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传奇菁华]眼线
作者:邵广佑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英俊机智的山匪头目,神秘娇俏的妓院鸨母,清末乱世,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一次神秘难测的接头,两段截然不同的感情,长白老林,衍生多少悲欢传奇!
       1、接头
       一张折叠的纸条儿,蝴蝶似的飘落在地板上。
       多伦太十分惊讶,也就是扭头看钟的工夫,从无到有不过是瞬间!
       他快步走过去,拿起纸条儿。窗子开着,微风轻拂,整个鸳鸯湖碧波荡漾,三两只游船点缀其间,荷叶莲蓬随风摇晃,其余什么也没有。
       纸条儿上只有两句话,一问一答,是接头暗语。此前他收到命令:今晚七点,前去接收一份重要情报。
       多伦太是昨天中午由山区潜入铁岭,入住这座濒湖而建、设施典雅的欧罗巴旅馆的。自从俄国老毛子进驻铁岭,旅馆商店的名字也日渐欧化。
       他早早吃罢晚饭,老和尚打坐似的闭目静坐,心中默默地把那两句接头暗语背个滚瓜烂熟,生怕有半点儿差池。看看时间接近,便起身下楼。时已暮色四合,胡同口有一辆待客的铁架布篷西洋马车,他坐上去,说了声:“去社稷坛的澡堂子。”
       车夫一抖缰绳,高头大马领会了人意,斯文地迈开步子,生怕颠着客人。
       车夫很兴奋,找话说:“老爷,您去日本人开的澡堂子可得小心点儿。今天早晨,老毛子把电灯局的日本董事长给抓走了,说他是日军的谍报人员。唉,一个槽子拴不了两头叫驴,老毛子跟小日本较上了劲儿,成了冤家对头。”
       多伦太说:“我就洗个澡,不巴结日本人,也不惹俄国人。”
       车夫说:“老爷,老毛子干吗要到咱们铁岭来修铁路?”
       多伦太说,俄国人与李鸿章签定了一个协议,要修筑哈尔滨至大连的铁路。哈大线上共有六个铁路工区,其中之一就在铁岭路。要不然这些天铁岭城里的俄国工程技术人员和护路的哥萨克部队怎么会越来越多呢。
       “老爷,铁岭城西的大辽河直通牛庄(营口),一天能跑好几百只大船,还用得着火轮车?”
       “京城里的大员说,有了这条中东铁路,可保大清二十年无事。”
       “二十年无事?我看过不了二年就要出事!哦,老爷,今年是西历的哪一年?”
       “今年是公元一九零二年,今天是八月十七日。”
       车夫大约是在算计二十年后为哪一年,便不再问了。马车跑了很长时间,终于接近了澡堂子。那是一处高大气派的日式建筑,门口立着一根很高的木杆,顶端挂着一只大灯笼,上有五个极其醒目的黑色大字“瀛泉凤吕屋”。来到近前,在门灯的映照下,清晰可见澡堂的门柱上挂着一副对子,写的是“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
       打发了马车,多伦太有意让寒凉的秋风吹吹发热的脸颊,以使头脑清醒敏捷。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想,在这种地方,谁来跟我接头呢?浴客?服务生?还是掌柜的?
       大堂里灯光亮如白昼,迎面影壁上写着一个硕大的隶书“堂”字,旁边一行小字是“盆汤”、“雅座”。
       服务生迎上来,先说了一句俄语,多伦太摇摇头。又说了句日语,多伦太还是摇头。其实多伦太日语俄语都懂,但纪律规定他不能使用,以免暴露身份。那服务生用汉语客气地问道:“先生,洗池汤还是洗盆汤?”这不是接头的暗语。多伦太初次进澡堂,也只好不懂装懂,说道:“洗盆汤吧,两盆就够了。”服务生说:“盆是一个,汤不计较,可以添换。”
       多伦太跟着服务生进入澡堂入口,那里设有长条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位番头(掌柜的),番头朝多伦太点点头,没有说话。入口的灶门前坐一男子,正在给汤水烧火,多伦太有意放慢脚步,那人却没有理会多伦太的到来。
       绕过盆汤室,服务生停下脚步,冲里面朗声叫道“有客一位!”里面应了一声“客人里边请”。
       多伦太挑开半截的门帘,里面的服务生点头哈腰地说了句客气话,递给他一根二寸来长拴着小红绳的竹号筹。多伦太接过号筹翻看一下,没有特别之处,不会是交递的情报,就系在左腕上,脱下衣服鞋袜。服务生将衣物放进衣柜里锁好,又交给他一条毛巾、一块香胰子和一双木屐。之后,便没有多余的话。
       盆汤是单人浴间,里面设一个单人浴盆,上面担了块黄色木舟,木舟上放着一个木制“手桶”。
       多伦太脱衣服的工夫,浴盆里已注满浴汤,他将毛巾浸在汤里撩撩,跨进去坐在黄色木舟上。心里想,看来在这里是不能传递情报的,我浑身光溜溜的,交来的情报藏在哪里?得,先洗个痛快澡再说,也许在我走出浴室之后才会有人跟我接头。
       他慢慢地撩水洗着,听见室外有细碎的趿拉板儿快步走动的声音,而且分明有一股清新的花香气息飘过来。他好不奇怪,扭过头一看,就见浴室短帘下移过来一双白嫩小巧的脚,和同样白嫩丰腴的小腿。紧接着,一个头梳高髻、下身穿条极短极短的平头短裤、上身只在胸部围了一条大白毛巾的日本女子挑帘进了来。她微笑着给多伦太鞠了一躬,用汉语柔声地说:“请多关照。”
       浴室里热气蒸腾,白雾缭绕。这个女人约有二十岁左右,因为微笑,两只眼睛像两弯渐丰的新月。这情形让多伦太感到不能自禁,但又无处躲藏,慌忙缩回身子,仰面朝天躺在水里。这样更不妥当,他复又坐起,这一折腾就弄得汗流满面。
       那女子视而不见,一脸的笑容,捞出水中的毛巾,一手按着多伦太的肩膀,一手替他搓擦肩膀脊背。
       多伦太虽不懂浴堂规矩,但对日本浴堂的洗浴方式也有所耳闻。日本从江户时代开始,凤吕屋(浴堂)里就有浴女搓澡了,人们称这种浴女为“垢搔女”。垢搔女非妓女,只为浴客提供搓澡之类的服务,不卖笑也不卖身。
       “垢搔女”给多伦太搓完后背又搓前胸,再往下多伦太就伸手挡住,说什么也不让她搓了。“垢搔女”便用带把的手桶舀来宜人的清水,给多伦太冲洗身子。那清水就像一股山间的温泉,让多伦太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
       忽然,多伦太感到“垢搔女”的小手在他肩上轻柔地捏按着,跟着就有一句细微的话语飘进他的耳朵。
       “热吗?”
       这是纸条上规定的今晚接头暗语的上句!
       “不,正好。”多伦太稍一愣神,赶紧答了下句暗语。
       两个人都没有说第二句话。浴室里很静,撩水声哗哗地响着,一切重归于旧。
       垢搔女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将浴巾拧干叠好,搭在盆沿上,然后哈腰行礼,仍是柔声细语地说了声“请多关照”,退了出去。
       听着走廊里那渐渐弱了下去的趿拉板儿声,多伦太心里糊涂起来——暗语说得对呀,怎么没有情报交递?难道是因为他那句暗语回答得太匆忙,对方不敢确定他的身份,因而拒绝交递情报吗?
       或者,垢搔女只是说了一句分内的话,恰好与接头的暗语巧合,她根本不是与自己接头的秘密眼线?再说,龙威军潜伏在铁岭城里的秘密眼线怎能是日本人呢?
       多伦太心里不安,不想久留。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擦干身子,解下腕子上的竹号筹,服务生接过去,伺候他穿好衣服,把用过的毛巾和香胰子装进一个黄绸子口袋里,双手捧给他,仍然没有多余的话。在澡堂门口,他向番头交了一洋元的汤资。番头收了钱,鞠过躬,说了句“欢迎再来”,就又去招呼两个哇啦哇啦的俄国人了。
       怎么会没人向他交递情报?
