候县警务局的衙署里只有两个人了,除了他,还有一个编外的杂役增喜。
       县警务局的衙署很特别,日员的警佐衔副局长上野久之带着两个指导官单独在一个建有二层小楼的院子办公,以显示日本人的主宰地位,而警正衔的局长带着直属中队在相隔一条大街的另一个院子办公。至于其他的股队,在很远的地方独立办公。那个上野久之与主政的日系副县长不和,便借口肺病,到八十里外的关东军军官疗养院疗养去了,没有三两个月不回来。
       一个月前,赛人鹏还是县警务局的警佐衔总队长。由于日本军队发动了“卢沟桥事变”进攻华北,驻守在这里的兵力不是很强,所以不甘心做亡国奴的民众常常袭击县署。前任县警务局长因“办事不力”被解职了,他便出任了警正衔的局长。
       伪满洲帝国康德四年(1937年)的夏秋时节,这一带无论城乡都很乱套,许多事情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县警务局长的办公院子设在中央广场的北侧,赛人鹏住在东门外东顺城大街南端带珠寺附近的圣水胡同。说起来这是很远的路,但若是穿过莲花湖,走东南的便门,可以缩短将近一半的路程。
       路不算太远,肚子也还不饿,因而赛人鹏走得很慢。夜幕初降,无论天空、道路、屋宇、湖水、荷叶,全都是灰蒙蒙的。过了天香酒楼和荣记书铺,便是连接莲花湖的看花桥。桥上安有路灯,以往六盏路灯足以照亮桥面,今天因为停电一盏不亮。
       湖水泛光,赛人鹏看见桥上有个人,站在青石栏杆边——难道他在欣赏景色残败的鸳湖泛月吗?国难当头,有这样闲情逸致的人可不多见。
       赛人鹏走上石桥,但见那是个肩宽腰细、身背青布包袱的男人。他头戴礼帽,身着青色礼服呢长袍,脚蹬青布靸(sǎ音洒)鞋。最奇怪的是,那人像是在给神明献礼似的,双手前伸,托举着一口刀,黑亮的刀鞘上插着一根茅草。这年月卖人头的都有,卖刀有什么稀奇,只是他那托举的姿势让人心惊胆战,所以过往的行人谁都不敢理睬。
       穿戴得体,却站在这里卖刀,让人不可思议。赛人鹏猜想,此人可能是赌博输光了老本儿,要不就是在姐儿那里一掷千金,身上没有了过夜的钱,只好在这里贪黑卖刀。不然的话,他为何压低帽檐儿遮住自己的面孔?
       赛人鹏爱刀如命,已经买了两口刀,都不理想,当然还有再买一口的欲望。但他今天分文不名,顶多可以朝那口刀多看几眼。那刀鞘上三三排列着九颗宝石,如星星般熠熠耀眼。赛人鹏心里痒痒的有了某种感觉,便疾步走过去,嗖地抽出一截雪亮的刀身。立刻,就像揭开冰窖盖板似的,马上有股寒气打到脸上,赛人鹏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好刀!”
       “错了,宝刀!”
       那人纠正了一句,说话的声调不高,但庄重有力。
       赛人鹏抽出刀。那刀的寒气更加凝重逼人,浑身的白光如闪电灼目。他眯起眼睛,拔下一根头发贴在刀刃上,轻轻一吹,那根头发竟断为两截!
       赛人鹏四下望着,想要寻找一只花蝴蝶,但是没有,连一只苍蝇都没有。他打消了就地操演一番的想法,拨歪刀鞘上的茅草,问那人要价多少。
       “如此宝贝,你觉得能值多少钱?”那人反问。以守为攻,正是卖家的惯用手段。
       赛人鹏开价伪满洲国中央银行流通币二千元。他的月薪是一百二十元,手头有点积蓄,再借一些,或许可以凑够这个数。
       那人轻蔑地嗤了一声。
       赛人鹏有心报个五千元,但若是买,便得倾家荡产。便轻叹一声,将宝刀插回鞘中,放回那人伸着的手上。
       “赛局长可知这口刀的来历?”
       赛人鹏打了一个愣怔,摇摇头。心想,我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我?又一想,警务局长乃是县城里的头面人物,谁不认识!
       “一千年前,契丹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率领大军东征,最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行不离身、陪伴他东征西战的马刀。”卖刀人特别强调了一句,“那是一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的宝刀。”
       “哦,难道说这马刀——”
       “正是耶律阿保机的那把宝刀。”
       话音未落,那人拔去茅草,身手敏捷地将刀向前一掷。赛人鹏没有准备,慌忙伸手接住,将刀稳稳地抱在怀里。
       “胭脂送美人,宝刀赠英雄,自古如此。”
       那人丢下一句话,走得踪影皆无。赛人鹏清醒过来的时候,天上依然是朦胧的残月,脚下依然是灰暗的石桥。
       2、大戏院开锣
       接连数日,赛人鹏不待天明就来到警务局,增喜给他打开院门,给他敬礼问好,他笑眯眯地回礼。
       局长室里,迎面的茶几上有一个精致的刀架,托着一口黑色蟒皮刀鞘的刀,就是那口连蝴蝶头颅都砍不掉的刀。
       赛人鹏进了屋子,目不斜视,径直奔向座椅后面的铁皮柜,打开柜门,像从襁褓里捧出婴儿似的取出那口契丹马刀。他将刀鞘上的九颗宝石轻轻抚遍,抽出刀身翻来覆去、爱惜不够地观赏一番,然后来到院子里,练起祖传的刀法——舞风狂龙刀。宝刀的寒光把他包裹得人影不见,整个院子如风雨来袭,茂密的贵妃杏树叶沙沙作响,盛开的芨芨草花瓣飞扬,娇小的柳叶儿鸟扑棱着翅膀惊恐地飞去……
       黄昏下了班,人走光了,赛人鹏也会打开铁皮柜,珍爱地取出那口契丹马刀,练上一个时辰。
       这天晚上,赛人鹏没有碰刀。他要去看戏,没有练刀的时间。
       华乐大戏院的老板德泰,笑容满面地站在门旁,跟熟识的人抱拳答礼。因为开业才半个月,他的头上,大戏院的横匾还披扎着牡丹花结的红绸子,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喜庆的光芒。“华乐大戏院”五个字,为当地名流高老先生所书,兼有苏之肉米之骨,飘逸端重。
       华乐大戏院在县城中独树一帜,三层楼的举架,两层楼的座位,琉璃瓦飞檐的门脸。一句话,气派!
       但也有不协调的地方,比如大戏院左近的墙垛上,有两行用白灰刷写的竖条标语“建设王道乐土”,“日满亲善”,落款是“大日本皇军立”,让人看了恶心。
       赛人鹏在街上吃罢晚饭,看看时间到了,便坐一辆人力洋车向华乐大戏院赶去。因为是下了班,而且进出娱乐场所,就换了一身便装。到了门前,他开发了车脚钱,跟德泰会心一笑,拱拱手就进去了。赛人鹏跟德老板交谊深厚,不来就卷了面子,来了买票也卷面子。池座前六排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乃是德老板特意留给赛人鹏的,要是赛人鹏有事来不了,那个座位就空着,绝不卖出。
       前来看戏的人不少,住在大街对面的日本人也来了,他们之中有身穿和服脚踏木屐的满铁守备队军官家属,也有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的商人。日本军队自从1905年3月16日打跑了俄国人进驻这个县城之后,始终没有离开过,经常耀武扬威。“九一八”的第二天,日本军队占领了全城,更是趾高气扬。日本军官的家属不买票,白看,还总是端个优越的架子。日本商人买票,他们知道,此地居民对日本人一直怀有憎恨之心,若是言行不当引起众怒就会影响生意。
       虽为“满洲帝国”,却是日本人说了算,县城里很多地方并列挂着日本旗和伪满洲帝国旗。华乐大戏院所在的这条街,叫更刻大街。德泰之所以要把戏院开在这里,是因为斜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日本驻奉天(沈阳)总领事馆的出张所,后改名为日本领事馆。日本人要顾及脸面,不便在这里闹事,比较安全。另一个原因是,这里离电灯局近,扯电线方便。
       开戏的第一遍铃声响了。一个日本人,个子不高,身着西服,迈着方步,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大个子的德老板立刻哈下腰,给小个子日本人鞠躬致敬。此人叫小岛宜孝,是牌楼大道“樱之花豆酱馆”的老板。
       小岛宜孝来华乐大戏院已经三次了,每次来都要在“建设王道乐土”及“日满亲善”的标语前伫立一会儿,一字一顿地念过,笑眯眯地点头,然后摇着一把典雅的牙骨折扇,仰头端详戏院的额匾。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是在看“华乐大戏院”五个字的书法?是在看额匾的刀功?还是在看那一字排开的三个牡丹花结?
