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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天空]回到伊犁
作者:许葆云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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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多年前,土尔扈特蒙古人还生活在遥远的伏尔加河畔,这里水草丰茂、自由平和。突然有一天,俄国人的铁骑踏破了草原的宁静,粉碎了他们在此继续生活的梦想。
       面对欺凌和侵扰,土尔扈特人选择了最艰难而又最决绝的方式,开始了他们血泪交融的东归征程……
       一、圈地起冲突
       1770年,伏尔加河畔迎来了一个暖冬,已经进入十二月了,河水还没封冻,草场上薄薄的积雪下,一丛丛牧草仍然露出头,在风中笨拙地晃动。牛群像深色的斑点缀在雪毡上,挤成一团闷声不响地吃着草。远远的,树林边露出一大片圆木搭成的房舍,那是卡尔梅克汗国的都城——卡巴尔达镇。
       卡尔梅克汗国像一块硬邦邦的鹅卵石,深嵌入俄罗斯帝国的南部腹地,然而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却是些蒙古人。他们是真正的土尔扈特蒙古人,虽然远离故乡,却固执地坚守传统,过着游牧生活,住在蒙古包里,只说祖先的语言,信仰的只有佛教。虽然俄罗斯帝国从四面围住了它,正一步步把势力扩张进来,可蒙古人刚烈强韧的性格使他们顶住了一切压力,仍然有滋有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正午时分,太阳从云层后挤了出来,草地上静悄悄的,一切都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
       这时,一匹马从镇子上飞奔过来,马上是个身材高挑、腰身纤细、穿着湖绿色獭皮领长袍的女孩子,两条缀着珊瑚和珍珠的长辫子在背后一跳一跳。这是卡尔梅克大汗渥巴锡的妹妹乌兰。她策马飞驰,边笑边不时回头望,在她身后,一个粗壮孔武的年轻人正追赶上来。这时两匹马已经跑下了大路,进入草原,乌兰勒住缰绳,喘息着叫道:“好了,苏赫巴鲁,不赛了,我累了。”
       苏赫巴鲁顺从地拉住坐骑,两人缓缓向一片小树林走来,微风中飘起一带白烟,隐隐传来笑声和烤肉的香味,有蒙古人正在野餐。乌兰下了马,在一片柔软的长草中坐下,苏赫巴鲁取出牛皮水袋递过来,乌兰喝了几口水,顺势躺在柔软的草丛中,惬意地闭上眼睛。苏赫巴鲁半侧着身子躺在她身边,看着乌兰娇艳的脸庞,一绺垂落的头发被汗水沾在额前,笨拙地把那绺头发拂开,一股香甜的汗味儿飘过来,他悄悄伸手搂住乌兰的腰身。乌兰“哧”地一笑,侧身猛推,苏赫巴鲁“扑通”一声倒下去,后背硌在一块石头上,怪叫一声直跳起来,痛得龇牙咧嘴。乌兰坐起身,笑弯了腰。
       不远处传来一声牛鸣,不知什么时候,十几头肥壮的奶牛出现在草场上,旁若无人地吃着草。
       “哪来的?这不像是我们的牛……”
       “哥萨克的。”苏赫巴鲁指了指远处的一带山冈,“你看那边。”
       山坡上不知何时竖起一片木篱,后面是几间还没完工的房舍,隐约可见人影在忙碌。
       “最近不断有哥萨克从北面迁过来,在我们草场边划地盖房子,几个月下来,已经扩展到这一带了。哼,房子还没盖好,先打起篱笆,圈走我们一块草场。”
       乌兰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也不管?”
       “管是管了,大汗去找他们驻汗国的大使说过,俄国人每次嘴里答应得好,可是土地照占。前一阵子哥萨克还偷了我们的牛,你哥哥巴木巴尔带人到哥萨克村里查这事,结果打了一架。大汗不想把事情弄大,不了了之。”
       乌兰怒道:“你们这些男人真没用!”
       苏赫巴鲁脸上一红:“话也不是这样说,这种事不是几个人就能解决的,总得你哥哥拿了大主意我们才能动,可大汗好像什么主意也没有,光知道找大使基申斯科夫,谈了一次又一次,都不管用。”
       乌兰气呼呼地道:“好,你现在就去把他们的牛群赶走!”
       “可我是个宰桑(贵族称号),这种小孩子干的事……”苏赫巴鲁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从树林中跑出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儿,拿着树枝冲进牛群,尖叫着一通乱抽,牛群翘着尾巴逃散了。
       篱笆后走出一个女人,看了这场面大叫起来,立刻有五六个男人往这边赶,两个孩子扭头就跑,哥萨克叫骂着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几个在树林中烤肉的年轻人冲出来截住了他们,立刻,双方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
       乌兰跳起来,挽了袖子就要过去,苏赫巴鲁一把拽住她:“别胡来,你是大汗的妹妹。”
       “没关系,”乌兰说,“谁认识我!”
       “不行,哪有女人去和男人打群架的!”
       “那你去!”乌兰横了苏赫巴鲁一眼,“你不去就少管我!”
       苏赫巴鲁的手其实早就痒了,又有乌兰在旁怂恿,他脱了袍子冲过去,揪住一个哥萨克摔在地上。那几个小伙子见苏赫巴鲁过来帮忙,气势更盛了。又有几个农民提着棍棒和草叉子冲过来,两帮人都强悍好斗,架越打越凶,不时有从村里赶来的哥萨克和刚听了消息骑马过来的蒙古人加入进来,很快双方聚到了上百人。混战中,不知哪个蒙古小伙子拔出刀子,把一个俄国农民捅倒在地。
       转眼间,斗场上的蒙古人占了上风,不少人都抽出了随带的短刀,眼看再打下去要闹出大事,苏赫巴鲁忙呵斥那些打红了眼的年轻人,蒙古人和哥萨克对峙良久,才抬着伤者各自散去。
       入夜,卡巴尔达镇像往常一样,空阔的广场上烧起篝火,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喝着奶茶。瑟瑟寒风中,一位须发如雪的老人拉响了马头琴,用沙哑苍老的声音开始吟唱:
       蔚蓝的大湖/顶端入云的白头山峰/一望无垠的草场/掠过银沙瀚海的微风/蠕动的牛羊/奔腾嘶鸣的骏马/蓝色天幕下/太阳眷顾着江格尔圣王……
       一首长长的老歌只唱了一小段,老人咳了几声,停下来,旁边的年轻人忙倒了热奶茶捧过来:“依仁台爷爷,今天多唱几段吧。”
       依仁台爷爷喝了几口奶茶:“《江格尔》是唱不完的,每天一段,也要唱上好几年。”
       一个年轻人凑过来问:“依仁台爷爷,这世界上真有歌里说的‘阿鲁宝木巴’汗国吗?”
       “有,圣主江格尔生活的地方就是‘阿鲁宝木巴’,我们的先辈就是从那里迁移来的。”依仁台爷爷,又拉响马头琴,唱起来:
       江格尔的国土没有衰败与死亡/一切都万古长青/江格尔的人民身强力壮/永远像二十五岁的青年/这里没有酷夏寒冬/四季如春,花草芳香/百灵鸟的歌声不休不停/还有那婉转啼鸣的夜莺……
       火堆旁的人们都听得入神,一个年轻人嘀咕着:“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住下去,要迁到现在的鬼地方来?”
       依仁台爷爷看了他一眼,又放下了马头琴:“你们知道土尔扈特的先辈是什么人吗?”
       这样的话题年轻人可都说不上来,静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探过身道:“我们是从伊犁来的蒙古人呗。”
       “废话!”依仁台爷爷咳了几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时间一长,祖宗都忘了……我们土尔扈特的祖先是克列亦惕部族,第一位大汗马尔忽思和第二位大汗忽尔扎忽思都是盖世英雄,传到第三代时,已经是草原上最强的部落,那时成吉思汗铁木真刚刚崛起,还曾拜王罕为义父呢。”
       火堆旁传来一片压低的惊叫声。依仁台爷爷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从那时起,我们的祖先跟着成吉思汗横扫天下,立下无数战功,世代王公显贵。我们不但是江格尔的后代,也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真正的部族。”
       “那我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搬到这里来?”
       “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大元帝国消亡之后,我们的先辈仍回到伊犁放牧,但当时最有势力的准噶尔王公仗势欺凌其他部族,大汗就带着族人迁往额尔齐斯河,可那一带接近俄国的势力范围,俄国人趁机插手进来,使我们无法生存。于是我们的先辈离开了伊犁河,一路西迁,希望能在这里过安静的日子。”依仁台爷爷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可俄国人一天也没停止欺凌我们,1645年的一场大仗使我们元气大伤。到阿玉奇汗时,我们的国力又慢慢达到了鼎盛,可他却突然去世,没留下传位遗嘱,俄国人马上又把手伸进来,挑起内讧,削弱汗国的力量,从此,我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一个年轻人气呼呼地叫道:“什么事都和俄国人有关!”围坐在火堆旁的人们默然无语。这时,忽然有人问:“依仁台爷爷,您见过伊犁河吗?”
       “没有,一百多年啦,我们的部落里谁也没见过。我只听我爷爷说过,伊犁是天下最丰饶的地方,那里的牧草牛羊啃过,第二天早上就又长出来;伊犁河的圣水比奶茶还香甜,洒在伤口上,最厉害的伤都能治好。”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笑声。这些话当然没人信,可是围坐的年轻人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都不觉悠然神往。
       这时,一个窈窕秀丽,穿着红袍的女孩子提着壶奶茶挤进人群,为依仁台爷爷斟满茶碗,低声劝道:“爷爷,外面风大了,回屋吧。”
       看到依仁台爷爷漂亮的孙女儿,人群又热闹起来,几个年轻人笑嘻嘻地挤过来:“琪琪格,也给我倒一碗热茶吧。”琪琪格一笑,没搭理他们,先为长者逐一倒满了茶碗。
       这时,渥巴锡大汗的弟弟巴木巴尔笑眯眯地走过来,站在人群外冲琪琪格招手,琪琪格倒好茶,把壶放在地上,低着头往人群外挤。早有几个眼尖的小子看到,故意拦住琪琪格道:“干吗急着走呢,也倒碗茶给我喝。”旁边的人笑道:“这一壶‘茶’都是巴木巴尔的了,哪还有你的份儿。”人群哄笑起来,琪琪格红着脸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巴木巴尔赶紧追过去。两人走出老远,巴木巴尔轻轻搂住琪琪格的腰。两人又静静地走了一程,登上一个土坎,在树下坐了,琪琪格低声问:“巴木巴尔,听说今天我们的人和哥萨克打了一架,伤了好几个人,是吗?”
       “嗯,哥萨克又来我们草场放牧,事情闹得挺大,不过我们的人伤得都不重……”巴木巴尔没说下去,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乌兰告诉我的,她说苏赫巴鲁也动手了,我们打伤了十几个俄国人。”
       “要单是打架,我们蒙古人谁也不怕,不过这事你别说出去,让俄国人知道我们的宰桑也参与械斗,他们就有借口闹事了。”
       琪琪格低声道:“都说大汗太软弱,遇事犹豫不决,那些俄国人才欺负我们。”
       “别这么说,我哥哥有他的办法——这些事你们女人不懂。”
       琪琪格用肩膀使劲拱了巴木巴尔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把头靠回巴木巴尔肩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依偎着静静仰望天上的一轮明月,听着风中隐隐飘来的马头琴声。
       
       二、秘密的约定
       第二天,一向平静的小镇上喧扰起来,王宫前的广场聚满了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俄国人的龙骑兵队伍穿过人群,在王宫门前停下了。每个人都清楚,这些俄国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显然是为了昨天发生的械斗,谁叫这次蒙古人占了大便宜?这种情况下,一向软弱的渥巴锡汗能做什么呢?
       然而,几天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俄国人又悄悄地走了。于是蒙古人中盛传,渥巴锡汗用毫不妥协的强硬态度赶走了俄国人,这是几年来少有的喜事,很多蒙古人都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们不知道,几天来,与基申斯科夫同来的阿斯特拉罕省的省长别克托夫伯爵,借骚乱之机代表沙皇向渥巴锡提出了几个蛮横要求:从卡尔梅克汗国征集一万名士兵参加沙俄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从汗国的贵族子弟中选三百人送到彼得堡学习,为起表率作用,他们要求渥巴锡将自己的一个儿子先送去彼得堡。
       别克托夫还送来了流亡俄国的策伯克多尔济和舍楞台吉(贵族称号)。策伯克多尔济是阿玉奇汗的嫡传子孙,拥有数万子民,是公认的足智多谋的人物。1761年,卡尔梅克汗国前任大汗去世后,策伯克多尔济公开提出自己才是汗位的合法继承人,用他的聪明和实力同当时年仅十九岁的渥巴锡展开了激烈角逐,争位失败后,他离开汗国不知所终。舍楞属土尔扈特血统,算起来还是渥巴锡的族叔,其部族却一直是准噶尔王公的下属,1757年他参加了准噶尔叛乱,兵败逃到了俄国。他们在这个时候被送回国,显然是俄国人的刻意安排。
       渥巴锡极其恭谨的态度使俄国人放松了警惕。几天后,基申斯科夫和别克托夫拿着渥巴锡签下的保证书满意地走了,只让杜丁大尉留在卡尔梅克王宫。
       策伯克多尔济带来的部众远比想象的多,几天内,已经达到两万多名。渥巴锡汗优先安排了族叔舍楞台吉带来的两千多人,策伯克多尔济的族人却因人数太多,没办法一下子安置,只能在边缘的草场临时住下。
       然而蒙古人都知道策伯克多尔济和渥巴锡曾激烈争夺汗位,矛盾很深,他和他的族人想真正融入卡尔梅克汗国并不容易,自从他们进入汗国后,卡尔梅克汗国的贵族们都对他们敬而远之,策伯克多尔济和他的族人实际上被孤立在汗国的一角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策伯克多尔济只身来到王宫求见渥巴锡汗,他矮小粗壮,棕黄色的脸膛又宽又扁,神情剽悍。通报后很久,渥巴锡的弟弟巴木巴尔才慢吞吞地迎出来,把他引进内室:“我哥哥正在办事,请你在这等一会儿。”
       策伯克多尔济在桌前坐下。从内室隐约透出藏香的味道和低低的说话声,策伯克多尔济凝神细听,那似乎是个孩子的声音,絮絮地念着什么。
       这时苏赫巴鲁推门进来,见策伯克多尔济坐在那里,冲他笑着点点头,对巴木巴尔道:“宰桑马尔哈什哈想见你。”巴木巴尔想了想,起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策伯克多尔济一人,静寂中,从隔壁传来的读书般的絮絮声愈加清晰了,隐约听到些熟悉的人名,策伯克多尔济不禁好奇心起,走到门前从门缝往里望去。
       内室中,渥巴锡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摆着香案,燃着藏香,他的长子策凌纳木扎勒跪在香案后,正低声背诵着一个个人名:“马尔忽思,忽尔扎忽思·不亦鲁黑,王罕,阿尔萨兰,阿木乎兰,奇旺,苏贲,巴雅尔,玛哈奇蒙克,贝果鄂尔勒克,珠勒札斡鄂尔勒克……”
       策伯克多尔济猛然意识到,策凌纳木扎勒背诵的是土尔扈特历世汗王的族谱。
       这时,声音停了,渥巴锡抬起头:“再背,一定要把十九世汗王的名字一个不差地背下来,将来你在彼得堡读书,也要时刻记得祖先的世系。好了,我去见客人。”说着起身走出来。策伯克多尔济仍站在门口,并不避讳自己听到的事,张口就问:“大汗真要把长子送到彼得堡去?”