       回到欧罗巴旅馆三楼的包房,多伦太拉开电灯,叫了两瓶时髦的“格瓦斯”(俄国人生产的汽水)慢慢喝着。他把装有毛巾和香胰子的黄绸子口袋打开,取出香胰子和叠得方方正正的湿毛巾放在一边晾着,回想起瀛泉凤吕屋发生的事情,觉得自己除了那句“不,正好”的答话稍微匆忙了点,别的地方毫无纰漏啊。
       这时楼里一阵骚乱,戴着白布袖标的老毛子在挨个房间搜查特务嫌疑。进了多伦太的房间,带队的哥萨克上士用汉语问道:“先生,你是什么人?来到这里要干什么?”多伦太很识趣地站好,看一眼上士袖标上那醒目的“搜查”二字,答道:“我是奉天的布匹商,来铁岭看看行情。”说着拿来咖啡色的皮包,掏出商行的证件递过去。上士摆了一下手,四个士兵把房间搜查个遍,无一嫌疑物品。上士拿起两只“格瓦斯”空瓶看看,脸上便现出了笑容。他把证件还给了多伦太,指着桌子上的湿毛巾和香胰子这两样当时的稀罕物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愿意奉告先生,下次再看到你去了日本人的凤吕屋,就要把你当成‘特嫌’予以逮捕。”走到门口的时候,上士又回过头小声说道:“先生,我们俄国人的浴室也要开始营业了,在维特大街,欢迎你前去光顾。”
       老毛子搜查队走了,楼里安静下来,多伦太知道今晚是两瓶“格瓦斯”救了他。夜已深沉,城门四闭,多伦太无事可干,便拿过湿毛巾擦一把脸准备睡觉。
       他展开毛巾,却见里面有一张折了两叠的黄油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俄军新增一个步兵排,携有一挺轻机枪。
       是应该交递的情报!
       2、密谋
       铁岭城东五十里群山起伏,是长白山哈尔巴岭的余脉。那里山山相连不见穷尽,树大林森遮天蔽日,其中有一座骚鞑子山,十三个山头连绵相接,山中隐藏着一支民众武装——龙威军。
       多伦太乃是龙威军的七爷,独居一座山头。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又识文断字,人也机灵,所以凡有出山到铁岭城接收情报的任务都由他来完成。
       把写有情报的黄油纸秘密交给龙威军的总统后,多伦太回到自己的山洞,坐在炕上卷起了纸烟。还没有卷完,一阵刺鼻的香风扑了进来,跟着,飘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多伦太知道是龙威军总统的掌上明珠索银花,没有抬头。按照山规,男人不许留分头,女人不得施胭脂,索银花却暗中违抗。
       “多哥,给小女子带回来什么好东西了?”
       “自己拿,皮包里呢。”
       索银花飘过去打开地桌上的皮包就翻,拿出来一瓶“格瓦斯”、一盒留兰香胭粉、一块老毛子女人常用的方头巾。都是稀罕物。
       “多哥,我得怎么谢你?让你亲一下,怎么样?”
       多伦太没有回答,呆呆坐着。
       “多哥,你可别后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依然没有听到回答,索银花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盘坐在炕上的英俊七爷,心里流过一道酸浆。她是骚鞑子山最美的姑娘,芳龄十八,枪法也好,很受总统的疼爱,追她的人能拉一大马车。但是七爷多伦太居然不在意中。
       索银花把东西包好,磨磨蹭蹭地传达了龙威军总统要七爷即刻到议事厅去的命令。索银花是总统的传令专员。
       议事厅离这里好远,得穿过一片浓密的大林子。山林静悄悄,偶尔有一两声野兽的嚎叫。索银花不时往多伦太身上靠,多伦太躲闪着一次次把她推开,两个人就这么歪歪扭扭地走着,直到接近了议事厅才彻底分开。
       总统近来特别倚重七爷,像出兵袭击老毛子兵营这样的大事,他要单独听听七爷的看法。
       “老七,有件事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二爷才是军师。”
       “你见多识广,胜过军师。”总统说,“日本人说过,亚洲人要团结起来打败欧洲人,我觉得这话挺对。俄国老毛子太可恶了,不把咱中国人当人看,昨天在花红沟又无缘无故杀了四个人。咱们非得把他们打回西伯利亚不可!日本人够朋友,给咱们送了不少枪支弹药,龙威军八百人马,有八十支德国造的毛瑟枪。”说到这里,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放低了声音,“我打算,今天晚上十二点去偷袭老毛子的兵营,把那挺轻机枪抢来。”
       轻机枪刚刚问世,是了不得的重武器。
       多伦太看一下怀表,九点钟,调集人马部署任务的时间绰绰有余。
       “总统的意思我明白。龙威军一不能辜负日本人三番五次送军火的好意,二要打一场大仗振振名声。”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老七,你说行不?”
       “行是行,可总统要留个心眼儿。”多伦太也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道,“小日本和老毛子没啥两样,也想独霸关东啊。我觉得,他们给咱们送枪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要拿龙威军当枪筒子使唤。”
       “我看你有点儿厌恶日本人。不过,留个心眼儿没坏处。老七,别人只看到了近前的山头林子,你看到了天边的大海。”总统摸了一下脑门,果断地说,“老七,依你的谏言,这次偷袭老毛子兵营,我最多派出六十支毛瑟枪。唉,可惜三爷不在骚鞑子山。”
       “我来到骚鞑子山两年多了,总也没看见三爷。”
       “老七,在骚鞑子山,打探三爷消息者有砍头之罪!”
       多伦太不作声了,他知道这条山规。但是他很奇怪——为啥?
       3、奸细
       偷袭老毛子铁路工区护路部队兵营的战斗是在午夜打响的,枪声响成一片,火光直冲夜空,爆炸掀起的浓烟遮住了夜空的明月。因为老毛子的这座兵营设在城外,所以城内的人只能站在大街上张望,他们边看边叫喊:打得好,替中国人解了恨!
       据说,战斗打响的时候,老毛子护路部队的哥萨克上校十分不快,埋怨龙威军竟然打扰他们甜美的睡梦。跨过黑龙江以来,老毛子还没有遭遇这么难堪的战斗。次日老毛子就成立了“铁岭俄国临时管理局”,维持参差十万人家的铁岭治安。
       作战的队伍由二爷统领,龙威军出动了一百五十人的精锐马队,配备六十支崭新的毛瑟枪,打死老毛子十二人,自己死伤六十七人,损失战马六十二匹、毛瑟枪四十九支。最不幸的是,担任军师的二爷在这次战斗中被打断了左腿,尽管有许多弟兄拼死营救,他还是成了老毛子的俘虏。
       轻机枪没有抢来,算起来,老毛子只是伤及一根手指,而龙威军却是掉了一条胳膊。但总统向日本人致谢和振振名声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马队返回骚鞑子山的时候,总统没有出面迎接,而是委派四爷置酒祝贺。此时,总统正在秘密召见多伦太。
       “老七,要不是你劝我留个心眼儿,那八十支毛瑟枪可就剩不下多少了。一将难求,从今天起,我委任你为龙威军的帮统,兼任军师!”
       帮统在骚鞑子山坐第二把交椅,人称二爷。
       多伦太没有笑容,也没有谢意。站在旁边的索银花着急了,连连催促道:“多哥,你快答应啊!”总统笑着说:“多伦太,索银花背后没少举荐你。”
       多伦太摇着头说:“我还是当我的老七吧。二爷说不定哪天就能从老毛子的牢狱回来,他是咱们龙威军的功臣,谁也不能坐了他的位子。”
       总统深感为难,觉得龙威军固然要讲义气,但又不能一日没有军师。二爷作决策,主要靠占卜。而多伦太则不然,他念过书,是凭见识凭策略来决定进退。这次若是依照二爷的意思把八十支毛瑟枪全都派上去,龙威军可就要元气大伤了。幸亏听了多伦太的话,保住了龙威军的骨架。
       “多伦太,你不当帮统我就没有军师,龙威军光在骚鞑子山打兔子呀?”
       “等二爷回来再说吧。”
       “等什么等?”索银花说,“别等了,不就是官阶座次嘛,这好办。咱们就不兴跟老毛子学学,把官名都改过来?二爷是副司令捎带参谋长,多伦太当副参谋长;二爷不在的时候,自然就该轮到多伦太说话,座次的乱扣子不就解了?多大个事儿,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总统先摆了手,说道:“小孩子胡闹,连袁大帅的新军都不这么叫,咱们龙威军哪能这么叫。多伦太说要等,那就等吧,营救二爷的事情,我派老五去办。”
       索银花很不高兴,嘟囔着:“多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拉着脸子?”
