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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悬念小说]天下商标
作者:邱成佑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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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杨如风
       引子
       这是武昌辛亥起义的枪声刚刚平息、大清宣统皇帝已经退位后的一个夜晚。
       京城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吱呀一声,一道门悄然打开了,门里走出四个人来。
       最前面那人乃是前清吏部掌印郎中唐宗鉴,他身后是管家唐运良,再后面是两个挑着东西的家丁。唐宗鉴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精致的红漆匣子,那匣子红中带亮,亮中生光。他东张西望一阵,终于轻轻地向前迈出了脚步。身后的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只走了一会儿,唐宗鉴却忽地站住不走了。管家唐运良以为他走累了,就上前准备接过那个红匣子:“老爷,您累了,这东西我来拿吧!”
       唐宗鉴警惕地看了管家一眼,双手把那红匣子抱得更紧,且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连声说:“不,不,我自己拿!”
       唐运良不再说话,知道那匣子里一定装着非常重要的东西,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那个红匣子几眼,才小声说:“老爷,那我们走吧!”唐宗鉴却说:“今晚不走了,我们回去吧!”唐运良一惊,但没有作声。一行四人又回到那个古老的院落里。
       唐宗鉴进了书房,关好门,坐下来,将那个红匣子好一阵端详,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慢慢铺开纸,提起笔。
       唐运良站在窗外,不时看看屋里,他不知道老爷在写什么,但他不能睡,他得为老爷的安危着想。
       唐宗鉴书房里的灯彻夜未灭。
       天亮了。唐宗鉴抱着那个红匣子,领着三人又走出了四合院大门,走几步,回首朝那古朴的大门投以多情的一瞥,两颗生硬的泪珠滚落下来。
       古老的北京城,晨风从寂寞的街道上缓缓吹过,大街小巷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走过几条街道,在邮局前,唐宗鉴停住了脚步,他叫三人在外面等候,自己则进去了……
       第一回 归故里遗老丧命坐衙门嗣子谈经
       唐宗鉴一行告别了京城的曲栏红墙,告别了京城的槐阴柳巷,伴随萧索凄楚,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过多少崇山峻岭,看多少古庙凉亭,眨眼间,已是春去夏来。
       近乡情更怯。唐运良请了一乘滑竿,抬着老爷走。滑竿摇摇闪闪,闪闪摇摇,他们踏上了成渝古驿道。
       三国时,这路叫牦牛道,牦牛驮过诸葛亮的几多粮草;隋唐时,这路叫清溪道,路上有过隋唐使者的南来北往;宋元时,这路叫五尺路,路上有过宋元兵马衔枚疾走;明清时,这路叫东川路,路上曾匆匆走过明清官吏的绿呢大轿……曲曲折折的古驿道像一条死蛇,蜿蜒伸进了川南重镇金鹅县城。
       暮色四合,血红的夕阳已不知去向。他们走进了一片森林。离金鹅县城只有五里路了,唐宗鉴一路阴沉的脸色开朗起来,正准备吩咐稍事休息,忽闻两声清脆的枪响,两个抬滑竿的脚夫应声倒地,他自己则从滑竿里滚了出来。
       唐运良眼疾手快,飞快地跑过去保护唐宗鉴。又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唐运良的右手。七八个蒙面人冲出来,有的拿刀,有的执枪,这些人也不作声,直奔滑竿。
       两个家丁吓得乱跑,被乱枪打死。唐运良挨了几闷棒,当即昏了过去。一个青衣蒙面人冲过去,在唐宗鉴身上使劲戳了几刀,搜出那个红匣子,闪电般隐进了森林。劫匪眨眼间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运良悠悠醒来。他忍住痛慢慢爬过去,寻着了奄奄一息的主人,大声呼救:“救命呀,土匪杀人啦!”
       这时,一群手执棍棒的人呐喊着冲了过来——他们是唐府的家丁,领头的是护院李雄飞。李雄飞是奉了夫人唐高氏之命前来接老爷回家的。夫人知道老爷今天抵家,因天色已晚尚不见人,怕出意外,就叫李雄飞带人前来接应。
       但还是来迟了一步。
       唐运良虽受了伤,但还能让家丁们扶着走,李雄飞背起浑身是血的唐宗鉴,一行人回到了县城。
       唐高氏迈着小脚,呼天抢地地扑过来。她跪倒在地,抚着丈夫冰凉的手背,肝肠寸断。唐宗鉴以手指心,嘴里刚迸出一个“林”字,就断了气……
       唐高氏忍住悲痛,一面料理丈夫的后事,一面叫管家唐运良去县衙报案。
       此时,金鹅县也宣布独立,拥护起义,成立了县督军府,一片混乱,没有真正的县官。县衙里主事的是主簿曾其知。
       曾其知是昨天才从省城来到金鹅县的,他持省督军府信函,奉命来这里任主簿。据说,新知事蔡雅南要过几天才能到任。
       自秦孝公置县令起,县衙主事皆为县令一人。隋炀帝觉得仅县令一人管事太忙太辛苦,就增设一名主簿做副手。自有主簿之日起,千余年来,没有一朝废除过,主簿之权仅次于知县。
       唐运良报案说:“我家主人从京城返家途中,在离县城五里路远时被杀害,随身携带的一个红匣子被抢走。红匣子里装的是刚刚在京城农工商总局注册的‘织女牌’麻布商标。这是国民政府批准的第一个纺织品商标。恳请大人严查凶手,并追回‘织女牌’商标。”
       曾其知听他如此这般一说,撑起官相,打着官腔:“是唐老爷告诉你,那红匣子里装的是一个商标?”
       唐运良摇头:“不是,是我们家夫人说的。”
       曾其知斥道:“胡说,你们家夫人坐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怎会知道?”
       唐运良不惊不诧地回答:“小民报案,官府审案,桥是桥,路是路。难道主簿大人不知道那红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家夫人就不该知道吗?”
       曾其知被问得无言以对,讪讪地替唐家立了案。
       唐运良走后,曾其知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那红匣子里装的真是一个商标吗?
       回乡进士唐宗鉴被杀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鹅县城。县人最感兴趣的,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织女牌”麻布商标。大大小小的麻布商人、黑白两道的英雄豪杰,穿行于大街小巷,聚集于茶馆酒肆,都在窃窃私议:“织女牌”麻布商标到底落入了何人之手?
       住在双河镇的金鹅县袍哥龙头大爷兼麻布商会会长龚正彪,也得知了商标的事。这天,他带着码头六弟费老六,早早地从双河镇来到了金鹅县城,直奔城南麻布市场。
       金鹅县以盛产麻布闻名。宋代,金鹅城里便有人用麻线编布。明末清初,湖北麻城的一支人迁徙于此,他们以编布为业,与当地人的编织法合流,当地人将他们所编的布称为麻布。清乾隆年间,一个金鹅商人到杭州做生意,进澡堂洗澡时,与另一个洗澡的人穿错了衣服,那个人穿走的就是金鹅麻布做的衬衫。那人将这麻布衬衫视为珍宝,后来找到那个金鹅人,两人在杭州城里开了一条街的麻布店,故此就有了“金鹅一匹麻布换了杭州一条街”之说。乾隆游江南时,从杭州带回金鹅麻布,见其轻如蝉翼、薄如宣纸,龙心大悦,立刻将金鹅麻布定为贡品,金鹅成了远近闻名的麻布城。
       麻布之所以惹人喜爱,是因为这种布越洗越白,越洗越亮。金鹅麻布不仅在国内名头响,还畅销海外,计有韩国、日本、菲律宾、缅甸、印度、美国、墨西哥、加拿大、英国、法国、葡萄牙、埃及等三十余国。韩国人看重百年归天之事,办丧事,死者身上裹麻布,埋在土里经年不腐;法国人看重摆设,他们购金鹅麻布做挑花台布、餐巾、茶几帕和风琴遮布,色彩清新,亮丽可人;日本人喜欢用金鹅麻布做蚊帐,既透明轻柔,又经久耐用;印度人喜欢用金鹅麻布做衬衣,穿在身上凉爽舒适,潇洒大方;美国人用金鹅麻布做窗帘和门帘,别具风情,另有神韵……
       这么些年来,有多少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外国的麻布市场?!如今,突然出现了一个“织女牌”麻布商标,而且是国民政府批准的第一个纺织品商标,谁拿着这个商标到外国去卖麻布,谁就会赚足滚滚而来的金银财宝;谁拥有了这个商标,谁就找到了摇钱树!
       龚正彪和费老六在麻布市场转悠一圈,听到的都是有关“织女牌”麻布商标的话题。龚正彪听到耳里,记在心中,他不露声色地朝费老六招招手,两人出了麻布市场。
       
       唐家大院庄严古朴而巍峨壮观,正门上有一横匾,匾上刻有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赐进士出身。
       眼下,唐宗鉴都死半个多月了,他的夫人唐高氏却不准入土,外面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为何。其实,膝下无儿无女的唐高氏是在做一件大事:为唐宗鉴过继一个嗣子,待嗣子进门之后,再让唐宗鉴入土为安。
       选嗣子的事情正在秘密进行着。知道内情的只有五个人:族长、唐宗鉴的大哥唐宗谱、二哥唐宗昌,还有唐高氏和她的哥哥高师大。选嗣子的规矩是:在唐宗鉴的子侄辈中选出,先亲后疏。最后,唐宗谱的儿子唐际明被立为唐宗鉴嗣子,一切准备好了,次日将在祠堂里举行过继仪式。唐际明依依不舍地与父母话别,直到半夜方回房歇息。
       第二天清晨,唐宗谱去叫儿子起床,总也叫不应。他打开门一看,儿子死在床上:嘴巴张得大大的,满口的牙齿乌黑。
       唐宗谱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唐高氏也伤心落泪,这个即将成为她儿子的亲侄子就这样死了?她不相信唐际明是得暴病死的,秘密请了医生来验尸。医生告诉唐高氏:唐际明是中毒身亡。
       唐高氏吩咐家人不要声张,一边安排侄子的丧事,一边暗中继续寻找嗣子。
       唐宗昌有两个儿子,但他看到侄子唐际明死得不明不白,便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去做嗣子了。唐高氏与族长商量,这次找嗣子一定要更加保密,没找到之前千万不能声张。族长在远房侄子中找到了唐际尧。唐际尧读过几年私塾,能识字,会算账,且长得一表人才,他住在离城五十里远的乡下。听族长如此一说,唐高氏满心欢喜。行过继大礼的前一天,唐高氏对哥哥高师大说:“你带几个人去把唐际尧接到城里来,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高师大带了几个人去乡下,很快就把唐际尧接到了唐府。
       唐高氏见到唐继尧,很喜欢,立即把唐府里所有的下人召集拢来,迫不及待地宣布:“从明天起,他就是你们的大少爷了!”
       孰料,次日早晨,唐际尧又暴亡在床上,嘴巴张得大大的,满口的牙齿乌黑。
       唐高氏不再迟疑,急命管家唐运良去县衙报案。
       接到报案,刚刚到任的新知事蔡雅南,亲自带了师爷、主簿和仵作一干人来到了唐府。
       仵作验尸完毕,向蔡雅南报告说:“禀告大人,死者为中毒身亡,中的是铅金毒。”
       蔡雅南点点头,他扭头对唐运良说:“管家,我可以找你们府上的夫人谈谈吗?”
       唐运良很为难:“大人,我们家夫人此刻不在府中。”
       蔡雅南一惊:“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运良摇头:“不知道,我只猜知她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蔡雅南带着县衙的人刚走出大门,却见一乘壳壳轿迎面而来,轿后跟了一个丫环。蔡雅南对一同带来到任的师爷赵百通说:“等等,进士夫人回来了!”
       赵百通不解:“大人怎么就知道轿里坐的就是唐夫人呢?”
       蔡雅南微微一笑:“看轿子就知道了。”他不再言语,与众人站在一旁观看。这轿子是很有讲究的:封疆大吏和巡抚坐的是八人大轿,京官和一二品外官坐的是四人大轿,洋商和传教士坐的是三人丁字拐小轿,而民间平民百姓乘坐的轿子只有两种,那就是壳壳轿和凉轿。壳壳轿拱型轿顶,前有帘子,左右前三方有纱窗,是妇女乘坐的;凉轿是瘪的,是男子乘坐的。
       壳壳轿在唐府大门口停下了。轿后的丫环急忙走到轿前,掀起帘子,轿内走出一个老年女人,五十多岁年纪,面色凝重,身着黑衣,头裹孝帕,走路时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蔡雅南上前双手一拱道:“蔡雅南拜见唐夫人!”
       唐高氏这才斜着眼看了蔡雅南一眼,情知是新上任的知事大人到来,连忙弯腰施礼:“大人折杀民妇了。”
       蔡雅南道:“蔡某敬佩唐兄的才华,虽然憾无一面,但也算神交已久,夫人不必客气。因公案一事,我想问嫂夫人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唐高氏道:“官事民助,官问民答,自古亦然,民妇岂敢拒绝?请大人到客厅说话。”
       蔡雅南摆摆手,提出以私人的名义先去拜祭拜祭唐老爷。唐高氏感激地点点头。于是,蔡雅南让主簿等人先行去客厅等候,自己与赵师爷随管家唐运良去了灵堂。
       两人焚香祭拜完毕,蔡雅南的目光却停留在那副挽联上,久久不肯离去:
       相见时难别亦难;
       君问归期未有期。
       蔡雅南悄声问管家:“请问,这挽联出自何人之手?”
       唐运良回答道:“不瞒大人说,这是我家老爷生前就拟好的,说自己百年之后灵堂前必须挂此联,是何意思,小人也不明白。”
       蔡雅南点点头,沉吟不语。
       赵百通向蔡雅南请教:“老爷,这两句诗到底有何寓意?”
       蔡雅南沉吟道:“上联说的是生离,下联说的是死别。进士老爷看重生离,无限伤感,看轻死别,只当是一次离家远行。真乃奇才,惜哉,惜哉!敢问管家,听闻你们家老爷过世半个多月仍未入土,不知是何缘故?”
       唐运良摇头道:“我也不知,这是夫人的意思。”
       “如今正值六月炎天,遗体如何保护呢?”
       唐运良回答道:“先用木炭覆盖棺木,再用白泥覆盖木炭,这样可以保几个月不腐。这也是我们家夫人出的主意。”
       蔡雅南不禁赞叹道:“你们家夫人真是聪慧贤达啊!”
       两人由唐运良引着来到客厅。唐高氏与蔡雅南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
       蔡雅南开始问话:“请问嫂夫人,你未曾同进士老爷一道回家,怎么会知道被抢走的红匣子中装的是‘织女牌’商标呢?”
       主簿曾其知也从旁发问:“我听管家唐运良说,他一直跟在唐大人身边,从来不知道有‘织女’牌商标一事,不知唐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唐高氏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家老爷在离京之前寄过一封信回家,他在信上说注册了一个麻布商标,名叫‘织女牌’。”
       曾其知又提出了疑问:“就算你知道了注册商标的事,但土匪抢去的是一个红匣子,你能肯定红匣子里装的就是商标?”
       唐高氏神色平静:“他在信上说了,商标装在那个红匣子里。红匣子被抢走了,我就敢肯定是商标被抢走了。”
       曾其知更加疑惑了:“照唐夫人的说法,那个红匣子是唐家自己的?”
       唐高氏说:“那是当然,那个红匣子是我的陪嫁之物,共两个,我比他早半年离京回家,带了一个,留了一个,时局动荡,我怕万一分散了,今后也好寻找。”
       蔡雅南问:“听说唐进士被抬回家时,尚未断气,他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这话问到伤心处了,唐高氏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他只说了一个‘林’字就断气了……”
       蔡雅南自言自语:“一个‘林’字会是什么意思呢?”
       唐高氏揩掉眼泪,肯定地说:“这件事一定与林家有关!”
       蔡雅南掉头问曾其知:“哪个林家?”
       曾其知回答:“就是金鹅县里最大的麻布商人林道清家,林家私自设有麻布公司局。”
       蔡雅南点点头:“我知道了。”说完起身告辞。
       唐高氏却说:“大人且慢,民妇还有话说。”
       蔡雅南只得重新坐下。
       唐高氏便将她的第一个嗣子唐际明如何中毒身亡的事说了一遍。
       蔡雅南大吃一惊:“如此说来,你的两个嗣子的死因一模一样?”
       唐高氏朝蔡雅南跪下了,泪眼婆娑地说:“请大人可怜可怜民妇,查出真凶,让我家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蔡雅南语气坚定地说:“嫂夫人请放心,我决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的!”
       蔡雅南这知事是省督军府任命的,知事就是知县。他早年留学日本,且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省城起义后,省都督让他来金鹅县主政,并对他说,金鹅县的知事不好当,金鹅县产麻布,要管好金鹅县,首先就要管好那里的麻布市场。唐进士久死不埋、唐府接连出命案……想着刚上任就听闻到的种种怪事,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金鹅县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唐宗鉴的遗体依旧停放在灵堂里,每天仍断断续续有人前来烧香祭拜,下人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光阴荏苒,弹指间一个多月像水一样流逝了。
       这天早晨,唐高氏起床之后就把管家唐运良叫到面前,吩咐说:“今天上午,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到祠堂去,迎接大少爷!”
       唐运良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请问夫人,这大少爷几时到达祠堂?我们也好有所准备。”
       唐高氏不露声色地说:“大少爷已经到祠堂去了。”
       唐家祠堂里一派庄严肃穆,神龛上香烟缭绕,祖宗牌位闪闪发亮,两边排列着唐氏宗族的长者。今天,唐宗鉴收嗣子的仪式在这里举行。
       族长长声悠悠地念唱道:“唐氏族男唐际洲过继为唐宗鉴嗣子,登记入谱,照表填缮。唐际洲向列祖列宗行大礼!”
       一个年轻人从不为人注目的角落里走出来。他就是唐际洲。但见他长得眉清目秀,满脸英气,众人都忍不住偷偷地瞧,目光里溢满了赞叹和羡慕。
       唐际洲走到殿堂中央,对着神龛上的牌位叩拜。
       族长又念唱道:
       “唐际洲向慈母唐高氏行大礼……”
       “孝男唐际洲到灵堂祭悼亡父唐宗鉴……”
       在唐氏家族中,唐际洲是很不起眼的一房,他的父亲早亡,寡母绩麻纺线供他读书,后来家族祠堂又出钱让他到日本留学,对他寄以厚望。这次,唐宗鉴死后寻找嗣子,先前没有人想到他。在两个嗣子候选人先后被害之后,族长自然想到了在日本留学的唐际洲,便与唐高氏商量,一封密电打到了万里之外的东洋日本。唐际洲立刻赶了回来,他无法拒绝族人的召唤。
       唐宗鉴出殡之日,热闹非凡。
       唐际洲端着牌位在前引路,后面是红毯覆棺,棺材上有彩花装饰。二十四个穿青衣的抬脚棒,个个斜挂红绶带,分班抬红漆棺木。旗、锣、鼓、伞、盖次第前行,沿街列队路祭者无数,鞭炮之声不绝,唢呐声凄凉哀怨,纸钱漫天飞舞,旗幡招展,唐氏历代官阶高脚牌及乐队、执事殿后。县知事蔡雅南执绂走在送葬队伍中。
       办完父亲的丧事,唐际洲首先要做的,便是前往县衙拜见县知事蔡雅南。
       在县衙客厅里,二人见面,唐际洲向蔡雅南行跪拜大礼。
       蔡雅南大惊,忙将唐际洲扶起:“你是留洋学生,如今已是新时代,为何还行如此大礼?”
       唐际洲解释道:“家父出殡之时,大老爷亲临送葬,我得依照老规矩行事,既是尊重活人,也是告慰死者。”
       蔡雅南眼里露出几丝赞许,不无惆怅地道:“令尊虽是旧朝官吏,但他乃本县名流贤达,深得县人景仰,本县为他送行乃分内之事。”
       唐际洲道:“学生前来拜访大老爷,有两层意思,一是谢大老爷为家父送葬,二是商谈麻布之事。”
       蔡雅南忙道:“蔡某刚刚到任不久,对金鹅县的麻布一无所知,还望唐少爷多多赐教!”
       唐际洲如数家珍,将金鹅麻布的历史、好处一一列出。
       蔡雅南听得津津有味,插话问道:“金鹅麻布的品种有多少?销路如何?”
       唐际洲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金鹅麻布以粗细色彩分类,计有二十余种。京庄、三二零头、四八零头、千头、千二百头等最优之货,每匹值一百大洋;低劣者,也值两块大洋。至于销路,大老爷肯定也有所耳闻,金鹅麻布不光是在国内,在海外许多国家也是见得着的!”
       蔡雅南顿时对唐际洲肃然起敬了:“唐少爷留学在外,却对麻布了解如此之多,令人敬佩。”
       唐际洲道:“不瞒大老爷说,我唐家是织麻布的世家,自明末入川以来,祖祖辈辈皆以编织麻布为生。我五岁时,生父身亡,母亲便绩麻为业,将我抚养成人,我九岁时就学会了编麻布。金鹅麻布细腻平滑、莹洁润泽、坚韧耐用,宜做夏季蚊帐、四季窗帘。如染印刺绣后,更是胜过丝绸。”
       蔡雅南感叹道:“我明白了,你对麻布太有感情了。所以,你是心甘情愿放弃学业,回来继承唐进士的事业。”
       唐际洲点点头:“是的。我在日本就看到了麻布市场的前景,准备对金鹅麻布进行深加工。”
       蔡雅南竖起大拇指:“唐少爷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远见!”
       唐际洲趁机说道:“多承大老爷夸奖,晚生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雅南刀砍斧切般吐出一个字:“讲!”
       唐际洲情绪激昂地道:“有人想垄断麻布市场,私自压价,势必引起混乱,还请大老爷出面管一管!”
       蔡雅南淡淡一笑:“唐少爷所说的‘有人’,恐怕指的是林家的麻布公司局吧?唐少爷请放心,我身为一县之主,做事定然要上对得起国民政府,下对得起金鹅百姓!”
       唐际洲站起来向蔡雅南施礼致谢:“诚如此,则是金鹅百姓之福。金鹅县内有一半的人家靠编织麻布为生,麻布是金鹅的命根啊!”
       蔡雅南正要说话,唐府的护院李雄飞来报:“老夫人要少爷立刻回家,有事情商量。”
       唐际洲忙辞别蔡知事。
       唐高氏见儿子回来了,忙屏退旁人。屋里只剩下母子俩,唐高氏从床头拿出一个红漆匣子,红匣子上刻着一幅“大舜耕田”的图案。她将红匣子递给儿子:“这是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东西,这东西关系到金鹅麻布的兴衰,你一定要把它保管好!”
       唐际洲捧着红匣子,仔细瞧了又瞧,却并没有打开,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母亲,这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唐高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伤心道:“是一个注册商标,有人为争夺它,害死了你父亲,这商标要了你父亲的命啊!”
       唐际洲大吃一惊:“父亲身上的注册商标不是被人抢走了吗,怎么竟是藏在家里呢?”
       唐高氏压低声音道:“被抢走的那份是假的,真的在家中藏着。洲儿,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你才知道,千万不能说出去。”
       唐际洲还是不解:“孩儿不明白……”
       唐高氏道:“别问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真相的。”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唐际洲忙打开匣子,取出一张纸,他将纸慢慢展开,纸上有一幅精美的图案:正中一织女坐机织布,右下角副图为一妇女绩麻,左上角有两个字:织女。
       唐际洲仔细看那图案上的鲜红印章文字,果然是国民政府农工商总局的印章。
       1902年9月5日,英国政府与大清政府在上海签订《续议通商行船条约》,其中规定必须建立牌号注册局,于是,中国有了第一个具有国际意义的商船注册商标;1903年,大清政府与美国、日本政府签订《通商行船续约》,条约规定每只出海航行的商船都必须注册;1904年8月4日,大清政府颁布《商标注册试办章程》,中国有了第一个商标法规,从这天起,商标注册由农工商部经办。国民政府成立,将农工商部更名为农工商总局。中国的商标注册距此时仅仅才上十年的历史!
       唐际洲激动了,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商标:所有的商标注册都必须由中央政府经办,只有拥有了注册商标的商品,在国际市场上才是畅通无阻的。他手中的这份织女牌麻布商标,的确是国民政府批下的第一个纺织品商标,这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啊!他从心底感谢父亲注册了这个商标,他依稀看到了金鹅麻布如花似锦的前程!
       第二回 斗巨室知事砸匾救太爷墪师设谋
       这天,蔡雅南在衙门里翻阅唐府凶杀案的卷宗,寻找案子的来龙去脉,可这案子像一团乱麻,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见蔡雅南独自烦恼,赵百通上前道:“这发生的许多事情好像都与林家有关,是到了老爷该去拜访林家的时候了。”
       蔡雅南沉吟道:“林家在金鹅县的名声很恶,我们得查清落实了再去法办,现在我要是去了,岂不引来百姓非议?”
       赵百通提醒道:“老爷,这林家是金鹅县首富,所谓名声恶,也就是他家成立了一个麻布公司局。那林道清控制着全县的麻布市场。为官不得罪于巨室,大人不走这一趟是不行的。”
       林家大院在牌坊街。牌坊街在金鹅县城南端。在金鹅县城,林家是非同寻常的望族。明末清初,林家从湖北麻城入川定居金鹅,专事经营麻布生意,渐渐富裕起来。林家祖上曾花钱捐了个三品道台的虚职,走官商结合之路,很快就成为金鹅县首富。一年前,林道清见麻布销路大开,便有了垄断麻布市场的野心,于是自己成立了一个麻布公司局。
       这日,林道清正在书房中与次子林俊杰、塾师洪剑锋议事。自林家的麻布公司局成立之后,金鹅的麻布市场就莫名其妙地变得萧条起来。县内编麻布的有几万家,而市场上卖麻布的却只有二三十人,那些人编的麻布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实在让人费解。新知事到任已经有些日子了,可尚未来林府拜见,这实在令人难以容忍。以往的任何一届知县,到金鹅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林府拜见林老爷,如今这个姓蔡的知事太不懂事了。
       说曹操,曹操到。正议论着,家丁来报:“老爷,县大老爷来访!”
       林道清将手一挥,吩咐道:“请他在客厅里等候,待本老爷更衣之后再去见他!”
       家丁去后,林道清瞟了林俊杰、洪剑锋二人一眼,嘴角翘起一个微笑,冷声说:“他终于来了!”
       见林道清走进客厅,蔡雅南忙迎上前拱手道:“下官上任数日,忙于政务,尚未来得及拜访前辈,还望见谅!”
       林道清道:“不必客气,各自有事,你当你的清官,我守我的清摊。”
       蔡雅南谦和地说:“古人有言: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蔡某今后还得多多仰仗林老先生呢。”
       林道清毫不客气:“也是,常言道:行客拜坐客,英雄拜豪杰。我与蔡大人彼此彼此,请坐,上茶!”
       宾主落座。沉默了片刻,林道清忍不住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蔡大人光临寒舍,定是有所赐教。”
       蔡雅南微微欠身,开门见山地道:“老前辈猜得不错,下官专为麻布一事而来。”
       林道清故作惊讶地问:“麻布怎么啦?没听说金鹅麻布出啥子差错呀?”
       蔡雅南不卑不亢地道:“蔡某离开省城之时,省督军府都督曾告诫下官,麻布是金鹅的根本,切不可等闲视之!”
       林道清随口道:“的确如此,走在金鹅县城的大街小巷,无处不闻机杼之声啊。”
       蔡雅南摇头叹息:“唉,可我到任已有好些日子了,见到的却是市场萧条,麻布藏身,这哪里有麻布之乡的景象啊!”
       林道清拱拱手:“蔡大人有话但请直言。”
       蔡雅南说:“虽是绩麻编布之小事,但关乎全县半数以上百姓的饥饱,乃至影响到附近几个县的百姓生计,也可以说是大事,国民政府和省上都极为重视,要下官管好金鹅的麻布市场。”
       林道清两眼死死地盯着蔡雅南,轻声问:“不知如何管法?”
       蔡雅南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八个字:官办商销,自由议价。”
       林道清已有几分不悦,但还是沉住气问:“蔡大人所言的八个字,不知是国民政府的意思,还是省督军府的意思?”
       蔡雅南语气坚定:“爹死也是哭,娘死也是哭,本官管理麻布市场,是丝毫不会含糊的!”
       林道清冷笑道:“生意乃民间行为,官府不过问,自古亦然。蔡大人今天要改规矩,是不是蔡大人所带的衣衫太少,想弄几匹麻布来缝衣裳穿啊?”
       蔡雅南陡地站起来,怒不可遏道:“放肆!民间传说你非良善之辈,果然不假!”
       林道清反唇相讥:“身为堂堂父母官,说话口无遮拦,你凭空诬我为恶人,有何凭据?”
       蔡雅南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未经官府批准,你私设麻布公司局,任意压价,欺行霸市,此一恶也;你仗势欺人,蔑视官府,此二恶也;你以强凌弱,排挤同行,扰乱市场,此三恶也。仅此三条,足见你是一个不法刁民,一个地地道道的恶徒!”
       林道清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蔡大人,莫说三条,你就是再加三百条,也奈何本老爷不得!”
       蔡雅南气急:“我不亲手摘下你的麻布公司局的招牌,就不是这金鹅县的知事。”
       林道清笑嘻嘻地道:“你浑身绑起刀也不像个刺客,你要是扳倒了我林道清,我的名字就倒起写。”
       蔡雅南拂袖而起,道声“告辞”,扬长而去。
       林道清端坐不动,哼哼两声,回了句:“不送!”