       看完了横匾,小岛宜孝朝着德老板微微一笑,按规矩把戏票交给了把门的。德老板说着客气话,满脸堆笑走在前面,接过杂役递过来的小灯笼,亲自陪同入场,亲自给他照座。
       大戏院有点儿洋玩意儿,比如座席灯光,第一遍铃声响过,大吊灯随即转暗,五分钟后响第二遍铃声,灯光全灭,正式开锣。小岛宜孝坐好的时候,刚好开演。并不是这个日本人时间掌握得好,而是管灯光的师傅看见德老板还在给贵客照座,就没有按时闭灯。德老板事先关照过众人,贵客没有坐好,千万不要开锣。
       大戏院的戏台已经洋化,上层是台冠,下层是舞台。舞台的前方设有一道漫圆形的矮小栏杆,渲染着勾栏遗风。池座的前几排放有茶桌,看戏的人可以点壶喜欢的茶水边饮边看。旧式的戏院又称为茶园,看戏的人可以与亲朋好友面对面地坐着,可以唠嗑,可以喝茶水。但他们背对着舞台,要看戏就得把身子扭过去,很不方便。德老板的华乐大戏院全部改进,所有的座位一律面向舞台,只给前八排特设了茶几,既不耽误贵客聊天,也不影响后面的人看戏。这也是全城人都爱到这里来看戏的原因。二楼两侧靠近舞台的两排座位是“临监席”,专给官员预备的,以便检查戏里有无违禁之处。虽然华乐大戏院的德老板手眼通天,却也不能不按规矩办事,给县署的官员们留个面子。但既然日本人没有说是违禁,还来看戏,官员们自然也不敢乱挑毛病敲诈钱财。在“满洲帝国”,县长办公得请示日本人出任的副县长,下属们更不敢得罪日本人。
       这些日子演的是京戏全本《王宝钏》,由省城来的名角儿主演。
       今晚演的是《算粮》、《银空山》、《大登殿》。小岛宜孝坐在第四排正中位子,似懂非懂地摇头晃脑,用那把折扇随着板眼敲打手心。德老板给他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小鬼子根本没喝,心思不在戏上,不时地瞪着眼睛四下观望,好像在搜寻什么。
       赛人鹏坐在第六排的正中,前面是一个衣着整齐不像富商也不像官员的年轻人,越过这个人的肩膀,小岛宜孝的所为便可看在眼里。
       演到《银空山》的时候,戏迷们不住地叫好喝彩。赛人鹏前面那年轻人,无拘无束,嗓门豁亮,巴掌拍得也响。赛人鹏根据座席号断定,这人应该是德老板的朋友,名叫永安,专做皮货生意。赛人鹏始终没有见过永安,德老板拜托过:“永安做生意不免要跑山里,带些货物来来去去的很不容易,希望你这个警务局长帮个人情,在永安进城出城的时候能高抬贵手。”赛人鹏说:“这事好办,永安来到或者出城之前你知会一声,我派中队长古赫达带几个亲近得力的人暗中保护就行了,他们糊弄小鬼子有一套。”德泰老板说:“我没什么谢的,请你看戏吧。”就这样,在池座的前六排给赛人鹏留了一个固定座位。
       小岛宜孝心不在戏上,回头看看永安,又东看看,西望望,好像在寻着什么。这是一出打垫戏,夹在《算粮》与《大登殿》之间,目的是让主角儿藉此休息一会儿。西凉公主插花翎,披女靠,扎云肩,好不威风。小岛宜孝转向舞台,盯着西凉公主,被角儿的俊美所吸引。
       第二天,德老板看看已是日上三竿,便去了牌楼大道的“樱之花豆酱馆”,把三场戏票钱退还给小岛宜孝。
       德老板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赛人鹏提醒过他:“这个小岛宜孝不知是什么来历,笑里藏奸,不得不防。得罪了山神爷,养不活大肥猪,你的大戏院还靠什么挣钱?”
       当然,德老板不能光是送还三十元甲等戏票的钱,还得搭上几瓶好酒几条好烟。
       小岛宜孝眯着眼,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既不让座,也不说一句客气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连钱带物全部收下了。德老板想,赛人鹏的话没有错,小岛宜孝既狂妄又贪婪。
       临走时他依照赛人鹏之言又奉送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石冻寿龟扇坠,古朴对古朴,珍贵对珍贵,正好配那把牙骨折扇。
       小岛宜孝拿在手里摆弄好久,不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见它穿有丝线,就往脖子上套了一下,没有套进去,只好眼看着德老板等待指点。经过德老板的解释,他方才知道是个扇坠儿,尴尬地叫着:“哟希!哟希!”
       德老板将要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时,听到身后“嘿嘿”了一声。回过头去一看,小岛宜孝撇着嘴,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德老板,华乐大戏院这个名字起得不错呀!”
       “小岛先生夸奖,不过是混碗饭吃而已,全靠各界人士的捧场。”德老板抱拳深鞠一躬,回他的大戏院去了。
       赛人鹏闻听这个过程,也没有猜出话里有什么含义。
       3、刀对刀用智
       赛人鹏忙里偷闲,练他的舞风狂龙刀。
       这一天,有小华尔街之称的日升大道忽然发生火灾,起因是庄和盛当铺用电不当,结果殃及池鱼,左邻的上海平安保险分公司与右邻的东三省官银分号及横滨正金银行遭到波及。商务消防队闻讯赶来全力扑救,但是火借风势不断蔓延。警察的任务是维持秩序,保护金融商家不受哄抢,别的买卖可以不管,东三省官银分号和日本人的横滨正金银行必须给予保护。
       火势已经减弱,赛人鹏与警察第十二小队队长布置人马,阻止看热闹的人接近东三省官银分号和横滨正金银行。
       这时,忽然来了三个腰带长刀的日本浪人,为首的身体十分健壮像个狗熊,手持一封信件,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后面两个手握刀柄,都是满脸狂妄的神色。那个狗熊什么话都没说,狂妄地将信伸到赛人鹏的面前。
       “樱之花豆酱馆小岛经理的信,你的,立刻就看!”
       小岛宜孝的“樱之花豆酱馆”开业不久,仅有五个店员。但是,日本人往往召来胆大妄为的浪人帮其做事,支撑门面,摆平纠纷,这在伪满洲国是常见的事情。
       那狗熊浪人出言不恭,赛人鹏也就没有给他好脸。
       信是用毛笔写的,纸是七行笺。
       赛局长人鹏先生如面:
       闻君有爱刀之好,与某兴味相投。今日颇得宽余,欲与切磋刀术,请到寻常高等小学楼西侧之樱花林一会。
       即来为盼。
       樱之花豆酱馆经理小岛宜孝
       大满洲帝国康德四年九月十二日
       赛人鹏看罢,见那狗熊浪人满眼杀气地盯着自己,不知道其中藏有什么玄机。但不管怎样他都得去,否则会让小鬼子耻笑。于是把信揣进衣兜,跟第十二警察小队的队长交代几句,便要回警务局去。不料,那个狗熊浪人伸出粗壮的胳膊拦住了他,说话的口气相当蛮横。
       “你的,立刻就去!”
       “我得回去拿刀!”
       那狗熊浪人依然伸着胳膊,瞪起眼睛重复了那句话。赛人鹏只得往寻常高等小学走去,边走边想,小岛宜孝玩什么花样,要我空手夺刀吗?
       他忽然一惊——我刚刚得到契丹马刀没有几天,小岛宜孝就知道了?难道……他设了圈套,要夺我宝刀?
       大火已被扑灭,救火的消防队员、保护现场的警察、看热闹的平民百姓,见赛人鹏被三个日本浪人用刀押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起拥上前来质问。在这个县城,休看日本军人恣意妄为了三十二年,但是中国人并不服气,有事还挺抱团儿。
       狗熊浪人见事不好,中国话又说不流利,就让跟随的两个浪人抽刀,准备格斗。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理不愿意看着日本人在自家门前制造血案,赶紧出面制止,用商量的口气跟那个狗熊说:“赛局长维持局面劳苦功高,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别把他带走。有什么事情,宪兵队那里或者驻屯军司令官那里由我去说。”
       狗熊浪人说:“你是商人,我是行侠,各不相干。我要按照小岛经理的吩咐做事,你的话等于白说。”
       这样僵持着,不会有好结果。赛人鹏推开日本浪人持刀的手,对大家说:“我不过是去寻常高等小学见见小岛宜孝经理,没有大事,诸位尽管放心。”
       人们这才散开。
       寻常高等小学是日本人的学校,专收日本儿童。校舍很讲究,是座二层小楼,操场阔大,四周种有树木花草。楼西是休憩地带,分杏花林、桃花林和樱花林三个游憩区域。这天是星期日,学校放假,整个校园空空荡荡。赛人鹏被那狗熊浪人带到樱花林,看看环境,觉得十分清净,又没有太多的闲乱杂人围观,确实是个比刀的好地方。小岛选择这里,若是输了,外人不知,不会丢脸。
       小岛宜孝下着西裤,上身是一件淡黄色的卫生衣,坐在一张躺凳上喝茶。旁边有两个伙计,一个给他拎着西服上衣,另一个给他捧着长把细腰的军刀。见赛人鹏来了,小岛宜孝动也没动,很傲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责问狗熊浪人:“为何来得这样缓慢?”
       狗熊浪人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小岛宜孝很不满地骂他:“八格牙噜,你们不是有刀嘛,不会动手?”
       赛人鹏心里骂道:“他妈的,小鬼子太霸道,净想欺负中国人!”
       那狗熊浪人站直了身子,说道:“是,经理!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理和别的公司经理都在场,我怕动刀伤了自己人。”
       小岛宜孝没话可说,瞪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转向赛人鹏傲慢地说话:“我们只是比比刀,看看这个县城里谁是第一高手。他们,都是证人。”
       “小岛经理,我练刀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一点儿套路都没有,也从来没跟别人比试过。要论谁是这个县城里的第一高手,我看就是你小岛经理了。”
       “啊哈,不不。赛君,我喜欢刀,一直在寻找最好的对手,想检验一下自己的功法到底怎样。赛君,要是你看不起我,可以回去。”
       “哪里哪里。不过,我没有刀,怎么奉陪?”
       话音刚落,一个日本浪人带着增喜来了,老人家手里捧着一口刀。
       赛人鹏这才知道,小岛宜孝布置得相当精密,事先派日本浪人去了警务局,胁迫杂役增喜将刀取来。增喜那里有局长室的房门钥匙,也有他那个铁皮柜的钥匙。赛人鹏心里一紧,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坏了,那口契丹宝刀非得归小岛宜孝不可,将来我用什么割取那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的人头?
       小岛宜孝得意地说:“回去取刀耽误时间,我派人替你拿了,你看,多么方便。”说着将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喝干,站起身,双手倒换着活动腕子,准备开打。
       赛人鹏再一细看,老人家双手捧着的,刀鞘为光溜溜的黑色蟒皮,没有宝石。那不是契丹宝刀,而是一口山沟铁匠打造的普通刀,钢性不均匀,也略重了些。他转忧为喜,走上前去给增喜鞠了一躬,连连说道:“多谢你老人家!多谢你老人家!”
       增喜将刀递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赛人鹏会意,也不禁哈哈大笑。
       小岛宜孝的军刀,的确是把好刀。他的刀法,沿承西洋格击的路数,确有出众之处,气力也足。而赛人鹏,出刀让人看不懂套路,始终不会进击,像个遇到马蜂群的莽撞汉,要么扑闪,要么搪挡招架。没多久,他手中的刀变得狼牙凹凸,像是一把锯子。小岛宜孝越发气势汹汹,精致地劈着刺着,刀刀都有直取赛人鹏头颅的架势。但是,无论小鬼子怎么努力,刀尖刀刃就是碰不着赛人鹏。
       乒乒当当,两口刀激烈地撞击着,磕碰着,嘹亮地响着。树叶被震落下来,尘土漫卷开去……
       小岛宜孝胳膊酸麻,再也抡砍不动了,将刀插在地上当拐棍拄,大口地喘着粗气。赛人鹏停下来,看着小鬼子,一言不发。
       小岛宜孝很恼怒,也很无奈,抹一把汗水淋漓的脸,不停地喘着。许久,他嘟囔了一句:“平分秋色,平分秋色。你我都是第一高手,顶好的顶好!”
