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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百态]天不藏奸
作者:贺绪林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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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因一顶“绿帽子”,他精心策划了一连串谋杀案,手段狠毒。然而,纵使他心硬似铁,怎当那官法如炉?!
       披着羊皮的狼终究会被揪出来,因为——
       一 古槐死尸
       1973年9月7日清晨。
       与往日一样,杨兴建起床后,先是上茅厕尿了一泡尿,接着开了院门,顺手在门后摸出一节半尺长、头上拧着一个大螺帽的麻花钢筋。这时天刚放亮,村里静悄悄的,狗大个人影也没有。他是全村起得最早的人,他也想睡懒觉,可身不由己,他是生产队长,要打铃喊大伙儿出工。
       他家门前有棵桶粗的古槐,古槐的一个大枝杈上吊挂着一个钢轨接头。那东西有些年头了,不知是谁搞来的,做了生产队的大钟.他一手拎着钢筋钟槌,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蹒跚地朝前走着。
       忽然,啥东西把他的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抬眼一看,撞他脑袋的是一双脚。他有点儿恼火:“谁?下来!”他以为谁坐在树杈上跟他闹着玩儿哩。
       可是没人应声,那双脚依然吊在眼前晃荡。他忽然感到不对劲,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睡意顿消。抬眼再细看,原来树杈上吊着个人,吓得他汗毛倒竖,一屁股跌坐在地。他醒过神,起身拼命砸钟,边砸边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啦!死人啦!”
       大伙儿闻声慌忙跑了出来,有的还提着裤子靸着鞋。大伙儿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古槐的枝杈上吊着一个人,因为杨兴建拼命砸钟,吊着的人被震得打秋千似的晃荡着。
       一个大嗓门儿喊了一声:“快把人弄下来!”
       大伙儿循声看去,是大队支书刘俊杰。他年近四十,身材魁梧,浓眉红脸络腮胡,不怒自威。他脸色铁青,跃身上树去解了绳。大伙儿七手八脚帮他把吊着的人落了下来,这才看清是大队会计杨兴文。
       杨兴文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伙儿围成一圈,眼睛瞪得比牛铃大,一时都不知所措。
       “快掐人中,看还有没有救。”有人低声说了句。
       刘俊杰的目光威严地扫了过去。说话的是个瘦老汉,年过半百,叫李有信,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戴在头上,把他的背都压驼了,说话也跟做贼似的。他见刘俊杰看他,吓得一哆嗦,身子一缩,溜出了人群。
       杨兴建急忙去掐杨兴文的人中,掐了半天,不见有啥动静。周围的人都摇头叹气。
       有人去给杨兴文的媳妇儿报信。杨兴文的媳妇儿张芳香疯了似的跑过来,大伙儿给她让开一条道。她站在杨兴文的尸体前傻了半天,猛地扑上去号啕大哭:“我的天呀……”一声未了,昏死过去。
       刘俊杰慌了神,一面大声指派人把张芳香往屋里抬,一面让人赶快去叫大队的赤脚医生。
       片刻工夫,赤脚医生来了,好不容易才将张芳香救醒。
       刘俊杰送走赤脚医生,再回屋时,屋里只剩下了杨家的至亲好友。张芳香嘤嘤地哭,族里的几个女人都陪着她哭。杨兴建蹲在一旁,皱着眉抽闷烟。杨兴文是他的叔伯兄弟,比他小七八岁,和他共一个祖父。他们俩秉性不同,平日里来往不多,关系说不上好。可血管里毕竟流着一个先人的血,杨兴文死了,而且死得不寻常,他心里十分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张芳香终于止住了哭声。
       “咋回事?”刘俊杰沉闷地问了一句。
       张芳香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杨兴建皱了一下眉,说:“说说吧,让刘支书给你拿拿主意。”
       刘俊杰又说:“这里也没外人,兴文咋出了这事?是啥你就说啥吧。”
       刘俊杰和杨兴文都是大队干部,而且杨兴文是刘俊杰提拔起来的,大伙儿都知道他们俩关系很好。张芳香对刘俊杰不仅尊敬,也十分信任。她抽泣着诉说起来……
       原来,前天晚上她和杨兴文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其实很小。杨兴文回家很晚,她问杨兴文上哪儿去了,咋才回来。杨兴文说加班算账了。她说离年底还早,算啥账?杨兴文很不高兴地说,不到年底就不能算账了?她近来觉得杨兴文不太对劲,摸了一下他的脚,是热的。她恼火了,问他是不是上哪个野婆娘的炕了?
       张芳香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因此在家里她是绝对的领导,平日里她一发火,杨兴文就偃旗息鼓不吭声了,可前晚杨兴文不知吃错了啥药,火气很大,恼怒地说:“就是上了人家婆娘的炕,你能把我咋了?”
       她先是一怔,随即火冒三丈,骂道:“杨兴文,你狗日的敢跟我撒歪!”
       杨兴文还击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的气老子早就受够了!”
       夫妻俩夹枪带棒地吵了起来,谁也不肯相让。也是气昏了头,张芳香骂了句:“亏你还是个男人,不如拔根屌毛吊死去!”
       杨兴文不甘示弱,道:“我明儿就去上吊,让你守一辈子寡!”
       “你要有那个志气,还算是个站着尿尿的!”张芳香一拧身,面墙而睡,给了杨兴文一个冷背。
       夫妻俩一夜都没成眠。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杨兴文就下炕出了门。以前两人闹别扭,杨兴文也是如此,张芳香也懒得理他。杨兴文一整天都没回家,张芳香肚里有气,没有去找,知道反正饿不着他,他是大队干部,常有人请他的客。到了晚上,杨兴文还是没有回来,她心里有点儿着急,可碍于脸面,还是没有去找。没想到就出了天大的祸事!
