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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写真]七月黑洞
作者:刘洁矩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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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是“独木桥” ,牵动万千学子梦;
       录取是“鬼门关”?操碎无数家长心!
       个中猫腻知多少?七月黑洞深几许?
       年年有七月,七月最关情。
        一
       二十多年没进省城,张定富老师虽然几乎分不清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但心情格外舒畅。他口里哼着戏文,走向那条在睡梦里都惦记着的古董一条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自制集币册。
       张定富这次进省城,是要到母校找老同学,为女儿张小蕾打听高考录取情况,看看这所闻名全国的综合性大学的美术系里,有没有女儿的一席之地。张定富太了解女儿了,自从上次到地区参加专业考试成绩合格后,他就毫不怀疑小蕾的普通术科考试成绩。在那群成绩不大出众才报考艺术类院校的学生中,小蕾的成绩算是不错的。
       在老婆的一再催促下,张定富昨天到母校找了当年睡下铺的同学刘进成。当了教授的刘进成很热心,把小蕾的考分反复一比对,说估计会高出本校录取线30分左右。张定富一高兴,就要请刘进成上馆子,刘进成却将他拉进自家门,天南地北地把酒叙旧。
       张定富喜欢古钱币。他在乡村中学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工作之余,一直在淘古钱。这次进省城,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精心收集的藏品带到古董一条街去,让那里的行家给鉴定一下,特别是那枚钱谱上没有记载的铜钱。
       与刘进成话别后,张定富直奔古董一条街,径直走进小有名气的“博雅斋”。“博雅斋”老板只望了那枚铜钱一眼,便抬头扶着眼镜,定定地望着张定富,半天没吭声。老板小心地从册子里抠出那枚铜钱,反反复复用衣袖擦拭,再小心翼翼地将钱往玻璃柜上一掷,又赶紧把耳朵贴在玻璃上,皱着眉头,屏住呼吸,听铜钱磕碰出来的响声。
       “西王赏功,张献忠造的钱。”张定富提醒了老板一句。
       老板看了他一眼,说:“钱倒像是真的,只是所有谱上这类钱都是大钱,没有这样小的。”然后又自语了一句,“小的就没有大的值钱了。”
       张定富忙追问:“凭老板眼力,请问这钱是真的还是假的?”老板没理他,只顾看另一枚崇祯跑马钱。张定富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收了钱币便走。
       老板待张定富一出门,就朝门外一个小伙计眨了眨眼睛,那小伙计便抢在张定富前头,向沿街的门面店铺打招呼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张定富转了一个上午,全街所有的店铺都没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会儿,张定富刚从一家古董店出来,不想一头撞上了匆匆赶来找他的黄胖子,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
       黄胖子是乡水泥厂厂长,儿子黄俊和小蕾一个班,报考的也是省大的美术系。这次县里报省大美术系的共有三个学生,另一个是县委林书记的儿子林小林。
       黄胖子一把拉住张定富的手,才叫了一声“糟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滚了下来,不由又叫了一声“糟了”。张定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啥子糟了?”
       “黄俊糟了,没录取。”歇了口气,黄胖子又说,“小林也糟了。”见张定富没反应,他脚一跺,吼道, “你家小蕾也糟了,榜上无名哩。”张定富一时没反应过来。黄胖子继续道:“昨天晚上电视台‘高考快讯’节目一完,我就打电话查了录取情况,三个娃娃全完了,鸡公生蛋,一个也抱不出崽来。”
       张定富急了,问:“我家小蕾不是高出录取线30分么?”
       “我查了,小蕾高出27分,小林高5分,我家黄俊差两分,三个娃娃一个也没录取。”
       “高出录取线27分都没录取?你怎么知道的?”
       “嗨!”黄胖子白眼一翻,“你真是个迂夫子啊,有了考号打电话一查就晓得了嘛。快走,快走,我好不容易赶到省城,找到你就好办了,快走,林书记的小车子还在街口等着你呢,这边是步行街,车子开不进来了。”
       张定富一时慌了手脚,顿时感到天地翻了个个儿,步子也挪不动了,口里不住地念叨:“还有啥法子?还有啥法子?”
       黄胖子赶紧给他嘴里塞了支烟,却忘了给他点火,凑近他耳边道:“再去找你的教授同学,说说好话,让他帮帮咱们的娃娃。”
       张定富只觉天上响了个炸雷,人就像傻了一般,直后悔自己太大意了,小蕾的事还没搞定,怎么就上街逛古董店了呢?他跟着黄胖子一路小跑,心里完全没了主意。路过“博雅斋”门口时,林书记和司机小王正倚着柜台望着他笑。
       只听小王招呼他说:“张老师,快过来,你看这套集币册如何?”
       张定富晕晕乎乎奔过去一看,见是一本装帧精美、红色烫金的新中国纪念币册,一问价,3000多元,忙摇头道:“好倒是好,就是贵得离谱。”
       林书记一边笑,一边叫小王买下来,又回头和气地问:“听说小蕾也栽了?”好像他的儿子栽了他倒不着急的样子,没等张定富答话,他又补了一句,“听说你在省大有个教授同学,关系挺铁,是不是?”
       听话听音,可这回张定富蒙了,一时没猜出林书记的意思,只是看着他发愣。黄胖子反应快,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道:“还不快去找刘教授,三个娃娃全靠他救命了,要钱我有!”
       张定富是个老实人,一听这话,顺口就道:“我同学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下子就能弄成三个?”说完抬头一看,见林书记和黄胖子的脸色都不好看,特别是黄胖子脸上都拧得出水的样子,心里就后悔,于是改口说:“事情我去办,办不办得好不敢说,因为我同学也是个教书的,没什么权力。”黄胖子的脸这才阴转晴。张定富接着说:“林书记,这事出在我们老百姓身上,确实是难于上青天,但你是省里派下来的官,只要你派个秘书跑一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张定富这话,正是黄胖子想说而不敢说的。去年,县里几个局级干部的公子小姐,离录取线一丈八尺远,还不是有人帮忙上省里活动活动就上了名牌大学。
       林书记听了倒没变脸色,苦苦一笑,说:“张老师,你那点儿能耐我晓得,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抓紧时间忙你的去吧。至于我们家小林,我决不会去搞歪风邪气,我还是相信国家的政策。当然,你若能说得上话,顺便帮忙说说也好嘛。”他望了黄胖子一眼,说,“千万莫走旁门左道,送钱送礼是万万要不得的,党纪国法不允许不说,良心也不允许啊!”
       张定富听了就觉得奇怪,心想:你说得光明正大,可一大早火烧屁股一样找我来干啥?
       一旁的小王似乎猜到了张定富的心事,说:“张老师,你也算是我们县里集钱币的专家,林书记急于找你,就是想让你帮忙鉴定一下这本集币册,事关全县人民的生计哩,怕买了假货误大事。现在,林书记还要赶到金牛宾馆会台商呢!”
       黄胖子反应特快,明白林书记这是投其所好,问道:“那台商喜欢集币?”林书记愣了一下,然后含蓄地点了点头,俯身钻进小车,车子掉头飞驰而去。
       黄胖子自语道:“他儿子的事他就一点儿也不操心?难道那个不是他亲生儿子吗?”见张定富还在神经质地翻着他那破集币册,不耐烦地说:“还看个鸟啊,快去找后门,救救我们的娃娃!”
       柜台后冷眼旁观的“博雅斋”老板,早把情况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时才插话提醒了他们一句:“现在赶快去找高考中介,如果钱送得及时,让他们帮你们活动活动还来得及,时间晚了就怕死硬了。”
       黄胖子不屑地说:“中介?我们有教授!”
       老板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教授?教授只有卖嘴巴教书,百无一用是书生。要上大学,还得找招办,那些人你们认得不?不认得吧?所以只有靠中介,说白了,就是靠钱。”
       老板几句话让张定富和黄胖子呆住了。老板见了,指点说:“快去长春路,那儿全是高考招生中介,这几天生意好得很,不过要小心,千万莫上当,那里全是贪心的家伙!”他见二人并无主见,就一副很同情的样子,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个长春路的地址,说,“你们去找一个叫李万铭的人,就说是我的朋友,他敢日天也不敢哄你们的。快去,快去,晚了就不好办了。”
       黄胖子想了想,伸手接过名片,说:“好,我就去。”又掉头吩咐张定富说,“我们分两路去搞,三个娃娃一起抓,你可别耍滑头,林书记那边千万忽悠不得!”
       张定富叹了口气,也顾不得再与老板打招呼,昏头昏脑地出了店,匆匆赶往省大。一路上,张定富想,高出27分都没有被录取,难道是省招办的远程计算机系统出了毛病?省招办从去年起就有明文规定,超过学校自定录取线5分不录取,招生人员就要拿话来说个清楚,否则要受党纪国法处分。小蕾各方面条件都合格,凭什么不录取她?
       天上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一时沙尘满地,小店铺门口挂着的门帘“哗啦啦”地乱响。街上行人的脚步忙乱起来,张定富的心也乱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说变脸就变脸了。
       二
       张定富给刘进成把情况一说,刘进成也傻了眼,赶紧打开计算机上网查询,忙活了半天也没找到结果。刘进成挂电话去省招办开的查询专线打听,查询结果是“对不起,你查询的考生没有被录取”。
       张定富从怀里摸出黄俊和林小林的姓名、考号,说:“你再查这两个人试一试。”结果还是“对不起,你查询的考生没有被录取”。
       刘进成慌了,瞪眼望着张定富说:“看什么看,我的机器没问题,是你家小蕾没考上!”
       张定富目光一直,定定地木在当场,嘴里不停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多27分啊,不可能。”不一会儿,他嘴角边就沾满了白色泡沫,人突然变成了傻子似的。
       刘进成到底老练些,见同学关键时刻草鸡一个,忙拍了拍他的肩,说:“走,赶紧去省招生办,看在那里能不能找到熟人。”
       张定富木偶一般随老同学赶到了御河桥外的八十三中,那里被省招办借用,成了公布招生录取情况的办公地点。
       八十三中里里外外早就人满为患了。
       满眼除了大幅大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大红标语外,就是大汗淋漓的男男女女。阳光下,为考生和家长们预备的白瓷开水桶特别刺眼,接待厅里吊扇吹出来的风闷热难耐。
       几个咨询处挤满了考生家长。
       墙上贴着已经录取的考生名单和考号。
       刘进成把张定富往墙边一推,说:“你再去核对一下名单,看几个娃娃考上没有,我到那边去找熟人。”
       张定富就往墙边挤,可是人太多,无论怎么使劲他都靠不拢,只能远远越过人头往墙上看,却一个字也看不清楚。幸亏一个老者热心提醒,他才弄明白艺术类录取的名单在另一面墙上。那边人少多了,张定富赶过去把名单一连看了三遍,三个娃娃的名字一个都不在上面。
       张定富感到全身无力,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涌上心头,他脚一软,就势跌坐在旁边的一张靠椅上。
       不知过了好久,就听耳边有人道:“省大美术系,查到没有?”
