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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菁华]最后一个女俘
作者:贺绪林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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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个,都是土匪婆!”
       下弦月挂上了树梢,昏黄的月光将几个野鬼似的黑影紧紧钉在一片荒漠上。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儿,手提驳壳枪,一脸的惊慌和沮丧。他木橛似的戳在那里,呆眼望着响枪的方向。
       远处枪响如爆豆,令人发颤。
       过了半晌,黑影中有人发了话:“连长,咱们撤吧,胡子他们怕是完了!”
       瘦高个儿连长叫常安民,闻言惊醒过来,看清说话的是三排长刘万仁。他迟疑了一下,说:“再等等。”
       “胡子”是二排长杨朝贵的绰号。杨朝贵跟常安民是拜把子兄弟,这次若没有他的死命掩护,他们这几个恐怕都已经做了鬼。
       这一仗败得实在太惨了。最初接到这个剿匪任务时,他还以为捡了个便宜——一个特务连对付四五十个土匪还不是以石击卵,小菜一碟?他求胜心切,不顾一切地跟踪追击。说来也真是奇怪,他们追得快,土匪便跑得快,他们追得慢,土匪也便跑得慢;土匪一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可就是抓不着。他曾怀疑土匪在施计打埋伏,可是四围并无山峦沟壑,于是放开胆子追。歼灭土匪头子徐老大后,他将晋升为营长——交代任务时,团长已经明白无误地给他许了愿。
       他们尾随着这股土匪,追了三天三夜,到了这个不毛之地后,土匪却突然钻进了地缝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如一群经过长途跋涉的猎犬,猛地失去了就要到手的猎物,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四下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剿匪官兵顿时成了活靶子。常安民最先醒悟过来,他当机立断,命令一排往左突围,自己带着三排往右突围,杨胡子的二排掩护断后;冲出去后,在东北方向会合。
       常安民带领三排杀开一条血胡同,总算冲出了包围圈,可一个排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
       侧耳细听,左边的枪声依然响得很紧。不知杨胡子他们到底怎么样了,按时间算,他们应该跟上来了,却直到这时还无踪影,是不是全完了?
       想到这里,常安民沁出一身冷汗。
       忽然,有人喊道:“杨排长他们回来了!”
       常安民扭头一看,杨胡子猫着腰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牤牛似的喘着粗气。
       “胡子,回来了多少?”常安民急忙问。
       杨胡子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回头一指,懊丧地说:“就他们几个。”
       常安民举目一看,也就七八个人吧,心里不禁一痛,又问:“一排的情况咋样?”
       杨胡子摇头说:“不清楚,徐老大的人都往左边去了,我们才撤下来。”
       常安民不再说啥,情知一排凶多吉少。
       杨胡子又说:“我们抓了几个俘虏!”
       常安民定睛一瞧,果见抓了几个俘虏,月色中看不清眉目,只觉身影瘦弱,估计是几个体质差的土匪。
       “四个,都是土匪婆!”杨胡子在一旁指点说。
       原来是女土匪!
       常安民吃了一惊,凑近细看。四个土匪都被破布塞了嘴巴,倒剪着双手,个个怒目圆瞪,毫无惧色。
       “连长,咋个处置?”
       常安民略一思索,手一挥:“带回去!”
       “那咱们撤吧?”
       常安民还在迟疑,刘万仁走过来说:“连长,撤吧,这地方不能久呆。一排若能冲出来,会跟上咱们的。”
       常安民朝响枪的方向又凝视片刻,狠着心挥手道:“撤!”
       十几个人押着四个女匪向月亮升起的方向奔去。
       常安民走在队首,杨胡子依旧断后。
       常安民在前边走得很快,他一心想把这十几个人尽快带离虎口。忽然,身后一阵骚乱,他停住脚步,急问出了啥事儿。
       原来是一个女匪挣脱了绑绳,从挨着她的士兵腰间拔出刺刀,捅死了那个士兵,企图逃跑,却被杨胡子疾步赶上,一枪刺从后背捅了进去。
       常安民赶到近前时,杨胡子已拔出了刺刀,那个女匪还没死,恶狠狠地盯着杨胡子破口大骂。他一把没拦住,杨胡子恼怒地骂了声:“操你妈!”端起枪又是一刺刀。随后,又有几把刺刀捅在女匪身上。鲜血汩汩直涌。女匪晃了晃,栽倒在地,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常安民别过脸去。当兵吃粮以来,他杀了不少人,可还从没杀过女人,他心里有点儿刺痛。
       杨胡子拔出刺刀,恨恨地道:“连长,把这三个土匪婆都宰了算了!”