       赛人鹏摸着锯齿刀刃,笑眯眯地说:“哪里哪里,以刀而论,是你赢了,你才是第一刀客。我这口刀,还得回炉重打。”
       小岛宜孝翻来覆去地察看他的刀,脸上渐渐现出得意的神色:“喔,刀嘛,还是大日本帝国的好。支那的刀,都是锯子,伐木场的干活,哈哈哈!”
       赛人鹏心里踏实了——小岛宜孝只字没提契丹马刀,可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新近得到一口宝刀的事。这就好,少惹麻烦。
       寻常高等小学的门外,不少人在等着赛人鹏,见他和杂役增喜平安地走了出来,就呼喊着迎了上去。有人伸手摸摸那口锯齿狼牙的刀,纷纷发出惊叹。
       “好家伙,一把刀砍成了这样!”
       “要不是你功夫好,恐怕就没命了,真叫人担心啊!”
       赛人鹏和增喜雇了一辆东洋马车回警务局,车老板问:“局长老爷拎的是刀还是锯呀?”
       增喜开玩笑说:“刀锯。”
       马车平稳地走着,增喜问赛人鹏:“这个小岛鬼子为什么要和你比刀呢?我看他那个架势,好像喝了疯狗的尿!”
       赛人鹏说:“小岛鬼子想当天下第一刀客。”
       增喜呸地吐了一口吐沫,哈哈大笑。
       4、事情好蹊跷
       华乐大戏院以北,有一家名为“三娘水饺”的饭馆,乃是这个县城的老字号。饭馆是座三层洋楼,洋溢着欧洲气息,是一位俄国东正教牧师设计的。城里凡有宴请者,必到此设宴,已为时尚。因其名气太大,日本商人及军官家属也常常光顾。
       将近中午时分,那个给赛人鹏送信的狗熊浪人,带领五个同类来到三娘水饺馆,在二楼的包房里叫了一桌子酒菜,边喝边唱。吃饭的中国人无不气愤,知道日本军队又推进了一步,华北又沦陷了一块国土,便撂下碗筷纷纷离开。这六个日本浪人不管别人怎样厌烦,越发不守规矩,居然跳起舞来,将饭馆闹得乌烟瘴气。近来,随着日军大举进犯,县城里日本人得意忘形,常常在馆子里哄饮欢乐。遇到这样的事,老板不敢劝阻,只能唉声叹气,由他们胡闹。
       夜幕降临,房间里的电灯亮了,外面的路灯也亮了,六个日本浪人才醉醺醺地走出包房。让三娘水饺馆的老板想不到的是,他们没有砸桌子摔东西,也没有骂人打人,居然喊来服务生,如数交付资费。狗熊浪人带着五个混蛋走后,老板觉得事情有点儿奇怪,他们六个人,只要了一斤老窖酒,平均每人才喝一两半,就醉成这样?
       狗熊浪人带着五个同类东倒西歪地出了三娘水饺馆,没有沿着八旗学堂大道向西走,不是回他们在松岛町的居所,而是顺着更刻大街向南走去。
       “华乐大戏院”已经开锣,今天演的是评戏《玉镯记》,取材于《聊斋志异》。饰演女主角儿张翠娥的“小碧莲”,来自天津的警世戏社,颇有名气。
       正演到《王少安赶船》这一折的时候,忽然门口大乱,吵骂声中夹杂着厮打声,观众听不到演员唱的什么,纷纷站起来要求大戏院管事的人予以制止。临监席上的政府官员被搞糊涂了,站起身往下看,只见人头涌动,不知是何因由。台上的角儿也是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演砸了有人喝倒彩,互相看着愣神儿。
       德老板大为吃惊——无论是满铁守备队、宪兵队,还是伪满洲帝国的“国军”,他都疏通好了。县政府和日本领事馆那边,按日送票过去,全是头等座席。县警务局局长更是他的好朋友,处处维护……还有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华乐大戏院闹事?
       他放下茶杯,走到大门一看,不禁呆了,原来是五个日本浪人跟三个把门的打在一起,一个狗熊般的浪人在旁边给那五个同伙鼓劲儿。把门的膀大腰圆,以三敌五,牢牢地守住了大门。不用问,肯定是日本浪人在胡作非为。情况紧急,德泰跑回经理室,给没来看戏的赛人鹏打了电话,请他出面化解。
       狗熊浪人见赛人鹏带着值班中队的一大帮警察来了,不仅不收敛行为,反而来了劲头,带头往戏院里冲。
       赛人鹏上前喝道:“你们疯了?这是大戏院,不是破烂市,赶快离开!”
       那狗熊浪人不听劝阻,口中哇啦哇啦叫着,依仗胳膊粗力气大,左手抓住赛人鹏的右手腕子,右手伸向赛人鹏的腋窝,想把赛人鹏托过头顶放长条摔死在地,镇住在场的中国人。
       赛人鹏不露声色,猛然一个反手,握住狗熊浪人的右手腕子,左手紧贴右手压住狗熊浪人的小臂,借助他奔扑过来的架势发力一拖,同时脚下一弹,将他狠狠地摔了个狗吃屎。师父密授技艺时说,这一招叫“爬拿”,可以反客为主,但要借助对方出手时身往前扑脚往前奔的冲劲儿,不是机警灵巧之人使用不好。
       大戏院的门口铺着洋灰地面,狗熊浪人的额头重重地撞上去,当时磕出了大包,脸抢破了,鼻子淌血。那五个浪人吓呆了,也顾不得头目的死活,站在那里没敢动弹。
       赛人鹏说:“此人犯有聚众闹事罪、袭击警察罪,应当拘捕。”便命人把地上趴着的狗熊浪人押到警务局,先关起来再说。涌到门口的观众和聚集过来的路人一起鼓掌,称赞赛人鹏做得好,给中国人出了一口气。
       德老板说:“兄弟,大哥今天给你找了麻烦。日本人得罪不起,这个带头闹事的浪人,千万别打他,明天一早你就放了吧。”
       赛人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坦然地带着属下回了警务局。他边走边想,今天是怎么了,六个日本浪人敢到华乐大戏院来闹事?
       斜对面的日本领事馆,往日灯火通明,今夜却漆黑一片。德老板看着那幢黑黢黢的日式小楼,觉得今晚的事情相当蹊跷。他让管事的立刻给观众如数退还票钱,然后清场,关闭大戏院。自己去了后台,跟警世戏社的老板赔了不是,跟角儿赔了不是,答应按协议照付费用。之后,德老板回到经理室,端起茶壶猛喝了两大口,冒烟似的嗓子才湿润起来。他很气愤,日本浪人无理取闹,大戏院无辜遭殃,应该到县署日本人副县长那里去申述一番,让那个领头闹事的狗熊浪人赔偿损失。
       德老板又喝了一口茶水,怒火开始熄灭,心情也沉静下来,意识到小鬼子一定怀有阴谋,否则六个浪人怎么敢到日本领事馆对面的大戏院来闹事?而日本领事馆今夜怎么恰巧就黑了灯?场场不落的领事夫人怎么也没过来看戏?想到此,他警惕起来,放下茶杯,立刻检查经理室的物品,确认没有留下一丁点儿与抗联有关的东西,才放心地坐下来,思考明天的事情。
       德泰想好了,明天上午去一趟县署,找日本副县长“赔礼道歉”,表面上是为了大戏院今后的生意,实际上是要摸一摸日本浪人前来闹事的真实意图。
       5、凌晨大搜捕
       凌晨四点,曙色蒙眬。
       增喜正从厕所出来,听见外面的声音不对,像是大队人马的脚步声,还有隆隆的轰鸣声。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仔细一听,没错,就是规矩有序的脚步声!就是汽车的轰鸣声!
       他明白,这是日本军队来了,要趁警察疲乏瞌睡之机打你个措手不及。昨夜,自从押进来个日本浪人,他就觉得要出大事,当时把赛人鹏拉到一边,说道:“局长侄子,你带进来的狗熊浪人是个黑煞灾星,咱们警务局断无安宁之日了。”增喜是赛人鹏阿玛(满语,爸爸)的把兄弟,背地里二人可以说些心里话。赛人鹏叹了口气:“二大爷,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傀儡,咱们全是亡国奴,怎么能有安宁之日?”
       现在,果然出了大事。
       增喜悄悄跑到墙边,扒着墙头向外一望,看见黑压压的日本军队已经封住了警务局,后面还有人向这里跑着。两辆装甲车开过来,正将炮口转向院门……
       包围警务局的,是日本关东军连夜从省城调来的一个增援大队。这个县城里日军兵力只有满铁第二十守备中队、一个宪兵小队、一个工兵小队,统归驻屯军司令部管辖。另有关东军兵工厂守备队和关东军直属仓库守备队,直接归关东军总司令部管辖,只是保卫,不参与军事行动。县城里虽然还有伪满洲帝国一个团的“国军”可供调用,但日本人信不着,很多机密行动都不告诉他们。伪满洲帝国初期的“国军”,大部分是投降的各类武装,纪律涣散,战斗力差。还有一点,他们毕竟是中国人,不可靠。
       原来,头半夜的事情全是小岛宜孝一手策划的,他在执行关东军总司令部第二课的命令,所以领事馆才全楼闭灯故意躲避,领事夫人也没有到大戏院去看戏。无论如何这里叫“满洲帝国”,日本人必须首先制造事端,然后才好以“管理混乱,以至妨碍日本人的利益”为借口,动手没收华乐大戏院,将其变成由日本人控制的宣传“满洲新国家”、美化日本侵略的娱乐场所。此前,在这个县城里,没有一家娱乐场所可供日本人实施文化侵略。
       不料事情被赛人鹏带人给阻挡了,六个浪人没有闹腾起来。小岛宜孝当即给关东军司令部打电话,说是县警务局出面干涉,阻碍了没收华乐大戏院的行动,并有警察集体哗变的迹象,请求派兵支援。
       这是个大县,警务局下辖一个总队、四个中队、一个直属值班中队、十二个小队、乡下还有四十五个分所,战斗力接近大半个师。警察手中的武器与“国军”相同,都是日军提供的三八大盖步枪、捷克轻机枪,火力很强。关东军马上调动兵力前来增援,弹压警察。警察们敢抓日本浪人,当然就敢哗变,在满洲国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增喜缩回身子,轻踮脚步跑进局长室,却没有看见赛人鹏。
       “局长呢?局长呢?”
