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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时刻]死亡之约
作者:伍维平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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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绝之地的恐怖之夜!有罪之人的死亡之约!
       ——一场血腥杀戮,一个罪恶游戏。似在情理之中,却在律例之外。如何正确看待“正义执法者”的疯狂之举,相信读者诸君自有评判!
       
       他们面相神秘,神情诡异,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五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早上还是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一片昏天黑地,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正午刚过,便已风停雨住,天色豁然开朗。一抹惨白的阳光穿云破雾,如同探照灯打在深山老林中的“青鸟山庄”上,玻璃和彩色墙壁的反光使整座山庄大楼熠熠生辉。
       下午两点多钟,马达的轰鸣声打破了山间多日的寂静,六辆小车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驶入了山庄大院,先后下车的五男一女走进了宽敞的落地玻璃窗大厅。
       六位不速之客一一落座,其中有互相认识的,只是简单招呼一声,敷衍两句,便收了话头,彼此间沉默起来。气氛压抑而焦虑,他们面相神秘,神情诡异,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直到夕阳西下,他们还什么也没有等到。
       有人掏出香烟吸着,以此打发无聊,有人开始小声交谈来排解内心的不安,后来有人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大红请柬。请柬气派精美,扉页为镂空凸起的一朵郁金香,内文用镏金隶书印制,连姓名都是特意制作的,显示出邀请人的细心和诚意。这是一份言辞诚恳而简单明了的邀请书,其大意是:兹定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几点在我市著名休闲胜地青鸟山庄举行鄙人感恩酒会,乞请恩人某某某届时光临为盼,鄙人将感激涕零云云。抬头称恩人某某某,落款为受恩人“王不了”,一看就知道是假名。下面还用小字注明当日上午几时几分将有专车来其住宅门口接往等事宜。
       在座的六个人都拿出了请柬,请柬是一模一样的,这六个人由于一个相同的理由找到了共同语言。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六个人因为同样内容的一份请柬,在同一时间被邀请到了同一个地点,也就是现在的青鸟山庄。
       于是问题出来了。邀请者是谁?到底为什么邀请?没有人能够回答。接他们来的车早已开回去了,他们在整个山庄找了个遍,也没发现再有别人。于是,大家开动脑筋,猜想,推断,分析,归纳,寻找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
       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恶作剧,无伤大雅,回去就是了。有人表示同意,说这肯定是中国版的愚人节,好玩儿好玩儿,何不顺水推舟,在此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有人立即反对,认为事情远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相反将会变得严峻,甚至危险,说不定还有人要搭上性命也未可知。起初大家觉得此说纯属危言耸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晚,黑暗将至,便有些认同了。他们认为,如果这是某个人的恶作剧,那这个玩笑开得稍微大了些,要是没有深仇大恨,谁会把玩笑开这么大呢?如果这事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所谓的玩笑,而是一个精心设计好了的圈套,那事情就严重了,至于严重到什么程度,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谁都不敢往下想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似乎在应和大家恐惧的猜想。
       手机被从各人的兜里拿出来,滴滴答答一阵拨打后才纷纷发现,无论是联通的还是移动的,都没有丝毫信号。有人试图找一部有线电话来打,但这种努力很快以失败告终。谁会这么傻啊,拉几十公里专线装一部屁用没有的电话,拉线的钱都可以开一个电话公司了。有人提议,与其在这里坐而论道,还不如行动起来,赶紧往山下走——离这里十五六里的样子就有一个村子,相信到了村子里总能想到办法。
       无人反对。说走就走,六个人全部起了身,急急出了青鸟山庄,沿着那条唯一通向山外的土路走去。
       走了一会儿,到了青鸟河边,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无不大惊失色,其中唯一的女人哇地哭出了声。
       桥断了!
       桥是水泥浇筑的简易桥,中间仅有一柱支撑,大约可通三吨以下的小车。河不宽,约五六米的样子,但深,两岸全是悬崖峭壁,站在边上望下去,令人头昏眼花。现在,桥断了,要想过去,除非凭空长出一对翅膀。事实在六个人面前摆着:桥断了,他们走到外部世界去的想法破灭了。至少今天晚上不可能回去了,他们已经被困在了青鸟山庄这个不能使他们感到愉快的地方。站在岸边,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神情忧虑,不知所措。
       夜来了,黑暗吞没了河对面的道路以及远方的景象,四周高大的山峰在迷雾般的昏沉里像一只只蛰伏待出的猛兽,悬崖下面的河水叮咚有声,清脆却使人悚然,反衬出黑暗深处无处不在的危险。忽然,一只鸟的厉声尖叫,从夜的深处传递过来,极其诡秘、怪异而充满灵性,在人们的耳边回旋着,回旋着,久久没有散去。
       “这是什么鸟啊?听着怪吓人的。”一个人问道。
       “不知道,从来不曾听过这样奇怪的鸟叫声。我想,大概就是民间传说中的青鸟吧。说句实话,我从鸟的叫声里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说话的是个油光可鉴的秃头男人。那男人解释说,听到青鸟的叫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那个恐怖的传说里头,青鸟是一只神鸟,代表了上天的旨意,有罪的人对它特别恐惧,它在谁的头顶盘旋尖叫,谁就将大祸临头,逃不掉死亡的厄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听到了青鸟的叫声,我们都得死?笑话!”
       “这话我爱听。我也不信这个邪。”
       “我信,这一定暗示着什么!”
       “这么说,你是罪人了,你心里有鬼?”
       “谁是罪人,谁心里有鬼,他自己最清楚。”秃头男人冷冷地说道。
       终于有一个声音出来制止了这种无聊的争论:“我们现在确实遇到了一些困难,桥显然是被人为破坏的,而这四周全是悬崖、老山,想走出去怕是空想了。那么这里面很可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其中也许关系到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或者所有人。如果我们不想死,就必须团结起来,回到青鸟山庄里去,共同度过这个夜晚。”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于是全体动身返回青鸟山庄。不知什么时候,鸟的叫声在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和蝉鸣蛙叫的喧闹声中悄然消失了。大家注意到这一点,都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转了一个弯,上了最后一个坡,走到山庄前面宽大的草坪上时,大家都愣住了,目光穿过大楼前门以及旁边通透的落地玻璃窗,他们看到了大厅的灯光。
       “谁开的灯?”有人问道。这也是大家的疑问。
       “不知道。”秃头男人回答。这同样是大家的回答。
       饥饿与疲惫已经战胜了恐惧,再说还有六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还不至于害怕自己想象出来的鬼吧?不管是谁开的灯,有灯总比无灯好,光明总比黑暗好。六个人意志坚定、步伐整齐地朝大楼走去,并且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大厅。
       六个人中的五个顺着圈成椭圆形的沙发坐下,巨大而精致的玻璃吊灯以及四周郁金香花瓣状的壁灯把大厅照得雪白透亮,更映衬出各人脸色的怪异与惨白。另外一个体形魁梧、身着名牌、商人模样的汉子,却从暗处提来一只装了大半桶饮用水的塑料桶和一些纸杯,放在中间的茶几上,很热情地说:“大家喝口水,解解渴。”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穿着红色短裙、头发染成杂色的唯一年轻女人,见到茶几上的水,快活地叫唤一声,拿纸杯倒了水,便往嘴里送。
       “慢!”那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断然喝道,制止了正要喝水的女子,然后朝那拿水来的汉子干笑两声:“水里不会有别的东西吧?”