       当天下午,金鹅城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县衙的告示,告示上如是写道:
       县府告知百姓:城南麻布市场乃官府保护之地,各路客商可自由交易,任何人不得到此滋事,否则严惩不贷。县衙将解散麻布公司局。此布!
       早有人将此消息送进林府,林道清也免不了有几分慌张。金鹅县城虽小,位置却举足轻重,北接秦陇,东达荆襄,南通滇海,西驰叙马,东北往安岳荣城,西南至黎雅蕃羌,以弹丸之地而当六路之冲。城南麻布市场是县城里唯一的麻布市场,要是官府控制了这里,无疑就是把握了周边诸县麻布的流通。此事万不能让官府得逞!
       林道清急忙将儿子林俊杰和塾师洪剑锋找来商议对策。
       洪剑锋微闭了眼,思索片刻,睁开眼道:“老爷,我有一个双管齐下之计,让那个姓蔡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天刚粉粉儿亮,城南的麻布市场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南来北往的麻布商人云集于此,高声吆喝,低声议价,交易繁忙。两个多月来,城南麻布市场第一次这般人声鼎沸。
       突然,几支燃烧着的火把丢进人群中,有人高声呐喊:“土匪进城了!”一批涂花了脸的土匪闯入人群,逢人就打,见布就抢。商人们四下奔窜,很快逃离一空。
       这时,一条矮壮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麻布市场,他肩挎一个背篓,走走停停,见了麻布就捡起来,往背篓里装。几名差役闻讯赶到,见到捡麻布的汉子,立刻包抄过去,将他擒住,押回衙门。蔡雅南当即升堂审问,那汉子姓卢,是林道清府中挑炭的杂工,人称卢渣渣。卢渣渣被衙门过堂的威风吓傻了,很快就招了供。卢渣渣生性好酒,每天都要喝早酒,自称“早酒三盅,一天威风”。卢渣渣昨天晚上路过客厅时,无意间听到二少爷与洪剑锋商议要找人化装成土匪去抢麻布市场,今天一早醒来,他记起了此事,很想去看热闹,可又怕被二少爷责骂,于是便灌了一大碗白酒,趁着酒意,雄赳赳地去了麻布市场。
       蔡雅南心里有底了,接着问卢渣渣:“你家老爷在家吗?”
       卢渣渣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家老爷昨天下午就坐轿子上省城去了。”
       蔡雅南知道卢渣渣说的是实话——差役们早就调查清楚了,林道清昨天下午就乘轿去了省城,而且还有不少人前往送行。这林道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蔡雅南一时坠入了云雾之中,他命将卢渣渣收监,严加看管。
       差役们正要退去,蔡雅南说:“你们且随我去一趟林家大院,把那块麻布公司局的牌子摘了,要做事就来个干净彻底,打蛇要打在七寸上!”
       众人便跟在了蔡雅南的身后,呼啸着奔向牌坊街的林家大院。嘴巴就是肉告示,眨眼之间,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此事,蜂拥着跑来看稀奇。
       蔡雅南叫人搬来一架梯子,架在林家大院的墙上,由两个差役扶着梯子,蔡雅南一梯一梯往上爬,爬到梯子顶端了,他伸手摘下招牌匾,双手高高举起,狠狠地摔下。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叫声。蔡雅南从梯子上下来,接过差役手中的铁锤,对着招牌匾一通猛砸,招牌匾被砸得稀烂。百姓欢呼如潮。
       林府的大门却一直紧闭着,整个大院死一般寂静。
       蔡雅南回到县衙,立即写了一封文书,给林道清定了“勾结土匪,抢劫良民”八个字的罪名,差师爷赵百通带了两个差役,火速赶往省城捉拿林道清。
       总算办了一件如愿以偿的事,蔡雅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绽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乱哄哄一片喧闹声,他急忙出门探看。
       县衙大门外,人潮涌动。一个白须老者站在最前面,举着一把撑开的伞。
       蔡雅南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在众人面前站定了。白须老者仰起头来,看着蔡雅南:“您就是新来的知县大老爷?”
       蔡雅南笑着点点头。
       白须老者点点头:“大老爷,这是一把百姓们签了名的万民伞,众人托我把这伞交给大老爷。”说着,双手将伞高高举起。
       蔡雅南接过万民伞,慢慢把伞旋转开,伞上有密密麻麻的签名。有一种说法:得过万民伞的官,即使犯了死罪,亦可免斩。蔡雅南朝百姓们拱拱手,想说什么,可声音哽咽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不久,林道清被押回了金鹅县城。
       蔡雅南正要升堂审问,一个差役慌慌张张来报:“卢渣渣死在牢里了!”
       听得这消息,蔡雅南顿时蒙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唯一的证人死了,如何治林道清的罪?他思忖一番,下令封锁消息,并立即升堂审林道清,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县衙大堂里气氛森严,蔡雅南端坐堂上,手执惊堂木,威风凛凛。林道清堂下立而不跪。蔡雅南将惊堂木猛地一拍,厉声喝道:“林道清,你勾结土匪,抢劫麻布市场,闹得人心惶惶,实属罪大恶极,其中经过,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林道清冷笑道:“大人何其健忘也,本老爷六月十七日下午离开金鹅县城,街坊邻居皆可作证,而土匪抢劫麻布市场之事为六月十八日早晨,难道老夫有分身之术不成?”
       蔡雅南也是一声冷笑:“现有你家挑炭工人卢渣渣为证,卢渣渣供认你是勾结土匪、抢劫麻布的主谋。林道清,这可是杀头之罪呀!”
       林道清一点儿也不害怕,竟昂首挺胸,朝前跨了半步,大声道:“本老爷虽然是个商人,但从来就合法经商,正当经营,无奸诈之行为,无欺哄之手段。你身为父母官,却买通人证,涉嫌诬陷,该当何罪?”
       蔡雅南大怒,拿起签子正要下令板子伺候,赵百通急忙在他耳边小声道:“老爷,打不得,没拿到证据之前,是不能打他板子的。”
       林道清更加嚣张了:“姓蔡的,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告你!”
       蔡雅南沉默了一会儿,只得恨恨地道:“我就是丢了知事这个官,也要扳倒你这个恶人!”
       林道清脸上绽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我和你打个赌,你肯定会输!”
       蔡雅南不屑地问:“说来听听,为什么?”
       林道清说:“你是强龙,我是地头蛇,你别忘了一句话: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蔡雅南说:“我是一县知事,你也别忘了一句话:灭门的县令!”
       林道清平静地道:“我从来只相信四个字:钱可通神。”
       蔡雅南再也忍不住了,猛拍惊堂木:“退堂,把林道清打入死牢!”
       差役押着林道清前往死牢,蔡雅南紧随在后。
       到了牢房门口,林道清回头望了蔡雅南一眼,脸上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我跨进这道牢门之后,就不会从这道牢门出去了。”
       蔡雅南点点头:“林老爷已预感到末日来临,算你有自知之明。”
       林道清脸上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非也,我肯定是要出去的,只是不会从牢门出去。”
       蔡雅南鼻子里挤出一个冷哼:“即使你长了翅膀,也是插翅难飞!”
       林道清脸上静若止水:“到时候,老夫要从卡房里搭天桥直通街心,从天桥上踩着顺风脚走出去,风风光光出牢房!”
       蔡雅南叹息:“可怜你呀,就像捉鱼雀死在田缺口上——肉烂了,嘴壳还是梆硬的!”
       林道清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蔡雅南回到书房,立刻给省督军府写了一道加急文书。文书写道:
       林道清为富不仁,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强买强卖,排挤同行,私派捐粮,乱设布局,欺行霸市,聚众闹事,捣毁市场。十大罪状,令人发指。更为恶劣者,林道清勾结土匪,啸聚暴徒,公开行叛逆之事,包藏祸心,百姓切齿,人神共愤。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林贼不除,民无宁日,拟定斩立决。
       蔡雅南一心要置林道清于死地,立刻叫师爷赵百通带了文书,亲自送往省城……
       县衙和省督军府之间活动的点点滴滴,都被林家打探得一清二楚。不久,林家得知,林道清已被省督军府定了死罪,只是问斩的正式文书尚未送到。林道清的性命危在旦夕!
       林俊杰急得五脏生火,急急与洪剑锋商议解救之法。
       洪剑锋微闭着眼。
       林俊杰在一旁耐心等待着,他相信洪剑锋会想出办法来的。洪剑锋出身师爷世家,且有一身好武功,被林道清聘为塾师,引为心腹,有一肚子的烂主意。
       洪剑锋终于睁开了眼睛,漫不经心地道:“卢渣渣不再说话了,死无对证,姓蔡的又能将我们家老爷其奈何哉!二少爷,现在分两条路走,你立刻给京城大少爷去封电报,要他想办法;我坐镇成都,决不让文书到达金鹅县。”
       第三回 探生母际洲涉险拜佛祖翠枝求缘
       这天,唐际洲奉唐高氏之命,备了礼物,带着管家唐运良和护院李雄飞,前往三湾看望生母。三湾是唐际洲的出生之地,他去日本留学后,就再也没回过老家看望生母。眨眼之间,已有三年。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唐际洲别有一番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母亲一边绩麻纺线,一边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蹒跚的脚步……
       走近自家的茅屋,唐际洲却发现房门紧锁。他的心有些慌乱了,急忙来到邻居罗家,打听母亲的去处。罗大叔告诉他:几天前来了一乘轿子将他的母亲接走了,来人自称是未过门儿媳家的人,他的母亲高高兴兴地上轿走了。唐际洲听了,大叫坏事了,母亲一定是被人绑架了。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与哪家定过亲,他的母亲根本就没有什么未过门的儿媳。唐运良和李雄飞也觉得事情不妙,三人匆匆返回城里。
       唐际洲把生母突然失踪的事告诉了母亲唐高氏。
       唐高氏双眉紧锁,毅然决定:“洲儿,事不宜迟,你马上到县衙报案,这事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唐际洲听从母亲吩咐,立刻写了呈子,让管家火速送往县衙。接下来,他一边打理着自家的麻布生意,一边派人四处探听生母的消息,每天都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
       这天,一个人来到唐家大院门口,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家丁,转身就走了。
       唐际洲正在书房里翻阅账目,家丁把信递给了他:“少爷,这是一个陌生人送来的信。”
       展开信浏览一遍,唐际洲大吃一惊:信上说,如果唐少爷愿意到双河镇走一趟,是肯定能见到生身母亲的。
       唐际洲急忙叫来管家唐运良和护院李雄飞,将信给二人看了。
       李雄飞很有把握地说:“这事来得很有规矩,一定是袍哥码头拿的言语,少爷别慌,不会有事的。”
       唐际洲说:“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去双河镇就是了。”他坚持独闯双河镇,并要二人不得将这事告诉老夫人。
       李雄飞一脸无奈,只好把袍哥码头的一些规矩告诉了他,唐际洲一一记住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唐际洲就出了家门。
       小镇沿着沧桑走来,风雨剥蚀着古老的街道。唐际洲正走着,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唐少爷是去单刀赴会吧?”
       唐际洲一惊,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姑娘,身着湖蓝色牡丹花贡缎无袖旗袍,外罩黛色丝绒坎肩,墨漆般的头发捧着一张瓜子脸,白色罗纺裤掩映着脚上红白黑三色相间的洋皮鞋,衬托得苗条身材更显风姿。她不笑不怒,蛾眉冷艳,锐目凌厉,气韵风流而不轻佻,色彩娇艳则又庄重。唐际洲暗暗吃惊,想不到在这乡镇上竟能遇上如此气质非凡的女子,真所谓:野花偏艳目,山村醉人多。
       他朝那女子点点头,轻声问道:“姑娘认得我?”
       那女子笑盈盈地说:“金鹅城里大名鼎鼎的唐少爷,又是留洋生,我当然认得了!”
       唐际洲又问:“刚才姑娘说我此行是单刀赴会,此话怎讲?”
       那女子又是一笑:“宴无好宴,唐少爷还是不去的好。”
       唐际洲双手一拱:“多谢姑娘好意,我去还是要去的!”
       说罢转身,他没有回头看那姑娘。
       唐际洲在一家茶馆前站住了,茶馆名为“聚龙轩”,门口有一副对联:
       一杯香茗能泡出山高月小;
       几片嫩叶可搅得云翻雨覆。
       信上约的就是这家茶馆,唐际洲信步走进,只见桌桌客满。他的目光停留在左上方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方坐着一个精瘦男子,那男子生就一张长长的门神脸,他的右腿压在左腿上,跷着标准的二郎腿。
       唐际洲朝他走去,将左腿一抬,放在长板凳上,右腿半弯,双手过肩,行江湖礼,高声诵道:
       顺风鸟,过山虎,路过茂林,仰大山蓄锐,冒失闯贵码头,拜龙头大爷、甩手二爷、当家三爷、护法四爷、跑腿五爷,还有六哥七弟九幺!
       那男子半闭半睁着眼问:“敢问这位兄弟贵姓,来自哪个码头?”
       唐际洲回答:“免贵姓唐,来自县城。”
       那男子立刻起身,朝唐际洲一拜:“不知唐少爷大驾光临,还望恕罪!”说着,强行把唐际洲推到上座坐定了,然后自报码头:“在下乃仁字袍哥码头六弟,人称费老六,奉当家三爷之命,在此恭迎唐少爷。”
       唐际洲点头:“请问费六爷,你们送来的信上说,我来双河镇,就可以见到我的生母了,这事是真的吗?”
       费老六斩钉截铁地回答:“袍哥码头说话,从来不踩假水,当然是真的了。”
       唐际洲迫不及待地道:“好,我现在就想见到老人家!”
       费老六却说:“唐少爷,先别急,今天中午,三爷还要为你接风呢。既然来了,又何必慌这一时半刻呢?”
       唐际洲沉吟片刻,说:“也好,我倒想见见你们的当家三爷,把事情弄个明白。”
       费老六说:“行,费老六这就带你去见三爷。”
       二人一路前往狮子楼,今天中午,袍哥的当家三爷将在这里设宴为唐际洲接风。在袍哥的规矩中,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掌舵的龙头大爷是不会过问的。甩手二爷是个不管事的虚设位置,当家三爷才是袍哥码头中的实权人物。不过,当家三爷行踪神秘,轻易不会露面。
       唐际洲到狮子楼时,有一个人正背对着大门站在那里。
       费老六指着那人说:“这就是我们三爷!”
       唐际洲双手过肩,行江湖礼:“唐际洲见过当家三爷!”
       那人转过身来,手捋胡须,朝着唐际洲微微一笑。
       唐际洲看见那人,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他的母亲唐高氏的哥哥,也就是他的舅舅高师大!他慌了,连忙向高师大行晚辈礼:“外甥唐际洲拜见舅舅!”
       高师大依旧笑着,将手一挥:“不必多礼,你不是想见你娘吗?快进去吧,你娘在这里。”说完转身,带着费老六走了。
       唐际洲半信半疑,正想追上去问,却见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他的生母唐文氏。唐际洲顿时激动不已,几步抢上前扶住母亲。母子相拥,喜极而泣。唐际洲扶生母坐下了,才小心地问:“娘,您是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自成为唐进士的嗣子后,就有了两个母亲,称呼也就有了区别:称唐高氏为母亲,称唐文氏为娘。
       唐文氏喜滋滋地说:“走亲戚呀,我那没过门的儿媳孝顺我,接我到双河镇来住几天,这有啥子大惊小怪的?”给儿子讲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十八年前,唐文氏与儿时的伙伴柳妹子认了儿女亲家。柳妹子的夫家姓龚,女儿两岁了,名叫龚雪梅。次日,龚家就让人送来了女儿的红庚八字,唐家也将四岁的唐际洲的红庚八字送给了龚家,算是正式定了亲。谁知一年之后,唐际洲的父亲和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家境衰落,龚家就悔婚了。龚家来人对唐文氏说:龚家的女儿吃长斋了,这辈子不再嫁人了,希望唐家退还龚雪梅的红庚八字。唐文氏翻遍了家里的箱箱柜柜,可就是找不到,只好说:那张红庚八字被虫蛀了。龚家信以为真,不再过问,这桩婚事也就作罢了。可前不久,龚家突然来了一乘轿子到三湾,把唐文氏接到了龚家,龚家说这门婚事依然存在,龚家还完整地保存着十八年前的那一纸婚约。那个袍哥龙头大爷龚正彪便是龚雪梅的叔父。
       唐文氏对儿子说:“我把雪梅当作干女儿,在这里耍几天就回去,我的事情你别管,好好做你的事,好好孝敬你的母亲。”
       生母的话,听得唐际洲既感动又心酸。不过,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母亲在这里没受委屈就好,别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想办法解决。
       这时,费老六带领一帮人走进屋来,向唐际洲拱手说:“唐少爷,我们码头为你接风,请快快入席吧!”
       唐际洲别过生母,随费老六一起入席。几张饭桌坐得满满的,舅舅高师大坐在上方偏左的一个位置,他朝唐际洲点头笑笑,示意他过去。众人都坐得规规矩矩的,目光也齐齐地投向门外,他们似乎在等一个人。唐际洲走过去,在挨着舅舅的下首位置坐了,忍不住悄声问:“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师大小声告诉他:“龚大爷知道我是你的舅舅,就请我来从中调解,我又是袍哥码头的当家三爷,于私于公,都不能不来。”
       正说着话,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脸庞方正,目光炯炯,笑容可掬,正是金鹅县麻布商会会长、袍哥码头的龙头大爷龚正彪。县麻布商会是由县衙组织成立的全县麻布商人联合会,唐际洲对龚正彪的名字早就知晓。高师大在旁作了介绍,唐际洲向龚正彪行晚辈礼,彼此寒暄,分宾主入席坐定。
       龚正彪端起酒杯,向唐际洲敬酒:“这杯酒,是为唐少爷接风的,唐少爷光临双河镇,本码头袍哥弟兄不胜荣幸,我先干为敬!”
       唐际洲谦虚道:“今后,我也准备做麻布生意,还望龚会长多多提携。”
       两人互相敬酒,众人频频劝酒,酒桌上笑语喧哗。唐际洲小心翼翼地应酬着。
       龚正彪举起酒杯,再次向唐际洲敬酒:“唐少爷是我们龚家未来的姑爷,这一杯……”
       唐际洲却没有端酒杯,道:“那只不过是当年赶庙会时的一句戏言,怎可当真!”
       龚正彪放下酒杯,板起面孔:“这又不是小娃娃过家家,说不作数就不作数吗?”
       唐际洲冷笑一声:“听我生母说,十几年前,这娃娃亲的婚约就解除了。”
       龚正彪怒气冲冲地道:“只要唐少爷的红庚八字还在龚家,这婚约就还存在,谁也赖不脱!”
       唐际洲沉吟片刻,缓和了语气道:“好吧,既然龚大爷如此说,不外乎就是要我出几个钱嘛,开个价,我把自己的红庚八字买回来。”
       龚正彪皮笑肉不笑地道:“唐少爷,你其实用不着花钱,只消拿一样东西来,就可以换回你的红庚八字。”
       唐际洲听得一头雾水:“有什么东西可以换,龚大爷不妨直言!”
       龚正彪道:“好吧,我就直说了,就用你的那个商标来换吧!”
       唐际洲心头一震,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商标?我没听明白。”
       龚正彪道:“就是你们唐家的‘织女牌’商标。”
       唐际洲脸上倏地变色,站起身:“龚大爷真会说笑话,那商标早就被土匪抢走了,我父亲就是因为那个商标而丢命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龚正彪坐着没动,不露声色地道:“被抢走的那份商标是假的。”
       唐际洲闻言,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就镇静了,冷冷地道:“龚大爷,你这玩笑可开大了,那商标是什么样子,我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有真假之说。龚大爷怎么知道那是假的呢?难道您知道商标的下落?”
       龚正彪自知失言,忙赔笑道:“唐少爷,刚才是龚某胡言了,我自罚一杯酒,算是向你赔罪了。我和唐少爷今天是麻布洗脸——初(粗)相会,莫怪,莫怪!”气氛总算缓和了,众人又重新频频举杯饮酒。衣服烂了,重新补好也是一个疤,唐际洲虽然表面沉静,心里却很不舒服,勉强喝了几杯酒,就起身告辞了。
       唐际洲走出狮子楼,转过一个巷子,前面闪出一个人来,竟是李雄飞。唐际洲不禁有些诧异:“雄飞,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雄飞告诉他:“少爷,其实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我是请示了老夫人,特地前来保护你的。”
       唐际洲笑了。
       主仆二人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唐际洲想去找这镇上的徐家兄弟。徐家祖祖辈辈都是编麻布的,徐家兄弟是县内有名的编布高手。李雄飞说他知道徐家兄弟的住处。
       唐际洲说:“那你带我去见徐家兄弟,我要同他们谈一笔生意。”
       李雄飞也不多问,带了主人来到徐家。徐家共有三人:哥哥徐文富,弟弟徐文贵,兄弟二人奉养着瞎眼老母。
       得知来者是鼎鼎有名的唐少爷,徐家兄弟忙将客人请进屋里。
       唐际洲长话短说:“我想请二位给我编十对麻布,拿出你们最好的手艺来!”
       徐文贵瞄了唐际洲一眼,很有把握地说:“唐少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编十对样品布。”
       唐际洲只是微微一笑。
       徐文富老成些,平静地问:“不知唐少爷要编多少个头的布?也不知我们兄弟有没有那点儿本事,吃不吃得下那碗饭?”
       唐际洲告诉兄弟二人:“一千六百个头,这是最高规格的麻布。”
       徐文富吓了一大跳:“唐少爷,这一千六百个头的麻布是可以编,但要花很长时间的。”
       唐际洲点点头:“我明白,每对麻布我付两百大洋,先付一半。”
       徐文贵立刻答应了:“只要唐少爷看得起我们兄弟二人,我们一定把这麻布编好!”
       唐际洲起身告辞:“我明天就派人送一千大洋过来,只是请二位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
       辞别徐家兄弟,唐际洲和李雄飞走在镇外的山路上。
       双河镇旁圣灯山上有一座庙,每当暮色降临,庙的周围便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游动,宛若圣灯闪亮,寺庙由此得名:圣灯寺。圣灯寺建于唐天宝六年,重修于明天顺七年,清乾隆年间增修,僧房连绵,极为宏伟。和尚打水时,数百僧人连成一线,从庙里直到河边,以桶传递,蔚为壮观。圣灯寺菩萨灵验,香火旺盛不衰,乃县内诸寺之冠。
       山路曲折,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圣灯寺。但见山门上有一副楹联,写得十分别致:
       天下原一家况同祖同父同弟兄相关痛痒如何;
       恩宠尤异数且分绢分粮分钱财众说纷纭寻常。
       
       唐际洲忍不住赞道:“这对联写得好啊,真是入木三分!”
       旁边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对联是一个贩麻布的商人写的,把一团乱麻写得清楚明白,真是大手笔啊!”
       唐际洲扭头一看,说话的竟是上午在街上碰见的那位女子。他朝那女子微微一笑,没有搭话,径自朝庙内走去。
       走进大雄宝殿,唐际洲跪在地上,叩拜佛祖。那个女子也从旁边走了过来,挨着唐际洲,在一个蒲团上跪下,拜佛。唐际洲侧眼看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也正偷眼看他。
       唐际洲慢慢站起来。
       那女子也立即站了起来。
       唐际洲本能地后退半步,警惕地打量着那女子:“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那女子粲然一笑:“怎么说是我跟着你呢?两个人一天之内碰见两次,就是有缘,唐少爷,你我有缘啊!”
       唐际洲试探着问:“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那女子调皮地一笑:“本姑娘名叫翠枝,家庭住址就不告诉你了。”
       唐际洲觉得这姑娘有些特别,不禁淡淡一笑,又面向菩萨沉思片刻,等他转过身时,才发现翠枝不知何时已离去。
       带着许多迷茫,唐际洲回到了县城。生母的安然无恙,让他又惊又喜又迷惑。龚振彪怎会知道被抢走的“织女牌”商标是假的?难道他……他必须谨慎防范。那个叫翠枝的姑娘更让他陷入了云雾之中,她对他的底细了解得不少,是不是也是冲着织女牌商标来的呢?
       第四回 换行李差哥中计赠锦囊小姐传情
       沱江自九里山流出,纳清白江、柏条河,三水合一,与成都擦身而过,经简阳、资阳、资中、内江,奔腾向前,一直流到金鹅境内。古驿道便是顺着沱江向前延伸。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古驿道上走来一个矫健的身影,他就是省大汉军政府衙门里最能干的差役苏二哥。
       苏二哥年方三十,背着一个黄布小方包,脚穿线耳子麻布草鞋,一副商人模样。
       中午时分,苏二哥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歇口气再走。刚好前面一棵黄桷树下有一个幺店子,苏二哥走过去,选定一方坐下。
       店小二捧来一碗老鹰茶放在苏二哥的面前,问:“客人是只喝茶呢,还是要酒菜?”
       苏二哥摆摆手:“不慌,等我先喝几口茶再说!”他只管低头喝茶,目不斜视。
       这时,一个白脸书生走进了幺店子。他径直走到苏二哥身旁,将背上沉甸甸的褡裢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扯了一条板凳坐下,敞开外衣,掏出一把纸扇摇着,不停地大呼小叫:“好热,好热呀,热死人了!”
       店小二向白脸书生献上一碗老鹰茶。白脸书生瞟了一眼老鹰茶,摇头道:“我从来就只喝茉莉花茶,喂,来两碗茉莉花茶!”店小二端走大碗茶,很快又将两碗茉莉花茶放在桌上,高声吆喝道:“来了,两碗茉莉花茶!”
       白脸书生将一碗茉莉花茶推到苏二哥面前:“哥子,请用茶!”
       苏二哥忙拱手说:“谢了,我已经用过了。”
       白脸书生劝道:“都是出门人,讲啥子客气嘛,茶酒不分家,泡都泡起了,喝!”
       苏二哥依旧谦让:“不客气,我真的用过了。”
       白脸书生用茶碗盖子敲打着茶碗,自顾吹牛:“这喝茶也是有讲究的,年轻人喝花茶,花茶多淫思;老年人喝沱茶,沱茶明心目。站着喝大碗茶,坐着喝盖碗茶,走路时喝白开水。”
       苏二哥看他一眼,没作声。
       白脸书生打量了苏二哥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一看哥子这身打扮,我就晓得你是衙门中办公事的人,我最喜欢与办公事的人打交道了。公事人,两个字:耿直!”
       苏二哥心里一惊,又看白脸书生一眼,没有搭话。
       白脸书生继续吹牛:“这沿途的县衙门中,我的朋友多得很,内江县衙门中好几个当差的,在我割草草、洗澡澡的时候就是朋友了。”
       苏二哥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周围的顾客也都拿眼看他。
       白脸书生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是内江宏兴号布庄的管事,唉,管事不好当哟,凡是收账的事,就是管事跑路的事,再远的路也得跑。我刚到成都收了几笔账,钱不多,才三百两,但天气太热,背着走路还是有些累!”
       苏二哥已听得有几分入神了,不自觉地端起面前的茉莉花茶喝起来。邻桌的人侧耳细听,不由自主地拿眼瞟那桌上的褡裢。
       白脸书生两眼看着苏二哥,道:“你哥子一定是到重庆府办公事的吧?”
       苏二哥下意识地点点头:“是。”
       白脸书生面露喜色:“噫,果然被我猜中了。路上同行便是伴儿,你我真有缘分啊!”
       苏二哥只好礼节性地附和道:“就是。”
       白脸书生将嘴凑到苏二哥耳边,小声道:“现在的路上不清静,你我结伴儿更好。”说话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褡裢。
       苏二哥又点了点头。
       白脸书生高声叫道:“店小二,拿酒来!回锅肉、爆肚子、炒腰花各来一盘!哥子,我请你,狗咬起来各顾各,吃东西不分你我。”
       苏二哥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你老弟非要赏这个脸,我就只好领这个情了!”
       杯盏相碰,陌生人成了好朋友。
       吃罢午饭,两人继续上路。青石板路上,两人结伴而行。烈日当空,大地像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路旁茅草丰盛,石板路宛如一长条滚烫的烙铁,嗞嗞地冒着白烟。
       走了一阵,白脸书生突然停了下来,手捂肚子,痛苦万状。苏二哥关切地问:“老弟,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白脸书生焦急地道:“肚子里隐痛隐痛的,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哎哟,我去方便一下。”白脸书生急匆匆往路旁的茅草丛里钻,苏二哥在路旁等候。好久,白脸书生出来了,脸上有说不出的轻松:“嗨,这下好多了。”
       走了两里多路,白脸书生又停住了脚步,双手捂着肚子,慢慢地蹲了下去,焦眉焦眼地道:“哥子,真不好意思,我的肚子又痛起来了。”苏二哥安慰道:“没事的,你去方便,我在路边等你就是了。”白脸书生踉跄着奔向路旁的茅草丛中,苏二哥在路旁耐心地等候。这一次比前一次的时间长了些。白脸书生终于出来了,他满脸歉意地道:“真不好意思,让你哥子等了这么久!干脆你哥子先走,不要耽误了你办公事。”苏二哥道:“没关系,谁没有三灾六病七痛八难的,同路不失伴儿,我陪着你慢慢走就是了。”
       两人继续赶路。
       白脸书生弯腰驼背,东倒西歪,极为吃力,他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水,自言自语说:“唉,才拉了这么两遍肚子,就四肢无力了,背着这么一个褡裢也觉得太重了!”