       总统也说:“是啊,多伦太,从打进屋我就没见你有个笑容。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龙威军昨晚也不能说是败了,只是没胜而已。”
       “我觉得,双方的伤亡太悬殊了!”多伦太神情严肃,“好像老毛子事先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偷袭,作了防备。”
       “你是说,骚鞑子山出了奸细,有人出卖了我们?”
       “没错,这仗打得糊涂。”
       索银花听了大为惊讶,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插言。
       多伦太说:“二爷统领的是精锐马队,出手快,枪法好,刀法好,怎会伤亡这么惨重?我问过回来的弟兄,都说是中了埋伏——马队冲进大门的时候,老毛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怎么也该有个站岗的开枪报警啊!等到咱们的大队人马进了院子,老毛子突然开了火,而且火力密集,打得咱们喘不过气来。人家烧好了开水,等着咱们往锅里跳,这哪是偷袭呀,上门送死嘛!”
       总统瞪着牛眼睛,只咽唾沫,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经多伦太这么一说,才知道昨天晚上的偷袭是彻底失败了。在骚鞑子山,只有总统、索银花、二爷、多伦太四个人预先知道这个行动,其余的人都是临出发才晓得,难道说老毛子长了顺风耳?总统阴沉着脸,拍着脑袋自言自语:“有奸细?有奸细?”
       凌晨三点,初秋的山风颇有寒意,但茂密的林子里还很温暖。
       一道山泉在林子里悄无声息地流着,多伦太与山泉并肩走着,不时地躲开拦路的树木与裸露的岩石。在骚鞑子山,多伦太每天都要起早钻一趟林子,练练枪法,他有支奥地利造的曼利夏左轮手枪。回到自己的山头,天也就是刚刚亮,早饭还没开呢。
       但他是头一次走这条路,是跨过一道断崖之后无意中拐过来的。脚下是散发酸腐气味的腐叶,踩上去暄乎乎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让他无法走快。他也不急,今天只是想要探探,从议事厅附近下山,究竟有多少条路,哪条是最近的路。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草叶碰撞的声音,绝不是狼熊虎豹这些牲口的脚步声,便立刻停下来,闪到一棵大树背后。片刻工夫,一个头包青布巾一身青衣的黑影奔了过去,几片枯叶跟着翻飞,像一阵风刮过。
       “好功夫!”
       多伦太心里赞叹着,尾随而去。这时候天才刚刚有了一点儿曙色,而林子里仍然黑黢黢的,显然,那人对这里的环境相当熟悉,才能在黑暗中避开山石树杈走得飞快。骚鞑子山有八百弟兄,多伦太只知道自己和传令专员索银花有这个本事,那么,此人是谁呢?
       林木渐渐疏朗,光亮渐渐明显,这是到了林子边缘的迹象。那个黑衣人脚步略带慌张,哈着腰加快了步伐,好像已经发现了身后有人跟踪。
       多伦太断定这是一条最近的下山路,为了证实这个推断,他掏出怀表瞥了一眼——跟着黑影走了五十七分钟,比走别的山路快了二十多分钟。要是有人顺着这条路线把偷袭老毛子兵营的机密从议事厅传递出去的话,最多用六十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多伦太猜想,当二爷莽古集合马队的时候,奸细已经出发了。莽古的马队须绕弯行走,奸细必然也有换马之处,所以奸细肯定要比莽古走得快。除掉隐蔽联络等等时间,奸细至少可以提前十分钟到达老毛子那里。老毛子用十分钟的时间提前布防,不充足也不算仓促,二爷哪能打胜这场偷袭战?
       黑衣人已经走出了山林,向山脚走去。山脚有个小村子,名叫刺玫伙洛,住着十多户人家。天色微明,多伦太隐蔽在一块山石后面,并没有看见黑衣人进了谁家。一个木板院墙上爬满了紫红色牵牛花的院子里,传来狗和马的叫声。
       偷袭失败以后龙威军没有大的行动,自然没有重要的情报可传,而此人脚步慌张,是要干什么去呢?
       多伦太拍了一下脑门,大事不好!要是有人带领老毛子顺着这条小路上了骚鞑子山,那龙威军可就要被人家偷袭了。他急忙往回赶,要把见到的情况告诉总统。
       当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橡树旁时,忽然觉得脚下一沉,知道不好,可是两脚已被绳索套紧,随后他就被一根绳索大头朝下吊到了半空。
       不对呀,来的时候他曾经在这棵大橡树下站过,没见有机关啊!多伦太拔出匕首,躬起身子去割绳自救,却不料,一根树条抽在那把匕首上,将匕首打飞了。
       “多哥果然好身手!就是眼力差了点儿,没有看到吊索扣子!”
       “索银花,你暗算我?”
       索银花并不理会,扑上来三下两下就把大头朝下的多伦太上衣扒光,然后将他的双手捆个猪蹄子扣放到地上,再把他的腰带解开,把裤子一直褪到脚脖子。这样一来,赤条条的多伦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没咒可念。
       “多哥,你这点儿啰唆全都摆在明处了,还跟我牛不?”
       “索银花,有你这么胡闹的吗?快给我穿上!”
       索银花笑眯眯地蹲在满脸通红的多伦太身旁,伸出柔嫩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地摩挲着,她要把这块凉石头揉成如意面团。多伦太火冒三丈,无奈手脚不得施展,人也被这个粗野的姑娘弄得痒痒的,上下燥热,恨不得使劲狂叫几声才好。
       索银花开始脱衣服,边脱边说:“我就不信这个劲儿,你也不是太监,趴到身上的大姑娘你不要?我要给你当媳妇!喜欢也得要,不喜欢也得要,现在就是你媳妇了!”她好像早有准备,里边的小衣花裤都没有穿,几下就脱光了身子。多伦太焦急地喊道:“索银花,你不知羞耻我还要脸呢,一会儿就有人来!”
       “多哥,你放心吧,我带了四个女兵给咱们站岗放哨呢。”
       “行了,索银花!别闹了,我看见了奸细!”
       “啊?”索银花愣了,问道,“真的?”
       多伦太吐了口唾沫,把嘴里的草叶儿吐出去,厌烦地说道:“没空跟你啰唆!快把我放开,好去见总统!”
       “那,咱俩今天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耽误了锄奸,你是砍头的罪!”
       索银花慌了,赶紧用小刀把多伦太手上脚上的绳索挑开。这女子一边忙着穿衣服,嘴巴也不消停。
       多伦太怒火上升,暗下决心,今后尽量远离这个女人。
       “多哥,你别恨我,我……”
       “索银花,你竟然跟踪我!”多伦太只恼自己一心跟踪黑衣人,竟没防着身后的索银花。
       4、折将
       老毛子在繁华的洋楼大道强行征用了一家商号,成立了“铁岭俄国临时管理局”,负责城内的治安以及物资的筹集。商号是英式建筑,前有三层洋楼门市,后有三层带延伸阳台的洋楼住宅。老毛子以前楼为办公室,后楼为宿舍,把地下室改成了关押特殊囚犯的大牢。
       二爷莽古被推进地下室一间黑暗潮湿的小屋。这里原来是商号的库房,铁皮房门相当沉重,开关门时,门轴发出尖厉刺耳的叫声。莽古许久才适应屋子里的黑暗。屋里靠墙的地方铺着一堆稻草,应该是床铺。离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陶尿桶,满屋子的臊臭气味都来自那里。
       莽古捂着伤腿坐在稻草上,唱起了二人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大皮靴叩击水泥地面的声响。脚步声在小屋门前停了下来,铁门打开,三个身穿粗呢子大衣的老毛子士兵走了进来,摇晃着马灯向里探看。一个士兵大声呵斥着,使劲踢他,意思是让他站起来。莽古明白,老毛子要提审他了。
       莽古被带到二楼一个宽大的房间里,靠近玻璃窗的大办公桌后坐着“铁岭俄国临时管理局”的行政长官古斯拉夫上校,他在品尝咖啡。坐在旁边的年轻人是管理局一等秘书彼得洛维奇上尉,他手中拿着一支笔,看样子要做记录。
       屋子中间有把椅子,莽古单腿跳着走过去坐好,审问便开始了。彼得洛维奇按照常规问了莽古姓名、年龄和军衔,当然他用的是中国话。
       莽古没有好话:“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少扯没用的。”
       彼得洛维奇上尉没有生气,大声地说:“听着,莽古先生!据我们的掌握,你是满洲镶黄旗人,姓那拉,籍贯叶赫。你今年二十七岁,有三个孩子,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一个情人。但那个女人嫌你个子矮,嫌你粗俗。至于军衔,虽然龙威军没有军衔,但是你管带二百多个士兵,可以认定你为少校。”
       莽古大吃一惊,老毛子咋什么都知道?