       听完张芳香的诉说,刘俊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说道:“芳香,不是我说你,这事就怪你了。前天晚上兴文在大队部睡着,还跟我聊了半宿。他不住地长吁短叹,我问他有啥心事,他说活着真没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还骂他胡说八道。”
       张芳香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刘俊杰看了她一眼,又说:“事情已经出了,哭也把人哭不活,你也别太难过了。”随后又叹了口气,“唉!舌头跟牙都打仗哩,过日子么,谁家夫妻还能不吵几句嘴?兴文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屋里的人都无声地叹息。
       沉默半晌,刘俊杰又开了腔:“兴文是大队干部,他的丧葬费用由大队来出。”
       杨兴建说:“那就谢谢刘支书了。”屋里的人都跟着说感谢的话。刘俊杰摆了一下手:“兴文跟我共事多年,关系很好,出了这事我心里十分难受……”说着红了眼圈。他抹了一把眼睛,又说:“芳香,往后有啥难处,就跟我说。只要我当着支书,决不让你作难。”
       刘俊杰这一番暖肠暖肚的话,不仅让张芳香十分感动,也感动了屋里所有的人。大伙儿都念刘俊杰的好,他却摇摇手:“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兴文的亲朋好友,帮着把兴文的丧事料理好,让他入土为安,这就是谢我了。”
       二 再发命案
       星移斗转,不觉两年过去了。
       这天中午收工回来,杨兴建扛着锄头途经刘俊杰家门口。刘俊杰恰好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家里拖:“兴建哥,到屋里坐坐去。”
       杨兴建对刘俊杰并不感冒。三年前,大队班子改选,他和刘俊杰是大队支书的候选人。他是个直杠子脾气,说话声高气粗,做事不曲里拐弯。刘俊杰却比他脑子活泛、心眼儿稠,很会来事。后来公社党委任命刘俊杰为大队支书,为此他很是气恼,也不服气,一直跟刘俊杰面和心不和。看刘俊杰在处理杨兴文的后事上十分得体,他才对他有了些好感。此时刘俊杰拉他进屋,他不知刘俊杰有啥话要跟他说,便跟了进去。
       进了屋,杨兴建看见炕头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瞧,认得是刘俊杰的丈人爸孙二老汉。他礼节性地跟孙二老汉打了招呼,转脸问刘俊杰叫他来有啥事。刘俊杰满脸带笑地说:“没啥事,咱兄弟俩好长时间没侃了,今儿在一块儿喝两盅。”
       杨兴建平日里爱喝点儿小酒,可今儿人家请丈人爸喝酒,自己来掺和算个啥事?再者,刘俊杰凭啥请他喝酒?他嘴里说着“不不不”,抽身要走。这时刘俊杰的老婆兰花走进来拦住了他。
       兰花个头不高,长得小巧玲珑,肤色白皙,且十分丰满,像刚出笼的白蒸馍,让人眼馋。她笑眯眯地说:“兴建哥,别走嘛。陪我老爸和俊杰喝两盅吧。”
       孙二老汉也热情挽留。
       盛情之下却之不恭,杨兴建只好脱鞋上炕。兰花给他们沏了茶,拿了烟,说道:“你们先喝茶抽烟,我拾掇饭菜去。”
       兰花转身去厨房,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弄出许多诱人的韵味。刘俊杰瞥了杨兴建一眼,对着老婆的脊背说:“杀鱼时小心点儿,别把苦胆弄破了。”
       兰花说了声:“知道了。”
       三个男人在炕头喝茶抽烟瞎侃。抽了一支烟,刘俊杰边下炕边说:“我到厨房看看去,兰花没杀过鱼,我怕她把苦胆弄破了。”说罢,转身去了厨房。
       杨兴建给孙二老汉的茶杯续满水,感叹道:“俊杰和兰花真是天配的一对好夫妻。”
       孙二老汉是个厚道庄稼人,不善言谈,只是连连点头。
       这时厨房传来了响动,只听刘俊杰大声说:“鱼身子滑,手要抓紧,再动刀……”
       杨兴建笑着对孙二老汉说:“我今儿跟着您享口福哩。”
       孙二老汉说:“今儿吃罢早饭俊杰就去接我,说他买了鸡买了鱼,请我来吃饭。”
       杨兴建说:“俊杰对您很孝顺,您有福哇。”
       孙二老汉感慨地说:“俊杰是个好娃。兰花他妈前年下世了,我的两个后人都怕媳妇儿,没人好好管我。不瞒你说,今儿是我的生日,俊杰年年都记着我的生日。”
       杨兴建端起茶杯:“老叔,我以茶代酒,祝您老长寿。”
       两人喝干了杯中的茶。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是刘俊杰。他边走边叮嘱:“别把调料下重了,重了就不好吃了。”说着话,进了屋。他对杨兴建和丈人爸笑道:“咱们乡下人毕竟很少吃鱼,不会做。我在部队时干过几天炊事兵,做过鱼,手艺还可以。”
       杨兴建从衣兜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刘俊杰,笑着说:“我刚才跟老叔说,今儿我跟着他享口福哩。”
       刘俊杰笑道:“改天我去你家撮一顿。”
       杨兴建也笑着说:“我可没鱼给你吃。”
       刘俊杰说:“不吃鱼,就吃我嫂子做的面。”
       杨兴建笑道:“那还不简单得很!”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孙二老汉也咧着嘴跟着笑。
       三人抽着、喝着、侃着、笑着,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刘俊杰放下茶杯说:“兰花咋弄的,还没把饭菜拾掇好,我去看看。”他下了炕,一边穿鞋一边说:“看来今儿这顿饭还得我亲自动手。”
       杨兴建笑道:“你一天到晚吹你怎样会炒菜,我今儿得尝尝你的手艺到底咋样。”
       刘俊杰哈哈笑道:“你等着,我马上就上菜。”抬腿出了屋。
       孙二老汉乐呵呵地对杨兴建说:“俊杰能下厨,炒的菜好吃。”
       话音未落,就听刘俊杰在厨房那边惊叫一声:“兰花!”声音十分怪异。杨兴建和孙二老汉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这时又听刘俊杰大喊:“兴建哥,快来!”
       两人情知出了啥事,鞋都没顾上穿,就奔了过去,边跑边问:“咋了?”
       他们奔到厨房,只见大水缸上边露出一双小巧白胖的脚丫子,刘俊杰正抓住那双脚丫子拼命地往上拉,却怎么也拉不上来。杨兴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疾奔过去抓住兰花的腿,两人拔萝卜似的把兰花从水缸里拔了出来。兰花躺在地上似一只落汤鸡,上身的衣服卷上去蒙住了头脸,两只白胖的乳房失去了勃勃生气,松弛地贴在身上。孙二老汉跪在女儿身边,摇着女儿的肩膀,老泪纵横:“兰花!兰花!你咋了?你说话呀!”
       刘俊杰扑在兰花身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杨兴建上前帮兰花整好衣服,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转眼间就死了?他一把拽起刘俊杰,问到底是咋回事。刘俊杰抹了一把泪水,哽咽着说,他来到厨房门口不见兰花的人,仔细一看,水缸上边搁着两只脚……
       这地方缺水,家家都有大水缸,刘俊杰家的水缸是个头号大水缸,高有一米三左右,两人合抱才能搂住。杨兴建过去一看,现在缸里仅有小半缸水,一个葫芦瓢在水上漂着。他明白了:身材矮小的兰花舀水时不慎栽进缸中,被水呛死了。去年杨大憨家十二岁的儿子就是这么死的。
        “兰花呀,都怨我呀!老天爷呀,咋不让我去死呀……”孙二老汉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做梦都没想到,女儿为给他过生日竟落了个如此下场。
       “是我害了你呀!不该让你去做鱼呀……”刘俊杰痛不欲生,脑袋在水缸上撞得砰砰响。
       杨兴建慌忙抱住了刘俊杰。刘俊杰的额头霎时肿了老高,而且汪出了一片血迹,他头一歪,昏死在杨兴建的怀里。杨兴建慌了神,急唤孙二老汉帮忙。
       孙二老汉顾不上抹眼泪,女儿已经死了,女婿可不能再出啥事。他拼尽力气把女婿扶到杨兴建的背上。杨兴建背着昏迷不醒的刘俊杰拔腿就往医疗站跑。
       三 月光牵线
       兰花死了,也带走了刘俊杰的精气神。往日在人前人后威威武武的刘支书不见了,村里人看到的是整天青着脸垂着头的刘俊杰。大伙儿免不了叹息:“唉,兰花把俊杰的魂带走了咧。”
       时光似水,不觉几个月过去了。细心的人发现昔日的刘俊杰又回来了,时间疗好了他的悲痛,他又成了吆五喝六的刘支书。大伙儿说:“俊杰是条汉子,没有被命运打倒。”
       这天中午,刘俊杰从公社开会回来,在街上割了两斤肉。路过杨兴文家门,他脚一拐,大步走了进去。自杨兴文死后,他隔三岔五地去看看张芳香,坐下拉拉闲话,帮着干干活儿,走时留下十块二十块钱,每次都感动得张芳香热泪盈眶。兰花死后,他好些日子没去杨家了。
       听见脚步声,张芳香出了屋,见是刘俊杰,她笑容满面地打招呼:“是俊杰哥呀,快到屋里坐。”
       刘俊杰把手中的肉递过去,笑着说:“给娃娃们打打牙祭。”
       张芳香急忙说:“不不,你留着自个儿吃。”
       刘俊杰把肉塞到她手里,笑道:“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芳香问:“龙龙和婷婷呢?”