       “哎呀,天哪!”女子手里的纸杯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
       汉子愣了一下,脸上显露出些许尴尬,先是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拿起纸杯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谢谢。”秃头男人笑了笑,同样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掉了。
       “谢谢你的信任。”拿水来的男人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我叫李雨时,是一个电脑销售商。”
       秃头男人接住了这只手:“乔顿,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官,刚刚病退。”
       听到“乔顿”二字,好几个人同时警觉起来,望过来的眼光里充满敌意。一个人用鼻子哼了一声,以示蔑视;一个人凑到乔顿面前,手指他的鼻尖阴笑道:“老天在上,你乔法官也有今天,跟老子这种下三烂混在一起。嘿嘿。”又过来一个人看了乔顿一眼说:“你真是那个市中院刑庭庭长、外号乔老爷的著名主审法官吗?你还活着啊?”不等乔顿回答,那人已经走开了。剩下的人则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却都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于是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那年轻女子早已重新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好像对不起谁似的自我介绍道:“我叫欧阳燕,在社会上混饭吃,什么好做,做什么,小民一个。”
       一个穿着朴素、举止老成、态度诚恳的老头儿站起来,一连鞠了几个躬,慢腾腾地说道:“我叫蒋寒,是日本一家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呵呵,好一个假日本,怕是早把小日本供到你家香火上了吧?”坐在蒋寒旁边那位推了个小平头、留八字胡的小个子粗鲁地说,“解水本,自来水公司破工人,修水管的,穷光蛋一个,哪里敢跟你们大老板比啊。”
       “荣幸,我跟解水本一样,能和这么多大人物坐在一起,感到万分荣幸。”坐在解水本旁边,脸上一直挂着嘲笑的典型农村混混儿模样的小青年,点了一支廉价香烟,粗鲁地吞吐着,“本人王木良,开了一间台球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小赌棍一个,不过只怕是我赌上一年还他妈不如你们这些家伙玩上一天呢。”
       “好,大家都作了自我介绍,这样我们六个人就算认识了。”李时雨笑道,“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如果有人要我们死,死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嘛。”
       “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好不好?谁说要我们的命了?除非我们自相残杀!”欧阳燕话音未落,大厅灯光陡然黑掉了。
       
       
       青鸟叫过之后,他们都睁大了眼睛:这绝对不是一个平安夜
       只听一声尖叫声后,电灯又亮了,前后不过二三秒钟。
       尖叫声来自欧阳燕,她发出声音并非因为受到了侵害,而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灯一亮,她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道:“我说没人会要我们的命嘛,人总是自己吓自己。”
       “嘿嘿,欧阳小姐说这话还为时过早。”解水本一声冷笑,“但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先莫管就是了。说实话,我想吃饭,我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蒋寒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说:“是的是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大家都该吃上一口晚饭了。”
       “死也不要做饿死鬼,到了地狱都不得安宁。吃饭大如天,不过我们的晚饭在哪里呢?”解水本又说。
       一直站在一边微笑着的李雨时趁机说道:“各位,我想告诉你们,晚饭已经有人为我们准备好了。”
       “谁?”自称不是好鸟的王木良瞪着三角眼,恶声恶气地问道。
       “不知道。”李雨时仍然微笑着,话也是柔柔的。
       “妈的,等于没说。”王木良把手里的烟头一弹,那烟头像是长了眼睛,准确地落进了至少五米远外的圆形金属垃圾桶里面,把本来撅着嘴的欧阳燕吓了一跳。
       “好哦好哦,真准啊!”回过神来的欧阳燕欢声道,“桌球一定打得好好哦。”
       李雨时接着说:“不知道不等于不能吃,不管是谁做的饭,一定是给我们做的,所以我们能吃。”
       “饭在哪儿?”这回是乔顿出声了,“李老板,你是不是拿我们寻开心啊?”
       “绝对不是,我敢向党保证。”李雨时说。
       “在哪儿?”解水本有点儿相信了。
       “在厨房里。”李雨时指了指大厅后门,“刚才我去找水时发现的,老实说,我都偷吃了两块排骨呢。”
       欧阳燕笑道:“哎哟,你一个人吃独食,好可爱哟,我几乎要爱上你了。哪里有吃的?我跟你去,为了吃,放心,我受得了苦。”
       李雨时礼貌地冲欧阳燕点点头,转而向大家说:“各位,饭在厨房,想吃的跟我来。”说完,他朝欧阳燕眨眨眼,转身径直往厨房走去。
       欧阳燕犹豫了一下,然而在她犹豫之间,其他人却一跃而起,顾不得那么多礼节,起身跟着李雨时直奔厨房而去。欧阳燕见大家争先恐后跑了,只剩她一个,饥饿先没了,恐惧却来了,吓得“妈呀”一声叫,没命地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跑了。
       一伙人从后门出了大厅,往左沿着走廊走了约二十米,便是厨房。桌板上的好菜摆得满满的,有十几碗。大家见到这般情景,齐刷刷一声惊叹,如同久未尝荤的囚徒,饿狼般直扑桌上的菜肴,打算不顾一切地饱餐一顿。但这种欲望很快被一个声音制止了。这人正是李雨时。李雨时说:“各位,各位,稍等一下,我只想问一句:你们知道这里面没有别的东西?难道你们不怕被毒死吗?”
       大家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接着哄然爆笑,笑过之后便是再次扑向桌子,但这种举动又被另一个声音所制止。是活跃分子乔顿。乔顿率先拿起一盘菜和一摞碗,说:“大家都是有身份的文明人,这样吃可不怎么文明。我们不如到大厅里去好好吃一顿,既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不容易,你们说是吗?”
       大家都听取了他的建议,纷纷拿着装了菜的碟子和碗筷返回大厅,放到桌上,就着沙发围成一圈,吃将起来。菜多是些超市买来的冷熟食,饭也没有什么热气了,但大家都吃得很带劲儿。解水本吃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皱了一下眉头,低下头吃了几口,再次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欧阳燕脱口而出:“酒!”
       “你怎么知道?”解水本很是诧异。
       “怎么不知道?男人除了金钱、女色和酒,还有什么?还有个屁!”欧阳燕愤愤地道,“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欧阳小姐,话不能这样说的,不能一竹篙打死一船人嘛。”蒋寒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不是在说别人,而是在说自己。
       于是,欧阳燕成了大家攻击的目标,谴责声和揶揄声不断。忽然,一直不怎么吱声的王木良说:“李雨时呢?”
       大家左右一看,果然不见李雨时。正议论着,李雨时却从后门进来,手上拿了两瓶白酒,走到桌子前放下,打开一瓶,问道:“谁要白酒?”
       解水本见来了白酒,大喜过望,马上拿了桌上的纸杯送过去。
       “要多少?”李雨时一边斟酒一边问。
       “满上满上。”解水本拿过满杯的酒,哧溜喝了一口,放下纸杯,望着李雨时说,“你是个好人。”
       “不一定。”欧阳燕刚刚吃了一块红烧肉,放下碗,满嘴流油地说,“你这酒鬼,有奶就是娘。”
       李雨时笑了,解水本也笑了,大家都笑了。李雨时把酒给每个男人都斟了些,有多有少。轮到欧阳燕,李雨时只是象征性地斟了几滴,欧阳燕不干了,要李雨时给她斟满,李雨时就给她斟满了。
       欧阳燕拿起酒,跟解水本对上了杯:“看你没酒不行的样子,干杯,敢吗?”
       “干杯就干杯,还怕你个小女子不成?” 解水本拿起杯子,先打了一个冷战。
       欧阳燕二话不说,举起杯子倒进嘴里,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全进了肚。杯底朝天,竟无一滴余酒落下。
       解水本见状,又打了一个冷战,缩了缩脖子,人软下来:“说说笑,你怎么动真的?我是爱酒,但喝不多的。这么一杯一口干下去,我就报销了。”
       大家哪里肯放过他,红脸黑脸都出来了,说出来的话也就有了辣味儿、火药味儿。解水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硬是僵着不肯喝。
       最后,欧阳燕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喝就不喝,是条汉子啊!这样吧,你不喝也可以,从老娘胯下爬过去就算了。”
       大家都说好,于是吃饭成了搞笑的闹剧。解水本何时受过女人的这等窝囊气?壮了胆子,一咬牙,一狠心,如赴汤蹈火一般,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大家连连叫好,并且报以热烈的掌声。
       不料,解水本这边刚落座,欧阳燕那边烽烟又起。欧阳燕举起第二杯酒,再次向解水本挑战。此时乔顿站了出来,举杯说:“来,为大家的相识碰杯。”说完,喝了一小口,大家也都礼貌性地喝了一点儿,气氛趋向缓和。
       表情已经有些迟钝的解水本,抬起相当沉重的头,向乔顿投去了感激的一瞥。不过这迟钝的表情也没能维持多久,醉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不行了,我要睡觉。”解水本摇摇晃晃站起来,“哪里有床?”