       “查到了。”一会儿就有人答。
       一连又叫了几个名字,人家都说查到了。
       张定富抬头一看,见一个胖子手里拿张纸条在念名字,一个小伙子在墙上对着找人,找到了就应一声,胖子就在名单上画个圈儿。不久,纸条上的人找完了,胖子很满意,打了个响指说:“今年这个班35人,只有两个落榜,原因还是他俩术科没上线,不然准来个满堂红。”
       小伙子就接口说:“李老师也该算我们省的大腕了,录取的33人中就有5个上中央美院,最差的也是省大美术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定富一听到录取最差的也是省大,忙搭腔道:“小伙子,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势头这么旺!”
       胖子正得意,态度很友好,脱口就说:“不是什么学校,是李可夫办的美术补习班呀!”
       张定富知道李可染,那是中国现代著名山水画大师,曾拜齐白石为师,小蕾立志做画家,常提到他,这个名字是再耳熟不过了。但他不知道李可夫,就挠着头皮问李可夫是谁。胖子见了一笑,说:“你们乡下人可能不认识可夫大师,他是全省乃至全国著名的艺术家,年纪轻轻就是中国美协理事,油画大师,年年办高考美术培训班,年年全省考试录取率第一。”
       小伙子补了一句:“我们可夫老师教的学生,省里头哪敢不收?”
       张定富小心地问了一句:“分数比别人低也先录他们?”
       “那还用说吗?试想全省美术界,还有负责招生的大员,哪个不是李可夫的门生故旧?可夫老师的学生,没有哪个考官说不收的。”
       张定富想了一下,问:“他这些学生学几年?是什么时候招的?”
       胖子说:“什么招不招的,只要愿意学,出得起学费,考试前五六个月来省城找李大师,自己找个地方住下,进修一下就是了。我们这里成批生产美术系的学生。”
       张定富让他说动了心,问道:“我这里有三个学生今年怕是录不上了,到时候来找李大师,不知道行不行?”
       胖子认真地看了看张定富手中的学生名单和考号,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顺手在他画过圈儿的纸条上写下李可夫的电话,把纸条留给张定富就走了。
       张定富心里一阵发酸,心想,小蕾他们生在乡下真够倒霉的,没有一个过硬的美术老师作后台,恐怕哪个学校都不会买账,成绩考得再好也没用,看来只好明年早作打算了。又想,这高考怎么弄成了明朝末年卖官鬻爵的情景,要高中还得拜个太监当干爹。世风日下,不可收拾呀!想着想着,就注意到胖子给的纸条上,每个名单后都有两行阿拉伯数字,第一行显然是准考证号,第二行显然是考分。张定富心里闪出个异样的念头,就起身出了校园来到街面上,找个电话亭核对起那些学生的考分来,也顾不得心疼电话费了。十几分钟查下来,证实考分无误。
       这下问题就来了。
       33个被录取的学生考分都不高,最高的两个也就是比分数线多了七八分,一般的多两三分,还有四个刚刚上录取线的。他们的考分比小蕾差远了,林小林的成绩放在他们里头都算很好的了,可为何一个娃娃也没有被录取?
       张定富立即想起了一个电视上常提到的词:黑洞。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罩住了高考,无形的黑洞已经吃掉了靠近它的任何星体,甚至连光亮和声音也被它吞噬了。
       张定富想起了媒体不久前曝光的北京一所著名音乐学院的招生丑闻:几个一向表现平平的学生,考试分数竟比其他成绩好的学生高出很多,得高分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考前请过名师辅导,而这些所谓的“名师”恰恰又与招生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这里,张定富不禁无名火起,万万没想到这种悲剧竟然落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但一时又无可奈何。
       恰在这时,有人在他肩上猛拍了一掌。只听刘进成猛吼一声:“搞清楚了,高分落榜!”张定富还没反应过来,刘进成就拉起他的手说,“你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害得我好找。走,快走,我通过熟人打听到我校美术系还要追加几个名额,快跟我回学校,只有一个人还能救你,快!快找他去!”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拉起他俩往省大飞奔,车屁股后冒出阵阵尘烟。
       日头正上中天,烤得路面上的沥青乌黑发亮,像一面正散发着热气的镜子。
       三
       黄胖子此时满身汗气,正在长春路上一家茶馆里发呆。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中介人李万铭的劝说。
       黄胖子是被乡下人称作“精哥”的那类从不肯吃亏的人,自从辞去乡政府秘书一职承包水泥厂以来,口袋里钱多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人也越来越胖了。当然,私心也多了。
       等到林书记上任时,觉得黄胖子的问题影响很坏,决定把他当典型整顿。这样一来,林书记和黄胖子就成了猫和老鼠的关系。不过准确点儿说,他们的关系很微妙,猫没有证据不好下手,老鼠也在极力讨好猫,也许钱送到了位,讨好到了关节上,这猫鼠之间的关系也是可以改变的。
       黄胖子知道这次如果不出点儿血,肯定船翻人落水。他自己屁股上那摊稀屎自己还是明白的,所以极力想讨好林书记。也许,小林这次落榜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拿着“博雅斋”老板的名片走进长春路时,黄胖子发现到处都是中介和一些高校的大红招生横幅,心中一阵窃喜。凭着敏锐的触角,他一下子就从喧嚣的人群里嗅到了一股强烈的铜臭味,有钱赚的地方对他黄胖子就有利,尽管他自己也可能成为被宰割的对象,但他还是信心十足:凭自己的精明,就是稻草里也能捞出根金条来。如果能从里头找到搞定林书记的机缘,那比十根金条都划算。
       黄胖子毕竟不是轻易上当的人,在找李万铭之前,他要先把行情摸透再说。
       这会儿,黄胖子一出现,几个中介贩子呼啦一下就围了过来,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黄胖子还没说完三个娃娃想上省大的事儿,几个贩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没问题,就是想上清华、北大也没问题,只要有钱。中介贩子们拉拉扯扯要把黄胖子拉进各自的门面。
       黄胖子是什么人?他一眼就看出这拨人不地道,忙挣脱出重围,说了句:“老子没有钱!”
       整个上午,黄胖子试着谈了几家,价格大致差不多,每个名额也就相差五千元左右。
       黄胖子觉得摸清了行情,这才开始摸出李万铭的名片,一个电话打过去,李万铭就来了。
       李万铭长得高高瘦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黄胖子一眼,说:“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接到‘博雅斋’老板的电话,说找我帮忙的是个乡下教书先生,你不像,失陪了。”
       黄胖子说:“你别忙着走,你说的那个教书先生有急事来不了,我和他是一块儿的。”说着就拿出“博雅斋”老板的名片,李万铭接过一看,说:“哦,有事你就讲。”说着顺手把名片装进口袋里去了。
       黄胖子说了情况,双手恭恭敬敬捧上写有三个娃娃的姓名、考号的纸条。
       李万铭看了一阵,说:“省大美术系的录取名单昨天晚上已经出来了,这事恐怕不好办,你看换一个差一点儿的学校怎么样?”
       黄胖子想,这倒是实话,就怕娃娃和林书记那边通不过,就试探着问:“省大那边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了么?”
       李万铭无言,想了一阵,掏出手机,说:“我先找省招办的人试试再说吧。”手机叫了几声就通了,那边的人显然觉得挺难办,李万铭一直强调说这边是推不开的朋友,一定要对方想方设法去办。对方不敢表态,说先联系再回话。
       这一等就是一个钟头。
       李万铭解释说,现在任何人、任何电话也打不进录取场,只有等工作人员退场吃饭休息了,买通宾馆服务员才可以跟他们接触,能不能成不是一两个环节能搞定的事。
       黄胖子看李万铭一阵忙上忙下的样子,心想,你别跟老子演戏,蒙人这一套我还不用跟你学!想到这儿,黄胖子说:“大哥你别忙,咱们价钱还没讲好哩,再说找不找你还是另一码事。”
       李万铭听了也不生气,说:“你们乡下人不懂,以为这是买黄瓜白菜,成堆成堆地放在那儿等你去挑?我这是抓战机,先把录取位置给你留着,现在不找人,等下午一上班,你这事就黄了。至于你找不找我,那无关紧要,我也不是专搞这事的,是接到‘博雅斋’老板的电话,我才肯帮你们。你现在想好,要是不找我我就走。”说完,冲黄胖子诡秘一笑。
       这一笑,把黄胖子的心都笑紧了。黄胖子想,管他是不是骗人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小子骗功再好又能把大爷我怎么样?就问:“大哥,你先看这个事要多少钱?”
       李万铭说:“现在还不是谈价钱的时候,你也不是谈价钱的对象,‘博雅斋’的老板说了,他跟你们那个老师还有点儿事。他大清早喊我过来是要我给他帮忙的。”
       黄胖子随口就说:“这些年哪有白帮忙的?你不想吃锅巴哪会围着锅台转?”
       李万铭笑着说:“大哥你说得对,其实你们这三个人就是个‘三五八’的价,到哪儿也是这个价,就是人再熟,恐怕也少不到哪儿去,不然规矩就坏了。”歇了一会儿又说,“我之所以来,是在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老师,因为‘博雅斋’的老板还有交代。哦,忘了告诉你,‘博雅斋’老板是我舅舅,我从小是舅舅养大的,他的话我听,舍了性命也会去干的。我不想跟你谈的原因,你恐怕也猜到了吧?”
       人说无利不起早,黄胖子猜,“博雅斋”老板一定是看中了张定富手里的哪枚古钱,要趁人之危打秋风,这是不消说的了。但是不知道这中间水有多深,李万铭讲的三五八万伸缩性有多大?想到这里,他决定先搞清楚这个问题,在张定富到来之前,了解李万铭的底牌,有些情况不能让张定富晓得就不让他晓得。
       两个人在茶馆喝了一会儿茶水,李万铭的手机还是没动静。黄胖子有些坐不住了,就说:“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先生谈吐文雅,知识面宽,恐怕是个教书先生吧?”
       李万铭微微一笑,毫不忌讳地掏出个工作证,往黄胖子手里一递,说:“大哥你看看,我可不是浑水摸鱼的中介。”
       蓝皮工作证、大红公章、正面标准像、骑缝钢印,一切手续齐全,表明这个叫李万铭的人正是电子科技大学的一位在职教授。
       黄胖子看了又看,验明无误之后才双手递还,不过心里还是想:现在假证满天飞,据说深圳那边造的假证件足以乱真,小心小心,何况,他既是来帮我办事的,又何必出示证件呢?想到这里,反倒对李万铭多了一层戒备。
       正在此时,李万铭放在桌上的手机“嘟嘟嘟”叫了起来。他抓起来凑到耳边,一连“嗯嗯嗯”应了几声,“啪”的一声关了机,有点儿失望地对黄胖子说:“对不起,我的道行太浅,恐怕帮不了你。”
       黄胖子先以为李万铭一直在卖关子,故弄玄虚让他等一阵后才肯亮牌,没想到事情没有照他的猜想发展,忙问道:“怎么搞的?”