       接着进入正题,老毛子问他龙威军在骚鞑子山的分布情况,问他这次夜袭护路部队兵营的目的。莽古只说了声“要命有一条”,就一言不发了。
       秘书上尉又问:“莽古少校,你是龙威军的参谋长,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作战的事情。我们弄不懂,俄国与日本是敌对关系,你们的政府已经表达了中立倾向,你们为什么要接受日本人的武器来打我们俄国人?”
       莽古说:“你们老毛子净欺负我们中国人,所以龙威军就打你们。”
       上尉看了行政长官一眼,又说:“不错,有些俄国人很过分,上帝不会宽恕他们。也许我们不会在铁岭呆得太久,现在,俄国国内也很麻烦,到处都是动荡,我和古斯拉夫上校盼望这里的事情能够早一点儿结束,好回国跟妻子孩子团聚,所以也不想跟你为难。我们可以给你提供药品和食物,却不能释放你,因为你是这次袭击兵营案的制造者,是俄国远东军总司令部指定索要的犯人,把你放走了,我们要被送上军事法庭。再说,俄国军队里也有人在监视我们。”
       莽古觉得这两个老毛子还算和气,他有点儿高兴。上校放下咖啡开始说话,彼得洛维奇将他的话翻译给莽古听。“俄国的轻机枪确实不赖,我特地命令射手只打断了你的大腿,就是要活捉你。过一会儿我让医生去给你敷些药,把腿骨接上。”
       秘书上尉递给莽古一支香烟,并用火柴给他点燃。抽洋烟可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古斯拉夫上校捋着大胡子说:“莽古少校,我和彼得洛维奇上尉一直想要找一个像你这样拿枪跟俄国人打仗的中国人好好聊聊,以便了解铁岭居民的想法。我觉得你们铁岭人正在犯一个大错误,你们很相信日本人关于‘亚洲人团结起来打跑欧洲人’的宣传,其实日本政府和俄国政府一样,都是想要永久地占领整个满洲,以获得各种利益。”
       莽古摇摇头,不以为然地笑着道:“这烟真是香。可我不能因为抽了你们一根香烟,就听信你们,帮助你们去打日本人,是不是?”
       上校放下杯子,身子向后靠去,继续他的谈话。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立刻信服。好吧,我们不谈俄国和日本,谈谈你自己。前天上午,我们在欧罗巴旅馆逮捕了日军谍报员原口纯孝,现在他就关在你的隔壁。这个原口纯孝先后给你们提供了八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对吧?”
       莽古一声不吭,因为这是龙威军的秘密,不能跟老毛子承认。特别是,这些事关系到三爷,乱说的人要按照山规被砍头的。
       上校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说道:“知道吗,你们正在做着愚蠢的事情,正在为日本人白白地送死。日本人给你们提供武器,目的是要鼓动你们替他们打击、骚扰俄军。莽古少校,你可以给骚鞑子山的人捎个口信,要他们切断与日本人的联系通道,拒绝日本人提供的枪火。这样做对你们有利,停止针对俄军的军事行动,士兵们就不会白白地送死了。想想看,你们龙威军袭击俄军的兵营,扔下了满地尸体、战马、毛瑟枪,你本人也成了俘虏,值得吗?日本人会感谢你们吗?”
       莽古心情复杂地闭着眼睛,吸一口香烟,没有品出滋味。
       上校抿一小口咖啡,左右捋着大胡子,又说:“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是个十八岁的漂亮姑娘,她真迷人。”
       莽古愣了,也糊涂了——漂亮姑娘,十八岁,老毛子说的这个人是谁呢?
       仅仅过了两天,一切都变了,干净的食品没有了,烧酒没有了,药品也没有了。
       莽古又一次被带到二楼的办公室,没有看到古斯拉夫上校和彼得洛维奇上尉。一个小白脸上校和一个大胡子上尉正在审问那个日军谍报员原口纯孝。这次没有了椅子,莽古只得拄着一根简易木拐站在那里听着。两个老毛子军官问话的口气很严厉,而日本人的态度相当顽固。
       “说说你潜入铁岭的目的,你的组织。”
       “可能是一场误会,我只是一个小买卖人。”
       大胡子上尉冷笑一声,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小帆布书包,拎起底角,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一本《东方杂志》,一张《盛京时报》,还有三张书本大小的白纸,纸上画满了铁岭俄军的分布状况。可以看出,画图的人受过专门训练,图上的军营、战壕、桥梁、房屋、城墙的高度厚度以及树木的标记都画得非常标准。
       “你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中佐衔谍报员,中国名字叫李学荛,日本名字叫原口纯孝。但是,你不可能一个人活动,你至少要有一两个助手,说说他们的姓名,藏在什么地方?”
       原口纯孝摇摇头,骂了一句“可恶的女人”。
       大胡子上尉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毛茸茸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笑容。他说:“原口先生,我们应当好好谈谈,交个朋友。你可以提条件,比如钱,女人。说吧。”
       原口纯孝闭上了眼睛,回了一句“没有什么可说的”。上尉很不满意,用严厉的口气呵斥道:“原口先生,我有必要告诉你,俄国人的酷刑一点儿也不比日本人差,甚至花样还要多些。既然你不肯跟我们合作,那么好,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于是,几个高大的老毛子士兵将小个子原口纯孝带走了。
       轮到莽古了。大胡子上尉问话,小白脸上校抽烟。
       “你就是偷袭俄军兵营的要犯、龙威军少校参谋长莽古,对吧?”
       “没错,是这么回事。”
       大胡子上尉蛮横起来,拍一下桌子,问道:“你们龙威军隐藏在什么地方?还有多少人马和毛瑟枪?”
       “你爷我不识数,算不出来有多少,反正满山遍野都是龙威军的人马。”
       小白脸上校以绵里藏针的语调说:“年轻人,不要逞强,受刑的滋味不好受,你的生命还长着呢。当然啦,只要你说出龙威军的藏身地点。”莽古连连摇头,说道:“当叛徒不得好死,我才不干呢!”
       “龙威军很快就要灭了,你干吗还要这么死心塌地的呢?”
       “这叫忠贞,中国人就讲究这个。”
       “莽古少校,我知道你在这里还没有尝到酷刑的滋味,我得给你补上。”小白脸上校恼怒地说了一句,大胡子上尉立即命令士兵把莽古带下去。两个老毛子军官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步——严刑拷打之后,再硬的铁棍也能揻出弯儿来!
       地下室过道里有一个刑讯室。与那间窄而冰冷的小屋不同,莽古一迈进刑讯室就感到屋子里热烘烘的,并且有种刺鼻的腐败气味。屋子里有一个大炉子,熊熊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苗像魔鬼的舌头疯狂地向四周舔着。顶棚上垂吊着两条黑乎乎的铁链子。火炉旁有两个当地人称之为“马杌子”的物件。马杌子做工极其粗糙,四条腿的楔榫突出在横板上,人躺在上面肯定要硌破后背——也许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两盏汽灯挂在墙上,灯光远不如炉火明亮,让人感到恐怖又多了三分。
       莽古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条黑铁链子还在悠荡着,好像日军谍报员原口纯孝刚刚被放开。至于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四个俄国士兵把莽古绑在马杌子上,两只手绑在马杌子的两条腿上。俄国士兵脱掉外衣,解开衬衫脖领到胸脯的纽扣,挽起袖子,露出手背和胳膊上的黑毛,以显示他们的强悍。他们每人点燃一支香烟,说起玩笑话,不时发出猥亵的笑声。这工夫莽古已经感觉出后背刀扎似的疼痛,老毛子在捆绑的时候有意将他背部的肩胛骨固定在突出的榫头上。莽古不想在可恶的老毛子面前丢丑,不吭不动地挺着。
       四个俄国士兵抽完了烟,都将烟头往莽古身上摁下去,立刻,烫焦的皮肉冒出黑烟。莽古咬紧牙关,还是一声也没有吭。四个俄国士兵相互看看,很是惊讶。这时,大胡子上尉走过来,哈下腰,又做一次劝说:“莽古少校,要是你现在说出龙威军的藏身地点,还来得及。”
       “少跟你爷来这套!”莽古挺起脑袋,大声地说了一句。
       大胡子上尉很没趣儿,直起身子,朝着四个打手撇了一下嘴。打手们扑上来,用短刀割去莽古的腰带,像片肉似的割掉他左边的裤筒,割掉绷带,将大腿的伤口处放在马杌子的边缘。一个身穿白色大褂戴眼镜的老毛子走了进来,莽古认得,他是曾经给自己医治过腿伤的医生。现在,这个医生手里端着一个银白的盘子,上面是一把亮光四射的羊角锤。
       莽古明白老毛子医生接下来要怎样做。小白脸上校摆摆手,示意那个医生先不要动手,对莽古说:“你得到了古斯拉夫上校和彼得洛维奇上尉的同情,他们都站在俄国‘工人阶级解放斗争协会’一边,现在已经被送进了军事法庭。古斯拉夫上校让这个医生给你接上了断腿,可是你仍然不同我们合作,这让我非常失望。但是上帝要我做一个慈悲的人,我希望你能够开口说话,说出骚鞑子山的秘密。你想怎样做呢?”