       常安民原想,一个特务连几乎全军覆没,回去没法跟上峰交代,好歹抓了几个俘虏,总算挽回了一点儿面子。眼前的事情一发生,他倒真动了杀机。他走过去,怒目瞪视着余下的三个女匪。
       三个女匪目睹了同伴的惨死,却都仍是面无惧色,齐齐瞪着常安民。
       常安民不由得暗暗称奇。他还没见过如此不怕死的女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之情。他举目苍穹,天色青蓝,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几颗残星还在眨巴着眼睛。再环顾四周,空旷寂寥,没一点儿声息。
       “连长,咋办?”杨胡子又问了一声。
       “带走。”
       杨胡子一怔:“连长,带上是累赘啊。”
       “执行命令!”常安民的脸色很难看。
       “是!”杨胡子很不情愿地走过去,将捆绑女匪的绳子又紧了紧。
       二“你一说出来就会死的!”
       天色发亮。
       常安民大吃一惊——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垠的大戈壁。追捕这股土匪,他们一直是在黄土高原上疾行,所到之处,绿黄分明。可眼下干黄一片,除了鹅卵石就是沙丘,不见半点儿绿色,更别说村庄人影了。他虽是北方汉子,看惯了大自然的苍凉景象,但此刻还是被眼前的蛮荒吓呆了。
       杨胡子等人浑然不觉,在后面推搡着三个女匪说荤话穷开心。他们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急需另一种刺激提神。常安民为人比较正派,平日里带兵极严,可此时他心事重重,顾不上理会这些。杨胡子没有看他的脸色,只是大声嚷嚷:“大哥,你给评评,这三个土匪婆哪个长得最瓷眼?”
       杨胡子说话、办事公私分明,若是叫常安民为“连长”,那肯定是公事;若在喊“大哥”,一定是私事了。评论女人美丑,当然不是公事。
       “大哥,我给这三个土匪婆编了号。这是一号,这是二号,这是三号。”杨胡子满脸邪笑,给常安民一一指点。
       昨晚月色中看不清俘虏的面容,现在在朝霞的映照下看得清清楚楚。被杨胡子编为一号的俘虏最年轻,十八九岁,嘴里塞的破布不见了,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流溢着野性,窈窕身材被一条绳索捆了个交叉十字花,将一对原本就十分丰满的乳房勒得似要挣破衣衫。编为二号和三号的两个女俘,都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容貌较一号逊色一些,腰身粗壮,脸膛红黑,但五官都很周正。杨胡子和三排长刘万仁为二号和三号孰前孰后的问题发生了争执。刘万仁说三号应该是二号,二号只能是三号。杨胡子却坚持自己的排名。两人为此争得脸红脖子粗,其余人则都在一旁起哄。
       “大哥,你给评评,我们哪个说得对?”
       常安民冷着脸道:“你们俩是不是闲得慌?”
       杨、刘二人一怔,这才发现常安民神色不对,急忙噤了声。
       常安民将他们俩叫到一旁,环顾一下四周,沉声道:“咱们可能走错了方向。”
       杨胡子抬眼看看跃上地平线、火球般的太阳,很自信地说:“没错。咱们来时是向西,现在是往东,咋会出错?”
       常安民指了一下大戈壁,说:“咱们来时没经过这地方啊。”
       刘万仁四顾望望,也疑惑地说:“是有点儿不对头。”
       常安民拿出地图,三双眼睛看了半天,都弄不清现在所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常安民伸手去摸指南针,却摸遍全身也没找着。经昨晚一场恶战,指南针不知何时丢了。他叹了口气,决定审审俘虏,摸摸情况。
       他让人给俘虏们松了绑。三个女俘活动着麻木的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常安民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一点儿:“我知道你们都是良家妇女,是被徐老大强抓去当了土匪的。我们是国军,不杀妇女。”
       三个女俘仍是冷冷地盯着他。
       常安民又缓和了一下语气,问道:“你们谁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儿?”
       无人回答。
       “你们不用害怕,说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还是无人吭声。
       常安民走到杨胡子指定的二号女俘面前,说道:“你说吧,我们保证你的性命安全。”
       二号女俘恶狠狠地瞪着眼喊道:“要杀就杀,我啥也不知道。”
       常安民皱了一下眉头,转脸去问一号女俘:“你叫什么?不用怕,你说,说出来我马上就放了你。”
       一号女俘标致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信任的神色,一双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显然在权衡思虑着。
       常安民自然看出来了,刚想再说点儿什么,二号女俘却大喊大叫起来:“不要相信他那套把戏!你一说出来就会死的!”
       一号女俘的脸色凶狠起来,不再理睬常安民。
       常安民心头腾地蹿起一股火焰,但他只是把枪把攥了攥,还是强压住了怒火。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理他懂。
       杨胡子却忍不住了,跳起来骂道:“你这个瞎X,老子扒光你的衣服,看你的X嘴还硬不硬!”骂着就要动手,被常安民拦住了。
       常安民想再审审三号,却见三号满眼凶光地瞪着他。他明白审也是白审,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跟杨、刘二人嘀咕一阵,带着人马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三“说啥也要活着走出这戈壁滩!”