       李万铭说:“我托付的人中午去找了省大招生的人,说是你们已经委托一位教授去找过,他们一口回绝了,现在哪里能改口?”
       黄胖子一听就知道是张定富的同学刘进成找人打招呼,心里连呼“苦也苦也”。不过反过来一想,这个姓李的讲的倒是实话,看来还是可信的,便有意用讨好的语气说:“大哥,你再找熟人问一下,尽量帮我们一把,你舅舅要的那些钱币,我保证让那个书呆子交出来就是了。”
       李万铭本来已经打算起身走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拨了个号,一接通,就亲热地喊了声:“亲爱的,想死你了。”接着又是几声肉麻的亲热,然后才说,“老婆,你找张纸抄几个字,我念你写。”等到电话那头抄好又反过来念一遍,他听了无误之后,才又说:“亲爱的,抓紧啊,叫你爸亲自打个电话嘛,当哥哥的求你了……好,好,晚上老地方见,不见不散,OK,拜拜!”
       黄胖子说:“没想到你岳父还是个高官,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李万铭苦笑一声,说:“我岳父是个穷教书匠,刚才那女人是我的朋友,关系挺好,不得已我才打出这张牌,见笑,见笑了,以后不要提了,不要提了。”顿了一下,又道,“这张牌一动用,如果能办成的话,买路钱反而不用那么多。不过有一条你要牢记:现钱可以减少,你朋友的那几枚古钱是万万不可少的,反正他又不在,我给你挑明了,他手中有一两枚古钱真的值点儿价,早上我舅舅一眼就看中了,十万火急打电话让我过来帮你们,目的也就在此。”
       黄胖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似乎看出了他的底细,刚要发话,就听李万铭说:“我的目的是把那古钱搞到手,至于你们如何分摊所谓的录取中介费,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黄胖子让他一下子就给点醒了。
       不管最后说成的价是多少,对他黄胖子最有利的方案就是费用三人平分,即使硬着头皮认下林书记那一份,费用也相对少一些。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让张定富乖乖交出手中的那几枚古钱。
       张定富的古钱,黄胖子见过,不过几十枚发霉生锈的铜钱,平常就随便放在一个破旅行袋里,让人随意翻看。黄胖子记得有次上他家打听高考情况,亲眼看到几个学生娃娃翻着玩儿,根本不像保管古董的样子。
       心下一定,黄胖子便有了主意:“那你先开个价,三个娃娃一共需要多少钱?”
       “原来讲过三五八,现在有一条,8万那个不能少,如果你能搞到古钱,上了线,那两个每人可以减1万,一共是14万。”
       “啊!大哥你抢钱呀?这样吧,我保证搞到古钱,一共10万如何?”
       “不行,不行,我还要上下打点,难道你让我垫钱?”
       两人争来争去,最后以12万元成交。
       黄胖子最终多了个心眼,心想现在还不知张定富、刘进成那边进展如何,如果他们能摆平,一分钱不出也是有可能的,就推托说,因是三家的娃娃,还得回去凑钱,商量商量,请大哥等一夜,明天再交那古钱和预付金。“不过有一条,你必须答应我,”黄胖子严肃地告诫说,“对其他人你只能说12万,每人平均4万。”
       李万铭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那是你们内部的事,我不提就是了。不过,我看你是不是不够仗义?”
       黄胖子说:“在商言商,商场无父子,何况朋友?你等着收钱就是了。”
       李万铭说:“你明天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记住,过了明天就不候了。”
       望着李万铭转身离去的背影,黄胖子往地下狠狠啐了口唾沫,骂道:“等着收钱?收尸吧你!你也太小看大爷我了,不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会给你钱?做梦去吧你!”
       现在摆在黄胖子面前的当务之急有两个:一是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把书呆子的古钱搞到手;另一个就是必须找到林书记,想办法点明自己帮他出了4万块钱,留下人情,也就是留下后路。
       黄胖子权衡了一阵,决定先去金牛宾馆找林书记,然后再想办法应付其他的,尽量做到毛主席说的“用较少的钱办较多的事”。但愿儿子渡过难关,老子能过被清查一关。
       黄胖子上了一辆人力车,抬头看天,只见满天红灿灿一片云霞,太阳已经偏西了。
        四
       刘进成一回到狗窝一样的家,就匆忙趴下身子、撅起屁股,在床底下一阵乱翻,不一会儿就翻出一瓶酒来。张定富看清是一瓶茅台酒。刘进成咧嘴一笑:“这是别人送的,没花钱。”说着就拉张定富快步跑到院门口的小卖部,叫他买了两条好烟,再请售货小姐找个塑料袋把酒和烟一起装好,说:“走,找原来我们年级的辅导员李文清去,他现在是副校长了,专管教学与招生呢!”
       张定富还清楚地记得李文清的模样:一张不苟言笑、清清瘦瘦的脸,笔直的背,稀稀疏疏一个小分头,怎么也看不出是同学们暗中传说的当年“反右”运动的积极分子。他对人不冷不热,处事倒还公道,不过他的公道中永远带着股公事公办的官味儿。张定富上学时一门心思念书,与专抓学生思想工作的李文清没有什么交往。
       张定富不想去找他。
       刘进成明白张定富的想法,就推他走,说:“李校长为人还是很有原则的,再说你毕业二十多年了,他又是你的老师,你回母校一趟不容易,看看老师还是应该的吧!大学时代教过我们的老师退的退,走的走,和我们有渊源的恐怕只有他了。”
       “你和他关系如何?”
       “不瞒你说,我虽然留校工作,但是他当上副校长后,我不曾与他联系过,怕人家说闲话嘛,我可不是借梯子当官的人。今天不是因为你,我恐怕一时还没想起他来。”
       刘进成不由分说,一路领着张定富穿过他已不再熟悉的校园,直奔刚刚落成的办公大楼。
       推开副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只见李文清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抬头望着他们。
       张定富呆呆地叫了一声:“辅导员。”
       李文清只顿了一下,就起身叫道:“张定富啊,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终于回来了!”说完就叫他坐,眼睛有点儿湿润了。
       张定富自己现在就是老师,他知道二十年后老师还记得学生的名字的分量,不由脸一红,诚惶诚恐地递上了烟酒。
       李文清笑眯眯地说:“我当干部十多年了,你是第一个公开在办公室向我送礼的。”看着一脸通红的张定富,又说,“看来你也不惯于送礼,送烟酒嘛,早过时了。不过你别慌,你送的礼老师收,老师这些年也在想你,这些年,你还好吧?”
       一句话就把张定富的眼泪问出来了。
       刘进成赶紧插了一句:“老师,别问了,定富今天来找您,是因为他女儿考省大的事。”随后几句话就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啊,有这回事?”李文清脸一下就沉了下来,说,“我马上派人去查一查。不过招生的人既然敢这么做,问到他们头上,一定也能说出几条理由的。定富啊,你别看我负责全校的招生工作,其实几年前招生的权力都下放到各个系去了,自主权完全在他们手中。刘进成一定会怪你为啥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老实告诉你,没用,从我当官以来,从来没有向下面打过招呼,就连暗示也没有一个。”
       张定富越听越不服气,当学生时候的犟脾气就上来了,说:“老师,我不是来开后门的,我是来求您主持公道的。我的女儿为啥高分落选先不说,为啥你们学校教师在外头办补习班,上了补习班的学生成绩比我女儿差得多也能被录取?”
       “证据呢?我要的是证据。”李文清冷静地说。
       张定富气呼呼地将手伸进口袋,把那张记录李可夫地址及学生情况的纸条掏出来递了过去。
       “李可夫?”李文清说,“这个人我知道,中国美协的会员,我们学校的一张王牌。怎么了?与他有关吗?”一边问一边按动桌上一个白色按钮,很快,一个戴眼镜的秘书跑了进来。李文清吩咐说:“你去查一下这张纸上所有的人,看看考分是否属实,是不是李可夫的学生,调查要暗中进行。另外,去查一查美术系的招生组是哪些人?与李可夫有没有关系?快去快回,我等着结果。”
       秘书走了好久,李文清才打破沉默说:“定富同学,你别着急。如果查实确属美术系营私舞弊,我会坚决查处、决不姑息,你的女儿呢,也会落实政策的。招生中出现了腐败问题,我是不会让它轻松过关的,你要相信,老师这点儿正气还是有的。”说完就挥手让他们离开,说是三个小时过后再来听消息。
       三个小时好难挨。刘进成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太忙了,忘了喂嘴巴,肚子咕噜噜地在抗议了。他忙把张定富拉到学校外面,随便找家小餐馆吃了两碗面,吃完又干坐了一阵,张定富心急,也不管够不够三个小时,拉起刘进成又回到副校长办公室。
       李文清见他们回来得匆忙,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就让他们先在一边看看报纸。
       好容易秘书回来了。
       秘书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轻言细语地汇报说,纸条上的这些人都是李可夫招收的学生,他们的分数也都属实。
       李文清又问:“你查过李可夫与美术系招生组的关系没有?”