       龙龙和婷婷是刘俊杰的儿和女。刘俊杰说,两个娃娃在镇里的中学读书,住宿,星期天才回来。
       芳香说:“嫂子走了,你日子过得也难,可还老想着我。这叫我咋谢你才好……”
       刘俊杰说:“快别这么说了。我和兴文跟亲兄弟一样,他不在了,我帮帮你是应该的。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比你好过得多。”
       两人正说着话,杨兴建挑着水进了门。他也时常过来给弟妹挑几担水或劈劈柴。家里没了男人,这些力气活儿他得帮一把。
       杨兴建把水倒进水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刘俊杰十分客气地递给他一支烟,又打火给他点上。他吸着烟,看着刘俊杰诡谲地一笑:“领导又来关心群众了?”他知道刘俊杰常来芳香家,但碰上的少。
       刘俊杰不禁红了脸,掩饰道:“兴文不在了,芳香日子过得不容易。”
       杨兴建笑道:“你常来关心芳香,送油呀肉呀的,还有救济款,兴文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的。”
       刘俊杰摆手说:“快别这么说了,一提起兴文我就难过……”说着眼圈红了。
       张芳香撩起衣襟擦泪。杨兴建心里也不是滋味,转了话题,问开会的事。两人说着话往外走,张芳香留他们吃午饭。杨兴建笑着说:“吃了你的饭,把我家的饭剩下咋办?俊杰你就在这儿吃吧。”刘俊杰说他在公社吃过了。两人一起出了芳香的家。
       几天后,杨兴建有事去找刘俊杰。来到刘家,看见张芳香正和刘俊杰说话。张芳香把一个小布包塞到刘俊杰手中,说:“我给你做了双鞋,不知合不合适。”
       刘俊杰打开布包一看,灯芯绒鞋面,千层鞋底,做工十分精细。他喜出望外,连声说:“合适,合适。”
       张芳香抿嘴笑道:“你没试咋就知道合适呢?”
       刘俊杰笑眯眯地说:“你做的鞋肯定合适。太谢谢你了。”
       张芳香说:“谢啥哩,你给我帮了不少忙,就不许我给你做双鞋?往后有啥针线活儿就言语一声。”
       杨兴建咳嗽了一声。两人转过头来,禁不住都红了脸。他看看刘俊杰,又看看张芳香,嘿嘿地笑了起来。张芳香被他笑红了脸,垂下头说:“你们有事,我走咧。”
       刘俊杰说:“急啥哩,兴建哥不是外人,咱们到屋里坐坐。”
       张芳香说:“不了,我还得回去给娃们做饭。”说着转身走了。
       刘俊杰望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好半天,他才收回目光。杨兴建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笑道:“你看她咋样?”
       刘俊杰赞叹道:“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我看你对她有那个意思。”
       “啥意思?”刘俊杰红了脸,“你别瞎说了。”
       “谁瞎说了,你脸红啥?”杨兴建嘿嘿笑着,“想不想和她过?”
       刘俊杰瞪大眼睛看着杨兴建,看出不是戏弄他,连忙说:“想想想。”掏出香烟赶紧递上一支,又打火给他点着,笑逐颜开地恳求:“兴建哥,你给我撮合撮合。”
       杨兴建悠然地吐了口烟,慢吞吞地说:“你拿啥谢我哩?”
       刘俊杰笑道:“少不了你的喜酒。”
       “那咱们可就说定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四 洞房惊雷
       在杨兴建的撮合下,刘俊杰和张芳香的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结婚的日子选在了农历八月初八。张芳香不想大办,说娃们都大了,简单办一下就行了。刘俊杰却不同意,说一定要大办,办简单了对不起张芳香。他请了厨师,买了酒肉,给亲朋好友发了请帖。
       他们结婚的前一天,村里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李有信死了。是日,李有信赶马车去镇上拉化肥,驾辕的是匹公马,性情十分暴烈。李有信赶车是行家里手,如今虽已年过半百,可手脚还十分麻利,赶车的技术更加成熟老到。尽管他头上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可生产队的车把式这个重要岗位还非他莫属。
       有信老汉套好了车,坐上去,手中的鞭子轻轻一晃,公马就迈开了步子。车轮辚辚有声,滚滚向前。
       车出村口,迎面走来了刘俊杰。有信老汉大老远瞧见,赶紧喝住牲口,跳下来,弓腰笑脸地打招呼。尽管刘俊杰比他要小二十多岁,按乡俗还得叫他一声“叔”,可他从不敢以“叔”自居。他是个聪明人,十分清楚在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刘支书是大爷,他是孙子。
       刘俊杰板着脸问:“干啥去?”
       有信老汉回答:“去镇上拉化肥。”
       “哦。”刘俊杰看了看空荡荡的车厢,又看了看有信老汉,脸色缓和下来:“我正好去公社有点儿事,把我捎上。”说着,跃身坐了上去。
       刘支书坐他的车,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有信老汉受宠若惊,不敢再坐了,徒步赶车。刘俊杰说:“这么走,走到啥时候去?坐上赶吧。”随手给了他一根烟。
       有信老汉赶忙接住了烟,坐上了车辕。公马迈开碎步小跑起来。
       村子距公社驻地姜原镇有七八里地,道不算远,但中间隔着乌龙沟。乌龙沟坡陡路窄弯急,路沿着坡边盘旋而上,一边是刀削般的陡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大沟。那天,有信老汉把车赶到了沟里,车上的人一死一伤,伤者是刘俊杰,死者是他,那匹公马也在劫难逃。
       事后,刘俊杰心有余悸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说,下坡时他关照有信老汉拉紧闸慢慢下,有信老汉嘴里答应着,却没当回事。也怨他太掉以轻心了,他认为有信老汉是个赶车能手,这条沟少说也走了千儿八百回了,闭着眼睛都能赶过去,不会有啥事。可那天合该有事,车到半坡,突然从草丛中飞出一只野鸡,惊了公马。公马长嘶一声,狂奔起来,有信老汉咋也拦不住。在急转弯处,车翻了。幸亏他跳了车,虽说磕破了头,但总算捡了条命。
       有信老汉的死,在村里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一个“地主分子”死了,社会主义少了一个不安定因素,这应该说是好事。刘俊杰却说有信老汉是因公丧命的,丧葬费由大队革委会出。他的这一举动,赢得了一片赞誉。
       刘俊杰的婚礼,第二天如期举行。公社革委会的头头脑脑都请到了,酒席摆了几十桌,院子摆不下,在村口用彩条布搭了一溜儿长棚,酒肉的香味飘满了村子。刘俊杰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斜披红绸彩带,容光焕发,只是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如同孝帽一般,煞了不少风景。
       晚上十一点,他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这才红着眼睛,迈着醉步,踉踉跄跄地进了新房。他今儿足足喝了两斤白酒,过了量,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走路好像踩在棉花上。张芳香见他如此模样,埋怨道:“让你少喝点儿你不听,瞧你醉成啥样儿了!”
       刘俊杰醉醺醺地说:“我没醉,我还能喝两斤。你今晚好漂亮……”说着,扑过来搂住了张芳香。
       两人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一番云雨过后,刘俊杰意犹未尽,一手搂着张芳香,一手摸着她肥美的胸乳。张芳香心里甜滋滋的。她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但她以前一直在心里仰慕着刘俊杰,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今晚她和他同床共枕,肉体和精神都尝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快感。她轻轻地摸着他头上的绷带,关切地问:“伤还疼吗?”