       一个警察说:“刚才有人找他,不知道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增喜推了那个警察一把,喊道:“快点通知他,大事不好了,小鬼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枪声,轻机枪子弹打在铁大门上,啾啾地叫着。增喜赶紧蹲下,值班中队的警察则隐蔽到各个房间窗边的墙垛处,抄起步枪准备还击。
       门轴及门锁被轻机枪的子弹切割掉,铁大门轰然倒塌,一队队日本兵冲进院子。增喜听见枪声停了,站起身子,看见有个矮个子日本人,没穿军装,却站在指挥官的身旁指指点点。在东北军里当过兵的增喜,眼力甚好,看清了那人的脸面,认出他正是曾经跟赛人鹏比过刀的“樱之花豆酱馆”经理小岛宜孝。增喜想,这个兔崽子敢在这么多军官面前比比划划的,肯定是有军衔,而且不低。
       翻译官手持喇叭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交出武器,走出屋子!”
       警察们有点儿犹豫。中队长古赫达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都跟我出去。”
       三十五个警察便走在中队长的身后,全部缴械,站到院子当央。增喜没有枪,也没穿警察的制服,拎着一把洋铁壶站在队伍的最后。
       几个日本兵跑向西厢房的监管室,把狗熊浪人解救出来。他那一跤摔得厉害,额头脸部手臂都有伤,膝盖磕破,被担架抬走了。
       “赛人鹏要造反,竟然命令警察拘禁大日本帝国的良民,并且动刑拷打,死啦死啦的有!他在哪里?”小岛宜孝厉声发问。
       中队长古赫达摇摇头,说整整一夜就没有看见过赛局长。小岛宜孝问别的警察,个个说的都一样,都是中队长的那句话。
       小岛宜孝撇着嘴说:“我的明白,你们都在袒护他。”接着他跟身边的指挥官说了句什么,那指挥官拔出战刀一挥,命令士兵搜查。
       局长室里,迎面的茶几上扔着一口锯齿狼牙的刀。刀已经变形,根本插不进鞘里,黑色的蟒皮刀鞘闲弃在旁边。小岛宜孝走过去,哈腰端详了一阵子,像在回忆那天比试刀法的情景,得意地笑了。
       “一把锯子,大大的哟希。”
       西夹道可通往后院。后院没有门,青砖墙高有一丈五,人是翻不出去的。小岛宜孝仰着脸,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仔仔细细地察看,没看到砖墙脊瓦有脱落痕迹。
       回到前院,小岛宜孝抬头看看高大的贵妃杏树,虽然浓密的树叶仍然翠绿,但无法藏人。他转了一圈,看见树下的青砖地面已经磨得凹凸不平,以为是年代久远被人踩踏的结果,却不知那正是赛人鹏练刀所致。
       院子南头有处花池,一片姹紫嫣红。花池不远有一眼盖着石板的水井,三十五年前俄国人在这里接通了自来水,水井便被废弃。小岛宜孝拔出手枪,猛然踹开石板,朝井里连打了六枪,然后跪在地上,身伏在石井边上往下看。没有看到异常,他站起身,走到警察们的面前,挨个打量着,也没能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些许破绽。他很不高兴,抬脚把一盆芨芨草踢得叶片纷飞,命令士兵把中队长古赫达及三十五个警察押出去。身穿便服的增喜,手拎着洋铁壶走在最后,刚要跨出院门,小岛宜孝把他拨拉回去,还骂了一句:“八格牙噜,你的,警察的不是。”
       增喜没法走出院子,门口有日本士兵把守。他在空空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确信小岛宜孝已经走了,就不紧不慢地走进局长室,打开铁皮柜,没有看到那口刀鞘上镶嵌着九颗宝石的契丹马刀,知道赛人鹏真的走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中队长古赫达及三十五个警察被押到县城中心的塔楼广场,一人挨了一枪托子,当街罚跪。艳阳高照,秋老虎肆虐地啃噬着暴晒的人,警察们怒视小鬼子不肯低头。
       所谓的塔楼,是老毛子统治这个县城时修建的消防瞭望塔,全城最高的建筑。日本人全面占领这个县城后,仍然用它做消防瞭望塔。守塔的消防队员正在四处瞭望有无冒烟失火的地方,却看见一大帮警察被黑压压的日本兵押解到这里当街罚跪,心里愤恨,就大声呼喊起来。
       “哎,弟兄们,都站起来!中国人不能给小鬼子下跪!”
       很不幸,一阵枪响,子弹击中了他。他趴在瞭望口的木栏杆上,鲜血不住地往下流淌,一只手攥成拳头还在摇动。
       警察们呼地站了起来,却又被日本兵用枪托砸倒在地……
       6、鬼子有阴谋
       德泰忙活完大戏院的事情,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他还在想,以往日本领事的夫人带着孩子几乎天天不落地到华乐大戏院来看戏,今晚却没有看到她们。要是领事夫人在场,别说是六个日本浪人,就是六十个日本士兵也不敢乱来。
       德泰心疼票房损失,那些钱,用途极大。
       明天还要花费很大一笔钱去“走动”,这让他心神不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当他困意袭来刚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给惊醒了。
       佣人吴嫂在窗户外轻声地说:“德老爷,德老爷,快起来,有人找你。”
       “什么事,吴嫂?”
       “他们说是大戏院的人,有急事要跟德老爷商量。”
       德泰急忙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见大门还关着,就不解地扭头看了一眼。吴嫂说:“他们不肯进院,怕打扰老爷的睡梦。”
       德泰一边系着上衣纽襻一边说:“这不是已经打扰睡梦了吗!”他很奇怪,大戏院的事情昨晚全都安排妥当了,还有什么急事等不到天亮?他走过去打开院子的大门,看见迎面站着四个矮个子,一色的青衣青裤,根本不是大戏院的人。疑惑的瞬间,那四个人猛地扑过来,扬起一条小麻袋往他头上套。德泰奋力撕扯,怎奈一不敌四,小麻袋还是套在了他的头上。与此同时,他的右腿弯儿挨了一脚,身子一歪,立刻栽倒在地。那些人很熟练地用绳子捆住他的双手,将他拖了几步塞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小轿车里,有人说了一句日本话,小轿车就开走了。
       德泰身体强壮,还会一点儿拳脚,但是今天没法施展,主要是精神不济,总是有点儿睡眼蒙眬的。坐在车里,他意识到这事是日本人干的,因为那几个人都说日本话。在这个县城里,只有日本人才敢这么做。这件事定是早有预谋的,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绑票?”
       日本人那里,稍有地位的人物全都受过他的“好处”,还用得着绑票?
       “难道,自己的秘密被人告发了?”
       绝不可能。在这个县城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的事情,甚至连当警务局长的好兄弟赛人鹏都不知道。
       清晨的马路上行人车辆都很少,小轿车开得很快,偶尔按一两声喇叭。德泰坐在后边,一边有一个人卡着他的胳膊。他明白了,这些人使用小麻袋套他的脑袋,只是为了蒙住他的眼睛。经过刚才的扑打挣扎,小麻袋有几个地方能够透漏光线,德泰顺着缝隙往外细看,知道车子拐过一个胡同之后沿着塔楼大道一直向北驶去。
       车速慢了下来,德泰看见了中心广场的消防塔楼,也看见了大队的日本兵端枪押着几十个警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候,警察们已经被允许站起来不再跪着。带队的日军中佐不想为难这些警察,怕惹怒了他们引起哗变。临来的时候,第六十三师团司令官告诫说:“整个满洲帝国,军警哗变有蜂起之势。你们到了那里,可以杀一儆百,但是逼迫不能过分,以防激化。”
       因为缝隙狭窄,德泰看不清受罚的警察里有没有好兄弟赛人鹏。他想,自己被绑架了,应该是为了华乐大戏院的事情——昨天晚上没发生别的事情。
       旁边的人发现德泰可以透过小麻袋的缝隙向外面观看,立即打了两拳,将德泰的脑袋使劲按低。这两拳出手太重,德泰被打得头昏眼花,太阳穴及右眼眶火辣辣地疼,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后背凉冰冰的,什么也看不清。他以为眼睛被打瞎了,后来看到远处有一丝光亮,是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才知道是屋子太黑了。他感到疲乏、饥饿、口渴,特别地困,就又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哐隆隆的声音惊醒了他,铁门开了,光线一下子照射进来。接着进来四个人,好像是绑架他的那四个人,叫骂着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带走。地上扔着两样东西,是小麻袋和绳子,他被踹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头上的小麻袋已经摘了去,手上的绳子也解开了。
       他被带到一个不算宽敞却很气派的房间,靠窗子的地方有一张宽大的双墩桌子,那是县长级别的官员或者大买卖的老板才可以使用的东西。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矮个子,西装革履。
       “德老板,你的,好受吗?”
       说话的声音很熟,德泰仔细一看,确实是那个常去看戏的“樱之花豆酱馆”经理小岛宜孝。那小鬼子完全没有往日的文雅,凶狠地向前一指,立刻有人过来踹了德泰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德泰明白,这是一个下马威,便从容地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显示了他的不满。
       小岛宜孝端直地坐着,眼睛瞪着德泰,许久,他拍一下桌子,开始发问:“德老板,有个名叫永安的人,我在你的大戏院里多次看到他。你的说,跟他怎样的关系?”
       德泰笑了:“他是个票友,跟小岛先生一样,我是戏院的老板,就这么个关系。”
       小岛宜孝又拍一下桌子,喝道:“永安是个反满抗日分子,他跟杨靖宇的军队有秘密来往。你的,好多钱都交给了他,干什么用了?能够逃脱干系?”
       德泰坦然地笑了,说道:“永安是个皮货商,我不给他钱,他能给我皮货?没有皮货,我拿什么去巴结关东军和县署里的官老爷们?你去查查,哪个官老爷家里没有我送去的皮货?再说了,我跟你小岛先生也有来往,送过价值千元的玉石冻扇坠儿,能说咱们俩穿一条裤子?”