       秘书说:“这是不用查的,我这儿就有招生组的名单。正副组长就是美术系的正副主任,他俩一个是李可夫的老师,一个是李可夫的师兄。当然,他们一般只是挂个名,不理事的。这次派到省里参加录取工作的组长是张少鹏,要说与李可夫的特殊关系嘛,我看也牵扯不上,其他五个组员也是这情况。不过,美术系就是那么一个班底,教员大多是留校生,哪个又与李可夫没有关系呢?不是师兄师弟就是师生关系。至于他们暗中有什么交易,恐怕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
       秘书自以为是的话让李文清勃然大怒。他一下从桌子后站起身,一手抓过秘书手中的纸条,高叫了一声:“通知总务科备车,我马上赶到小青山美术系主任刘教授家去!”说完就对刘进成说,“你俩在这儿等我,再晚我也要回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刘进成和张定富只有等了。
       副校长办公室里的十几份报纸几乎让他们翻了个遍,直到天快黑的时候,门前响起一声汽车叫唤,李文清才平平静静地回来了。他二话没说,拿起桌上那瓶茅台酒说:“也该吃饭了,走,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这事要慢慢谈。”
       在张定富他们中午吃饭的小餐馆,几个人坐定。刘进成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李文清叫大家一饮而尽,说:“没有错,学校没有错,美术系招生组也没有错。”
       张定富的嘴巴一下子就张大了,半天合不拢。
       李文清说,事情是这样的,艺术类的招生不同于一般的高考普通院校招生。普通院校录取唯一的标准即高考术科的分数,但它对于艺术类考生却只是一块敲门砖。换句话说,只要考生的术科分数达到国家规定的分数线,术科的分就不重要了,能否录取的关键在于专业分。说通俗点儿,就是考美术的看哪个画得好,领悟能力强,考体育的看哪个跑得快,跳得高,其他的都是空说。
       刘进成一下就懂了,忙低头劝酒。
       喝了几杯闷酒后,李文清又说:“为了弄清情况,我又邀系主任一起查了学校封存的这次学生高考的画卷,画卷分成素描、色彩和创作,评分的老师都是美术系的教授。我找到了你们提到的张小蕾、林小林和黄俊的画卷,当着你这家长的面,我直话直说:真的不敢恭维,这几个乡下孩子的画比起李可夫学生的,至少要差两个档次。李可夫指导的学生有见识,基础好,入门路径正确得当,说老实话,他们上补习班的钱没有白出。张定富,你懂了吗?千万别以为你的孩子会照着漫画书画几个美女,描几个武士,并且比同龄的孩子画得好就可以上美院,这样就错了。当然,我也不怪你,你今天能来找我,可见还是把我当成了可以相信的人,可惜我帮不了你。”
       张定富默默地听着,听得心里发毛。刘进成一句话也插不上。
       天渐渐地黑透了,李文清默默起身,来到收银台结过账,回头望了张定富一眼,若有所思地出了门。
       此时的张定富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无奈地说了声:“天晚了,散了吧。”随后就听到刘进成低声念叨了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后就看小蕾的命了。”
       从这一瞬间起,张定富从心底断了向老同学求救的想法。那就只剩一条“博雅斋”老板指点的路了:向高考中介使银子!他不愿意让他的宝贝女儿失望。即使李文清已经向他说明了小蕾的美术基础差,但他打心底里不承认。谁说乡下孩子的艺术天赋就不如李可夫的弟子?张定富暗暗下了决心,即使倾家荡产,也要让小蕾上省大美术系。
       风力越来越大,卷起一阵阵沙尘。天边云层压了下来,看来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谁也猜不透正在金牛宾馆与台商谈判的县委林书记的心事。难道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为他儿子的前途着急?
       在那偏僻的小县城,一听到超线落榜的消息,小林什么也没说,只是每顿少吃了点儿东西。林书记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儿子考不上美术系倒是遂了他的心愿,可是自己给儿子安排的前途又如何呢?
       当晚,林书记就给在省公安厅工作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加快落实原来就商量好的事情。即便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连夜让司机小王驱车送他去省城。他给县里交代说是台商等他去谈判,当然那也是事实。早晨一到省城,林书记就让小王开车到了朋友宿舍,把朋友堵在被窝里了,强调说小林的事这次一定要落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到古董一条街,去买那本为了联络台商感情用的钱币册。
       与台商的谈判九点半才开始。
       所谓台商,其实就是本乡本土王参议员的儿子,名唤王炳章,解放前在省城读大学,地地道道一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还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集古钱币。小县城刚解放,王参议员被人民政府镇压了,王炳章有家归不得,就随国民党溃逃台湾。后来他从猪鬃生意做起,又干过煤油、生铁等运输,再后来倒卖石油,一下子就发达了,成了大老板。
       前几年政策变了,王炳章衣锦还乡,在石碾村后山上找到老头子的孤坟,痛哭一场后,抬头四下一放眼,看到的是一沟一坝穷山恶水,还是他离开时那种屙屎不生蛆的模样,突然心头一动,想起了他那在梦中想过千万遍的发财梦:如果在下游筑一个坝,把上游的河水引进山沟,把方圆几十里的土地一淹,那时要岛屿有岛屿,要湖泊有湖泊,再在山上修些亭台楼阁,人工湖中放养些大鱼小鱼,那该是多好的一个休闲度假之所呀!这不是个赚钱的好项目么?何况堤坝拦的水还可以发电,那也是钱嘛……于是他对陪同的政协干部说,他愿意捐资5000万修堤筑园,造福乡梓,恩泽后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独自经营,土地承包15年不变。至于税收嘛,一切按规定办,不过肯定是县里财政的一大来源。
       林书记听了这个消息大感兴趣,说:“我们县太偏僻,干部们思想认识不到位,王炳章提的条件都在国家政策允许范围内,开门引资,可行啊!”
       于是,林书记设宴招待王炳章。两人在酒席上一拍即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久,大致意向定了下来,但细节问题使谈判进程受到影响。
       王炳章是生意人,他的目的是赚钱,而且要赚得轻松。林书记也是精明人,他一直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在几次闲谈中,林书记终于知道王炳章有收藏古钱的嗜好。这也是林书记一大早去古董一条街的原因。
       但当林书记拿着那本集币册,来到王炳章面前时,接过大红集币册的王炳章冲林书记一笑,说:“你硬是摸到老夫的软肋了,不过,这东西不管用,在市场上花几千块钱就能买到,何况是国家新近发行的纪念品,我早在香港就托人买了,谢谢,你自己留着吧。”
       林书记觉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到底还是忍气和他闲扯着。就在这时,小王敲门说水泥厂的黄胖子来了,说有重要的事请示,问见不见。林书记赶紧起身,说了句“有公事,不陪了”,转身就走。王炳章走过来把那集币册往他手中一塞,说了声:“对不起,我想要的不是新东西。”
       林书记一出门就换了副面孔,他整整领带,抻抻衣袖,又有了十足的派头。
       黄胖子笔直地站在林书记房前恭候着,林书记一来他就点头哈腰。林书记却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站在门口问:“你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有事就快说。”
       这一来,黄胖子反而不好开口了。怔了一下,他还是嘻皮笑脸地说:“林书记,我上午到高考中介市场去打听了一下,像我们几个落榜娃娃那种情况,人家大约要收4万元一个人,保证能被录取。你家小林……”
       “你不要说了,”林书记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首先这高考中介就是不正之风,我是决不会走这条道的;第二,我家小林谢谢你的关心,但现在我提醒你注意,小林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更不存在向我汇报的问题。”
       黄胖子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要说行贿么,黄胖子不知搞过多少次了,和各色人物都打过交道,深知天下哪有不吃腥的猫,尽管有的人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金钱美女一大堆,到头来没有不落马的。想到这里,他说:“林书记你尽管放心,经济问题我会处理,您老去管大事,这类小事情我会去办,我保证你家小林拿到录取通知书就是了。”
       没想到这话一下子把林书记给惹恼了,他指着黄胖子的鼻子说:“黄胖子你跟我听着,小林的事你不要插手,你要出钱我不领你的情,你承包的水泥厂经济问题大着呢,那不是小小几万块钱就能解决的事,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芝麻西瓜应该还分得清吧?”
       黄胖子一下子就蒙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虚汗也冒出来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宾馆大门的。
       在宾馆门口,黄胖子遇到了看着他怪笑的小王,顿时觉得他的笑里深藏怪异,心想,我送礼遭拒绝也不是头一回了,这次姓林的搞得实在有点儿不通情理。人说伸手不打送礼人,他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情?再说他黄胖子也绝对不是抱着钱乱出手的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觉得这姓林的肯定是那种口头上的马列主义,披着廉正外衣卖狗肉的伙计,从骨子里应该属于他黄胖子一路的货色。他相信自己肯定不会看错。
       莫非人家早就暗中派人搞好了学校或者是省招办的关系,自己这一着棋是多此一举?黄胖子决定从司机小王那里打听打听消息。
       小王城府并不深,几把盐巴就腌咸了。黄胖子往小王车里扔了两条高级香烟,小王就说:“黄胖子你别忙活了,书记早就托省公安厅的老朋友办小林的事了,你有多大能耐?能办成多大的事?你知道林书记有多大的胃口?他儿子的前途岂是你能左右的?”
       几句话就呛得黄胖子出气不得,心里还是十分感谢小王的指点。心说,既然林书记巴结不上,就不用去巴结他了,水泥厂的事再说吧,还是先顾儿子这一头要紧。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张定富拉下水,一来要他交出古币以图减少总金额,二来最好与他平摊中介费用。
       黄胖子也想到儿子黄俊从小就和小蕾投缘,到了初中两人就有了那个意思,到高中就更是无话不说。张定富也看重黄俊,小伙子一表人才不说,待人处事和黄胖子绝对不一样,大家都说小伙子像他当过教师的妈。对小蕾和黄俊的关系,张定富是默许的,觉得只要两人一上省大美术系,怎么说也是穷山沟飞出的一对金凤凰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决不能心软。”黄胖子暗暗警告自己,“人说无毒不丈夫,商场如战场,与其自己多流汗,不如让张定富多流血。”
       天上的雨也不打招呼,说下就下了,把黄胖子全身淋了个透湿,他也管不得那么多,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说声去省大。他要在省大附近找家小店住下,明天一早就去找张定富说事,无论如何要把他的古钱弄到手,至于以后的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五
       张定富在刘进成家的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直到天亮才睡着。睡梦中他突然失足落水,惊得手脚乱舞,翻身爬起来,才发觉是一大早赶来的黄胖子正在床前摇晃他的身子。
       张定富哭丧着脸说:“我这边的事办不成了。”黄胖子一听,并不惊慌,叫道:“赶快起床,我们的娃娃有救了,快跟我到长春街去。”接着就说了他与李万铭谈判的经过,说一人先交两万块钱,事情就敲定了。“不过,”黄胖子又说,“人家还要几个铜钱,谁叫你昨天去古董街显摆,让人家看上了哩。”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不提事成后再补两万的事。
       张定富虽然酷爱收集古钱,但并不把手中的钱看成多大一回事,他想,只要能解决三个娃娃上省大的问题,几个铜钱又算得了什么?当下也不细问,披衣起身从旅行袋里拿了集币册就走。倒是刘进成问了一声:“李文清那边还要不要我去问一声?”这次张定富没有犹豫,说不用了。
       两人赶到长春街的时候,天色尚早,行人不多。黄胖子把李万铭留下的手机号一连打了几遍,李万铭才姗姗而来,见面就抱歉地说:“刚刚上了头节课,来迟了,来迟了。”
       黄胖子就招待大家去吃早餐。
       餐桌上,李万铭指着张定富集币册中的那枚“西王赏功”,说:“就是它。”
       张定富大吃一惊,知道今天遇到了内行,心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定富知道那枚铜币的价值。钱币书上的价格是无定价,而这枚古钱又是书上没有的出谱钱。
       几年前,各种各样的报刊杂志都有收集古钱的广告,动辄就标价上万、几十万、数百万,鼓励大家去家里各个角落寻找先人遗物赚钱。那时标价的钱币书刚问市,早就开始集币的张定富心中暗暗发笑,知道那是中间商卖钱币书的一种手段,当你真的找到一枚书中描述的古币再回头去找他们时,有谁会认账呢?哄人的!后来不知是受骗上当的人多了,还是中间倒手转卖的人多了,古钱的价值真的上去了。
       不过张定富如果在省城出售,这古币价格估计要在10万以上。
       张定富冷冷地看了李万铭一眼,问:“你晓得这枚古钱的价格?”