       “我已经答应了大使,而且这对我儿子也有好处,可以使他接受一些先进教育,开扩视野,将来他接掌汗位,有利于对卡尔梅克汗国进行改革,我觉得是件好事。”
       “你不怕他被扣住,再也不能回来?”
       “不会,他的根在草原上,将来我的汗位也要传给他。而且在汗国内部进行宗教改革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们应该更好地融入俄罗斯大家庭。”
       策伯克多尔济瞪着渥巴锡,只觉一股气堵在胸膛,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又道:“可俄国人要你的儿子是做人质的!”
       “怎么这样说,我和基申斯科夫大使有很好的私交,他对我保证过,我儿子会进彼得堡最好的学校学习,将来完成学业就会回到我身边,我相信我的俄国朋友,他们也信任我。”
       “那派汗国军队参战的事你也愿意?”
       “这我不能说心甘情愿,但为沙皇尽义务也是应该的,我打算调集两万人参战。”
       策伯克多尔济梗着脖子,气呼呼地说:“好啊,俄国人像恶狼一样对待我们,我本以为成吉思汗的子孙会选择抵抗,想不到你竟在俄国人的压力下变成了一条摇尾巴狗……我费尽心机才带族人来这里,可现在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策伯克多尔济猛地转身,一脚踢开了内室的屋门,咆哮道:“叫你儿子闭嘴!他没资格背诵我们伟大先人的名字……”一句话没说完,猛地住了口,惊讶地望着内室。
       不知什么时候,舍楞台吉,渥巴锡的表兄达什敦多克,阿嘉库伦寺的大喇嘛书库尔洛桑丹增,以及刚离开的巴木巴尔,这四个人都聚在门前,显然正在偷听策伯克多尔济和渥巴锡的谈话,这些人和暴怒的策伯克多尔济面面相对,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舍楞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抱住策伯克多尔济:“好样的,是个蒙古人!”
       一瞬间,策伯克多尔济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问渥巴锡:“你刚才是在试探我?”
       “是的。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了,”渥巴锡指着内室中的四个人,“我们五人早已商定,准备集合土尔扈特部众一起返回故乡,永远离开这片黑暗邪恶之地。为此,我们已经准备一年了,而这次俄国人施加的压力,使我们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策伯克多尔济问舍楞:“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
       “半年前,”舍楞微笑道,“乾隆二十二年我参加叛乱,兵败后叛逃到俄国,这才发现,在俄国人眼里,蒙古人简直连狗也不如,十几年来,我和我的族人受尽欺凌和歧视,再也不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了。我的族人都是从伊犁逃出来的,熟悉道路情况,正好可以做东归的向导。至于我,希望能因为东归的功劳而得到大清皇帝的宽赦,如果不能被赦免,就用我一个人的脑袋替我的族人们换条活路。”
       “可同来的路上你却一直瞒着我。”
       舍楞搔了搔头皮:“那时我只看到你对俄国人的恭顺,所以什么也不敢说,不过从现在起,我们再没有任何秘密了。”
       “什么时候举事?”
       渥巴锡道:“原本商定在一月五号,现在看来,可以按原计划动手了。”众人一起点头。洛桑丹增喇嘛道:“好了,有了策伯克多尔济,我们的大扎尔固议会就齐全了,现在我有件事要说。”
       众人都眼望着洛桑丹增,大喇嘛用平静的声音道:“三年前我曾远赴圣城拉萨熬茶礼佛,并有幸参拜了七世达赖活佛,当时活佛有一份断言交付于我,今天,是把这断言展示给你们的时候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幅黄绢,渥巴锡等五人忙一起拜伏在洛桑丹增喇嘛脚下。大喇嘛展开黄绢念道:“乾隆三十五年最后一个吉日,是土尔扈特走向光荣的时刻,也是离开俄国最好的时机,归去之路将被照亮,所有力量将聚集,如磁石吸引铁屑。”
       三、觉醒与反抗
       十几天来,被留驻在卡尔梅克王宫中的杜丁大尉一直过着舒心的日子。每个蒙古人,包括渥巴锡汗都对他十分客气,在这段时间里,他清楚地看到了卡尔梅克汗国对策伯克多尔济以及他的族人的排挤,显然,卡尔梅克汗国将会发生一场内讧,这一切都和俄国人预期的完全一致。
       而另一方面,杜丁大尉也注意到,大批蒙古战士正迅速向王宫附近集结,杜丁当然知道这是蒙古人在准备参战,可他很快发现,蒙古人集结的数量已达到三万余人了,对人口总数仅有十多万的卡尔梅克汗国来说,这几乎已经是倾国之兵。于是杜丁大尉送出密信,并请求派一支军队进驻卡尔梅克汗国。
       这时基申斯科夫刚从彼得堡返回阿斯特拉罕,他在卡尔梅克汗国取得的巨大成果得到了叶卡捷琳娜二世女沙皇的嘉奖,正在兴头上的基申斯科夫根本没看杜丁大尉的密件,倒是别克托夫伯爵细细看了这封信。
       当然,这个时候谁也不相信蒙古人会有异动,连别克托夫也没想太多,尤其当他和基申斯科夫商量时,这位沙皇派驻卡尔梅克汗国的全权大使表现出的漫不经心,更打消了他的疑虑,于是他们对杜丁大尉的回应只是:派一个骑兵营去卡尔梅克汗国,“视察”一下情况。一月五号一早,一个营的龙骑兵离开驻地,沿着雷恩沙漠边缘向卡尔梅克汗国开来。几乎在同一时刻,卡尔梅克汗国王宫广场上的大钟敲响了。
       一大早,杜丁大尉被一片喧闹声吵醒,他跳下床,从窗口望去,院子里不知何时停了一长列马车,王宫卫士们正将大批箱笼搬到车上,王宫外,奇怪的钟声和号角声此起彼落。杜丁大尉忙起身穿衣,这时,房门开了,顶盔贯甲,腰悬长刀的苏赫巴鲁走了进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叫卡尔梅克人,我们是蒙古人,是土尔扈特,我们也不再用你们的年号。大尉你记住,今天是大清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初一。”
       “什么,怎么回事?”
       “为了这一天,我们等了一百五十年了。”苏赫巴鲁抽出腰刀,步步逼近杜丁大尉,“今天,蒙古人反了!”
       渥巴锡汗正站在王宫的台阶上,看着族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高台下聚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海。苏赫巴鲁提着一个布包从人群里挤出来,策伯克多尔济问:“办好了?”
       苏赫巴鲁点了点头,策伯克多尔济低声道:“大汗,开始吧。”
       渥巴锡迈步走到香案前。顿时,广场上静了下来,渥巴锡汗取过纯金的酒碗,策伯克多尔济上前斟满了酒,渥巴锡双手捧起酒碗,面向太阳,高声祝祷:“第一碗酒,敬献给仁慈万能的佛祖,保佑土尔扈特东归一路平安顺利。”祝罢,将酒洒在台阶下。
       “第二碗酒,敬给我的先人和我的父亲敦多克达什,以及一百五十多年来死在这异国他乡的每个蒙古人的灵魂,请你们跟上大队,我们将带你们一起回到祖先的圣地。”
       “第三碗酒,敬给甘甜清冽的伏尔加河,献给丰饶富足的额济勒草原,感谢你们抚养了土尔扈特人,现在,我们这些客居人要走了……”渥巴锡上前几步,将这碗酒倒在了王宫的廊柱上,策伯克多尔济将一支燃烧的火把递到渥巴锡手中。
       一时间,广场上鸦雀无声,人们注视着渥巴锡,眼看着他亲手点燃了王宫的柱子,眼看着烟火在眼前升腾起来。
       广场不远处,一所房子也被点着了,紧接着燃起了一片熊熊烈火,这些蒙古人一声不吭地点燃了自己亲手建起的房舍,然后静静地看着整个卡尔梅克汗国烧成一片火海。
       渥巴锡走下高台,巴木巴尔从人群里挤出来:“刚接到消息,东面的雅依克河已经完全封冻,我们的大队可以从冰面上通过。另外,今天一早,马尔哈什哈宰桑在雷恩沙漠边缘堵截了一支企图进入汗国的俄国骑兵,三百名龙骑兵全部被歼灭。”
       渥巴锡点点头,翻身上马,对苏赫巴鲁道:“你是前锋大将,带领你的部下去进攻雅依克河上的库拉金斯卡亚,争取在大队赶到前拿下。”苏赫巴鲁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渥巴锡拢住缰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已被烈焰烧穿了顶的王宫,策马向东而去。在他身后,数不尽的马队、畜群、吱咯作响的勒勒车,一起向东方天际进发。
       入夜,蒙古人在旷野上扎下了大营,吃过晚饭,不少人悄悄走出蒙古包,站在旷野里望着西面天际闪动的火光,那是他们抛弃了的家园在燃烧。离开时,很多人连头也没回,可现在,他们却不知为何,黯然神伤。
       渥巴锡也走出帐篷,黑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喊声和枪声。策伯克多尔济出现在渥巴锡身侧,低声道:“不知苏赫巴鲁的前锋到什么地方了,攻不下库拉金斯卡亚,我们就过不了雅依克河……前面还有奥琴峡谷,听说那里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大汗,你了解奥琴峡谷吗?”
       “舍楞台吉给我讲过,不过那里俄国人驻军不多,听说只有三四百人。”
       忽然,东面传来一阵低沉的雷声,渥巴锡转身望去,远处黑暗中,似有火光闪动。
       “苏赫巴鲁打响了?”
       策伯克多尔济也道:“是雅依克河……”
       渥巴锡想了想,吩咐道:“我现在就赶到前面去,你集合一支部队迅速跟进。我们争取一天之内攻克库拉金斯卡亚!”说完上了马,率领一小队骑兵向东方奔去。
       天蒙蒙亮时,渥巴锡赶到了雅依克河边,这里,数千名蒙古战士刚刚结束一轮进攻,正在休整,不远处,黑乎乎的要塞城堡蹲踞在河岸上,城墙上的大炮像无数只眼睛,凶狠地盯着光秃秃的河岸,空地上散布着战死的蒙古人的尸体。苏赫巴鲁赶了过来,渥巴锡问:“情况怎么样?”
       “我们昨晚发动了夜袭,可惜没能打开城门,我打算休整一下,等天亮再次发起进攻。”
       渥巴锡看了苏赫巴鲁一眼:“等?我们有时间等吗?”
       “那我现在就动手。”苏赫巴鲁抽出刀来,回身高叫道:“吹起号角,进攻!”
       顷刻间,进军的号角吹起来了,苏赫巴鲁一马当先,率军直扑向要塞城下。
       顿时,要塞上的大炮轰鸣起来,蒙古骑兵四散开来,从几个方向迅速接近城垣,不断有人被炮火击中,更多的人却飞快地靠了过来,进入火炮射击的死角,直逼到城墙脚下。无数系着绳索的锚钩抛向城头,孔武的蒙古战士手攀绳索爬向城头,俄国人被蒙古战士的迅速和勇猛搞得手足无措,混乱中,他们将注意力转向城墙,正面的炮火减弱了下来。
       是时候了,渥巴锡一声令下,数十匹马拉着攻城炮飞快扑向城堡大门。轰隆一声,城堡的大门连着一角围墙一起被炸塌了。
       渥巴锡立在土坎上,眼看着自己骁勇的骑士突入了要塞,城墙后冒起滚滚浓烟。一匹战马飞驰而来,被硝烟熏得满脸漆黑的苏赫巴鲁高声叫道:“俄国人不堪一击,库拉金斯卡亚拿下来了!”渥巴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一大队骑兵从西面赶来,带队的策伯克多尔济来到面前问:“大汗,情况如何?”
       “已经解决了,”渥巴锡扬鞭指向黑烟滚滚的战场,“拿下来了。”
       策伯克多尔济兴奋地叫道:“太好了,比我们预计的要快得多!”
       渥巴锡点了点头,随口道:“是啊。”
       “怎么,你好像并不高兴?”策伯克多尔济奇怪地看了渥巴锡一眼。
       “没有。大概是因为太快了吧。”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策伯克多尔济指向西面:“你看,我们的人马上来了!”
       土尔扈特的大队人马、车辆和畜群渡过冰封的雅依克河,这支队伍的前列已经深入草原,而后队还在从西面天际鱼贯而来。渥巴锡立在寒风中,出神地望着这支雄壮的队伍,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阿斯特拉罕省长别克托夫的城堡里已经乱成一团,不管是老谋深算的别克托夫,还是自以为完全控制了渥巴锡的基申斯科夫,都完全没有预见到这次惊人的事件。自从接到第一个消息至今,每天都有无数可怕的消息传来:蒙古人杀了杜丁大尉,截击了别克托夫派去的援兵,正迅速逼近雅依克河。别克托夫一边急报沙皇请求援兵,一面下令库拉金斯卡亚的守军死守要塞,然而这天一早,又接到一个要命的消息:库拉金斯卡亚被攻克,蒙古人正在抢渡雅依克河。事态已完全失控,所有人都一筹莫展。
       这时,一名仆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伯爵先生,沙皇陛下的信使到了。”别克托夫忙整整衣服迎了出去。几乎同时,一名少校领着四名士兵走进大厅,别克托夫笑着伸出手去,那军官却看也不看他,走到基申斯科夫面前高声道:“奉沙皇陛下命令,撤销基申斯科夫上校的一切职务,立刻解往彼得堡受审!”
       基申斯科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低声道:“我能和家人道个别吗?”
       “住口!”那军官一声断喝,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掳去基申斯科夫的佩剑和胸前的勋绶,恶狠狠地剥下他的军装,将几乎瘫作一团的基申斯科夫拖了出去。
       那近卫军官看着基申斯科夫被押走,这才转向别克托夫,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省长先生,沙皇陛下有一封私人信件交给您。”取出一个漂亮的粉色信封交给别克托夫,向他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别克托夫像在恶梦中一样呆呆地站在厅中,愣了半天。终于把手中的信封打开,雪白的信纸上是女沙皇柔媚的字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
       亲爱的省长先生:
       出于对您名声和能力的信任,我把帝国南方最重要的省份阿斯特拉罕交给了您,而您也确实使这个富庶却又多事的省份有了持续的安宁和繁荣,为此我不久前才奖赏了您,不是吗?
       可是现在,一整个部族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集体叛逃,这个不幸事件给俄罗斯帝国带来了政治上的恶劣影响和经济上的巨大损失。我的大臣竟漫不经心到让整个部落在他们鼻子底下举行暴动,并有可能逃出神圣的俄罗斯帝国的边境,从而使罗曼诺夫沙皇家族和头戴彼得大帝神圣皇冠的守护神鹰,蒙受了永不能磨灭的巨大耻辱!
       当然,您的报告将此事的原因归结于基申斯科夫上校的无能和大意,我认为您的话有道理,所以我将判基申斯科夫终身囚禁,让他无能的脑袋和身体一起腐烂在潮湿的地牢里。但您作为省长,难道没有一点儿责任吗?
       即使如此,我依然信任和器重您,所以我将阿斯特拉罕省和奥伦堡省的军队指挥和物资调动权交给您,请务必在这些叛乱者离开帝国国境前截住他们,并使之返回原居住地。
       请不要再次辜负我对您的信任,否则我将为您在西伯利亚的苦役场预留一个位置,您可以在那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因为我听说,那里的人大都有逃亡的念头,却很少有人能成功。
       也许那里的工作更适合您?