       苏二哥感叹道:“马怕踩泥,人怕拉稀,拉肚子不是病,拉起来就要命。就算是牛高马大,拉肚子也会拉成光架架。”
       白脸书生正要说话,不料却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苏二哥忙伸手扶住他:“老弟,你走不动了,是不是歇会儿?”
       白脸书生摇头:“没事,不用歇,只是背上这东西太沉了!”
       苏二哥热情地道:“我帮你背,这点儿重量没关系。”说话时,便伸手去取白脸书生身上的褡裢。
       白脸书生急忙伸手护住自己的褡裢,警惕地道:“哥子,这样连累你,真不好意思。”
       苏二哥读懂了他的表情,忙松了手,不好意思地说:“老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你。”
       白脸书生也连忙赔着笑:“哥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苦了你。”
       苏二哥脸上豁然开朗了:“没关系的,我走惯了长路,这点儿包袱算不了什么。”
       白脸书生眨了眨眼,说出了一个办法:“这样吧,我们俩换着背,我背你的轻的,你帮我背重的,如何?”
       苏二哥道:“好主意,换着背!”
       两人互换了包袱,重新赶路。
       白脸书生一路走一路望,他盯住了前面的一片茅草地。靠近茅草地了,白脸书生手捂着肚子,模样极为痛苦:“唉,这肚子就是不争气,又痛起来了。哥子,你稍等片刻,我又要方便了!”苏二哥很是同情:“快去吧,这是莫奈何的事。”白脸书生偏偏倒倒地钻进了茅草地。苏二哥站在路旁等待。
       白云悠悠。等了好久,苏二哥伸了个懒腰,东张西望一阵,揩揩汗,坐下来继续等。又等了一阵子,仍不见白脸书生回来。苏二哥有点儿慌了,站起来,双手合成一个喇叭,大声呼喊:“小兄弟,小兄弟!”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小兄弟——小兄弟——
       苏二哥手搭凉棚,张皇四顾,四周静悄悄的。苏二哥猛拍脑袋,失声叫道:“哎呀,糟了,我上当了!”他发疯似的朝茅草丛中钻,一边走一边拨弄茅草,大声呼叫小兄弟。忙了好一阵,就是听不到回应。
       心里揣着绝望,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苏二哥拨开一丛草,却见一个矮壮汉子坐在那里歇息。那矮壮汉子长相很有特色:盘子脸,鹞子眼,压迫眉。他惊喜无限,立刻上前施礼:“请问哥子,你看见一个小白脸兄弟没有?”
       矮壮汉子回答:“看见了,我在这里歇了半个时辰了,看见他朝成都方向走的,急匆匆,就像逃命似的。”
       苏二哥摇头叹息:“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的前程全完了。”
       矮壮汉子朝苏二哥招招手,让他坐下。苏二哥坐下来,将自己刚才遭遇的事情,对矮壮汉子细细说了。矮壮汉子听完,不无惊讶地问:“有这等奇事?你没看看他的包袱里装的什么东西?”苏二哥说:“他说包袱里装有三百两银子,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矮壮汉子催促说:“哥子,你快打开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三百两银子?”
       苏二哥打开褡裢,果然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两人互相望望,矮壮汉子叹道:“果然是三百两银子,那位小兄弟没说假话呀!”苏二哥很是纳闷:“是呀,这三百两银子不假呀,他丢下三百两银子就跑了?真是怪事!”
       矮壮汉子问:“请问哥子,你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值几个钱呀?”苏二哥焦急万分地说:“那虽然不是值钱的东西,却是要命的玩意儿,那是一份钉封文书呀!”
       矮壮汉子不无惊讶地说:“钉封文书,那可是斩决犯人的文书呀!”
       苏二哥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我丢了钉封文书,就是丢了公事饭碗啊!”
       矮壮汉子也陪着叹息:“唉,事已至此,你要追也追不上了,我倒有个主意:那小兄弟也算还有良心,给你留了三百两银子,你不如拿着这些银子远走高飞,另谋生路吧!”
       苏二哥沉吟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好如此!”
       矮壮汉子劝慰道:“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
       苏二哥朝矮壮汉子一揖:“多谢指点,后会有期。”
       矮壮汉子看着那个不幸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脸上腾起一个古怪的笑。他将两个指头含在嘴里,一声锐啸,草丛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白脸书生。
       暮色压来,山风摇曳出万千神秘。
       朝着成都方向走了一段路,苏二哥肚里寻思:这事有些蹊跷,那换包袱的人一定是金鹅人,且一定与林道清的案子有关。他猛地醒悟了,心里发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不甘心就这样栽在一个嘴上无毛的白脸书生手上。
       苏二哥毅然转身,疾步箭行,朝金鹅县城而去。
       两天后,苏二哥到了金鹅县城。时值黄昏,苏二哥饥渴交加,他走进一家布店,刚想讨口水喝,却觉一阵晕眩袭来,倏地栽倒在地。店里的人急忙将苏二哥扶起。
       这家布店正是唐家的兴隆号布庄,扶起苏二哥的人则是唐府管家唐运良。
       苏二哥悠悠醒来,忙谢唐运良的救命之恩。两人交谈得十分投机。苏二哥介绍自己姓苏,排行第二,人称苏二哥,乃从云南来。他称,表弟半年前来此做麻布生意,至今未有音讯,姑妈要他前来寻找,不想刚到金鹅城里就晕倒了。
       唐运良就问他:“你不如留下来,跟在我们家少爷身边,当个跑腿的如何?”
       唉,暂时找个落脚之地也好,苏二哥想了想,答应了。
       唐运良引苏二哥去见唐际洲。唐际洲见他精神饱满,眼里透出一股精明之气,就让他当了自己的跟班。
       苏二哥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调换钉封文书的人。
       在四川众多的辛亥风云人物中,尹昌衡算是了不得的一个人物。他19岁留学日本,24岁学成归国。辛亥起义时,他作战勇敢,且足智多谋,四川宣布独立后,成立省大汉军政府,就被推举为都督。蔡雅南是尹昌衡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因考虑到金鹅县盛产麻布且战略地势重要,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镇守,故此,尹昌衡委派蔡雅南到金鹅县当了知事。拿到蔡雅南送来的有关金鹅县林道清行恶的文书后,尹昌衡越看越火。如今国民政府刚成立不久,乃非常时期,乱世用重典,省里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尹昌衡下笔批文,同意立斩林道清。他将批斩林道清的文书钉封好了,令苏二哥火速送往金鹅县。这几天,他焦躁不安地扳着指头算日子,斩决林道清的钉封文书已经送出去整整六天了,可金鹅县方面却一直没有回音,成都到金鹅来回也不过四天的路程,为何迟迟不见苏二哥回来销差?
       这天,尹昌衡在书房练字,写一张撕一张,没有一个字让他满意的。正在这时,差役来报:金鹅县知事蔡雅南前来拜访都督大人。尹昌衡精神为之一振,疾步走向客厅。
       蔡雅南见尹昌衡进来,忙上前见礼,老友相逢,甚是亲密。还未坐下,尹昌衡等不及了,直奔主题:“斩了林道清没有?”
       蔡雅南拱手道:“我此次专程前来参拜都督,就是专为打听此事。敢问大都督,为何迟迟不见省里将林道清问斩的批文送来?”
       尹昌衡大吃一惊,陡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问:“什么?钉封文书还没送到?”
       蔡雅南惊得目瞪口呆,也站了起来:“省里的公文是几时送出的?莫非公文还在途中?”
       尹昌衡摆摆手:“已经六天了,成都到金鹅县四天就够跑一个来回,还不见差役回来交差,肯定是出事了。”
       惊恐明明白白地写在蔡雅南的脸上,他沉默不语了。
       这时,外面传来喊声:“国民政府电文到!”
       尹昌衡端着的茶杯跌落在地。
       一个下属将一封电文呈上,尹昌衡急忙展开来看,但见上面写着:
       四川金鹅县商人林道清系革命党人家属,其本人乃合法商人,且在东南亚诸国商界颇具声望,请四川省大汉军政府责令金鹅县速将其释放!此令!
       尹昌衡将电文递给蔡雅南。
       蔡雅南看完,连声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尹昌衡倒冷静下来,安慰蔡雅南:“没事,既然国民政府叫放人,我们就放人吧!只是太便宜那个林道清了!”
       蔡雅南摇头叹息道:“唉,真被这林道清说准了,他赌赢了!”
       尹昌衡不解:“林道清跟你赌了什么?”
       蔡雅南说:“林道清说钱可通神。我现在信了——万事不由人计较,一切都是命安排。”
       尹昌衡跺脚大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蔡雅南:“算了,我还是回老家种田去吧。古人有言:书可读官不可做,千辛万苦还不如一农夫。”
       尹昌衡沉吟良久,才道:“眼下这种情形,你也不必回金鹅县了。我保举你去做古蔺的知事,那里虽然偏僻一些,但即时便可上任。”
       蔡雅南摇头说:“老同学不必为我操心了。”
       尹昌衡咬牙切齿地说:“你咽得下这口气,我还咽不下呢。我就是要保你的官,让林道清气一气,你难道真的就不想当官了?”
       蔡雅南拉着尹昌衡的手说:“老同学,我不是不想当官,我是不想当古蔺的官。我有两件事情相求,还望都督答应。”
       尹昌衡紧握着蔡雅南的手:“你说,我答应你。”
       蔡雅南站起来:“我要当荣昌县的县官,还望都督成全!”
       尹昌衡点点头:“可以办到,我可以把荣昌县知事换到别处去,但你也得说出个理由!”
       蔡雅南道:“荣昌与金鹅交界,双河镇为两县共管之地,两县的麻布都可以在双河镇交易,我还想管好麻布市场。”
       尹昌衡说:“我答应你,第二件事呢?”
       蔡雅南道:“请都督派一个得力心腹担任金鹅新知事,与我联手管理麻布市场,我就不信两个县官斗不过一个恶霸!”
       尹昌衡跷起大拇指,夸赞道:“说得有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蔡雅南脸上有了喜色:“我就此告辞,星夜赶回金鹅,打点行装,准备去荣昌上任了。”
       两人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夜色蒙眬。夜风呻吟般呼唤着什么。
       蔡雅南与赵百通对坐着,两人没有说话,都如坐禅般侧耳细听着隔壁传来的歌声:
       编布苦,编布难,一纱一线把我拴。编落多少苦日月,编断多少美姻缘。一进机房闷悠悠,手拿梭子只顾丢。锭子编完兜兜有,编完一兜又一兜。一编编到鸡开口,悄悄躺在床铺头。床上只有三把草,臭虫跳蚤咬断喉……
       这是金鹅有名的麻布神歌,县衙隔壁就是编麻布的机房,每到深更半夜,麻布工人要打瞌睡了,就唱起麻布神歌来提神。记得第一个晚上住在县衙听到这歌声时,蔡雅南还着实吓了一大跳。后来习惯了,这麻布神歌就像美妙的催眠曲,他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今晚,麻布神歌里平添了些离愁别绪。蔡雅南的眼里闪着泪光,赵百通在一旁轻声叹息。蔡雅南斟满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赵百通,两人端起酒杯,互相看一眼,碰杯,仰脖,一饮而尽。
       两人缓缓站了起来。
       蔡雅南说:“走吧!”
       赵百通也说:“走吧!”
       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牌坊。月明星稀。蔡雅南到金鹅县上任刚刚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像做了一场梦。
       此时,林俊杰与县衙主簿曾其知正在林府客厅里饮酒。曾其知端起一杯酒,对林俊杰说:“林公子将我请来,定是有事,但请直言无妨!”
       林俊杰也端起了酒杯:“国民政府的电文,想来主簿大人已经得知了?”
       曾其知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只待新知事一到,就立刻将令尊大人释放!”
       林俊杰道:“我有一件事请主簿大人帮忙,以了却我父亲的一桩心愿。”
       曾其知放下酒杯,沉声问:“什么心愿?”
       林俊杰道:“父亲进牢房时曾与姓蔡的知事打过赌,出狱时一定得从卡房里搭天桥,越过围墙直达街心,他才肯从里面走出来。我想遂了父亲的这个心愿。”
       曾其知沉吟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道:“这事恐怕有点儿难,我可以在新知事面前表达这个意思。只是……”
       林俊杰明白他要说什么,立刻亮出三根手指道:“主簿大人把这事办好了,我谢你一部《诗经》(三百两银子)。”
       曾其知微微摇了摇头,扬起五根手指道:“一部《诗经》少了,起码得一朵梅花(五百两银子)!”
       林俊杰微皱了一下眉头,便朗声答应了:“好,我给你一朵梅花。”
       林道清出狱这一天,金鹅城万人空巷。
       县衙的卡房前人拥人挤,犹如涨潮一般起伏波动。所谓卡房,其实就是牢房,因为牢房的顶上都放了三根横梁做卡子,以防犯人逃脱,故此百姓喜欢把牢房称为卡房。那天桥是从卡房的正中央往围墙上延伸的,上了围墙又斜着延伸到街心。天桥宽八尺,两边有栏杆,栏杆上挂满了红布条、黄布条、蓝布条,还有各色彩旗,花花绿绿的,十分惹眼。天桥与街心连接处,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贺联、贺幛。
       卡房里,林道清端坐在椅子上,两个丫环为他梳洗、穿衣服。林道清身穿父亲遗留下来的蟒玉朝服,头戴博士呢帽。
       梳洗完毕,牢门大开,金鹅县新任知事武志强走进房来,差役在两边列队相迎,武志强宣读国民政府电令,林道清弯腰致谢。随后,林道清撩起衣角,抬头挺胸迈步。他一步步走上天桥,站在中央,居高临下,俯视街心,面带微笑,拱手朝围观者致意。
       此时,唐际洲和苏二哥正站在街边上,朝天桥上的林道清投以长久的注视。苏二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要不是他把钉封文书弄丢了,林道清早就成刀下之鬼了,哪还有此刻的无限风光呢?自己把一个大恶人放跑了,真是无颜见金鹅县的黎民百姓啊!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四周围观者的眼睛。
       猛听得鼓乐喧天,苏二哥又忍不住抬头远望:但见林道清走下天桥,脚踏街心,两边迎接的林府家人立刻跪了下去,旁边放着一乘八人大轿,八个轿夫侍立一旁,林道清高视阔步走向大轿,跪拜的人全体起立。就在这一瞬间,苏二哥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盘子脸,鹞子眼,压迫眉,这不就是他被人调包之后在草丛中遇见的那个矮壮汉子吗?
       原来此人竟是林府中人!苏二哥恍然大悟了:此人与那个白脸书生肯定是同伙,如果那个白脸书生没得手,说不定两人还会联手把他干掉呢,他们对那份钉封文书是志在必得!一个寒战从苏二哥的头顶直贯脚心。
       苏二哥心中的怒火顿时升腾起来了,他拨开人群,直奔那个矮壮汉子而去。
       眨眼之间,唐际洲不见了苏二哥,急忙呼喊寻找,可人声喧嚷、人头攒动,既听不见应答,也看不见苏二哥的身影。唐际洲只得随着滔滔滚滚的人流,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正行走间,身后却有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唐少爷,请留步!”
       唐际洲扭头一看,却是翠枝姑娘。今天的翠枝穿一件日本的阴丹士林布做的上衣,一头短发,比上次多了几分纯真与生动,她真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姑娘!唐际洲心里想着,不由停住了脚步。
       翠枝像一阵风似的飘到了他的面前。她一个巧笑,半分挑逗:“唐少爷,我们又见面了,有缘啊有缘!”
       唐际洲朝她点点头:“真是有缘,没想到翠枝姑娘也喜欢看热闹!”
       翠枝含情脉脉地看着唐际洲,忽然问:“林道清出狱了,难道唐少爷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唐际洲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道:“又不是我把他送进监牢的,我为什么要害怕?”
       翠枝调皮地一笑,那笑里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你有志于经营麻布,在商场上,林家今后就会成为你最大的对头,一山不容二虎。”
       唐际洲坦然道:“生意各做各,井水不犯河。”
       翠枝冷笑道:“可是,唐家和林家关于‘织女牌’商标的事是永远分不开的。”
       唐际洲这才重新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对方,不无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你也知道‘织女牌’商标?”
       翠枝避开唐际洲的目光,自言自语般:“‘织女牌’商标是林、唐两家在半年前共同注册的,如果两家都想独占商标的话,事情就不会结束。”
       唐际洲不相信她说的话,摇头道:“织女牌商标是唐家的,怎么会与林家有牵连呢?”
       翠枝不无讥讽地道:“亏了唐少爷还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呢,你不想想,京城里没人,能注册这个商标吗?当时,你的父亲已是过时之人,如果不和林家大少爷联手,能在国民政府的农工商总局注册织女牌麻布商标吗?那织女牌注册商标是一式两份,主图都是织女坐机织布,均有副图,一幅左下角有双梭飞扬,一幅右下角有女子绩麻,唐家保留的就是女子绩麻的那一份。”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缓缓流过两条黑色的大江。
       唐际洲稳住情绪,问:“如果真的如姑娘所言,唐家和林家合伙注册了织女牌商标,两家就该联袂同进,共赴艰辛啊!怎么会成冤家呢?”
       翠枝摇头道:“唐少爷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装傻呢?外国人买东西最讲究的是品牌,金鹅的麻布如果有了一个商标,在国际市场就会如鱼得水,大显神通了!而且,依国民政府例,这商标一旦申请,便是行业中独一无二的了。你说,谁不想独占这个商标啊?”
       唐际洲真的蒙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关于“织女牌”商标的故事,从翠枝的语气和表情来看,她说的绝不会是假话。他忽地抓住翠枝的手,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翠枝任由他抓住不放,含笑不语。接着,她脸上笑意隐去了,闪闪而出的是羞涩。她将一个绣花锦囊轻轻地放进唐际洲手中,细声细语地道:“我在成都的淑行女子学校读书,就要走了。你把这东西藏好,千万别丢了。”说话时,她挣脱了唐际洲的手,飞快地转身走了。
       唐际洲觉得自己失态了,脸上一红,怔怔地望着她那惊鸿一瞥的身影。
       这时,苏二哥从对面走了过来。
       唐际洲急忙把绣花锦囊藏进衣袋里,问苏二哥:“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苏二哥道:“我把那个人认出来了,他是林府塾师洪剑锋,调换钉封文书就有他参与。”
       唐际洲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钉封文书?”
       苏二哥觉得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就一定得让唐少爷知道。于是,他拉着唐际洲,把自己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唐际洲听得目瞪口呆。
       第五回 查惨案老摇出山捡野尸丐帮闹事
       苏二哥走了,唐际洲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想起翠枝送给他的那个绣花锦囊。那一定是翠枝送给他的定情之物了,这真是一个泼辣而又多情的女子,才见这么几次就送定情物了。唐际洲掏出那个绣花锦囊,想里面应该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吧。展开时,却呆住了——
       那是一张图案,主图是一织女坐机织布,左下角副图为双梭飞扬。这不就是“织女牌”商标图案吗?自己家里也有一张,所不同者只是自家那张的副图在右下角,图案为女子绩麻。原来一切都如翠枝所说,“织女牌”商标真的是一式两份,林家与唐家各持一份,这张图就是“织女牌”商标的另一半,果真如此,翠枝又是如何得来的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唐际洲又一次迷茫了。
       唐际洲拿着这张图去找母亲。
       唐高氏听完儿子的叙述,又将那图案仔细看了好久,若有所悟地道:“你父亲当时被人打伤,让人抬回家时,只说了一个‘林’字就断气了,莫非他想说的是与林家合伙注册商标之事?”
       唐际洲点点头:“母亲说得是,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林家大少爷在京城里做事,父亲很可能是找他合伙注册商标的。”
       唐高氏吩咐儿子:“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待查清杀害你父亲的真凶之后再说。”
       唐际洲一时也感惶惑:“母亲,这张图怎么办?”
       唐高氏严肃地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还是把它还给那个翠枝姑娘吧,我们唐家是正经生意人,不贪身外之财。如果那‘织女牌’商标的确有林家的一半,我们唐家也不能独吞。”
       唐际洲恭恭敬敬地道:“是,孩儿一定照母亲吩咐的去做。”
       
       一年一度的双河镇庙会,眨眼间就到了。
       今年的双河镇庙会比往年更加热闹,不仅两县的城隍菩萨要出驾双河镇,而且还有两县现任知事亲临助兴。两县的现任知事不仅同为同盟会员,而且还同为省大汉军政府都督尹昌衡的好友,两人情谊颇重,彼此约好借城隍爷的生日到此相聚,给两县的百姓做个和睦友好的榜样,也顺便管理一下麻布市场。两县阴间和阳间的最高行政长官同时驾临双河镇,自是盛况空前。
       唐际洲和苏二哥是前一天下午就到了双河镇的,二人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二人早早地起了床,到麻布市场上去看早市。天还没大亮,远远近近的村民就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双河镇。挑葱卖蒜的,抬柴担水的,都撂下了担子;测字看相的,炼膏药的,拔火罐的,挑沙虫的,取黑痣的,说圣谕的,唱荷叶的,打金钱板的……都支起了摊子。双河镇上人挤人。
       唐际洲和苏二哥正见缝插针地往前挤,忽然,苏二哥的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竟是当初换掉钉封文书的白脸书生!
       苏二哥分开人群,直往前追。唐际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叫喊着一边追赶。苏二哥没有应声,只顾往前跑。离白脸书生只有几步之遥了,白脸书生也看见了苏二哥,扭头便跑。
       然而,苏二哥很快就抓住了白脸书生,两人争吵起来。白脸书生愤怒地质问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理,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抓住我不放?”苏二哥道:“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你自己干的好事,心知肚明。”
       唐际洲赶到了,他还没问话,苏二哥就告诉他:“这就是那个调换钉封文书的人!”
       这是一句只有唐际洲才听得懂的话。唐际洲立刻趋步上前,帮着擒拿白脸书生。白脸书生将头扭向一边,拼命挣扎,倏地,他头上的帽子掉落在地,露出女儿装,竟是翠枝。
       唐际洲慌忙松了手,吃惊地问:“翠枝姑娘,怎么会是你呀,到底是怎么回事?”苏二哥也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是个女的,难道我真的认错人了?”
       翠枝愤愤地骂道:“你吃茶水泡饭,把眼睛珠子吃黄了,连男女都认不出来了!”骂完,重重地跺了跺脚,扬长而去。
       四周一片哄笑声,唐际洲痴痴地望着翠枝远去的背影,脸上有说不出的迷惑。苏二哥搓着手,一脸茫然。
       夜色降临,双河镇寂静无声。
       今天,徐家老大徐文富感到身体不适,中午就早早回来了。可回到家后,他的眼皮总是不停地跳,让他心神不安。熬到傍晚,老二该回来了,母子俩等了好久,却迟迟不见徐老二进门。徐文富只好跑到市场上去找,见了熟人就问,可没有人知道徐老二去了哪里。
       母亲张罗好了晚饭,母子俩又在苦苦等徐文贵回来。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就像那赵巧送灯台。不知过了多久,徐文富听得窗外“砰”的一声响,他以为是弟弟回来了,忙站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有一个大包裹。
       徐文富蹲下身去摸那个包裹,手上立刻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且有一股腥味儿。他大喊一声:“快拿灯来!”
       听得喊声,邻居们都被惊动了。此时,前来送样布订金的唐际洲和苏二哥,刚好走到徐家门口。众人七手八脚地打开包裹——里面装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肢解了的人手、人脚。那人头正是徐文贵的……
       徐老二的惨死,惊动了一位老江湖——徐家兄弟的舅舅刘肖夫。
       刘肖夫原本是荣昌袍哥义字码头荣汉公总码头的头面人物,是浑水袍哥中的大老摇。各地的袍哥都分为两种:一为清水袍哥,一为浑水袍哥。清水袍哥中人大都是商家、军界、官场退职人员、社会名流等,皆为一些粗通文墨的人;浑水袍哥大都是下力人,如码头工人、抬脚棒、干滚龙、地头蛇、壳子客,包罗万象,无所不容。清水袍哥与浑水袍哥的职司称谓也是明显不同的,清水袍哥叫舵爷,分别是龙头大爷、甩手二爷、当家三爷、护法四爷、跑腿五爷……浑水袍哥则称老摇,总头目叫大老摇,其余的分别叫二老摇、三老摇、四老摇……说明白点儿就是,清水袍哥中大都是上九流的人物,浑水袍哥中则大都是下九流的人物。还有一些既不是上九流也不是下九流的人物,比如戏子,则清水、浑水袍哥都不能入,叫做“不能讲袍哥”。各地的袍哥都是码头林立,旗帜多面。后来是刘肖夫统一了全县的浑水袍哥,自任大老摇,并带着浑水袍哥整体与清水袍哥合并了。刘肖夫年纪不大,刚过五十,因他经常得病,便辞去了袍哥中的所有职务,天天坐茶馆喝闲茶。
       如今,亲外甥遭人杀害,刘肖夫不得不重出江湖了。刘肖夫端坐在聚龙轩茶馆的最上方,目中两点精气直射门外。
       聚龙轩是双河镇最有名的茶馆,每天都热闹非凡。
       正午时分,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茶馆门口,刘肖夫等的人准点来了。进来的人三十多岁,面上精瘦,额头宽大,眼窝深陷,走路飘然无声。那人没有多看,就径直走到了刘肖夫的面前,站了个骑马式步子,拱手向刘肖夫请安,然后问道:“不知大老摇召唤臭虫有何急事?”
       刘肖夫让他坐下了,直截了当地道:“我的外甥被人杀了,死得很惨。你说咋个办?”
       臭虫惊道:“敢杀您老的外甥,是吃了秤砣屙秤杆,吃了缸钵屙瓦片!有影影儿吗?”
       刘肖夫沉吟道:“我想应该是金鹅城里林家干的,只有他们才有这个胆子。”
       臭虫皱了下眉头:“您的外甥与林家结了什么梁子?”
       刘肖夫分析道:“梁子倒是没结,可我的外甥正在给唐家编样品麻布,林家与唐家现在是生死对头,唐进士就是被林道清雇人害死的,林家想独占麻布市场,竟然对我的外甥下此毒手!”
       臭虫咬牙切齿地道:“老大,我的命是您救的,您的仇就是我的仇,我今天晚上进金鹅城,把林道清那个老狗丢翻就是了。”
       刘肖夫提醒道:“林道清老奸巨猾,他手下还有一个洪剑锋甚是了得,连官府都斗不过林家,你可要千万小心啊!”
       臭虫自信地道:“有些事是官府办不到的,但袍哥能办到。”
       刘肖夫站起身来,招呼臭虫:“走,到馆子里去,我摆酒给你壮行!”
       两人说着话,走向全镇最好的饭店狮子楼。
       酒足饭饱之后,臭虫站起身来悄然离去。
       他一路不慌不忙地走,在天擦黑时才到达金鹅县城。他没有直接进城,而是来到了离城有半里之遥的蛮子洞。
       这蛮子洞是一个天生的大岩洞,洞里宽敞平坦,能安放下二十多张八仙桌。相传千年以前,洞里住的全是蛮子,故名蛮子洞。如今,这岩洞里长期住着一群叫花子,所以,当地人又叫它叫花洞。叫花头也住在这个岩洞里,绰号麻大头,脑壳特大,脸上有几颗圆豌豆似的大麻子,人精灵得很。
       臭虫站在叫花洞门口,自报家门,一个小叫花子立刻进去通报。
       片刻,麻大头亲自出来迎接老朋友臭虫。两人手牵手往里走。这里虽是叫花子住的地方,可还是用竹篱笆隔离开来,一间一间的,中间还有曲里拐弯的巷道,倒很像是正规人家的住处。麻大头的住房在最里层,共两间屋子,屋里有床,有桌椅板凳,有锅碗瓢盆,摆设整齐。麻大头摆上酒菜,与臭虫一边饮酒,一边密谋。
       今天,牌坊一条街披红挂绿,林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林道清的心情很是舒畅,林府今天是双喜临门啊:一是庆祝林道清六十五岁生日,二是将麻布公司局的招牌重新挂出来。林道清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从此,这金鹅县的麻布市场又是他林家的天下了。
       时近中午,前来朝贺的人络绎不绝,林道清站在大门口迎客,笑容可掬。忽然,叫花头麻大头拿着一沓草纸,走到林道清面前,道声恭喜,口若悬河: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
       开口难说恭维话,送刀草纸讨酒喝。
       ……
       林道清一见那张麻脸就觉得恶心,朝着麻大头啐了一口,厉声喝道:“滚,滚远点儿!”
       麻大头将草纸丢在地上,拱手道:“我算是送过礼啦,中午我带着弟兄伙来朝贺您老人家。”说完,转身离去。
       林道清望着叫花头的背影,狠狠地骂了几句。
       太阳撑上了顶空,林府门口的鞭炮爆响起来,锣鼓声震天价响,四个身着红衣的汉子捧着一块长长的吊牌,慢慢地挂了上去。吊牌上写着五个大字:麻布公司局。
       中午时分,宾客都到齐了。正要开席之时,林道清发现女儿不在家里,他急忙问下人:“小姐怎么不在?”
       众人急忙寻找小姐,四处不见小姐的人影。二少爷林俊杰忙于接待宾客,好久才听说妹妹不在家,也有些慌了。他急匆匆来到父亲的书房,见父亲正在书房里翻天覆地寻找着什么,那样子急得像被撵昏了头的兔子,便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什么东西丢了?”