       李雨时马上接了话:“有房有床,二楼三楼都有。这样吧,我扶你上去。”说着,李雨时过去抓住解水本的胳膊,拽着他往左边的楼梯走去。
       乔顿问道:“上面真有房么?”
       李雨时答道:“堂堂度假山庄,怎会没有房呢?吃过饭,大家都可以去睡。我也先上去睡了。”李雨时拉着扯着解水本,转上楼梯不见了。
       “是有房间,去年我来过这里度周末,条件还算可以。”说话的是笑面人蒋寒,“不过有点儿奇怪,青鸟山庄怎么一个管理人员都不见呢?”
       没有人理蒋寒,大家都感到了疲倦,心不在焉地吃着,想着吃完了好去休息。先是乔顿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起身上了楼梯,到二楼房间里睡觉去了。接着是蒋寒不吃了,他仍然面带笑容,但笑容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忧郁,或者某种奇怪的预感。他好像要说些什么,要向大家求证些什么,然而此时各人都心怀鬼胎,想自己的事,无人理睬蒋寒。蒋寒试图挑起话头,说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笑话,但还是没有人理他。蒋寒便闭了嘴不再说话,喝了一口水,起身上楼去了。
       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剩下的两个人彼此间好像都不太愿意说话。原先喋喋不休的欧阳燕,此时已是面如桃花,醉态可掬,傻乎乎的,如一只大熊猫,半坐半靠在沙发上喘着粗气。王木良本来是能喝些白酒的,但喝着不来劲儿,缺少激情,喝了几口就放下了,只是一支支地大抽其烟,一边玩着一副扑克牌,温习功课,苦练赌术,把周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玩到痛快时,还不忘哼几句流里流气的小调。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好像已经经历了一个世纪,其实才刚过十点钟,谁都不清楚这漫漫长夜该怎么打发。不过夜晚终究是另外一个世界,是单独的一个世界,而不是白天简单的延续。突然,电灯眨眼似的闪了一下,熄灭了,四周陷入了一片绝望的黑暗中。
       窗外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接着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鸟叫声。
       
       黑衣人道:“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依法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
       所有人都惊醒了,楼上的四个人和楼下的两个人,喝了酒和没喝酒的,喝醉了和没喝醉的,都惊醒了过来,保持着高度警觉。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什么,倾听着什么。他们每个人都相信,这绝对不是一个平安夜,这个奇怪的夜晚注定要发生什么,并将很快发生;结果将与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有关,他们都逃不脱,无一例外。
       不久,一个声音果然在六个人惊恐的等待中出现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苍老、雄浑、威严,嗓音里充满沉重。这声音在闪电和隐约可闻的雷鸣声,以及一声接一声催命的鸟叫声中,好像从云端滚泻,直奔山庄而来,穿过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屏障,径直到达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拍打每个人的耳膜,并且撕咬每个人的内心。如果真有上帝,如果上帝真能说人话,那么这一定是上帝的声音了——
       “你们听着,你们要仔细聆听我说的话。我代表正义,我是正义的执法者。你们六个人,全都是有罪之人。在过去的岁月里,你们丑恶的心灵驱动你们肮脏的双手,犯下了永远不可饶恕的罪行。你们残害了无辜的生命,你们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你们罪大恶极,罪不可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就在今天,就在今晚,就在此刻。虽然你们曾经用尽小人的伎俩,钻了法律的空子,逃脱了法律的惩处,但今晚将证明人间的公道,将给屈死者洗冤。你们赶快祈祷吧!”
       那声音如雷贯耳,直击每个人致命的痛处,大家全都呆住了。接着,声音如一缕过堂风悄然消失,了无影踪,只剩下闪电、雷鸣和鸟叫,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虽然楼上的四个人都分别找到了睡觉的地方,但没有一个人是睡着了的。
       解水本一杯酒下肚,当时有些晕乎,但并没有一醉到底,他还是有相当的酒量的,只是由于受了欧阳燕的奚落和大家的起哄,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罢了。解水本心里的不舒服很快就被烦躁和恐惧占据了,特别是听了刚才从天而降的诅咒。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是被唬了个半死。
       但酒是个好东西,能壮人胆。解水本的胆子就被酒壮了起来,他气壮山河地站起身,摸索着下楼,举起一个酒瓶,像一个勇士举着手榴弹掷向敌人一样,砸向落地窗。玻璃被击中,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破碎声。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解水本的举动,又是黑灯瞎火的,只是偶有闪电,根本看不清周围的动静,那落地窗碎玻璃一响,都吓了个要死不活。欧阳燕的反应更为强烈,她又一次用她那超级女高音,发出了一声惨叫。
       解水本两眼发直,摇摇晃晃,往落地窗旁边的大门走去。王木良睁着眼,看着解水本在闪电中走出去,想叫一声,但只是张大了嘴,出不了声。
       解水本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走出大门,电闪雷鸣不断,夜风夹着几滴雨落到他身上,使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一阵东张西望后,他转身朝距离草坪好几十米的一棵榕树走去。树在大厅的右侧面,树和大厅之间还有一间配电房隔着,所以即使有月光和灯光,在厅里也是看不到这个隐秘的角落的。走到榕树下,解水本的目光沿着树干从下往上观察。一道强烈的闪电如惨白的太阳光划过天空,照亮了整株榕树。
       解水本的眼光在闪电划过的一瞬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走拢去,双手在树干上摸索。
       努力没有白费,他摸到了一样东西,是一根线状的东西,抓过来放到眼皮下借着闪电仔细一看,果然是一根电线。解水本骂了一声,一拉一拽,一件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解水本拿起来一看,是一只高音喇叭。解水本并没有就此停住,而是顺着电线的另一头继续走,走了十来米,发现电线伸进了一只金属垃圾桶。解水本一把掀开了垃圾桶的盖子。此时没有闪电,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打燃即黑,打燃即黑,反复几次后,他看清了电线连着的是一套小型音响设备。
       解水本把音响设备抓在手里,骂了一句,哈哈大笑两声,一把扔下了几米外的悬崖。几声乱响过后,便没了声音。
       “你们别小看老子只是一个修水管的,老子聪明着呢。这点儿小把戏也敢哄你爷爷?哄鬼还差不多!”解水本又傻笑两声,“嘿嘿,你他妈的装神弄鬼,想骗老子,去死吧,我早知道你是谁了,老子抓住了你,剥你的皮,把你痛死!”
       解水本转身而去,仗着酒性,他打算赶回屋子里揪出那个装成上帝的家伙,当着大家的面解开这个谜底,让别人看看他的本事。不过,解水本走出没几步,脖子就被身后伸出的一只胳膊箍住了,瞬间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双脚也被绳索捆了,只听嗖嗖几下,双脚离了地,人被倒悬起来,顿觉天旋地转。
       悬在榕树上的解水本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声,不过旋转中他的眼睛还是管用的,他看到了树下立着一个黑影,黑影在他颠倒的视觉里不停地晃荡。
       “你不是要抓住我,要剥我的皮吗?现在我来了,但机会已经不属于你了。因为在正义执法者面前,你无法逃逸!”黑影压着嗓子开口了,是刚才那个从天而降的声音。
       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天空,又一道更加强烈的闪电划过天空,然后闪电频频发生。
       解水本呜哇呜哇几声乱叫,身子摆动得更厉害。他看到站在面前的这个“正义执法者”,一身黑衣,黑帽蒙面,只露出两只充满怒火的眼睛,手中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正指着他。解水本有理由相信,那不是一支仿真塑料枪,枪里射出的也不可能是自来水。
       黑衣人不知何时摸出只手电筒,亮着光射向解水本:“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依法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话音刚落,手里的枪响了。
       解水本挣扎几下,当即毙命。黑衣人从怀中掏出打印好的“判决书”,塞进了解水本的口袋,随即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又是一声青鸟凄厉的尖叫。
       情况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我们每个人都得死
       解水本迟迟不见踪影,李雨时带着大家四处寻找。
       一行人转到门口的草坪上。他们从左边开始,沿着悬崖边的游泳池、几座雕塑和久未修剪的花草造型寻找,一直转到右边。这样一来,他们就发现了树上的解水本。
       解水本这人生性粗俗,不乏狡诈与残忍,怎么看都像一个黑社会的小打手,现在被人弄死,模样更是不雅,两只眼睛鼓得像金鱼,失血的脸被手电光一照,简直与人们想象中的野鬼没有两样。李雨时指挥大家将解水本放下来,有人提议把解水本弄到屋里去,死人有权利得到安息。但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了反对,最后反对者甚至包括了提议者本人,因为没有一个人肯动手做这件事情。于是大家离开死者,回到了大厅。
       五个人围坐在沙发上,王木良拿出烟来发,除了欧阳燕之外,四个男人都接了一支烟点上,烟雾升腾,把欧阳燕呛得满脸通红,只用手掌扇烟雾,却不敢走出去,更不敢使态度。大家抽着烟,喝着水,情绪渐渐平静了些。李雨时清了清嗓门,说:“情况就是这样,我们都得死。”
       “你说每个人吗?每个人都得死?”欧阳燕不明白了,“为什么?”