       最初的行军颇有几分轻松。
       三个女俘没有被五花大绑了,只是手脖子串在一起,让大家簇拥着往前赶。尽管已经十分疲惫,然因三个年轻漂亮女俘的存在,这支队伍倒也有许多生气。士兵们拿三个女俘取笑,在嘴巴上解解馋。有几个胆大的,借推搡女俘、催促快走之机,趁势在她们的诱人处摸一把,惹起一阵怒骂一阵哄笑。
       常安民走在队伍最前面,一张脸板得似生铁。怒骂哄笑声不时撞进他的耳朵,可他已无心去呵斥部下。他忧心忡忡,不时举目看看迎面的朝阳,又环顾一下四野。他心里一直不踏实,升起太阳的方向究竟是不是东方?
       清晨的戈壁苍茫寂寥,满目皆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成峰成谷的黄沙。没有绿色,看不见飞禽走兽,只有一望无垠的荒凉。视野尽头,那轮血红太阳区分着天与地的界限。如果这是一幅油画,可谓雄浑壮美,然而这不是油画。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众人的破军装被热汗浸透,队伍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有人耐不住,大声嚷嚷着脱了帽子,解开衣扣。当太阳升到头顶时,天气闷热得像个大蒸笼,所有的人都如垂死的鱼,大张着嘴,喘着粗气。连长常安民也敞开怀,摘下帽子直撩汗。杨胡子、刘万仁他们干脆脱了军装,光着脊背。三个女俘的绸料衣裤早已被汗水浸得雨淋了似的,紧紧贴在身上,将女人特有的曲线勾勒得显山露水,惹得这些当兵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往里钻。然而,骄阳的炙烤使他们没了最初的心情,只是放荡了目光而已。
       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
       杨胡子仰起脖子,将水壶里最后一滴水倒进喉咙,赌气似的将水壶扔得老远。水壶滚过去,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
       常安民转脸看见,好几个士兵都喝干了水。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水壶。嗓子眼快要冒烟了,可他舍不得喝一口水。他已经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干渴的折磨刚刚开始。腰间的这壶水就是性命,喝一口就接近死亡一步,不到最关键的时候,他是不会轻易动用这壶水的。他停住脚步,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哑着对大伙儿说:“弟兄们,忍着点儿,水要省着喝!”
       杨胡子伸出大舌头舔舔嘴唇,有气无力地说:“连长,歇歇脚吧。”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随即又蛇咬了似的跳起来。“他娘的,这石头蛋赛过了煤球!”他一脚踢飞硌了他屁股的鹅卵石,悻悻地骂道。
       常安民仰头看天,太阳似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在头顶悬着,而且好像越来越大,令人晕眩。天蓝得发青,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丝风,空气都在发烫。环顾四野,别说遮阳树木,便是一根野草也难得瞧见。
       “还是慢些走吧。”常安民说了一句,垂着头开始挪动脚步。
       大伙儿都默不作声。此时,在这个地方歇息的话,会被烤熟的。他们听从连长的话,强打精神,默然无语地往前赶路。
       太阳斜到了西天。
       杨胡子突然欢叫起来:“连长,快看!”
       常安民手搭凉棚,顺着杨胡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尽头,竟隐隐约约现出一抹绿色。他惊喜非常,大声命令道:“加速前进!”
       大伙儿都瞧见了那抹绿色,队伍立刻有了生气,行军速度明显加快。三个女俘交换了一下眼色。杨胡子推了二号一把:“磨蹭啥,还不快走?”