       林道清停止了寻找,朝儿子投以惶恐的一瞥:“那份商标不见了,就是我们与唐家合伙注册的那个‘织女牌’商标!”
       林俊杰也惊慌起来:“不会吧?父亲,您再仔细找找,是不是忘了放在什么地方了?”
       林道清摇头:“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这东西肯定是丢了!怪了,这书房里,除了你和你妹妹之外,谁也不敢进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林俊杰不作声了,他相信父亲说的话是真的,那个织女牌商标的的确确不翼而飞了!他和父亲都很看重这个东西,默默地守护着它,俨然守护着一座金矿。即使唐进士被杀一事在江湖上闹得乌烟瘴气,众多传言说唐进士就是被林家害死的,他们也宁肯背黑锅,不愿出来澄清事实,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真相的出现。如今,真相尚未大白,而自家的这一份商标也失踪了!
       父子相顾无言,伤痛欲绝。林道清用手指了下儿子的心,又指指自己的心,林俊杰点点头。父子俩没说一句话,一起走向客厅。酒宴开始了。这时,外面响起了“笃笃笃笃”的声音,沉闷而又震颤,有排山倒海之势。
       林道清将目光投向大门外,但见两三百个叫花子齐齐站在那里,每人面前一个破碗,有板有眼地哄闹着:有唱莲花落的,有念四言八句的,语言刻毒;几个癞头伸手在头上乱抓,抓得鲜血直冒;更有几个烂脚杆亮出腿来,腿上蛆虫乱爬,恶臭难当。那笃笃的声音正是他们一齐用手中的打狗棒敲打大地而发出的。林道清怒火万丈,但他情知不能莽撞,只是吩咐洪剑锋:“把大门关了!”
       林府的两扇朱漆大门沉重地关上了,把一切烦恼和喧嚣都关在了门外。
       臭虫给了麻大头一些银钱,让他打发弟兄们吃顿午饭,自己则和麻大头在一家酒馆里喝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想着报复林家的新主意。
       这时,打更匠范驼背从酒馆外走过,麻大头急忙把范驼背叫进来喝酒。多了一个酒友,酒话也多了。麻大头问打更匠:“城里有新鲜事没有?”
       范驼背说出一件新鲜事:“昨晚河边上发现一具死尸,今天一整天也没人去认领。”
       麻大头放声大笑起来,他脸上的麻点像颗颗圆豌豆滚动起来:“好事情,好事情,我去认领了!”
       臭虫倏地明白了麻大头的心思,立刻举起酒碗,提议:“为麻大哥找到亲人,干杯!”哐当,三只酒碗碰在一起。
       这晚下半夜,麻大头叫来两个弟兄,低声向他们俩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两个弟兄兴高采烈地去了。
       次日晨曦微露。林家的两扇大门缓缓打开,一具死尸顺着门缝訇然倒在地上,像一截沉重的木头。一群乞丐蜂拥而至,齐声高喊:“打死人啰!出人命啰!林家打死人啰!”
       街坊闻声跑来,叫花子越来越多,林家大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很快就有了痛哭声,一个女乞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我的三叔呀,你死得好惨啊!是哪个黑心萝卜害死了你呀?”紧接着,痛哭声洪水般泛滥开来,汹涌澎湃,铺天盖地,有的哭“姑爷”,有的叫“舅父”,有的哭“干爹”……一会儿工夫,整条街都被堵塞了。
       林家的大门又一次紧紧地关闭了。
       麻大头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他叫人写了两张状子:一张是各坊各街首事和百姓的公禀,另一张是“尸亲”代表的控告,两张状纸同时递进了县衙,状告林道清仗势欺人,打死了讨饭的乞丐。
       武志强一看是人命重案,立刻命主簿曾其知带了仵作和差役,前往林家门口验尸。仵作把死尸用火酒喷洗之后翻来覆去检验,验得颈项有绳索勒痕,小腹有脚尖踢伤一处,为致命伤。验尸完毕,填上尸格验单,曾其知又让“尸亲”和公禀人签押,算是立案了,随后回县衙,向武志强禀报。接着,曾其知经县知事授意,重新来到现场,当场宣布裁决结果:责令凶手三天内投案自首,由地方公正人士妥商死者安埋办法。
       林道清无奈,只得叫洪剑锋出面张罗后事:在饭馆里安排流水席,供“尸亲”一日三餐来此开饭,等候地方公正人士商量结果。“尸亲”越来越多,每天饭馆里车水马龙,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地方公正人士的商量结果却迟迟没有出来。林道清本为商标失踪之事郁郁寡欢,又经此一闹,急火攻心,躺倒在床。
       林俊杰和洪剑锋守候在床前,陪着他说话。
       洪剑锋说:“我有办法可以了断。”
       林道清也不多问,只是轻轻一挥手:“你立刻去办。”
       洪剑锋将曾其知约到一家酒店里,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事情。
       洪剑锋说:“只要主簿大人把这件事摆平,我家老爷说,保证给你一个君子作谢!”
       曾其知淡淡一笑:“梅兰菊竹是四君子,竹林七贤是七君子,不知洪先生说的是四君子(四百两银子)还是七君子(七百两银子)?”
       洪剑锋心里暗骂,脸上却赔着笑说:“当然是竹林七贤啰!”
       曾其知点点头,轻声说:“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没事了。”
       不到半天工夫,林府再也没了乞丐的影子。
       第六回 铭血仇唐府报案娶双妖少爷成婚
       这天清晨,唐际洲照例去母亲房里请安。
       母子俩说了些闲话,唐高氏忽然说:“洲儿,我给你定的那门亲事,你如果满意,就择个吉日把婚完了吧!”
       唐际洲不禁一怔,忙支吾道:“母亲,最近家里一直不太平,况且生意上还有很多事需要孩儿去办,我看这婚事还是搁一段时间再说吧?”唐高氏说的那门亲事,是指高师大的女儿高锦绣。唐际洲见过,那姑娘生得极是清秀温柔。不过,他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能容忍这种包办婚姻,于是以前母亲提起时,他总是找借口拒绝。
       唐高氏这回的态度却是毫不含糊:“正是因为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我一定得娶个儿媳回来冲喜,越快越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唐际洲只得不作声了。
       唐高氏脸上这才有了笑容:“锦绣是我娘家的侄女,你也是亲眼见过了的,不但人长得好,性情也好……”
       唐际洲嘴里应着,脑海里却倏地晃荡出翠枝的身影,沉吟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吐出了一句话:“孩儿一切听母亲安排!”
       唐高氏旋即叫管家唐运良准备了聘礼,连同唐际洲的生庚八字,给高家送了过去。高家也立刻把女方的生庚八字送了过来,唐高氏让八字先生合了男女的八字,选定了黄道吉日。
       十月初八这天,唐际洲成亲。唐府张灯结彩,吹吹打打,鼓乐喧天,芳邻来贺,挚友驾临,好一派热闹景象!一乘大花轿抬进府来,唐际洲与高锦绣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郎新娘入洞房。
       宾客散尽,唐际洲闷闷地坐在床上,不禁又想起了翠枝窈窕的身段、活泼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惆怅。他忍不住用双手蒙住了脸,可那些生动的细节,仍然要把他的手背击穿。心里空荡荡晃悠了好久,他又想起了母亲唐高氏的不容易,叹了一口气,走近新娘,用米尺揭开了高锦绣的红盖头……
       清晨,唐际洲很早就醒来了。新婚之夜没有给他太多的激动,反而使他平添了心猿意马的思绪,他又想起了翠枝。翠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呢?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她知道他结婚了会怎么想?他和她还有相逢的机会吗?过了今天就是明天,未来的日子怎么样?生活的帷幕遮得严严的,那么神秘,不透露一丝消息。
       唐际洲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走到写字台前,打开了最底层左边的那个暗柜,将手伸了进去,摸索一阵,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的心一阵紧缩,额上沁出了冷汗:翠枝送给他的那个绣花锦囊不见了!
       他本想睹物思人,谁知那个绣花锦囊不在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个绣花锦囊里装的是“织女牌”商标的一半,这个秘密只有他和母亲知道,谁会偷去这个绣花锦囊呢?
       唐际洲镇静下来,重新将暗柜里搜索了几遍,那个绣花锦囊真的不在了。他移步到了右边,打开了最底层右边的那个暗柜,伸手往里一摸,红匣子还在里面,真是万幸!幸亏他当时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将红匣子和绣花锦囊分放在了两个暗柜里。要不然,这次失去的将是“织女牌”商标的全部。他慢慢地站起来,茫然四顾,目光落在床上的妻子高锦绣身上,他又想起了在袍哥码头当三爷的高师大,心里一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高锦绣早已醒来,见丈夫在寻找什么东西,她本想询问,可刚刚新婚,免不了有几分羞涩,她终于没开口,穿衣起了床,站立一旁,陪着丈夫发呆。
       唐际洲见妻子那副模样,越发怀疑此事与她有关了。他忍不住发问:“你打开过这个柜子吗?”
       高锦绣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没有,我一直坐着没动,新娘子第一天是不能随便走动的。”
       唐际洲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唐突,便缓和了语气,委婉地问:“昨天有人单独进过这屋子吗?”
       高锦绣略作回忆,答道:“我弟弟锦文进来过,他是来和我告辞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什么东西丢了?”
       唐际洲脑海里闪出高锦文的模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是锦绣娘家派来送亲的,怀疑到他头上实在有些过分了。可这事又非同小可,唉,唐际洲朝妻子摆摆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丢了,你别问了!”
       高锦绣却拿出脾气来了:“我当然要问了,我已经是这家里的人了,家里丢了东西,我能不问吗?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唐际洲一想,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是如何告诉她呢?他想了片刻,模棱两可地说:“一张纸,纸上画有图案,很好看的。”
       高锦绣的眼里分明有了泪水,她低声说:“我知道了,如果是我娘家的人拿了,我一定把它追回来!”
       唐际洲不再说什么,转身出了新房,他还得去应酬那些没走的客人。刚走到客厅门口,唐际洲又止住了脚步。那个绣花锦囊老是在他心里晃来晃去,弄得他神思恍惚。他得将这事告诉母亲,这可是一件大事。唐际洲迅即来到母亲房里,先向母亲请了安,接着便把绣花锦囊被盗之事说了出来。
       唐高氏听了,眉头紧锁,沉声说:“难道出了家贼?洲儿,你先莫声张,我来想主意。你今天还是陪着锦绣回门去,一切事情都当没发生过。”
       新婚后的第二天,照例,唐际洲陪伴妻子回娘家,叫做回门。回门完毕,夜晚到家,唐际洲先去向母亲问了安,然后回到卧室,倦意潮水般袭来,他往床上一倒,准备睡觉。妻子高锦绣却将他拉了起来,把一样东西塞给他,轻声问:“你看,丢的是这个东西吗?”
       唐际洲只看了那东西一眼,立刻惊呆了:妻子塞给他的是一个红匣子,跟家里那个红匣子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个红匣子上刻的图案是“喜鹊闹梅”:一枝旁逸斜出的梅花,上面站着两只喜鹊;而家里的那个红匣子上刻的是“大舜耕田”:身披蓑衣的大舜手扶犁把,吆喝着一头大牯牛在田里蹒跚而行。他呆了一会儿,想到事关重大,就对妻子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叫母亲来认认,看是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高锦绣点点头。
       唐际洲快速出了屋子。
       高锦绣正神思遐想之际,婆婆和丈夫进来了,她忙上前扶着婆婆坐下。唐际洲将那个红匣子捧到母亲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您看这匣子是我们家的东西吗?”
       唐高氏双手捧起红匣子,目光在上面迅速地跑了几个来回,两手渐渐颤抖起来。她没有打开匣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侄女兼儿媳高锦绣:“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高锦绣如实回答:“是从我爹房间里找到的,际洲说家里有一样东西不见了,说是一张画有图的纸,我想说不定是弟弟锦文调皮拿走了,回到娘家就偷偷地去找,在爹的房间里找到了这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张纸,纸上画有图案,我就把它拿回来了。”
       唐高氏的脸上泛起一层白色,说话也有些气喘吁吁了:“洲儿,你把另一个匣子拿出来!”
       唐际洲从写字台最低层右边的暗柜里取出了那个红匣子,递到母亲手中。两个红匣子模样、大小完全相同,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
       高锦绣在一旁看得呆了,她没想到这两个红匣子原来是一对。
       唐高氏将两个红匣子慢慢打开,从里面各取出一张纸,摊开,摆在桌上。两张纸上的图案完全相同:正中为一织女织布,右下角副图为一女子绩麻,左上角有两个字:织女。她抽泣着说:“洲儿,这两个红匣子,是你父亲当年给我下的聘礼,我用它来装首饰。我先离京回家时,只带走了‘大舜耕田’,他用这个我留给他的‘喜鹊闹梅’匣子装了商标,谁知……”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高锦绣不知就里,追问着:“母亲,这个红匣子怎么会在我爹的房间里呢?”
       唐高氏张嘴要说什么,头一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唐际洲慌了,忙伸手掐住母亲的人中,叫妻子:“快,快去倒水来。”
       高锦绣刚刚出门,唐高氏却忽地睁开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挣脱儿子的手,径直走过去,把门关了,这才转过身来对儿子说:“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就是你舅舅!洲儿,你说咋个办?”
       见母亲突然醒了过来,唐际洲已吓了一大跳,听母亲如此一说,更惊得没了主张。
       唐高氏眼里闪闪而出的全是复仇的火焰。她轻声对儿子说:“你过来!”
       唐际洲随母亲走到桌旁,母亲指着两张图案问:“你能一眼认出哪张图是真的吗?”
       唐际洲摇头:“我认不出来。”
       唐高氏拈起一张图案,折好,放进“喜鹊闹梅”红匣子里,低声说:“记住,这张是真的!”
       唐际洲微微有点儿吃惊地说:“母亲,您装错匣子了!”
       唐高氏固执地说:“装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张是真的。洲儿,记住我的话!”
       唐际洲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正要说话,高锦绣推门进来了。高锦绣双手捧着一碗水,见婆婆已没事了,顿时又惊又喜,端着水呆呆地站在一旁。
       唐高氏转过身来,面对儿子和儿媳,泪水长流。她把两个红匣子拿在手里,招呼儿子儿媳说:“走吧,我们到县衙报案去!”
       高锦绣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已是晚上了,到县衙去报什么案?”
       唐高氏看了高锦绣一眼,没有说话。唐际洲也不说话,他的心已被怒火烧得发烫了。
       唐际洲抢先出门,叫管家唐运良备了灯笼,带路前往县衙。唐运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开口问,只得叫了李雄飞和几个家丁,打着灯笼,照着老夫人和少爷少奶奶,小心地往县衙走去。
       唐府离县衙并不远,只隔一条大街。唐府一群人夜间拥到县衙大门口,把守门的差役吓了一跳,县衙的差役没有不认识唐运良和李雄飞的,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唐运良上前答话:“烦差爷通报,我们家老夫人及少爷前来报案,事关重大!”
       差役不敢怠慢,立刻进里面通报去了。不一会儿,县主簿曾其知出来传话:武大人请唐府的人到客厅问话。
       唐际洲和妻子扶着母亲,随曾其知进了县衙客厅。知事武志强早已等候在那里,彼此见过礼,便坐下说话。按县衙的规矩:夜不成公事,再急再大的案子,也不能击鼓升堂,非管不可的案情,也只能在客厅里询问。
       唐高氏未曾开口,就先放声痛哭起来,经武志强好言劝慰一番,才止住了哭声。她将两个红匣子摆在桌上,流着泪说完了一切。
       武志强听完了,站起来,打开那个“喜鹊闹梅”红匣子,拿出一张纸,展开反复观看:“请问老夫人,这就是那个‘织女牌’商标?”
       唐高氏点点头:“是的,但这张商标是假的。”
       武志强脸上露出了惊异之色:“唐进士为何要放一张假商标在匣子里呢?”
       唐高氏从容答道:“当时他就估计到可能有人打商标的主意,所以仿制了一份随身带着,即使被盗了,真商标也还在。”
       曾其知在一旁忍不住问:“也就是说,当时唐进士离开京城回家时,一路上随身所带的只是一个假商标?”
       唐高氏点头:“对,是这样的。”
       武志强问道:“那么,真商标又在什么地方?”
       唐高氏指着另一个红匣子说:“在那里面。”
       武志强拿起“大舜耕田”红匣子,打开,从里面拈出一张图案,细细观看,果然又是一张“织女牌”商标图。他找不出两张图有什么区别,只好问唐高氏:“请问老夫人,如何区别这两个商标的真假?”
       唐高氏告诉他:“很简单,真商标的正中上下各有一个针眼,假商标没有。”
       武志强将两个商标仔细对照了一番,果然看出从“大舜耕田”红匣子里取出的那个商标上有两个针眼,忍不住又问:“唐进士过世在返家的路上,真商标是什么时候送回家的,又是什么人送回家的呢?”
       唐高氏的泪水又流出来了:“我丈夫做事从来就精细,他在离京之前就把真商标邮寄回来了。实际上,真商标比他人还先到几天。”
       曾其知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留在他心底的悬念总算解开了。
       武志强刨根问底:“我还有一事相问,唐进士在离开京城之后、没有回到金鹅县城之前,除了老夫人你之外,还有谁知道‘织女牌’商标之事?”
       唐高氏肯定地回答说:“还有林家。”
       这又让武志强摸不着头脑了,他不解:“你说的是林道清家?他家怎么会知道?”
        “这‘织女牌’商标是唐家和林家合伙注册的,各持一份商标的图案,图案的主图相同,但副图不同。”
       武志强惊得张大了嘴,好像又悟出了什么,点点头说:“所以,你们以前就一直认为唐进士是被林家害死的?”
       唐高氏没有作声,她已经有些累了。
       唐际洲说话了:“还有一个人知道‘织女牌’商标的真相,他就是我的舅舅,也就是我现在的岳父高师大。他派人在路上抢夺了假商标,并且杀害了我的父亲。”
       武志强点头:“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他又是如何知道商标一事的呢?”
       唐高氏又哭了:“是我无意间告诉他的,他是我的亲哥哥,没想到他会如此狠心!”
       武志强见时候不早了,就对唐际洲道:“你们先回去吧,把这个假商标连同匣子留下,这是物证,由县衙保管;另一个匣子和真商标,你们带回去。我这就差人去捉拿高师大。”
       唐府一行人离了县衙回家,高锦绣一路上悲哭不止。回到家中,高锦绣来到唐高氏的卧室,双膝一弯跪下了:“姑妈,您就饶了我爹吧,你们是亲兄妹呀!”
       唐高氏扶起侄女,摇摇头,哭着说:“绣绣啊,你知道这是多少条人命吗?”她抱住侄女哭道,“记住,你现在是唐家的人,做事得为唐家着想。去睡吧!”
       高锦绣回到新房。唐际洲让她坐下,轻声说:“你拿回来的这个匣子,不是我们家里丢掉的那样东西!”
       高锦绣感到惊讶了:“你不是说丢了一张图吗?这个匣子里装的就是一张图呀,而且跟家里的那张图一样,还有什么不对吗?”
       唐际洲觉得妻子也挺委屈的,决意把真相告诉她,便压低了声音说:“丢失的那张图也跟我们家里这张图差不多,只是左下角的副图不同,装图的也不是一个匣子,而是一个绣花锦囊。”
       高锦绣更加吃惊了:“这样说来,就是一共有三张图:两张真的,一张假的,对吗?”
       唐际洲点点头:“是这样,共三张图,有一张是林家的,另外的两张是我们家的,其中有一张是假的,你明白了吗?”
       高锦绣先前在县衙里听姑妈说了一遍,对织女牌商标也算知道个大概了,可她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林家的那份商标怎么会在我们家呢?”
       唐际洲不便回答妻子,只好搪塞说:“这事很复杂,一时半刻说不清,以后再告诉你,睡吧!”
       就在这时,突闻门外一声轻响。
       唐际洲喝问:“谁?”他猛地拉开门,往外一看,只见一条人影一闪,轻轻一纵,跃上了八尺高的围墙。那身影有些熟悉,唐际洲心里一愣:莫非这唐府之中真的有家贼?唐际洲知道,那人是来偷听他和妻子说话的。
       武志强星夜差人将高师大捉拿到了县衙,投进大牢,准备天亮之后升堂审讯。
       高师大不惊不诧,对武志强道:“武大人,我求你一件事,我要马上见我的妹子一面。”
       武志强说:“夜不成公事。离天亮也只有两个时辰了,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呢?”
       高师大固执地道:“大人,我今晚一定得见我妹子,明天就来不及了。”
       武志强道:“你连自己的妹夫都要杀,绝不是良善之辈!”
       高师大道:“我没有杀我的妹夫,我的商标是用钱买来的。你把我妹子叫来!”
       武志强心头火起,大声吩咐差役:“关起来,不准他见任何人!”几名差役一阵拳打脚踢,将高师大推进大牢。
       次日天明,武志强记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审高师大。为这事,他昨夜睡得也不踏实,拖了半年多的一件血案就要水落石出了,这个案子牵扯到好几条人命,前任知事蔡雅南没弄出点儿眉目就走了,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他不能让这个遗憾留在自己这一任上。才漱洗完毕,一个差役慌慌张张来报:“大人,高师大死了!”
       武志强的脑袋顿时大了,立刻随差役来到大牢里,但见高师大仰面躺在地上,面呈青色,两只眼睛鼓突了出来,嘴张得大大的,两排牙齿乌黑,模样十分吓人。
       县衙里的差役全都来了,武志强一一问过,没有问出什么破绽来。仵作验尸完毕,向武大人报告:“高师大系中铅金毒身亡。”
       武志强低声自语着:“又是铅金中毒,唐府里的前两个嗣子候选人也是死于铅金中毒,真是奇而巧之,古而怪之!”
       一个差役在旁边多嘴说:“几个月前,卢渣渣关在这牢房里,也是中这种毒死的。”
       武志强扭头问那差役:“真有这回事?”
       那差役道:“那时是蔡大人当知事,那个卢渣渣死得好惨哟!”
       武志强没有再说话。这时主簿曾其知前来请示:“大人,这案子咋个办?”
       武志强抓了抓脑袋,无可奈何地道:“先让高师大家里来人领尸回去,案子继续查。”
       曾其知问道:“大人,那个红匣子和假商标怎么办?”
       武志强道:“这东西是物证,当然得由县衙保管。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曾其知道:“依小人之见,这案子肯定与林家有关,何不传林家的人来问问呢?”
       武志强想到林家有人在国民政府里做官,势力那么大,不是随便可以传讯的人家,免不了有些犹豫:“我们没有抓到林家的任何证据,怎可随便传讯呢?”
       曾其知道:“这‘织女牌’商标是唐家和林家合伙注册的,只有两家的商标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商标,唐家的商标被抢了,也等于林家的东西被抢了。全城闹得乌烟瘴气的,林家却装作不知道,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就这一点,问他个知情不报罪,也不为过。”
       武志强振作起来:“传林道清到县衙问话!”
       曾其知办事去了,武志强心里又烦躁起来,他想起昨天晚上高师大所说的话,不禁后悔了,当时真该让高师大见他妹子一面,他肯定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妹子说,这话一定与商标有关。
       林家的人来了,来的是林俊杰。武志强叫他到客厅说话。进了客厅,武志强以礼相待。曾其知在旁做笔录。林俊杰朝武志强拱手道:“家父因有病在身,小民代父前来接受官府问话。大人有话只管问,小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武志强道:“你来也是一样的,本官昨天才听说一件事,说那个‘织女牌’麻布商标是唐家和林家联手注册的,不知此事属实否?”
       林俊杰干脆地回答:“这事是真的,当初唐进士离京前夕,就与我大哥林俊才一起去农工商总局注册了‘织女牌’商标,各持一份图案,两个图案主图相同,副图不同。我家的那份是家兄邮寄回家的。”
       武志强接着问:“本官有一点不明白,当时唐进士被土匪杀害,身上的商标也被抢走,你们林家为何对此事一声不吭?既不报官,也不知会唐家,这是为何?”
       林俊杰答道:“那是家父的意思。”
       武志强思忖片刻,又道:“你们唐、林两家都是金鹅城里的麻布大户,若能携手合作把织女牌麻布推出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林俊杰却叹了口气道:“不瞒大人说,我们两家以前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的,一个商标把事情全搞乱了。要把‘织女牌’商标推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武志强道:“却是为何?本官愿出面,为你们两家调解,让你们言归于好。”
       林俊杰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我要说的是:我们林家的那份商标也被盗了,至今没有找到。”
       武志强这下真的大吃一惊了:“这么巧?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本官一定得把这件事查清楚。”
       林俊杰回家去了。武志强仍坐在客厅里,陷入沉思之中,原来林家的商标也被盗了,金鹅这块地盘的水真深啊!
       这时,外面有人击鼓:咚咚咚!鸣冤叫屈的人来了。
       武志强升堂,前来告状的竟是金鹅县袍哥码头的龙头大爷龚正彪。堂威过后,武志强展开状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金鹅县知事武大人台鉴:
       光绪十九年,唐际洲与龚雪梅订婚,有红庚八字为证。民国元年十月初八日,唐际洲与高氏女锦绣成亲,毁了与龚雪梅的婚约。民女恳请大人作主,判民女与唐际洲婚约继存。民女嫁到唐家后,应为正室,不愿做妾。
        具状人龚雪梅
       中华民国元年十月十一日
       武志强看了堂下的龚正彪一眼,问道:“具状人是龚雪梅,为何你来递状纸?”
       龚正彪道:“龚雪梅是我的侄女,她的父亲早逝,父死叔大,娘死舅大,侄女的婚姻大事自然由我作主,何况女儿家不宜抛头露面,还望大人海涵。”
       武志强沉吟片刻,对龚正彪道:“状子我接下了,你暂且回去,听候消息。”
       龚正彪走了,武志强越发烦躁了,这金鹅县的事好像都与唐家有关,又全是一团乱麻。他对曾其知道:“你先到唐家去问个究竟,这桩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其知来到唐府,唐际洲不在家,管家唐运良急忙向老夫人禀报。唐高氏在客厅里接见曾主簿。礼毕,曾其知说明来意:“无论按前清律例,还是按民国新法,故意毁坏婚约者,县衙可判毁约一方入寺庙为僧为尼,终生不得婚嫁。此事若果如龚家状纸所言,武大人也有为难之处,还望老夫人早作准备。”
       唐高氏听出了弦外之音,从容一笑道:“烦请曾主簿转告武大人,我们唐家不会让武大人为难的。这桩婚事,我们唐家会让龚家满意的。”
       曾其知见老夫人这般镇静自若,也就无话可说了,只得起身告辞。
       唐高氏对管家唐运良道:“把少爷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唐运良答应着,很快就去布庄里把少爷请了回来。
       唐际洲站在母亲面前,有些不安地问:“母亲叫孩儿回来,不知有何吩咐?”
       唐高氏让儿子坐下,便将龚家状告唐际洲悔婚之事说了一遍,又看了儿子一眼,面带笑容,以商询的语气说:“洲儿,你的生母很喜欢龚家女子,不如顺从母意,你就娶了龚家女子吧,这样也两全其美。”
       唐际洲满脸茫然:“母亲,我娶了龚家女子,高锦绣怎么办?他父亲有罪,她是无辜的呀,我总不能休了她啊?”
       唐高氏正色道:“谁叫你休了高锦绣?我要你娶龚雪梅,是为三湾那一房人续香火,你兼祧二房,当然应该娶两房正室。这样做,我看龚家还有什么话说?”
       唐际洲无奈地道:“如今是民国了,我是主张革命的人,是反对一夫多妻的。母亲,我做事也得顺应潮流呀!”
       唐高氏大声道:“兼祧子古来有之,合情合法,咋叫不顺应潮流?你就忍心看着你生父那房人断了香火吗?”
       唐际洲觉得母亲的话也不无道理,便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有缘总会牵手。一切由唐高氏作主,选定了冬月初六这天为良辰吉日,唐际洲到乡下成亲。
       进了洞房,唐际洲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但见新娘长相俊俏,别有小家碧玉风采。佳人在怀,也是前世有缘。唐际洲满心欢喜,暂且将许多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唐际洲只在乡下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便匆匆回县城了,县城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龚雪梅留在三湾,与婆婆为伴。
       第七回 喝早茶富绅遭难探黑手布庄惊魂
       县城里每天都在发生故事。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好天气给林道清带来了好心情,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执意到街上去走走。林俊杰要陪他上街,被父亲骂走了:“你以为我的骨头就要敲鼓响了?老子还走得动,哪个都不准跟在我后头!”
       没有人敢陪他。林道清独自一人进了玉壶春茶馆。这家茶馆人多客杂,三山五岳,黑白两道,水旱码头,各色人物皆来此饮茶谈天,每天自早到晚,座无虚席。林道清喜欢来这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享受茶客们的尊重。他刚走进茶馆,招呼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茶客们纷纷抢着给他付茶钱。林道清在上方坐定了,屏声静气喝茶。
       阳光涌进茶馆,茶馆里热气腾腾。
       过了一会儿,一高一矮两个人争吵着走进了茶馆。两人迂回着来到林道清面前,一齐朝他施礼:“林老先生,您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肯定识货,麻烦您老鉴定一下,这货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道清听得如此恭维话,心里乐滋滋的,也不问是什么东西,伸出右手说:“拿来我看看!”