       莽古瞪圆了不大的眼睛看着那把锃亮的羊角锤,并不开口说话。
       小白脸上校很得意地说:“刚才,那个日军谍报员差点儿就要被拉出去枪毙。他是个谈判专家,在最后的关头我们达成了一致。他活着出去了,拿到不少的钱,到一个他想去的国家作乐去了。我们希望你也做一个聪明人。”
       “那个原口纯孝不算爷们儿!都这时候了,还他妈的哀求老毛子,至于吗?爷再投胎到骚鞑子山,还是一条好汉!”
       戴眼镜的医生哈下腰,小声说道:“莽古少校,你才够爷们儿。你的骨头比钢铁还硬,上帝会保佑你的。”说罢他拿起了银盘中的那把羊角锤,砸向断腿的伤口。莽古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5、解谜
       “瀛泉凤吕屋”的门面还在,牌匾全部摘了,换了一块写着俄文的木头牌子挂在门旁,两个老毛子士兵持枪站在那里看守。
       多伦太坐着马车经过这里,惊讶地问:“那不是日本人开的澡堂子吗,怎么黄铺了?”车夫说:“老毛子给封了,现在那里是老毛子的库房。”
       多伦太今天来到铁岭城里,本来应该先到欧罗巴旅馆下车,入住别人预先给他定好的房间,然后等待接头。但他心里有点儿留恋那次洗浴,有点儿留恋那个垢搔女,还想洗一次盆汤,想再次看到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和那对就像两弯渐丰新月的眼睛,想再次让那一双满带温柔的手指给他搓澡……因此他特意绕到“瀛泉凤吕屋”,不料却是这样失望。
       车夫四下看看,又说:“老爷,净是古怪的事情。这家日本人股东怕老毛子收拾他,偷偷地溜了,有几个要钱不要命的人竟然来到这里营业了三天,你说这些人胆子大不大!老毛子就跟傻狍子似的,不知道日本股东已经跑了,也不知道有人在这里顶替营业。谁也不会多嘴告诉老毛子。”
       进入欧罗巴旅馆三楼的贵客包房,多伦太想着车夫的话,不禁笑了。
       他坐在桌子旁喝茶,等待写有接头暗语的纸条像上次那样,从窗外飘进屋子。窗户开着,悦耳的丝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楼外的鸳鸯湖画舫荷花,让人联想到美景佳人的杭州西湖。
       一丝微风吹进他的裤腿,多伦太瞅一眼窗户,没有纸条飞进来;他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紧紧关着的房门,但见一张纸条儿从门下贴着地板移过来。多伦太小心地走过去,拾起纸条,将耳朵贴到门上,走廊里铺着地毯,没有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他靠着门板展开纸条儿一看,上面是与上次完全不同的两行小字。
       多伦太这次进城,总统贴耳交代他两件事情,一是探探日本人能不能再给龙威军提供一些枪火,因为大部分的毛瑟枪都在偷袭老毛子兵营时损失了;二是探探骚鞑子山的奸细是谁。总统对各个山头的首领进行了秘密调查,没看出有谁值得怀疑。这是总统的一块心病,也是多伦太的一块心病。
       多伦太穿戴整齐即刻赶往花园大道的“相见欢”清音小班。这是个烟花之地,多伦太下了马车一看那座富丽堂皇的建筑,不禁紧张起来,觉得浑身处处都长了梅疮刺挠难忍。自从发生兵营遭到偷袭的事情以来,老毛子加强了治安戒备,把铁岭城里日本人的金融商贸以及工矿企业全部没收,“瀛泉凤吕屋”之类的高级休闲娱乐场所也不复存在,所以这次接头地点改在了这里。
       走到“相见欢”门前的那一刻,多伦太感到两腿有点儿打战,呼吸也不通畅,连忙用手捂住心口,好让那颗狂跳的心安定下来。
       宽敞的大厅富丽眩目,热气扑脸。一个身着短襟旗袍模样俊俏的年轻女人,大约正在吩咐杂役干什么,说话时手指不停地比划着。多伦太欢喜地走到她的身旁,大吊灯的光辉将一个敦实的影子投到她的脚下。那女人一扭头,见是一个衣裳光鲜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随即堆起笑脸打招呼:“这位少爷,初次迈进相见欢的门吧?”多伦太拘谨地答了一声“是”。
       “姑娘的牌子都在那边,看看有属意的没有?”
       “噢,我,我不是来找姑娘的。我带来了各种香水,不知你们要不要?”多伦太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俄国人常常拎着的那种皮包拍了一下。
       杂役按吩咐干活去了,大厅里不断有客来客走。那女人将一双好看的新月似的眼睛睁圆,四下看看,说道:“姑娘们很喜欢香水,你跟我来。”
       这时候,一帮戴着标有“搜查”字样黄袖标的老毛子走了进来。俊俏女人大声说:“你的香水都是洋货,挺不错的,跟我去问问姑娘们出个什么价钱吧。”两个人刚要走,老毛子围上来用枪一横把他们拦住了,嘴里喝道:“搜查!搜查!”
       多伦太把皮包放在地上,高举双手站好,顺从地让老毛子搜查。那个小头目走过来,把多伦太打量一遍,要士兵把他带走。俊俏女人满脸是笑,掏出一个手绢包,塞到小头目的手里,说道:“这里哪有什么红胡子和特嫌,都是来玩儿的!长官,我这里全指望这些客人吃饭,您开开恩高抬贵手,你们要是喜欢哪个姑娘,尽管跟我说。”小头目也笑了,边用俄语说着“好、好”,边把沉甸甸的手绢包揣进马裤兜里。他转身对多伦太说:“这是个销魂的好地方,你给美女带来了香水,她们都喜欢你。”说完摆了一下头,先自走了,另外几个老毛子啥也没说,跟在他的后面。
       俊俏女人送走老毛子,回来对多伦太说:“拿着皮包跟我来吧。”就带着他上楼去了。
       这里的姑娘们都管这位俊俏女人叫梁妈妈,她虽为“妈妈”,其实也只有二十岁。梁妈妈扭动腰身,款款而上,两只绿底红花高跟绣鞋像两只蝴蝶在翩翩起落。她苗条的腰身轻柔地晃着,浑圆的臀部略带夸张地扭动,两条白皙的大腿从根部到脚踝的袜腰处全部脱离了短襟旗袍,在多伦太的眼前一屈一直地展示着。多伦太既不能闭上眼睛,也不能转过身去,只能瞪大了眼睛慌张地看着。梁妈妈觉得身后的脚步声有点儿凌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多伦太觉得她那双勾人魂魄的新月眼里流露出一种亲切感。
       梁妈妈把多伦太带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给多伦太倒了一杯香茶。
       “你是给柜上干呢,还是给自己干呢?”
       这是今天接头暗语的上句。
       “给柜上干,我是个跑外的劳金。”
       多伦太连忙回了下句。他想,今天真顺利,一见面就接上了头,可不像在瀛泉凤吕屋那么难以判断,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是在跟谁接头。
       梁妈妈小声说:“袭击俄国兵营一战,外国很多报纸都登了消息,俄国人丢了颜面,已经更换了铁岭的驻防司令。日本人对龙威军的表现深感满意,因此他们决定再给龙威军调拨三十支毛瑟枪以及弹药。”多伦太乐了,说道:“有了枪火的补充,骚鞑子山可以重振旗鼓了。”
       梁妈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头也没抬,说道:“想过没有,他们日本人凭啥要扶持龙威军?”