       刘俊杰嘻嘻笑道:“和你睡在一起,头割了都不疼。”
       张芳香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笑道:“看把你美的!昨儿真是好险,差点儿你就没命了。”
       刘俊杰大笑起来,浓烈的酒气直往张芳香的脸上喷。张芳香讶然道:“你笑啥哩?”
       “我笑你太傻。”
       “我咋傻了?”
       “你是我老婆了,我也就不瞒你了……”
       刘俊杰说出一番话来,如同晴天霹雳,惊得张芳香目瞪口呆、不寒而栗……
       五 新娘报案
       天刚蒙蒙亮,姜原公社派出所的铁皮门就被拍得震天响,值班的所长李西昌从梦中惊醒。他起身披衣,拉开门一看,拍门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妇女。
       女人赶路太急,披散着头发,喘气如拉风箱,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李西昌虽说很不高兴女人打搅了他的瞌睡,可心里明白,没有塌天的大事,女人不会一大清早就拍派出所的门。他把女人让进办公室,开始做笔录。
       “你叫啥名?”
       女人这时平静了一些,说话也利索了:“张芳香。”
       “哪个村的?”
       “刘杨村的。”
       “出了啥事?”
       “刘俊杰把人杀了。”
       李西昌一怔,停下笔抬眼看着张芳香,惊问道:“你说谁把人杀了?”
       “刘俊杰把人杀了!”张芳香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李西昌瞪大了眼睛,急问:“他把谁杀了?”
       “他把我娃他爸勒死了。”
       “你娃他爸叫啥名?”
       “我娃他爸叫杨兴文。”
       李西昌又是一怔,随后咧嘴笑了:“你瞎说啥哩,杨兴文我认得,是刘杨大队的会计,前年上吊自杀了。你咋能说是刘俊杰把他勒死了?诬陷人可是犯法的!”
       张芳香急忙说:“我没有诬陷他,也没有瞎说。”
       李西昌收了笑,板起脸问:“你咋知道刘俊杰勒死了你娃他爸?”
       张芳香说:“是他亲口给我说的。他还呛死了他媳妇儿,李有信也是他害死的。”
       李西昌又笑了:“刘俊杰亲口给你说他杀了你娃他爸和他老婆?”
       张芳香点头说是。
       李西昌又板起了脸:“你脑子好着么?他杀了人能给你说么?我再警告你一次,诬陷人可是犯法的!”
       张芳香急了眼:“我真的没有诬陷他。昨晚他喝醉了酒,就把啥实话都给我说了。”
       李西昌哪里肯相信:“你是他的啥人?他就给你说实话?”
       “我是他老婆……”
       “你是他老婆?”李西昌哈哈大笑起来,“你都把我说糊涂了,我看你的脑子是进水了。”
       张芳香急了,可是越急越说不明白。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自行车铃声,李西昌伸出头一看,只见刘俊杰骑着自行车冲进了派出所。他跳下车子,顾不上锁车就喊叫:“李所长!李所长!”
       李西昌跟刘俊杰是老熟人,应声起身出了办公室。他见刘俊杰慌里慌张、满头大汗的样子,开玩笑说:“刘支书,瞧你这慌忙的样子,把啥宝贝丢了?”
       刘俊杰急问:“我老婆到派出所来了么?”
       李西昌笑问道:“你老婆是谁?你狗日的啥时又娶了老婆?”
       “我老婆叫张芳香,就是先前大队会计杨兴文的媳妇儿。”
       李西昌讶然道:“怪不得张芳香说她是你老婆,你几时把她搞到手的?”
       刘俊杰急道:“这话回头我给你再说,她在你这儿么?”
       李西昌笑道:“在哩。她说你把人杀了,勒死了杨兴文,呛死了你先前的老婆,还有李有信也是你害死的,三条人命哩。你狗日的把罪犯大了,我正准备去抓你哩,你正好送货上门来,省得我跑路。”
       刘俊杰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冷汗,强笑着说:“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昨日我们俩结婚,大伙儿拿酒灌她,她醉得不醒人事,吐了一地,说了一夜的醉话。”
       李西昌哈哈大笑:“你说她喝醉了,她说你喝醉了,你让我信谁的?”
       刘俊杰看出李西昌在和他开玩笑,心里石头落了地。他赶紧掏出一包烟塞到李西昌手中,笑着脸说:“李所长就爱开玩笑,让你差点儿把我的牙吓成了骨头。”
       李西昌笑道:“你这家伙娶媳妇儿也不请我喝喜酒,该不该罚?”
       “该罚,该罚。改日我一定请你喝个够。”
       李西昌收了笑,一脸严肃地说:“我看你这个老婆不光是喝多了,脑子恐怕也有问题。她在办公室哩,你把她带回去吧。”
       刘俊杰疾步进了办公室。张芳香看到他如同见到魔鬼一般,身子缩成一团。他笑着脸说:“你跑到派出所来干啥?咱们回吧。”
       张芳香缩着身子说:“我不回。”
       “回吧,别耍娃娃脾气了。”刘俊杰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张芳香大喊起来:“我不回!我怕你杀了我!”
       李西昌在一旁说:“俊杰,她脑子怕真是有毛病吧?”
       刘俊杰说:“她脑子是有点儿毛病。”
       李西昌说:“我看她病得还不轻哩,你赶紧送她去医院吧。”
       刘俊杰点了一下头,转脸对张芳香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张芳香喊道:“去医院干啥?我不去!”
       “走吧走吧,李所长都说你病得不轻,别把你的病耽搁了。”刘俊杰说着,使劲拽她的胳膊。
       张芳香坠着身子大喊:“我没病!我不去医院!”
       李西昌在一旁劝道:“跟俊杰去医院吧,他还能害了你?”
       张芳香瞪圆了眼睛:“李所长,快把他抓起来,他真的杀了人!”
       李西昌哪里相信她的话,帮着刘俊杰把她拉出了办公室。她急了眼,又抓又咬,把刘俊杰的手腕都咬出了血。刘俊杰也急了眼,面露狰狞之色,猛地出拳打在了她的太阳穴上,她痛叫一声,身子面条似的软了下去。
       李西昌大惊:“你把她打死了!”
       刘俊杰也变颜失色:“不会吧?”伸手试探了一下张芳香的鼻息,感到有呼吸,长嘘了一口气,说,“她是昏过去了。”又说,“李所长,你都看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她的神经出了毛病,在家里又打又闹。不把她弄昏就缚不住她。你帮我一把,我把她背到医院去。”
       六 “病人”出逃
       在李西昌的帮助下,刘俊杰把张芳香送进了县城的精神病院。他想把这个消息封锁住,可哪里封锁得住?李西昌那张嘴已经把“张芳香疯了”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杨兴建是第二天下午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大惊,前天晚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说疯就疯了?难道她是被喜痰迷了心窍?他急急忙忙地往县城的精神病院赶去。
       杨兴建赶到医院,已是万家灯火。走过一个小胡同,忽然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低声叫道:“兴建哥!”他吃了一惊,扭头一看,正是芳香!
       “芳香!”杨兴建惊喜地叫了起来。
       “嘘——”张芳香急忙示意不要出声,把他拽进了胡同。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张芳香站住了脚。他急道:“你不是病了吗?跑到这儿来干啥?快跟我回医院吧。”
       张芳香说:“我回医院干啥去?我没病!”
       “你没病?!”杨兴建惊愕了,“李西昌咋说你病了?”
       张芳香愤然地说:“刘俊杰杀了人!”
       杨兴建惊诧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把谁杀了?”