       那矮子把一锭黄金放在林道清的手心里。那是一锭马蹄金,金黄灿烂,光彩夺目。
       林道清将马蹄金在手里掂了掂,很重,反复观看,没有破绽,一时很难判出真假。
       那高瘦汉子请教说:“是不是真金,真的用牙齿一咬就能知道吗?”
       林道清果真张嘴咬一口,随即把马蹄金交到矮子手中,肯定地说:“这是真的黄货!”
       矮子瞪了高瘦汉子一眼,朝林道清施礼:“多谢您老指教!”两人争吵着出了茶馆。
       林道清继续喝茶,与同桌茶客谈天说地。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忽然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张大了嘴,满口牙齿发黑。
       众人大惊,急忙去扶时,林道清已经断气了,整个茶馆顿时乱成一锅粥。
       茶馆老板还算清醒,一边叫人去报官,一边叫人去向林家报信。这死的可是金鹅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茶馆老板叫众人都不许离开,到时都是证人。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街上的行人都拥到玉壶春茶馆门口来看热闹。
       官府的人和林家的人几乎是同时到达茶馆的,县知事武志强带了仵作和一群差役亲临现场,他让差役封锁了茶馆,外面的不准进,里面的不准出。林俊杰一进茶馆,就伏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起来。武志强将林俊杰劝开,要他节哀,先让仵作验了尸再说。林俊杰强忍悲痛,跪在一旁看仵作验尸,他的身后跪着林家的一大群人。
       仵作向武大人报告:林大人系铅金中毒身亡。武志强命差役将茶馆老板和所有的茶客带回县衙,听候传讯。
       所有的茶客众口一词:一高一矮两个人走进茶馆,请林道清鉴定一坨马蹄金的真伪,林道清用牙齿咬了马蹄金一口,不一会儿人就死了。再问,没有人认得那一高一矮两个人,但那两个人却认得林道清。
       武志强觉得此事很蹊跷,问茶馆老板:“那两个人不会是第一次进你的茶馆吧?”
       茶馆老板答道:“那两个人有些面熟,昨天来茶馆里喝过茶,好像是兴隆号布庄里的编布客!”
       武志强扭头问曾其知:“兴隆号布庄在什么地方,系何人所开?”
       曾其知小声告诉他:“兴隆号布庄是唐家的,与县衙只有一墙之隔。每天晚上,工人编布编得累了,就唱麻布神歌来提神。”
       武志强听明白了,每天晚上他都可以听到的那种歌就是麻布神歌,县衙隔壁的那个编布场就是兴隆号布庄。如果毒死林道清的凶手真是兴隆号布庄的人,这事又把林家和唐家搅到一起了。他一定得谨慎行事,稍不留意,搅乱的就是整个金鹅县的麻布市场。他喝问:“如果见到那两个人,你还能认出来吗?”
       茶馆老板拍着胸口说:“那两个人就是化成灰,小人也能认出来!”
       武志强说:“好,我这就带你去兴隆号布庄认人,你可不能胡乱指认!”
       茶馆老板点头犹如鸡啄米。武志强将茶客们放了,只带了茶馆老板,来到兴隆号布庄。
       兴隆号布庄本是李家所开,为全城最大的编布机房,每天有两百多人在机房里编布,夜间吼起麻布神歌来声震长空。近来因麻布市场不景气,李家便将机房卖给了唐家。徐家老二被害后,唐际洲将老大徐文富请来管理布庄,又新添了五十张机头,多了一百个编布匠,布庄的规模更大了。徐文富听说县大老爷亲自来看兴隆号布庄,便站在布庄门口迎接。
       主簿曾其知向徐文富说明来意,徐文富就领着武志强走进了机房。
       武志强引着茶馆老板走在成排的编布机中,茶馆老板沿着机头一个一个地看,一百五十张机头看完了,他摇摇头:“没有!”
       武志强用狐疑的眼光看了茶馆老板一眼,又看看徐文富,只好带着差役走了。
       徐文富注意到了武知事那奇怪的目光,微微感到了不安。他立刻回了唐府,来到唐际洲的书房禀报:“武大人好像怀疑我们了,他带人到布庄里来搜查过了。唐少爷,你可得提防些啊!”
       唐际洲微笑着说:“县大老爷那是例行公事,我们怎么会害死林老爷呢?我正准备去林府吊孝呢,林老爷与我父亲是世交啊。”
       徐文富走后,唐际洲亲自前往林府吊唁。自查清杀害父亲的凶手为高师大后,唐际洲对林家已经前嫌尽释,林道清遭此凶死,他越发同情林家了。林家的正堂屋双扇门洞开着,林道清的遗体停放在堂屋里:脚向神龛,头朝外。这是一种特殊停放法,表示死者心不甘,向列祖列宗宣誓,一定要复仇。这种停法叫做“脚踏先”。灵堂的挽联是:
       参不透前因后果,结局如斯悲梦断;
       抛得下美酒香草,逢场已矣随春归。
       唐际洲走上前,向林道清灵柩行跪拜礼。礼毕,他将自撰的挽联挂在灵堂左侧。
       林俊杰带领一群男女孝子跪在地上,向唐际洲致答谢礼。唐际洲将他们一一扶起。
       扶起了林俊杰,再扶第二个时,他面对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他握住的是一双软绵绵的女人的手,跪在他面前的人竟是翠枝!唐际洲失声叫道:“你原来是林家的小姐?”
       翠枝没有说话,她泪眼婆娑地点点头,脸上溢出的全是哀怨,眼里溢出的尽是忧伤。
       唐际洲一愣,不由得魂惊魄动了。
       林家虽已发出急电,向京城里的大少爷林俊才报了丧,但京城距家路远山遥,林俊才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林俊杰决定不等哥哥了,他让阴阳先生选了个下葬的日子,早些让父亲入土为安,他也好早些用心来为父亲报仇。
       林道清出殡这一天,前来送葬的人不少,虽说林家平时做人免不了有些张狂,但每逢凶年恶岁,林家也接济穷人,如今人一死,受过恩惠的人也只记得他的好处。林道清生前长袖善舞,广交天下豪杰,相识甚多,真所谓:关公也有对头人,曹操岂无知心友。金鹅城里一时车水马龙,鼓乐喧天,大街小巷无处不闻鞭炮之声。
       纸钱灰飞烟灭,唢呐声随风远逝。林俊杰独自跪在父亲的坟前,久久不肯离去,他在寻思着如何为父亲报仇。
       夕阳西下,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回走。
       快到城边了,蓦地,他看见前面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在快步疾走,高的像一根竹竿,矮的像一个冬瓜。林俊杰倏地想起,害死他父亲的两个人就是一高一矮。他加快了脚步,紧跟在那两个人的后面。
       那两个人匆匆忙忙往前走,全不知后面有人跟着。到了兴隆布庄门口,高个子进去了,矮子折身走了过来,林俊杰急忙闪到一边。
       待矮子走拢了,林俊杰看清那是一个麻脸,猛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叫花头麻大头吗?上次父亲六十五岁生日就是让这帮叫花子搅得一塌糊涂,父亲的病也因此而起,现在看来麻大头就是害死他父亲的凶手!
       林俊杰快步走回家中,对洪剑锋附耳低语了几句。洪剑锋领命去了,林俊杰从箱底拿出崭新的德国造手枪别在腰间,恨恨地吐出一口长气。
       朦朦胧胧的月色中,一行人走在去城外蛮子洞的路上,林俊杰找来的土匪朋友九指拇走在最前面,他自己则紧跟在后。
       山风不慌不忙地摇曳着。九指拇领着一群人冲进蛮子洞,有十几个叫花子正在岩洞里喝酒。
       九指拇看了林俊杰一眼,问:“林少爷,你说怎么办?”
       林俊杰瞄了那些叫花子一眼,问:“你们的叫花头儿呢?”
       几个叫花子异口同声地道:“进城去了,还没回来。”
       林俊杰对九指拇道:“这些人,每人割下一只耳朵!”
       叫花子们一听,一齐跪在地上求饶。林俊杰不说话,反背着双手,走出了蛮子洞。洞里响起了杀猪般的号叫声,土匪们动起手来毫不手软,揪住耳朵就割。不一会儿,九指拇手里就捏着十几只耳朵了。
       林俊杰对叫花子们道:“告诉麻大头,叫他明天规规矩矩地来找我!”
       离开了蛮子洞,走到城外分手时,林俊杰对九指拇道:“明天,我叫人给九哥送一千大洋到寨子里去。”
       月色依旧朦胧,林俊杰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早就恨透了这群叫花子,今晚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等到明天,他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清早,林家的双扇大门刚刚裂开一条缝,麻大头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哭兮兮地喊:“林二少爷饶命呀!”
       林俊杰到客厅里跷了个二郎腿坐定,在桌子上摆了一把雪亮的尖刀,然后让洪剑锋把麻大头带进来。
       麻大头走进客厅,见了林俊杰,立刻扑通跪在地上:“林二少爷饶命呀!”
       林俊杰将尖刀拿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不屑地道:“饶命?一个叫花子,你那条命值几个钱?我问你,昨天跟你一路走的那个人是谁?”
       麻大头知道问的是谁,立即回答道:“他叫臭虫,是道上的一个朋友。我只晓得他是荣昌袍哥码头的人,其余的事,我确实不知道。我若说了半句假话,林少爷把我的舌头割了就是。”
       林俊杰将刀插在桌子上,当的一声脆响。他的声音也很脆:“怎样才能找到臭虫?”
       麻大头如实答道:“每天早晨在兴隆号布庄,保你能找到臭虫。”
       林俊杰不解:“他为什么会在兴隆号布庄里?”
       麻大头想了想道:“他为布庄守夜。”
       林俊杰沉吟片刻,断定麻大头也不敢说假话,就点点头:“没事了,你走吧。”
       麻大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站起来,屁股上被洪剑锋狠狠踢了一脚,才相信这是真的,朝林俊杰叩了一个头,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出了客厅,放开双腿飞快地跑了。
       次日清晨,林俊杰与洪剑锋早早地来到了兴隆号布庄。
       大门虚掩着。
       洪剑锋飞起一脚,将门踢开。两人走进屋,林俊杰在前,洪剑锋在后。林俊杰感到地上有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低头一看,原来地上横着一具死尸——正是臭虫。
       仵作验尸完毕,向武志强禀报道:“这个人也是中铅金毒而死,跟林道清老爷的死因一模一样。”
       武志强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人立刻去传玉壶春茶馆老板来问话。这边,他问徐文富:“这个人不是编布的,为何会死在布庄里?”
       徐文富回答:“他是守夜的,每晚下半夜,工人不编布了,还有布留在机子上,这里就得留一个人看守。”
       武志强又问:“这个人是谁?”
       徐文富毫不隐瞒:“他是我舅舅的朋友,绰号臭虫,荣昌袍哥码头上的人。”
       武志强沉吟着,不再问了。
       差役把玉壶春茶馆老板叫来了。武志强指着地上的臭虫,对茶馆老板道:“你看仔细点儿,这个人是不是那天毒死林老爷的凶手之一?”
       茶馆老板俯下身子,认真细看了一遍,站起来道:“大老爷,是,毒死林老爷的就有他,他就是那个瘦高个子!”
       武志强点点头,忽然脸色一沉,指着徐文富道:“把他带走!”
       几个差役扑过来,擒住徐文富。徐文富大叫冤枉。差役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就走。
       唐际洲闻讯赶到兴隆号布庄,臭虫的尸体已被移到门外,大门上贴了一张封条。他愣了片刻,本想亲自去县衙里问个明白,但一转念,此事还是让管家出面为好。唐运良领命去了。他自己则独自来到了林府,说是有事找林二少爷。
       林俊杰见唐际洲突然登门造访,不免有几分愕然。
       唐际洲道:“我想跟你谈谈‘织女牌’商标的事,因为这个商标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我想,为了少死一些人,我们两家都放弃这个商标吧。”
       林俊杰轻轻叹息一声:“唉,好,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反正现在商标没有了,一切都是白说了。”
       唐际洲看了林俊杰一眼,沉吟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今天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家的那一半商标,是在我家里被盗的,是你妹妹翠枝送给我的,你可千万别怪她呀!”说完,怔怔地看着林俊杰,等着对方大发雷霆。
       林俊杰却很平静地看着唐际洲,声音平和地道:“这事我早就猜到了,我不怪她。她认为这个商标是不祥之物,怕这个商标会给家里带来灾难,就干脆把商标送人了,这样,既成全了你们唐家,又省掉了很多烦恼。只是她不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了结的。”
       唐际洲不作声了。沉默片刻,他对林俊杰道:“毒死你父亲的凶手死了一个,肯定有人在后面指使,他们不会罢休,你可得防着点儿!”
       林俊杰脸上露出杀气,冷冷一笑:“我不会放过这些人的!”
       唐际洲回到家的时候,徐文富刚好被放回来。徐文富像遭霜打了的胡豆苗,没精打采的。
       唐际洲连忙安慰他:“现在没事了,你就别再去想这事了。”
       徐文富沉思道:“我想,臭虫的死,肯定与那个商标有关,唐少爷,你可得小心啊!”
       唐际洲点点头:“我会防备的。好好休息几天,我让苏二哥来帮你管布庄。”
       徐文富离去了,唐际洲心里老想着织女牌商标的事,这商标像一根绳索,总是把他的日子捆得紧紧的。想了一阵,他急匆匆到了母亲的房里。
       唐高氏见儿子神色有些异常,就问:“洲儿,你有什么心事吗?”
       唐际洲道:“母亲,我想把家里的那个织女牌商标交给县衙保管。”
       唐高氏略作沉思,便问:“这个商标本来就是假的啊,放在家里好好的,何必交给县衙保管呢?”
       唐际洲提醒道:“可是,母亲,外面的人都认定我们家里的这个商标是真的呀!”
       唐高氏不解地问:“是真的又怎样?商标在我们家,谁也拿不走啊!”
       唐际洲解释道:“母亲,您是知道的,因为这个商标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如果再让它留在我们家中,肯定是还要死人的;如果让县衙代为保管,说不定就没事了。”
       唐高氏答应了:“洲儿,你说的也在理,你去找武大人商量,请他代为保管吧!”
       唐际洲见母亲同意了,就立刻带了家中的那份商标,来到了县衙,求见知事武志强。武志强与唐际洲在客厅里见面,唐际洲拿出商标,向武志强说明来意。
       武志强听后,沉吟道:“县衙代私人保管东西,没有先例,唐少爷,你叫我好生为难!”
       唐际洲诚恳地道:“武大人,任何先例都是人创造出来的,你就开个先例吧!”
       武志强想了一会儿,终于道:“好吧,唐少爷,我就以县衙的名义代你保管一阵吧,我写个字据给你。任何时候,唐少爷凭字据就可以取回自己的商标。”
       他叫来曾其知,以县衙的名义写了一张字据。
       武志强对曾其知道:“把这份真商标和那份假商标放在一起,反正真假商标都是唐家的,你看如何?”
       曾其知点头:“大人想得周到,真假商标放在一起,即使被盗了,得到商标的人也分不清真假。”
       武志强有些不高兴了:“别说不吉利的话,放在县衙里的东西也会被盗吗?”
       第八回 救爱婿做饭下毒接密函入山还愿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金鹅城刚从睡眠中醒来。寒风从街面上轻轻扫过,街上行人稀少,吆喝声断断续续。县城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凄凉。
       唐际洲从大院里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青石板街上。
       街上的人都紧张兮兮的,人们纷纷议论着昨晚县城发生的大事。
       唐际洲向行人打听,有人告诉他:昨晚,林家被抢了,贮藏在家中的麻布被洗劫一空,抢劫林家的好像是官兵。他听得半信半疑,决定去林府看个究竟。
       他来到林府门前,正要往里走,却见门口有两个穿黄褂子的大兵持枪站在两边。他犹豫片刻,走上前去,向士兵打听:“请问两位军爷,这林家出了什么事?”
       一个士兵回答他:“林家通匪,剿了。”
       唐际洲不无惊讶地问:“有这种事?我们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呀?林家的二少爷呢?”
       那站岗的士兵不耐烦了:“早就被乱枪打死了!快走,快走,再不走把你也当成通匪的抓起来!”
       唐际洲只得离开了林府,心头涌起无限的凄凉:林家曾是何等辉煌的人家,而今却衰败如此,世事难料啊!他最担心的还是翠枝,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岂不悲痛欲绝?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间已回到自家门口。
       管家唐运良正站在那里等他,模样十分焦急。唐运良带着哭腔道:“少爷,我们家的兴隆号布庄也被抢了。”
       唐际洲没有惊异,这似乎是他预料中的事,他只是淡淡地问:“损失多少?”
       唐运良回答道:“堆放在布庄里的麻布全被抢了,总共有三百多匹!”
       唐际洲若无其事地道:“算了,就只当施舍了吧!只是这些兵是哪个部队的?”
       唐运良道:“听说是驻川南的一个混成旅,旅长姓贺,他们说是奉命前来剿匪,要本县百姓筹集军饷。”
       唐际洲感慨道:“世道艰难啊,兵匪一家了,不知武知事对这些驻军是何态度?”
       唐运良摇头道:“武志强昨晚逃走了,县衙被驻军当作了营房。”
       唐际洲的脸色陡然变了:“县衙被驻军占了?那些驻军不会对县衙也抢劫吧?”
       唐运良不假思索道:“当然也抢了,听说值钱的东西都被抢了,统统拿去充军饷!”
       唐际洲失声叫道:“我们家的商标呢?我们家的‘织女牌’商标呢?糟了,糟了!”
       唐运良不知内情,小心地问:“少爷,‘织女’商标与县衙有何关系?”
       唐际洲解释道:“我早就把‘织女牌’商标交给县衙保管了,如今县衙遭劫,覆巢之下无完卵,商标肯定遭殃了!”
       唐运良安慰道:“少爷莫慌,那些兵再横,也不至于把官府保管的东西抢了去吧!武知事给你字据了吧?到时候,少爷只消拿字据去找县衙换回商标就是了。”
       唐际洲叹了口气,摇头道:“商标要是真的不在了,县衙拿什么来还你呀?常言道:不怕收债的是英雄,就怕欠债的是真穷。”
       他和管家说着话,一路来到县衙门口,却见有四名士兵持枪站立在门外,看来县衙是进不去了。
       由此,唐际洲整天不出门,只在屋子里看书,心里盘算着麻布的事,只待驻军走了之后再作打算,每天都让唐运良出去打探消息。
       这天晚上,天色漆黑,阵阵寒风袭来,给人以冰凉刺骨之感。这正应了一句古话: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兴隆号布庄依旧繁忙,机杼声声,梭子飞扬。徐文富和苏二哥合织一台机子:苏二哥穿梭,徐文富坐机,两人配合得很是默契。苏二哥原本是跟在唐际洲的身后,后来布庄里的机头增加了,唐际洲就叫苏二哥帮着徐文富看管布庄,两人空闲时,就坐在机头上织布。
       约摸二更时分,外面响起了急骤的脚步声。
       苏二哥觉得有些异样,他是个走江湖的人,对脚步声特别警觉。他停了手中的梭子,对徐文富道:“我出去看看!”
       苏二哥在前,徐文富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布庄大门,站在门口往街上看,但见街上有许多人在奔跑,那些人手中都拿着刀枪,脚步都很匆忙。
       布庄里闹哄哄的,编布的人都被外面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惊得慌乱了。
       苏二哥见人心惶惶,对众人道:“大家都回家睡觉吧,今晚就不编布了。”接着,他急匆匆回到唐府,找到唐际洲,把街上的情形描绘了一遍。苏二哥有些担心:“这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两人正说着话,一群人已冲进唐府院子里来。为首的是袍哥码头的费老六,他的身后跟着几十个背棒棒枪的人。费老六命人将唐际洲团团围住。
       唐际洲瞟了费老六一眼,不屑地问:“我唐府又不是茶馆酒店,费六爷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进来了?”
       费老六放出一个鼻音,冷笑道:“我们袍哥码头想请唐少爷去喝讲茶,摆摆龙门阵!”
       唐际洲满不在乎地道:“我又不是你们袍哥里的人,凭什么跟你们喝讲茶?笑话!你袍哥里的一个小小的老六,也敢来我唐府撒野?”
       费老六将手中的七子连手枪掂了掂,不咸不淡地道:“你的布庄里男女混杂,深夜不散,有伤地方风化。唐少爷,我们袍哥码头是专管这种事情的。”
       唐际洲发怒了:“我不跟你这个小混混儿谈,我只见你们的龙头老大!”
        费老六微微弯了下腰:“唐少爷请吧,我们老大正在茶馆里等你呢!”
       这时,李雄飞领着几个人走来了,几支枪对准费老六:“我看谁敢动我们少爷!”这边,费老六弟兄的枪口也都对准唐际洲。
       唐际洲看了李雄飞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都把枪放下,我正想去见一下叔丈人呢。费老六,带路吧!”双方都收起了枪,费老六在前面带路,唐际洲跟在后面,走得从容。
       走出唐府,立刻有人用黑布蒙了唐际洲的双眼。
       过了几天,唐际洲没有回家,唐高氏觉得事情不妙,她知道儿子还在龚正彪手里,就把管家唐运良叫来,吩咐说:“你快到三湾去,叫龚雪梅回娘家,让他二叔立刻把我的洲儿放回来!”
       唐运良一路疾步箭行,不到半天工夫就到了三湾。唐运良喘着粗气,把唐际洲被袍哥抓走之事说了一遍。
       龚雪梅还没听完,就失声痛哭起来:“二叔的心太狠了,他连亲侄女婿也不放过……”唐文氏也在一旁呜呜哭泣着。三湾毕竟消息闭塞,婆媳二人今天才得知唐际洲被龚正彪抓走的消息。
       龚雪梅止住了哭声,大声说:“唐管家,你回去告诉老夫人,让她放心,我这就回娘家去,就是拼命也要把我的男人救出来!”送走了唐管家,龚雪梅对婆婆说了几句话,就回娘家去了。
       回到娘家,已是傍晚时分。
       龚雪梅一进门就抱着母亲放声大哭。她哭着诉说了事情经过,母亲小声劝慰说:“有妈在,你啥也不要怕,哪个想要让我的女儿守寡,我就要他不得好死!”
       龚雪梅偷偷地瞟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的眼里掠过一束凶狠的光芒,脸上隐隐透出一股阴沉的杀气,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趁着乱子,龚正彪正在县城里领着袍哥暗中闹事。现在家里只有龚雪梅的母亲龚柳氏和婶娘龚金氏。婶娘龚金氏在厨房里做晚饭,龚雪梅和母亲在屋子里闲聊。不巧这时候,龚正彪回来了。
       龚柳氏来到厨房,对弟媳说:“她二叔回来了,你们夫妻俩去说说话吧,我来做饭。”
       弟媳感激地看她一眼,揩揩手,自去陪丈夫了。
       饭做熟了,龚正彪入座后,看了嫂子一眼,问:“大嫂,雪梅回来了,她咋不出来吃饭呀?”
       龚柳氏说:“她正在赌气呢,别管她,娃儿家。二叔,你快吃吧!”
       龚正彪也不再问,只顾低头吃饭,吃了两碗饭,却见大嫂呆呆地坐着,没有动筷子。不禁有些诧异:“大嫂,你怎么不吃饭呀?”
       龚柳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心里闷得慌,不想吃饭。”说完,又叹息一声,似有无限心事。她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龚雪梅见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就问:“妈,出什么事了?”
       龚柳氏喘着粗气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龚雪梅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就站起来要往外走,却被母亲拦住了:“不要慌,等一会儿再出去。”龚柳氏抱住女儿,身子直抖。龚雪梅偷偷地看了母亲一眼,她看到母亲的眼里全是绝望。
       饭厅里传来了响动,龚柳氏的脸色变得蜡黄,浑身筛糠一样剧烈抖动起来。
       龚雪梅站起来,想出去看看,却被母亲死死地抱紧了,脱身不得。
       终于,饭厅里没了声响。龚柳氏放开女儿,站起身说:“我们去看看吧!”
       龚雪梅忐忑不安地紧跟在母亲的身后,来到饭厅里,看到了令她魂惊魄动的一幕:龚正彪和他的妻子倒在地上,身子蜷缩着,像两把弯曲的弓,两人的手还紧紧勾在一起,四个鼻孔还在流血,但人早已断气了。
       龚雪梅吓得倒退两步,声音颤抖地问:“妈,是你毒死了二叔和二娘?”
       龚柳氏镇静地点点头:“是,我不毒死他,他就会要我女婿的命!只是你二娘死得冤枉。”
       龚雪梅伤心地哭起来:“妈,现在怎么办?”
       龚柳氏很轻松地说:“女儿别怕,你拿些银钱回婆家去,人是我毒死的,跟你没关系。”也不管女儿怎样痛哭,她拉着女儿,直奔龚正彪的卧室:“他屋子里肯定有很多钱,你把他的钱都拿走,妈一个人去抵命就是了。”
       龚柳氏把所有的抽屉打开,希望能找到大洋和铜元,但抽屉里除了账本之外,没有找到一文钱。最下面的一个暗屉是上了锁的,龚柳氏撬开它,伸手朝里面一摸,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大红色的绣花锦囊。
       锦囊是用红缎做成的,一面绣着一只蝴蝶,另一面绣的则是一束梅花,绣工极为精致。站在旁边的龚雪梅也被吸引住了,她从母亲手里夺过绣花锦囊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将纸慢慢展开,纸上是一幅精美的图案:中央是一织女坐机织布,左下角是双梭飞扬,左上角有“织女”二字。
       龚雪梅失声叫道:“这不就是我们唐家的‘织女牌’商标吗?这东西怎么会在二叔这里呢?”
       龚柳氏听女儿如此说,也怔住了,她也曾听说过‘织女牌’商标的事,忍不住问:“真的是那个商标?”
       丈夫曾向她详细描述过商标的图案,龚雪梅看到这个商标的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龚雪梅点点头,肯定地说:“是的,这就是我们唐家的那个商标!”
       龚柳氏笑了:“好,好,菩萨有眼,你们唐家的东西又找回来了!梅梅,拿着这东西,快回婆家去!这里有我。”
       龚雪梅想到二叔和二娘的死,浑身又起了鸡皮疙瘩,她拉着母亲说:“妈,我们一起跑吧!”
       龚柳氏将女儿一推,低声吼道:“快走,再不走,一个也走不脱了!”
       龚雪梅愣了一下,没再多想,将那个绣花锦囊藏在身上,折身出了门,沿着黄泥巴小路飞奔。
       龚柳氏估计女儿已经走远了,她慢慢来到饭厅里,看看地上的龚正彪夫妇,慢慢地跪了下去,眼里流着泪,嘴里呢喃着:“是嫂子对不起你们啊,我到阴间来陪你们了!”说完,站起身来,端起桌上的碗,将龚正彪夫妇剩下的饭全吃进肚里去了。只过了片刻,她便倒在了弟媳的身边……
       夜色渐渐浓酽起来。从龚家大院子到双河镇仅数里之遥,龚雪梅很快就到了镇的入场口,她正要进场,前面有一个老头儿拦住了她的去路。
       龚雪梅有些惊慌地问:“老伯,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拦住我?”
       老头儿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是唐家的少奶奶。你家里发生的事,我都看见了,你不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龚雪梅更加惊愕了:“请问老伯贵姓,为何要帮我?”
       老头儿沉静地说:“我姓刘,叫刘肖夫,是这双河镇上徐文富的舅舅。我与唐少爷的嗣父唐进士曾是至交。”
       龚雪梅一时心里也没有了主张,就向刘肖夫请教说:“刘老伯,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刘肖夫告诉她:“赶快把那个商标藏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商标的事,包括你的丈夫。”
       龚雪梅不解地问:“这可是他们唐家的商标呀,怎么不让他知道呢?”
       刘肖夫微微摇头说:“龚姑娘,你没说对,这个商标不是唐家的,而是林家的,但它是在唐家被盗走的,有朝一日还得物归原主。”
       龚雪梅想了一下,忽有所悟,就问:“照刘老伯所言,这商标应该是一式两份?”
       刘肖夫点点头:“龚姑娘说对了,你手里拿着的只是商标的一半。”
       龚雪梅忍不住问:“请问刘老伯,还有一半在什么地方?”
       刘肖夫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地说:“还有一半应该在县衙主簿曾其知手里。那一半商标才是唐家的,先是放在县衙里,前几天晚上贺旅长的队伍进城时,就被曾其知趁乱弄走了。”
       龚雪梅惊问:“曾其知现在什么地方?”