       多伦太说:“想过,小日本拿咱们中国人当枪筒子使唤。”
       梁妈妈睁大了眼睛看着多伦太,问道:“既然是这样,那三十支毛瑟枪还要不要了?”
       多伦太干脆地说:“要啊,不要白不要。枪在龙威军的手里,小日本支使不动咱们。”
       梁妈妈笑了,是很好看的微笑。
       喝了一口茶水,梁妈妈把头凑过去,悄声说:“骚鞑子山出了奸细,知道吗?”
       “哦,奸细,哦……”多伦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兰清香,品味似曾见过的微笑,心猿意马起来。
       梁妈妈摇摇头,把她的话又说了一遍。多伦太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回答说:“知道出了奸细,但不知道是谁?”
       “牡丹。”
       “谁?牡丹?”
       牡丹是二爷莽古的二夫人。多伦太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妈妈,而梁妈妈正低头喝着茶水。
       “梁妈妈,你说谁是奸细,牡丹?”
       “错不了,牡丹!”梁妈妈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中佐衔谍报员原口纯孝,培养了一个中国姑娘当他的助手,这姑娘今年十八岁,长得漂亮,功夫也好,就是牡丹。去年四月初三,西城普佑寺大道的闹市失火,牡丹假扮落难女子,正在城里联络弟兄的莽古搭救了她,把她带上了骚鞑子山,收作了二夫人。牡丹混进骚鞑子山,目的是要给日本陆军提供民众武装的动向,以便彻底掌握龙威军!骚鞑子山的人都以为牡丹只是一个平常女子,谁也不注意她的行动。二爷是军师,牡丹自然知道偷袭俄国兵营的行动,她抢先一步把情报传递给了俄国人,致使偷袭战斗失利,莽古也成了俘虏。”
       多伦太弄不懂,日本人既扶持龙威军,又出卖龙威军,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要是偷袭俄军兵营的行动真的获胜,那龙威军就可以抢到很多军用物资,甚至可以得到轻机枪。日本人担心龙威军强大起来就不再需要扶持了,会脱离日本人的控制,到头来不是两手空空嘛!日本人既要看到俄军受到打击,又要看到龙威军遭受损失。”
       多伦太愤愤骂了一句。
       梁妈妈说:“二爷现在被关在铁岭俄国临时管理局地下室里的囚牢里,想要营救很困难。原口纯孝被俄国人逮捕后,用日军的秘密换了一条命,跑到南洋去了。牡丹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也知道原口纯孝逃亡南洋的事,便死心塌地投靠俄国人,不会再回骚鞑子山了。”
       多伦太叹息了一声:“这么说,抓不到这个祸害了。”
       那天凌晨,多伦太发现的黑衣人,就是牡丹。若是立刻报告总统动用山下秘密哨站的人马帮助围捕的话,肯定能抓到她,没想到途中遇到索银花的纠缠坐失良机。当多伦太带人包围了山林边缘的刺玫伙洛村时,牡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那个板障子上爬满了紫红色牵牛花的院子,是牡丹来到骚鞑子山以后一对夫妻搭建的,专为牡丹作接应。山脚下多了一户来路不明的人家,山上龙威军的人居然没有防备。偷袭俄军兵营一战失败后,牡丹自知早晚定要败露,便趁凌晨的黑幕溜下骚鞑子山,在那对夫妻的保护下跑进铁岭城。
       多伦太恋恋不舍地把香茶喝光,准备告辞。他哈腰去拎皮包,一边说道:“梁妈妈,这些外国香水你拿去用吧,省得我往回拎。”梁妈妈按着他的肩膀:“这是你的掩护,还是拎着吧。”
       多伦太感到那双不盈一握的小手在他肩上滑动着,很轻柔地捏按了一下,像是按摩动作,也像某些情感的传递。那种深藏于心的,在瀛泉凤吕屋受到温柔搓捏的感受,当即浮上周身。他扭头看了一眼,见梁妈妈也在眯着眼睛看他——那是一双新月般的眼睛,里面汪着深情的秋水。
       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不免勾起他的怀念。但,这个是梁妈妈,龙威军总统派到铁岭城里的眼线,而那一个却是日本澡堂子的垢搔女。天下相像的东西太多了。
       坐在返回欧罗巴旅馆的马车里,多伦太心里还在叹息:“唉,这狗地方,太让人魂不守舍。”
       6、交心
       总统舍不得二爷莽古,他们是喝过血酒的结拜兄弟。总统也饶不了牡丹,他拿她当女儿看待,谁知她竟然是日本奸细。
       总统决定派人进城,一是要营救二爷莽古,二是要锄掉牡丹。多伦太劝阻道:“二爷现在被关在铁岭俄国临时管理局地下室里的囚牢里,想要营救很困难。至于牡丹,已经投奔老毛子有了强硬的靠山,抓到她也很困难。”
       总统摆手止住了多伦太,要亲自带领五十人马下山。临行前,他把索银花推到多伦太的身边,说道:“我闺女归你了,可不能亏待她!”多伦太鼻子不禁有些发酸,说道:“总统,这两件事情不用劳你的大驾,我代你去办吧。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熟,人也好接洽。”
       “喔,也好,也好,本总统准你所请。”
       索银花也嚷着要去,多伦太说:“山中多事,总统必定频繁颁令,传令专员须臾不可离开。”总统点头称是,索银花无可奈何,朝多伦太使劲跺了一下脚。
       多伦太只带了几个亲信弟兄,人多反而不便。当他即将隐入山林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议事厅下的岩石上,衣襟飘飘,像寒风中摇动的柳枝。
       “相见欢”里,你来我往尽是衣着华贵满脸笑容的人。
       铁岭是辽河上游的第一大码头、满洲腹地各类商品的集散之处,福建山东的五大船帮、八大船厂均在此地经营,天津上海以及江浙的客商云集于此,因此旅馆酒楼茶肆戏院商店妓院等处的生意格外兴隆。因为“税金”交得及时而且丰厚,老毛子已经很少到这里来搜查“特嫌”了。
       梁妈妈正在忙着迎客送客,照看姑娘。待她闲下来想要回自己房间喝杯茶时,看见多伦太站在跟前,便粲然一笑,热情地迎了过去。
       还是那个淡雅的房间,进了屋,梁妈妈不急不慌地说:“一定是总统要搭救二爷。”
       多伦太很惊讶,感慨地说:“梁妈妈是诸葛亮转世,摇一摇羽毛扇就知晓天下。”
       梁妈妈笑了,说道:“刘备为什么垮得那么惨?原因就是义气重于大局,什么策略都被义气给弄出了偏差。唉,骚鞑子山也是一样啊,聚于义气,败于义气。”
       多伦太敬重地瞅着梁妈妈,心里赞叹着,别看她是一个女子,身在虎狼之窝,有胆有识,骚鞑子山上哪位爷都抵不上她!唉,可惜她不在骚鞑子山……唉,她要是在骚鞑子山的话,早就被前几位爷收作了夫人,轮不到自己……唉,就算轮到了自己,索银花也得给搅黄了。
       他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摩着,抬头一看,梁妈妈正凑过头来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那是一双新月般的眼睛,里面汪着深情的秋水。
       他知道,垢搔女就是梁妈妈。他探查过,当时日本股东怕俄国人乱抓“特嫌”,已经丢弃了瀛泉凤吕屋逃往沈阳,梁妈妈便带人进入维持了三天。自己前去接头的那天,是第二天,梁妈妈扮了一回垢搔女,自己难得享受了一回。
       但是,他不能说穿,这一层窗户纸必须保留。梁妈妈是总统秘密派到铁岭城里的眼线,说了不该说的话,必定要传到总统的耳朵里。骚鞑子山的山规严厉得像地狱,让人心惊肉跳。
       “多哥,你不必担心,话虽是这么说,我会帮助你搭救莽古的。”
       “你……叫我多哥?”
       梁妈妈笑了:“我跟你今年都是二十岁,你比我大两个月,不叫多哥叫什么。”
       多伦太眼睛发直,觉得梁妈妈是个既美貌又神秘的女人。
       “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多伦太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带有书生气。也许这是他文而不弱、武而不粗、居山林而不匪,常常讨人喜欢的原因。
       “多哥,你带来了几个弟兄?”