       “混账,不要总是拿我打比方!还有,我的知道,你跟抗日分子县警务局长赛人鹏也是关系密切。这些事情,呆会儿我有办法让你开口!“
       德泰揉揉刚才被踹的地方,问道:“看看,没完没了,现在又把我和赛人鹏扯到一起了。我开大戏院,不跟警务局长近便点儿还行?小岛先生,就算有点儿误会,用得着这样吗?”
       “误会?你本人就是反对大日本帝国的干活!”
       在日本人当道的伪满洲帝国,一旦被定为“反日”,十有八九要被处决。至于是活埋、砍头、剜心还是喂狼狗,那要看鬼子头目的心情。
       “我怎么会反对大日本帝国呢?小岛先生,这样的罪名从何而来?”
       小鬼子恶狠狠地说:“华乐大戏院的名字,就是证据!”
        “什么,华乐戏院的名字就是证据?太可笑了!”德泰对这样不着边际的指控感到惊讶,直摇头。
       小岛宜孝拍着桌子,呵斥道:“为什么要取名‘华乐’?”
       德泰十分愤怒,以牙还牙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他知道,既然这个小鬼子给自己定了“反日”的罪名,那就逃不脱了,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唇舌还击。
       小岛宜孝万万没有料到,一向恭顺的德老板会跟他瞪眼睛,跟他大声怒吼。他换了一副笑脸,说话的口气也平和了许多,要德泰坐下来谈。而且拿出了那把折扇,把玩着那件玉石扇坠,以示友善。
       德泰也不客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小鬼子的对面。
       小岛宜孝说:“满洲帝国是王道乐土,应该叫‘满乐’。‘华’是中华,‘华乐’就是有意对抗大满洲帝国,对抗大日本帝国,死啦死啦的有!”
       德泰直摇头,说道:“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小岛先生,汉字内涵颇丰,其实‘华’就是花,含有繁荣之意。大戏院图个繁华似锦,看戏的人图个快快乐乐,故名‘华乐’,何罪之有?”
       小岛宜孝没了话说。但他不甘心自己的见解被否定,腾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算了,这样争执下去没完没了。德老板,从今天起,华乐大戏院被县署没收了。这个县城还没有一家放映‘日本精神’的电影的场所,满洲帝国政府很不满意,今后,华乐大戏院要改变立场。至于你本人,“反日”的罪名成立,等候处决!”
       德泰还是坐着,责问道:“小岛宜孝,你不过经营个小小的豆酱馆,还没我华乐大戏院的售票室人多,能代表什么县署?”
       小岛宜孝被激怒了,急匆匆地走到大衣柜前,打开柜门,让德泰看。
       衣架上挂着一套军服,红底的肩章显示着陆军中佐军衔。
       “小小的豆酱馆经理?没有你大戏院的售票室人多?八格牙噜!我的,完全有权代表这个县城的驻屯军司令说话,完全有权代表县署处理大事!”
       德泰想,这个小鬼子果然有来头。
       小岛宜孝以为德老板被自己的官衔给镇住了,便“嘿嘿”着,拿出一张写着汉字的纸扔到桌子上。立即上来两个人,架起德泰来到办公桌前,揪住他的右手食指在印台上滚了一下,按在那张纸上。德泰根本没有看清那张纸上写的什么。
       按着德泰手印的那张纸,是一份华乐大戏院出让合同。后来,沈阳来了一帮日本人,凭据这张合同,在军队的协助下赶走了华乐大戏院的所有人员,开始实施文化侵略。
       华乐大戏院被那些人抢了过去,经过改建,取消了前八排喝茶的桌几,增添了灯光设备,舞台上悬吊着一块白布,放映电影。最难看的是大戏院的门脸,原来的琉璃瓦飞檐全部刨掉,用水泥抹平,中间刻出圆圆的菊花花纹,其上修了一个半圆的沿儿,顶部树立两根二米长的铁杆,挂上了日本旗和伪满洲帝国国旗。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华乐大戏院”的匾额换成了“和乐电影院”的匾额。“和乐电影院”的名字是小岛宜孝起的,字也是小岛宜孝写的,跟小学生的仿影没有差别。“和”,即大和民族,日本人的意思。
       和乐电影院上映的都是反映“日本精神”的影片。观众寥寥。人们还是怀念华乐大戏院在县城中独树一帜的气派,怀念戏院里的三层楼的举架,怀念风格鲜明的琉璃瓦飞檐门脸,怀念戏院里上层的台冠、下层的舞台、以及舞台的前方那道漫圆形渲染着勾栏遗风的矮小栏杆。
       7、突现陌生人
       出事之前,赛人鹏坐在局长室里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感到很不寻常。日本兵虽然骄横,却也不至于到大戏院去胡闹,因为很多日本人也在里面看戏呀!并且,日本《朝日新闻》的特派记者正在跟踪采访名角“小碧莲”,为什么狗熊浪人无所顾忌?
       这时,一个连鬓胡子的人走进屋来,中等个子,很是健壮。赛人鹏不禁一愣,问道:“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有何贵干?”
       “赛局长,大难临头了,赶紧跟我走!”
       “此话怎讲?”
       连鬓胡子说:“长话短说,日本人今晚是冲着全体警察来的,但主要还是为了抓你。小岛宜孝手里有一份‘抗日分子’的黑名单,其中就有你赛人鹏。”
       赛人鹏说:“原来如此。可是,我一走了之,那些弟兄们怎么办?”
       “小岛宜孝是冲着你来的,别人顶多是吃点儿苦,没有大碍。”
       赛人鹏觉得连鬓胡子的说话声音有点儿耳熟,人却没有见过,于是说道:“我不认识你,怎么相信你?”
       连鬓胡子说:“同是抗日人,何必曾相识。”
       赛人鹏说:“我这样悄没声地走了,很像临阵脱逃,太不仗义。怎么也得跟弟兄们说一声,也好有个交代。”
       连鬓胡子说:“时间紧迫,你只跟中队长古赫达知会一句便可。日本人从沈阳调来一个大队,估计这时候军车已经进站了。”
       赛人鹏只好依他之言。
       “带上你的契丹马刀。”
       赛人鹏愣了——他怎么知道我有契丹马刀?
       神秘的连鬓胡子没有回答,等待赛人鹏行动。赛人鹏打开铁皮柜,取出契丹马刀拎在手里。古赫达说:“局长快走吧,小鬼子说到就到,这里不用挂念,一切有我。”
       赛人鹏跟着连鬓胡子绕过西夹道来到后院,隐约看见一副绳索软梯从高高的墙上垂下,显然连鬓胡子是用这种方式进入警务局的,怪不得前院没有人发觉。赛人鹏跟在连鬓胡子的身后,手抓绳索脚蹬木棍翻过高墙。院墙外有人接应,麻利地收回软梯。连鬓胡子也不言语,捅了一下赛人鹏,三个人便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他们来到日本人叫千代田大道、中国人叫万国大马路的大街上。这是一条宽阔平坦、铺满了青色条石的西洋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种植着阔叶梧桐,临街的洋楼形状各异自成院落,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连鬓胡子在一座挂着“敦厚堂高”的长筒灯笼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手指在铁栏杆上弹了三下,吹了一声口哨,角门立刻开了。
       虽有路灯,电压是一百一十伏的,却也昏蒙。加之世道混乱,有的人家便依照家乡习惯,在门前挂起了长筒灯笼。这户高姓人家,世代有人做官,以清廉敦厚传家,故名“敦厚堂”。如今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在“满洲帝国协和会”县本部担任事务长的高沛老先生,“华乐大戏院”的匾额,即出自他的手笔。高沛老先生的大儿子在国民政府做官,二儿子在伪满洲帝国首都新京(长春)做官,女儿远嫁哈尔滨,小儿子高怀远在县城里的女子师范教书。此刻,给他们打开角门的,正是高怀远。
       连鬓胡子对赛人鹏说:“为了捉拿你,日本鬼子封闭了四门四关,除非你身生双翼,否则无法出城。你先在这里躲避几天,夫人那边会有人安排的,不必挂念。高老师乃是真朋友,你尽可放心。”
       说着,在赛人鹏肩膀上安慰地拍了一下,几步就隐入夜幕里。那个接应的人,也尾随而去。
       赛人鹏脱掉警察制服,换上仆役的衣服,脸颊嘴唇粘上胡须,手和臂膊擦了灰土,头戴一顶粗布帽子,按照高老师的叮嘱去打扫马厩。他故意把马厩弄得尘土飞扬,然后拎起铁锹清理马粪。他正干得起劲儿,一队日本兵走进院子,带队的正是小岛宜孝。这个小鬼子坚信赛人鹏不会跑远,所以要进行大搜捕。日军封锁了县城的四个正门和四个便门,高高的城墙上也已加强了警戒。
       小岛宜孝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一个簿子,挨个点名。因高老先生是这个县城“满洲帝国协和会”本部的事务长,因此他命令这些士兵收敛行为,只需查验活人,不得打骂翻砸。
       所谓的“满洲帝国协和会”,是日军控制下镇压抗日力量的法西斯组织,满洲帝国好比是一件夹衣,政府是面,协和会就是里。一年前“协和会”进行了改组,伪满洲帝国国务总理、大汉奸张景惠任会长,日本人井上忠也任中央本部部长。因此,各级“协和会”的头面人物都受优待。
       小岛宜孝的手指在高家大人小孩的名下一滑而过,在仆人的名字上停留下来。他喊了一声“闰字第二百零六号”,厨房里的女佣答了一声“我是,我叫胡王氏”,走出来行个礼,然后回屋干活去了。
       小岛宜孝又喊了一声“闰字第二百零七号”,赛人鹏答了一声“我是,我叫福兴”,走到马厩门口,也像女佣胡王氏那样,鞠了一躬,回去继续干活。一个戴眼镜的上等兵走进马厩,上下审看着胡须上挂满了灰垢的“马夫”,高声报告着:“性别,男。特征,身长五尺二寸,有胡须,面色黑。”然后立正喊道,“核对完毕。”小岛宜孝勾了一下手指,扭头走了,士兵们也都跟着离开了。
       高家确有一个名叫福兴的马夫,赛人鹏按照他的模样擦黑了脸颊,粘上胡须,身高差别也不大,所以没有闪失。此前福兴被高老师安排到隆盛大车店去了,他跟那里的人极熟,容易藏身。
       之后,不管外面怎样吵闹,高家的院子里总是平平静静,再也没人前来打扰。女佣人胡王氏好像已经习惯了高家有生人吃住,跟赛人鹏没有多余的话,但很亲切。赛人鹏如处世外桃源,既惊奇于高老师的神通广大,也惊奇于高家老小对他的和善相待,好像他原本就是高家的一员。
       吃罢晚饭,天色将昏,该是歇息时候。赛人鹏的住处在东厢房,与马厩相邻。屋子里有一套被褥,虽旧了些,倒也干净。高家宅院,四面是绿,落日的余晖给树木花草涂上浓重的橘黄色。站在青石阶上的赛人鹏,顿时想到自己的家园,浑身筋骨也就泛出不尽的倦意。
       女佣人胡王氏和两个孩子在铁栅栏大门附近做游戏,高老师的夫人坐在一张木椅子上织毛衣,眼睛不时地看着门外。
       高老师带着连鬓胡子前来看望,问赛人鹏过得可好。赛人鹏说:“承蒙解救,他日当以涌泉相报。”
       高老师说:“谢什么,大家都是为了救国,不过是各自尽力做一件事而已。这里不比官署,让你空自寂寞。我见你来的时候拎着一口宝刀,何不操练一回,权作丝竹之乐?”