       刘肖夫叹息说:“唉,早就跑了,大概是朝重庆方向跑了。”
       龚雪梅呆呆地站在寒风里,身子微微发抖。
       她忽然问刘肖夫:“刘老伯,你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
       刘肖夫说:“别问了,照我说的去做。”
       龚雪梅看了刘肖夫一眼,不再犹豫,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金鹅县仁字码头袍哥龙头老大龚正彪暴死的消息传出,县人无不震惊。
       龚正彪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云顶山上。
       云顶山离县城三十里,地处三省交界处,地势险要,扼川滇黔三省之咽喉。山上住着九指拇的土匪队伍。九指拇是土匪世家,经三代人苦心经营,他的队伍有五百多人、三百多条杂七杂八的长短枪,也算得上兵强马壮。他的土匪队伍很有特色,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四处打劫,亦农亦匪。九指拇本姓黄,小时候左手小指长疮坏掉了,就只剩下九个指头了,故名九指拇。黄家虽是土匪,但祖上与林家却是世交,两家的交情不错,一直沿袭至今。
       其实林俊杰并没有像县人传说的那样,他没有死。林家遭袭那晚,他虽被追杀,但侥幸逃生,落魄之后,便来到了云顶山上。九指拇念及世交之情,把他当贵宾供奉起来。两人成天在山寨里饮酒谈天,等候机会报仇。他们早已查清,那次林家遭袭与袍哥有关。
       九指拇每天都派出不少“钩钩”和“点手”四处打探消息,所谓“钩钩”就是专门负责踩点的人,“点手”则是专事打探官府消息的人。有“点手”回来说:龚正彪死了,贺旅长的队伍揩了一把油就也走了,县内空虚。又有“钩钩”回来说:龚家大院子正在办丧事,可以趁机把龚家洗劫了。九指拇望着林俊杰,笑道:“林公子,你报仇的时候到了。”
       林俊杰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但要报仇,而且还要……”
       九指拇见林俊杰欲言又止,忍不住问:“林公子还要做什么,尽管直说,我肯定会帮你的忙!”
       林俊杰说:“我还要当金鹅县的县官。”
       九指拇笑了:“你想当就当嘛,我只要钱,不会跟你争这个县官来当。再说,我穿上那件衣裳也不像那家人。自古以来,哪有土匪当县官的?”
       林俊杰笑了:“好,我们两个就这样说定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两人筹划一番,留下两百人守山寨,拖了三百人的队伍下山,披星戴月,直奔县城。
       冬天的凄凉味在夜晚尤为明显。没有花香,没有鸟语。大街上行人稀少,小巷里阴森可怕,不时有几缕哀怨的歌声从青楼里飘出来,平添了晚归人的愁绪。
       县衙里却热闹着,费老六和几个弟兄正在县衙里推牌九。龚正彪死了,费老六本该随袍哥组织回龚家大院子去办丧事的,但官兵一走,县衙没人看管,费老六趁机带了一帮弟兄进县衙逍遥,赌得不亦乐乎!
       几声枪响,打破了县城的寂寞。
       费老六陡地站起,从腰间拔出枪来,指着桌面上的牌和钱说:“谁也不准乱动牌,我出去看一下回来!”
       费老六提着枪雄赳赳走出去,还未走到大门口,一群人已端着枪冲进来了,为首一人,正是匪首九指拇。九指拇抬手一枪,打中费老六的右手,费老六手中的枪跌落地上,只好乖乖受擒。只片刻工夫,县衙里的袍哥弟兄全被九指拇的队伍活捉了。
       林俊杰走进县衙,坐在正堂之上,当起了县官,他吩咐把那些袍哥弟兄带上来。众土匪将费老六一群人押到堂上,林俊杰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费老六。他微笑着问:“这位兄弟,那天晚上带人追杀我的就是你吧?你冒充的是贺旅长的队伍,可惜,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费老六只得咬紧牙巴骨说:“该死活不成,我今天落在你的手里,认了。要剐要杀,随便!”
       林俊杰不喜不怒地说:“我不剐你,也不杀你,我只问你:是哪个烂贼派你来杀我的?”
       费老六不慌不忙地说:“你以为我会说吗?你不要乱想了,把肠子想旧了,今后不装屎。”
       林俊杰不识青红皂白四色签筒中签条的作用,大怒之下顺手抽出一支签条,扔在地上,大喝一声:“打!”
       差役一看是白色签条,应该打五大板,就把费老六按倒在地,重重地打了五下。
       费老六不但不觉得痛,反而哈哈大笑了。
       林俊杰也笑了:“别笑得太早,你不说,会有人让你说的。黄大哥,你有办法叫他开口吗?”
       坐在一旁的九指拇道:“办法要好多有好多,他就是铁打的金刚,老子也要敲开他的嘴巴!”
       费老六抬头望了九指拇一眼,立刻有些不寒而栗了。他分明看见九指拇的脸上像吹了集合号一样,五官挤在一起,现出一种奇特的凶悍,眼里有两道冷光射出,刺得人五脏六腑都发凉。
       九指拇吩咐旁边的土匪:“拿镰刀把来!”
       一个小土匪应声去了。
       林俊杰看了九指拇一眼,不知道这个匪首要用什么刑法。旁边的人也感到莫名其妙。
       小土匪很快就把镰刀把拿来了,擀面杖般粗细的镰刀把,一尺半长,一头尖,一头齐,棒身光滑,油亮可鉴。
       费老六偷偷地瞄了那镰刀把一眼,不知这家伙厉害在什么地方,心里害怕起来。
       林俊杰终于忍不住发问了:“黄大哥,这镰刀把有何用处?”
       九指拇回答说:“镰刀把的黑道名字叫屁眼虫。有句行话叫做,大丈夫最怕妻淫子盗,小男人怕屁眼遭虫操!”转身大声吩咐,“把这个毛毛虫按翻,裤子脱了,屁眼亮出来!”
       几个土匪抢步上前,如狼似虎地把费老六按翻在地,几把扯下他的裤子,等候九指拇吩咐。
       费老六拼命挣扎。
       九指拇吩咐:“把镰刀把从他屁眼里打进去!”
       土匪们奉命行事,拿起那根光滑的镰刀把,将尖的那头对准费老六的屁眼,猛地插了进去。
       费老六痛得大声叫喊起来。
       九指拇说:“别忙着叫唤,还没加楔子,痛的时候还在后头,慢慢来!”
       费老六说:“黄大爷,林少爷,我说,我全部说出来!你们就饶了我吧!”
       九指拇示意土匪们暂停:“好,听这个屁眼虫说!要是说了假话,立马加楔子!”
       费老六说:“这些事全是龚正彪指使我干的,我也是奉命行事!”
       林俊杰摇头:“你没说真话!我林家的事,龚正彪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费老六说:“那是因为有洪剑锋通风报信。”
       林俊杰大惊:“也就是说,洪剑锋是你们袍哥安插在我林家的奸细了?”
       费老六:“是的,洪剑锋是龚正彪的徒弟,他本来就是我们袍哥码头的人。”
       林俊杰冷声说:“没你的事了,我会找洪剑锋算账的。”
       话音刚落,九指拇手中的枪响了,一颗子弹穿过费老六的脑袋。
       林俊杰不无惊讶地看了九指拇一眼:“黄大哥怎么把他毙了?”
       九指拇说:“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兄弟,还有些啥子事情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林俊杰想了一下,说:“你借五十个弟兄给我,其余的人,你带回山寨。酬劳嘛,我会派人给你送来的。”
       九指拇立刻点了五十名土匪给林俊杰,随即带着大队伍回山寨了。
       天亮了,林俊杰带了几个土匪弟兄急匆匆回到家里。朱漆大门大开着,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无端给人一种荒凉寂寞之感。他走进院子,几个下人围拢来,齐声欢呼道:“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林俊杰顿时有了沧海桑田的感觉,他急忙问:“洪剑锋呢?叫他来见我!”
       众人齐声回答说:“洪先生走了,昨晚上走的。”
       林俊杰心里明白,洪剑锋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早早地溜走了。
       这时,翠枝回来了。
       翠枝一本正经地说:“二哥,你抓紧时间做正事吧!”
       林俊杰问::“现在的正事是什么?”
       翠枝说:“你现在占领了县城,当了县官,应该找到唐际洲,把‘织女牌’麻布打出去!”
       林俊杰皱着眉问:“怎样才能找到唐际洲?”
       翠枝指点说:“你是县官呀,马上出安民告示,告示下面落上林俊杰三个字,人们看到你的名字,就知道县衙已经换人了,也就有人来帮你了。”
       林俊杰让翠枝住在家里,别再往外乱跑,他则匆匆回到县衙,草拟了一张告示,贴了出去。告示云:
       晨昏交替,昼夜更新。昨日军阀闹事,今天商人坐衙。孰是孰非,姑且不论。闲事放开,吃饭要紧。织布种田,各司其职。麻布买卖自由,价钱双方自定。百姓公平交易,官府不必过问。油盐柴米酱醋茶,自己解决;修桥补路捉强盗,官府摆平。
       金鹅县知事林俊杰布告县人
       此告示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经嘴巴传播,眨眼间,全县城里乡间,都知道林俊杰当上了金鹅县知事。
       随即,刘肖夫现身了,他带着唐际洲来到林府。林俊杰不在家,翠枝将二人迎进客厅。
       翠枝见了唐际洲,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她有千言万语要跟唐际洲说:“唐少爷,你这些天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际洲淡淡一笑说:“嗯,我一直住在圣灯寺里。”
       翠枝有些气愤了:“这个龚正彪也太无情无义了,连侄女婿也不放过!”
       唐际洲笑道:“不过,住在圣灯寺里也不算坏,每天有和尚陪着,并不觉得寂寞。”
       翠枝又问:“龚正彪死了,又是谁把你从圣灯寺里找出来的呢?”
       唐际洲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慧智和尚对我说:‘唐少爷与圣灯寺的缘分已尽,请回吧。’就这样,我就出来了。刘老前辈在庙子门口碰见了我。”
       翠枝“哦”了一声,看了刘肖夫一眼,也不再问。
       唐际洲突然回家,唐高氏先是欢喜,接着便流泪了:“洲儿,你终于回来了?”
       李雄飞也进来了,站在一旁。他看了唐际洲一眼,好像有话要说。
       唐高氏朝李雄飞轻轻一挥手:“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李雄飞依然站着不动,犹豫了片刻,他才怯怯地说:“这里有一封圣灯寺和尚送来的信,是给老夫人的。”
       唐际洲将手伸出去:“给我!”
       唐高氏却拦住了儿子,对李雄飞说:“把信给我!”
       唐际洲狐疑地问:“母亲,圣灯寺怎么会给您写信呢?孩儿怀疑这又是一个阴谋!”
       唐高氏脸上一白,呢喃道:“我二十多年前向庙里许过愿,也许是他们来催功德了,唉,是到了该还愿的时候了!”
       她极快地伸手接过信,嘴唇抖动着,声音极低:“你们都出去吧!”
       李雄飞先出去了,唐际洲愣了一下,也只得出去。但他在门口站住了,他怕母亲看了那封信之后出什么意外,决定暂不离去。
       只一会儿,果然母亲呼唤他了:“洲儿,你进来吧!”
       唐际洲走进屋里,见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唐高氏说:“我明天得去一趟圣灯寺,把那个愿还了。”
       唐际洲半信半疑地问:“信上果真说的是还愿的事?”
       唐高氏点点头,但她没有拿信给儿子看。唐际洲很想看看那封信,但又不便开口。他只得点点头说:“既然如此,孩儿明天就陪母亲去一趟圣灯寺吧!”
       唐高氏摇头说:“洲儿,我还是自己去还愿吧,这样才灵验,你得去打听打听雪梅的下落,我放心不下雪梅呀!”
       唐际洲微微闭了双眼,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龚雪梅的身影。这些日子,他四处打听雪梅的下落,却是杳无消息,她到哪里去了呢?但家中出了这么多的事,且还在继续出事,母亲身上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这是一个谜,这肯定是一个阴谋,他担心母亲会出事,他现在不能离开家!唐际洲没作声,他轻轻地走出了母亲的屋子。
       这天晚上,唐际洲对管家唐运良安排了一番,说是去找龚雪梅了,就离开了家。
       次日清晨,李雄飞雇了一乘小轿,抬着唐高氏,朝圣灯寺走去。
       唐际洲躲在圣灯寺外,直到中午,他看见母亲从庙里出来,上轿离去,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唐际洲第二天才回了县城。刚刚走进自家大门,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天井里奔跑着。那女人边跑边唱:
       豌豆尖,荚荚菜,挑进城里做买卖。有钱买个花姑娘,无钱买个十八癞。
       唐际洲定睛一看,那女人却是他的妻子高锦绣。他走上前去拉妻子。高锦绣挣脱他的手,在天井里绕着圈儿乱跑。
       这时,李雄飞从屋里出来了,唐际洲立刻扭头问:“她怎么了?”
       李雄飞低着头,小声说:“少奶奶疯了!”
       唐际洲失声叫道:“咋会这样?我才一天不在家……”
       李雄飞很伤心地说:“今天天刚亮,少奶奶从屋里跑出来就这样了!”
       管家唐运良跑过来,大声喊:“少爷快去,老夫人快不行了!”
       唐际洲本想走过去看看妻子,听管家这么一喊,忙问:“我母亲怎么啦?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唐运良说:“少爷你不知道,老夫人昨天从圣灯寺进香回来就病了,睡在床上没起来过,水没喝一口,米没进一颗……”
       第九回 走雾城千里寻妻住旅店深夜撞鬼
       唐高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瞪着屋顶,人已气息奄奄,似乎有些心事未了,一时半刻落不了气。
       见到唐际洲,唐高氏脸上绽出一丝艰难的微笑,以手指心,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脸上的几条皱纹聚集拢来,很快就把微笑挤走了。她挣扎着抬了一下头,想坐起来,但没有成功,颈子一歪,断气了。
       她的嘴缓缓张开,上下两排牙齿全是乌黑。
       唐际洲大惊失色,母亲也是中毒身亡,且中的是铅金毒!唐际洲对围在旁边的人一挥手,大声说:“你们都出去!”
       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唐际洲将门关严了,迅速地将母亲的卧室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搜出来。圣灯寺和尚送来的那封信也不知被母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际洲开了门,将管家唐运良叫到面前,悄声问:“半个时辰前,有没有谁进过我母亲的卧室?”
       唐运良肯定地回答说:“没有。没有老夫人的召唤,谁也不敢进这屋子!”
       唐际洲想了想,又问:“我母亲昨天从圣灯寺回来后,与谁单独说过话没有?”他想,母亲应该给人留下了什么话才对,她不会把秘密轻易带走的。
       唐运良回忆着:“老夫人昨天去圣灯寺烧香还愿,是李雄飞陪着去的,也没听李雄飞说什么。她老人家回来后就躺在床上,没出这间屋子,应该没有单独同谁说过话。”
       唐际洲继续问:“她将什么东西给别人没有?”
       唐运良不假思索地说:“老夫人即使有东西要交出来,如果少爷不在身旁,除了我之外,她不会交给别人的。”
       唐际洲又问起妻子高锦绣的事:“高锦绣是什么时候疯的?”
       唐运良叹息道:“事情就这么怪,老夫人刚刚病倒在床,少奶奶就疯了!”
       唐际洲决定:“通知亲戚,为老夫人办理后事!”
       唐运良担心地问:“少爷,这事不报官?”
       唐际洲干脆地说:“不报,报官也没用。”
       高锦绣疯了,龚雪梅走了,母亲死了,唐际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瘦了一圈,成天没精打采的,望着街上过往匆匆的行人发呆。只有翠枝来看他时,他的脸上才能露出一点儿难得的笑容来。
       这天下午,到开晚饭的时候了。唐际洲不见高锦绣来吃饭,问:“少奶奶怎么没来吃饭?”
       丫环说:“少奶奶的房间里没人,我们都找了两遍了,还没找着。”
       唐际洲立刻叫人再去找,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家人回来报告说:有人看见少奶奶在城北的一口堰塘旁边转悠过,会不会是掉在堰塘里了?
       唐际洲立即带人打了灯笼火把,来到堰塘边,请人打捞。很快就网起了一具死尸,果然是高锦绣。唐际洲抚着妻子冰凉的身子,潸然泪下。
       办完了母亲和高锦绣的丧事,唐际洲从乡下把生母接到了城里。
       生母唐文氏带来了一个绣花锦囊,说是龚雪梅从她二叔屋里找到的,要婆婆亲手交给丈夫。
       唐际洲急问:“雪梅在哪里?”
       唐文氏流着泪,伤心地说:“她说这只是一半,她找另一半去了。唉,她已怀有身孕了啊!”
       这时,翠枝来看他。唐际洲将绣花锦囊放进翠枝手里:“这东西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翠枝大惊失色:“你不是说这东西丢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唐际洲嘘道:“小声点儿,谨防隔墙有耳,为这东西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你先收下再说,到时我会给你解释的。”
       翠枝说:“我已经送出手的东西,咋能收回来呢?”
       唐际洲说:“这东西你必须拿回去,其余的话,以后再说。我正要去见你二哥。”
       翠枝也就不再推辞。
       林俊杰和唐际洲在林家书房见面,翠枝也赖着不走。林俊杰对唐际洲说:“我想请你出来担任麻布商会会长一职,你千万不要推辞。”
       唐际洲犹豫不定:“我在商场没有威望,恐怕难以服众。”
       林俊杰说:“你家的麻布生意做得这么大,再加上有我这个县官给你撑腰,谁敢不服?你们唐家底子厚,家大业大,没人敢说闲话的。”
       唐际洲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你那个县知事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哪天就垮台了,麻布市场不就越搞越乱吗?”
       林俊杰笑了:“这你不必担心,我已上报省督军府了。我大哥是国民中央政府的秘书,他能把这事摆平的。”
       唐际洲心一横:“好,我来当这个会长!”
       林俊杰高兴地说:“要搞好金鹅县的麻布市场,只有我们林家和唐家联手才行。”
       唐际洲突然想起一件事:“林二哥,我已经把你们林家那一半商标找回来,交给你妹妹翠枝了,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林俊杰说:“我最关心的是麻布市场,有那么多的人靠编布吃饭啊!”
       唐际洲不由得称赞说:“听你这口气,还真的像是一县之长了。”
       林俊杰叹息说:“事不关己不劳心,坐在这把椅子上,就不得不想这事了。就是九指拇来坐这把椅子,也一样要想麻布的事。”
       唐际洲问:“九指拇是谁?”
       林俊杰说:“一个土匪头子。”
       唐际洲若有所思,他想说什么,张了下口,又停住了,终于没说出来。
       林俊杰突然问:“唐少爷是否想过,你身边有内奸?”
       这话把唐际洲吓了一大跳,他摇头说:“不会吧,我家的下人都忠心耿耿,没有人像内奸啊!”
       林俊杰挑明了说:“在你做唐进士的嗣子之前,你们唐家就有两个人是被铅金毒死的,这难道不是怪事吗?”
       唐际洲心想,你还不知道我母亲也是被铅金毒死的呢。
       林俊杰又说:“唐进士当初从京城回家时,走到离县城五里远的森林遭到袭击,有谁知道他当天要到家?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你们唐家的人做内应?”
       唐际洲说:“这事我也怀疑过,但我后来又觉得不会有内应的,是我母亲无意中把消息透露给了高师大。”
       林俊杰冷笑说:“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林家这份商标在你家中被盗,照理这商标应该落在高师大家中才对,但却是在龚正彪家中找到的,你不觉得这事很奇怪吗?”
       唐际洲说:“这件事是很奇怪!”
       林俊杰斩钉截铁地说:“你身边肯定有内奸,这个内奸跟龚正彪有关,也跟高师大有关!”
       唐际洲若有所悟地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我防着李雄飞!”
       林俊杰道:“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你一定要防着他!”
       唐际洲点点头。
       黄泥小路像一曲缠绵不断的情歌,在大山的皱褶里唱来唱去。唐际洲疾步箭行,赶往双河镇。
       到得镇上,他在街上买了一些纸钱香烛,心情沉重地走向龚家大院。
       龚家大院的人都认得唐际洲,他们对这位本家姑爷还是很尊重的。一群人领着唐际洲到了龚柳氏的坟前,放了鞭炮,烧了纸钱,磕了几个头,又到龚正彪夫妇坟前祭拜一番。唐际洲缓缓地离开坟场,他问:“龚雪梅还有别的亲戚吗?”
       一个远房叔丈人告诉他:“雪梅有个亲姨妈在重庆城边上,说不定她到姨妈家去了。”
       唐际洲辞别众亲戚,默默地站了片刻,便倏地转过身子,朝着通往重庆方向的石板大路走去。
       只走了三天,唐际洲就到了重庆。
       好一座重庆城,山高路不平,街道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房屋起起伏伏,时而依山傍水,时而首尾不见。唐际洲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在如此杂乱无章的一个城市里,要寻找一个熟人,真的是大海捞针了。但龚雪梅是他的妻子,且已有孕在身,他不能不找。
       第二天,唐际洲走出城去,开始沿着郊区寻找龚雪梅的姨妈,他只知道龚雪梅的姨妈姓柳,嫁的丈夫姓曹,就只好挨家挨户地打听。累了歇一会儿,渴了讨碗水喝,天黑时又回城来住。他相信,要不了半个月,他就能找到妻子。重庆再大也有边,人再多也有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之间,两个月闪过去了,可他连雪梅的影子也没找到。
       这样白白地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后来,唐际洲决定租一个铺面来做麻布零售生意,一边卖麻布,一边找人。于是写信回金鹅,将徐文富叫了过来。徐文富到重庆后,两人就租下一家铺面,开起了专卖麻布的店子。店名依旧叫兴隆麻布店,算是把老家的招牌打到重庆来了。偌大一个重庆,以前却没有一家专卖麻布的店子,这兴隆麻布店一开张,生意竟很兴隆。每天,他们一人在家守店,一人出去打听龚雪梅的消息。
       又是两个月匆匆过去。
       这天,徐文富出去打听消息,唐际洲坐在店里卖布。将近中午时分,一个客人走进店里,开口就要做一笔大买卖:“我要买三百个麻布,全要一千二百个头的上好货,要包送!”
       唐际洲一听,不禁吓了一大跳,忙说:“对不起,我这里总共只有一百多个麻布,全卖给你也不够啊!”
       那客人头戴一顶博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声音却很动听:“三百个麻布都没有,这生意也做得太小了吧?”
       唐际洲很客气地说:“对不起,先生,这种麻布是要定做的。”
       那人笑着说:“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我不是先生,我不买麻布了!”
       唐际洲听这笑声很耳熟,又细看一下那人的身形,原来是翠枝!
       翠枝昂起头,伸手揭开博士帽,轻轻一甩头发,亮出真面目,粲然一笑:“唐少爷,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唐际洲心里一热:“可能是缘分吧,有缘总是能相见,哪怕千里万里!何况我们只隔几百里呢?”
       翠枝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这次不能算缘分,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唐际洲微微一惊:“此话怎讲?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翠枝的眼眶红了,凄楚地说:“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你也是有家归不得。我和你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唐际洲忙叫翠枝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这才急迫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快说给我听,你二哥现在怎么样?”
       翠枝泪如泉涌:“我家又被那些官军占了,二哥至今生死不明!”
       唐际洲的心略为安定了些,他知道林俊杰可能藏到土匪窝里去了,就安慰翠枝说:“你别担心,你二哥肯定是到九指拇那里去了,他不会有事的,等那些官军一走,他就会回家的。”
       翠枝摇头说:“那些官军怎么会走呢?现在是三支队伍住在城里,云南的一个团,贵州的两个营,还有四川一个团的队伍,金鹅城里全是官军,整天闹得鸡飞狗跳的,真正的民不聊生啊!”
       唐际洲不解:“云南和贵州的官军到四川境内来干什么?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翠枝说:“他们都是打着剿匪的旗号进城的,可目的还不都是为了抢夺城里的麻布!”
       唐际洲总算听明白了,有些担心地问:“我家住进了官军没有?”
       翠枝只得将实话告诉他:“你家住了一个连的队伍,你母亲已回到乡下避难去了。”
       唐际洲气极了:“岂有此理,我得回去看看!”
       翠枝阻拦说:“你可回去不得,他们正在四处张贴告示,说你通匪,悬赏捉拿你呢,你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际洲气愤地说:“我怎么会通匪呢?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翠枝说:“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那些官军一进城就给你和我二哥按上通匪的罪名,一定是有人暗中与官军勾结,想谋夺我们两家的财产,彻底置我们于死地!”
       唐际洲认为翠枝说得有理,就说:“我们暂且不回去,等风头过去了再作定夺。”
       两人正说着话,徐文富回来了。徐文富与翠枝打了招呼,神色却很不安。
       唐际洲看徐文富的神情有些异样,就问:“今天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徐文富瞄了翠枝一眼,疑惑地说:“我在街上碰着林小姐家的塾师洪剑锋了!”
       翠枝的神色立刻严峻起来:“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跟踪我来的?”
       唐际洲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这绝不会是巧合,洪剑锋这个人可不简单!”
       翠枝的神情又变得坦然了:“用不着怕他,这里是重庆,又不是在本地的码头上,谅他也掀不起啥大风大浪!”
       徐文富依旧忧心忡忡:“天下袍哥是一家,重庆的袍哥也是会帮他们的忙的。我们应该防着点儿!”
       唐际洲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看着翠枝问:“你来了重庆,今后有什么打算?”
       翠枝不无诧异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来重庆是为了找你,该我问你呀,你有什么打算?”
       唐际洲已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就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就和我们一起开麻布店吧!”
       翠枝就这样在重庆住下了,兴隆麻布店里又多了一个帮手,三人轮流出去打听消息。翠枝是个生性好动的人,她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外出时总是女扮男装:头戴一顶博士帽,身着一件青府绸长衫,手里拿一把荣昌折扇,走路时步履轻盈,很像一位潇洒风流的富家阔少。
       这天,翠枝又女扮男装上街闲逛,她走到一条热闹的街道上,见前面围了一个圈子,许多人在看热闹,便挤了进去。原来是一个走江湖的人在卖打药,那江湖客正在叫卖:
       大不通,小不通,车前草,兔儿风。牛牛草,麦门冬。腰杆痛,脚杆痛,离不开银丝杜仲。两脚迈不开,就吃云南的走马胎,吃了云南的走马胎,屙尿要冲过街!
       江湖客说完就开始卖药,一个蹲在旁边的人站起来帮着收钱。那收钱的人,头戴一顶遮阳草帽,衣着虽是很普通,但两眼炯炯有神,举止落落大方。
       翠枝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来到翠枝面前,将手中的托盘递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比着手势,意思是让翠枝往盘子里放钱。这人真的在哪里见过,翠枝一边摇头,一边努力回忆着。她突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金鹅县衙原来的那个主簿曾其知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而且沦落到如此地步?翠枝仔细盯了曾其知几眼,认准是他无疑了,就立刻往住处跑。
       有关曾其知盗走“织女牌”商标一事,翠枝也曾听二哥说起过,没想到自己今天却把他碰上了。翠枝一路小跑回到住处,正巧唐际洲和徐文富都在店里,她一口气把遇见曾其知的事说了出来。三人只激动兴奋了片刻,就沉默了:怎么才能顺利捉到曾其知呢?
       唐际洲说出一个主意来:“曾其知不是在卖草药吗?我们去对他说这里有病人,请他上门看病,只要他肯上门就好办。”
       翠枝说:“这个主意好,我见过他,他没见过我。我去请他来。”
       唐际洲沉吟半晌,只得点头说:“你得小心点儿,说话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三人商议停当,翠枝立即出了店门,直奔卖打药的地方而去。
       时近中午,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卖打药的人也正准备收摊子了。翠枝立刻走了过去,用沉重的语气对江湖客说:“师傅,我家有个人得了怪病,不知师傅能不能医?”
       江湖客一听,眼里大放异彩,急忙问:“得的什么病?你说来听听!”
       翠枝一副很焦急的样子:“双脚发麻,坐久了就会两眼发黑……”
       没等翠枝说完,江湖客就迫不及待地说:“这种病好医,用针灸,保你药到病除!你家住什么地方?”
       翠枝说:“不远,离这里只有几条街,是不是麻烦师傅走一趟,中午饭就在我家吃吧?”
       江湖客爽快地答应了。
       曾其知在旁,脸上很平静,似乎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忙着收拾行头。
       不一会儿工夫,三人就到了兴隆麻布店,唐际洲和徐文富躲在门后,待曾其知和江湖客走进门,两人几乎是同时闪了出来。唐际洲握着黑亮的德国造手枪,指着曾其知的脑袋,厉声问:“曾主簿,你还认得我吗?”
       曾其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并无半点儿惊讶。
       唐际洲感到好生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说话?”
       曾其知摇摇头,比着手势,依然不说话。江湖客在旁答话说:“他是个哑巴,说不出话。大王,你有事就问我吧!”
       唐际洲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江湖客,便掉过头来问:“你说,你和他是怎样在一起的?”
       江湖客说:“我是在两个月前碰见他的,他当时还会说话。后来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矮壮胖子,约他出去,回来以后就说不出话了。”
       翠枝插话问:“他是不是舌头被割了?”
       江湖客说:“他的舌头是好的,是让人灌了药,我是卖药的,我晓得这一行的门道。”
       唐际洲又问:“他告诉过你他是什么人吗?”
       江湖客回忆说:“他向我吹嘘过,他是袁大总统的人,现在袁大总统死了,他不敢回京城了,只得暂时流落江湖,请我收留他,他日定当厚报。就这样,我就让他给我当了帮手。”
       唐际洲不再问话,他沉吟半晌,拿起柜台上的纸笔,递给曾其知:“是谁把你弄哑的?你写出来!”
       曾其知伏在柜台上,写出三个字来:洪剑锋。
       唐际洲又问:“我家的商标在哪里?”
       曾其知写出的还是三个字:洪剑锋。
       唐际洲与翠枝交换了一个眼色,将手一挥,对二人说:“去吧,你也可怜,我不为难你了!”
       江湖客听得此话,立刻几步跨出门去,放开脚步就跑。曾其知看了唐际洲一眼,没有表情,不慌不忙地走出门去。
       徐文富不解地问:“唐少爷,你就这样把他放了?他可是偷抢商标的罪魁祸首啊!”
       唐际洲叹了口气,道:“他也够可怜的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徐文富很是惋惜地说:“把这个姓曾的放跑了,他就不会再来了!”