       到了近前,却发现原来只是一片胡杨林。大戈壁的胡杨生长在风沙肆虐的世界,每棵树都显露出独特的风采。有的身段优雅,四肢舒展,好似戈壁滩上的迎客松;有的只有树干没有枝叶,却生成奇特形状,好似枯木雕塑;有的前面完整,背面蚀空,宛如舞台上耸立的树的模型。林边有棵胡杨树堪称树王,树干粗壮,两个巨大的枝丫伸向空中呈“丫”字状,一个像杂技演员耍碟子,曲背弯腰,嘴里叼着一团绿阴,另一个树叶茂密,犹如撑着一把绿伞。
       常安民看着胡杨林,又转眼看看就要落山的夕阳,命令道:“今晚就在这里宿营吧。”
       大伙儿闻令,谁也没心思欣赏这戈壁滩上特有的风景了,拣一抹阴凉各自躺下。
       常安民将三个女俘安顿在一处树阴下面,自己靠着一棵树坐下。他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痛,嗓子眼着了火似的生疼生疼。他下意识地摸着腰间的水壶,迟疑半晌,才解下来喝了一小口。当他放下水壶的时候,发现三个女俘都瞪着他的水壶,舌尖不住地舔着裂出血口子的嘴唇。他没有理睬,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骚乱声。常安民猛地握住枪把,急睁开眼看,原来是两个士兵为争一块干粮打了起来。
       行军途中,大伙儿都被干渴折磨得奄奄一息,倒忘记了饥饿。此时找到阴凉地,歇息片刻,精神稍有恢复,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可经昨晚一场恶战,许多人都把干粮袋弄丢了。于是,没粮的就朝有粮的强拿硬要起来。
       常安民一摸自己身上,干粮袋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觉皱紧了眉头。他起身走过去,厉声喝住两个士兵。他跟杨、刘二人商量一番,将队伍集合起来。
       他一脸严肃,将队伍扫视几遍,沙哑着嗓子说:“弟兄们,咱们走进了戈壁滩,一两天的工夫不一定能走出去。从现在起,全连的干粮和水都交给杨排长,由他统一管理发放,谁也不能多吃一口、多喝一口!”说罢,他摘下腰间的水壶交给杨胡子。
       有水有粮的虽有几分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命令,纷纷将水壶和干粮袋交了出来。
       常安民又扫视队伍一眼,提高声音道:“弟兄们,咱们来自天南海北,这辈子能在一起当兵吃粮不容易,这是缘分。昨晚一场恶仗,百十来号弟兄将命丢了,只剩下咱们这十来个人,这更不容易,是咱们的福分。从现在起,咱们更要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要亲如兄弟,互帮互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啥也要活着走出这戈壁滩!”
       随后,常安民留下两人看守俘虏,命令其他人四处寻找水源和能吃的东西。
       不一会儿,出去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这个胡杨林子不大,一眨眼他们就寻了个遍。没有水源,没有走兽,连一只飞鸟也不曾见到。
       常安民的脸黑得很难看。
       在这个荒凉的戈壁滩上,这块巴掌大的胡杨林的存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不可能再有奇迹出现了。
       啥时假也不许胡来!
       天很快黑了下来。
       干渴、饥饿和疲惫,已经将这支队伍折磨垮了。大伙儿一躺倒在地,便昏昏沉沉地死睡过去了。
       常安民也是身心疲惫,但却并无睡意。他没有派人站岗,他察看了地形,估计土匪是不可能跟踪到这个荒芜之地来袭击他们的,可本能却使他没有放松警惕。他将三个女俘赶在一个沙窝里,捆了她们的双手,自己则仰靠在沙窝口一棵粗壮的胡杨树上假寐。
       大漠之夜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四围听不出一点儿声音,似乎连风儿也死去了。
       常安民的心海却不似这大漠之夜风平浪静,他心潮翻滚,思绪万千。
       此时,他吃起了后悔药。想到自己当兵以来,打的都是些没名堂的仗,跟吴佩孚打,跟阎锡山打,跟共产党打,就是不去东北跟日本鬼子打。说到剿匪吧,这一带的确土匪很多,可话说回来,顽匪只是少数,大多数土匪是被逼上梁山的老百姓,并没有犯下什么杀头大罪。但上峰却命令,只要是土匪共党什么的一律格杀勿论。这样一来,真土匪也好假土匪也好,都明白落到国军手中不得活命,因此拼死反围剿。自己也是出身农家,看着那些农民装束的土匪哀号着死在枪下,他实在有点儿于心不忍。昨晚一仗,他的特务连几乎拼光了。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土匪的伤亡也绝对不会小。转瞬间,几百条命就没了,真是惨啊。仔细想想,人有时候真比虎狼还凶残。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都为的啥啊?图名的为名而死,图利的为利而亡,多少贪念成了一场噩梦?
       常安民自觉有点儿明白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在心里拿定主意,走出戈壁滩就解甲归田,回老家娶个好老婆,男耕女织与世无争,过清静自在的平凡日子。想到这里,他的心境有点儿晴朗了。
       子夜时分,温度骤然降了下来,与白天的高温判若两季。常安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他听人说过,戈壁的气候是:早穿棉衣午穿纱,晚上抱炉吃西瓜。此言果然不假。可惜没有火炉,更没有西瓜吃。他怕自己昏睡过去,爬上树,折下许多树枝,燃起了一堆篝火。
       篝火的烈焰撕破了黑暗,将近旁的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三个女俘就横躺在眼前,篝火的光泽给她们脸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熟睡了的女俘没有了白日里冷漠敌视的表情,还原了女人温馨柔情的本色。
       被杨胡子称为一号的女俘躺在边上,距常安民不足一丈远。篝火将她烘托得更加妩媚俏丽,她的肤色并没有被戈壁烈日晒黑,只是红了些,却更加迷人。她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且直,嘴巴很小,只是那两片美丽的唇不再娇艳红润,布满了血口子。她的呼吸很急促,每次都将胸脯绷得很紧,似乎单薄的绸衫限制住了她的呼吸。绸衫是粉红色的,好久没洗了,油污的反光与绸衫自身的光泽融合在一起,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地变幻着,将女人动人的丰润出卖在常安民眼里。乍看上去,她像一个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裸体女人。
       常安民心里怦然一动,涌起一股原始的生命欲望。自去年老婆难产而死之后他再没有挨过女人的身。现在,他身体中的另一种干渴在折磨着他。他不能自已地站起身,无意识地朝一号飘动。待到了一号身边,他浑身激动得有点儿发颤,眼睛贪婪地盯着一号如裸的躯体。他如痴如醉地呆看着,竟不知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好半晌,他一个激灵突醒过来,急忙闭上眼睛。理智告诉他,此时此地千万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强压欲火,慢慢退了回去。
       他不敢再看一号,双眼望着篝火出神。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他一惊,抬起枪口,低声喝道:“谁?”