       “不晓得,”李万铭傲然答道,“但是我舅舅晓得,他说卖得好的话,可以卖到8万块,”说着又回望张定富一眼,道,“我舅舅可以出6万块钱,帮你们把拖欠的中介费补上去。”
       一旁的黄胖子一听有这种好事,不由心中大喜,接话道:“这么说来,原来定的12万我们只须交6万喽?如果现在交一半,不就是3万么?”
       “不,”李万铭说,“现在你们一次性交6万,另一半就不交了,到时候我舅舅帮你们补上。”
       “那不行,你不能先办事去?办成了我们再补以后的6万如何?”
       “老实告诉你,你们这点儿钱根本不够,想想你们那三个娃娃的条件,办事时我舅舅还不知要先垫多少钱呢!他还不是有病,想你们那枚古钱想上了瘾,那古钱对我来说,简直一钱不值!”
       双方一时无话可说。
       黄胖子本想说林书记的儿子不读了,少一个人就少算一份钱,转而一想,减少了总额,张定富也会少摊一份钱,何况要哄他的古钱出来,有县委林书记的名义也好办事些。又想,我的账你可以不买,林书记的面子你总不敢不给吧?于是决定单独和李万铭结账时再说原因,先应付过去再说。
       张定富此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想到这枚古钱有多么值钱,反正心里一万个舍不得,要交出来就像要交出亲生儿子一样。可是,如果不交,小蕾和另外两个娃娃的事就肯定办不成。6万,在眼前急需钱用的情况下,也应该算是个合适的价格了,不然一天之内,上哪儿去找一个肯出这么大一笔现钱的买主呢?
       这时候,李万铭的手机响了。
       手机里一个声音说:“老李,你听好了,现在省招办的人正在查各个学校招生组空余名额的处理情况,你说的那三个人来不来要抓紧,我这边恐怕顶不住了,你面子再大,帮你出面的后台再硬,时间长了也怕出事,那时候倒霉的怕不单是你我喽。”
       李万铭一听就急了,站起来冲张定富说:“人家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比你们还着急,但你们如果不干,我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这次真是赔本的生意,如果不是我那个背时的舅舅看上了你那枚铜钱,我才懒得管你这闲事哩。”说罢就要走。
       张定富不敢再迟疑了,反过来一想,自己这古钱来得也容易,当了它十多年主人也把玩够了,为了三个娃娃的前途,就舍了吧。他长长叹了口气,说:“古钱倒可以给你,但是先要交的钱我实在没有。你别说先交两万,就是两百我现在也没有。”他身上带的钱已经给老师买了烟酒。
       李万铭掉头就看黄胖子,眨着眼睛问:“要不胖子你先垫上?让老师回家还你?”
       黄胖子没办法,忙把李万铭拉到一边,对着他耳朵小声说:“老兄见谅,我现在实话告诉你,三个娃娃中间那个叫林小林的不读了。你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张老师家里穷,一个钱也没有,你总不能白帮他吧?现在要上学的只有我们两家了,我的意思呢……”边说边用眼角瞟了张定富一眼,见他还是失魂落魄的,自己当面把他卖了也没察觉,又接着道,“给他还是说先交6万,一家两万,等会儿收钱呢你只能收4万,林小林那份我不提,你也别收,如何?”
       李万铭想了想,说:“当然可以,没办事不收钱嘛,但是张老师没有钱你又打算怎么收场?”
       黄胖子想了一下,说:“他是个穷教书匠,现在身上肯定没有钱,我看你就算了吧。”
       “算了?我看你们都算了吧。”说着他装模作样又要走。
       这回黄胖子没有拉他,只是说:“我说他真的没钱,你就是把他剐了也剐不出二两油来。”
       李万铭一听就不走了,他望定黄胖子说:“那这油就该出在你胖子身上。你小子心也太黑了吧,人家张老师一枚古钱捐出来就值6万,你总不能白白吃了不吐骨头吧?我还不如告诉他实情,他其实不用出一分钱的。”
       黄胖子见他有意耍横,低头想了想,口气一软说:“我们两个先交3万如何?以后的钱我们拿到录取通知书再给。”
       李万铭说那还差不多,两人拍手成交。
       黄胖子转身就喊:“我们协议好了,张老师,你交古钱,我帮你先垫上现钱,你和我以后拿到录取通知书再补他就是了。你这钱我先替你垫上,回去再还我就成了。”
       “这个……”张定富不是想不通,他是考虑以后在哪里去拿两万块钱来补这个黑洞,于是就犹豫着,半天不交古钱。
       李万铭和黄胖子不知他在想啥,都以为他又反悔了。李万铭就说了一句:“以后的钱,张老师那份就不交了。”
       黄胖子说:“不忙,那以后张老师补我多少钱呢?亲兄弟明算账,先说后不乱嘛。”
       张定富本来打算伸手去掏那枚古钱,听黄胖子一说,手在半路上又停住了。
       李万铭不禁狠狠剜了黄胖子一眼。
       一辆小车“嘎”的一声停在小餐馆前。小王一步跨出车门,高声叫道:“张老师,快走,林书记有请!”
       张定富也不好问原因,说他把这枚古钱给了他们就走。
       小王一听忙说:“不行,林书记说你的古钱一枚也不能少,也许它们在台商那儿能派上用场,这是死命令,”说着看了黄胖子一眼,补了一句,“林书记说如果有人从中作梗,党纪国法论处!”
       当然,最后一句是小王添上去的。他生怕交给黄胖子的恰恰是林书记和台商王炳章要看的,扫了书记和王炳章的兴,他一个司机吃罪不起。
       黄胖子吓得不敢再吱声,李万铭有点儿急了,忙说:“张老师你快把古币给我,我保证你的女儿上大学,现钱你一分也不用出了。”
       张定富一时还未作出反应,手脚灵活的小王已经连推带搡把他弄上了车,车门没关就踩动油门,“呼”的一声开走了。
       李万铭瞪了黄胖子一眼,骂了声:“老抠门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见黄胖子让他骂得没了脾气,只得又喊了句,“发什么愣?快追!打听他们到哪儿去了,把古钱追回来!追不回来,你那宝贝儿子非交8万不可!”
       黄胖子当然知道他们去了金牛宾馆,只是不晓得自己去得去不得。不过一想起儿子那期盼的眼神,他把牙关一咬,硬着头皮叫了辆出租车,暗暗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古钱搞回来,就回头冲李万铭叫了一声:“名额给我留着!到时跟你联系!”
       车子早就开走了,也不知李万铭听清没有。
       人心急如焚,车奔驰如风。太阳早出来了,看来又是个暴热天。
        六
       户外日头炎炎,动一步全身是汗。张定富一走进金牛宾馆,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顿时使人气色一振。望见那些豪华漂亮的大空调,张定富直叹城里人会享受,心想,如果自己当年大学毕业留城,也许就过上这种日子了。
       林书记在自己的房间里跟张定富见面了,按报纸上的一惯说法,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
       林书记说:“今天与台商的会谈暂不进行,休会一天,让双方都轻松轻松。我们的对手你是知道的,就是从我们乡出去在台湾发了财的王炳章先生,与你一样喜欢集古币,据他自己说,应该算台湾集币界的一位耆宿了。在闲谈中说起我们县文化界名人的时候,我首先提到了你,你二十年来一直爱好集币,一直在乡下收古钱,不想王先生对你很感兴趣,一定要我安排个时间会会你,恰恰今天有空,他一大早就来电话要见你,要看看你的藏品,和你交流钱币方面的心得哩。”
       张定富只有听的份儿。直到歇得出气均匀了,他才把林书记的意思听明白,原来风风火火叫人把自己拉来,是为了让台湾来的有钱人高兴高兴,陪他聊聊天吹吹牛,痛快了才好签合同。张定富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一想起女儿的事耽误不得,张定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林书记,我正在长春路解决小蕾的事哩。”
       林书记当然晓得他在长春路干什么。这事儿,小王早就在路上用电话向他汇报了。为了表功,小王把过程说得很惊险。林书记当即就表扬他干得好,一本集币册中间就那么几枚值钱的,如果让人家挑走了,王炳章还会感兴趣吗?这合同还会签吗?
       此时的林书记仍是一脸笑容,安慰张定富,要他不要担心,耽误不了他多少时间,最多一个半个小时,谈完了就让小王开车送他回去。
       张定富本来也是个钱币迷,听到对方是集币界的老前辈时就有点儿心动,再听林书记一劝,想到人家也是为全县人民谋福利,自己如果能尽点绵薄之力,又有什么不好呢?想通了,他就随林书记进了宾馆安排好的会客室。
       会客室的地板上铺有厚厚的一层红地毯,淡雅的墙壁,金碧辉煌的灯饰,几盆枝叶肥大的水生植物摆在小桌旁。博古架边坐着个老头儿,门一开,就热情地伸出手迎上来,没理睬林书记,直接握住张定富的手,很有分寸地摇了两下,说了声:“久仰,久仰。”
       按张定富二十多年前受过的教育,这位该是“人民公敌”一类的坏人,今天跟他打交道,张定富不由得十分小心谨慎。
       见张定富一直唯唯诺诺,表情很不自然,林书记一笑,请张定富放松些,说大家是一家人。
       王炳章就问张定富是集哪一个专题的。张定富说没专题,见钱就收。王炳章“哦”了一声,问他看过哪些集币方面的论著。这下问到了张定富的强项。
       平常在乡下教书之余,张定富最爱看的就是钱币书,一边对照一边看注释,高兴了还喝几杯烧酒,哼几句京戏。张定富从清末的钱书一直讲到民国,再到现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古钱大辞典》。谈起钱王丁福保,他就眉飞色舞,谈到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与钱币学家方地山的友情便潸然泪下,他还说到了马定祥套红的再版书,说到了大陆最近为钱币标价的民间钱谱。话匣子一开,张定富换了一个人似的。
       王炳章捋着胡须,微笑着听他娓娓道来。末了说了句:“张老师,你功力不浅呀。”一句话说得张定富脸红了。
       张定富双手递出他的集币册,要王炳章指教。
       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后,王炳章的目光停留在那枚“西王赏功”上,随即眸子里闪出一阵精光,右手中指一顶,那古钱就从塑料册子里跳了出来。王炳章轻轻夹起,凑到眼前细细观察,一会儿掏眼镜,一会儿拿放大镜,看完之后,又把钱抛在桌上侧耳听它的声响,最后竟然伸出舌头在钱币上舔了几下。他慢慢品尝着铜锈的滋味,回味好久,才“呸”地吐出口中的唾液。闭目思索良久,他才望着张定富问:“你能告诉我这铜钱的来历么?”