       您的朋友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罗曼诺夫
       别克托夫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手脚冰冷,浑身无法控制地抖成一团。
       四、惊魂奥琴谷
       已经顺利渡过雅依克河的蒙古人,进入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一路向东。十几万人排成一条看不到头尾的队列缓缓行进,渥巴锡汗顺着队列一路巡视,远远看到负责中路的巴木巴尔骑着马伴在一辆牛车旁慢慢走着。渥巴锡直走到巴木巴尔背后,他却一无所觉,原来牛车里坐的是琪琪格,两人有说有笑。琪琪格一眼看到渥巴锡,头一低不吭声了,巴木巴尔这才看到哥哥,也有些不好意思。渥巴锡低声斥责道:“大白天跟在女人后面干什么,你没有事做吗?”巴木巴尔呵呵一笑,也不辩解,琪琪格脸一红,钻进车里躲起来了。
       这时苏赫巴鲁骑着马从前面过来:“大汗,侦察兵报告说,我们距奥琴峡谷只有三十里,今天下午就可赶到,奥琴峡谷的守军仅四百人,而且他们显然没接到警报,防守松懈,毫无戒备。”
       渥巴锡长长松了口气,巴木巴尔笑道:“看样子好运气始终在我们一边,如果顺利,明天这时候我们已经进入哈萨克草原了。”
       “但愿如此。我到前军去,看苏赫巴鲁怎么攻下奥琴峡谷。”渥巴锡纵马向前驰去,苏赫巴鲁也跟在身后。巴木巴尔等他们走远,又跑回琪琪格的车旁,琪琪格红着脸道:“你别总呆在这儿了,到别处去看看吧。”说着取出一个小包塞到巴木巴尔怀里,巴木巴尔打开看了,原来是一块奶豆腐,他笑眯眯地揣进怀里,却仍然不愿走开。当头的太阳热烘烘的,晒得人昏昏欲睡,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任牛车慢腾腾地向前挪动。
       忽然,队伍右侧的松林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山鸣谷应,琪琪格和巴木巴尔一起向枪响处望去,她说:“谁在那里打枪?”
       似乎在回应她的问话,树林中响起一阵凄厉的军号声,顿时呼啸如狼嗥般响起,大地在铁蹄的重击下颤抖起来。
       “哥萨克!”
       转眼间,哥萨克的前锋已经冲出了树林,这些剽悍的骑士高声呼喊,挥舞着“恰西克”弯刀,布成楔形如狼群般直向蒙古人的大队拦腰杀来。右侧千余名蒙古骑兵迅速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迎了上去。巴木巴尔抽出马刀,琪琪格在背后叫道:“小心点儿!”
       雪原上,两支军阵狂风般对冲而来。一名骑士靠近巴木巴尔高叫道:“情况不对!”
       不用他提醒,每个蒙古人都看到了:哥萨克的前锋已经冲到面前,而他们的后队竟还源源不断地从树林中冲出,整片平原都布满了敌人的铁骑。
       自渡过雅依克河,蒙古人经常遇到小股哥萨克骑兵的骚扰,所以这次他们没多想就冲了出来。可眼前的敌人竟有上万之众!很显然,蒙古人中了对手的埋伏。他们错误估计了形势,鲁莽地离开大队,这一来,大队中的老弱妇孺就处于无人保护的境地了!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两支骑兵冲撞在一起,兵刃的撞击,战马的嘶鸣,喝骂和惨叫,瞬时压过了一切。比蒙古人多出十倍的哥萨克从四面向老幼妇孺和车辆畜群冲了过来。他们挥舞着马刀,砍杀四处逃散的女人和孩子,像冲进羊群的恶狼般肆意杀戮。
       巴木巴尔疯了一样在敌群中砍杀,他身边的战士都急红了眼,不惜代价地向外突围,终于巴木巴尔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冲出了包围,向大队赶过来。乌兰提着刀迎面冲来,巴木巴尔叫道:“乌兰,过来,到我身后来!”
       “为什么到你身后?我已经亲手砍了三个哥萨克了!”
       “看到琪琪格了吗?”
       “我知道她在哪,跟我来!”乌兰转身又冲入敌群,巴木巴尔紧跟在她身后。
       远远地,一支蒙古骑兵飞驰过来,是从后队赶来救援的,因为人数不多,转眼间也陷入了重围,但他们仍拼死冲杀,尽管伤亡惨重,哥萨克却始终困不住他们。
       远远的天际,又有大队蒙古骑兵出现,从阵形人数来看,显然是前军的主力。顿时,哥萨克队列中吹响了军号,大队骑兵迅速集结,以一队断后,稳稳地向东南方退却。
       等渥巴锡和策伯克多尔济率领的大队骑兵赶到,哥萨克已经撤得干干净净,这场残杀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草原上尸横遍野。到处是儿子在寻找父母,丈夫在寻找妻子,父亲在寻找儿女,呼喊和哭号响成一片。
       渥巴锡下了马,一步步向战场深处走去,满地尸首和族人的哀号震撼着他的心,忽然,渥巴锡一眼看到巴木巴尔正站在一辆倾倒的牛车旁,怀里紧紧拥着刚救出来的琪琪格。他直冲过来,一脚把巴木巴尔踹倒在地,挥起马鞭狠狠打去,一边高声骂着:“畜生!我把这些人交给你,你就是这样保护他们的吗?该死的畜生!”巴木巴尔一声不吭,琪琪格尖叫一声扑过来挡在巴木巴尔身前,巴木巴尔一把将她推开,狠狠地道:“你别管!”
       策伯克多尔济赶了过来,一把拉住渥巴锡叫道:“大汗,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渥巴锡仍然像疯了一样,使劲要挣脱他的手臂,策伯克多尔济附在渥巴锡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巴木巴尔的错!大汗,这是哥萨克的诡计,中计的不是巴木巴尔,是我们!”
       这句话终于唤醒了渥巴锡的理智,他猛地停了手。策伯克多尔济拉着渥巴锡走开两步,低声道:“我们现在要想的是,这些哥萨克为什么伏击我们的中路之后,又轻易退走,现在他们会去什么地方!”
       渥巴锡一惊:“他们要去奥琴峡谷!”
       “对!他们是去增援奥琴峡谷的,可是比我们慢了一步,他们袭击大队,就是逼我们的前军停下来!如果被他们先赶到奥琴峡谷,再想攻下这道天险就难了。”
       渥巴锡想了想,对策伯克多尔济吩咐:“我现在和苏赫巴鲁先赶到奥琴峡谷,立刻进攻,你重新集结队伍去追击这支哥萨克,务必截住他们!”走到巴木巴尔面前,看到鞭痕,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记恨我……”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渥巴锡和苏赫巴鲁带着五百人的前锋向东驰去。一个时辰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巍峨的群山。跑在前面的渥巴锡忽然停住,翻身下马。树林中显出一条宽阔的马道,无数新鲜的蹄印向山里去了,地面的白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显然,一大队骑兵刚从这里经过。
       “晚了,”渥巴锡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黛青色的山影,“我们到底晚了一步。”
       “他们有多少兵力?”苏赫巴鲁看了看地上杂乱的蹄印,鼓起勇气道,“我们能不能趁他们立足未稳,抢攻一阵,也许……”
       渥巴锡摇头:“他们有上万人,用这么点儿人进攻等于送死,等大队上来再说吧。”
       很快,蒙古人的大队汇集到奥琴峡谷外。奥琴峡谷是一处凶险的关隘,宽阔的大路被两座陡立的石壁挤成了一条长蛇,蜿蜒数里。山谷深处一条灰白色的小路若隐若现,直通向半山腰的一片平台,从谷口远远望去,平台上坚固的石墙掩体中露出一排黑乎乎的炮口,整条道路都被重炮和火枪死死封住。
       苏赫巴鲁道:“大汗,我们不能等了,越犹豫情况越糟。趁他们还没完全做好准备,让我的前锋开始进攻吧。”
       渥巴锡望向舍楞和策伯克多尔济,舍楞也道:“我们没时间耗,早打比晚打好。”
       “好,苏赫巴鲁,你领前锋一千人分成三队逐次发起攻击,要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推进,一旦你们站住脚跟,我就率大队冲进来支援,希望能一鼓作气夺占要塞。”
       苏赫巴鲁领命去了,片刻,号角声响起,数百名蒙古骑兵开始了冲击。
       骑兵刚进入峡谷口,炮台上的大炮就响了,冲在前面的蒙古人血肉横飞,后面的战士凭一股蛮勇,冒着炮火向前突进,又前进了数百米。这时,躲在石墙后的哥萨克开枪了,子弹从前方和左右同时射来,蒙古骑士像割倒的麦子般一片片倒下。
       这已不是战斗,而变成了一场残忍的屠杀!进入峡谷的蒙古人被三面围攻,死尸塞满了路口。
       终于,枪炮声停下,硝烟渐渐散去,不过一顿饭工夫,发起进攻的蒙古人几乎全军覆没。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苏赫巴鲁惊魂未定,灰溜溜地走到渥巴锡面前,低着头不敢吭声,渥巴锡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天夜里,蒙古人在奥琴峡谷外扎下大营。众将都聚集在渥巴锡的大帐中,可他们根本想不出什么对策。闷坐在帐中很久,渥巴锡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熄了灯躺下,却一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这时,卫士在蒙古包外低声叫道:“大汗,舍楞台吉要见您。”渥巴锡起身走了出来。舍楞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牧民等在外面:“大汗,我找到这么个人,也许有用。”对那个牧人叫道:“布和,过来,把你知道的说给大汗听。”
       那个叫布和的牧民看来颇为木讷拘谨,走到渥巴锡面前结结巴巴地道:“大汗,我七八年前走过奥琴峡谷,知道一条小路……”
       渥巴锡两眼放光,忙追问:“这条路马车能过去吗?”
       “不行……”
       “通向哪里?”
       “哪、哪儿也不通……”
       渥巴锡给他弄得满头雾水,一脸懊恼。舍楞忙道:“这条路正好绕到俄国人身后的山顶上,可以俯瞰整个要塞,而且俄国人在那里没有一兵一卒防守。”
       渥巴锡盯着布和问:“你能肯定?”布和犹豫半天,终于道:“能肯定。”渥巴锡对布和道:“很好,你先进我的毡包坐一坐。”等布和走了,渥巴锡问舍楞:“这个人靠得住吗?”
       “他就是这么个窝窝囊囊的人,不过很老实,不会乱说话。”
       渥巴锡沉吟半晌,低声道:“也许我们十几万族人的性命都靠他了。”
       深夜,众将领又被召集到一起,当着大家的面,布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讲了个大概。事实上,那根本算不得道路,只是他几年前无意间恰好从这里走过,据他估算,如果清晨出发,正午可以摸到山顶。
       布和讲完,大帐里静了很久,谁都知道这是一次冒险。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终于,策伯克多尔济道:“无论如何我们得试试。挑选一千人,每人配一支火枪和充足的弹药,天黑时进山,午夜,我们从两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
       巴木巴尔站起身来:“我来带队。”
       策伯克多尔济又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奥琴峡谷不适合骑兵进攻,我们能不能改用骆驼?”
       “骆驼?”
       “对,骆驼强壮稳健,不容易被炮火打乱阵型。我们的进攻只是配合巴木巴尔,没必要投入太多兵力,骆驼队在夜里看起来声势更大。”
       渥巴锡抬眼环顾众人,没有人提出异议,便起身道:“就这么定了,大家去准备吧。”
       蒙古人征集了所有骆驼,把它们分成六队,巴木巴尔挑选了一千名精壮的战士和一千条最好的火枪,一切都准备停当。天擦黑时,这支队伍跟着布和悄悄出发了。
       午夜时分,土尔扈特的战士们聚集在奥琴峡谷外,死气沉沉的山谷中还横陈着前一天战死者的尸骨,寒风中远远传来哥萨克粗鲁的笑声。
       站在谷口的渥巴锡低声自语:“不知他们到了没有。”
       苏赫巴鲁道:“约定时间已过,估计他们也该到了。大汗,我们是不是开始进攻?”
       渥巴锡沉吟良久,终于道:“开始吧。”
       号角声响起,第一支骆驼兵向峡谷冲来。
       顿时,俄国人的大炮响了,虽然是夜里,炮弹仍然准确地在骆驼队中炸响。这些骆驼虽然比战马强健,可是行动迟缓,反应也慢,坐在骆驼上的人成了哥萨克的枪靶子,落叶般纷纷掉下驼背。
       号角声再次响起,第二支驼队冲进峡谷,这次几乎是在重复第一次进攻的噩梦,哥萨克用密集的火力封锁峡谷入口,而他们身后的山头上却没有任何动静。眼看这支队伍几乎全军覆没,渥巴锡的眼睛都红了,在他身后,蒙古人发出一片暴怒的叫骂声。
       该死的巴木巴尔,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催命般的号角声再次响起,第三队驼兵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场。
       巴木巴尔已经听到了进攻的号角,也听到了喊杀声和密集的枪炮声,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这里根本没路,上千人只是盲目地跟着向导在岩石中爬来爬去,忽上忽下,有时听得炮声近在咫尺,可是走着走着,那声音却又远了。
       “还有多远?”巴木巴尔已经不知第几次这样询问。布和没回答,低着头拼命往山上爬,看得出他也急得快发疯了。
       这时,进攻的号角声又响了,巴木巴尔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这是蒙古人第几次发起冲锋,可他知道,在自己的队伍打响之前,冲进奥琴峡谷的人只有徒送性命。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中,布和会不会迷了路,或者,根本就没有这条小路……
       忽然,走在前面的布和停了下来,转身向巴木巴尔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弓下身子猫一样悄悄往前摸去,伏在一块石头后向前张望,接着向巴木巴尔招手。巴木巴尔也猫着腰悄悄过来伏在布和身旁。
       面前显出一道黑色断崖,崖底正是奥琴峡谷中曲曲弯弯的山路,路中间已经躺满了蒙古人的尸体和被打死的骆驼。而就在断崖下十几丈处,一道宽阔的平台上挤满了哥萨克,正忙着往枪炮中装火药,从崖上往下看,这些哥萨克的脑袋就在巴木巴尔脚下,像一个个等着摘取的熟透了的西瓜。
       巴木巴尔兴奋得满脸通红,在他身后,蒙古战士鱼贯而至,悄无声息地伏在断崖边,架起火枪,瞄准脚下毫无察觉的哥萨克,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
       怎么还不进攻?刚才的攻势那么猛烈,可现在怎么突然停了?
       峡谷外,渥巴锡有些犹豫了。骆驼队已连冲三阵,巴木巴尔仍然没有动静,眼看近两千蒙古战士伏尸峡谷。舍楞策马从后面赶了过来,急切地问:“大汗,怎么停下来了?”
       渥巴锡愣愣地望着峡谷入口,不知如何回答。舍楞叫道:“我们不能停,这样会泄了锐气,而且给哥萨克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再次进攻时损失就更大了!”
       “可巴木巴尔还没到,我们……”
       “他到不到是他的事,进攻不进攻是我们的事!”舍楞跳下马直奔到骆驼队前,自己登上了当先的一峰骆驼,高叫道:“第四队,跟我来!”不等渥巴锡明白过来,舍楞的骆驼已经率先向峡谷口冲去,后面的驼兵也呐喊着随着舍楞冲了出去。一旁的策伯克多尔济叫道:“拦住舍楞台吉!”纵马向骆驼队追去,可他的行动却给了第五队驼兵一个错误信号,他们应声而起,一起拥向峡谷。
       顷刻间,哥萨克的大炮又响了,峡谷外最后一队驼兵也都拉起骆驼,眼巴巴地望着渥巴锡。苏赫巴鲁上前低声问:“大汗,怎么办?”