       赛人鹏立即应承,伸伸胳膊抻抻腰,回屋取出那口契丹马刀,去了屋角的大槐树下,然后凝神屏气,准备操练。
       有楼宇相隔,大道上的行人看不到这里。
       一只花蝴蝶从花坛中款款飞出,赛人鹏嗖地抽刀出鞘,寒光一闪,那只蝴蝶就掉在了地上。
       连鬓胡子跑上前去一看,吃惊地说:“哎呀,蝴蝶的头颅削了去,好刀法!好刀法!”他四下看看,终于找到了蝴蝶的头颅,便劈下一根篱笆签子撅成筷子,将那东西夹起来,钦佩地说:“赛局长出手快,腕力足,眼到刀到,单单将蝴蝶的头颅削了去而不干羽翼,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赛人鹏一愣,觉得连鬓胡子居然对刀法十分在行。他想看看连鬓胡子的真切面目,却做不到,因为那人背对着落日,呈现一张胡须浓重黑影蒙眬的脸。
       日光渐渐昏暗,赛人鹏看一眼模模糊糊的蝴蝶头颅,感叹起来:“宝刀初得,霜刃未试。很久以来我有这样一个愿望,就是要选择一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砍下他的脑袋,祭奠亡去的中国人。”
       高老师说:“华乐大戏院的老板德泰被小岛宜孝抓了去,关在樱之花豆酱馆后院的西厢房里,那是一座秘密监狱。他的华乐大戏院也被日本人霸占了,改成了和乐电影院,上映日本电影。这个小岛宜孝,是个狂热的法西斯分子。”
       “可叹,蝴蝶被斩而小岛宜孝的脑袋还在。”赛人鹏说,“小岛宜孝就是一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不知哪一天才能斩下他的脑袋,祭奠那些死难的中国人。”
       “不,蝴蝶算是他的替身,先做个练习。”连鬓胡子说罢凑过去,在赛人鹏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8、舞风狂龙刀
       更刻大街的报时钟响了四下——凌晨四点。
       黑暗包裹着县城,东西向的牌楼大道上,樱之花豆酱馆沉寂无声。这是个独门独院的店铺,其门脸是四间东厢房,大门与其相连。进院有一座影壁,后院有五间正房、三间做秘密监狱使用的西厢房、一个厕所。
       正房的第一间是库房,第二间是经理室。小岛宜孝盘腿坐在桌前,就着灯光非常仔细地翻看一摞教师履历。他一夜没睡,窗帘拉得极其严密,以防有人窥探。昨晚他接到关东军总司令部第二课的电话,山冈参谋对他制造的“大戏院事件”极为赞赏,已经上报给关东军总司令部的报道部和满洲帝国的弘报处,准备向各地推广,实施军事征讨与文化征讨的同步进军。
       他太兴奋了,睡意全无,就那么一直看到凌晨。他得到一份情报,虽然中共满洲省委已经遭到破坏,但在这个县城,学校里仍有地下党在继续活动。他把六个关系复杂的中青年教师列为嫌疑重点,但要想把他们的情况核对清楚,就必须跟关东军总司令部第二课取得联系,于是拿起电话拨了军用长途专线。昨夜还在通话,现在却没了声音,他骂了起来:“混蛋,接线员也敢偷懒睡觉,应该统统枪毙。”
       这时,小岛宜孝忽然听到西屋有一声轻微的门响,以为是手下夜半三更地去上厕所,要不就是偷偷放走留宿的女人。
       但是,他又觉得声音异常,像猫狗绝望的哼叫,就放下电话起身走向门口,准备看个究竟。快要走到门口之际,他的胆子开始变小,转回身摘取战刀,以防不测。
       院子里有两盏二百瓦的照明灯,整夜地亮着。小岛宜孝拉开房门,立刻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味,看到右边的阶下横躺着两个人,喉咙已被割断,是他的手下。他手下有五个高等防谍人员,吃住全部都在豆酱馆。昨晚他派了两个去宪兵队审问新近捕获的抗日分子,现在阶下死了两个,院子里应该还有一个叫中川友泽的才对。
       “妈的,他跑到哪里去了?深夜离开组织,一定是嫖娼去了,应该受到军法惩处!”
       小岛宜孝一抬头,看见对面站着一个人,中等个子,相当健壮。那人不言不语,左手拿着一副镶嵌九颗闪亮宝石的刀鞘,右手持着一口雪亮的马刀。两个手下,肯定死在那口刀下。院灯照在那人的脸上,小岛宜孝认出来了,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反满抗日分子、县警务局长赛人鹏!奇怪,他怎么自己送上门来?
       小岛宜孝抄起战刀,做了一个花哨的动作,对方冷冷地站着,没有回应。
       小鬼子想,赛人鹏不应战也好,上次比刀没有分出伯仲,今天恐也难以取胜,要尽量拖延时间,等那个嫖娼的中川友泽回来。即使中川友泽不动手帮忙,也可以报警喊人,巡逻队会立即赶到,赛人鹏进退无路,只能被活捉。酷刑之下,他会说出更多的抗日分子。
       于是小岛宜孝走下石阶,刀尖拄地,两手按在刀柄上,晃着头说:“哈哈,赛人鹏,幸会,幸会!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才两天的工夫,你还是得来找我求情吧。你的底细,我全部知道。你是奉天(辽宁)警官传习所的高材生,在校期间加入了‘东北抗日救亡会’,跟中共地下党多有接触,一脑子反满抗日思想。本来我早该将你逮捕,念你年轻,是个人才,才放你一马……”
       “放我一马?”赛人鹏朝小鬼子吐了一口吐沫,“说得好听,你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通过我抓到更多的人,那是白日做梦!小岛宜孝,你的底细我也知道,你当过东京宪兵队的伍长,后来到天皇仪卫兵做巡查部长。前年你被派到中国,在关东军总司令部担任少佐参谋。你很能干,也很会巴结上司,受到第二课山冈参谋的赏识,调任中佐衔特别防谍科科长。不久被派到这个县城,以‘樱之花豆酱馆’经理的名义进行所谓的‘防谍’工作。那三间西厢房,是你的秘密监狱……”
       “你的……全都知道?”
       小岛宜孝慌了,看了一夜别人的履历,却不料自己的履历早已被别人看过。这个警务局长,好厉害!
       赛人鹏扔掉刀鞘,摆直马刀,做了一个开打的姿势。小岛宜孝慌忙提起战刀,准备还击。影壁那边仍然没有动静。小岛宜孝用日语骂道:“中川友泽,你竟敢在值班时间嫖娼,到现在还不回来,真是该死!”然而,他的眼睛扫到对面亮闪闪的马刀,想起那天的事情,忽然狂妄起来。
       “一把回炉的破刀锯,刀鞘还值得镶嵌宝石?可笑!可笑!”
       小岛宜孝哈哈大笑,笑声里全是狂妄。赛人鹏也哈哈大笑,笑声里饱含着嘲讽。小岛宜孝受到侮辱,叫了一声“死啦死啦的有”,举起战刀劈杀过去。
       三个回合之后,小岛宜孝觉出赛人鹏手中的马刀跟几天前的“刀锯”大不相同,非但砍不出锯齿,而且刀刃雪亮,有股寒气直逼脸颊。小鬼子这一吃惊,心里开始发虚,步伐也有些凌乱。但他很快恢复了自信——在技击刀法上,他受过高手指点,并且上次没输给对手,此刻拿下赛人鹏应不在话下。小岛宜孝呼喊了一声,激励自己,要提起精神奋力进击。
       赛人鹏的刀尖在小岛宜孝眼前一晃,却停了下来。
       “小岛宜孝,我有个秘密,你肯定不知道。”
       这个小鬼子也停下来,发愣地问道:“什么秘密我不知道?”
       “我发过誓,要亲手斩下一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的脑袋,祭奠死难的中国人。这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就是你!”
       小岛宜孝恼怒万分,骂着“八格牙噜”,挥刀扑来。赛人鹏虚与应对,随即演化成舞风狂龙刀。但见他人刀一体,迅疾飘忽——脚步直进,则白刃翻滚密不见人;身体转侧,则旋风龙卷裹挟威仪。
       小岛宜孝感到阴风蒙头寒冷彻骨,却不甘心失败,就双手握住刀柄,用尽浑身的力气劈去……却见白光一闪,战刀的前半截飞向了天空!
       引以为荣的战刀,居然被一把马刀削去半截,小岛宜孝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赛人鹏转腕加力,刀光一闪,小岛宜孝这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的人头便旋落地上,翻两个滚儿不动了。
       赛人鹏以白绢净过刀刃,朝那个沾满血污泥污的脑袋吐了一口吐沫。
       绕过影壁,地上躺着一个死去的日本人,正是中川友泽。他按时在院子里巡查,忽然听到影壁那里有点儿响动,就走了过去,还没有弄清是什么,就被一口刀抹断了喉咙。因有影壁挡着,所以小岛宜孝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赛人鹏打了一个呼哨,连鬓胡子和那个小伙子跑了进来,直奔西厢房秘密监狱。他们弄开铁门进入屋里,扶起一个硬邦邦死去多时的人来,借助于院灯的光亮细看,却不是德泰。
       小岛宜孝把德泰关到哪里去了?