       乔顿淡淡一笑,把烟头塞进烟灰缸掐灭:“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清楚的话,谁还会清楚呢?”
       “我就不清楚,”王木良转头问蒋寒,“你清楚吗?”
       蒋寒嘿嘿笑了两声,结结巴巴地说:“我……清楚……不清楚……”
       王木良转过来问乔顿:“这么说,你是一定知道的了?俗话说,听话听音,你这话怎么听都像一个凶手的口气。”
       乔顿警惕地望着王木良:“你怎能这么说?是你做贼心虚吧?我还没说你呢。”
       “是啊,你凭什么说人家呀,要讲证据的。”欧阳燕说。
       “也是,谁都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所以,可以说谁都是清白的。”蒋寒搔了几下光秃秃的脑门,一副似哭似笑的模样,“奇怪的是,大家都看到了,这座山庄除了我们这些人以外,鬼都没有一个,解水本怎么死的,难道是自杀?”
       “不可能自杀。”王木良反驳道,“他刚才还坐在这里满脸幸福地吃饭、喝酒……”
       “是的,他应该不会自杀。”乔顿点头同意王木良的意见。
       “都不要说废话了,那张‘判决书’已经说明了问题。”李雨时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我们每个人都得死。”
       停了片刻,李雨时接着说:“既然我们相信人世间并没有鬼,他又不是自杀,同时这里并没有其他人,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杀人者就在我们中间,是我们五个人当中的一个。”
       “他是谁?”欧阳燕问道。
       李雨时手指在座的一个人:“他!”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乔顿。
       “他!就是他!”李雨时指着乔顿说,“人是他杀的,他还要杀死我们。”
       停顿了一下,李雨时又强调道:“每一个人。是每一个人!”
       乔顿似乎早料到李雨时会说这话,抱了双臂,淡淡一笑:“李总,你不像一个商人,你更适合做一个作家,因为你的想象力丰富得可以。”
       欧阳燕摇摇头:“我看不出乔法官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解水本。乔法官刚刚光荣退休,正享受美好晚年,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吗?”
       蒋寒还是老好人一个:“哈哈,话不能乱说的。”
       王木良此刻的想法也产生了动摇:“李总,能证明吗?”
       李雨时不置可否,只把话题引开:“那我们就再来看看解水本的‘判决书’上写了什么。”
       然后,李雨时拿出那张“判决书”,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大声念了起来。
       “判决书”上说的内容,使大家想起了几年前桂北市发生的一个极为蹊跷的案子。那个冬天的早上,桂北东区某服装店的店主刘影被人奸杀。当时被怀疑的对象主要有两个:一是她前夫赵浩。赵浩跟刘影离婚后,还欠了她三万多块钱,刘影多次找赵浩索要,赵浩以无现钱等各种理由拖欠。因此赵浩有杀人动机。但经过办案人员调查,赵浩作为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那天一整天都在接待客商,一分钟都没有离开过,一直到后半夜两点钟,而刘影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钟左右。而且,赵浩如果要雇凶杀妻,花的钱肯定不会少,因为二三万元就杀死前妻的可能性很小,太不划算了,他还不如直接把钱给刘影得了。二是刘影正处的对象王复兴。王复兴原是一家农业机械厂的工人,早已下岗,家庭困难,由于其母亲生病住院,王复兴没有上班,一直在医院照料,没有时间离开。而且,刘影与他感情不错,从情理上来说,他没有理由杀害她,提取王复兴的唾液化验,与刘影体内的精液血型不同也证明了这一点。此案遂成悬案。
       “判决书”说,“正义执法者”通过执著调查,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寻找到了杀人凶手解水本。怎么找到的?“判决书”说,从调查的材料看,案发当天下午,被害人的远亲解水本,来找刘影,因未能碰上面,曾经向店员问过刘影的手机号码。当晚解水本虽然一直与一帮人在歌厅唱歌,但歌厅距离刘影的家只有三分钟的摩托车车程,而且有人证明他至少离开过半个钟头。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是:“正义执法者”通过化验,得知解水本的血型跟刘影体内的精液血型一致。据分析,当时的具体情形是:解水本临时有事去刘影家,进门后,发现刘影穿着睡衣,淫心顿起,搂住刘影要强奸她,刘影大喊大叫不从,解水本怕事情暴露就掐死了刘影。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此案未能重新审理,最后只能由“正义执法者”来代行这迟到的判决了。
       李雨时念完“判决书”后,喝了一口水,不再多说一个字。其他人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话来说,都沉默下来。
       终于有人开了腔,大家一看,是王木良。半个晚上的相处,大家都认得了王木良,虽然他文化不高,赌徒一个,但极为狡诈,见多识广,混迹于黑白两道,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小无赖。
       王木良说:“李总,你念了这份伪造的‘判决书’,想证明什么?”
       乔顿微微一笑,点头同意:“是啊,你想证明些什么?”他一直显得比较活跃,却总是处于被大家怀疑的尴尬境地。大家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敌人。他那副面无表情而又镇定自若的神态,倒是很接近杀人凶手的某些特征。
       李雨时说话了:“现在是法制社会,有谁能给罪犯下死刑判决书?当然是法院!我们这里只有乔法官熟悉这一套。我认为,他就是那个自称为‘正义执行者’的凶手。”
       所有的目光如同闪电直射乔顿,仿佛要把他扎出无数个大窟窿。乔顿站起来,仍然声音平缓、面无表情地说:“事实胜于雄辩。”说完,他不再说什么,转身上楼去了。
       一阵闪电夹杂着雷声频频掠过大厅窗前,灯光在闪电和雷声中一明一灭,四个人的心同样在灯光的闪烁中摇晃着。
       “这乔法官,上楼去干什么?”
       “他说‘事实胜于雄辩’,什么事实?”
       “这倒简单,他上了楼,是为了证明他自己不是凶手。”
       “怎么证明?”
       “他一个人在楼上,我们四个在楼下,如果我们其中的一个死了,他自然脱了干系。”
       “话是不错,但也不能证明前面的人不是他杀的。”
       “我们几个在这里红嘴白牙地诋毁别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地道啊。”说话的是欧阳燕,“凭什么说别人啊?我们四个谁又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是。”搭腔的是蒋寒。
       王木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又长又响的哈欠,“你们说来说去,都是些没影的事,我不陪你们玩了,我得去睡觉,死了算了。”
       欧阳燕吓他:“不怕楼上的人把你给杀了?”