       “是我,连长。”来人是杨胡子。
       常安民松开了攥枪的手。
       杨胡子打着哈欠走过来,说:“大哥,你歇歇吧,我来盯着。”说着坐在火堆跟前,顺手给火堆里添了些树枝,火苗欢快地跳跃起来。
       “其实这个哨不用放,不会出啥事的。” 杨胡子又说。
       “大意失荆州,小心点儿不会错。咱们吃了一次大亏,再也不能有半点儿闪失了。”常安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拨弄火堆的杨胡子,又道:“胡子,那我打个盹儿,你千万要当心点儿。”
       杨胡子拍着胸膛说:“大哥,你放心。有我在,啥事也出不了。”
       常安民闭上眼睛,很快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见有厮打声,便猛地跳起身,一把抽出手枪朝沙窝扑去。
       到了跟前,常安民惊呆了。
       只见杨胡子正骑在一号女俘身上,使劲撕扯她的衣裤。一号的双手被绑着,无力还击,只是拼命扭动身体,用双脚和牙齿自卫。另外两个女俘都惊醒了,爬起身帮着用脚踢杨胡子,但却明显够不成威胁。杨胡子欲火中烧,不管不顾,一双手在一号身上不停地动作着。一号那对又大又白的乳房已被他从衣衫里拨弄出来,在篝火的映照下分外夺目。
       常安民怒不可遏。他抢上前,一把抓住拴二号、三号的绳索,猛地一拽,将二号和三号摔倒在地。随即,他揪住杨胡子的后衣领,咆哮道:“松手!”
       杨胡子极不情愿地松了手,嘴里还说:“大哥,我实在憋不住了,你就让我解解馋吧……”
       这家伙真是色胆包天,刚歇了口气就想胡来。
       见常安民沉着脸未作声,杨胡子又说:“大哥,咱们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让我找点儿乐子?再说,我这也只是废物利用啊,她们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常安民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可想到自己刚才也差点儿犯了浑,挥起的手掌又落了下来。他呵斥道:“啥时候也不许胡来!”
       一号坐起身,双手掩住前胸,一双幽幽的眸子刀子似的刺向杨胡子。杨胡子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在一号的躯体上游动,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着,干咽着唾沫。
       刘万仁他们都醒了,提着枪跑过来,急声问出了啥事。常安民摆摆手,说没啥事,令大伙儿抓紧时间再休息一会儿。
       五“把她们都宰了算了!”
       拂晓。
       常安民醒来,大声命令起床,准备上路。
       出发前,他让杨胡子给每人喝一口水,发放半块锅盔。在大伙儿分锅盔时,他将三个女俘带到一旁。
       他扫视三个女俘一眼,拿出一块锅盔,说道:“谁说出了走出戈壁滩的路,这块锅盔就归谁!”
       三个女俘都冷眼看着他手中的锅盔。他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早就听说,徐老大有个妹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匪,人称徐大脚,她的手下有不少女匪。这三个女俘一定是徐大脚的部下,从衣着来看,她们八成还是徐大脚的亲随。这股土匪经常在这一带出没,不可能不知道路径。
       二号和三号女俘很快转过脸去,似乎不屑一顾。一号看了常安民一眼,眼里闪出一丝别样的东西,但稍纵即逝。
       常安民还想再说点儿啥,但意识到昨晚杨胡子的行为肯定使这三个女俘更加仇视他们了,便钳了口。他转过身,黑着脸大声命令道:“出发!”