       渥巴锡咬了咬牙:“不等巴木巴尔了!苏赫巴鲁,你带第六队上去!”
       突然,对面山头哥萨克阵地后响起密集的枪声,远远望去,只见山顶升起一团浓浓的白烟,两队骆驼一齐冲到山脚下,战士们跳下骆驼,顺着山路向半山腰冲去,同时,山顶上又是一阵排枪齐射,哥萨克阵地上枪炮一齐哑了。
       峡谷内外,蒙古人欢声如雷,不等传令,苏赫巴鲁已经带着第六队骆驼兵冲进峡谷。狭窄的山路上,当先的蒙古战士已经和迎战的哥萨克短兵相接,肉搏在一起。
       前一刻还据高扼险、占尽优势的哥萨克,转眼陷入蒙古人的上下夹攻。刚刚遭受的巨大损失以及义无反顾的决胜信念,给蒙古人灌入了无比的狂热,已经没有队形,没有将领,没有军令,蒙古人狂暴地挥舞着长刀顺着山路向上猛攻。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抵挡这种如狼似虎的野性。
       火一般的朝霞中,一面刺眼的白旗在俄国人的阵地上晃动,血战终于结束了。
       五、傲慢的代价
       黄昏时分,路边的空地上,大帐立了起来,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巴木巴尔、达什敦多克、舍楞,一个个悄悄进帐。自队伍出发以来,蒙古人第一次召集了大扎尔固,他们要商量一件大事,而至今唯一缺席的,是大喇嘛书库尔洛桑丹增。
       静静地等了半晌,舍楞起身道:“大喇嘛不会来了,我们开始吧。”
       “不,再等等,大扎尔固有他的席位,尤其这件事,我们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舍楞抬高声音道:“还等什么!袭击我们的部众,杀死上万人的就是这些哥萨克!”
       策伯克多尔济站起身来:“其实不必讨论什么,每个人都心中有数,我们还要加紧赶路,一天也耽搁不得,根本不可能带着七千多名俘虏,不杀他们,就得放他们走……”
       不等策伯克多尔济说完,舍楞已经叫了起来:“放他们走?你在说什么鬼话!”策伯克多尔济看了看舍楞,又扫了帐中的其他人一眼,在毡毯上坐下。舍楞见他并不与自己争执,倒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两声,也坐下不出声了。
       这时,苏赫巴鲁掀开帐幕进来,渥巴锡忙问:“大喇嘛呢?”
       “洛桑丹增喇嘛不肯来。”
       “你告诉他今天要讨论的事了吗?他怎么说?”
       “他根本没让我开口,我一进毡房,大喇嘛就对我说:‘什么也别告诉我,今晚我要彻夜诵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渥巴锡站起身来,目光逐一扫过帐中的众人,终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巴木巴尔,你去解决这件事,明天太阳升起时动手……”
       话音未落,忽然帐幕一掀,有人走进大帐,众人一愣,进来的却是乌兰。
       还从没有一个女人闯进大扎尔固的会场,渥巴锡跳起来对乌兰吼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乌兰不理会哥哥的愤怒,高声道:“我不准你们这么做,我们不能一次杀死七千人,这也太没人性了……”
       渥巴锡不等她说完,厉声道:“这里是议事的大扎尔固,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出去!”
       “不,你要杀人,我就不走!”
       渥巴锡暴跳起来,伸手抓起马鞭,乌兰却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两步,梗着脖子瞪着哥哥。渥巴锡虽然气急,到底没狠下心,丢下马鞭对巴木巴尔道:“算了,就暂时饶了他们。”转身对乌兰喝道,“这下满意了?还不出去!”
       乌兰笑道:“我的好哥哥,我现在就去烤一只羊给你吃。”转身出帐去了。
       帐中的众人想不到渥巴锡居然改了主意,一时面面相觑。巴木巴尔问:“我们要带着这些俘虏一起上路吗?”
       “不,明早我让乌兰跟着前队出发,等她走了,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她早晚会知道。”
       “那时再让她去闹吧,女人不懂这些事。我们不可能带着俘虏一起走,更不能放了他们,杀掉这些人可以振奋士气,断绝那些软弱者退回原驻地的念头。”
       第二天一大早,乌兰正在收拾营地准备动身,苏赫巴鲁来了,问她愿不愿和自己一起到前锋军去,这样乌兰可以骑着快马在草原上奔驰一天,而不用闷在牛车上跟着大队慢慢走。乌兰对这个提议大感兴趣,只担心哥哥会来反对,苏赫巴鲁马上劝乌兰干脆偷偷换上盔甲,扮成士兵,甚至连要换的衣甲也帮她带了过来。乌兰大喜,没有多想,立刻换了衣服,骑上马,高高兴兴地跟着苏赫巴鲁走了。
       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乌兰已经扮成士兵溜到前锋军里去了,更没人注意到,一名跟苏赫巴鲁来找乌兰的士兵没有回前锋军,而是掉转马头,往远处一座小山坡后奔去。
       太阳很快升起来了,蒙古人的大队缓缓前行,队列中,有人唱起了悠扬的长调,伴着羊群的鸣叫,勒勒车的吱咯声,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惬意。
       突然,不远处山坡后传来一声叫喊,好像一个人垂死的哀号,路过的蒙古人一起向那里望去,可是山坡隔断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静了片刻,猛地,从山坡那边传来一片凄厉的惨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成百成千的冤魂厉鬼一起作祟。队伍停住了,两三个胆大的年轻人纵马向山坡驰去。
       从山后奔出几匹马,马上的人高叫着:“不要停留,继续前进!”跑在前面的巴木巴尔一眼看到坐在勒勒车上的琪琪格,忙纵马奔来,琪琪格迎过来问:“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巴木巴尔并不回答,俯身一把将琪琪格抱上马背,对她低声道:“靠在我怀里,捂上耳朵。”策马向前奔去,一边高喊:“不要停,继续走!”
       琪琪格把身子紧贴在巴木巴尔胸前,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那撕肝裂胆的惨叫声渐渐消失了。巴木巴尔停了马,把琪琪格搂在怀里,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在杀哥萨克俘虏。”
       琪琪格身子一颤,抬头望着巴木巴尔:“可乌兰说大汗赦免那些俘虏了。”
       “不可能赦免他们,我们还得赶路,只好这样了。就是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决定。”
       “一次杀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罪孽……”
       “我们死的人比这更多,”巴木巴尔拥着琪琪格的身子低声道,“这是最后一场恶战,过了奥琴峡谷,我们可以穿过平坦的哈萨克草原,一路走到伊犁河边,不用死人,也不必再杀人了。”
       琪琪格的身子缩成一团,紧紧偎在巴木巴尔怀中轻声问:“真的?”
       “真的,不会再死人了,难关都过了。”
       就在蒙古人抢渡雅依克河的同时,在别克托夫的严厉督促下,奥伦堡军团司令官达维多夫少将率领精锐的龙骑兵从蒙古人背后追了过来,迅速进至哈萨克草原边缘。
       接到阻击蒙古人的命令后,达维多夫少将率军昼夜疾进,只靠随带的给养维持,这支威名赫赫的龙骑兵信心十足,士气高昂,已经完全做好了迎头痛击蒙古人的准备。现在他们不顾疲劳,立刻开始抢筑工事,一群参谋军官拥着达维多夫将军沿河岸视察。龙骑兵团长索洛维约夫上校赶了过来:“将军,在我们西面百里之内还没有蒙古人的影子,看来我们是远远赶在前面了。”
       达维多夫点了点头,心里暗暗盘算,照这样看来,自己至少有两天时间,足够建起一条坚固的防线……
       “将军,”索洛维约夫上校打断了达维多夫的思考,“还有一个问题:部队只剩五天的粮食了,恐怕很难坚守下去。”
       “五天?”
       “我们一路急行军,始终没补充过给养。”
       达维多夫用马鞭轻轻抽打着靴筒,想了想,吩咐道:“派人去找离得最近的哈萨克部落,向他们筹借粮食。”
       “将军,这里已经是小玉兹汗国的势力范围,那些哈萨克人很不好惹……”
       “我只是从哈萨克人手里买些粮食,小玉兹汗国不好惹,我们俄罗斯帝国更不好惹。”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天,达维多夫已在河边建起了纵深连绵数里的防御体系,侦察兵每天都发回消息,阵地西面始终没有蒙古人的影子。而哈萨克人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出去找粮食的小分队大多都空手而回,有些还让哈萨克人揍得鼻青脸肿,甚至抢走了他们的战马和武器。
       俄国龙骑兵不敢对哈萨克牧民动粗,他们知道,只要开一枪,数不清的哈萨克战士就可能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杀过来。眼看部队已经断粮了,无奈之下,达维多夫只得拉下脸面,亲自约请哈萨克部落的首领过来商谈,可是送出七份请柬,第二天中午,却只有一个部落首领带着二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慢吞吞地过来。达维多夫满面带笑地亲自迎出,把这个一脸桀骜的哈萨克人接进帐篷,本想寒暄几句,可对方却已开门见山地逼问过来:“将军,你的部下这几天不断到我们部落骚扰,抢夺牲畜和粮食,到底想干什么?”
       达维多夫心中暗暗恼火,脸上却满是笑容,客气地道:“我们怎么会抢你们的牲畜?是我们的部队给养用尽,想向你们购买粮食,请放心,我们会用最公平的价格……”
       那名首领不等达维多夫说完,又厉声道:“俄国龙骑兵突然开进小玉兹汗国,并在我们的土地上驻扎,构筑阵地,不知你们得到谁的允许!我们已经把这件事上报努尔阿里苏丹,希望你们能在苏丹下达命令前自动离开,免得伤了和气!”
       达维多夫极力压制住火气,低声下气地道:“我们并不想得罪苏丹殿下,在这里驻扎只是为了截击……”话还没说完,那名首领再次打断他的话头,高声道:“所有哈萨克部族都是兄弟!你们想对付任何一个部落,都是对小玉兹汗国的全面进犯,我们不会借粮食给你们,一粒粮食也没有!”
       达维多夫几乎暴跳起来,好半晌,总算勉强压住了胸中的火气:“我们不是要进攻哈萨克人,请相信,我们在这里是要堵截卡尔梅克汗国叛逃的蒙古人。”
       哈萨克首领一愣,瞪眼望着达维多夫,满脸疑惑:“你说的是土尔扈特人?”随即两手一摊道,“我们也没理由帮你们追击蒙古人呀。”
       “不用你们帮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截住蒙古人,我们要的只是粮食!”
       “截住蒙古人?在这儿?”那哈萨克人站起身来,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像看一头怪物似的盯着达维多夫。
       达维多夫再也忍不住,终于高声叫道:“是的!在这儿!”
       随着达维多夫的咆哮,那首领和背后的哈萨克士兵都哄笑起来。
       达维多夫脸色铁青,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手枪,凶狠地瞪着这几个哈萨克人。那首领总算止住了笑,道:“可是将军,蒙古人早就经过这里了,十天……哦,十一天前,最后一队蒙古骑兵就渡河向东去了。”
       六、致命暴风雪
       走出奥琴峡谷已经二十多天了,乌兰始终不和渥巴锡讲话,也不搭理苏赫巴鲁,整天闷闷不乐。渥巴锡对妹妹虽有些愧疚,可也并不觉得亏了理,所以故作不知,苏赫巴鲁却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晚,蒙古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扎了营。晚饭后,天上挂起一轮难得的好月亮,琪琪格跑进蒙古包,好说歹说总算把乌兰拉了出来,两人信步走上一处小山丘,在一片稀疏的雪松林边坐下,琪琪格看乌兰仍然懒懒的,故意问:“你这几天怎么了,不舒服?”
       乌兰看了琪琪格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琪琪格快活地说:“巴木巴尔跟我说,照现在的速度再走一个多月应该就到国境了,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夏天我们就会在伊犁河边放牧。”见乌兰仍然不吭声,干脆搂着她的肩膀问,“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生气?是生渥巴锡的气,还是气苏赫巴鲁?”
       “都不是,我只是很害怕。”
       “怕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俄国人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再也追不上我们了。”
       “不是怕这个,”乌兰抬起头来,“你不觉得我们的亲人都变了吗?下令杀人的是我哥哥,动手的是你的巴木巴尔,而苏赫巴鲁却跑来骗我!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琪琪格根本答不上来,愣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我觉得这事不怪他们……”
       “我也知道不怪他们,杀人是不得已,可我心里总是难过。”
       琪琪格微笑道:“你的胆子比谁都大,其实心比谁都软。我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可有时这样倒好。女人就是要做一只羊,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琪琪格轻轻推了乌兰一下,笑道,“你说对不对?”
       乌兰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话,亏你也说得出口,你这么想,巴木巴尔可高兴死了。其实我就是气我哥哥和苏赫巴鲁,干吗不直接说,倒跑来骗人,真没意思。”
       “他们这是让着你呢。”琪琪格笑道,“你闹起脾气来像骆驼一样,连这些男人都怕你了。当时要赶路,没时间等你慢慢想,其实他们还不是顾着你?”
       乌兰看了琪琪格一眼,没吭声,琪琪格又道:“事情都过去了,还放在心里干吗?渥巴锡是你哥哥,理不理他是你的事,可苏赫巴鲁整天围着你转,挺可怜的,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乌兰把头一扭,低声道:“我才懒得生他的气呢。”
       琪琪格笑了起来,故意拉长声音道:“原来你没生苏赫巴鲁的气啊,那就好办了。”
       随着她的话音,巴木巴尔和苏赫巴鲁笑眯眯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乌兰一愣,瞪了琪琪格一眼。低头不说话了。巴木巴尔走过来在琪琪格身边坐下,苏赫巴鲁也笨头笨脑地坐在乌兰身边,乌兰把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苏赫巴鲁十分窘迫,偷眼看着琪琪格,琪琪格一笑,劝道:“行了,别闹脾气了。”硬拉过乌兰的手放在苏赫巴鲁手心里。巴木巴尔道:“其实我们还能坐在这大月亮底下就是运气。被哥萨克袭击时,我都不知琪琪格是生是死,第一次进攻奥琴峡谷,苏赫巴鲁也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们真得好好活着。”
       听了巴木巴尔的话,几个人都沉默下来。半晌,琪琪格低声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明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多少人会送命,可伊犁河在哪儿?我们到底有多少人能回去?”
       巴木巴尔拥着琪琪格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我对天起誓,只要巴木巴尔活着,就一定把琪琪格带回伊犁河边。”说着一笑,又补充道,“然后娶她。”
       琪琪格的脸一下羞得通红,巴木巴尔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四个人在草地上静静坐了一会儿,苏赫巴鲁忽然觉得不对,抬头望着乌兰:“怎么了?”
       乌兰沉着脸一声不吭,苏赫巴鲁发了会儿呆,忽然醒悟过来:“哦,只要苏赫巴鲁活着,就一定把乌兰带到伊犁河边,然后娶她——怎么还不高兴?”
       “人家说过的话你再说,还有什么意思?”