       “说不定他把楼上的人给杀了呢。”李雨时手指敲着桌面,表情阴沉莫测。
       走到楼梯口的王木良停住脚步,转身回到座位上坐下,抱着胳膊仍旧靠到沙发后背上,嘟囔一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真能睡。”欧阳燕捂着嘴嗤嗤笑了,虽然笑声很轻微,但在这样黑暗而恐怖的深夜里,还是显得特别喧哗,让人心惊。
       笑声过后,一切再次归于寂静。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惨叫,叫声巨大而充满绝望。几乎同时,随着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和一声振聋发聩的雷声,大雨倾盆落下,满世界的水声。
       青鸟的尖叫声仍然穿透闪电、雷声和大雨,抵达人们的灵魂深处。
       “有人死了。”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说。
       
       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脑子里猛然明白凶手是谁了
       乔顿睡的房间里,灯亮着,床铺凌乱,人却不见了。大家一阵东张西望,床底橱柜到处乱翻,没找着人,却在床头柜上发现一张“判决书”。风带雨打窗,噼啪噼啪,一声接一声响,欧阳燕过去关窗。
       “慢!”李雨时制止了欧阳燕,走到窗边,往窗外望去,全是黑茫茫一片。
       “手电筒。”李雨时刚说完,王木良便把一只手电筒递到了他手里。
       光明与黑暗交替的闪闪烁烁中,一柱手电光射到悬崖下面,人们在光的照耀下看到了乔顿:他掉到崖下去了,面朝下像一只青蛙伏在石头上面,显然已经死亡。
       大家都不说话,却发出了几声叹息,准确地说,是松了几口气,好像乔顿的死对他们都是一种解脱,乔顿的死,使他们把心终于放回了肚里,好像乔顿该死,死得合情合理。
       大雨凭借大风涌进敞开的窗户,站在窗前的四个男女都遭到了雨柱的鞭打,纷纷退缩。“快关上窗户,人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在欧阳燕吵吵嚷嚷的抱怨声中,李雨时像听话的乖小孩儿一样,关了窗户。欧阳燕又补了几句:“人已经死了,你们还有什么屁话?老说人是乔法官杀的,简直是一群白痴!”
       房门被关闭,四个人离开了房间,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回到了一楼大厅,回到刚才坐过的位置。其中的三个人望着另外一个人,被望着的那人就是李雨时。李雨时知道周围的三双眼睛在期盼什么,他很配合地掏出了那张“判决书”,又一次充当了代理法官宣判的角色。
       “判决书”开始叙述第二个杀人者的故事,谁都不曾否认前面那个故事的真实性,同样不会否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故事为什么是真的不是假的。他们既对事件本身有着偷窥心理,又对自己的悲惨结局即将到来充满恐惧。莎士比亚说:“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这句饱含哲理的大实话,此刻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讽刺意味。
       这份“判决书”显然比前一份简明扼要,叙述干净洗练,语言短促有力,更接近法院真正的文书风格。“判决书”说,九年前,在本市有一个名叫雷生发的人因“杀人碎尸”被判处死刑并已枪决。当年此案的主审法官就是乔顿。接着,引用了原《刑事判决书》的一段话:“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三日晚上,被告人雷生发同与其有暧昧关系的四川籍女青年刘小容在其家奸宿后,发现丢失现金,怀疑系刘盗走,便追赶上将其抓住,刘呼救挣扎,被告人将刘活活掐死。而后用刀和小斧头等工具将刘的尸体肢解成六块,分别抛入河中灭迹……”接着,又引用了省高院《刑事裁定书》的终审结论:“原判决认定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雷生发杀人、碎尸手段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极为严重,罪该处死。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一条、第五十三条一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款三十六条(一)项的规定,并经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裁定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本裁定为终审裁定。”1998年2月21日,雷生发被执行枪决。奇怪的是,被杀的刘小容两年后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证明当年法院认定被他杀害的“死者”至今仍然活着。经过“正义执法者”的秘密调查,有铁证显示这是一个典型的串案,从公安、检察到法院形成了违法犯罪一条龙,把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乔顿就是这个犯罪链条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为了区区几个钱,他们出卖了良心和道德,使一个无辜者失去了宝贵的生命。为维护法律的公正与公平,让无辜死难者得到昭雪申冤,“正义执法者”判处乔顿死刑,并立即执行。
       李雨时读完“判决书”,如释重负地扔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头靠沙发,闭了眼,皱着眉头。无人出声,大厅里几乎可以闻到坟墓的气味。终于有人及时放了一个屁,屁不响,是闷屁,但臭,且臭不可闻。屁的到来,马上活跃了气氛,虽然只是一颗小石子丢进臭水潭,但总归有了些生气。欧阳燕一边扇鼻子,一边抱怨道:“该死的,这是人放的屁吗?太臭了。”
       “臭是臭点儿,但是臭得有道理。”一直拉长着张驴脸的王木良,不动声色地搞了一笑。
       因为紧张过度,蒋寒脸色苍白,额头不住冒汗,出口的话有些中风征兆:“谁……放的屁啊……啊……挺好……的……”
       李雨时笑了,是那种很认真的笑,很规矩的笑,很严肃的笑,却由于太认真太规矩太严肃的缘故,那笑比哭难听多了难看多了。李雨时笑过之后说:“事情看起来就像这个臭屁一样,臭一臭,风一吹就过去了,很搞笑的。但现在的情况刚好相反,不仅仅是放一个臭屁那样简单了。事情明摆着就是这样,我们都得死,即使我们不想死也得死,抗拒是没有意义的。大家各自祈祷吧。”
       “难道……没有一点儿办法可想了……我们就坐在这里等死么……”蒋寒用面巾纸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嘴唇发紫。
       擦了一阵汗,蒋寒突然站起来,边走边说:“我受不了啦,我要回去,死也要死在外面,这房子的空气简直要憋死我了。”只见身影一晃,他已经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大厅余下三人互相看了看。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蒋寒,但他那谦虚卑微的做人姿态,还是给大家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没想到此刻的蒋寒却如此气急败坏,风度尽失地扬长而去。不过在座的三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呢。
       只有李雨时有口无心地说道:“又有人该死了。”欧阳燕和王木良未作任何表示,他们跟李雨时一样,是三只牵线木偶。
       接着王木良站起来,朝后门走去,那里面有厨房、公用洗澡间和卫生间,还有一条通向右边草坪的小道。随着一声关门的脆响,王木良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后面。欧阳燕和李雨时互相对望一眼,却无话可说。欧阳燕是想说些什么来着,可心里一阵紧张,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欧阳燕见到李雨时后就对这个男人有好感,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某种依赖感,但此刻她只有恐惧感。她不知道到底谁是凶手,她觉得每个人都像是凶手,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她便觉得李雨时更像凶手了。
       忽然,在一声响雷之后,山那边传来一声鸟的尖叫,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在应验李雨时刚才说的话:“又有人该死了。”
       蒋寒一气之下冲出大厅,慌不择路地在黑暗中乱撞,没走多远就跌了好几跤。他不再继续往前走,站在大雨中任凭雨水冲刷,借着偶尔的闪电,似是而非地看着四周的蒙眬景象。雨未止,风更狂,雷声挟着闪电席卷着他眼前的一切,忽而亮如白昼,忽而一片漆黑。
       就在这明灭与闪烁之中,他看到唐梦一身素服,鬼魅般飘然而至,面无血色地站在离他数米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好像等待着什么。他的眼睛有些模糊,意识也有些模糊,清醒时并无唐梦身影,模糊时成百上千个唐梦围绕着他,一边转圈一边翩然起舞。他抹了一把眼,试图找到唐梦在与不在的证据,但找不到,唐梦如同一条无形的绞索套在他脖子上,越拉越紧。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最后的一道精神防线了,他的意志顷刻间崩溃,他痛苦,号叫,又是一阵狂奔,跑到了断桥边。
       “天绝我啊!”蒋寒站在断桥边,抱头大声喊道,“报应啊!”