       更刻大街的报时钟,分针顿了一下——四点一刻。
       9、夜半枪声急
       樱之花豆酱馆一向孤寂,中国人不光顾,日本人也不光顾。日本军人不注意它,伪满洲帝国的军警也不注意它。
       上午九点钟,那两个到宪兵队去审问“抗日分子”的特别防谍班成员回到豆酱馆,要向小岛宜孝汇报情况。他们见门市房的栅板还没有摘下,就到大门去喊人,却发现门板上贴着一张标语。
       “中国万年!日本玩完!”
       实际上,天亮以后很多过路的人都看见了这张标语,但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异常。县城里出现抗日标语是常有的事,为了躲避灾祸,人们总是记住了标语的内容就匆匆地离开。这两个家伙知道大事不好,推开院门,看见从影壁到小岛宜孝办公室的石阶前,横竖躺着四具尸体,都是特别防谍班的人。最惨的是小岛宜孝,地上只有他的身子,人头不见了。两个家伙慌慌张张地跑到街上,喊叫宪兵队封锁院子。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中国人拍手称快,日本人心惊肉跳。
       县城的日本驻屯军司令官中井国男大佐极为恼火,他必须迅速找到小岛宜孝的人头,否则没法跟关东军总司令部第二课交代。这要挨条街巷地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中井大佐只能派出第二十守备中队的一个小队、十五名宪兵、一个连的伪满洲帝国“国军”。人力不足,中井把新任的警务局长叫来,命令他立刻派员协助搜寻。
       新任的警务局长是从外县调来的,并不熟悉这个县城的情况,只好把任务交给警察总队队长。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总队长不想惹火烧身,也不敢得罪上司,就命令各个警察中队立即带人分头去找小岛宜孝的人头。
       警察们对寻找小岛宜孝人头的任务极其反感,逛街似的走着,根本不看小鬼子的人头在哪里。“国军”那边也是一样,没人用心寻找。太阳西斜,日军没有收获,“国军”和警察更没有收获。
       这一天,县城各个地方,话题都是日本鬼子小岛宜孝的人头不翼而飞的新闻。大街上人们相见无不笑容满面,都说晚上得喝一盅,好像这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月光清淡,赛人鹏练完舞风狂龙刀无事可做,洗把脸坐下来休息。两天来,高家待他如同上宾,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孤独空寂。傍晚时分高老师来过,安慰他:“组织上会有安排的,你可静候消息。”
       赛人鹏看着窗帘上幽暗的夜光,想念妻儿,更是盼望早早出城,好投奔杨靖宇的抗联一军第三师杀敌报国。
       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工夫,连鬓胡子来了,附耳说了一句话,让赛人鹏乐得直想蹦高。
       “老兄,让我也参加夜里的战斗吧,笼中鸟的滋味我受够了!”
       连鬓胡子直摇头:“不行不行,子弹不长眼睛。这次行动,目的就是要把你和德泰营救出去。三师的周政委和政治部柳主任特地强调,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绝对不能让你参战,也不让你接近战斗区域。你若是带伤出去,师首长要追究责任的。”连鬓胡子又说,“出了城,你想要携妻带小远走高飞,我跟你走,护送到底。要是投奔三师抗日救国,你跟我走。”
       “我……跟你走。国之不存,岂能有家!”
       连鬓胡子眼里放出敬重的光芒,赞许地拍拍赛人鹏的肩膀,急忙走了。今天晚上,他格外地忙。
       夜已深沉,赛人鹏思家念国,焦急不安。正在搓手踱步之际,忽听远处骤然响起了枪声。时间不长,急促的枪声由疏变密,间杂着轻机枪的暴烈和火炮的轰鸣响彻夜空。再一细听,北、东、南三个方向都有枪声,可以断定,有三支队伍在同时攻打北门、东门、南门。赛人鹏心情激动,掏出怀表一看,十一点整。
       密集的枪声没有多久就推进到了城里。守城门的日军和伪满洲帝国的“国军”被打蒙了,很快就丢弃了阵地。渐渐地,枪声全都集中在城西一带。西边有火车站,西边有日军满铁守备队第二十中队的军营,西边有驻屯军司令部,西边有关东军的直属仓库,西边有省第三模范监狱,都是应该攻打的目标。
       深夜的枪声震惊了全城,人人都在做着不同的猜测,中国人振奋,日本人沮丧。赛人鹏将契丹马刀拎在手中,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人在门板上轻轻地叩击三下,赛人鹏打开房门一看,正是他苦苦盼望的连鬓胡子。连鬓胡子勾一下手,什么没说扭头就走了。赛人鹏明白,轻带房门,就像前天凌晨逃出警务局那样跟在身后。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连鬓胡子打了两声口哨,对面大槐树后回了两声口哨,连鬓胡子就拉着赛人鹏沿着这一侧的行道树向东门方向跑去。每到阴暗复杂的地段,连鬓胡子就打两声口哨,附近的墙边屋旁树后就有回复的口哨。赛人鹏知道,那都是三师的人在保护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着,很快就接近了东门。马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日军的,也有“国军”的。
       连鬓胡子是走夜路的高手,两脚着地如蜻蜓点水,眨眼的工夫就跑出一丈有余。赛人鹏的脚功逊色许多,使尽力气也追赶不上。连鬓胡子并非有意显卖功夫,而是着急。城里的日军具有很强的反扑能力,如果不赶紧通过城门,这个精心策划的营救良机顷刻之间就会丧失。日军受到这次惊扰,肯定要加强警戒,在城内进行严密搜查,赛人鹏不要说逃出城去,就是在高家藏身也越发困难了。
       东门一带的防守工事已经坍塌,城门破碎,黑黢黢的门洞里也有日军的死尸。赛人鹏跑出门洞好远,还能闻到硝烟与血腥的气味。
       跑出东门,踏上东顺城大街的马路,赛人鹏站住了,把头转向南边。南边,带珠寺附近的圣水胡同里有他的家。他很留恋地看了一眼,赶紧跟着连鬓胡子向北跑去。路灯已被枪弹打坏,大街黑黢黢的。连鬓胡子停了下来,待赛人鹏追到近前,高兴地说:“你没食言,叫人佩服。记住,此去不远有家同茂鲜货店,掌柜的姓朴,他会帮你。”
       “可是,我与他素不相识啊!”
       “他见了你的契丹马刀,自然会作安排。”
       赛人鹏很惊异,看看手上的马刀,猜想它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连鬓胡子抱拳一揖,说了声“我还有事”,转身跑了,像一只黑鹞鹰飞进了夜色。
       抗联的攻击目标是省第三模范监狱,此战由杨靖宇的一军第三师西线部队独立完成,主攻北门,佯攻东门和南门。考虑到县城里发生了日军侮辱警察的事件,日伪之间积怨加深,防务必将松懈,出击的条件已经具备。三师西线部队决定偷袭县城,让赛人鹏顺利逃离虎口,解救被小岛宜孝从樱之花豆酱馆秘密监狱转移到省第三模范监狱的地下联络员德泰及其他抗日志士,壮大抗联队伍。同时,这次袭击,还可以打击日军的嚣张气焰,获得一定的物资装备。
       果然,仓促上阵的日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伪满“国军”和警察假装出击,实则保命要紧。三师的队伍很快就攻陷了监狱,所有的牢房都被打开,被关押在这座监狱的一百二十名“犯人”全被释放出去。这一仗,打死日军十二人,其中有小队长一名,打死伪“国军”九人。缴获了长短枪二十七支,子弹近千发,奉洋及大洋五千元,还有各种衣物。
       10、又见赠刀人
       “同茂鲜货店”似开似闭,栅板关着,屋里亮着一盏油灯。赛人鹏刚要敲门,店门立刻打开,一个男人见他提着刀鞘上镶嵌九颗宝石的契丹马刀,便说:“进来吧。”
       赛人鹏问:“掌柜的可是姓朴?”
       那人还没有说话,敲门声再次响起,连鬓胡子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德泰?”
       赛人鹏惊喜地迎上前去,德泰拉着他的手说:“好啊,老哥俩又见面了!”
       “你的伤怎么样?”赛人鹏问道。
       “筋骨无碍,还可以走动。”
       连鬓胡子说:“周政委要德泰坐马车走,可他舍不得你,我就把他带到这儿来了。得了,咱们三个一起走吧,我给你们带路。”
       给赛人鹏开门的那人正是朴掌柜的,朝鲜族人,汉语说得很流利。后院的马儿在打响鼻,朴掌柜的说:“初次见面没留赛局长喝杯酒,实在抱歉。日本人很快就要出来反击,你们赶紧走吧。”
       由县城去往东部山区,官道只有一条,可与外省相通,比较平坦。但是,战斗刚刚结束,日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要追击过来,极不安全。山道细如羊肠,岔道多如牛毛,而且全都隐藏在遮天蔽日的林子里,不熟的人十有八九要迷路。连鬓胡子选择了山道,宁走远,不走险。
       一轮残月悬在中天,弯弯的山道若隐若现。连鬓胡子不敢走得太快,道路坎坷,德泰有伤在身经不起颠簸。走着走着,山越来越高,林越来越密,天空昏暗,渐渐地不辨东南西北了。
       连鬓胡子说:“别转悠了,朴掌柜的给咱们预备了酒肉,何不吃点夜宵填填肚子?”说着找个树枝稀疏之处坐了下去。
       德泰抬头看看漆黑的天色,嘟囔道:“怪不得肚子饿了,原来天快亮了。对,打打尖,歇息歇息。”
       他们坐在地上边吃边唠。赛人鹏问:“德大哥,我有一事不明白。小岛宜孝派了六个浪人到华乐大戏院去闹事,目的是要制造事端,为强占大戏院找个借口。毕竟是个满洲国嘛,小鬼子常常玩这种把戏,不足为奇。可是,他把大戏院占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你绑到樱之花豆酱馆严刑拷打?”
       德泰说:“兄弟,你不是外人,事到如今我只有实话实说。我是个共产党,没开大戏院之前经商,所得全部转移给杨靖宇将军的一军第三师购买武器和药品。我开大戏院,一是想振兴民族文化,抵制日满的殖民地文化、法西斯文化。二是想积攒更多的钱,帮助抗联做事。小岛宜孝闻到了一点点气味儿,就来个一箭双雕,强占了大戏院,也把我抓了起来。但他有些事情拿不准,只好把我转到方便看管的第三模范监狱去,打算过段时间再审。”
       “你是共产党?怎不早跟我说?”
       “现在晚吗?”