       苏赫巴鲁无可奈何地道:“巴木巴尔就长了一张巧嘴,这些嘴像百灵鸟一样的家伙其实都是软蛋,一点儿用也没有。”
       “说什么?你个混账东西……”巴木巴尔跳起来去揪苏赫巴鲁的衣襟,苏赫巴鲁也起身应战,两人一起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翻来滚去。琪琪格想过去劝解,乌兰一把拉住,笑道:“这些家伙都是熊变的,有劲没处使了,你管他们呢。”
       月光下,两个熊一样的男人在草地上喘息着扭成一团,他们身后,两个比月亮还要美丽的姑娘依偎着,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正在较力的傻瓜。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琪琪格腮边,迅速化成水滴滚落。琪琪格擦去水珠,看看天空,不知何时,月亮已隐没不见了,黑沉沉的夜空中飘起雪花,北风划过树梢,发出牛鸣般低沉的声音。只一转眼,雪已经下得紧了,空气中满是瑟瑟的寒气。
       “下雪了,我们回营地去吧。”
       几乎同时,一股强风掠过,雪花直扑到脸上和脖子里,四个人忙缩起身子往营地走去,还未走下山坡,劲风夹着巴掌大的雪片卷地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巴木巴尔搂着琪琪格弯着腰向前缓缓移动,苏赫巴鲁和乌兰应该只在几步开外,却已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乌兰!乌兰!”巴木巴尔高声呼叫,耳中却只有风声,四周一团漆黑,两人艰难地向前摸索,猛地迎面撞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树干,往另一个方向折返,刚走两步,又撞在树上。不能走了。巴木巴尔知道,在这样的暴风雪中乱走是危险的,虽然营地离得并不远,可是这样乱碰乱撞,可能走一夜也找不到营地,而且还有冻死在雪地的危险。
       “琪琪格,抓住我的腰带,一步也别离开!”巴木巴尔领着琪琪格在树林中摸索,终于找到了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转到背风面,用双手拼命挖掘,终于挖出一个半人深的雪窝子,两人蹲下来,搂在了一起。在他们头顶上,狂风暴雪横掠而过。
       “巴木巴尔,”琪琪格带着哭腔小声说,“我们会被冻死的。”
       “没事,一会儿就没事了。”巴木巴尔把琪琪格的头紧紧搂在胸前,捂住她的耳朵,好让她听不到那鬼哭狼嚎般恐怖的风声。
       伏在巴木巴尔胸前,琪琪格渐渐镇静下来,道:“不知乌兰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一定已经回到营地了,正在蒙古包里烤火呢。”
       “都是我想出了这个鬼主意,”琪琪格把头往巴木巴尔胸前拱了拱,悄声道,“是我运气不好,连累了你。”
       “别瞎说。你得跟我一辈子呢,运气不好怎么行?”
       琪琪格哧哧地轻声笑起来,静了一会儿,巴木巴尔轻推琪琪格的身子:“和我说点儿什么吧。”
       “说什么?”
       “说你听来的那些关于伊犁河的故事,说你冲的奶茶为什么比别人冲的都香,说我们将来的第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琪琪格低笑了一声,用小猫一样的声音喃喃道:“我才不陪你瞎说……”
       “琪琪格!”巴木巴尔双手用力搓擦着琪琪格的脸颊,在她耳边大声说,“不能睡觉,会冻坏的,听见了吗?”
       “疼……”琪琪格下意识地躲闪着,同时恢复了一些意识,低声道,“别,疼……”
       巴木巴尔紧紧护住琪琪格:“再坚持一下,打起精神来,天就快亮了!”
       天终于亮了,风略微小了些,可大雪还在扯地连天地下着,土尔扈特人的营地像遭了一场浩劫,很多蒙古包被风吹翻,倾倒在雪中,成群的牲畜被冻死在雪地里,活着的也奄奄一息。这场从天而降的雪灾几乎改变了一切,昨天还弥漫在蒙古人心中的乐观一夜间一扫而光。
       渥巴锡踏着齐膝深的积雪在营地里巡视,迎面碰上舍楞从蒙古包里钻出来,两人都一脸愁容,相对无言。这时乌兰和苏赫巴鲁奔了过来,惊慌地问:“哥,看到巴木巴尔和琪琪格了吗?”
       “没有,怎么?”
       “昨晚我们一起出去,可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
       渥巴锡大吃一惊,急得变了脸色:“在什么地方走散的,昨晚怎么不找?”
       “我们以为他们先回来了,刚刚才发现……就在山坡上……”
       渥巴锡来不及细问,叫道:“乌兰,你去叫人来,苏赫巴鲁,跟我上山……”话音未落,乌兰尖叫起来:“巴木巴尔!”
       一个身影从风雪中闪出,只见巴木巴尔手脸被冻得青紫,怀中抱着已经失去知觉的琪琪格踉跄走来。
       “救琪琪格,”巴木巴尔看到渥巴锡,拼尽最后的力气嘟哝着,“快救琪琪格……”
       巴木巴尔和琪琪格被就近送进了毡包。渥巴锡焦急地等在外面,策伯克多尔济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等了好一会儿,舍楞从蒙古包里走出来,渥巴锡忙问:“怎么样?”
       “巴木巴尔没什么事,琪琪格恐怕得躺几天,都是年轻人,能挺过去。”
       渥巴锡这才放下心来,策伯克多尔济咳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大汗,这场雪灾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清点了一下,昨天一夜冻死了三百多人。”
       “什么?!”
       “都是老人、孩子和伤员,冻伤的更多,牲畜的损失还没搞清楚,”策伯克多尔济咂咂嘴,又道,“琪琪格的爷爷也过世了。他的蒙古包垮了,昨天夜里……”
       “依仁台爷爷?”
       “我们土尔扈特……唯一能唱出全本《江格尔》的歌手。”
       渥巴锡叹了口气,嘱咐道:“这事先别让琪琪格知道。”舍楞点了点头:“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得找个背风处搭建营地,熬过这场雪灾。”
       渥巴锡咬着牙低声道:“真是活见鬼!”
       策伯克多尔济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们陷在雪里动不了,俄国人也一样。”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努尔阿里……”渥巴锡低沉地叹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在蒙古人进入哈萨克草原的同时,俄国西伯利亚边区司令特鲁本堡将军集结起一支精锐劲旅,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别克托夫在他的办公室接见了特鲁本堡。一个多月来,他被蒙古人逼得寝食俱废,疲惫不堪,看到特鲁本堡,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望着屋角发呆。特鲁本堡道:“伯爵,我带来五千龙骑兵,听候您的差遣。”
       “将军,你的部队现在才赶到,我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
       特鲁本堡一愣:“怎么,我来晚了?”
       “晚了,什么都没用了!蒙古人一月二十一日就过雅依克河了,库拉金斯卡亚也被攻克了。现在蒙古人已经进入哈萨克草原,哥萨克没能守住奥琴峡谷……”
       “这不可能!短短几天时间,他们怎么可能连续渡过几条大河,攻克十几座城镇和城堡?他们不只是一支骑兵部队,而是整个部落。达维多夫少将的部队……”
       “别提达维多夫了!”别克托夫猛地一拍桌子吼道,“这头猪!蠢猪!”
       特鲁本堡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他,别克托夫闭着眼睛喘息了一会儿,终于稳住情绪:“达维多夫没追上蒙古人,因为他的愚蠢,奥伦堡军团白白耗尽了给养,更耽误了时间……蒙古人走远了,再没人可以追击他们了。”别克托夫无力地摆摆手,“将军,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特鲁本堡出去后,别克托夫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站起身来,锁上房门,又回到桌前,拉开抽屉,那里放着一支上了子弹的手枪,别克托夫拿起手枪,看了一会儿,手指扳开了枪机,那“咔”的一声轻响,令他全身一震。只有这样了,叶卡捷琳娜二世女沙皇从不食言,而西伯利亚的终身苦役将给他个人和家族名誉带来的耻辱,不是一个伯爵能忍受的。别克托夫举起手枪,把冰冷的枪口指向太阳穴。
       忽然,房门被叩响,别克托夫吓了一跳,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泄了。他把手枪放回抽屉里,定定神,过去开了门,一名军官送来一份情报:“省长先生,刚收到消息,蒙古人进入哈萨克草原后不久,在恩巴河一线停止了前进。”别克托夫跳起来,一把抓过那张纸看了一遍,高叫道:“快叫特鲁本堡将军来见我!”
       特鲁本堡将军赶过来时,别克托夫正像只兴奋的獾子在地图前团团打转:“将军,刚得到的情报,这些蒙古人没走,他们渡过恩巴河后就停住了!”
       “他们疯了吗?”
       “不,他们没疯,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严寒和暴风雪把他们截住了。上帝保佑俄罗斯,竟让这些蒙古人碰上了百年罕遇的大雪灾!”
       “那我立刻率所有部队进入哈萨克草原。”
       “不,没有必要,现在整个形势都变了。蒙古人没有御寒的衣服,没有生火的木柴,牲畜没有草料……”别克托夫走到壁炉前,把一大块松柴丢进熊熊炉火中,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我站在壁炉前也想象得出,这场雪灾会怎样削弱蒙古人的力量,如果说这之前努尔阿里苏丹不愿和蒙古人正面较量,现在只要扔给他一块骨头,他就会跳起来。”
       别克托夫的信使赶到小玉兹汗国的牙帐时,努尔阿里苏丹正在清点蒙古人送来的黄金。自从土尔扈特人进入小玉兹汗国,哈萨克人就紧紧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然而努尔阿里苏丹却并不打算立刻有所行动,他要弄清楚情况再作决定。
       作为卡尔梅克汗国的近邻,努尔阿里苏丹清楚这些蒙古人的实力,当蒙古人举国向东迁移时,努尔阿里大吃一惊,立刻集结部队做好了战斗准备,可很快,他从种种迹象上猜出了蒙古人的意图。事实也如他所料,这些进入小玉兹汗国的蒙古人秋毫无犯,他们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穿过哈萨克人的土地向东走。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猜测,努尔阿里苏丹下令几支小规模的骑兵尾随和骚扰蒙古人的队伍,结果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最确切的保证:一个土尔扈特使者,带着一封渥巴锡亲笔写的、口气异常谦恭的信件和满满一车黄金找上门来。
       几乎就在努尔阿里收下黄金的同时,一名远道而来的俄国信使给努尔阿里苏丹带来了俄国沙皇的公文——虽然这封信其实是出自别克托夫伯爵之手。
       看了俄国人的文书,努尔阿里苏丹闭目不语,他的亲信部将雅曼大着胆子走过来,拿起信看了,悄悄打量苏丹的神色,不敢轻易开口。半晌,努尔阿里睁开眼睛问:“你怎么看?”
       “土尔扈特人以骁勇著称,现在他们整个部族抱成一团,不容易对付。俄国人嘴上说支持我们,可连一兵一卒也没派来,而蒙古人倒送来了黄金和诚意,我看与其相信俄国人,倒不如相信这一车金子……”
       不等雅曼说完,努尔阿里沉声道:“金子我当然收下。不过我可没答应过他们什么,向蒙古人发动进攻对我们大有好处。”努尔阿里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你告诉我,现在哪个部族占据着额济勒草原?”
       “应该没有人了……”雅曼霍地抬起头来,“殿下,额济勒草原成了无主之地了!”
       “对,伏尔加河两岸的草场成了无主之地,我们小玉兹汗国正好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这场雪灾大大削弱了蒙古人的实力,我们背后又有沙皇支持,现在动手,不但十几万奴隶,百万头牲畜唾手可得,还可以把汗国的版图向西扩大一倍。”
       雅曼兴奋得满脸通红:“干他们一家伙!那我们怎么回复蒙古人?”
       “把那个蒙古使者交给俄国人,我另外写封信叫他的手下送回去。马上命令草原各部集结兵力,准备截击蒙古人,另外通知所有部族,只要遇到蒙古人,能杀就杀,能抢就抢!”
       七、巅峰对决
       这场横扫草原的大雪灾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四月初,土尔扈特人总算离开了恩巴河边的旧营地,重新踏上了回乡之路。可他们已经付出了巨大代价,数以千计的人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损失了数不清的牲畜,更糟的是,刚离开营地,蒙古人就遭到哈萨克骑兵的追击和偷袭,显然,努尔阿里苏丹打算有所行动了。当蒙古人行进至图尔盖河边时,整个使团只有一名随从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是一封随手写在羊皮纸上的没头没尾的信。
       渥巴锡狠狠地把这团腥臭的羊皮揉成一团。舍楞台吉厉声道:“从今天起,不管何时何地遇到哈萨克骑兵的袭扰,各部可以立刻反击,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渥巴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舍楞发过脾气之后,也不禁忧虑起来,对渥巴锡道:“自从离开恩巴河营地,我们每天都以这样的速度前进,很多人都受不了了,现在哈萨克人像狼一样盯着我们,那些掉队的人都落到他们手里了,我们必须找个地方休整,等后面的人跟上来。”
       渥巴锡摇了摇头:“哈萨克人已经公开与我们为敌,俄国军队也可能随时赶上来,我们不能冒这个险。现在谁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他转向策伯克多尔济,“你看呢?”
       “我觉得应该休整一下,我们的实力已经被严重消耗了,这样下去队伍越拉越长,反而容易出事,图尔盖河是个不错的营……”策伯克多尔济猛地住了口,立在山坡上,惊愕地望着山下,一时间,山坡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山冈下是一座哈萨克人的营地!百十名战士正在河边的平地上搭建帐篷,取水做饭,而在这营地西面,一支望不见首尾的庞大骑兵队伍正缓缓开来。
       凭着游牧民族的本能,蒙古人和哈萨克人竟在图尔盖河边选中了同一个营地!
       几乎同时,山下的哈萨克人也发现了蒙古人,立时乱作一团,一个有心计的家伙从营火中抽出燃烧的木柴点燃了帐篷,顿时浓烟和火光升腾起来。
       不能给对手列阵的机会!这些哈萨克人和蒙古人一样骁勇善战,现在只有趁他们立足未稳,率先攻击,造成局部兵力优势,压倒对方!
       “苏赫巴鲁!”策伯克多尔济从山冈冲下来,对他遇到的第一个蒙古将领吼叫着,“山下是哈萨克人,带着你的人冲上去!”
       一瞬间,身经百战的苏赫巴鲁已经明白了,猛地抽出刀来高叫:“前军,跟我来!”
       远处传来号角声,又是一队数千人的哈萨克骑兵直向战场扑来,立在山冈上的渥巴锡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后队跟上!巴木巴尔带第二队,巴木巴尔!”
       顷刻间,巴木巴尔率领的铁骑狂风般从渥巴锡身边掠过。
       这是一场暴烈的遭遇战,两支骁勇的骑兵像绞紧的牛毛绳般死死纠缠在一起,渥巴锡和努尔阿里都已无法控制局面,图尔盖河边这条狭长的草地上鬼泣神号,血肉横飞。
       渥巴锡立在山冈上,远远看到努尔阿里苏丹的帅旗向前推进,在他身后,哈萨克骑兵吼声震天,刀枪如林,山崩一般压向战场。渥巴锡深深吸了口气,问策伯克多尔济:“我们还有多少人?”
       “一千五百人。”策伯克多尔济指指身后集结的蒙古骑兵,“能打仗的只有这些了。”
       渥巴锡咬了咬牙:“我亲自去,你集结所有能骑马的人,不管是老人还是伤员,举得动刀,都投进去。”说着抽出刀来,策伯克多尔济一把拉住他:“大汗!”
       渥巴锡回过头来:“策伯克多尔济,如果我没回来,你就是土尔扈特第二十代汗王,要带着我们的族人往东,一直走下去!”说着,挥舞马刀,冲入战场。
       就在渥巴锡率队直向战场的核心冲来的同时,远处,努尔阿里苏丹的帅旗也在向同一方向移动,终于,两杆大旗近在咫尺,渥巴锡和努尔阿里都已隐约看到了对方。
       “努尔阿里苏丹!”渥巴锡纵马向前,冲到尽可能靠近对手的地方高叫,“努尔阿里,你出来,让我们一对一地决个生死!”