       “说得好!”一个声音穿过雨幕和隐约的雷声钻进他的耳朵。那声音绝不是赞赏,在蒋寒听来,那就是“正义执法者”的声音,那声音只明确指向一个意思:死亡。
       蒋寒转过身,一柱手电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就像电影里监狱的探照灯照得囚徒们睁不开眼来。光柱后面的黑影迅猛逼近,蒋寒嘴里被塞入冷冰冰的枪管:“现在不需要你说些什么,表达些什么,一切都太晚了,确实太晚了。你听着,我来让你死个明白。”
       在大雨和惊雷中,蒋寒终于听到这个他永远不想听到的故事,因为故事的主角就是他本人。由于太真实了,真实得像假的一样,让他噩梦缠身,内心一刻得不到安宁。
       “正义的执法者”把故事说得很简单,甚至吝啬到了不多说一个字的地步。其实不用谁说,四年前的那一幕幕,无时无刻不在蒋寒眼前晃荡,拷问着他的灵魂。
       四年前,蒋寒已经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随着公司业绩的增长,蒋寒开始招聘总经理秘书,年轻美貌的唐梦前来应聘,好色的蒋寒见到她眼前一亮,把这个高薪职位给了她。不久,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了情人关系。开始蒋寒以为唐梦清纯可人,捡了个大便宜,甚至想与妻子离婚,与唐梦重组家庭,哪知唐梦另有所图,在摸清了蒋寒大肆向行业负责人行贿和偷逃税款数额巨大的情况后,就跟蒋寒翻脸了,索性把话说到骨头里:让蒋寒无须跟妻子离婚,她不会嫁给他,只想拿三百万元封口费,然后转身就走。蒋寒这才知道漂亮女人不是白玩的,他当即就拿定了主意,宁可杀了唐梦,也不愿意给她一分钱。这样一来,唐梦算计的是蒋寒的“利钱”,但蒋寒要的是她的“本钱”。蒋寒装出害怕的样子,一边答应了唐梦的勒索以拖延时间,一边咬着牙跟妻子说了。妻子是市里一家冶金研究所的工程师,非常爱蒋寒,为了孩子她也不愿离婚,协同蒋寒策划了一桩十分离奇的谋杀案。谋杀的第一步,是蒋寒买下了一处住宅,哄唐梦搬了进去,作为实施杀人的地点。接着买回来包括煤气罐灶在内的全套炊具,并从家里专门拿来一个能轻易浇灭炉灶火焰的响水壶,作为制造自杀假象的工具,这是谋杀的第二步。谋杀的第三步是,针对唐梦每次出门都要喷娇奈香水的习惯,有着毒物专业知识的妻子预先买来一瓶这种香水,把里面的香水倒掉,灌进从所里偷来的氰化钾,交给了蒋寒。于是谋杀进入第四步,蒋寒先把响水壶的水灌得特别满,放在煤气炉灶上烧着,然后跟唐梦说要带她去买钻戒,唐梦一听大喜,以为宰钱的机会到了,急忙梳妆打扮。蒋寒乘其不备,用装了氰化钾的香水瓶换掉了真娇奈香水。唐梦化好妆后,按老习惯往耳背喷香水,结果喷出的氰化钾使她当场中毒身亡。这时候水开了,从响水壶里喷涌出来的水果然浇灭了灶火,蒋寒害怕自己煤气中毒,慌忙离去,却忘记把那瓶装了氰化钾的假香水拿走,回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将那瓶假香水扔得远远的,以销毁作案证据。
       事实的确如此,蒋寒不想听到这个故事,永远都不想听到,可是他无法回避这一切,虽然他曾经以为所有的细节都天衣无缝。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情况一点儿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
       “是的,至少有两个细节被侦查人员忽略。第一个细节是当时购买的全套炊具都是新的,唯有响水壶是旧的,这是明显的纰漏。第二个细节是你把装了氰化钾的香水瓶扔到楼下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响,并且后来扎破了侦查人员的车胎,但当时由于一时疏忽放走了你蒋寒。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上天是公正的。”不等蒋寒回答,黑衣人手里的枪响了,子弹钻进了蒋寒的口中。蒋寒轻轻哼了一声,向后一仰,掉向了青鸟河的悬崖。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他脑子里猛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对,就是他,肯定是他。他恍然大悟,想大声喊出那人的名字来,但死亡已经降临,一切为时已晚。
       又是一声青鸟叫。
       
       他知道自己上当了,这个事情其实已经有了结局
       雨还在下,雷还在响,闪电还在继续,闪时亮如天堂,暗时黑似地狱,李雨时、王木良和欧阳燕三人就着一只手电筒,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往下山的路走去。三人很快在大雨中成了落汤鸡。湿便湿了,也顾不得那许多,只管闷着头往前走就是了。不过王木良和欧阳燕都纳了一肚子的闷,不知道李雨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人走到了青鸟河边。李雨时手中的那只手电筒东西南北地照,上下左右地照,这一照再照果然便照到了蒋寒。蒋寒一声不吭,面朝上,平躺在青鸟河边一块巨大的鹅卵石上,脸上仍然带着谦逊与卑微的笑意,这样优雅的风度使蒋寒的死亡颇具喜剧色彩。
       “终于轮到他了。”李雨时把手电光从蒋寒脸上移开,先照了照欧阳燕的脸,又照了照王木良的脸,还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回走了。
       欧阳燕赶紧跟上去。王木良稍微迟疑一下,紧赶几步追了上去,一边走还一边不服气地责问李雨时:“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李雨时硬邦邦地答道,“我只是想闻闻我们三个人有没有死人的味道。”
       “闻到了吗?”欧阳燕问。
       “无可奉告。”李雨时的话比淋在身上的雨水更冷。
       王木良一声冷笑。
       总算回到了大厅,回到了有灯光的地方,虽然身上仍然湿漉漉的,内心却是多了一丝温暖。欧阳燕拿了桌上的卷筒纸,一口气擦掉了半筒。李雨时和王木良顾不得斯文,不约而同脱掉了外衣外裤,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狼狈不堪。狼狈归狼狈,真遭罪的还是欧阳燕,由于性别原因,她不能像那两个男人一样赤身裸体,紧贴在身体上的衣服又湿又冷,看上去倒是凸现了女人的魔鬼身材,也使两个男人的四只牛眼大放光芒,让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两个男人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说起话来更加阴阳怪气。
       李雨时到底是个先有了点儿钱然后有了点儿修养的商界人士,话里自然带点儿假惺惺:“欧阳,小心着凉啊。”
       “干脆脱掉算了,为了面子生病不划算。”王木良是个地痞流氓加赌鬼,没多少好顾忌的,根本不会遮掩。
       欧阳燕先是铁青了脸,不作正面回答,故意装傻,想想又觉不妥,勉强笑了笑:“湿衣服穿在身上是很冷,我想楼上客房里说不定有衣服,但上面很恐怖,我可不愿上去。”分明是说,要么你们陪我上去,要么你们中的哪一个上去给我拿下来。
       两个男人却装聋作哑了,装出一副听不懂的天真模样,顾左右而言他。欧阳燕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手捧着脸无声地哭了。
       李雨时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主动提出要上楼给欧阳燕找干衣服,但欧阳燕却不同意,她对李雨时表示不需要了,同时暗示要去最好由王木良去。王木良听出了这弦外之音,火气腾地上来了,跟李雨时你一言我一句地吵起来了。
       “说实话,我早就怀疑你了,从一开始就怀疑你了。”李雨时说,“我记得你是一个人离开过这里的。我离开过吗?我没有。”
       “你他妈是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看都不像人,还好意思说我。”王木良急了,“是你第一个进厨房,是你第一个找到吃的。我看就是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
       两人比划着,正吵得热闹,不知什么时候大厅里已经不见了欧阳燕,谁都不清楚她是从哪个门出去的,为什么要走,去往何处,如同蒸发了一般。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李雨时和王木良停止争吵,分别从前门和后门跑了出去。
       李雨时拿着那只光线逐渐暗淡的手电筒,在风雨雷电中一阵疯找。他来不及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地找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这女人对他来说不仅是一个多余,简直就是一个灾难。女人多祸水,这女人尤其如此。但一种奇怪的意念在支配着他,使他觉得应该把她找到。
       忽然,李雨时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上当了,这个事情其实已经有了结局,这个结局早就在那里了,只是他不相信或者在内心故意排斥罢了。他不再到处寻找,直奔结局。
       李雨时飞快地从大门冲进大厅,与此同时,王木良也从后门如旋风一般刮了进来。二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便迅速移开,他们同时注意到了沙发上竟然坐着一个人——欧阳燕。千辛万苦去找的人却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天底下竟有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二人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看,都傻了眼。欧阳燕背靠沙发,满脸狞笑,血水从脸上流下来,渐渐洇湿了手上那张纸的一部分,人早已魂归西天。
       李雨时费了好一把劲,才勉强完整地取下那张纸。王木良则找来一件不知是谁的衣服,盖住了欧阳燕的脸。李雨时走到吊灯的正下方,仔细辨认那张有些血水的纸。显然这又是一纸判决,这个判决使欧阳燕有了死的理由。