       队伍逶迤前行。休息了一夜,又喝了口水、吃了点儿干粮,加之早晨天气凉爽,初始的行军速度还是较快的。然而,随着太阳的渐渐升高,速度又是越来越慢。太阳升到了中天,脚下的鹅卵石和黄沙好像经铁锅炒过似的,隔着鞋也觉烫得慌。
       杨胡子光着膀子,阿拉伯人似的将衣服裹在头上,黝黑的脊背上滚动着闪亮的油汗珠子。他不时抬头看看钉在头顶的太阳,边走边骂:“他娘的脚!这是个啥鬼地方!怕比孙猴子过的火焰山还热!”走了几步又嚷嚷,“连长,让弟兄们喝口水吧?”他虽然背着几壶水,此时还知道请示长官。
       没等常安民发话,队伍就停了下来。大伙儿看了看连长,目光最后全落在杨胡子腰间的水壶上,舌头不住舔着早已干裂起泡的嘴唇。
       常安民扫视了队伍一眼,半晌,方点了点头。
       大伙儿立刻围住了杨胡子。
       杨胡子摘下水壶,威严地说:“每人只许喝一小口!连长,你先喝吧。”说着,将水壶递给了常安民。
       常安民接过水壶,迟疑了一下,举起水壶喝了一口,顿觉浑身清爽起来,可立刻又感到更加干渴,恨不能连水壶也倒进肚里去。但他还是立即将水壶递给了身边的士兵,他明白此时此地不能搞半点儿特殊。
       这口水还是没有给女俘喝。常安民只是让人给她们松了绑。三个女俘都像霜打了的黄花,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到了这种境地,估计她们逃跑的可能性很小了。
       终于熬过了最难熬的午间时刻。太阳斜到了西天,温度有所减退,但整个队伍疲惫不堪,如蚯蚓蠕动。
       常安民万分焦急,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大戈壁。假如明天还走不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昨晚还有巴掌大的胡杨林可以宿营,今天该上哪里去歇息一晚呢?他手搭凉棚,举目远眺,沙丘似阔人家祭亡人供桌上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直到看不见的天边。他不由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刘万仁赶上来,喘着粗气说:“连长,大伙儿都不行了,几个挂彩的弟兄口鼻都出血了,是不是让弟兄们喝点儿水、吃点儿干粮?”
       常安民看着刘万仁,这个原本精瘦的汉子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双眼睛出奇的大,眼珠子黑白分明,让人瞅着害怕。他点了一下头。刘万仁刚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了。
       “让胡子也给俘虏一口水喝吧。”
       刘万仁一怔,有点儿不解地看着他。
       “别把她们渴死了,我们的命也许在她们手里攥着呢。”
       刘万仁有点儿迟疑地说:“只怕胡子不肯……”
       常安民摆了一下手,说:“你先给弟兄们分干粮吧,水的事我跟胡子说。”
       一听要给俘虏水喝,杨胡子果然瞪起了眼:“连长,水可是咱们的命啊。依我看,把她们都宰了算了,带着是个累赘!”
       常安民咧嘴笑了一下,说:“胡子,把一号宰了你能舍得?”
       杨胡子转眼去看一号。一号头发蓬乱,面相憔悴,已花容尽失。衣衫昨晚被杨胡子撕烂了,大半个乳房裸露在外,她也不去遮掩。杨胡子收回目光,苦笑道:“大哥,不瞒你说,昨晚我还有一股子邪劲,这会儿就是她要光着身子找我睡觉,我也没一点儿心思了。”
       常安民在杨胡子肩头拍了拍:“胡子,看远点儿,在紧要关头她们也许对咱们有大用呢。”
       杨胡子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常安民的命令。他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壶,摇了摇递给常安民。
       常安民拿着水壶,来到三个女俘面前。他扫视她们一眼,没有问什么,只说了一句:“一人喝一口。”顺手将水壶给了一号。
       一号疑惑地看了常安民一眼。
       “喝吧。”常安民又说了一句,口气很温和。
       一号不再迟疑,接过水壶,喝了一口,转身递给身边的三号。
       三号接过水壶,并不急着喝,只是充满敌意地看着常安民。
       二号却一把抢过水壶,仰脖贪婪地喝了一口,还不肯罢休地想继续喝。站在一旁的杨胡子,疾步上前去抢水壶。二号不肯松手,杨胡子掐住她的脖子才将水壶夺下,又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一缕鲜血从二号嘴角流出来,她伸出舌头将鲜血裹进嘴里,一脸仇恨地瞪着杨胡子。杨胡子骂骂咧咧的,不愿再给三号水喝。常安民要过水壶,拿在手上让三号喝了一口。他不想让自己的希望毁在一口水上。
       喝罢水,继续出发。但行军的速度并没有快多少,队伍干渴至极、饥饿至极、疲惫至极,不是一口水、半块干粮就能解决问题的。
       傍晚时分,队伍走到了一个大沙窝里。常安民看看天色,命令停止前进,就地宿营。他取出绳索,将三个女俘的手腕拴住,又串成一串,命令她们在沙窝里挤在一起。随后又让其他人睡在四周。他担心又发生类似昨晚杨胡子的事件,自己挨着女俘睡下。
       大家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了。常安民仍是不敢放松警惕。他闭目养神,竭力不让自己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号女俘翻了个身,将半边身子压在了常安民身上。常安民睁开眼,虽是黑夜,却也看得分明。一号衣不蔽体,两个裸乳颤颤悠悠,半截肚皮也白白地露在外面。其中一个乳房整个儿搁在他的胸膛上,软绵绵的十分受用。那股原始的欲望虽在心底潮落潮起,却并不能掀起惊涛巨浪,渐渐又消失了。他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六“我要喝水!”