       哈萨克军中有人高声传令,迎面的哈萨克人缓缓后退,渥巴锡也抬手示意,蒙古人纷纷停手,和哈萨克人相距一箭之地对峙,在战场的核心开出一片空地,努尔阿里苏丹从队列中走出,提着刀,冷冷地立在渥巴锡面前。
       对峙片刻,渥巴锡高呼一声:“巴特尔!(蒙语:勇士)”举刀向努尔阿里迎面扑来,努尔阿里扬刀格挡,两匹马错身而过,又同时迅速回头招架,渥巴锡随即挺刀刺向对方小腹,努尔阿里刀锋向下一扫,将刀格过一旁,又横劈向渥巴锡的颈项,渥巴锡忙俯身,同时挺刀刺出。刀锋划过努尔阿里的左臂,他叫了一声,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哈萨克人看到苏丹受伤,一拥而上,蒙古人也迎了上来,双方又混战在一起。
       “滚开,你们都滚开!”努尔阿里苏丹有锁子甲护身,伤得不重,吼叫着在人群中寻找渥巴锡,乱军中却再见不到对手的踪影。忽然一箭射来,正中战马的前胛,那马痛得猛跳起来,努尔阿里苏丹滚鞍落马,护卫们大惊,忙奔过来把他扶上马背,拥着退出了战场。
       山冈后又传来呐喊声,一大队蒙古人从山坡上冲下。这其实是一队临时拼凑的伤员。
       然而哈萨克人眼看着苏丹的帅旗退出战场,已经有些慌了手脚,再加上这支骑兵的出现,他们终于像崩堤的河水般轰然溃败了。
       黄昏来临,图尔盖河边尸积如山,原来丰美的草场被马蹄践踏成一片泥泞,土地吸饱了人血,又将血水慢慢渗入河中,整整一夜,图尔盖河水被鲜血染成一片猩红。
       努尔阿里苏丹的军队败逃了一夜,然而蒙古人并没有穷追猛打。天亮时,哈萨克人终于在离战场三十里外重新集结起来,营帐中,努尔阿里苏丹暴跳如雷,冲那些败退回来的部将破口大骂。
       雅曼走进帐来,等努尔阿里骂累了,低声劝道:“殿下,您指挥作战一天一夜,身上又有伤,先休息一下,这些家伙,一会儿再责罚。”
       努尔阿里没听见一样,头也不抬。半晌,他厉声喝道:“都滚出去!”帐中的哈萨克人如蒙大赦,灰溜溜地逃出大帐。雅曼凑近努尔阿里道:“已经清点了队伍,我们损失了一万两千多人……”
       努尔阿里全身一震,却仍然沉着脸不语。雅曼又道:“蒙古人没有追击我们,从昨天交战到现在,他们在图尔盖河边的营地根本没有迁移,这不合常理。也许,昨天一场血战已经完全耗尽了他们的兵力。”
       努尔阿里微微点头:“说说你的计划。”
       “我们先不和蒙古人交手,他们不动,我们也不动,他们移营,我们就尾随。等我们的援兵到了,再对他们发起攻击,那时,蒙古人一战可破。”
       努尔阿里又是半晌无语,忽然低声道:“原本想兼并卡尔梅克汗国,增强我们的实力,现在却成了以倾国之兵同他们决战……太多力量投到这个战场,却忘了背后还有一股更危险的势力……我们没能吞下这头牛,倒被牛角撞伤了,在荒野中,受伤的老虎会是什么下场?”
       立在一旁的雅曼出了一身冷汗,刚刚想好的一整套作战计划被问得烟消云散,头脑中迅速盘算,这才明白了努尔阿里的忧虑。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战术问题,哈萨克人已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继续进攻可能再遭重创,如果就此退兵,不但在各部族首领面前难以交代,俄国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时,一名军官走进帐来:“苏丹,蒙古人释放了几个战俘,他们给您带来了渥巴锡汗的亲笔信。”雅曼忙上前接过信件,递到努尔阿里手中。
       苏丹殿下:
       我们土尔扈特人是一群背井离乡的牧人,只想回到东方祖先之地,我父亲在世以及我执政时,蒙古人和哈萨克人一向和睦相处,现在我们途经哈萨克草原,既不会侵夺你们一寸土地,也不会抢掠你们一头牲畜,只求能平安过境。哈萨克人对蒙古人的进攻完全是无端的,但我愿化干戈为玉帛,在图尔盖河的战斗中,我们俘获了一千名哈萨克人,我们会善待这些人,等蒙古人进入大清国境时就会将他们释放。
       我们之间的战争对双方都没好处,土尔扈特人伤亡的同时,哈萨克人也在消耗元气,最终俄国人坐收渔利。既然我们以前一直是好邻居,现在哈萨克人也不应该侮辱土尔扈特人。但愿这样无谓的冲突不再发生,若能如此,土尔扈特人会永远感念苏丹殿下的情谊。
       看过渥巴锡的来信,努尔阿里苏丹久久无语。雅曼上前问:“怎么答复蒙古人?”
       “不必答复了,传令下去,停止对蒙古人的袭扰,让他们走吧。”
       “那我们对俄国人怎么说?”
       努尔阿里想了想:“告诉俄国人,我们在图尔盖河与蒙古人发生遭遇战,双方激战了一整天,当天夜里,蒙古人逃离了战场,现在我们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就这么说吧。”
       自从得到哈萨克人愿意截击蒙古人的确切消息,别克托夫一直急切地等待着来自哈萨克草原的消息,在苦苦等待了近一个月后,这个消息终于来了。
       “消失了?十几万人马怎么会突然消失?”别克托夫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忽然恶狠狠地骂道,“这群混蛋!看到便宜就扑上来,打硬仗时就缩在一边,用借口敷衍我。”
       “那我们怎么办?”
       别克托夫冷笑一声:“在野林子里他是狼,可吃了我手里的骨头,他就是我的狗!你带一团龙骑兵去见努尔阿里——不,带两个团!告诉他,沙皇陛下严令,这支蒙古人必须消灭,努尔阿里苏丹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就由我们精锐的龙骑兵和哥萨克来完成,如果他不能组织起对蒙古人的决战,沙皇的军队就将开进哈萨克草原!”别克托夫想了想,又道,“给努尔阿里带一批火枪和几门野战炮去,也算给他打打气。”
       特鲁本堡出去了,别克托夫又走到地图前细看,忽然,一个念头闪了出来,跳起来,几步赶到桌前,抓起鹅毛笔蘸了墨水,兴奋地在纸上刷刷写了起来。
       尊敬的沙皇陛下:
       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利益驱使下,哈萨克小玉兹汗国加入了对蒙古人的截击,使蒙古人遭受重创,而哈萨克人也付出了巨大代价,现在他们仍担负着向我们许下的截击蒙古人的诺言,却又因为他们的怯懦而想食言,这正给了我们一个进兵哈萨克草原的最好借口……
       
       自从同蒙古人恶战一场后,努尔阿里苏丹的大营一直驻扎在图尔盖河边,已经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欲望。蒙古人早走远了,哈萨克人则静静地等待着,等蒙古人最终越过国境,他们就可以回到平静的游牧生活中,回到妻子儿女身边去了。
       然而这种宁静的期待却在一个清晨被马蹄踏得粉碎,西面草原上出现了一支数千人的俄国龙骑兵。哈萨克战士纷纷从毡包里奔出来,惊愕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望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枪刺和马车后面黑乎乎的大炮。
       努尔阿里苏丹亲自出帐迎接特鲁本堡将军。两人一落座,努尔阿里苏丹就直截了当地问:“将军,是谁给了你带兵进入小玉兹汗国的权力?”
       特鲁本堡扬起下巴微笑道:“当然是沙皇陛下。我本人只是一个信使罢了。”
       “送一封信,要两个精锐的骑兵团吗?”
       “现在正在打仗,不得不小心些,再说,我们一路来到这里,并没遇到哈萨克人的拦阻,我以为我们得到了进入小玉兹汗国的默许。”
       努尔阿里苏丹暗暗心惊,特鲁本堡说的是事实,哈萨克战士都被召集到图尔盖河边来了,西面的国境线上已空无一人,俄国人才能长驱直入。
       “苏丹答应沙皇陛下要截击蒙古人,可战况进展并不顺利,我奉命来通知您:沙皇不会抛下你们不管,如果小玉兹汗国没有足够的力量消灭蒙古人,我们很愿意派龙骑兵和哥萨克来协助你们作战……”
       特鲁本堡走后,努尔阿里苏丹缩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雅曼凑过来问:“我们怎么办?”
       “同蒙古人的战争没得到一点好处,反而让俄国人抓住机会把手伸了进来。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一点儿利益,现在不得不用整个部族来做赌注。”努尔阿里长长地叹息一声,“蒙古人到什么地方了?”
       “按现在的行程,半个月内他们可以到达莫尼泰河。”
       “现在要想保住我们自己,就得不惜一切代价拦截蒙古人,如果他们肯投降,并返回额济勒草原,我们的西部边界就有了屏障。传令:集中全部兵力分三路追击,一定要在莫尼泰河边截住他们!”
       八、绝望中反击
       一个多月来,再也没遇到哈萨克人的进攻,土尔扈特人一刻不停地向东拼命赶路,一路上,大批牲畜倒毙路旁,尸骸累累。疲累艰难、无医无药,蒙古人眼看着伤病者一个个死在亲人的怀里,在他们走过的道路两侧,无声地竖起了座座坟冢,那些虚弱疲惫的人群,面无表情地从新坟前经过,咬着牙拖着脚步,向东方行进。
       终于,莫尼泰河出现在面前,这是蒙古人回到故乡之前要渡过的最后一条大河了。
       黄昏时分,过了河的蒙古人在东岸建起营地,策伯克多尔济走进了渥巴锡的大帐:“大汗,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我们必须在莫尼泰河边休整几天。”
       “什么?”渥巴锡一愣,随即道,“这不可能!”
       “必须停下来了!我们的队伍实际上已断成两截,舍楞台吉的后队完全掉队了,难道我们就这样过了国境,而把他们几万人马扔下不管吗?”
       “他们只要一直往东走就不会迷路。可以派人回头去联络他们一下。”
       “可后队都是老弱妇孺,如果我们走了,万一遇袭,恐怕一个人也逃不出来!”
       “努尔阿里苏丹已经停战,俄国人还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不会遭到袭击的。”
       策伯克多尔济看了渥巴锡一眼:“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更用不着这样拼命赶路了。”
       渥巴锡一时语塞,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策伯克多尔济走近前来低声道:“我们应该等等,舍楞台吉是大清的罪人,如果没有我们帮他求情,也许一进入大清国境就会被捕,只有大汗的权威能保护他。”
       渥巴锡猛地抬起头来。是啊,怎么忘了这点,舍楞曾是身负重罪的叛国者,他是需要自己保护的。而且策伯克多尔济的话句句在理,如果哈萨克人真的停战了,为什么急着要过边境?如果哈萨克人背信弃义,又来进攻,又怎能眼看着整个后队被他们消灭呢?
       “等两天吧,”渥巴锡终于下了决心,“巴木巴尔,你率三百骑兵折回去,叫后队加快行进速度,我们只在这里等两个昼夜。”
       当天夜里,巴木巴尔率领一队骑兵往来路驰去。
       天亮了,蒙古人的营地静悄悄的,几乎所有人都还躺在毡包里呼呼大睡。这些蒙古人,他们已经累极了。
       漫长的白天在静静的等待中过去了,黄昏再次降临,那种异样的安静氛围仍然笼罩着营地。忽然,苏赫巴鲁奔进大帐,高叫道:“大汗,巴木巴尔回来了,我们的后队上来了!”
       渥巴锡忙奔出帐外,夕阳赤金般的光影中,几匹马从西面飞驰而来,巴木巴尔跑在前面,看到渥巴锡迎了出来,远远地高声叫着:“赶上来了,我们的后队上来了!”
       渥巴锡纵马奔上一处山冈,只见天边一大队人马如黑色的长龙缓缓向东而来,策伯克多尔济也登上山冈,道:“想不到这么快……他们一定是在拼命赶路。”
       渥巴锡转过身来:“马上吩咐下去,所有男人都去帮着搭建营地,把准备好的饭食先给后队的人吃,让刚到的人好好休息一下,今晚休整最后一夜,明早向国境进发!”
       这一晚,所有蒙古人都早早睡下了。
       国境线已近在咫尺,所有人都放下心来,每家每户的锅里都炖着满满的羊肉,马奶酒被男人们喝得精光,他们原本想升起营火聚会歌舞,可那郁积如山的紧张和压抑消失后,几个月的辛苦疲乏一起扑了上来,酒足饭饱的男人们一个个倒头便睡。天刚擦黑,整座土尔扈特大营,都睡着了。
       寂静之中,忽然隐约传来一声号角,渥巴锡从睡梦中醒来,抬头看看帐外,天还黑着,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号角声又响了,似乎从东面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号声此起彼落,东面,南面,北面,声音正迅速逼近。
       突然,东面传来一片喊杀声,紧接着,隔着帐幕也可以看到火光在暗夜中闪耀。渥巴锡顾不得披衣,赤膊冲出帐篷,策伯克多尔济迎面奔来,高叫道:“哈萨克人!是哈萨克人!”
       这一夜,哈萨克骑兵如飞蝗般铺天盖地而来,从几个方向不断向土尔扈特大营发起攻击,蒙古人四处迎战,拼死将敌人的攻势一一击退,天蒙蒙亮时,哈萨克人的攻势总算停了下来。
       渥巴锡走到营寨边向四周望去,距大营两三里外,旌旗蔽空,人马如潮,远处地平线上仍有大队骑兵向这边驰来。只一夜间,蒙古人陷入了敌军的四面合围之中。
       策伯克多尔济和巴木巴尔也走了过来,他们都呆呆地望着营寨外蜂拥蚁聚的敌群。半晌,策伯克多尔济忽然问:“他们为什么不连夜发起总攻?我看哈萨克人足有六万……按说他们应该集中全力突袭,为什么没这么做?”渥巴锡和策伯克多尔济对望一眼,也不禁心中盘算。
       这时,苏赫巴鲁奔了过来:“大汗,努尔阿里派了人过来,叫我们去和他们谈判。”
       渥巴锡和策伯克多尔济对视一眼,吩咐道:“巴木巴尔,你去把那个哈萨克人带来。”
       仔细问过哈萨克使者后,渥巴锡和策伯克多尔济将众将领聚在帐中。渥巴锡说明了努尔阿里苏丹的谈判要求,多数蒙古人表示反对,舍楞第一个跳起来叫道:“有什么好谈的!我不怕哈萨克人,而且我们手里还有一千名哈萨克战俘,我看他们根本不敢轻易进攻!”这话一出,不少人随声附和。策伯克多尔济起身道:“谈判还是要谈的,就算只听听敌人说什么也好。”
       “如果大汗被他们扣住怎么办?”
       “我已经问过使者,他们没指明一定要大汗去。”说到这里,策伯克多尔济顿了顿,似乎下了一番决心,“我,我去和他们谈。”
       “你?”一时间,帐中众人都住了口,一齐望向策伯克多尔济。策伯克多尔济转向渥巴锡:“大汗,你信得过我吗?”
       渥巴锡沉默良久,抬头盯着策伯克多尔济:“这是个危险的差事……”
       舍楞走上来:“我看,这事还是让我去。”
       策伯克多尔济冷笑道:“舍楞台吉是信不过我吗?”