       张定富笑了笑,说这钱其实来得便宜,也就值十个清钱,人民币三五元钱。至于来历嘛,他也不保留,说了一段往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张定富刚脱衣上床,一个操满口湖广话的老农敲开了他的门。老农听说他是集古钱的,想要跟他换十个大清朝乾隆年号的铜钱,他家正在造屋,明天就要上梁,需要十个铜钱镇邪,请他务必帮个忙,做个好事。张定富听后二话没说,就从集的钱币堆里找了十个沿宽肉厚的乾隆钱给他。老农千恩万谢,走时留下这枚铜钱,说是与他交换。当时他没怎么留意,老农走后他一看钱文,见既不是什么通宝,又不是半两五铢,心里认定这不是钱,一定是什么时代的奖章一类的东西,随意扔到一边,一放就是几年。后来有了钱币书,他一翻才大吃一惊,知道了它的价值后,几次想找那位老农还给他,但是哪里有他的踪影?这钱也就留了下来。
       “钱币书我看过好多,”王炳章说,“所有书上的图都比你这钱大,这钱该不会是赝品吧?”
       “不会,我在本乡本土生活了二十多年,知道这是明末张献忠的钱。张献忠在四川建立了政权,国号大西,他自称西王。这类钱也不是流通钱,是张献忠为了奖励他下面的部将专门铸造的,有金银铜三品。而我教书的地方地处川北,张献忠被清军追杀,最后就战死在我们那一带,大西军的遗物在我们那儿出现并不奇怪。钱币书上没收的钱很多,只能说明这类小钱当时没有出土或现身罢了。正是这个原因,小的比大的值钱。”
       王炳章本来就是本地人,这些他早就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四十年代末,成都钱币市场出过一枚相同的宝贝,当时价值连城,但不是他一个土地主家的子弟能问津的。
       但王炳章没有说。他不能说。
       歇了一会儿,王炳章问:“这钱估过价么?”
       “刚估过,‘博雅斋’老板说价值8万,依我看10万不止。”
       王炳章喝了口水,抿着嘴说:“我问句不相关的话,请问你一个月薪水几何?”
       张定富低头默默算了一阵,老老实实地回答:“连课时补贴和星期六、星期日补课费加起来,一共800左右。”
       “算你一年一万。好,张老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你这枚钱了,我给你20年的工资,共20万,你卖给我如何?”
       张定富还没开口,一旁的林书记倒急坏了,眼睛直翻白又找不到借口干涉,只好不安地盯着张定富,生怕他见钱眼开一下就答应了。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能卖给你。”
       “何解?”王炳章一急,冒出了当地一句土话,“是嫌价没到位?没到位还可以加嘛。”
       王炳章心里清楚,在以美元为计算单位的国际钱币市场上,这枚钱远远不止他所给的价。
       “价钱倒是足够了。我虽然爱钱,但圣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很清楚,国务院发文规定过:具有重大影响的农民政权发行的货币中的精品禁止出售。老先生,这钱咱们看看可以,买卖就免谈吧。”
       林书记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张定富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要拿这钱去换小蕾等三个娃娃的前途,哪里敢出手卖掉?
       王炳章微微一笑,道:“不用买卖,可以采取赠予的方式嘛。如果你收钱不便,我可以赠你电器,赠你房子嘛。”
       张定富没想到他点子这么滥,不觉冒了一句:“1990年国家明文规定,一切私人收藏的文物,严禁私自卖给外国人,禁止出口。”
       “我是外国人?张老师你错了,台湾祖国是一家,只有一个中国嘛。至于说到不准出口,我就不出口嘛,只要等会儿我和你们县政府把修游乐园的合同一签,我那边就马上动工,我要在石碾山上修一座小楼,对,就取名叫听泉楼,泉者,钱也,我可以把这枚钱储于楼内,月白风清之夜听泉赏钱,人生一大乐事也。张老师,你该成全我,我也可以叶落归根啊!”
       这话林书记爱听,心想签合同有望了,招商引资有望了,他一生迈向关键的一步就要实现了,心中不免窃喜。这时就听张定富说:“老先生,你想得太远了,恐怕不实际,告辞了。”
       张定富说完就走,也不顾主人的颜面。
       王炳章脸一沉,立时失去了刚才的儒雅之态,盯着林书记说:“你瞧着办吧!”
       林书记不卑不亢,心想,老狐狸终于上钩了,就稳了他一句:“拿到钱就签合同?”
       王炳章想也没想就答道:“签!我同意你们在协议上提出的所有条件,就照你讲的办。”
       林书记含笑走出了客厅。
       回到房间,林书记一开口就夸张定富说:“好样的,张老师,你今天的斗争有理、有利、有节,为全县人民争了光,干得好!”
       张定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干得好,只知道得快点儿了结这边的事,好回长春路去办女儿的事,就望着林书记傻笑,想等他再指示两句就开溜,那边的事都谈好了,只等他去交钱哩。
       这时,门外有人敲了几下门,小王闪了进来,道:“林书记,黄胖子说有急事找张老师。”
       林书记有点儿生气,说这点儿事你还处理不了?让他等,就在宾馆门口等,我这儿你别打扰。
       刚说完这句话,门被推开了,黄胖子自己进来了,开口就说:“张老师,到门口我耽误你几分钟。”见林书记要发火,黄胖子反而大大咧咧地说,“这事与你无关,我找的是张老师,宾馆不是县衙门,你现在还没有把张老师双规吧?”这两句似玩笑非玩笑的话来得很陡,看来黄胖子是豁出去了。张定富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黄胖子又看看林书记。
       林书记说:“张定富同志,我现在代表组织找你正式谈话,你坐下,不要慌乱。”黄胖子还要张口说缘由,林书记提高了嗓门,怒目道:“姓黄的,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再不走,我对你不客气!”
       黄胖子到底还是怕,只好恨在心头,悻悻地转身摔门而去。
       “你到门外去,给我看住他。”林书记一吩咐,小王立即去房门口执行公务。
       “张老师,咱们把话挑明了吧,组织上需要你的支持。情况你也看清楚了,台商没有你那枚古钱就不会签合同。”接下来,他就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大道理。
       林书记说的张定富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想的只有小蕾入学的事,其他的啥也装不下。见林书记还要苦口婆心往下说,张定富打断他,道:“林书记,这钱不能交,我要用它换三个娃娃的前途,中间就有你家的小林哩。”
       “哦?是这样?首先我谢谢你的好心,张老师,但是我告诉你,我家小林不能领你这份情。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能眼睛只盯着我自己的儿子,忘了广大饥寒交迫的人民么?老张呀,请你认真想一想,我们娃娃读书的事小,招商引资改善全县人民生活的事大呀。刚才你和王先生的交谈我也听到了,你这枚古钱本来就来自人民,是人民把它交到了你的手中,你难道不该让它回到人民政府手中去为人民服务吗?”
       “那……那你家小林的大学……大学不读了?”张定富始终没有忘记用这古钱去换三个娃娃的前途,心想你林书记怎么就糊涂了,连你自己娃娃的事也不顾?
       “张老师呀,糊涂的是你不是我呀,”林书记像猜透他的心事一样,接着道,“作为家长,我应当考虑小林的事,但是作为全县人民的父母官,我要管全县人民的吃饭穿衣,要带领他们脱贫致富,古人说,‘与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我一家就忍一忍,小林要哭就让他一个人哭,我不能让全县的老百姓哭啊!”
       张定富难住了,他一家是否也该陪着哭?
       林书记抓紧时机,又说:“我家小林的事小,我是舍孩子套老狼,不这样做台商不签合同啊!至于你家的小蕾,我会妥善解决的。”
       张定富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耳边只是反复响起戏中包公铡陈世美、遭遇皇太后阻挡时唱的一句:“你皇娘舍得一只手,我老包舍得一颗头!”
       对,他林书记舍得儿子的前途,我张定富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林书记不为自己着想的行为感动了张定富。
       林书记从张定富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又继续说到了小蕾的问题。他说小蕾是个好姑娘,如果没考上大学也不要紧,考大学不就是为以后有个好工作么?要是小蕾愿意,他可以马上安排她到县政府办公室当公务员,打字也行,管图书资料也行,搞电脑也行,随她挑选。
       这一条,让张定富动心了。细细想来,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娃娃,能够找到这类工作还有何求呢?好多大学生还四处打工哩。
       如果能在使父老乡亲们受益的同时,又能解决女儿的工作,这不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么?
       但张定富眼中露出了一丝怀疑,问:“林书记,你能办到么?”
       “能!一定能!你捐了古钱,是全县人民的功臣,我们县委能办的,在政策许可的条件下一定办到。”见张定富不相信,他立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县委专用信笺,说,“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定富信了。他感动得鼻子有点儿发酸,一把拦住林书记说:“林书记,你的话我信,不要写了,不要写了,这钱我捐,我捐。”
       林书记庄重地接过古钱,顺手把王炳章退回来的那册纪念币递给张定富,说:“感谢你,张老师,全县人民不会忘记你,这本纪念币册就作为县委的奖品回赠你吧。”
       张定富感激涕零地接过币册,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不知怎样就出了宾馆大门。
       绿阴下,黄胖子还在等他。
       一连喊了三声,张定富还恍惚着没反应。黄胖子把他拉到树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才说:“咦,你怕是遭林书记拍了花迷了魂了?”
       张定富有些不解,问:“什么叫拍花?”
       黄胖子就解释说,如果在街上遇到陌生人,你抽了他的烟,喝了他的水,实际上就中了他的迷魂药,他叫你拿钱你就拿钱,叫你取家里的存款就取存款,迷迷糊糊地要把家败光才了事,那就叫拍花。见张定富无言,黄胖子一下就慌了,问:“咦,你当真被迷倒了吗?古钱呢?‘西王赏功’呢?”
       “交了,交了,一了百了,一清全清,哈哈哈,哈哈哈,小蕾的大学也不念了,不念了。”
       黄胖子一听,气得脸色苍白,知道多说无用,马上打的朝长春路奔去。
       张定富想了好久,决定刘进成那儿也不去了,最好马上回家,就向人打听长途汽车站的位置。他觉得省城里再也没有他的生活空间,他不适合在这里多呆哪怕是一小会儿。
       天空万里无云,洁净得像晶莹的湖水,只是没有那股凉气,散发出来的是阵阵闷热。
       
       七
       黄胖子见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全部丧失殆尽,当务之急也只好自己救自己了。他在车上就给李万铭挂了个电话。电话一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李万铭说:“罗老师,对不起,我这会儿不在教研室,我在长春路办点儿私事,你要的备课资料我明天送来,一定,一定。”说完也不听回音,“啪”的一声就关了机。
       黄胖子一阵苦笑,知道李万铭认错了人,拿起手机又拨。一连拨了几次,李万铭才懒洋洋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黄胖子马上就说:“喂,李老师,我是老黄,你在哪儿?我要见你……”
       “哦?那古钱你拿到没有?”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们碰面再谈吧。”
       “干脆点儿,一句话,现在你手上有没有古钱?”