       唐际洲却自信地说:“他不来,另外一个人却要来了!”
       徐文富不解地问:“谁要来了?”
       唐际洲说:“洪剑锋要来了,他已经知道我们住的地方了。”
       翠枝问:“他真的会来吗?我们应该怎么办?”
       唐际洲淡淡地说:“我就在这里等他,他有事情想问我,我也有事情要问他。”
       翠枝又问:“你估计他会什么时候来?”
       唐际洲的嘴角翘起一个神秘的微笑:“应该是在今晚吧!”
       夜色深沉,几颗星星闪闪烁烁地俯视着人间的芸芸众生。山城睡了,耳边却流淌着永不停息的涛声。
       二更敲过。虚掩着大门的兴隆麻布店内,亮着一豆灯火。
       唐际洲独自坐在一方小桌前,桌上摆了两碗茶。他品着茶,耳朵却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阵细弱游丝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门外戛然而止。
       好久,都没有动静。
       唐际洲将茶碗盖子磕了两下茶碗,发出两声叮当脆响,他清了下嗓子说:“门没关,你进来吧!我等了你好久,给你泡的茶都快凉了。”
       门吱呀一声响,一条人影闪了进来,轻轻一跃,到了唐际洲面前。
       来人果然是洪剑锋。洪剑锋见唐际洲坐着没动,且一副不惊不诧的样子,免不了有些慌乱,问:“唐少爷怎么知道我会来?”
       唐际洲回答说:“你想得到织女牌商标,所以肯定会来的。坐下喝茶吧,有话慢慢说,离天亮还早着呢!”
       洪剑锋只得在唐际洲的对面坐下了,他揭起茶碗盖子,茶水正冒着腾腾热气,一股淡淡的茶香在屋里缭绕着。他扭头看了一下四周,这才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不无尴尬地对唐际洲说:“唐少爷既然早有准备,想知道什么,就先问吧!”
       唐际洲说:“好,我问你,我家交给县衙保管的商标现在什么地方?”
       洪剑锋回答说:“还在县衙里。”
       这回答让唐际洲吃了一惊:“在县衙什么地方?”
       洪剑锋却狡黠地说:“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了,现在该我问你了,这样才公平!”
       唐际洲平静地说:“好,你问吧,轮流来,一人问一次。”
       洪剑锋问:“你家的两份商标图案中,到底哪一份才是真的?”
       唐际洲不假思索:“穿了针眼的那份是真的,你得到的是哪一份?”
       洪剑锋微微有些不安地说:“唐少爷真会说笑话,你凭啥说我手中有一份商标呢?”
       唐际洲笑了:“洪先生虽然聪明,说话却露了马脚,你手中没东西,会问这个问题吗?”
       洪剑锋不好抵赖,只得说:“我手里的确有一份商标,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是捡来的,捡来的东西,官都追不回去。”
       唐际洲不慌不忙地说:“你恐怕不是捡来的吧,应该是从曾其知那里抢来的才对。我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既可以治你一个谋财害命之罪,又能使我自己的东西物归原主。”
       洪剑锋一声冷笑:“我今晚就把你杀了,你还能送我去官府吗?”
       唐际洲端坐不动:“那你动手吧!”
       洪剑锋笑嘻嘻地说了声:“那就得罪了!”话音落地,他的右手往腰间一探,一把雪亮的短剑早已握在手中,左脚轻轻抬起,手中的短剑朝前一送,直插唐际洲前胸。
       唐际洲见眼前寒光闪过,身子往后一仰,后背着地,右脚飞起,踢翻桌子。
       洪剑锋正单腿独立,受桌子压迫,站立不稳,倏然倒地。唐际洲一个“兔儿双蹬腿”跃起,一只脚踏在桌子上,洪剑锋被压在桌下,动弹不得。唐际洲微微一加力,洪剑锋痛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叫出声来。
       翠枝和徐文富从内屋走出来,两人惊诧地看着唐际洲。翠枝夸赞说:“唐少爷,你还有这身功夫啊?真人不露相啊!”
       唐际洲一脚踢开桌子,对洪剑锋说:“起来吧。”
       洪剑锋站起来,红着脸说:“没想到唐少爷的功夫那么好!”
       唐际洲叹了口气说:“我这功夫是在日本学的,本是用来做大事的,没想到今天却用来对付你这种毛毛虫,唉!”
       洪剑锋从身上掏出一个油纸包裹,双手递到唐际洲面前:“唐少爷,这是你家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你放我一马吧!”
       唐际洲慢慢打开油纸包,拿出“织女牌”商标图案,仔细看了一会儿,摇头说:“这份商标是假的,你还不能走,得陪我回金鹅县去,只有把那份真的商标找到了,你才脱得了干系!”
       洪剑锋哭丧着脸说:“其实,另外一份商标在你家太太龚雪梅身上,她早已回家了。”
       唐际洲微微皱了下眉,怒道:“你先前说在县衙里,此刻又说在龚雪梅身上,东拉西扯的,你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洪剑锋解释说:“你太太龚雪梅在重庆找到了曾其知,你太太功夫好,曾其知打不过你家太太,就随便给了她一张商标,得以脱身。你太太不知这商标真假,就拿着商标走了。我说的全是真话。”
       唐际洲心里寻思着,龚雪梅会功夫不假,她不知道商标有真假两份也有可能,只是龚雪梅至今仍未回家,其中定有蹊跷。唐际洲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洪剑锋,我太太龚雪梅至今还没回家,是不是让你给害死了?”
       洪剑锋一惊,倏地跪在地上,大声喊冤:“唐少爷,你就是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呀,她可是我的师妹呀!”
       唐际洲听得糊涂了,不相信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洪剑锋说:“我是龚正彪的徒弟,龚雪梅的武功也是她叔叔传授的,我和龚雪梅当然就是师兄妹了。”
       唐际洲更加吃惊了:“原来你是龚正彪的徒弟?”
       洪剑锋很平静地说:“还有你更没想到的呢,李雄飞也是龚正彪的徒弟。”
       唐际洲瞪大了双眼:“如果真的如此,那所有的一切就全是一个大阴谋了,这一切都是龚正彪策划的?”
       洪剑锋摇头:“不是,我师父只是想得到商标,他不能算真正的主谋。”
       唐际洲心里一亮,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曾其知才是整个事件的真正主谋!”
       洪剑锋依然摇头:“也不是,曾其知是后来才对这个商标有了兴趣,就卷入其中了。”
       唐际洲不禁愕然:“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到底谁是真正的主谋?”
       洪剑锋面带戚色,眼里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唐少爷,你就别问我了,其余的事,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唐际洲已经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些隐情,他淡淡一笑说:“好,我不问你了,但我要带你回金鹅县城去对证,证明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洪剑锋慌了,忙问:“跟谁对证?”
       唐际洲很干脆地说:“跟李雄飞对证,你们是师兄弟嘛!”
       洪剑锋不停地磕头求饶说:“唐少爷,我不能回去呀,我回去就没命了,你做做好事放我走,我会一生一世给你烧香磕头的。”
       翠枝在一旁插话了:“洪大哥,你跟我们林家的恩怨,就不该回去说清楚吗?”
       洪剑锋又朝翠枝叩头说:“三小姐,我的确对不起林家,可那也是师命难违呀!再说,当初我也曾尽心尽力为老太爷卖过命啊!”
       唐际洲被翠枝的话提醒了,态度更加坚决:“洪剑锋,我必须带你回去,你欠的债太多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如此!”
       洪剑锋从地上缓缓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次日清晨。道路曲折,鸟语啁啾。四个人走在同一条小路上,却各怀心事,彼此无话,脚步飞快。
       傍晚时分,四人到了荣昌县城,人也走累了,也正是住店的时候了。唐际洲找了一家客店,要了三个房间。三个房间都得从一个小巷里进出,洪剑锋单独住在最里边一间,唐际洲和徐文富住中间,正好挡住洪剑锋的出口,翠枝住最外边一间。唐际洲想,这样的安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了。
       约摸四更时分,正是好睡的时候,唐际洲却醒来了。他再没有什么睡意,躺在床上静静地想心事,想着龚雪梅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她一定在外面受了不少罪的,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到此,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
       忽然,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传出重重的一声闷响。唐际洲陡地翻身从床上坐起,侧耳细听,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他情知不妙,忙提了枪下床,开门往外一看,但见一条黑影已从洪剑锋的屋内跃出,几个纵步就出了巷子。
       就在那条人影消失的瞬间,他认出来了,那人是李雄飞。
       唐际洲扭头一看,却见洪剑锋的门敞开着,急忙跑进去,但见洪剑锋倒在屋子中间,他弯腰伸手一摸,洪剑锋已然断气。
       徐文富已经起床了,翠枝也跑来了,点亮了灯。
       洪剑锋的死相很惨,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两排牙齿乌黑。
       第十回 掌县印土匪亲民布罗网俊才雪恨
       金鹅县有三多:麻布多、商人多、美女多,着实让很多军阀眼红得不得了。川、滇、黔三省军阀驻进金鹅境内之后,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去剿匪,于是,三支正规军齐齐开赴云顶山,乒乒乓乓打了一阵。这可苦了九指拇,他知道硬拼难逃一劫,便将队伍化整为零,把枪支埋藏起来,各自隐蔽,以待来日。
       一夜之间,云顶山上的土匪烟消云散了。四川省军政府觉得自己的地盘上不应让他人踩一脚,但又不好得罪邻省军阀,于是就下令所有驻军通通退出金鹅县境,只留一个连临时驻守,这个连当然是川军了。
       九指拇见有机可乘,立即召集旧部,重整队伍,杀进金鹅县城。守城的官兵抵挡不住,放了几枪就逃之夭夭了。九指拇没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县城。有人问九指拇,谁来当县长?九指拇理直气壮地说:老子自己打出来的江山自己坐,这个县长我来当!
       土匪们一听,欢呼雀跃!
       九指拇训斥弟兄伙说:“老子当了县长,你们今后不准翻墙推门,不准牵羊子抓票子,不准拿梁子烧房子,要是不听,老子扯根眉毛不认人,不弄死你算是虾子!”
       只这么一番话,吓得土匪们个个伸舌头,不敢在城里胡作非为。
       九指拇找来一个前清落魄秀才,自己口述,让秀才代笔,草拟了一篇安民告示:
       在下黄光辉告知生张熟李、哥子兄弟,你我前有缘后有故,如今走上了一条路。我也算是过了灰沟(土沟沟),进了广圈(大县城),不再落一窝草边,不再是生毛子,摆了渡,过了河,保证一竿子千万要整住。我黄某是识相的,上不负玉帝皇天,下不负土地老官,我今天给父老乡亲丢个拐子(行个礼):只要你们给我留个粉壳壳(面子),在下保证你们天天喝黄汤(喝水酒)、捧莲花(拿筷子)、拈滑溜(拈大块肉)、造粉子(吃点儿便饭),你敬我八寸,我还你一尺;你烧香点蜡,我朝贡献茶。求神不如求人,还望各位给我扎墙子。
       九指拇的安民告示一贴出,引来不少人围观,也引来不少笑声。人们对那告示上的语言,不是全能读懂,但大意还是明白的。九指拇摆出一副亲民的样子,城里的老百姓却对这位土匪县长不抱希望。
       过了几天,县城里秩序井然,连小偷和乞丐都躲到别处去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土匪当了县长,城里就不会再有土匪来了,比军阀混战时的秩序好多了。
       有好事者在县衙门前贴了一副对联:
       当官何必读书,只消三朋四友,五抢六拖,一二百支快枪,结党成群住山上;
       发财勿论时辰,经历千凶万险,七生九死,几十半个脑壳,呼天抢地进衙门。
       识字的喽啰将这副对联念给九指拇听了,九指拇哈哈大笑说:“硬是给龟儿子写绝了,写得好,本县长要请他喝黄汤、拈滑溜!”
       唐际洲也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那晚洪剑锋被毒死,唐际洲让翠枝先回家,自己则报了官。荣昌县知事蔡雅南立即带了人来。蔡雅南与唐际洲是故交,案件一经说明,唐际洲自然就可以脱身了。回到金鹅县城,唐际洲方才知道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
       他将苏二哥叫来,悄悄问及李雄飞。
       苏二哥说李雄飞从未离开过金鹅县城,唐际洲顿时觉得事情蹊跷。
       牌坊街上的牌坊庄严地沉默着,不肯说出自己的隐情。牌坊下的林府冷峻孤独,大门洞开,只有一个下人坐在门口,双眼失神地看着街上。
       林府的下人看到了缓步而来的唐际洲,赔着笑脸招呼:“唐少爷,你是来找我们家小姐的吧?”
       唐际洲也不躲闪,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你家小姐在吗?我找她有点儿事!”
       下人高兴了,忙领了唐际洲进院。唐际洲刚进大门,就看见翠枝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背对大门,似在沉思。她听到脚步声,轻轻转过身来。
       翠枝犹如看见了奇山异水,眼里大放光彩,光彩里又掺有几丝忧伤:“唐少爷……”
       唐际洲说:“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你在家还好吧?”
       翠枝神情凄然,两颗清泪掉落下来:“这房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壳,我哪里还有家呀?”
       唐际洲心里一阵酸楚:“你二哥有消息吗?”
       翠枝摇头,眼泪又落下来了。
       唐际洲听出了她话中的哀怨,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就说:“你一个人住这里寂寞,不如搬到我们家去住吧,我们唐家人多,热闹,你去了心情会好一些的。”
       翠枝抬起头来,眼里缓缓漫出和风甘雨,她终于开口说:“你不如叫个人来说媒,名正言顺地把我娶进门去,这不是更好吗?你现在也没有太太了。”
       唐际洲听了这话,心旌摇荡起来,口中呢喃着:“只是,只是谁来当这个媒人呢?”
       一个粗鲁的声音在两人的身后响起:“我来当你们的大媒!”
       唐际洲和翠枝同时回过头去,竟是九指拇。唐际洲认真打量着九指拇。九指拇的打扮很特别:身穿蓝布红边背心,下着青布长裤打绑腿,头戴博士帽,腰挂德国左轮手枪。还有同来的十来个土匪,个个肩挎长枪,红光满面,精神饱满。唐际洲吃了一惊,忙问:“黄县长,你来有事吗?”
       九指拇双手一揖:“我听说唐少爷来了林家府上,就脚跟脚撵来了。林小姐,要不是有唐少爷在先,我还不便进你们林家的门呢!”
       翠枝知道他是个土匪,土匪是什么事都做的,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便小心翼翼地说:“你跟我二哥是朋友,我们家你也是来过的,没什么不方便的。”
       九指拇急忙摆手:“我黄某人如今当了县长,就不能扰民。我和你二哥虽是朋友,朋友不在家,我就不能进门呀!”
       唐际洲接过话尾子说:“黄县长果能如此,那真是金鹅百姓之福呀!”
       九指拇有些委屈地说:“我黄某人进城也有些日子了,没烧房子,没拉肥猪,没造粉子,一竿子哥儿对得起左邻右舍,对得起皇天后土啊。”
       唐际洲觉得九指拇的话不假,便恭维说:“黄县长有亲民之举,平民百姓是有目共睹的。”
       听到唐际洲夸赞,九指拇更加豪情万丈,他拍着胸口说:“不是吹牛皮冲壳子(说天话)的,这个县也只有我当县长才真正清静了几天!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话只有我土匪说出来才兑得了现!”
       翠枝与唐际洲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九指拇却抢先开口了:“这个媒人我当定了,子丑寅卯,今天正好。唐少爷,三小姐,你们今天就合圈!”
       翠枝的脸红了,九指拇把成亲说成“合圈”,就是把她和唐际洲说成猪羊了,她又不便发作,只得将目光递给唐际洲。
       唐际洲读懂了翠枝的目光,委婉地说:“多谢黄县长美意,只是我们两家都刚经历了些事情,不想大操大办!”
       九指拇大笑了:“哈哈哈,我是一定要喝你们的喜酒了,但你们今天一定要合圈,也算是我帮林二少爷了却一桩心愿。”
       翠枝听九指拇的话中有话,忍不住问:“黄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一定知道我二哥的消息!”
       九指拇摸着光头,感叹地说:“三小姐,你二哥走了,他临走前来找过我,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
       翠枝眼里流着泪,急切地问:“我二哥去了哪里?”
       九指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他不说。”
       这时,一个小土匪进来,在九指拇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九指拇朝二人一抱拳:“你们今天一定要合圈!唐少爷,今天办几桌酒席,我带几个弟兄过来朝贺!我喊一乘花轿把妹子抬过来就是了。”
       唐际洲有些为难地说:“黄县长,今天是不是时间太紧了,朝后推两天嘛!”
       九指拇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我是县长,金口玉言,没有更改。唐少爷,快回去准备滑溜!”他打了一声呼哨,领着一群土匪走了,匆匆忙忙的,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土匪走了,唐际洲和翠枝四目相对,欲说还休。两人说了些闲话,就分手了,唐际洲得回家去准备准备,他不知道那个土匪县长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唐际洲回到家里,向母亲说了刚才的事。母亲却很赞同:“你兼祧两房,现在却一个媳妇儿都没有,男子无妻便无家,你是该娶亲了。今天的日子不错,把林姑娘娶进门就是了!”
       唐府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将近中午时分,外面吹吹打打,喧闹之声震耳欲聋。一群差人打扮的土匪抬着花轿,已拥到了大门口,九指拇走在大花轿的前面,指手画脚的,活像一个大舅子。唐际洲忙迎出去,把新娘接进了大门,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来得如此迅速,看来也只有土匪办事才这么有效率!
       九指拇既当媒人,又当送亲的舅子,还当司仪,站在大堂上,主持了拜堂仪式。
       曲终人散,新郎新娘双双入洞房。唐际洲和翠枝对坐着,眉目传情,一切恍若梦中。唐际洲正要开口说话,外面却有人在叫他:“唐少爷,有急事!”
       唐际洲听得是徐文富的声音,他看了翠枝一眼,走出了新房。
       徐文富小声告诉他:“少爷的大喜之夜,本不该打扰少爷的,但这事的确很急,我舅舅查明害死弟弟的凶手了。”
       唐际洲急忙问:“抓住了吗?究竟是谁?”
       徐文富小声说:“舅舅抓到了一个小虾子,那虾子说我弟弟是李雄飞杀的……”
       唐际洲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有些不相信地说:“那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双河镇的是苏二哥呀,李雄飞当晚在县城里啊?”
       徐文富说:“李雄飞是有名的飞毛腿,他到双河镇去杀了人再回,也没有人知道啊!”
       唐际洲觉得有理:“赶快向县衙报案,让县衙派人捉拿李雄飞。”
       徐文富怀疑地说:“现在的县长是个土匪,他肯去抓李雄飞吗?”
       唐际洲很有把握地说:“别管他土匪不土匪的,他坐在那个位子上就是县长,抓起人来心更黑,手更毒!”
       接着,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向兴隆号布庄,徐文富紧跟在后。两人走进布庄一看,哪里还有李雄飞的踪影?
       九指拇带人去双河镇捉拿李雄飞,却扑了个空。回到县城,天已大亮。
       他突然发现了异样:城里住满了正规军,县城一夜之间又换了主人!九指拇惶恐不安起来,他已经进退无路了,只好带了几个弟兄,悄悄地来到唐府,叫弟兄们在外面等着,自己来见唐际洲。
       唐际洲说:“现在大街小巷里正流传说,政府军要来招安你的土匪军,据说那领头的师长也姓黄。”
       九指拇本来紧张不过,一听师长也姓黄,依稀见到了渺茫的希望,高兴地说:“姓黄的是本家,天下姓黄的都跟我是一竿子!”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只是来得早了一些,他这个县长还没当够呢。他只得请唐际洲出主意:“唐少爷,我是信得过你的,你说我要不要接受招安?”
       唐际洲看着九指拇,认真分析说:“我看还是接受招安的好,弄个小官儿当当,总比你长期在山上当土匪强。现在是乱世,你当土匪还可以混,可要是到了清平年代,你就混不下去了!”
       九指拇点点头:“少爷兄弟,你跑的是大江海,我滚的是小溪沟,你说的是圆的,我决不认成扁的。”他相信唐际洲说的话,决定接受招安。野蛮对文明总是暗暗地佩服着。
       进城的政府军果然是来招安的。官军的旗号是熊克武部第三师,他们早已将县城团团围住,师长坐镇县衙,通知黄县长前去说话。九指拇不知吉凶如何,战战兢兢地去了。
       走进县衙大堂,只见一个三十岁模样的英俊男子端坐堂上,那男子就是师长。
       师长问:“你就是土匪县长?”
       九指拇点点头,没有作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长说:“念你当县长期间未曾扰民,县城秩序不乱,麻布市场也还能维持正常。故此,本师长同意招安你的队伍。”
       九指拇悬着的心咚地落了地,他双手抱拳过肩,行了个标准的江湖礼:“师长哥子,我是醒二(我要胡作非为),你是活三(你就翻脸不认人),兄弟一竿子听你哥子的。”
       师长说:“我给你个面子,让你当个保安大队长,负责城里的治安秩序。把你的弟兄伙集合拢来,愿留的留,不愿留的就散,枪支一律上缴,重新配备。”
       九指拇听得心花怒放,没想到招安会有如此好处,他连连点头说:“师长哥子的话就是泰山极顶,兄弟我是懂规矩的!”
       中午时分,九指拇的队伍集中在县衙里缴枪,长枪短枪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师长走拢去,捡起一支枪,仔细瞧了一会儿,搁在膝盖上一折,枪断成两截,原来是一支木头做的假枪!师长笑了:“你就凭这些木棒棒也抢了个县长来当?”
       九指拇没作声,脸上免不了露出尴尬来。不过,当上了保安大队长,总算成了正果,想到这些,九指拇心里乐滋滋的。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天傍晚,龚雪梅竟突然回来了。她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还有那份“织女牌”商标。原来,龚雪梅拿到商标,正准备回家时,却突然阵痛,于是在姨妈家生下了孩子。
       龚雪梅见唐际洲娶了翠枝,心中一阵怅然,便带着儿子回了三湾,母亲唐文氏也跟着回了。
       又是一个清晨,金鹅城里平静无事,各家各户的店门次第打开。唐际洲吃过早饭,正准备去兴隆布庄看看,却听得街上响起了集合的哨音。士兵跑步的声音,急迫而紧凑。唐际洲觉得这声音有些异样,便站在大门口偷偷地观看。多事之秋,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片刻,街巷的两边都站满了士兵。看这阵势,唐际洲知道,可能有一位大人物要来金鹅城了。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要来这里。
       等了好久,也没有什么动静。唐际洲正要离去时,却见九指拇带着十几个土匪向他走来。九指拇的队伍走到唐府大门口时,扇形散开,个个持枪笔立。唐际洲不解,问九指拇:“黄队长,这是什么意思?在我家门口布岗哨?”
       九指拇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有中央大员要来金鹅城,我只管布岗!”
       唐际洲更是莫名其妙:“为何只在我家门口布岗?”
       九指拇说:“这是黄师长的命令,我也很纳闷,该不会怀疑你是刺客吧?你以前在日本时就是干这行的,妹夫,你是大名王,我是小虾子!”
       唐际洲也不再多问,该来的人总是要来的,他并不害怕。翠枝来到了丈夫身边,静静地站着,默默地等待,她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一个方阵队伍从大街上走过,方阵每排八人,共八排,八八六十四人,个个身着军装,手提长枪,迈着方步,脚步整齐而有节奏。方阵后面是两支纵队,纵队分列街的两边,纵队中间是黄师长在领队。黄师长操着正步,喊着口令,挺起胸膛朝前走,中间留出一大片空地。纵队很长,不见尾似的。
       唐际洲正努力观察、暗自猜测,纵队径直来到唐府大门口,停下不走了。
       九指拇啪地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昂首望天,一副恭敬模样。走在远处的黄师长倏地回过身来,迈着正步走到了唐府门口,站在纵队面前,朝着第三排中间一个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退立一边,站好。但见那人头戴博士帽,身着白府绸长衫,脚着油亮黑皮鞋,腋下夹了一个公文包,走路潇洒自如。唐际洲知道,那个人就是中央大员了。
       翠枝只盯了中央大员一眼,立刻认出他是谁了。翠枝迈开步子,扑上前去,口中叫了一声“大哥”,便泣不成声了。
       被翠枝叫做大哥的人,竟是林家大少爷林俊才。林俊才十年前离家到日本留学,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随孙中山闹革命,后来在中央国民政府任秘书,一直在京城干革命,今天算是衣锦还乡了。岁月沧桑,血肉相连,尽管十年不见,翠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哥。
       唐际洲听翠枝这一声“大哥”,便知道是大舅子登门了,好生欢喜,立刻上前相见,两人握手,相视一笑,虽是初次见面,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唐际洲忙将林俊才迎进家里,摆酒接风。
       临开宴时,林俊才对唐际洲说:“把那个土匪保安队长九指拇也叫进来喝几杯酒吧!”
       唐际洲不觉一惊:“大哥不在金鹅,怎么也知道他是土匪出身?”
       林俊才笑而不答,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师长一眼,黄师长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九指拇进来了,他看了林俊才一眼,受宠若惊了,行了个江湖礼:“多谢中央大员抬爱,黄某有礼了!”
       林俊才也不还礼,只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入座。
       九指拇战战兢兢地入座了,头也不敢抬,匪气荡然无存。
       林俊才举起酒杯,对九指拇说:“黄兄,多亏你撮合了我妹子和唐少爷的婚事,我敬你一杯!”
       九指拇更是受宠若惊,端起酒杯说:“多谢中央大员的提携,这杯黄汤我喝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进,用手背擦擦嘴,望着林俊才傻笑。林俊才也奖励给他一个微笑,可笑得怪怪的。
       众人开怀畅饮,喝得不亦乐乎。
       席终,林俊才对唐际洲说:“今天晚上,我在家中设宴招待妹夫,算是补办一次花红酒吧,黄队长也来作陪!”
       九指拇点头哈腰地说:“我也算是妹子的娘家人,当然作陪!”
       唐际洲和翠枝直送到大门口。林俊才带着一批卫兵走在大街上,引来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林俊才站在牌坊下的林府大门口,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十年前,他就是从这座牌坊下走出去的,父亲一直送他到街的尽头;十年后,他风风光光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父亲的慈颜。牌坊依旧,人事已非,十年,短暂得像一次呼吸。
       他一步一步走进大院,院内的那棵洋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夕阳从树叶中漏下来,斑斑驳驳洒在地上,像一群跳跃着的鸡崽。他轻轻地叹息一声,似乎要把十年积下的惆怅,送入那弗界的远方。林家大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昔日的凄凉和寂寞全被风刮走了。
       林俊才来到堂屋里,跪在父亲的牌位下,磕了几个头,放声痛哭起来……
       唐际洲和翠枝来了,这是两人成亲后第一次回门,算是补办那个古老的手续。
       林俊才亲自将妹夫和妹子迎到客厅里,下人献上茶来,他们坐在客厅里喝茶,天色渐渐黑下来了。
       下人来报:“九指拇来了!”
       林俊才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他两眼紧盯着那棵洋槐树,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
       唐际洲看了翠枝一眼,又看看大舅子,他预感到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九指拇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步往大院里走。刚走到洋槐树下,一声枪响,九指拇晃了几晃,訇然扑倒在地上。九指拇的手脚朝外摊开,淡绿色的衣衫被风刮起,就像一只变了形的青蛙。
       唐际洲的心紧缩了一下,正猜疑间,一个人提着枪从阴暗处走了出来。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林俊杰,这着实让唐际洲大吃一惊。翠枝又惊又喜地喊道:“二哥!”
       林俊杰走过来,拉着翠枝说:“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又与唐际洲打了招呼,他将枪别在腰间,坐下喝茶。
       唐际洲想着刚才九指拇的死相,不禁感叹说:“九指拇虽然是个土匪,但他做保安队长还是做得不错的,城里的秩序比任何时候都好,老百姓都这么说!”
       林俊杰苦笑着说:“你还是留过洋的人,怎么对这种人也相信?这种人,有奶就是娘,匪性难改。”
       唐际洲说:“他已经改邪归正了,总比那些改正归邪的人好嘛!”
       林俊杰冷笑说:“九指拇改邪归正了吗?他从来就没停止过杀人越货,从来就不放过任何一次敛财的机会!你以为他是真的抓不着李雄飞吗?你知道你的父亲唐进士是谁杀死的吗?”
       唐际洲好生奇怪:“我父亲是被高师大杀死的,这与九指拇有何相干?”
       林俊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叹了口气,“李雄飞获得了假商标,把假商标卖给了高师大,罪名让高师大一个人背了!”
       唐际洲觉得背脊骨有些发凉,他没想到两年前发生的那宗血案竟是如此复杂。他有些不相信地问:“这是真的?”
       林俊杰叹息说:“其实,九指拇也帮过我,可后来他得了李雄飞的钱,也想杀死我,幸亏我的命大,才大难不死!”
       唐际洲沉默不语,他不知道林俊杰说的话是真是假。
       林俊才说话了:“九指拇这股土匪为害多年,事情已经报到中央了,我才派黄师长进驻金鹅,先用软方法招安他,然后伺机一网打尽,现在总算如愿了,免得年年剿匪,却是越剿越多!”
       唐际洲吃惊地问:“大哥,消灭九指拇的计划原来是你安排的?”
       林俊才点点头:“是,我不亲自出面,金鹅能平安吗?”