       连鬓胡子并不插言,自顾喝酒。赛人鹏拎过酒瓶喝了一小口,然后把酒瓶递过去。德泰伸手挡住了,他胃部有伤,喝不了酒。
       “德泰,小岛宜孝没给你灌辣椒水?”
       “灌了,三大碗。”
       赛人鹏放下酒瓶,拿起契丹马刀。他的手在亮闪闪的九颗宝石上抚过,一点点地抽出刀身,眼睛斜看着德泰。
       “招了没有?”
       “笑话,我德泰的腰杆是麻秆做的?”
       赛人鹏插刀入鞘,惋惜地说:“宝刀啊宝刀,你只斩杀了四个鬼子,有点屈才。”
       德泰说:“四个也不算少。那个小岛宜孝,是正牌的‘最可恶的’日本鬼子,到底在契丹马刀的刃下丢了脑袋。你的誓言实现了,这口宝刀立了大功。”
       吃罢喝罢,身上有了力气,三个人继续往前走,林间的小路渐渐地蒙眬起来。
       天色微明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叫做狼洞坨的大山沟,与猎户秉吉接上了关系。三个人折腾了一夜好不困乏,进屋便扑到炕上,呼呼睡了。
       赛人鹏是在鸡鸣狗叫的吵闹声中醒来的,窗上白亮,已是晌午。他急忙摸刀,刀已不见,翻身看看,德泰还在打鼾。连鬓胡子不在屋里,也许他在放哨。赛人鹏叫了声“不好”,想要鲤鱼打挺站起来,奈何身上压着被子,行动不便。
       “不必担心,契丹马刀在这儿呢。”
       有人拿着那口宝刀走过来,是个肩宽腰细的年轻人。看他的身架,听他的声音,跟那个连鬓胡子相同。可他与自己年龄相仿,三十四五岁,清秀的脸上一根胡子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那是契丹马刀?”
       那人笑了,双手前伸,像是在给神明奉献礼品似的托举着那口马刀,黑亮的刀鞘上九颗宝石闪亮灼目。这个托举宝刀的姿势曾经让人心惊胆战,赛人鹏无法忘记。
       “怎么,你就是那个看花桥上的赠刀人?”
       “没错。胭脂送美人,宝刀赠英雄,自古如此。”
       赛人鹏脑海里立刻闪现出当时的情景——看花桥上,月色朦胧。一个肩宽腰细、身背青布包袱的男人,头戴礼帽,身穿青色礼服呢长袍,脚蹬青布靸鞋,像是在给神明奉献礼品似的,双手前伸,托举着一口刀,黑亮的刀鞘上插着一根茅草。只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衣着粗旧,而当时的赠刀人衣着华丽,但是身架和说话的声音全都不差。
       “你……为何要那么执著地送刀给我?虽说是‘宝刀赠英雄’,可我不是英雄。”
       那人说:“你是英雄,你是抗日英雄,契丹马刀非你莫属。听说你身怀舞风狂龙刀的祖传绝技,又发过要斩杀一个‘最可恶的’日本鬼子人头的誓言,我自然而然要把这口宝刀赠送给你。”
       德泰醒了,笑呵呵地说道:“人鹏啊,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钻山跑皮货的永安嘛!永安也是镶黄旗满洲人,真实身份是抗联一军第三师的组织委员。”
       “你就是永安?你就是永安?你的连鬓胡子呢?剃得这么光溜?”
       赛人鹏很是不解。
       永安满脸是笑,说赛大哥的疑问太多,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类似道具的胡须,在脸鬓下巴上比划一下,那张英俊而年轻的脸,霎时变得沧桑老成。
       赛人鹏恍然大悟——赠刀人,连鬓胡子,眼前的永安,原来是一个人,怪不得说话的声音都那么耳熟。他想起自己在高老师家的时候,也曾化装成满脸灰垢打扫马粪的勤杂工,不禁哈哈大笑。
       三个人草草地吃过饭,继续前行,永安带着赛人鹏和德泰抄近道进入深山密林中的三师西线活动区,见到了三师政委周建华和政治部主任柳万熙。
       周政委握着赛人鹏的手说:“你来了,三师如虎添翼!改天我再给你接风,今天不成了,日本人的大部队就要到了。”
       永安说:“我们走了一路,身后没有敌人哪!为了缉拿我们三个,还值得动用大部队?”
       柳主任说:“日本人是冲着三师来的,要报复一把。”
       德泰高兴地说:“人鹏,这回你的契丹马刀可要大显身手了。”
       赛人鹏开心地笑了。
       11、英雄在战场
       县城里,驻屯军司令中井国男大佐自叹命苦,凌晨有“樱之花豆酱馆”遇袭、小岛宜孝头颅丢失的怪事,夜半有抗联的队伍突袭县城、打开监狱放走囚犯的羞辱。一天之内两次挨打,自然要影响他的前途,关东军总司令部已经饬令他戴罪立功,必须消灭县城周围的抗日力量。中井国男命令一个守备中队、一个伪满“国军”连队和一个警察中队“非常出动”,剿击抗联,其余人马继续在城里搜索小岛宜孝的人头。
       这个“非常行动”,完全由关东军总司令部亲自指挥,相邻三省的七个县联合出兵进行围剿,妄图一举消灭杨靖宇的抗联一军第三师。三师的大本营设在恩吉牛录堡附近的大山之中,离县城一百八十里,与另外两省搭界,素为“三不管”。
       次日中午过后,奉命出战的古赫达带着他的警察中队出了东门。不过,警察中队走得很慢,到达恩吉牛录堡的时候,已经听见后山上迫击炮的轰炸声和机关枪的扫射声响成了一片。他们以为日军已经跟抗联三师打起来了,到了跟前一看,只见日军盲目开火,不闻三师还击。担任临时指挥官的日军中尉,大骂警察像一帮懒猪在后面磨蹭,要他们打起精神马上进入左翼阵地,准备攻击。
       来到左翼阵地,古赫达目光坚毅,神态刚强,像是换了个人。他对警察们说:“就此一别,我古某要上山投奔抗联去了。弟兄们,别忘了小鬼子让咱们集体下跪的事情,那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耻辱,从今往后,我要用枪跟他们算账!”说完,先自走了。
       增喜这次行动充当伙夫,他拎起轻机枪,很熟练地检查一下弹槽,把子弹夹挎在肩上,追了上去。增喜的身后,跟上来八个弟兄。
       没有跟上的十二个人,都是家里脱离不开的。其中有一个是小队长,等古赫达带人走进密实的林子不见了身影,他高声喊道:“卧倒!枪口朝天,开火!”
       时已秋分,斜阳无力,山林湿寒,大雾说到就到。先是雾团涌动,接着涌塞弥漫,转眼便是天地茫茫了。
       日军中尉害怕在大雾中与抗联三师打近战,就命令迫击炮机关枪继续轰击。直到黄昏,大雾渐渐稀薄,狂轰滥炸才告停止。山林一片沉寂,日军始终没有听到回击的枪声,以为三师的人马都被炮弹给炸死了,便开始上山搜查。
       忽地,响起了冲锋号声,林子里突然冒出数不清的抗联战士,呼喊着猛烈开火。“国军”抵抗不住,放了几枪就往回跑,日军也没有防备,顷刻之间倒下一片。
       日军中尉气得嗷嗷直叫,迅速组织反扑,想利用人多枪好的优势巩固山坡阵地。三师战士不容敌人喘息,冲下去与日军展开近战肉搏,杀敌的呼喊声惊天动地。
       赛人鹏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斗,特别兴奋。永安把手枪插在腰间,捡起一支上了刺刀的大盖枪左刺右挑,干掉两个日本鬼子,赛人鹏便跟在永安的身后往山下冲,那口契丹马刀寒光四射,眨眼工夫就劈倒了三个日本鬼子。有一个日本军曹奔了过来,呀呀叫着挺枪就刺,赛人鹏怒火心生,以契丹马刀拨开刺来的刀尖,大喝一声:“狗东西,看你还敢猖狂?”那军曹“呀呀”叫着,凶狠有力地刺着,却不料眼前忽然之间旋转起白茫茫的光晕,没有看清是人是刀是雾,脑袋就掉在地上了。
       这一仗,赛人鹏挥舞契丹马刀好似狂风搅雪,杀得日本鬼子望刀便逃……
       抗联三师乘胜追击,击毁军车一辆,缴获迫击炮两门。为避开日伪七县的联合围剿,三师西线部队决定立即转移,返回二百八十里外的金川,与师部会合。
       出发前,赛人鹏意外地看到了古赫达、增喜,还有八个起义的警察。他们欢呼着,问候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12、小岛的人头
       县城的驻屯军司令中井国男大佐,神情沮丧地看着电报。
       因为对中佐衔特别防谍科科长小岛宜孝保护不力,而且至今没有找到小岛宜孝的人头,关东军总司令部决定将他免职,命令他“克日返回(沈阳),检讨责任”。
       放下电报,他感到确实对不起小岛宜孝——没有头颅,死者的魂灵无法回归故里,更是无法进入祖坟。于是他作出一个决定,在离开这个县城之前,把樱之花豆酱馆清理如新,以此祈求小岛宜孝的阴魂原谅自己。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抓来几个劳工,把院子里的血迹清理干净,把屋子里的灰尘打扫干净,也就完了。监工的少尉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命令一个劳工去把厕所掏干净。掏粪的劳工自认倒霉,无处撒气,就用粪勺子使劲搅和臭烘烘的粪汤。他感觉粪勺子碰到一个有别于石头的硬玩意儿,结果捞出个圆圆的东西,扔到地上一看,不由得大叫起来。
       “我的妈呀,是个人头!”
       监工的少尉立刻联想到只有尸身而无脑袋的小岛宜孝,命掏粪的劳工用水冲洗,同时派人去请中井国男大佐。
       大佐带人赶来,看见人头已经腐败,全无面目可言,只得命令军医上前辨认。军医检验了牙齿,确认这颗臭烘烘的人头是小岛宜孝的。但他万分惊讶,因为人头脖颈部位的创口相当整齐。
       “报告大佐,小岛君……只挨了一刀,头颅就掉了。”
       中井国男大佐打了个寒战,意识到神出鬼没的“抗日分子”有一口宝刀——寒光一闪,小岛宜孝的战刀断了;寒光一闪,小岛宜孝的头颅掉了……他感到脖子发凉,于是就想,免职就免职,能够离开这个县城,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