       “十个。”
       “不少。”
       营救莽古的行动很顺利。
       夜色深沉的时候,老毛子的岗哨有些懈怠,没有想到龙威军的人竟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动手。
       老毛子赶走电灯局的日本股东,等于没收了电灯局,控制了全城的电力使用。他们依然保留着城内几条繁华大道上的路灯,由于实行灯火管制,夜晚八点开始宵禁,路灯的电闸立刻拉下。铁岭全城昏暗一片,但老毛子兵营、物资仓库、要害机关里,还是灯火通明。
       两个老毛子的游动哨在院子里晃荡着,离开灯光明亮的地方去查看黑暗之处,好长时间没有出现。两个固定的岗哨并不在意,他们想,也许那两个家伙很认真,要把所有黑暗的地方都走遍,这是好事情。
       院子里各处的灯光一下全都熄灭了——发电机常出毛病,停电的事情常有发生。长官已经进入梦乡,绝大多数人也已经进入梦乡,也就没有人过问此事。
       就在这一瞬间,固定岗哨的两个老毛子同时瘫软倒地,他们的喉咙都挨了致命的一刀。
       与此同时,一溜黑影闪进了地下室,把两个守卫的老毛子干掉了。老毛子刚刚就着马肉喝完一瓶喷香的烧酒,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呼呼酣睡,这一觉就回到伏尔加河畔的白桦林不再醒来了。酒肉是在“铁岭俄国临时管理局”里当杂役的老于送去的,他是梁妈妈的人。
       老于带着多伦太进入那间囚室,可是任凭他们怎样晃荡,莽古都不言语。他的身子硬邦邦的,已经死去多时了。多伦太没有流泪的时间,趁外面的老毛子还没有动静,赶紧扛着莽古的尸体跑出地下室……
       7、设套
       骚鞑子山上,总统一见莽古的尸体就哭得死去活来,完全没有了往日威风凛凛的首领风度,没完没了地说着同一句话:
       “莽古兄弟,你醒醒啊!”
       总统决定亲自带领人马下山,为莽古报仇。四爷五爷拦住了马头,总统勃然大怒,拔出左轮手枪,指着拦路的两个人大吼起来。
       多伦太记住了梁妈妈的话,不能让“义气”二字搅垮了龙威军,就在索银花的后腰上使劲拍了一下。姑娘聪明,立刻冲到前面,张开手臂护住四爷五爷的身体。
       “爸,枪上有六发子弹,你要是能把我打倒你就下山!”
       总统扔掉枪,双手蒙面,号啕大哭。
       骚鞑子山平静下来,四爷五爷朝索银花鞠了一躬,感谢她及时拦住了总统。
       总统满心的怒火发泄不出来,弄来一坛子老酒整日在喝。
       两天之后,有消息传来,日本人答应送给骚鞑子山的三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将要运抵铁岭,龙威军须派人去取。总统瞪着被老酒烧得通红的眼睛说:“老七,赶紧带人去取,回头好打老毛子!咱们又添了枪火,兵强马壮了。”
       多伦太依然拎着装有外国香水的皮包,依然去相见欢见梁妈妈,依然是在那个房间会面。
       梁妈妈很惊奇:“这么快,三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说到就到了?我怎么不知道?”
       多伦太说:“总统得到的消息,他总共安插了多少眼线别人哪知道。日本人枪火送得快,兴许要趁热打铁,急于鼓动龙威军跟老毛子再打一仗吧。”
       梁妈妈紧蹙眉头,想了想说:“原口纯孝逃亡了,日本方面负责此事的肯定是个新人,咱们谁都没有见过。多哥,你可千万小心。”
       多伦太应了一声,感到周身滚过一股热流。
       这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北风阵阵,寒气袭人。梁妈妈拿出一件驼色的毛背心递给多伦太,要他穿在身上防寒。多伦太拉住梁妈妈的手,看着那双新月似的眼睛,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法说出心里的话,觉得身边还有个火辣辣的索银花在盯着自己,在搅和自己。
       接收枪火的地点定在城东八里许蒿草没膝树大林森的黄金沟,出铁岭城东的迎旭门,有一条荒僻的狼道通向那里。金矿早已经开采干净,废弃的矿井洞口像张大了的老虎嘴,静静地等待着食物。这一带经常有恶狼伤人的事情发生,不要说是晨昏,就是大白天的也绝少有人来。
       黄昏时分,四个人悄悄地接近废矿的洞口,在一堆长满了荒草的矿渣后伏下身子。为首的人四下看看,打了一声呼哨,对面一堆矿渣后面立即回了一声。为首的那个人站起身子,用日语向对方发问:“兄弟,看见山羊了吗,我丢了一只羊。”
       对面有人用日语回答说:“这里有三只羊,不知道哪只是你的。”
       暗语全对,这边的人走过去,对面站起来一个人,个子不高,但很剽悍。
       “你是七爷多伦太君?”
       “是的,多伦太。”
       “过来看看你的山羊吧。”
       多伦太跟着他进了矿井洞口。走了十来步,多伦太觉得身后有点儿动静,刚要转过头去,猛然间一条黑布口袋套在了他的头上,接着有人把他按倒在地捆绑个结实。
       “七爷,你这个小诸葛今天也要失街亭了。”
       一个女人说了话,声音里带着得意和嘲讽。
       “牡丹,我小看了你。”
       牡丹哈哈一笑:“干吗要小看我,就因为我是个女的?今天晚上姑奶奶一出马就得到了日本人的三十支毛瑟枪,又拿住了骚鞑子山的七爷,一箭双雕,这个给老毛子的进献礼够重的了!那个莽古粗俗得很,我忍受了一年多……多伦太,我挺喜欢你的,可以教你个不死的秘诀,那就是投降。多伦太,跟我一起给老毛子当谍报员吧,怎么也比你在骚鞑子山当草寇强。啊,怎么样?”
       洞外一阵骚乱。
       “多伦太,你带来的三个人全被拿下了,没有人能够救你了。要是答应我,还不算晚。”
       多伦太知道中了牡丹的诡计,要挣扎着站起身子骂她几句,却觉得有一只手隔着黑布口袋抚摩他的脸,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话:“多伦太,归顺老毛子吧,咱俩一起干,我什么都答应你。”
       多伦太没有理她,虽然有黑布罩子挡着,他还是吐了一口唾沫。牡丹也不恼怒,十分得意地说:“多伦太,现在你还是骚鞑子山的七爷,还端个架子,过一会儿就是老毛子的囚犯了,狗都不如了。老毛子挺会作践人的,等你挨了老毛子的马鞭子再找我,也行。”
       没有回答的声音。有人点燃了松树明子,在光亮的照耀下, 牡丹看见多伦太撕坏了的衣襟下露出了驼色的毛坎肩,就酸酸地说:“七爷里面穿着金贵的毛坎肩呢,好绅士啊! 骚鞑子山男人好色,女人骚性,可哪个姑娘也没有这样的手艺呀?”
       多伦太又吐了一口唾沫。
       牡丹的人将多伦太连推带搡地带出了矿井废洞。多伦太头上戴着黑布口袋,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凭着记忆躲避脚下的木头石块。牡丹在他身后称赞道:“到底是七爷,不一般!”
       没走多远,就听牡丹叫了一声:“怎么回事,他们干吗挡道?咦,不像自己人,别往前走了!”
       对面一伙人中,为首的带着怒气一声叫喊:“站住!”
       牡丹跑到前面去,问道:“你是谁?”见对面那伙人个个是端着手枪的姿势,急忙回话,“压下腕(枪口朝下)。”
       “搂着火(打开了保险)。”
       这是骚鞑子山的黑话。
       对面的人包围过来,逼成个扇形,没人能跑得了。牡丹光以为多伦太会中她的计,没想到半路上又冒出来这么一出,自己反中了人家的计。唉,骚鞑子山高人太多了。她想,进网的鱼还要蹿几蹿呢,天这么黑,凭自己的身手,翻把也不是难事。
       “摘罩子(放人)。”对方的口气很强硬。
       “撒不得(不放)。”牡丹也很强硬,并趁天色黑暗拔出手枪……
       对面的首领一抬手,叭的一声枪响,打中了站在多伦太旁边的一个小个子的右耳,那人立刻扔掉手枪去捂右耳。牡丹一惊,威胁说:“你们就这几个人,救不了七爷!”对面又是一枪,那小个子捂着左耳,“妈呀”一声跪到地上不敢再动。牡丹知道对手的厉害,告诉她的人:“得了,都交枪吧。”那些人像扔掉火炭似的急忙扔掉手枪,跪在地上捂着耳朵不敢乱动。
       “牡丹,你这十个人可抵不上我这十个人,对吧?”