       “没有,不过……”
       “还能有办法搞到手不?”
       “难啊……”
       那边李万铭火了,再也没言语,一下就关了机。
       黄胖子知道坏了,一路不停地拨号,手机里不停地传出“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胖子急了,真的到了火烧眉毛、水淹脖子的地步。
       他知道李万铭再也不会和他联系了。人家是大学老师不是中介人,图的是张定富那枚古钱,现在古钱没有了,黄胖子的事他当然不会再插手了。
       出租车在长春路卸下黄胖子就走了,剩下黄胖子孤零零地站在道旁流大汗。他心里急呀,知道这个下午一过,儿子的事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没办法了。他不停地打李万铭的手机。对方手机无应答。
       黄胖子真想把这个不中用的手机摔了,花那么多钱买来的,居然该起作用时“无应答”。
       眼看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而自己一筹莫展,黄胖子深悔早晨太贪心,不该千方百计算计人家,现在就是想出钱也找不到人了。
       何不再找其他中介试试?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心里马上否定了。那些中介个个贪心,你敢相信哪个?长春路上鸡飞蛋打被骗钱的人还少么?真是提着猪脑壳找不到庙门了。
       大汗把上衣搞得透湿,人却像要虚脱了。黄胖子突然记起了李万铭误把他当成同事接的电话。他不是说他就在长春路上么?那么现在他这儿没事了,肯定该回学校。对,肯定会回学校。黄胖子心头一亮,马上向西面街口跑,他知道要从长春路回电子科技大学,西街口是必经之路。每次李万铭都是从那个方向走的。
       不一会儿,黄胖子看到李万铭晃悠悠走过来了,兴奋不已,他为自己的准确判断而暗暗叫好,他想起了孙悟空的一句话:你这妖怪哪里逃?
       李万铭也看到了黄胖子,眉头一皱,低了头不理他继续走。
       黄胖子满脸谄笑,一口一个“李老师”迎了上去,生生缠住李万铭不让他走开。这是黄胖子跑业务练出来的特长,左道歉右感恩好话说了一大堆,李万铭终于说:“你现在用不着感谢我了,钱也不用出了,我告诉你最新消息,你那三个娃娃中考分最高的那个录取了,就是用我争取到的那三个名额中的一个,按正规手续照考生条件录取的。这下一分钱不出,满意了吧?”
       “为啥三个名额只收了我们一个娃娃?”
       “我刚才接到你的电话,不是说古钱没搞到么?我凭什么还要帮你们?就只好让你的考生听天由命了。还好,刚才我同学打电话告诉我说录了一个,还是天地公道啊!”
       黄胖子眼睛一下就绿了。
       不,黄胖子一定要把儿子补录上去。有钱,就没有他黄胖子扭不转的乾坤。想定之后,他脸一仰,说:“叫你的同学把黄俊补上去!要钱,我出!”
       “就是差两分上线的那个?”
       “不错,就是他。差一分老子补一根金条,不就是两分么?不算啥事!”
       李万铭迟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钱呢?”
       黄胖子有点儿不屑,拍了拍手中胀鼓鼓的黑猪皮手提包。
       李万铭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再帮你一把吧,人家收的8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少。”
       “不就是先交4万吗?我认了。”
       李万铭拿起手机拨了个号。
       对讲了好久,李万铭说:“那边说录取工作已经定了,完工收兵了,要办你的事只有从中做点手脚,让黄俊把女生张小蕾顶下去。”
       黄胖子知道儿子与小蕾的关系,顶她下去实在心有不忍,可是在这性命攸关之时,只有牺牲小蕾了,就咬牙说:“行。”
       李万铭也十分干脆,手一伸说:“交钱。那边见钱办事,四点以后封盘,任谁也改不了了。”
       两人跨进路边一家茶馆坐下,服务生送来两杯茶就走了。中午炎热客人少,李万铭就催黄胖子交钱。
       真的到了现钱要过手时,黄胖子又心疼了,他说:“现在不交钱,等录取通知书拿到手后,我双手交给你,如何?”
       “空头支票,”李万铭理也不理,“你要弄清楚,这4万也好8万也好,其中没有我李万铭一分钱,我纯属帮忙,你想一想,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你若是我在省招办工作的同学,不见现钱你肯替人办事么?”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
       黄胖子还是怕,怕这钱一撒出去收钱人跑了怎么办?或者李万铭的同学办不成事又怎么办?
       李万铭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这事全在诚信,你相信我就办,不相信就算了。我还预先告诉你,收了你4万元以后,收条我也不会给你打一张的,我自己一分钱没得到,也不想留下一个犯错误的把柄,不过,”李万铭顿了顿,说,“你可以抄下我的工作证号码、姓名和单位,今后有事,可以到电子科大找我。”
       “你算球了吧,”黄胖子一句粗话脱口而出,“要是你那工作证压根儿就是个假的,我到电子科大找屁大爷算账呀?”
       “‘古董一条街’还在吧?介绍你来找我的舅舅该不会搬家吧?堂堂‘博雅斋’会因为吃你区区4万块钱就关门逃债?真是蠢到了家。”
       这倒是真的。要是这小子跑了,老子就找他舅舅算账。黄胖子从提包里拿出捆得整整齐齐的4沓钱,牙一咬,手一推:“给你,点好!”
       李万铭手一划拉,数也不数就把钱装进一个早就备好的布手袋,说:“好,清了。”手一伸又说,“把你水泥厂和家庭地址都给我,四五天内你一定会收到录取通知书,到时我再向你要剩余的4万块钱。”
       黄胖子心想,等拿到通知书时,恐怕就由不得你了,于是很大方地留了地址,眼睁睁地看着李万铭提一袋钱走了,心里不由生出失落感,感到像被小偷偷了一把似的。
       回去等吧,也就四五天时间。
       就在黄胖子到处找车准备回乡下的时候,在金牛宾馆,林书记代表县政府,与王炳章正式签署了台商投资5000万建造堤坝和游乐园的合同。
       八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五天后,黄俊没有收到盼望的通知书。
       张小蕾和林小林虽然明知无望也在等,总还盼望着老天开眼,哪怕给他们一点点机会。
       有好多同学都陆续拿到了通知书,他们几个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终于有一天,人们看到林小林穿一身崭新的牛仔服,提个大手提箱神色黯然地离开了县城。县委那边传出消息说,林小林只身到南方打工去了,他老子有意让他参加社会实践,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也有人不相信,说县委书记的儿子会去打工?人家老子早就给他联系了清华北大,本硕连读哩。还有人说,别看林书记平时一脸正气,这几年他管乡镇企业吃肥了,比如某某就给他送了多少多少钱,知道内情的不止一两个,他肯定在南方开了个大公司,他儿子是当总经理去了,上阵还得父子兵嘛。
       林书记不管人们怎么议论儿子的事,一回到县里就抓水坝上马、村民搬迁的事。
       林书记没有食言,不久就安排张小蕾到县政府上班。张小蕾知道上大学无望,当夜大哭一场,第二天就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县政府报到了。林书记果然让她选择工作,她自愿选择了管理图书资料的工作。她工作认真,没事就抽空看书,说总有一天她要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让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扬眉吐气。
       黄俊还是天天陪张小蕾上下班,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急。张小蕾索性公开了自己和黄俊的关系,小街上一路留下了这对年轻人恩恩爱爱的足迹。
       就在黄胖子绝望地叫骂着要上省城的日子里,黄俊收到了省大艺术系国画专业的录取通知书。面对迟到的通知书,一家人顿时欣喜若狂,黄胖子的老婆居然冲着邮差号哭,像疯了一样。
       黄胖子狂喜一阵,很快冷静下来,把录取通知书反面正面细细察看了一阵,心想别是李万铭那小子弄张假的来骗人吧?他了解黄俊被录取的难度。反反复复看不出问题,他突然想到何不打电话到省招办去核实?电话接通后,人家很快证实黄俊确实被录取了。黄胖子还不放心,知道李万铭在省招办有人,怕他在电话号码上做手脚,又从招生广告中找到省大招生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再次打电话到省大查对。省大招生办公室回电说:“经查对无误,学生黄俊确实被我校艺术系国画专业录取,是补录的。”
       黄胖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老天有眼,儿孙有望,4万元钱没白花。望着儿子笑眯眯的泪眼,黄胖子自豪地想:没有老子的果断英明,哪会有你娃的今天?
       一家人正兴奋着呢,门铃响了。
       没想门一开,李万铭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黄胖子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没给他好脸色,只是冷冷地问了声:“来啦?”
       李万铭也不见怪,开口一字一顿地说:“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吧?我是来帮人兑现的,你欠下的4万块钱该交了吧?”
       黄胖子没理他那个茬儿,问:“前天晚上中央台的‘新闻调查’你看了吧?”
       “看了,”李万铭说,“我猜你准有这一问,没想一进门你就开炮了。好,不就是揭露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在广西招生有人收黑钱,中央发文件不准以各种借口乱收费么?”
       “知道了就好。”黄胖子也不多说,两人就抽烟。两支烟抽完了,黄胖子说:“你先前收的钱就算了,我也不追究了,你没开收条嘛。可是这剩下的4万,你就别想了,一分钱也拿不到的,那是违反国家政策的,党纪国法不容啊!”
       李万铭冷笑一声,说:“你脑壳放清醒点儿,我提醒你,你的情况和北航完全不一样。”
       “都是乱收费,怎么会不一样?”
       “人家考生是上了省录取线,学生在可录之列,而你的学生差两分,属于非法录取。”
       “对,你说得好,一旦戳穿了在招生中做手脚的肯定下课,难不成吃亏的会是我黄胖子?”
       “吃亏的是双方。首先你黄胖子的儿子肯定会被辞退,然后才是招生中作弊的受处分。你想想,作弊的人收的是你的钱,他与我只是熟人,他收的黑钱我一分得不到,他受点儿处罚对我又有什么伤害?我又不是托儿,不靠这个谋生,以后再也不做这背时生意了,没后路可留。再说了,你说我帮他收了钱,你们又有什么证据?我赤脚的可不怕你穿鞋的!”