       “他把兴文勒死了,把他媳妇淹死了,还害死了李有信。”
       杨兴建一怔,想起刘俊杰的关照,说:“你别瞎说了,我送你回医院吧。”
       张芳香跺着脚说:“兴建哥,你咋连我都不相信了。我真的没病,是刘俊杰害我哩,他真的把人杀了!”
       杨兴建瞪大眼睛把张芳香看了半天,下意识感到事有跷蹊。他让张芳香别着急,把事情的经过慢慢说给他听。张芳香压低声音把她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直听得他目瞪口呆全身冒冷汗。好半晌,他醒过神来,急道:“你咋不去报案?”
       张芳香说:“昨儿一大早我就去公社派出所报案,可那个狗屁李所长说我有神经病。后来刘俊杰来了要拉我回家,我说啥也不跟他去,他就把我打昏弄到了精神病院。今儿上午我趁他上茅房时跑了出来,心想派出所不行,我干脆去公安局报案。我来到公安局,大老远就瞧见刘俊杰坐在公安局传达室的台阶上,吓得我赶紧躲开。他是在那里等我。人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兴建哥,他心里有鬼,不然的话,他不会整天坐在公安局门口。你说,我现在该咋办?”
       张芳香的一番话让杨兴建如梦初醒,他回想起杨兴文死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杨兴文不可能上吊自杀。他感到事情十分严重,一时也没了主意。
       张芳香着急地说:“我这会儿想去公安局报案,就怕他还在公安局门口等我。”
       杨兴建有了主意:“我到公安局去看看情况,你在这儿等着我,哪儿也别去。”
       张芳香说:“那你赶紧去吧。”
       杨兴建急匆匆去了公安局。公安局距小胡同口有二百多米,大门口对面正好有一盏路灯。拐过一条街,他就瞧见了公安局门口的大牌子。他放慢了脚步,举目细瞧,公安局门口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而过,不见刘俊杰的影子。他心中不禁一喜,可还是不放心,想近前看个究竟。
       到了门口,杨兴建伸脖往里张望,院子里停着一辆警车,看不见一个人影,可办公室里有说话声。刘俊杰会不会在里面?他迟疑着该不该进去看看。忽然耳边有人叫了一声:“兴建哥!你跑到这儿干啥来了?”回头一看,刘俊杰一双眼睛正怪异地盯着他。
       杨兴建眼珠一转,说:“我正满世界寻你哩。”
       刘俊杰紧张起来:“寻我干啥?”
       “我听说芳香病了,赶来看她,医生却说她跑了,我正要找你问个究竟呢!”杨兴建说。
       “我也在到处找她,这人生地不熟的,她会跑到哪里去呢,多让人担心啊!”
       杨兴建说:“天黑了,明儿咱再寻吧。”
       刘俊杰嘘了口气,说:“你晚上咋办?跟我到医院将就一宿吧。”
       杨兴建说:“不啦,我得赶回去,队里的生产我还得安排一下。”
       “那好吧。”
       杨兴建转身就走。走出老远,他回头去看,刘俊杰还站在公安局门口盯着他。他在小胡同口没敢停步,怕刘俊杰跟踪他。这时他确信刘俊杰杀了人。
       拐了几条街巷,杨兴建确信刘俊杰没有跟踪他,这才回到小胡同。可胡同里空荡荡的,不见芳香的人影。他傻了眼,不知该上哪儿去找芳香,想大声喊叫,却怕刘俊杰突然从啥地方钻出来。他一时不知所措,只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在这时,黑暗处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扭脸一看,是芳香。
       张芳香埋怨道:“你咋才回来?把人都急死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杨兴建拉了一下张芳香的衣角,“跟我来!”快步往西而去。
       出了西关,杨兴建放慢了脚步。张芳香紧赶两步,气喘吁吁地问:“你带我上哪儿去?”
       杨兴建说:“公安局去不得,刘俊杰在那里等着你哩。”
       张芳香着急起来:“那咋办呀?”
       杨兴建说:“你甭着急,咱们今晚先在我连襟家住一宿,明儿再相机行事。我仔细想过了,这事一定得找公安局。”
       张芳香又提出一个新问题:“明儿他要还守在公安局门口咋办?现在医院那伙人都信他的,认定我有病,我说啥他们都不信,你说,公安局的人能信我的话么?”
       杨兴建安慰她说:“你别想这么多,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我就不信他刘俊杰能老守在公安局门口。再说,公安局的人不会都是李西昌那样的糊涂蛋。”
       “你连襟家在哪里?”
       “西王堡,不远,离西关只有三里来地。”
       七 巧遇救星
       杨兴建带着张芳香来到连襟家。大姨姐看了看张芳香,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他。他急忙说:“这是芳香,是我的叔伯兄弟兴文的媳妇儿。兴文前年下世了,她带着两个娃娃日子过得凄惶,把人都累出了毛病。今儿我陪着她来县城医院看病,大夫让她住院,可没带够钱,让回去取钱。天色太晚了,我就带她来你这儿住一宿。”
       大姨姐刚才的疑惑是为妹妹负责。杨兴建这么一说,她放心了。她是个热心肠,马上热情起来,问吃了饭没有。杨兴建说没吃,她赶紧去拾掇。
       时辰不大,饭菜端来了。杨兴建问大姨姐:“我成才哥呢?”
       大姨姐说:“他当了个芝麻官儿,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你们吃你们的,不管他。”
       正说着,杨兴建的连襟王成才进了家门。寒暄过后,主客围着桌子吃饭,边吃边拉闲话。王成才是西王堡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杨兴建当着生产队长,两人脾气相投,过往甚密,无话不谈。一碗饭下肚后,杨兴建笑道:“成才哥,我看你忙得很呢。”
       王成才咽下一口菜,说:“这几天是有点儿忙。”
       “忙啥哩?”
       “生产队的事你也知道,杂七杂八的。公安局的周局长在我们大队蹲点,他那人工作扎实认真,我也不敢马虎。”
       杨兴建把举起的筷子停住了,急问道:“公安局的周安达局长在你们大队蹲点?”
       王成才点点头。
       “太好了!”杨兴建惊喜地拍了一下桌子。王成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急忙说:“我正急着找周局长,你帮我引见引见。”
       “你找他有啥事?”
       杨兴建张口刚要说,张芳香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把张开的口又闭上了。王成才看了他们俩一眼,笑道:“你们有啥事还要瞒着我?”
       杨兴建对张芳香说:“成才哥不是外人,给他就实话实说了吧。”
       张芳香犹豫不决。王成才笑着说:“不好说就别说了,不要为难了。”
       张芳香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这件事太紧要了,也把我闹怕了。”
       杨兴建说:“给成才哥说了吧,他经见的事多,让他帮咱拿拿主意。”
       张芳香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就给成才哥说说吧。”
       杨兴建把事情叙说了一遍。王成才呆了半晌,说:“刘俊杰我认得,那家伙奸得很,藏而不露,啥事都能干得出来。芳香说的这些事,我信。”
       杨兴建向他要主意:“你说这事现在该咋办?”