       多伦太听出来了,救他的是梁妈妈。奇怪,梁妈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也是个女人,饶我牡丹一命吧!”
       “饶不饶你的命,莽古说了算。”
       “莽古早就死了。”
       “他的拜把子大哥还在。”
       牡丹绝望了,像堆没骨头的死肉,一下子瘫在地上。梁妈妈的人把牡丹和她带来的人都一一捆绑起来。有人搜查了矿井废洞,没有看到那三十支毛瑟枪和三百发子弹。这就证实了梁妈妈的判断——日本人知道原口纯孝已经逃亡,必定要对南满洲的谍报组织进行大的变动,绝不会这么快就给骚鞑子山送来枪火。牡丹在矿井洞里说她得到了日本人的三十支毛瑟枪,其实是瞎吹。
       梁妈妈走过去摘掉多伦太头上的黑罩子,割开他手上的绳索,拉着他的手,给他揉手腕子和肩膀。多伦太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梁妈妈,看见了一双新月般的里面汪着深情秋水的眼睛……
       8、猜忌
       多伦太得连夜将牡丹押往骚鞑子山,听候总统的发落。牡丹带来的那几个人都是临时招募的,多伦太命人将他们捆绑好扔在废矿洞里,要是命大不被野狼吃掉的话,次日中午前后会有采榛子的人经过那里,可以解救他们。
       多伦太和梁妈妈没有时间多说,只能会心地一笑,分手作别。
       骚鞑子山上壁垒森严,议事厅简直就像阎罗殿,总统的脸上挂满了冰霜,几位爷个个眼睛冒火,护卫们一副饿虎饿狼的样子。牡丹被绑着双手押解着登上台阶的时候,一看这等架势,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处以极刑——活扒皮,点天灯。
       总统看见牡丹被五花大绑地押解上来,心里快慰许多,同时也赞叹七爷的手段,下决心升他做二爷,当军师,好辅佐自己统帅龙威军成就大事。
       待牡丹走到近前,总统看见这个可恶的女人粉黛依旧,眼前蓦地浮现出二爷莽古憨厚的脸庞。
       “真是个乱世的苏妲己!”总统骂了一句,拿起惊堂木在紫红色的铁梨木案台上猛地一拍。
       审判时,牡丹有问必答,毫无隐讳。她知道最终的结局肯定是死,晚死不如早死,支支吾吾反而耽误时间。
       她是江苏镇江人,四年前被日本谍报官原口纯孝网罗到手,进了谍报培训班。她在那里除了学习谍报技巧以及各种功夫外,还学习如何面对审问,如何面对酷刑,如何面对死亡。她知道,莽古死了,自己必须得死,只是死法不同而已。接下来就该是活扒皮、点天灯了,过去她看别人,现在人们看她。
       “总统,牡丹罪大恶极固然该死,但是……”多伦太抱拳给总统一揖,“活扒皮点天灯两项可以更改,一颗子弹足以开发她了。”
       “干吗呀,你敢给牡丹说情?”索银花十分不满。
       多伦太坦然地说:“我不是替奸细说话,骚鞑子山有的山规得改,剁手指,剜眼睛,活扒皮,点天灯,太残酷了。”
       总统说:“不行,自古以来哪个山寨都有这样的规矩。再说了,莽古在我头顶上看着呢,不把这个牡丹活扒皮点天灯,怎能对得起莽古?”
       牡丹转过身子,冲着多伦太点点头:“多伦太,够爷们儿!”
       索银花听到了这句话,觉得顿时弄清了一件事情——怪不得多伦太总是躲闪自己,总是厌烦自己,原来他早有外心。他得意骚性的女人,平时藏在心,现在露了馅。于是骂道:“多伦太,我看出来了,你不要脸,你喜欢这个骚狐狸!”
       总统也觉得多伦太经常进城难免长了花花心,于是说:“老七,你受累了,退下歇着去吧。”
       多伦太没有动,还想规劝几句,却没有张嘴的机会。
       四爷维护总统的脸面,就说:“老七,这等事情总统定夺,你干吗乱放炮?”
       五爷也趁机说:“老七,总统自有安排,这事用得着你当众提醒?”五爷有自己的想法,多伦太出头太多,不趁机打下去总统可就要提拔他当二爷了。到时候自己白熬了。
       六爷早就眼馋总统的掌上明珠,现在正是见缝插针的好时机。他看看索银花,问道:“传令专员有什么吩咐?”
       索银花忽然瞥见多伦太衣襟破损处露出的驼色毛坎肩,酸水又泛上心来,怒气冲冲地问:“多伦太,你哪来的毛坎肩,还贴身穿着,是不是牡丹给你的?”
       多伦太说:“天有点儿冷,又是晚上行动,我就买了一件穿上,没毛病。”
       牡丹笑了:“我倒是想送给他一件毛坎肩,怕他不要!”
       总统摆着大手,要他们都住嘴,命人押走牡丹。他离开至高无上的高台,接过四爷递过来的牛耳尖刀,神色肃穆地走向行刑的山顶……
       此后好长的时间里,多伦太一直呆在自己的山头,总统再也没有交给他下山接头的任务。他天天照常练功,经过那棵大橡树的时候,还能想起那天索银花把他扒个光溜溜的情景,但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火热冲动,也没有了当初的憎恨厌烦。他想,要不是看见了出逃的牡丹须及时报告总统,也许他就和索银花做了夫妻的事情。那时候他手脚被捆,一切都由不得自己。老天保佑,幸亏没做,索银花不光泼辣,也太骄横,他不喜欢。
       没有多久,索银花嫁给了六爷。六爷升为二爷,当了军师。五爷还是老五,位子没有蹿上去,他想起多伦太的功劳,觉得二爷的交椅还是应该让多伦太坐。
       闲暇的时候,多伦太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不知想了多少遍。他回忆起进入瀛泉凤吕屋的情景,回忆起那双小手在肩膀上轻轻揉捏的情景,回忆起他得到毛坎肩时周身滚过热流的情景,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那一双新月似的满含秋水的眼睛。
       “梁妈妈,你回一趟骚鞑子山吧,我多伦太好想你啊!”
       他已经猜到了梁妈妈的特殊身份。梁妈妈神通大,见识广,功力深,只跟总统联系,绝不是等闲角色!
       9、归宿
       次年正月十五,骚鞑子山一片喜庆。总统多喝了几碗老酒,想到疏远多伦太已经很久了,有些过意不去,便要四爷把多伦太喊来下一盘棋,借机近便近便。
       四爷很快就跑回来了,脸色刷白,气也喘不匀。总统笑他,看见野狼了?
       “哪儿呀,老七没影了!”
       怪事,山上积雪深厚,连山鸡还留个爪子印呢,可就是没有找到多伦太的脚印。
       “我早看透了,这个小白脸非得背叛骚鞑子山!”索银花撇着嘴说,“一定是投奔老毛子去了!”
       总统神色肃然,摇摇头。
       “一定是投奔日本小鬼子去了!”新上任的二爷说,“投熟不投生,多伦太净跟日本人打交道了。”
       总统又摇摇头。
       良久,他说了一句话,乃是肺腑之言:“是我慢待了他。唉,英雄气短。”
       又过了一年,日本与沙俄因抢夺中国东北的利益终于爆发历史上有名的“日俄战争”。
       1905年3月16日,日军将俄军赶至铁岭以北的昌图县二道沟村,划界停火,等待“朴茨茅斯和约”的签署。大批日军进驻铁岭,强划租界地,开领事馆,设警察署,立神社,从此,铁岭人民饱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躏。
       沙俄属地尽归日本所有,日军害怕周边民众武装的抗争,派出菊池大队剿击骚鞑子山,动用三门过山炮,历时四个月零六天,消灭了龙威军的大部。
       四爷和五爷带领剩余人马转走长白山哈尔巴岭的深处,投奔一支首领叫“山山好”的抗日民众武装——长白义勇军。到了那里才知道,“山山好”原来就是多伦太!
       多伦太把一个美貌而沉稳的女人推到四爷五爷的面前:“这是我媳妇,也是我的参谋长,名叫梁——”
       “哎呀,三爷!”
       四爷和五爷连忙抱拳鞠躬。
       长白义勇军打击日军,救助贫苦,很有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