       李雨时看了,王木良也看了。李雨时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这欧阳燕果然是个胆大包天、心狠手辣的歹毒女子,他手上这张比小说更精彩的“判决书”说明了一切。
       “判决书”说,四年前,企业家杨怀德正在外地出差,忽然接到一个来自本市的电话。电话里一个男子说,他们已经劫持了他九岁的小儿子,若要赎回其性命,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付出一百万人民币。不等杨怀德答话,那边已经挂断了。杨怀德证实了这个消息后,马上心急如焚地赶回了家。经过十数个回合的斗智斗勇,终于确定了交钱的时间和地点。交钱的当天晚上,杨怀德依照歹徒的要求,把一百万元现金装进黑色的皮箱里,放在市中心公园铜像的椅子下,然后离开。同时,这一带早已被警方严密控制。过了约二十分钟,一个穿着红色短裙、头发染成杂色的年轻女子哼着小曲走来,拿起椅子下的皮箱,若无其事地往公园外走。年轻女子出了大门沿着右边大街走了大约五分钟,忽然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疾驶而去。埋伏在附近的两名便衣警察立即开车跟踪。出租车一直开到火车站广场边,年轻女子提着黑皮箱下了车,到火车站寄存处把箱子存了,双手空空地离开了。两个便衣警察一个留下来守着黑皮箱,另一个继续跟踪那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在人流涌动的广场上转来转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跟踪的便衣警察急得不得了,赶紧调来大批警察将偌大的火车站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哪里还有年轻女子的影子?好在黑皮箱还在寄存处,警察们相信她的同伙肯定会来取的,自然在此守株待兔。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无人来取,几天过去了,还是无人来取,警方感到奇怪,打开了黑皮箱一看,里面装满了卫生纸,无一分一文现金,一百万元不翼而飞。
       李雨时目光阴鸷地望着王木良,嘴角挂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嘲笑:“说说看,一百万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王木良面前一团烟雾,烟雾后面的那张脸除了警觉,剩下的唯有敌意,“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关心的唯一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你刚才不是看了吗?”
       “没心思,没看懂。”
       “那好,我来告诉你。”李雨时仍然一脸阴笑。
       李雨时说,事情看起来很玄,其实简单得有些可笑,把警方骗了个天昏地暗。怎么讲?道理很简单,这年轻女子跟那出租车司机是一伙的。年轻女子上车后,把黑皮箱的钱拿出来让司机带走,然后往黑皮箱里装满了预先准备好的卫生纸,故意存到火车站的寄存处以蒙骗警方,自己则按事先设计好的路线乘机逃掉。
       “这倒看不出,这个小女子竟有这等脑水。”王木良冷冷地瞥了一眼头上蒙着衣服的死者,故作潇洒地吐了几个烟圈,“要不是这小女子死了,我简直要爱上她了。”
       “她后面的所作所为更可爱。”李雨时把那张沾了血水的“判决书”小心地折成小纸片,却又举止粗俗地扔到欧阳燕前面的桌子上,“她和男朋友不但吞掉了一百万,还杀死了作为人质的小男孩,用杀牛刀把小男孩肢解成五十四块,装进麻袋丢进河里,就差没把小男孩煮着吃了。不但可爱,简直要让我肃然起敬了。”
       “这话我爱听。”王木良刚表示赞同,又马上话锋一转,说,“这话也可以看成是我对你说的。”
       “什么意思?”李雨时本想做个套子给王木良钻,反被王木良的套子装了进去。
       王木良寸土不让:“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你趁我出去找欧阳燕的时候杀了她,反倒问我,笑话!”
       “此话同理,我也可以对你这样说,而且刚刚想说,是你在我出去找的时候杀了她。是你杀了另外四个人,我当然是你的第五个目标。不过,这个目标你怕是完不成了。”
       “要杀你,我早干了。不过,我不干,总会有人干,早晚的事。终归会应验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木良反驳道。
       “你他妈的说的什么混账话!”李雨时一拍桌子,“你这么一个人渣,也配来说我,需要‘正义执法者’动手干什么?自杀算了!”
       王木良也哐地一擂桌子:“李雨时,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真的找死啊,想死说一声,我来帮你!”
       “你动手啊,你既然已经杀了四个人,也就不在乎多我一个,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个也是杀,杀一个肯定是罪犯,杀一万个有可能是英雄。你就当英雄吧,何必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呢。动手啊!”
       二人面对面僵持着,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一阵雷声过后,还是李雨时先说话了。他说:“事情就是这样了,凶手必定是我们俩中间的一个,不是你,就是我。”
       “我就不想跟你废话了,我们决斗吧,胜者为王败者寇,公平竞争,死了心甘,敢不敢?”王木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雨时,向他提出了挑战。
       李雨时对王木良的挑战不屑一顾:“跟你这样的社会渣滓决斗,简直有损我的名誉。你要杀便杀,我是不会眨一下眼的。”
       “我是社会渣滓,这个我承认。但你也不是好鸟,不过有几个臭钱,人前人后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罢了。”王木良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接着说,“这一个晚上挨下来,我差不多已经弄明白了,被骗到青鸟山庄的六个家伙其实都不是好鸟。在法律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罪犯,是杀人犯。我承认我杀过人,是杀人犯,你敢承认么?说不定你更歹毒呢!哈哈。”
       李雨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好像是默认了。但王木良并不打算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而是话题一转,一五一十地说起了当年他杀人的故事。
       王木良说他是城郊的农民,好歹读完了职业高中,被推荐到广东私营企业做了几个月工人,实在受不了那个苦跑了回来,靠开一间台球房混口饭吃,也算是生活有着落的人了。但他爱赌,而且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赌。他最爱跟一个叫陈路的人赌,不但输了几万元,后来把台球房也输给了陈路,从此对陈路怀恨在心,总想找机会除掉此人以泄心头之恨。不久,他暗中发现陈路的妻子潘媚早已与同村的昌盛勾搭成奸,正想设计除掉陈路,以结百年之好,便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做套。一天晚上,王木良跟踪陈路到了一家宾馆,他知道陈路已经在二楼包了一间客房聚赌,躲到暗处守候了两个小时后,正要打电话报警,却见昌盛也正在打电话报警,他便不再出声,藏在原处等待时机。几分钟后,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昌盛大喊。陈路第一个冲出房间,往三楼跑去,昌盛举着一根木棒,追上去跟陈路扭打在一起,想置陈路于死地,但陈路身大力不亏,打落了昌盛手里的木棒。昌盛吓得落荒而逃,不过跑到一半就被上来的警察给堵住了。陈路当晚赢了五万多,怕被警察逮住,落得人财两空,慌乱中打开三楼的一扇窗户,爬出去把自己悬挂在窗户外面,想躲开警察的抓捕。王木良见时机已到,从暗处冲出来,脱了外衣,包住木棒手持的部分,走到窗前,猛击陈路的头部,致使陈路跌落摔死。王木良从事先探好的防火通道悄悄溜下去,掏干了陈路口袋里的钱后逃走了。结果是,所有证据都指向昌盛,人证物证俱全,几审都判决死刑,复核无误后执行了。潘媚呢,自然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王木良说完,神情多少有些落寞。
       “事实就是如此,既然知罪,赶快出来受死吧,老天不会饶恕你!”一个声音果然从天而降,正是那个“正义执法者”的声音。
       王木良如同中邪一般,目瞪口呆地站起来,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似的出了大厅的门。
       灯灭了,李雨时听到外面响起了清脆的枪声,和同样清脆的鸟叫声。枪声和鸟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和谐氛围,李雨时听上去亲切极了。
       王木良注定已经死亡。既然王木良已死,李雨时暗想,现在该轮到他自己了。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
       
       青鸟的叫声渐行渐远,终止于无。天地间阳光无尽
       灯亮时,李雨时的对面坐了一个黑衣人,正是刚才王木良坐的地方。黑衣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露出的两只眼睛才能使人相信那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中世纪的僵尸。
       “轮到我了?”李雨时问。
       黑衣人点点头:“是。”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为什么有幸被放在最后面?”