       王成才思忖片刻,说:“就找周局长,他是老公安了,那人虽说面冷,可心热,心里装着咱老百姓。他一定会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
       张芳香和杨兴建异口同声地说:“成才哥,那就求你给我们引见引见。”
       王成才说:“今晚周局长回县城了,明儿他来了,我想法让你们和他见面。”
       一夜无话。
       周安达在西王堡蹲点已三个月了。他刚到西王堡时,王成才给他安排吃小灶,他黑着脸把王成才批评了一顿,要王成才给他安排吃派饭,说这样才能真正和群众打成一片,也能真实地了解到村子的情况。
       第二天,王成才把他的派饭安排到自己家。午饭时,王成才带着周安达到家。周安达刚坐下,西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叫了声:“周局长!”跪倒在他面前。
       周安达吃了一惊,闪目一看,女人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他皱起了眉。这样的事他经见得不少,有许多人屁大个事也要找他,对这一招他有点儿反感。他很不高兴地责问站在一旁的王成才:“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王成才急忙赔着笑脸说:“周局长,她有冤情。”
       “有冤情去找法院嘛。”
       “法院管不了。”
       “法院都管不了,我就能管了?真是乱弹琴!”周安达嘴里虽这么说,还是弯腰伸手搀扶起张芳香:“有啥话坐下慢慢说吧。”
       王成才又把站在一旁的杨兴建介绍给他,他点点头,抬手示意:“你们俩也坐下,一起听听。”
       张芳香问:“从哪儿说起呢?”
       周安达吸着烟,说:“从头说起,越详细越好。”
       张芳香便从头说起……
       八 祸起奸情
       前年九月的一天晚上,张芳香和杨兴文吵了一架。第二天一大早杨兴文出了门,晚上都没回家来。那晚杨兴文睡在大队部,刘俊杰也在大队部,两人侃了半夜。杨兴文把他们夫妻俩吵架的事给刘俊杰说了,刘俊杰还劝了他几句。后来刘俊杰就回家了。
       杨兴文肚里窝着火,天快亮时才睡着。后来,电话铃把他吵醒了。电话是公社李秘书打来的,通知刘俊杰参加公社革委会举办的批林批孔学习班,学期七天,自带被褥,上午就报到。杨兴文放下电话,赶紧穿好衣服,去找刘俊杰。
       杨兴文来到刘家时,刘俊杰正准备出门。他给刘俊杰传达了公社的通知。刘俊杰说:“往常的学习班都在招待所办,这回咋叫自带被褥?你没有听错?”
       杨兴文说肯定没听错。刘俊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圈发青,就说:“昨晚又没睡好?你跟芳香一天到晚瞎吵啥哩?”
       杨兴文说:“她一天到晚老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刘俊杰数落他:“芳香那么好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就知足吧。”又说,“女人么,耍耍小性子是常事,你得让着她哄着她。”杨兴文点头称是。
       临走时,看见刘俊杰的老婆兰花从厨房伸出头来朝他笑,他还了个笑,就走了。
       杨兴文走后,刘俊杰让老婆赶紧给他准备被褥。他把被褥捆扎在自行车衣架上,直奔公社。
       到了公社,李秘书告诉刘俊杰,情况稍有变动,原定下午学习班开学,可公社张书记临时有急事,开学典礼改在了明天上午。刘俊杰埋怨李秘书不通知清楚,让他早到了一天。李秘书跟他很熟,笑着打趣儿:“丢不下你的俊媳妇儿?你可以逛逛街嘛。”
       刘俊杰笑道:“屁大一条街,有个啥逛头,哪有搂着媳妇儿睡觉好?”他把被褥扔在李秘书的宿舍,骑车返家。
       回到家,已是正午时分,院子静悄悄的,几只老母鸡在觅食。刘俊杰支好车子,径直回屋。跨进屋子,他傻了眼,炕上躺着一个男人,打着沉闷的鼾声,睡得十分香甜。他定睛一看,炕头上呼呼大睡的男人是杨兴文。杨兴文怎么睡在了自己的炕头上?还光着身子!炕头脱着一堆衣服,很是扎眼。他愣了一下,随后就明白过来。
       “狗日的给我戴绿帽子!”刘俊杰在肚里骂了一句,恨得直咬牙。他是那种心狠手辣的男人,凡事都要胜人一头。在刘杨村,他刘俊杰就是土皇帝,杨兴文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睡他的老婆!他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他眼里冒出凶光,面露狰狞之相,摘下挂在墙上的麻绳猛地勒在杨兴文的脖子上。杨兴文的鼾声戛然而止,瞪着蒙眬睡眼,弄不明白出了啥事,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只憋得两条腿乱蹬。刘俊杰咬着牙,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在两只手上。杨兴文的两条腿越蹬越没劲了,最终不动了,一双眼睛圆睁着,两个眼珠定定地望着天花板。
       刘俊杰这才松了手。他一眼瞥见了桌上的锤子和钉子,这是他早饭后修理架子车时顺手放在桌上的。他还怕杨兴文不死,抓起锤子,把那颗三寸铁钉从杨兴文的头顶钉了进去,一丝殷红的鲜血从钉子的根部渗了出来。杨兴文留着长发,长发遮掩住了血迹和伤痕。
       忽然,有人尖叫一声:“妈呀!”伴着尖叫,又是“啪”的一声响。刘俊杰扭头一看,是老婆兰花。兰花吓得面无人色,一只碗在脚下摔得粉碎,几个荷包蛋虽说沾满了尘土,却依旧飘着香气。
       “你个婊子客,进来!”刘俊杰伸手抓住老婆的头发,把她拽进屋子。
       兰花看见杨兴文赤裸裸地躺在炕上,发际和嘴角有血迹,吓得双手捂住眼睛。刚才他们交欢之后,杨兴文说他还没吃早饭,肚子饿了。她说我给你做饭去,穿上衣服下了炕。临出屋时,她要杨兴文赶紧把衣服穿上,当心来了人。杨兴文嘴里答应着,却没动……
       刘俊杰关上屋门,恶狠狠地瞪着老婆。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婆这么大胆,在他的眼皮底下和杨兴文偷情,而他竟然毫无觉察。他气得五官都挪了位:“给我老实说,你跟他几次了?”
       兰花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哆嗦着说:“就,就这一……一次。”
       其实,兰花和杨兴文通奸已经很长时间了。刘俊杰的活动基本都在杨兴文的掌握之中,他很容易找到刘俊杰不在家的机会来和兰花偷情,加之他们处处小心谨慎,因此一直没有引起刘俊杰的怀疑。今天本来不该出事的,却没料到公社的学习班推迟了,刘俊杰会突然回来。
       “哄鬼去吧!”刘俊杰一脚把兰花踢倒,咆哮道:“看我不送了你的丧!”
       兰花跟他夫妻十几年,深知他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啥狠毒事都做得出来。他已弄死了杨兴文,说不定也会弄死她。她不想死,也害怕死,她吓得浑身筛糠,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腿哀求:“看在娃娃的面上饶我一回吧……”
       “你个不要脸的婊子客!”刘俊杰又搧了她一个耳光。她左脸颊印上了一个红手印,疼得哭出了声。
       “你还敢哭!看我不弄死你!”
       兰花吓得不敢哭了,只是无声地抽泣。刘俊杰吸着烟,半天不再吭声。他在想:杨兴文的尸体咋办?好半天,他扔了烟头,呵斥兰花:“别他妈的哭丧了,帮我把这个死鬼弄到后边去。”
       兰花哪敢不听他的话,挣扎着爬起来帮着丈夫给杨兴文穿上衣服,抬到后院一间闲屋里。
       刘俊杰的西邻是李有信。两家的后院被一堵土坯墙隔开着,前天一场大雨把土坯墙浇塌了。刘俊杰太忙,没顾上重砌。刘家没动手,李有信也不敢贸然先动手去重砌。
       夜幕拉开了,天上有云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约摸子夜时分,刘俊杰扛起杨兴文的尸体摸黑跨过倒塌的后院墙。杨兴文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刘俊杰把尸体靠在墙角。墙角的上边是李家的鸡架,架上卧着几只老母鸡。他蹑手蹑脚,唯恐惊着了架上打盹儿的鸡们。
       兰花站在自家的后院台阶上,目睹这一切。她弄不明白刘俊杰要干啥,也不敢去问。她站在那里提着心吊着胆,大气也不敢出。
       刘俊杰又悄然回到自家的院子,拿了手电筒,又找了一根长竹竿。他身伏暗处,用竹竿捅李家架上的鸡。鸡们受到惊吓,拍着翅膀“咯咯咯”地惊叫起来。
       李有信有两儿一女,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嫌老子是“地主分子”,都搬出去另过了。李家现在只有老两口和未出嫁的女儿,女儿昨天说了一门亲,今儿老伴陪着女儿到男方家认门去了,路太远,晚上没回来。李有信上了年纪,瞌睡少。他刚睡着,就被窗外的鸡叫声惊醒了。他猛地翻身坐起,心里说:有人偷鸡!