       常安民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冒花了。他急忙爬起身来。大伙儿都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三个女俘挤在中间,大虾似的蜷成一堆。
       “起来!”他喊了一嗓子。
       没人动弹。
       他又喊了几嗓子,这才有人慢慢爬起身。他发了火,挨个儿踢去,费了好半天劲,才将众人吆喝起来。
       队伍又出发了。这一天的行军极为艰难困苦,前行速度如同蜗牛。
       中午时分,大伙儿喝干了最后一滴水,吃尽了最后一块干粮。
       开始有人掉队了。常安民时不时地命令队伍停下来,等掉队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出现了伤亡。
       首先死的那个士兵叫王长胜。走着走着,他突然一头栽倒在沙窝里。紧跟在他身后的刘万仁喊叫起来:“王长胜,王长胜!”
       队伍停了下来。常安民抱起王长胜大声呼唤。半晌,王长胜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常安民知道他是要水喝,高喊道:“胡子,拿水来!”
       “连长,水没了。”杨胡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常安民明白过来,心下无比懊恼,他不知该怎么安慰王长胜才好,只是喃喃道:“长胜,挺住,你要挺住啊……”
       王长胜的眼睛瞪得溜圆,挣扎着似要坐起,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我要喝水!”便脖子一歪,咽了气。
       常安民鼻子一酸,眼里却流不出泪来。他清楚,死亡刚刚开始。大伙儿将王长胜用沙子埋了,继续默默地往前走……
       队伍越走越疲惫,有人趴在沙窝里不再走了,杨胡子也躺倒在沙地上不愿动弹。
       常安民先是好言相劝,说沙窝里千万不能躺,躺下去渴不死也会烫死的,要鼓起精神朝前走。可没人听他的。无奈之下,他抡起皮带抽打,强令他们起身赶路。
       后来,他不得不命令队伍轻装前进,每人只留一把刺刀,其余的东西全都扔掉。常安民没舍得扔他的驳壳枪,尽管现在这玩意儿吊在腰间是一个大累赘。
       下午,又有两个伤员倒在大戈壁上,永远不能再起来了。
       说来也奇怪,三个女俘虏的情况要好得多。尽管三天来她们每人只喝了两口水,一粒干粮未进,却都没有倒下去。当然,她们早已憔悴枯萎,身子失去了几日前的丰润。就连天生丽质的一号也大失光彩,面枯如木,一对翘翘的丰乳也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队伍在干热的戈壁之路上苦苦挣扎。
       忽然,杨胡子惊喜地叫道:“连长,快看!”
       常安民急忙举目望去,前方隐隐约约有一抹绿色。突然到来的惊喜竟使他感到一阵晕眩。
       “我们走出大戈壁了!”杨胡子兴奋地大声吼叫起来。
       大伙儿一窝蜂似的跑上沙梁,都看到了那抹绿色,互相抱在一起狂喊:“有救了!我们有救了!”脸上淌满了喜悦的泪水。
       三个女俘也看到了那抹绿色,彼此对望一眼,脸上挂上了冷笑。
       常安民没有注意到女俘们的神情,他兴奋地命令道:“加速前进!”
       七“咱们遇上鬼打墙了!”
       众人跌跌撞撞地走近那抹绿色,才看清那是一片胡杨林。
       大伙儿刚才那股欢乐劲顿时减退了。
       常安民仔细察看着胡杨林,心里起了疑惑。
       刘万仁走了过来,指着那棵粗壮的“丫”字形胡杨,在他耳边低声说:“连长,这好像是咱们前天晚上宿营的那个胡杨林啊!”
       常安民铁青着脸,呆望着那棵大胡杨,一语不发。
       这时,杨胡子见鬼似的叫了起来:“连长,咱们遇上鬼打墙了……”他一屁股坐在沙窝上,手捶沙地咒天骂地。
       大伙儿这时也都明白了,虚弱无力地躺倒在沙窝里,哭着叫着哀号不已,似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哭什么!”常安民厉声喝骂,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可此时谁还听他的?常安民束手无策,瘫坐在地,一双眼睛绝望地盯着那天夜晚燃起篝火的地方。那里是一堆灰烬。
       三个女俘却在窃笑。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队伍全面崩溃了。士兵们知道他们已经身处绝境了,不再顾忌什么。平日里他们唯长官之命是从,现在他们全然不把长官放在眼里了,有几个士兵还指名道姓地骂起常安民来,骂他这个瞎熊将他们带到了绝地。
       渐渐地,骂声停了。士兵们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纷纷歪在黄沙卵石上,似一堆乱七八糟的尸体。
       常安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时候,他听老人说过“鬼打墙”的事,难道今日自己真的遇上了“鬼打墙”?难道这帮人真要把命丢在这戈壁滩上了?