       “所有结果都归于原因,所有偶然都归于必然。我们都是罪人,罪不可赦,你,还有我。”
       “天哪,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肯定知道你是谁了,其实我早该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李雨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他用手指在空中划拉几下,“你制造了一个假死现场,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我。”
       黑衣人对李雨时的说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继续说着话:“这是上苍的旨意,当我们成为世间罪人的时候,我们必须忏悔,要用我们的死来解脱痛苦,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跟我来吧,痛苦是暂时的,黑暗的尽头是光明。”黑衣人举起一只手,奓开五指,掌心朝李雨时展开,“如果你愿意忏悔的话,我可以给你五分钟。”
       “我愿意。”李雨时轻言细语,表情落寞。大限将至,其言也善,泪水如泉似涌,淌了满脸。李雨时情真意切,痛苦万状,似乎表明他不仅是在忏悔,更是愿意以死谢罪。
       李雨时的犯罪事实,其实非常简单,却说得声泪俱下,如果山庄内外的那些死人有知觉的话也会动容。
       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情不像是在说他本人所犯下的罪行,倒像是在痛说革命家史。
       李雨时大学毕业后,进入了本市一家著名的电脑公司工作,由于工作勤奋,业绩突出,短短三年便被提拔为副总,并与公司总裁何伟章的独生女儿何洁结婚,成了何家的乘龙快婿。不久,何伟章在家中突发心脏病意外猝死,李雨时顺理成章接了班,担任了公司总裁,全面掌握了公司大权。过了一年余,何洁又因一桩车祸死于非命,李雨时随即迎新另娶。此事在桂北市引起种种猜疑,警方也曾介入调查,但没找到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说实话,正如舆论所猜测的那样,都是我一手策划而且亲自实施的,只不过做得异常巧妙,不留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外人知道罢了。”李雨时说。
       “一个高智商的犯罪者,往往比一般犯罪者更隐蔽,又更危险。不过,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常识,也是天理。”黑衣人仍旧是冷冰冰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就是啊,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天下无人知晓,然而得手以后的快感是很短暂的,恐惧的折磨却是无穷无尽的。我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惶恐无语,可是我只能把这一切烂在肚里,不敢对妻子说,不敢对儿子说,更不敢对朋友、同事说,有时我真想跑到无人的旷野把这些事情喊出来,有时我又想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结束这无边的痛苦……”
       黑衣人打断李雨时的忘情倾诉:“我更愿意倾听那些杀人的细节,细节是一切事物生动活泼的源泉。”
       “当然很简单,简单极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李雨时说得仍然忘情,“对付老岳父很容易,他每天都要吃药,每天都是我给他拿药片和水。每次吃药,我都悄悄在药片里加一小片能够诱发心脏病的进口药,岳父根本不可能发觉,医学化验也化验不出来。当药的剂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岳父心脏病便被诱发出来,好像是自然死亡一样。”
       “你的妻子何洁是怎么死的?”黑衣人继续发问。
       李雨时谈兴正浓,即使黑衣人不问,他同样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搞掉何洁虽然难度大一点儿,但也只是一个技术问题罢了。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带着何洁去玉龙峰顶观日出。观赏完日出,我们在下山的半途上停了车,去公路旁边的小卖部买水喝。在山顶时,我就在何洁喝的饮料里放了微量的安眠药,因此车停住时,何洁还在昏睡中,我先把车停下,放下了手刹,然后从事先备好的保温箱里拿出一块冰砖放置到一只车轮下,回到车内松开手刹,故意不叫醒何洁,一个人去慢慢地转悠。冰块很快融化了,车带着何洁冲下了悬崖,于是我的计划实现了。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是何洁自己不慎松开了手刹,造成了车毁人亡的事故。”
       黑衣人轻击手掌:“精彩!佩服!”
       李雨时却猛然一惊:“难道这些细节你不知道?”
       “这不已经知道了吗?”黑衣人掏出一只微型录音机扬了扬,“这就是为什么要把你放在最后解决的原因,现在证据足够了。”
       “我上你的老当了,看来天真要绝我了。”李雨时先是一脸沮丧,继而又兴奋起来,“是你调查了我们所有人的犯罪事实吗?‘判决书’上你的罪行是真的吗?是你租下了青鸟山庄?是你炸断了桥梁?是你杀死了每一个你想杀死的人?是你伪造了你本人的死亡现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制造的吗?你真的能够做到这一切吗?”
       “你们本该坐到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审判,但你们都从法律的眼皮底下悄悄溜走了,逃脱了法律的惩罚。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苍有一只法眼,能够洞察人间的每一个角落,明辨一切美好与丑恶,正义之剑终将落向你们的头顶。
       “我本想用正常的法律程序将你们一一绳之以法,偿还血债。但我已身患绝症,来日无多。虽然你们的犯罪事实昭然若揭,却苦于没有足够的证据作为呈堂证供。是的,我等不起了,死亡已经离我非常近了,我只能抓紧一切机会搜集你们的罪证,然后用非常规手段完成我的最后一个愿望。我曾经屈服于权势,犯下了滔天罪行,造成无尽悔恨。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不可能洗涤我肮脏的灵魂,也不可能让灵魂得到宽恕,只要能让我的良心得到一点点儿慰藉就够了,真的够了。至于你所问的,全是真的。这当然很困难,但只要你努力了,目的最终是会达到的。而且正如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些技术问题罢了。”
       黑衣人说完,似乎是第一次笑了笑:“我忘了告诉你,我是武装特警转业的。不好意思,见笑了。”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李雨时的右手悄悄放到了身后,“最后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虽然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但我还是想在临死前目睹一下你的尊容,可以吗?”
       “可以。”
       说话间,李雨时的右手瞬间回到了胸前,手里多了一把手枪,枪口对着黑衣人。
       枪响了。
       一个人倒下了。
       是李雨时。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便仰面轰然倒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黑衣人走到李雨时旁边,取下头罩,说:“兄弟,我就要随你来了。我罪孽深重,唯有一死,以示谢罪。”
       说着,黑衣人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枪再次响了,黑衣人双腿一软,慢慢倒在了地上。
       惨白的灯光照在那张充满了幸福微笑的脸上。
       那张脸属于乔顿。
       晨曦初露,青鸟的叫声渐行渐远,终止于无。
       天终于大亮,天地间阳光无尽。■
       一句话评刊
       《神秘男人》:
       情节跌宕起伏,又丝丝入扣,作者剥茧抽丝,突显端倪。(江苏常熟梅金华)
       《喋血五日》:
       民族大义,家国情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河南油田碧城)
       爱国主义精神强烈,如果把细节写得更好,人物的心理活动刻画到位,就更好了。(江苏无锡李国华)
       《“廉政”书记》:
       题材不错,读者关注,但情节单调,矛盾不够深化,结尾仓促。(山东滨州苏华光)
       《最后一个西路军》:
       忍辱负重,顾全大局;血洒大漠,无怨无悔。(四川万源潘传明)
       《谁来为我作证》:
       情节及内容虽然简单,但真实、感人、贴近生活,所以读者喜欢。(黑龙江虎林 邹积信)
       让我们每个人都从作品中有所反思(尤其是领导者),怎样做到公平公正,多留一点儿温暖在人间。(内蒙古呼和浩特董芸)
       做好事,得不到公平待见,真让人可气可悲可叹啊!(新疆新源刘文选)
       《副刊》:
       谈古论今,品位高雅,开阔视野,增长知识。(湖北英山程育军)
       《第二春》:
       太棒了,是我们身边的保健医生。(江苏盐城蔡万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