       “当然不是这意思,”舍楞看了策伯克多尔济一眼,“你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应该留在大汗身边,我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
       策伯克多尔济满脸不悦,扭头看着渥巴锡,渥巴锡终于道:“不要争了,让策伯克多尔济去吧。一切当心。”
       正午时分,策伯克多尔济出了大营,往哈萨克营地去了。渥巴锡、舍楞和巴木巴尔都送到营门前,望着策伯克多尔济的身影远去,舍楞低声道:“也许不该让他去。”
       “怎么,叔父还是信不过他?”
       “起事以前我一直防着他,现在还是有些不信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舍楞摇了摇头,低声道,“也许只是他太聪明了……”
       哈萨克人的大帐中,努尔阿里苏丹和特鲁本堡将军并肩坐着。策伯克多尔济被人领进帐来落座,特鲁本堡将军开口便道:“策伯克多尔济,你辜负了沙皇陛下的信任。”
       策伯克多尔济低着头道:“我也是没办法,将军,不但渥巴锡对我施加了压力,连舍楞台吉也背叛了,我的部下也大多附和了他们的意见,只好跟他们一起走。”
       对策伯克多尔济的话,特鲁本堡将军半个字也不相信,可他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这样。那你讲讲蒙古人现在的情况吧。”
       “蒙古人遭到沉重打击,已经损失了一半兵力,现在他们能作战的部队总共只有三万左右了。其中渥巴锡的一万七千人,我的六千人,巴木巴尔的四千人,达什敦多克的三千人,舍楞的一千人……大概就这么多,其中轻伤员占了四分之一。”
       特鲁本堡将军沉默不语,努尔阿里苏丹也不说话了。如果策伯克多尔济说的是真的,虽然努尔阿里苏丹有五万多勇猛的战士,可是如果和土尔扈特的三万铁骑死拼,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将比在图尔盖河的损失更大。
       而这时候,努尔阿里心里明白,俄国人正眼睁睁地盯着他们。
       帐中静了一会儿,特鲁本堡将军问:“渥巴锡的意思是什么?”
       “他想求和,如果哈萨克人撤围,蒙古人愿意返回卡尔梅克汗国的原驻地。”
       特鲁本堡冷笑道:“没这么容易吧?蒙古人已经杀了多少哈萨克人……”说着,斜眼望向努尔阿里,努尔阿里却没有任何表示。
       这时,策伯克多尔济忽然道:“如果你们肯支持我,也许我可以解决掉渥巴锡。”
       “什么?”
       “渥巴锡一旦求和,以前所做的事就全都失去了意义,很多蒙古人都会起来反对他,我可以联合卡尔梅克贵族把渥巴锡赶下台,或者在返回的路上杀了他。”策伯克多尔济看了努尔阿里苏丹一眼,又道,“不过这需要俄罗斯帝国的认可,也需要苏丹殿下的帮助。”
       不等特鲁本堡开口,努尔阿里苏丹道:“小玉兹汗国可以支持你。”
       这句话清楚地表明了努尔阿里的立场,哈萨克人已经不想和蒙古人决战了。特鲁本堡将军大为失望,他考虑半天,终于无可奈何道:“如果能除掉渥巴锡,我们也愿意支持你。但你们必须答应三个条件:一,必须按我们指定的路线返回;二,卡尔梅克汗国必须立刻进行宗教改革,三,为了表示你们的诚意,让渥巴锡把他的一个至亲送到我们的营地来。”
       “等等!”努尔阿里苏丹直跳起来,恶狠狠地瞪了特鲁本堡一眼,对策伯克多尔济叫道:“最重要的一条是:蒙古人必须马上释放在图尔盖河被俘的所有哈萨克人!”
       特鲁本堡一愣,这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忙道:“当然,这一条是最重要的。”努尔阿里苏丹哼了一声,沉着脸坐了下来。策伯克多尔济道:“我们需要时间商量一下。”特鲁本堡想了想:“今天必须释放战俘,另外,人质也必须同时送到,其他条款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说完,忙转向努尔阿里苏丹赔笑道,“殿下的意思呢?”
       努尔阿里苏丹冷淡地道:“就按将军的意思办吧。”冲策伯克多尔济点点头,不再搭理特鲁本堡,领着帐中的哈萨克人出去了。
       策伯克多尔济回到蒙古人的营地,渥巴锡早已等在这里,急着问:“怎么样,顺利吗?”
       策伯克多尔济点了点头:“和我们的估计一样,努尔阿里和俄国人不是一条心。”
       渥巴锡松了口气,笑道:“他们相信我们还有三万兵马?”
       “信了。如果他们知道我们能作战的骑兵只有几千人,就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了。可现在,他们给了我们三天时间。大汗,我们应该尽快动手,免得局势再有变化。”
       “我们今晚动手。”
       “好!不过哈萨克人要我们马上释放战俘,还有……”策伯克多尔济没有说下去,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渥巴锡。渥巴锡看了,皱起眉头半天不语,终于道:“这在我的预料之中……让乌兰去。”
       策伯克多尔济一愣:“乌兰?”
       “去释放战俘吧。然后召集众将到大帐。”渥巴锡缓缓起身,低声道,“我去和乌兰说。”
       策伯克多尔济走后,努尔阿里苏丹的部将雅曼一直立在营门前,等着看蒙古人的反应。过了一顿饭工夫,一大群哈萨克战俘乱哄哄地向营地奔来,在他们后面,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骑着马走了过来,雅曼迎上前去赔笑道:“是土尔扈特公主吗?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毡房,请跟我来。”乌兰从容地下了马,跟在雅曼身后向军营中走去。
       忽然,一匹马从远处飞奔过来,哈萨克战士忙举起弓箭戒备,却见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奔到营门附近就放慢了速度。雅曼问:“你是什么人?”
       “苏赫巴鲁宰桑,”马上的骑士在乌兰身旁翻身下马,“我是乌兰的丈夫。”
       这时,土尔扈特的首领们已经聚集在大帐中,只有渥巴锡还没来。这些首领们一一传看了策伯克多尔济带回来的俄国人订的停战条件。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知道,渥巴锡已经按敌人的要求释放了哈萨克战俘,并把自己的亲妹妹送进了敌人的营地,看来他已接受了战败的现实。
       “想不到,我们土尔扈特人就这样失败了。”
       “不,我们没有失败。”渥巴锡掀起帐幕走了进来,“只要活着,我们就要回家,就是死了,脸也要望向东方,手也要伸向伊犁河!传令:所有部众,每一个人,扔掉一切随身物品,钱财、牲畜、帐篷、衣物,什么都不要了,只骑上马,带上刀!没有刀的,就把匕首绑在木棍上做成长矛,不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要有一匹战马,一件武器,天黑后,我们会在营地中点火,看到火光,所有人一起向东突围,如果能冲出去,我们在伊犁河边再见。”
       帐篷中的所有人都被渥巴锡这个近乎疯狂的决定惊呆了,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静了片刻,一起躬身领命,纷纷出帐。
       巴木巴尔走过来问:“送进哈萨克营地的人质怎么办?”
       “顾不得了,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今晚会有更多人送命,每个人出生时就注定了死亡,这些是注定的……”
       巴木巴尔低声道:“早知这样,何必搭上乌兰,应该让我去。”
       “别说了,你能带领一队人马,今晚你比乌兰有用。反正我们谁也不敢保证活着出去……别再说了,去准备吧。”
       巴木巴尔出帐去了,大帐中静了下来。渥巴锡呆立片刻,面向东方跪倒在地:“如果乌兰送了命,我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佛祖,请用我的命换回我妹妹吧。”
       九、回来了,圣地!
       天,渐渐黑了下来,哈萨克人营地深处的一座毡房里,乌兰和苏赫巴鲁已经吃过晚饭,两人静静地相拥而坐。乌兰低声问苏赫巴鲁:“你身上有刀吗?”
       “有一把短刀。”
       乌兰走到毡房门口,从门缝中向外窥看,门前有四个看守,不过这里是军营深处,四面住满了哈萨克人,所以这些守卫并不怎么警觉。乌兰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苏赫巴鲁,你试试能不能折断毡房四壁的木栅栏。”
       “当然可以,怎么?”
       “准备好,我们的人攻上来时,你要把毡房的木栅栏折断,割开毡子,然后我们用蜡烛点燃这座毡房,趁乱躲起来。”
       “今晚我们的人会进攻?谁告诉你的!”
       “我哥哥呀,”乌兰猛地抬起头,“你不知道?不是我哥哥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乌兰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苏赫巴鲁,低下头无声地笑了,慢慢走上前搂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苏赫巴鲁胸前,轻声道:“傻瓜,你怎么这么傻……”
       黑暗中,蒙古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列队等着最后进攻的命令。这已经是第二次,他们要亲手焚烧自己的家园,义无反顾地投入决战。
       琪琪格也挤在人群中,拿着一根临时扎成的长矛,手足无措。巴木巴尔走过来低声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琪琪格摆弄着手中的长矛,“可我不会用这东西。”
       “你只管把它往敌人身上刺就行了。”
       “我们能冲出去吗?”
       “能,一定能!”巴木巴尔伸开双臂把琪琪格紧紧拥在胸前,那样用力,仿佛要将她溶进自己体内。
       “琪琪格,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你带回伊犁河边,然后,我们成亲。”
       琪琪格用力点点头,把脸颊紧紧贴在巴木巴尔胸前。
       这时,黑暗中有人低声传令:“所有人,上马……”这声音一个接一个,如波浪般传遍了蒙古人的队列。巴木巴尔和琪琪格一起翻身上马。“琪琪格,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一道火光划破黑暗,土尔扈特人用火把点燃了蒙古包。顿时,整个营地都燃烧起来,黑夜被火焰和喊杀声击得粉碎。
       “来了!”苏赫巴鲁一跃而起,奔到毡房一角,双手拉住木栅栏用力猛折,接着,他抽出靴筒中的短刀,利索地在毡子上割开一道口子,乌兰抓起蜡烛冲到毡房门边,迅速点燃了毛毡,随即,两人从破洞里钻了出来,躲进黑暗之中。
       从睡梦中惊醒的努尔阿里苏丹冲出营帐,只见西面天际已经烧成一片火海,黑暗中,一队队骑士黄蜂般莽撞地突进哈萨克人的营地,喊杀声撼天动地,然而努尔阿里却从中听出了一些从未经历过的东西,那是女人发出的尖厉的叫声。一瞬间,不用任何人来通报,他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特鲁本堡将军也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蒙古人在突围,现在整个土尔扈特部族都向我们冲过来了。”
       “突围?他们疯了!”
       “是的,蒙古人疯了。明天,这片草原上将不会剩下一个活着的土尔扈特人,他们要么冲出去了,要么死在这里。”努尔阿里苏丹没再理特鲁本堡,提刀上马,冲入战场。
       作为一名俄国将军,特鲁本堡永远不明白蒙古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努尔阿里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丝伤感。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他和他的族人身上,他们又会怎样呢……
       (注:五十年后,1822年,小玉兹汗国被沙俄吞并)
       巴木巴尔率领的一队部众当先冲进了哈萨克营地,顿时,敌人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黑暗中,火枪和弓箭四面射来,不时有蒙古人滚鞍落马。巴木巴尔在马上时时回顾,琪琪格的那件红袍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一团热烈的火焰。
       这团火焰给了巴木巴尔无比的神力,他挥舞马刀拼命砍杀,根本没有一个哈萨克人或俄国人是他的对手,可他却没想过,这耀眼的火焰也吸引着敌人的注意。
       一队哈萨克骑兵从正面冲上来,巴木巴尔直撞过去,转眼间砍倒几个敌人。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叫喊:“巴木巴尔!”
       巴木巴尔猛地回头,只见琪琪格的身影一闪,从马背上滚落,消失在黑暗之中。
       “琪琪格!”巴木巴尔叫出声来,拼命想拢住马头,可是成千上万匹战马正同时向东方冲击,在这密集的战阵中,他根本转不过身来,就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向东而去。
       乌兰和苏赫巴鲁伏在黑暗中,火光里,哈萨克人四处奔走,乱作一团。这时,地面隐隐震动起来,到处有人高声呼叫,救火的哈萨克人纷纷上马,向西驰去,震耳的喊杀声正向这边迅速逼近。
       “我们的人来了!”
       苏赫巴鲁话音未落,一支蒙古骑兵已经闯进了营地,哈萨克人从四面八方赶上来堵截,苏赫巴鲁猛地从黑暗中扑上来,把一个哈萨克人扯下马背,翻身上了他的战马,撞入敌群,又抢了一匹马给乌兰,他们终于和蒙古战士会合在了一起。
       这时,大队蒙古人从西面涌来,舍楞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乌兰,奔过来兴奋地叫道:“出来了!你哥哥正四处找你们呢,苏赫巴鲁,你指挥后队,跟我来,不要和敌人缠斗,尽力向前!”
       渥巴锡汗带领的一支部众已经穿过哈萨克人的营地,冲入了空旷的草原,冲天的火光被抛在身后,混乱中,一大队人马从左侧靠了过来,奔得近了,才看清这也是一群蒙古人,带队的巴木巴尔看到渥巴锡,忙迎了过来。
       “出来了。”
       “我把我的人带出来了,”巴木巴尔扭头西望,忽然道,“哥,这里交给你,我得回去。”
       “去哪?”
       “找琪琪格。”
       “胡说!你忘了命令了吗?我们必须一直往东,任何人都不准回头!你还要带领你的队伍呢。”渥巴锡看了看巴木巴尔的脸色,靠过来低声道,“听我说,如果琪琪格掉了队,她恐怕已经不在了,我们得为活着的人打算。”
       巴木巴尔沉默半晌,低声道:“我已经把我的队伍带出来了,现在我只想去找我的妻子,我对她发过誓……”
       月光下,渥巴锡望着巴木巴尔的脸,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巴木巴尔拨马向西驰去。渥巴锡看着巴木巴尔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舍楞台吉率领的一路部众被哈萨克人拦腰切成了两段,前队一直向东冲击,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苏赫巴鲁指挥后队绕过了正面的哈萨克人,沿着一带缓坡向前疾行。忽然,远处山脊上现出了一片黑乎乎的人影,月光下隐约看出,这是整整一团龙骑兵,排成三列横队,个个平端火枪,从山脊上居高临下,枪口直指冲上来的蒙古人。
       枪响了,面对蚂蚁般密集的人群,根本不需瞄准,这些俄国人就是闭着眼睛也弹无虚发,数百名蒙古人应声落马。冲在前面的旗手也被击中,领队的大旗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一时间,后面的队伍乱了起来。
       这时,黑暗中响起清晰的喊声:“没有退路了!土尔扈特没有退路!”乌兰从人群中冲出来,左脚脱镫,从马背上俯身一把抓起落地的军旗:“跟我来,杀光这些拦路的恶狗!”
       蒙古人重又发出雄狮般的吼声,直扑到俄国人面前。勇悍的骑士挥舞长刀,如煞神般直突入俄国人的军阵,像决堤的洪水向东方汹涌而去。
       终于,战场上静了下来,只剩一轮惨淡的新月有气无力地挂在天空。整座山冈上躺满了上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寂静中,忽然一匹战马从东面奔来,像孤独的游魂般返回这片恐怖的屠场。马上的骑士放松了缰绳,带着哭腔向黑暗中叫着:“乌兰,你在吗?乌兰……”
       黑暗里传来细弱的回应:“苏赫巴鲁,我在这……”
       苏赫巴鲁翻身下马,在遍地尸体中寻找。长草中,一只纤弱的手无力地伸向他,苏赫巴鲁几步奔过去,一把拥住乌兰的身体,只觉这身体轻得像羽毛一样。乌兰喉中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同时,苏赫巴鲁的手触到一片潮湿的温热,他心里一惊。
       “你受伤了!伤在哪儿,让我看看!”