       说来真是凑巧,李家这些日子接二连三丢了几只鸡。他们疑心是西邻二狗偷了。二狗是个二流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整天胡逛荡,谁见谁嫌。这么一个懒狗也欺负到他的头上来了,他肚里窝满了火。
       李有信摸黑下了炕,顺手在门后摸了一根木棒就出了屋。他来到后院,隐约看见鸡架下站着一个人。这个偷鸡贼也真是胆大包天,看见他竟然毫不畏惧,动也不动,他顿时火冒三丈。他虽然胆小怕事,可打贼的胆子还是有的。他喊了一嗓子:“打死你这个偷鸡贼!”手中的木棒就落了下去。
       那贼动了一下,但没有跑。他更来气了,又接连打了几木棒。那贼倒在了地上。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声喝问:“你干啥哩?”声音未落,刘俊杰跨墙而过,手电的光柱也直扫过来。
       李有信吓得一哆嗦,用手挡住强烈的手电光,嘴里胡乱支吾着:“没,没干啥……”
       手电光扫到墙角,刘俊杰俯下身,佯作惊愕地说:“这不是兴文么,你咋把他打死了?!”
       李有信定睛细看,果然是杨兴文。他伸手试探了一下鼻息,没有一丝气息。他吓傻了,喃喃地说:“我只当是偷鸡贼,哪能想到是他……”
       刘俊杰板起了脸:“李有信,你打死革命干部该当何罪!”
       李有信惶恐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说:“我不是成心的,我不是成心的……”
       刘俊杰呵斥道:“快把人背到屋里去,看还有没有救。”
       李有信挣扎起身,扛起杨兴文的尸体进了屋。刘俊杰跟进了屋,一张脸板得铁青。他在杨兴文的额头摸了一下,瞥了一眼吓灰脸的李有信,冷冰冰地说:“人是没救了,你说这事咋办?”
       李有信扑通跪倒在刘俊杰面前,磕头如捣蒜:“刘支书,我真不是成心的……”
       刘俊杰冷笑一声,话题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听说你昨儿给你女儿说了门亲?”
       李有信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他看到了生的希望,跪爬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沓钞票双手送上:“这是我收的五百元彩礼,请刘支书收下。”
       刘俊杰又是冷冷地一笑:“你想收买革命干部?”
       李有信急忙说:“不不,我把彩礼上交大队革委会。”
       刘俊杰这才接过了钱装进衣兜,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你也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就放你一马吧。”
       李有信又是一阵打拱作揖,连声说:“刘支书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刘俊杰暗暗窃喜,可他不露声色,眼珠一转,说:“你过来。”
       李有信赶紧凑过来。刘俊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边点头边说:“我按刘支书的主意去办。”
       再往后,就是李有信在刘俊杰的帮助下,给杨兴文的脖子拴上绳索,把尸体挂在大槐树上,伪装了一个杨兴文自杀的现场。第二天一大早让杨兴建头一个发现了……
       九 月夜寻证
       听完张芳香的讲述,周安达皱着眉问杨兴建:“你们当时都没怀疑杨兴文是他杀?”
       杨兴建说:“当时我的一位族叔有点儿怀疑,他说让派出所的人来验验尸。可大伙儿都认为兴文是自杀,叫派出所的人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那时是九月份,天气还很热,怕尸体腐烂,第二天就埋了。”
       周安达生气地说:“都是一群糊涂蛋!”又问:“对兰花和李有信的死,你们也没怀疑过?”
       杨兴建红着脸说:“兰花死时,我和兰花的爸都在现场。我们咋能怀疑刘俊杰害死他老婆?至于李有信,他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又是刘俊杰坐他的车,谁会怀疑刘支书害死‘地主分子’呢。再说,那是条险路,经常出车祸。要不是刘俊杰得意忘形,他们三人恐怕永远都是冤死鬼。”
       周安达把犀利的目光又投向张芳香:“刘俊杰现在是你的丈夫,你为啥还要告他?”
       张芳香说:“周局长,不瞒你说,我以前没把他看透,那晚他酒后吐了真言,把我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晚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告了他,我就又成了寡妇,不告他吧,他这样毒,我怕他哪一天也把我弄死。再说,兴文的死我也有责任,我不想让他做个冤死鬼。思前想后,我就去报了案。周局长,你可不能饶了这恶狼啊!”
       周安达点点头,大口吸着烟,微眯着眼睛,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大眼睛,叮嘱张芳香:“你就呆在这里,不要出门。”扭脸又对杨兴建和王成才说:“你们俩要保护好她的安全,不能再出事了。”
       杨王二人点头答是。
       ……
       晚上十点钟,周安达来到王成才家。王成才三人正焦急不安地等着他。他吩咐一句:“把家伙拿上跟我走。”
       王成才问:“拿啥家伙?这个行不行?”他拿出一杆生锈的梭标。
       周安达笑了:“谁让你拿这个了,把锹拿上就行了。”
       “拿锹干啥?”王成才莫名其妙。他原本以为周安达是要带他们去抓刘俊杰。
       周安达说:“咱们去找证据。常言说得好,贼没赃硬如钢。你也说刘俊杰奸得很,事隔两年,不找到他杀人的证据,他就不肯认罪。”
       杨兴建说:“咱听周局长的,周局长让咱干啥咱就干啥。”
       三人扛着家伙跟随周安达出了门。外边一团漆黑,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星星在头顶眨巴着眼。出村不远,路边停着一辆帆布篷吉普车,车上坐着一个人,是法医老吴。周安达拉开车门让他们上车。张芳香怯怯地问:“上哪儿去?”
       “去你们村。”周安达说,“你坐在我旁边给我指路,我们去杨兴文的墓地。”
       在张芳香的指引下,周安达把车开到了杨兴文的墓地。这时下弦月爬上了树梢,朦胧的月光照着一座孤坟。近旁有一片小树林,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栗。张芳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禁不住往杨兴建和王成才的中间挤。他们三人感到这地方很是吓人,都瞪着眼睛看周安达,不明白带他们来这个鬼地方干啥。
       周安达下午已把破案的方案考虑成熟,刘俊杰奸诈狡猾,不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他是绝对不会认账的。再者,他虽说是公安局长,可曾被打倒过,现在被控制使用,稍有不慎就会落马。他倒也不在乎头上的乌纱帽,只想在位子上能为老百姓办点儿实事。他考虑到张芳香被医院认定有精神病,她的话不会被采信,要破此案就必须找到证据,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刘俊杰钉在杨兴文头上的铁钉。如果能找到那个铁钉,刘俊杰就得认罪伏法。可当地的风俗是,挖死人坟是犯大忌的。但只要张芳香允许挖坟开棺验尸,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但他不能在白天挖坟开棺,万一找不到那个铁钉,后果不堪设想。
       周安达把他的破案想法说了,果然张芳香说:“人都死了两年多了,现在把他挖出来,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会把我淹死。”
       杨兴建思忖片刻说:“不把那个钉子找出来,你的话谁会信?刘俊杰还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的。”
       王成才也说:“只有找到证据,才能让刘俊杰无话可说。”
       张芳香迟疑片刻,说:“那就挖吧。”
       几人一起动手。约摸半个小时后,棺材露了出来。周安达说尸体可能已经腐烂了,让杨王二人陪着张芳香站到一边去,他留下给老吴打手电筒就行了。这时,法医老吴拿出准备好的口罩递给他。
       他们戴上口罩,打开了棺材。果然不出所料,杨兴文的尸体已经完全腐烂,尽管他们戴着口罩,却还觉得一股恶臭直往鼻孔钻。站在一旁的张芳香弯腰呕吐起来,杨王二人也都感到肚里的东西直往喉咙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老吴惊喜地叫了一声:“找到了!”