       不管李万铭怎么说,黄胖子的原则是不拿一分钱,谁爱等谁就等。
       就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李万铭只好摊牌,说:“好,黄胖子,我这就回去自首,你家黄俊这名额顶的是人家张小蕾的,就等着让给人家吧!”说罢还骂了一句,“老子羊肉没吃着反倒惹身骚,招生的那边也把我往死里逼,老子凭什么帮你黄胖子垫这笔该补的钱?你等着鱼死网破吧。”
       把这话一听,黄胖子有点儿怕了,他不想鱼死网破。想到录取通知书既然是真的,这李万铭还是办了事的,自己的儿子差两分也被录取了,肯定是他们做过手脚,与北航那几个分数硬上线的考生情况还是不同的。不能让他再去给搅黄了,唉,蚀财免灾,息事宁人,就依了他。
       一番好说歹说、讨价还价后,黄胖子一口咬定只肯再付2万,李万铭无奈,只好拿着钱骂骂咧咧走了。
       黄胖子虽然心疼,但转念一想,还捡了2万元的便宜呢,心里便渐渐坦然了。
       黄俊对张小蕾一往情深,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就更加依恋小蕾,张定富也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张定富正要睡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省大李文清副校长打来的。
       电话里他平静地说:“张定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小蕾同学被我校中文系录取了。根据高考政策,高分落榜的可以补录,张小蕾同学考分高,又在志愿表上填了服从调配,所以我们中文系补录了她,这是她自己的功劳,考分不够任何人也帮不了她的。”
       这个电话让张定富激动得泪流满面,连感谢也忘了说,一家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张定富家的好消息一传出来,全校老师都为他高兴。不久,张小蕾就接到了录取通知书,随后辞去了县政府那边的工作。开学前,她和黄俊乘长途公汽赶到省大报到去了。
       在省大迎接他俩的是刘进成。刘进成先带张小蕾去中文系报到安置,然后就带黄俊去了美术系。
       美术系负责接待的是个中年女老师,她认真验对了黄俊的相关手续后说:“黄俊呀,你这次被录取很不容易,以后要认真学习,才对得起组织的关怀啊!”刘进成听她话中有话,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刘进成是本校的老师,那女老师也就实话实说:“黄俊同学是这次补录进来的。原来系里的学生已经招满了,后来上边又多批了几个名额,李校长就召集全系的教授对已经落榜、但专业和术科都合格的学生重新审查,他是筛了又筛选了又选才被挑中的。”
       刘进成倒没怎么留意,黄俊一下就记住了女老师说的“已经落榜但专业和术科都合格”这句话,后来和同学们处熟了,才探听到有好几个新生比他的术科成绩还低,悄悄一问,人家说你怎么会这么傻呀,艺术系的录取术科上线分本来就比普通高校分低,你术科的分数离高考上线分只差两分,当然合格。
       黄俊就不明白了,那既然这样,怎么不录取小蕾和小林呢?
       碰巧给他们上素描课的老师,就是那个开学时接待他的女老师,女老师挺爱说,有次闲谈聊到天赋话题,就举例说,比如我们班的黄俊同学吧,这次高考他的术科分数并不高,素描和色彩也刚刚及格,但是他的专业创作很不错,好多老教授说这娃娃有灵气,基本功虽然不太好,但是从创作中可以看出他有思想,有见地,是块好材料。老先生们一齐推荐,黄俊同学才得以入学。同学们,你们看这艺术天赋多重要啊,你即使暂时画得不好,但是你有想法,有创意,就是块好料。
       这样看来,李万铭在他高考录取中根本没有帮上忙。黄俊一个电话把实情告诉了他爸。黄胖子立即租了辆车跑进省城。儿子既然是正规录取的,还有什么好怕的?他立马赶到市公安局报了案。
       公安局侦查科马上到电子科技大学查找李万铭其人。结果可想而知,整个科大教员中根本没有李万铭这个人。
       警察倒是很容易就在“古董一条街”找到了“博雅斋”的老板。老板说他记不清是否介绍过人去找高考中介了,平常吹牛胡侃搞惯了,随便说说倒是有可能的。至于说到贪图过哪个乡下老师的古钱,没有的事。一个乡下人能有什么我看得上的古钱?是哪一个乡下老师?叫他亲自来,面对面说个清楚!
       警察对那老板说,你不要狡辩,你介绍的中介叫李万铭,我们迟早会把他找出来的,你等到那时再坦白就迟了。
       这一说,老板慌了,不得不交代李万铭就住长春路112号,在那一带挺有点儿名头。
       警察迅速赶到长春路112号,又是布控又是暗查,结果根本不是骗钱的那个李万铭,而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李万铭,长得矮矮胖胖。
       警察对这个矮胖子进行了盘问。他一听就满口叫屈,说这些高考中介全是乌七八糟乱球搞,冒我李万铭的名偷偷干的坏事不止一两件了,你们警察拿了公民上税的工资,也该管一管嘛。警察本来不想理他转身要走,他反倒七七八八念叨开了:“这个高考中介市场这么混乱,坑蒙拐骗啥都有,你们有关部门为啥不闻不问呢?现在出事了才来人,晚喽。”
       黄胖子的案没法办了。
       黄胖子不甘心,问警察:“那骗子李万铭怎么会有那么灵通的消息,我儿子刚接到通知书他就赶到乡下来了?”
       “那还不容易?他时时在网上候着,你儿子的情况一出来他就知道了。如果你的儿子没被录取,他就诈骗你第一次的4万。一旦你的儿子被录取了,就讹诈你第二次的4万,还好,只骗了2万。你别看他一口一个古钱,其实是巧妙地打着古钱的幌子要诈你的中介费,当然能顺便骗到古钱更好,古钱还可以卖一大笔钱嘛。在你儿子的录取过程中,他其实啥也没干,唯一的工作就是在网上等。你不相信高考政策,总以为有空子可钻,这下钻进笼子里了吧?”
       至于骗子李万铭与“博雅斋”老板之间,肯定是有勾结的。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可是无凭无据的,事情终究是不了了之。
       黄胖子吃了个哑巴亏,灰溜溜地回了乡下,他不但后悔丢了钱,还担心林书记查他水泥厂的账,要找他的麻烦容易得很哩,当时真不该得罪他。
       事情出人意料,林书记却再也查不成账了,他突然被“双规”了。
       在林书记和台商王炳章的签约背后,还有一条外人不知道的附加条件,那就是要王炳章在国外帮他儿子办好赴加拿大留学的手续,并负责留学四年的生活费。林书记的打算是等到儿子定居国外后,就把自己已经搞到手的黑钱,全部汇到加拿大去。他知道那是个有钱就极度自由的国家,国内好多大贪污犯如赖昌星一类的人物,目前还赖在那边呢。
       梦倒是个好梦。国内手续有省公安厅朋友帮忙,国外的一切就要靠台商了。但王炳章不同意,认为作经济担保办手续倒不费事,凭啥要为这个狗官的儿子付这么大一笔钱?他知道要做成大陆这笔生意是必须付出的,但不该付出这么多。而林书记明知要求太过,但要实现他盘算好了的洗钱梦,又不得不提这种苛求。
       于是谈判就这样中断了,双方不得不对外声称“休会”。
       碰巧的是张定富的古钱适时现身,谈判双方的疙瘩就此解开。
       林小林如愿拿到了去加拿大温哥华的签证,王炳章如约安排好了他的一切。林书记梦想的第一步实现了。
       王炳章也按合同给国内寄了一笔钱。于是林书记就组织大规模的移民,修水坝,修湖堤。他的工作一下子铺得太开,自己又在工程款中侵吞了大笔黑钱,钱不久就用完了。而王炳章的第二笔钱迟迟不到,多次电话催促,王炳章也很着急,回电说他是做石油生意的,谁也没想到美国攻打伊拉克,国际油价几次大波动,弄得他现在银根紧缩,游乐园的事先放一放,等有了钱马上打过来。
       可是已经开工的工程不等人。林书记大胆拍板,把用第一笔钱修成的基础设施作抵押,向银行申请了贷款,继续开工建设。但钱很快又用完了,林书记一边向王炳章催款,一边请银行再次向工程贷款,说是把水坝修起来一发电就有钱了。
       当钱再度用光之后,银行坚决拒绝再借钱,说再借也收拾不了这“烂尾子”工程,林书记怎么发火也没用。
       王炳章很快来了信,说石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全世界都是如此,请甲方谅解,耐心等,等到伊拉克战争结束,再看情况而定。
       工程可以等,林书记也可以耐着性子等,可是地处极贫地带的县银行却等不起。他们一看大笔贷款眼睁睁打了水漂,马上面临血本无归的窘境,立即向上级作了汇报。
       大规模的移民和投资造成的“烂尾子”工程,让全县上下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控告信涌向上级部门,说林书记什么话的都有了。
       省委马上成立了专案组,进驻县里进行调查。专案组首先查出来的,就是林小林出国留学的问题,再一深入追查出国留学的经济来源,林书记怎么也交代不清楚,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后来,专案组又接二连三收到大批控告姓林的吃黑钱的举报信。单对有名有姓的控告信一统计,加起来的数字就大得惊人。深入调查后发现,他从担任区、乡干部起,就已开始时时处处收黑钱,雁过拔毛,见钱就收,特别在担任县委书记后更是变本加厉,心狠手辣。县里所有企业不论公私,都成了他搜刮的对象,他是一个隐蔽性极强的假“林清官”!
       不过,虽然专案组做了大量前期工作,但调查取证工作却变得十分艰难。
       姓林的狡猾就狡猾在他吃钱十分隐蔽,十几年收钱不要说打收条,就是有第三人在场他也决不谈“钱”字,所以取证十分困难。
       所幸的是,所有国营企业每次交的“招待费”都注了实账。案子从这里得到实质性突破。
       专案组立即依法对姓林的进行“双规”,送往异地审查,又在林家搜出大批赃物,光上百万元的存单就有13张,其他玉器字画不计其数。在说不清经济来源的情况下,姓林的只好承认了一切贪污事实,包括与台商勾结的事,彻底暴露了“清官”的丑恶嘴脸。
       他还交代说如果这次不出事,就打算狠狠咬黄胖子一口,因为他的厂子肯定有问题。
       姓林的最后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林小林却影子一样回来了。当时的王炳章已放弃与大陆做生意,小林就断了经济来源,国内的钱又一直没寄出去,弄得他几乎流落街头。他在国外举目无亲,又不会打工挣钱,每天只吃两个面包就白开水度日。后来,他向我驻加拿大使馆求助,才得以被送回国内。
       张小蕾上大学一走,张定富也接近退休年龄了,就常常喝点儿酒,看看钱币,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十枚古钱。夕阳西下时,他常常去乡野间走走,人们就说他还在怀念那枚“西王赏功”,还想在哪堆土疙瘩里再找一枚哩。张定富听了这话只是笑,听得多了,就低头走开,夕阳下拖着他长长的影子。
       秋风一度,明年再来。张小蕾读完一学年,到了学校规定可以改专业的时候,悄悄从中文系转到了水利水电系。她跟黄俊说,学成以后一定回家乡,把林小林他爸没有修完的工程继续下去……
       不久,市公安局对长春路进行了一系列有效整治,估计明年高考后的“黑色七月”,这儿不会再发生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