       “没事,我没事……”乌兰悄悄抬手掩住腹部,尽力支撑身体想站起来,苏赫巴鲁忙搀扶着她,乌兰咬着牙勉强站起身来,“不能留在这儿,走。”
       “你还能骑马吗?”
       “能,”乌兰脸色惨白,额上尽是冷汗,她强忍痛楚,“我们走……你抱着我。”
       苏赫巴鲁扶着乌兰上了马,自己也跨上来,从背后搂住乌兰的身体。一群蒙古人从后面赶上,苏赫巴鲁忙和他们汇拢在一起向东奔去,在他们身后,一大队哈萨克骑兵叫嚣着追了上来,一边不停地放箭。苏赫巴鲁的战马已经疲惫不堪,身上又驮着两个人,渐渐落在队伍后面,忽然中箭失蹄,翻倒在地。苏赫巴鲁抱着乌兰在地上打了个滚,俯卧在一丛半人高的长草中,把乌兰掩在身下,用自己宽厚的背脊护住她。
       转眼间,哈萨克骑兵如狂风般从他们身边掠过,无数铁蹄从苏赫巴鲁的头顶身侧踢踏而过,苏赫巴鲁的脸紧贴地面,咬牙承受着那一次次剧烈的冲击,终于,哈萨克人消失在地平线上。
       草丛中那些无忧无虑的虫子重新鸣叫起来,星星正在隐去,天空显出一片灰白,蒙眬中,远处的山影无声无息地露出来,天快亮了,潮湿的风轻轻吹过,四周再也听不到人声,整个平原上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糟了!苏赫巴鲁心中一紧,但他却不敢说出口,低声问乌兰:“伤口痛得厉害吗?”
       乌兰没有回答,半晌,低声道:“苏赫巴鲁,我们……我们被切断了。”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大亮了,死战了一夜的渥巴锡终于从乱军中冲了出来。平旷的草原上已经看不到敌人的踪迹,马蹄下没有了成片的尸体,厮杀声也被抛在身后。在渥巴锡身边只剩下百余名战士,保护着约三四百人的老弱妇孺,他们早已饥渴难耐,战马也都累脱了力,只是拼着最后的一点儿气力,缓缓地向东方走去。
       远处出现一道低矮的土坎,一匹马从土坎下奔出来,马上的蒙古骑士看清了过来的马队,返身回去,一边高叫着:“是我们的人,大汗来了!”
       渥巴锡这才确信遇上了同伴,跟着那名骑士下了土坎,只见坎下停着数百匹战马,一群男女老少或躺或卧在草地上,很多人身上都带了伤。策伯克多尔济从人群中走出,迎着渥巴锡,只简单说了句:“出来了。”
       “出来了……”渥巴锡回了一句,一时两人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从百死之中突出重围,可面对眼前这不足千人的队伍,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丝喜色。停了片刻,似乎为了安慰一下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低声道:“我们昨晚就到了这里,从昨晚到现在,过去的人很多,估计不少于三四万人……应该还有人跟上来。”
       “看到乌兰了吗?”
       策伯克多尔济摇了摇头。
       这时,土坎上的观察哨高叫起来:“舍楞来了,舍楞台吉来了!”渥巴锡迎了上去,见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缓缓而来,走在前面的舍楞右肩受了刀伤,血肉模糊。渥巴锡忙问:“看到乌兰和苏赫巴鲁了吗?”
       “开始还在一起,一打起来,都冲散了。”
       “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事,”舍楞看了看聚在一起的蒙古部众,低声问,“我们出来了多少人?”
       “总有几万人了……”
       舍楞发了会儿呆,喃喃道:“还会有人跟上来的,一定还有人。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吧。”
       这时,东方天际隐约出现了一队人马,向这边驰来,渥巴锡一扬手,众人纷纷上马提刀,列成圆阵,把老弱妇孺和伤者围在中间。
       那队骑兵迅速接近,他们只有百余人,前面领路的是两名蒙古战士,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头戴铁盔身穿棉甲的士兵,那装束绝不是哈萨克人,也不是俄国的龙骑兵。
       忽然间,每个蒙古人心中都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可这一切似乎来得太过突然,没人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整个阵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望着那一队骑兵奔了过来。
       终于,这支队伍停在面前,一名头戴红缨帽,身穿锦袍的官员走出队列,用蒙古语问:“哪位是渥巴锡大汗?”
       渥巴锡走到队前:“我就是。”
       那名官员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下官伊宁总管伊昌阿,听说你们回归的消息,已经在这里等了几个月了,昨晚开始有土尔扈特人进入我们的哨站,所以我特来迎接大汗。”
       “这是什么地方?”
       “你们已经进入大清国境十几里了。”
       渥巴锡口中“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可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在他身后,几个女人轻轻地哭出声来。
       伊昌阿看了看这位衣衫褴褛,满脸血污的蒙古大汗和他身后的人群,又道:“我们已经建了临时营地收留蒙古部众,请大汗和众位随我回营吧。”
       渥巴锡略一犹豫,策伯克多尔济上前道:“大汗先去营地吧,留几个人在这里招呼后面来的人就行了。”接着低声道,“让舍楞台吉留下吧,在知道朝廷对他的态度以前,先别让他露面。”渥巴锡点点头,带领部众随着伊昌阿向东去了。
       黄昏时分,这一行人马绕过一片树林,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一条大河蜿蜒而过,流向天际。河边,数以万计的土尔扈特人挤成一团,争相用头盔和双手从河中捧水,有些人干脆扑倒在浅滩上,把头直埋进河中。
       渥巴锡扭头问伊昌阿:“这是什么河?”
       伊昌阿已被眼前的场面弄糊涂了,随口道:“伊犁河……他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呆了片刻,渥巴锡汗身后发出一片狂热的呼喊,蒙古人纷纷滚鞍落马,向伊犁河中奔去。
       伊昌阿被他们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渥巴锡:“大汗,这怎么回事?”
       渥巴锡汗根本没听到伊昌阿的话,只是坐在马背上,定定地望着这条百余年来只出现在土尔扈特人梦中的大河。
       策伯克多尔济双手捧着盛满了河水的头盔,踉跄地奔到渥巴锡大汗面前,将头盔高高举起。渥巴锡跳下马背,双手接过头盔,望着那一掬清亮的河水,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河岸上。策伯克多尔济也跪扑在渥巴锡身边,五体投地,双手抓住河边的青草,把脸紧紧贴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回来了……”渥巴锡哽咽着说出这几个字,已泪流满面,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悄悄地黑了。
       苏赫巴鲁伏在草丛中,警惕地注视着四面的动静。乌兰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束手无策的苏赫巴鲁只能把乌兰紧紧搂在怀里,一刻不离地守着她。
       “我们看不到伊犁河了是吗?”乌兰在苏赫巴鲁怀里轻轻颤抖。
       “能看到,别怕,我们能回去。”苏赫巴鲁抬手指着远远的山坡,夜色中,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踽踽独行,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剪影,“你看,我们还有马,你休息一下,精神好些了我们就走,离家不远了,只要再翻过一个山口就到了。”苏赫巴鲁在乌兰耳边轻声道,“还记得依仁台爷爷说的吗?只要把伊犁河的圣水洒在你的伤口上,你的伤就好了。”
       “傻瓜,连这也信?”乌兰在苏赫巴鲁怀中轻轻笑了,忽然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呻吟,忙咬牙忍住,接着低声咳嗽起来,一丝浓稠的血水从嘴角流出。苏赫巴鲁忙用衣袖拭去血渍,生怕被乌兰看到。
       “真美啊。”乌兰忽然轻声道,“真是一片好草场,先到的人已经扎下营地了……”
       苏赫巴鲁一愣,抬头望去,草原尽头隐约显出一带山影,静夜中看不到一丝生气。
       “真香,烤肉的味道真香,你看,巴木巴尔帮我们把蒙古包都搭好了,还有琪琪格……你先去和他们说说话吧,我把羊肉炖上……还有马奶酒,一会儿渥巴锡和巴木巴尔来了,你们就可以一起喝酒了……”乌兰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冷,苏赫巴鲁,我冷……”
       苏赫巴鲁把乌兰紧紧拥在怀里,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来。
       一小队龙骑兵正登上山坡,前面的几个下了马,逐一翻看草丛中的尸体,慢慢向这边搜了过来。苏赫巴鲁抽出刀来,乌兰忽然挣扎着抬起身子,附在苏赫巴鲁耳边喘息着说:“我,我连累你了。”
       “不。”苏赫巴鲁盯着逐渐接近的敌人,“夫妻之间没有连累。”
       乌兰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把嘴唇直贴到苏赫巴鲁的耳轮上,呼出暖暖的腥甜的气息:“苏赫巴鲁,你帮我整整头发,我想在死的时候,看起来漂亮些。”
       苏赫巴鲁轻轻亲吻乌兰的面颊,低声道:“你很漂亮,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漂亮。”
       乌兰笑出声来:“我的丈夫,我最笨最笨的丈夫也变得会哄女人了,像百灵鸟……我喜欢听你……哄我……百灵鸟……”乌兰的声音低沉下去,终于,那丝温热的呼吸,静静消失在苏赫巴鲁的腮边。
       苏赫巴鲁像沉在梦中一样,紧紧拥着乌兰的身体一动不动。十几步外,几个龙骑兵正步步逼近。“乌兰,你等着我,让我再杀几个!”苏赫巴鲁猛地从草丛中跃出,直向那几个敌人砍杀过去。
       惊散了的俄国人看清对方只有一人,迅速聚拢,苏赫巴鲁挥舞长刀咆哮着扑向迎面而来的敌群。“再杀一个,再替乌兰杀一个!”
       这天一大早,伊昌阿带同十几名官员来到伊犁河边蒙古人建起的临时营地,远远望去,这里看不出个营地的样子,没有围栏,没有车辆,没有畜群的叫声,草丛中,满脸泥污,形容枯槁的老人和孩子或坐或卧,目光呆滞地望着清军队伍从面前经过。整个营地中只有一座崭新的白毡蒙古包立在那里,一小群蒙古人聚在毡包外面,个个衣衫破烂,面容阴郁,他们是土尔扈特的王公贵族,静静簇拥着渥巴锡汗,等待会见大清使臣。
       这顶蒙古包是从哨站的清军手中借来的,有了它,伊昌阿和渥巴锡才能勉强有个谈话的处所。
       伊昌阿在蒙古包前下了马,同渥巴锡和策伯克多尔济见礼。渥巴锡又为伊昌阿引见蒙古各首领和部将,伊昌阿与众人一一见礼,忽然问渥巴锡:“大汗,舍楞台吉在吗?”
       渥巴锡心里一紧,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说:“舍楞台吉是策动东归的主要功臣,而且这一路上也立下了大功,他以前……”
       伊昌阿不等渥巴锡说完,拦住话头道:“皇帝陛下知道舍楞台吉与你们同时东归,特别下了圣谕,让我见到舍楞台吉时立刻当场宣读,我只是奉旨行事,还是请舍楞台吉出来接旨吧。”
       一时间,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静了半晌,帐幕掀开,舍楞低着头走了出来:“我在。”
       伊昌阿取出一道圣谕,上前两步道:“舍楞接旨。”舍楞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伊昌阿展开圣旨高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舍楞者,乃前与吾军征战而窜逃俄罗斯之人,昔日讨伐尔时,倘被吾兵捕获,当要治罪,今尔既怀念佛法,欲蒙朕恩,朕绝不究。不仅无罪,其功尚与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等同,接旨即赴承德,朕当面见,定赏衔品。
        特谕
       听了这道圣谕,在场的蒙古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只有舍楞仍然跪伏在地一动不动。伊昌阿收起圣谕上前搀扶,笑道:“台吉,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舍楞早已泪流满面,喃喃道,“是一家人了,只有自己的亲人,才能这样宽恕一个罪人。”
       策伯克多尔济上前一把挽住伊昌阿的手臂道:“兄弟,请到帐里说话吧!”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失仪,脸一红,悄悄放了手。伊昌阿笑着反手挽住策伯克多尔济,对渥巴锡道:“外面风大,有话进帐去说吧。”
       众人拥着伊昌阿进了蒙古包,伊昌阿道:“天子已经降旨,诏渥巴锡汗王、策伯克多尔济、巴木巴尔、舍楞到承德避暑山庄见驾。之后就会尽快划定草场给你们居住。现在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会禀报参赞大臣舒赫德、伊犁将军伊勒图,尽力帮你们解决。”
       策伯克多尔济道:“大人,我们已经没有一顶帐篷,一头牲畜,受伤和患病的人急需救治……”
       伊昌阿忙道:“朝廷已考虑到你们的困境,我们知道你们起程时有近四万户,已经调集了足够的物资,计有……”伊昌阿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计有:牛羊二十万头,米、麦四万石,茶两万封,羊裘五万件,棉布六万匹,棉花六万斤,毡庐……”低头一路念下去,忽然觉得诧异,住了口,抬起头来,“怎么?”
       大帐中静了好久,渥巴锡汗站起身来,躬身一礼:“多谢大人,我们启程时共有三万三千三百六十一户,十六万八千零八十三人,可现在只剩一万五千七百九十三户,六万六千零十三人……恐怕只有这么多了,我弟弟巴木巴尔也无缘朝见皇帝陛下了,他没回来……多数人都没能回来,他们用自己的骨头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铺了一条路。”
       猛地,一个蒙古人掀起帐幕撞进来,喘作一团:“巴木巴尔!巴木巴尔……”
       渥巴锡跳起身来,顾不得向伊昌阿解释,飞奔出帐,一匹跛了脚的战马载着浑身是血的巴木巴尔迎面而来,一具用毡毯裹住的尸体被羊毛绳紧紧绑在胸前。渥巴锡跑上前扶着巴木巴尔下了马,一时间,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半天,终于有一句:“回来了……”
       “我把琪琪格带回来了。”巴木巴尔嘶哑着声音说,抱着毡毯转身一步步朝伊犁河走去,渥巴锡抬手止住众人,自己悄悄跟在弟弟身后。
       巴木巴尔将琪琪格的身体轻轻放在河边的细沙上,打开毡毯,望着琪琪格那已经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他双手捧了一掬河水,轻轻洒在琪琪格紧闭的唇间。
       “回来了,”巴木巴尔跪坐在琪琪格身边,用手指轻轻抚去她面颊上的一丝污迹,“我的妻子,我把你带回来了。”
       一阵风无声掠过,琪琪格的发丝被拂了满脸,巴木巴尔忙用笨拙的手指慌乱地梳理着,手掌抚过冰冷的脸颊,他忽然俯身在琪琪格胸前,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渥巴锡叹息一声,站在巴木巴尔身后静静地等着。
       终于,巴木巴尔擦去满脸泪水,站起身问渥巴锡:“我们出来了多少人?”
       “六万六千……”
       “乌兰呢?还有苏赫巴鲁?”
       作者简介:
       许葆云,男,陕西省西安市人,1971年生,2004年开始创作中、短篇小说。因感现代人对历史的漠视、疏离及因此而引发盲目的妄自菲薄,开始侧重于历史题材的创作。希望能和读者一起去体验逝去的时光,重温那些英雄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