       他们三个顾不得其他,急忙围了过去,借着手电光,只见老吴举着手中的镊子,夹着一颗铁钉,铁钉有三寸长,已锈迹斑斑。
       周安达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真歹毒!”
       十 法网恢恢
       张芳香的失踪,令刘俊杰惊慌失措。他估计张芳香一定会去公安局报案,也知道公安局的人不可能都像李西昌那样糊涂,便支开杨兴建,在公安局门口守株待兔。可他等了一整天,张芳香都没出现。他心里嘀咕,她会不会回了家?他在医院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风风火火赶了回去,家里没有她的影子。他又去找杨兴建,杨家人说他昨天去了县城没回来。他的心一下子毛了,意识到不妙。他真后悔结婚那天不该多喝酒,是酒害了他呀!他大口抽着烟,想着对策。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谁有什么证据说他杀了人?现在医院都认定芳香有精神病,一个疯子的话你们也信?这么一想,他不慌不怕了。
       刘俊杰很快镇静下来,准备到亲戚家再去找找芳香。刚出了门,一辆吉普车从村口驶进来,在他跟前停了。他刚镇静下来的心又猛跳起来。
       车门打开,杨兴建跳了下来,急急地说:“俊杰,县城西边的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看模样像是芳香,你快去看看。”
       刘俊杰先是一愣,随后惊喜异常,但佯装哭丧的模样:“你咋知道的?”
       杨兴建说:“昨晚天太黑,我在西王堡连襟家住了一宿。今儿吃了早饭,我正准备去县城找你,村里人说在西边的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公安局的人正在打捞。我急忙跑过去看,那女尸赤裸裸的,头发披散着,看模样像是芳香。我跟公安局的人说我们村丢了一女人,他们就派车来接你,让你快去看看。快上车吧。”
       刘俊杰上了车,车上除了司机,还坐着一个中年人。中年人一双犀利的目光扫了过来,他感到一阵心慌,讨好地冲中年人笑了笑。中年人似乎没看见他的笑,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他的心顿时又发毛了。
       吉普车在西王堡没有停,直朝县城开去。刘俊杰疑惑地问,怎么不去河边?却没人搭理他。
       吉普车进了县城,径直开到了公安局。中年人把刘俊杰带到了预审室,里边除了两个公安人员,张芳香和王成才也在。看到张芳香,刘俊杰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这时他也知道了带他来的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安局长周安达,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周安达劈头就问:“刘俊杰,你知罪么?”
       刘俊杰眼珠一转:“周局长,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周安达提高了声音:“杨兴文是怎么死的?”
       刘俊杰强作镇静地说:“他是上吊自杀的,我们村的人都知道。”
       周安达猛喝一声:“自杀?是他杀吧?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勒死了杨兴文,怎么给他头上钉了一颗铁钉,又是怎么嫁祸于人的?”
       刘俊杰的脸色变成了紫茄子,额头鼻尖都沁出了冷汗:“周局长,你别听张芳香胡说八道,她有精神病。”
       周安达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听张芳香说的?做贼心虚了吧?”
       “你们凭啥说我杀了人?你们可不能诬陷我……”
       “诬陷你?我就知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样东西你不会不认识吧?”周安达拿出那颗铁钉递到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周安达声色俱厉:“老实交代,你是咋样害死你老婆孙兰花的!”
       刘俊杰还在负隅顽抗,抵赖道:“她不是我害死的,我咋能害死我老婆呢?”
       周安达犀利的目光直刺着刘俊杰,似乎要戳穿他的胸膛。他恐惧地垂下了眼皮。周安达又厉声喝道:“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他不敢不抬起眼皮。
       “你是个极其心狠手辣的人。你虽然勒死了杨兴文,可还不肯善罢甘休。你一看见你老婆孙兰花,肚里就有气,你恨她给你戴了绿帽子,恨不得也勒死她。可你不傻,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换兰花的命。你有个十分恶毒的想法,那就是要彻底报复杨兴文。杨兴文让你戴了绿帽子,你弄死他还不算够,还要他的媳妇儿给你当老婆。还有,你也看上了芳香的姿色。于是,你开始主动地接近芳香,送钱送肉。芳香被你的小恩小惠蒙蔽了眼睛,你觉得时机成熟了,可兰花是个障碍。你决定除掉这个障碍。你丈人爸过生日的那天,你割了肉买了酒,还特意买了鱼,把你丈人爸请到你家过生日。你觉得铺垫还不够,想再找个人来,出了门正好碰上杨兴建,你大喜过望,把杨兴建拉进家做陪客。
       “你家的水缸很大,兰花的个头小,身子也发胖,缸里水少时,她舀水要踮起脚尖。
       “你陪着你丈人爸和杨兴建侃了会儿,说是兰花做不了鱼,你去厨房帮帮忙。你到厨房后让兰花舀水洗鱼,兰花踮脚俯身去舀水,你突然出手,抓住兰花的脚脖子猛地一提,兰花一头栽进了水缸里。直到她不再动弹,你才松了手。你这时故意拍了拍手,大声说着话,让兰花别把佐料放重了。你是说给你丈人爸和杨兴建听的。
       “你回到屋里和你丈人爸、杨兴建继续瞎侃。过了一会儿,你埋怨兰花把饭菜还没做好,说你去看看。你到了厨房就故作姿态,又哭又叫。你丈人爸和杨兴建慌忙跑了过去,看到的是兰花惨死的情景。你又做了很精彩的表演,用自己的脑袋撞水缸,而且真的把自己撞昏了。”
       周安达说到这里,点燃一根香烟。刘俊杰的脸色灰青,额头的冷汗往下长淌,瑟瑟发抖。他感到周安达当时似乎就在他身后站着,不然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安达继续说:“你很会演戏,所有的人都认为兰花的死是个意外事故,没人起疑心,更没人怀疑你害死了你老婆。可常言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做的恶事,神不知鬼不觉,老天睁眼看着你哩!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害死兰花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并谋害了李有信,你担心他说不定哪天就会将杨兴文猝死的事想明白了,而且他就住在你隔壁,你们家啥事也瞒不了李有信的眼睛和耳朵,你不能不心虚,于是坐他的车时弄惊公马,导致车毁人亡,你自己却跳了下来……还要我往下说吗?”
       刘俊杰急忙说:“我交代,我交代……”
       两个公安人员走过来,拿出铮亮的手铐,铐住了刘俊杰那双罪恶的手……
        作者简介
       贺绪林,男,陕西杨凌人,生于1953年。弱冠之年受伤致残,不甘坐以待毙,遂与文学结缘,捉笔涂鸦。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80余万字。多次获文学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远方有堆黄土》、长篇小说《绝地苍狼》、《关中匪事》系列等。根据《关中匪事》之一《兔儿岭》改编的30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广获反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杨凌示范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