       唐际洲这才明白,消灭九指拇原来还费了如此一番周折,这是一个大计划,从黄师长进驻金鹅那天起,计划就开始了。
       见唐际洲默然不语了,林俊杰说:“你如果不相信,可以问刘老前辈。”
       唐际洲正迷惑间,却见刘肖夫自外走了进来,林俊杰连忙起来让座。唐际洲更加感到茫然,刘肖夫为何突然在这里出现呢?
       刘肖夫坐定,看了众人一眼,道:“我已经查明了,李雄飞是你们共同的杀父仇人。九指拇与李雄飞确有勾结。”
       唐际洲没弄明白,不得不问:“照老前辈所言,我父亲唐进士之死也与李雄飞有关?”
       刘肖夫点点头:“唐进士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快到家时遭人杀害,那件事便是李雄飞勾结九指拇的土匪合伙干的,指使人则是龚正彪。”
       唐际洲又问:“林老太爷之死又与李雄飞有何关系?”
       刘肖夫告诉他:“李雄飞用钱买通两个人,毒死了林老太爷,其中一个是臭虫,还有一个就是九指拇手下的土匪花肚皮。事后,李雄飞毒死了臭虫,花肚皮被九指拇杀掉了。”
       唐际洲这才相信了,但还有些不解:“请问老前辈,如今龚正彪已经死了,李雄飞背后没有了主谋,可他还是照样杀人犯法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肖夫摇头说:“唐少爷还不知道,所有这些事情背后的真正主谋不是龚正彪,而是圣灯寺里的慧智和尚。”
       这话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林俊杰抢着问:“李雄飞与慧智和尚有何关联?”
       刘肖夫不慌不忙地说:“慧智和尚是李雄飞的生身父亲!”
       众人无不张口结舌,这简直就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但又没有人敢说它是假的。
       林俊才举起酒杯,对众人说:“喝酒,今天不谈这事了。明天就去圣灯寺捉拿李雄飞和慧智和尚!”
       唐际洲又一次惊诧了:“大哥,你怎么敢断定李雄飞就在圣灯寺里?”
       林俊才胸有成竹:“黄师长在金鹅县住了几个月,你以为他是在游手好闲?”
       唐际洲明白,他的大舅子林俊才对家乡的事的确是煞费苦心的。
       林俊才举起酒杯,提议:“为我们能报仇雪恨,干杯!”
       几只酒杯碰在一起。他们个个神情肃然,眼里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天尚未大亮,林俊才就带着一群人赶往双河镇,个个便衣轻装,一路无话。
       黄师长的队伍昨晚就赶到了双河镇,整个双河镇一夜之间布满了官兵,镇上的百姓却一点儿也不知情。双河镇平静无波。
       林俊才一行到达双河镇,径直来到旅馆。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等候着,那人便是荣昌知事蔡雅南。林俊才虽然不认识蔡雅南,但他估计此人就是荣昌知事,老远就将手伸了过去:“有劳蔡知事的大驾了!”
       蔡雅南连忙谦逊地说:“我是昨晚才得知中央大员返回故里的,有失远迎,请多多包涵!”
       林俊才拉着蔡雅南的手,亲热得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进了旅店,走进黄师长早就安排好的房间,坐定,蔡雅南想起几年前与林家的那段过节,心里有些忐忑,便试探着说:“以前蔡某不知实情,对令尊大人多有得罪,还请中央大员不要记在心上。”
       林俊才坦然一笑:“蔡兄说到哪里去了,你我是革命同志,文章大块书生垒,风雨同舟战友贤。家父是生意人,他的事不会影响我们志同道合的!今后我们一律以兄弟相称。”
       蔡雅南见林俊才如此宽容大度,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免不了又想起了过往的峥嵘岁月:“林兄,听说你也是在东京参加的同盟会?那一年,我也在日本,只是在横滨,没能成为首批同盟会员,实为憾事!”
       林俊才感慨道:“光阴易逝,岁月如梭,人生如白马过隙,转瞬之间已十年矣!有的同志已作古,有的同志颓废了,唉,十年兴败多少事!”
       林俊杰想着报仇的事,焦躁不安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去圣灯寺啊?可千万别让李雄飞父子溜掉了啊!”
       林俊才笑了:“老二,这事急不得,也不能乱来,寺庙乃佛门净地,非官府办公事不能擅自闯入。圣灯寺在荣昌县地盘上,今有蔡知事亲自出面,捉拿庙里藏着的恶人,便是名正言顺了!”
       林俊杰说:“蔡大人不会舞刀弄枪,让他去捉拿李家父子是不是太冒险了?”
       林俊才说:“当然不能让蔡兄亲自冲锋陷阵,但蔡兄得前去督阵啊。”
       蔡雅南向林俊才请示:“林兄,现在就去吗?”
       林俊才摇头说:“不慌,天黑的时候再出发,白天容易使百姓惊慌!这里是你管辖的地盘,我不得不为蔡兄多想一步啊!”
       蔡雅南感激地说:“多谢林兄的关照!林兄真是想得周到啊!”
       林俊才说:“我还想到一件事,我想请蔡兄重新回金鹅县做知事,把金鹅的麻布发展起来,一则是了却蔡兄钟情于麻布的心愿,二则是为家父弥补一点儿过失。唉,当初要不是家父为争一口气,蔡兄是不会离开金鹅的。”
       蔡雅南默然,心里诚惶诚恐,往事不堪回首。林俊才笑笑,不再多说。
       林俊才让黄师长拨了三十名精悍士兵,归林俊杰暂行指挥,又要刘肖夫和唐际洲从旁协助。一切准备就绪,众人耐心地等待着天黑。
       趁着时间还早,刘肖夫讲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一个姓高的私塾老师在县城里开门授徒,他教了三个徒弟,三个徒弟都喜欢上了他的女儿芳芳。后来,高老师将女儿嫁给了大徒弟唐宗鉴,二徒弟李鸣山一气之下进庙当了和尚,三徒弟刘肖夫心灰意冷步入了江湖。三兄弟再也没有来往,这就叫: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芳芳与大师兄唐宗鉴成亲后,两年都没有怀上身孕。芳芳心里很急,一时却想不出主意来,有人告诉她:圣灯寺里的菩萨很灵验,求男必定生小子,求女就会降裙钗。芳芳满怀虔诚地来到圣灯寺烧香。拜菩萨时,芳芳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扭头一看,她看到了一张熟悉而英俊的面孔,那是她的二师兄李鸣山。此时,她的心怦然而动,她猛地发现,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男人原来竟是二师兄,她顿时心猿意马了!这一夜,芳芳没有回县城,她在圣灯寺里住了一夜,她把自己的痴心和真情都交给了二师兄慧智和尚。这一次,芳芳有了身孕。这时,唐宗鉴正忙于求取功名,成天寒窗苦读,对妻子与和尚偷情浑然不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芳芳生下一个怪胎,她不敢留下,叫管家将孩子抱出去丢了。芳芳不知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竟生下了一个妖孽,她偷偷去问慧智和尚:“你是否吃过什么怪东西?”
       慧智和尚仔细想了想,说出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来——
       他在打扫一间尘封多年的老房子时,隐隐闻到了一股酒香。他左顾右盼一阵,伏在地上,满地闻嗅,终于发现:在屋角的地上裂了一条缝,酒香就是从那裂缝里溢出来的。他好生高兴,找来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刨开上面那层土,挖出了一个凸肚大坛子。坛口被油布密封着,油布已破了一条缝,剥开油布,还有一层红布蒙着坛口,他揭去红布,一道白光射出,耀眼刺目;酒香扑面而来,奇异而浓烈,整间屋子犹如一个酒窖。他对着坛口往里看,坛里白晃晃的一片,只见坛底有一层薄薄的白色固体,他使劲摇动坛子,坛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不甘心,找来一根长錾子,对准坛底的白色固体使劲敲打,终于敲下指头般大小的一块固体来。他将那一小块东西放进水里溶化了,轻轻抿了一口水,原来是酒,是好酒!他找到了一坛浓缩成了晶体的百年老酒,欣喜若狂了。他将坛子打烂,把那些白色晶体刮下来,收藏好了,独自一人慢慢享用。整整喝了一年,才喝完了那坛老窖酒。自此,他的体内便躁动不安,常常欲火高升而不能自已。这时,芳芳到庙里来敬香了,他便让芳芳怀了孕。他后来听一个老江湖郎中说,那叫八卦真阳酒,喝多了不宜行房事,否则就要生怪胎!
       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唐高氏叫管家唐运良丢掉的怪胎孩子,被慧智抱走了。慧智知道,他捡到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到那婴儿是一个怪物时,他反而很高兴,他相信这孩子长大后不是大善人,就是大恶人,反正不会是普通人。慧智和尚将儿子悄悄养大,取名李雄飞。李雄飞十二岁时,慧智和尚把李雄飞交给龚正彪习武。李雄飞来往穿梭于龚家大院与圣灯寺之间,在双河镇度过了童年。李雄飞渐渐长大成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龚正彪与慧智和尚商量李雄飞的婚事。慧智知道唐高氏的哥哥高师大有一女名叫锦绣,要龚正彪去提亲。龚正彪与高师大同为袍哥中人,他以为满有把握,就向高师大提亲,谁知遭到了拒绝。慧智仍不甘心,他决心让儿子进入唐府,生活在唐高氏身边,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唐府的继承人。当唐府需要一个护院时,龚正彪推荐李雄飞进了唐府。李雄飞生活在唐高氏身边,母子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互不知情。唐进士奉商标回乡,慧智认为机会来了,便让李雄飞如此这般去做,唐府发生了一连串变故。可那层纸却无法捅破,慧智万般无奈之下,托人送信给唐高氏,要她到圣灯寺去还愿。唐高氏知道是二师兄有要事找她,也就去了。到了寺里,慧智告诉她,李雄飞就是她的亲生儿子,要他们母子相认,唐高氏没有答应。李雄飞却知道了真相,回到城里的当天晚上,就找到唐高氏,要求相认遭拒,他一怒之下,毒死了亲生母亲唐高氏,接着又给高锦绣下了疯药。
       世事苍茫,没有定数。
       天黑下来了。林俊才对蔡雅南说:“蔡兄,可以行动了!”
       蔡雅南一行赶到圣灯寺,林俊杰叫各人找了隐蔽处蹲下,自己则提了枪四处巡逻。夜空下的圣灯寺,状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蝙蝠。夜幕像一张神秘的大网,把一切罩得严严的。
       蔡雅南身后跟着刘肖夫和唐际洲,三人径直走向庙门。庙门口有两个手里拿着器械的和尚挡住去路,一个和尚高声道:“本寺夜不受香火,三位施主请回吧!”
       蔡雅南盯住和尚手中的器械,问道:“尔等乃寺庙僧人,本应早敲钟鼓晚烧香,黄卷青灯度时光,如何也使刀弄枪了?”
       和尚答道:“如今天下大乱,寺庙也不能安宁,练练武功,以求自保,阿弥陀佛!”
       蔡雅南斥道:“胡言乱语!如今虽有盗贼出没,但也不能说是天下大乱。你这和尚,身为出家人,非但不守清规,反而惹是生非,难怪有人说这圣灯寺藏污纳垢,我看此言不假!”
       和尚发怒了:“这位施主,本寺又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向本寺泼污水?”
       这时,林俊杰突然出现了,大声说:“我们奉县长之命,前来捉拿杀人凶犯慧智和尚,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那和尚笑起来:“慧智方丈一年四季住在庙里,从不出门,他怎么会成杀人凶犯呢?各位施主还是请回吧!”
       林俊杰冷笑说:“我看你这庙里没有一个好和尚,给我搜!挡路者死!”
       两个和尚将手中的器械伸出来,挡住去路。
       刘肖夫向前走了半步,厉声说:“这是荣昌县知事蔡大人,你们庙里藏着奸恶之徒,蔡大人要搜查这庙子,还不快快闪开!”
       两个和尚一听县大老爷在此,顿时软了,齐声说:“阿弥陀佛。蔡大人请!”
       蔡雅南一拂袖,对两个和尚说:“夜不成公事,我们明天再来!今晚只是先来给贵寺知会一声,让贵寺劝那恶人前来县衙投案,以此保住贵寺的名声。”
       蔡雅南说毕,转身走了。刘肖夫和唐际洲紧随其后。林俊杰却朝另一边走了,他知道蔡雅南使的是敲山震虎、欲擒故纵之计。
       哐当一声,圣灯寺的庙门关上了。
       天上银河灿烂,地上山峦横亘,天地相连,浩瀚苍茫。圣灯寺在夜空下巍然耸立,昂扬挺拔。庙门前的两棵黄桷树繁茂旺盛,犹如两把巨伞撑开,半遮半掩地呵护着神秘的古庙。月光和星光一起照下来,但见四处波光摇曳,微澜起伏,圣灯寺蠢蠢欲动。林俊杰带着几十名枪手,埋伏在庙子的四周,枪口对准圣灯寺的正大门。
       唐际洲和刘肖夫二人在庙外的左侧蹲着,防备着李雄飞从这里逃走。这里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深山。
       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夜猫子的哀号,平添了几许夜的恐惧。三更天到了,和尚们睡沉了,庙子也睡沉了。唐际洲也渐渐地有了睡意,却强撑着,两眼死死地盯着庙顶。模糊中,他依稀听见有揭瓦的声音,立刻警惕起来,睡意全无。只见庙顶右角冒出一个人头,一条人影迅疾钻了出来,贴着房瓦匍匐爬行,爬到屋檐边上,那影子站直了身子,准备跳下。
       唐际洲没有犹豫,瞄准那人影开了枪。
       枪声响过,一个人从屋顶上栽落下来。众人一声喊,乱枪齐射。枪声停了,众人围拢来,点亮了火把。
       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正是李雄飞!
       他仰面躺在地上,嘴里流着血,业已断气。
       刘肖夫走拢去,将李雄飞翻了个身,把他的裤子脱下。众人愕然,不知刘老前辈意欲何为。刘肖夫说:“火把拿拢点儿!”
       有人将火把照过去,刘肖夫指着李雄飞的屁股说:“你们看,他的屁股上长着尾巴!果然是个怪物!”
       众人争着上前观看,看清楚了:李雄飞的屁股上端长了一截约两寸长的毛茸茸的尾巴!众人无不骇然。
       刘肖夫叹息一声,说:“我们还是进庙去看看慧智和尚吧,要是迟了,说不定……”他的话没有说完。
       众人拥进庙里。和尚们都被惊醒了。林俊杰抓起一个小和尚,命他带路:“带我去慧智住的房间,你要是敢耍花招,我立刻要了你的小命!”
       小和尚不敢违抗,规规矩矩地在前面带路。走过一条深幽的小巷,再岔入一条偏巷,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前停住,小和尚说:“这就是慧智方丈的屋子。”
       林俊杰一脚踢开了门,冲进去。
       屋里有一张床,床头有一把圈椅。一个老和尚坐在圈椅上,头靠椅圈,大张着嘴,满口牙齿乌黑,两眼翻白,他的两手放在膝上,手里捧着一块闪光发亮的马蹄金。
       老和尚已经死了。
       刘肖夫不无遗憾地说:“我们果然来迟了一步,让他自裁了!”
       林俊杰的目光在屋子里扫描,他看见了床头的一个凸肚大坛子,坛口上封了一层油纸。他捡来一块砖头,对准坛肚,狠狠砸去,坛子被砸开一个窟窿,哗啦啦流出一堆黄灿灿的东西来,全是马蹄形铅金!
       唐际洲看了,摇头感叹说:“这一坛铅金,该要毒死多少人啊!”
       林俊杰还不解气,索性将那坛子砸得稀巴烂,马蹄形铅金散落得满屋都是。
       黄师长的队伍已经完成了对土匪的招安,要撤走了,林俊才也要回京城了。
       林家兄弟来向唐际洲告别,林俊杰说:“我的大仇已报,这就随大哥远去,你和翠枝好好经营麻布,苟全性命于乱世吧!”
       唐际洲也免不了有几分伤感:“二哥,你也可以经营麻布呀,又何必远走他乡?”
       林俊杰摇头,说:“我已和大哥商量好了,把我们家的那份‘织女牌’商标作为妹子的嫁妆,送给你了,你得好好珍惜!”说着话,从身上掏出那份“织女牌”商标,不由分说放在了唐际洲的手里。
       翠枝在一旁流着泪,看着两位兄长,默默无语。
       路漫漫,风潇潇,金鹅城头送故交。唐际洲将林家兄弟送到城外,洒泪作别。
       金鹅江带着人间悲喜,不慌不忙流向远方。
       林家兄弟走了,蔡雅南上任来了。
       一进城,他就和赵百通在城里转了一圈,两人步履沉重,走走看看,最后来到麻布市场,几个布贩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连吆喝声也没有。蔡雅南一阵心酸。
       两人离了麻布市场,却没有去县衙,而是来到唐府。唐际洲将蔡雅南迎进客厅,喝着茶,免不了感慨一番。蔡雅南说出来意:“我想请唐少爷出任麻布商会的会长,请唐少爷千万不要推辞!”
       唐际洲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吧,我和蔡大人因麻布而结缘,又因麻布而受挫,蔡大人去而复归,看来我们之间的缘分未尽!”
       蔡雅南脸上有了喜色,如释重负般说:“有你来当这个麻布会长,金鹅麻布就有希望了!”
       别了唐际洲,蔡雅南和赵百通一起回到了金鹅县衙,就跟他们俩当年离开时一样,悄悄地去,悄悄地来。
       日子平淡如水,平淡如水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连年战乱,麻布市场越来越不景气,唐际洲决心上省城走一趟,看能否在成都开设一个布庄。
       这一天,唐际洲到了成都。天色已晚,他便到石马巷溜达。这石马巷里有他岳父林道清置下的一座公馆,如今正闲着,说不定还能派上什么用场。正走着,忽然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这不是金鹅城里的唐少爷吗?”
       唐际洲扭头一看,那人竟是金鹅县的曾任知事武志强!这正是:一叶浮萍漂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唐际洲与武志强相处时间不长,但志趣相投,说是故知并不为过。唐际洲当即邀了武志强到林公馆里,两人喝茶叙衷肠,各谈别后时光。
       武志强说:“自那日逃离金鹅城之后,我便来了省城,如今在省政府农工商厅里做事。”
       唐际洲心里一亮:“如此说来,我们做麻布生意也与你有关联了?”
       武志强点点头:“那是当然,农工商嘛,唐少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力!”
       唐际洲长吁短叹起来:“现在麻布市场不景气,麻布积压太多,卖不出去,看着那些编布人家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却毫无办法,唉!”
       武志强说:“这事我帮不了你的大忙,但也可以在刘文辉主席面前替麻布说几句话!刘主席对四川的商业还是很关心的。”
       唐际洲立刻站起来致谢:“武大人能如此,乃金鹅麻布之幸也,我替金鹅人感谢你了!”
       两人匆匆相逢,又匆匆离别。
       唐际洲回到金鹅不久,蔡雅南就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省政府主席刘文辉已令民政厅向各县府发布训令,倡导公务人员及军学各界,都要购置金鹅麻布做夏服。现在,金堂、双流、华阳等县府已积极响应,转发了省府训令,并且向全县人民颁发了布告,他们已经开始购金鹅麻布了!金鹅麻布有救了!”
       唐际洲叹道:“此乃武志强大人之功也!”
       蔡雅南不解:“这与他有何关系?”
       唐际洲便将在成都与武志强邂逅之事说了一遍。蔡雅南听罢,不胜感慨。
       刘文辉一道训令使金鹅麻布挨过了一道难关,但麻布市场依旧很冷清。唐际洲闲暇时,便将那“织女牌”商标摆在桌上,独自望着商标发呆:这个染了那么多人鲜血的商标,何时才能闪光发亮?
       尾声
       春秋更替,岁月呼啸。天若有情天亦老,肥了夕阳,瘦了青山,苦了男人,愁了女眷。唐际洲的两鬓都染上了霜花,翠枝的眼角也有了皱纹,他们都在麻线的缠绕中渐渐老去。转眼已是民国二十六年冬。
       武志强给唐际洲捎来一个好消息:他为金鹅麻布争取到一个名额,要他送一对最好的金鹅麻布到美国的旧金山万国博览会参展。
       唐际洲精神为之一振,他立即选了一对最好的麻布,叫徐文富带着“织女牌”商标,到省城找武志强,随省参展队赴美国旧金山。
       唐际洲将徐文富送到县城的东门口,望着徐文富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美好的未来正在巍巍的大洋彼岸朝他招手……
       每天傍晚时分,唐际洲都会站在东门口,朝远方投以长久的注视,他把希望送给了比天空更为悠长的远眺。
       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唐际洲站在金鹅江边,望着平静无波的江面,禁不住心潮起伏。他花白的头发里暗藏着整个失去的韶华青春,心灵的沃土上正长着一个郁郁葱葱的希望。他在等待徐文富的归来。
       当微弱的夕阳收尽了江面上的最后一片帆影,一叶扁舟驶进了他的视线:舟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男子,正是徐文富。
       徐文富携一对织女牌麻布到美国旧金山万国博览会参展,获得了金奖。唐际洲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获得喜讯,他天天盼着徐文富归来,今天终于盼到了。
       木船靠岸了,徐文富从船上跳下来,唐际洲迎上去,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么多年的风霜雪雨,这么多年的坎坷辛酸,两人早已成为生死之交。
       徐文富从手提藤箱里拿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来。唐际洲捧着奖章,热泪长流。
       这时,金鹅江岸一片喧腾,欢笑声、鞭炮声交织成一片,一群人拥到了江边,走在最前面的是县长蔡雅南。县长蔡雅南看过奖章之后,笑眯眯地对唐际洲说:“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省政府主席刘文辉又一次在训政会上说,要支持金鹅县的麻布发展,重申全省公职人员在夏天都要穿麻布衬衣。”
       唐际洲忍不住感慨了:“金鹅县的麻布终于出头了!”
       蔡雅南也感叹了:“你这个麻布商会会长当得不容易啊!唐会长,刘主席两次帮我们县,你也应该上省城去谢谢刘主席啊!”
       唐际洲觉得有理:“县长说得对,我是得给刘主席送块匾去!”
       几日后,唐际洲制好了匾,上刻“政在养民”四个鎏金大字,下面的落款是“金鹅县麻布商会”。
       唐际洲携着金匾上了省城成都。他在省城住了三天。省城里每天都在欢送川军出川抗日,唐际洲每天都去看那悲壮的送行场面,他为之感动了,不由得又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激情澎湃的岁月!
       忽然有一天,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的二舅子林俊杰!林俊杰已是一名团长,他正带着自己的一个团,慷慨悲歌,庄严宣誓,告别父老乡亲,要奔赴抗日战场了。
       唐际洲拼命挤了过去,好不容易抓到了林俊杰的手,声音哽咽地说:“二哥,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俊杰也认出了唐际洲,他静默好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好好经营麻布,把‘织女牌’麻布做好。我要是能活着回来,也做麻布生意。”
       唐际洲还要问什么,队伍已经出发。望着林俊杰渐去渐远的背影,唐际洲的泪水猛地涌上来,模糊了双眼。
       又是三年弹指而过。三年里,唐际洲在城南办起了一家台布挑花厂,用金鹅麻布精加工,挑出图案,名曰“金鹅台布”。一时间,“金鹅台布”成为畅销货,远近闻名。翠枝成了这个厂的厂长,厂里几十名工人,全是女工。唐际洲隔一天去一次,检查台布的质量。
       有一天,翠枝忽发奇想,决心做一件事情——挑绣一幅完整的“织女牌”商标图。
       她选了一匹极品细纱麻布,将两张商标的图案合拢来,亲自动手挑绣,绣出了一幅完整的“织女牌”商标图案:中间一织女坐机织布,左下角双梭飞扬,右下角一妇女绩麻,左上角有“织女”二字。她整整挑绣了三个月,图案绣成了。她把“织女”图挂在墙上,整个大厅熠熠生辉,前来观看者无不交口称赞。
       这是仲秋的一个下午,照例翠枝在家休息,唐际洲到挑花厂。刚进厂房不久,外面便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迅即包围了挑花厂。唐际洲大吃一惊,不知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要出厂门,却被士兵挡住了。
       唐际洲与守门士兵争吵起来,正在这时,一名军官走了过来。唐际洲抬头一看,那人竟是他的大舅子林俊才!两人都愣住了,在如此场合不期而遇,是谁也没想到的。
       林俊才问:“这个挑花厂是你办的?”
       唐际洲说:“应该说是翠枝办的,我只是帮她设计而已。怎么,你来这厂里干什么?还不准我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林俊才沉吟说:“我是奉命来打前站,有几名贵宾要来参观你这个台布挑花厂,今晚还得在这里住一夜,你精心安排一下,蚊帐、台布、椅子靠背,通通得用挑花台布,这是给你们台布扬名的好机会!”
       唐际洲问:“是谁要来参观?”
       林俊才犹豫了一下,终于摇头说:“不能告诉你,我是军人,执行命令和保密是我的天职!”
       唐际洲不再问,他想起多年前林俊才以中央大员的身份回金鹅时的风光景象,如今林俊才却只是个跑腿的角色,看来那几个贵宾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天黑了,外面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队卫兵拥着三个女人走了进来,三个女人衣着华丽,气质高雅,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度。唐际洲依稀记得这三张笑脸,都是曾经在报纸上见过的,记忆的火星在他的脑海里燃烧,他立刻知道这三个女人是谁了!唐际洲吃惊了,还没来得及容他多想,林俊才已经向他介绍三个女人的身份了:“这是孙夫人,这是蒋夫人,这是孔夫人!”
       三位夫人与唐际洲一一握手,林俊才又把唐际洲的身份介绍给了三位夫人:“这位是唐际洲先生,唐先生曾留学日本,回国后致力于发展麻布事业已二十几年了!”
       蒋夫人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
       三位夫人站在那幅“织女”图前,静静地看着,她们都被这幅图案迷住了,品评着,称赞着。三位夫人问这问那,唐际洲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唐际洲的心里起伏跌宕,潮起潮落,他真没想到,宋氏三姐妹会突然同时出现在这个鲜为人知的县城里!
       宋氏三姐妹在挑花厂里住了一宿。唐际洲听大舅子林俊才说,宋氏三姐妹从重庆到成都,原本是可以坐飞机的,但三姐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坐汽车,并在金鹅留宿一夜,目的就是要看看闻名遐迩的金鹅麻布和这个台布挑花厂。唐际洲为此感到深深的荣幸,也感到深深的遗憾。他遗憾的是翠枝今天没有在厂里,人生中总有那么多的遗憾!
       次日清晨,宋氏三姐妹就要离去了,林俊才对唐际洲说:“你打算送点儿什么礼物给三位夫人留作纪念?”
       唐际洲没有想过这事,一时无语。林俊才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织女”说:“把这个商标图送给三位夫人吧,我看她们挺喜欢的。”
       三位夫人离去了,带着翠枝精心挑绣的“织女”图。
       三位夫人的车队刚刚离去,翠枝来到了厂里,她惊异地问丈夫:“你昨晚为什么没回家?”
       唐际洲却反问她:“你昨天为什么不来厂里?”
       唐际洲给妻子讲了宋氏三姐妹来金鹅的事,翠枝惊愕地张大嘴,半天都合不拢。■
       作者简介
       邱成佑,男,四川省隆昌县桂花井乡人,1949年生,曾用笔名老丘、庄言等,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刘备皇帝》、《唐僧传》、《祈嗣坛》、《县长之家》等24部,计500余万字。在《今古传奇》发表过中篇小说《神丹》等。现供职于四川某文化馆。
       创作谈
       历史的传奇和传奇的历史
       在创作《天下商标》时,我首先想到了一句话:历史的传奇和传奇的历史。
       每一段历史,都隐藏着被史学家们有意或无意忽略了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忽略的东西就成了历史的传奇;每一个传奇故事都有着或明或暗的广阔背景,当一缕光辉把这些背景照亮时,我们就找到了这些传奇故事的历史。总有一些著书立说者喜欢避开官方的视听,坐在一个角落里,用特有的叙事方式,不慌不忙地讲述着被正史忽略了的故事,于是就有了传奇文学。今古传奇生生不息,责无旁贷地支撑起了中国民间文学的天空。民间文学是一片肥田沃土。因为有了民间文学,才长出了一棵又一棵文学大树。没有任何一个作家敢说,自己没有从民间文学中汲取营养。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听讲评书,说书人用夸张的词句渲染气氛,用精彩的比喻描述人物,气氛描写加人物塑造,就形成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说书人擅长用悬念吸引听众,每到关键时,就会把话头引向另一端,让你焦急地等待。小说就是要让读者焦急地等待。故事情节如何发展,人物结局怎样?除了作者知道外,读者不知道,这才是小说的高明。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我写小说的技巧主要得益于说书人的叙事模式,特别是悬念的制作更是如此。当然,现代小说的许多悬念技巧,远远胜出了说书人“花开一朵,话分两头”的设伏形式。
       我的家乡隆昌以盛产夏布而闻名,其中的“织女”牌夏布曾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资料上就这么一点儿记载,它为文学创作留下了太多的空间,于是成就了我的《天下商标》。我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尽量增大了信息密度,这样的好处是给读者多留一点儿想象的空间,让读者有事可做——作者切不可把事情做完。
       小说一定要好看,凡是不好看的小说,无论怎样也难以算得上好小说。我想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把小说写得好看一些。《天下商标》好不好看呢?读者朋友,您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