       他歪靠在一根树干上,右手抖抖地伸进衣袋,半天才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这几天,他将这支烟摸了无数次,却因干渴不能抽。他将烟送到嘴边,嘴唇裂了很多血口子,竟然叼不住。一气之下,他将烟一把揉成了碎末儿,呆眼凝望着西天。
       太阳像一个血红的火球在天边燃烧。从南边涌起的乌云,先是一小块将夕阳涂染得极为惨淡,随后的大堆乌云将这惨淡也吞没了。天地间,顿时混沌起来。
       常安民呆坐片刻,忽然想起了女俘。他挣扎起身去寻找女俘。
       女俘们躺在一个沙窝里,闭目喘息。她们披散着头发,形似厉鬼。她们身边,躺着一伙同样近乎半裸的汉子。可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去瞧谁一眼,干渴、饥饿和疲劳,已经使他们忘记了性别和男女间的欲望。
       常安民的脚步声惊动了女俘。她们睁开眼睛。目光对望片刻,常安民掏出绳索去拴女俘们的手脖子。尽管已经身处绝境,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突然,起风了。戈壁的风十分强劲凶猛,吹得飞沙走石。常安民晃了几晃,跌倒在女俘身边。他已经弱不禁风了。
       在狂风的呼唤下,天边的乌云野马似的奔腾而来,霎时盖过头顶。黄沙搅着乌云,遮天蔽日,提前拉上了夜幕。忽然,半空里蹿出一条银蛇,亮得令人晕眩,随后就是一声霹雳,如同炮弹在头顶炸响。大地都抖颤起来。躺倒在沙窝里的这伙人都忽地坐起身,仰脸看天。天空中,银蛇乱舞,炸雷声声。
       “下雨了!”有人惊喜地叫道。
       果然有雨点打在身上。
       “老天爷,下大点儿吧!救救我们……”刘万仁跪在沙地上,伸出双手大声祈祷。大伙儿跟着齐刷刷跪下,祈求上苍恩赐甘霖。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可雨点却销声匿迹了。约摸一袋烟工夫,云散风止,夕阳复出在西山顶上,讥笑着地上跪着的这群可怜生灵。这群生灵眼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起初目瞪口呆,继而呜呜大哭,接着都一摊泥似的软在沙地上。
       这场雨来时,常安民没有太大的惊喜,俄顷而逝他也不感到多么失望。他心里清楚,怨天尤人只是徒费精神,于事无补。他长叹一口气,坐在沙地上,转眼去看三个女俘。
       三个女俘躺在那里没挪窝,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与她们毫无关系。大戈壁上这种只打雷不下雨的自然现象,她们见多了。
       常安民又去做面前要做的工作。女俘们任他去拴去绑,一脸的木然。
       他动作了半天,却力不从心。他连拴绳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终于,常安民拴住了她们的手脖子,一头倒在一号身边,再也不想动弹了。
       一号忽闪着眼睛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一号。四目相对,他忽然发现一号的眼神里有几分温柔。可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眼皮,探询一号的眼神。他现在最迫切的需要是,吃一顿饱饭,喝一大桶水。
       他不知道,现在躺下了,明天还能不能起来?他默默记住了今天这个日子:民国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这个日子也许是他的忌日。此时,他犯了糊涂,这个日子他不必费神去记,那应是有希望活着的人的事。
       
       八“胡子,有情况!”
       又是一个荒漠之夜。
       四周极静。那场风雨来去匆匆,在戈壁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只有满天的星斗眨巴着眼睛,窥视着胡杨林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几个生命之泉就要干涸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常安民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东方已现鱼肚白。在戈壁滩上,这个时辰最适合行军赶路。他挣扎着想爬起身来,吆喝大伙儿出发,告诉大伙儿不能在这个地方等死。挣扎半天,他却站不起身来,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困乏得要命。干渴和饥饿吞噬着他的神经,他已经看到了死神正朝他一步步走来。死神是个年轻的女人,并不丑陋可怕,而是长得很丰满很秀丽,她朝他微笑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他从一号眼睛里看到过的那种温柔的光芒……
       忽然,一阵强烈的响动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他转眼一看,身边躺着的女俘少了一个。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立刻意识到出了事。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他忽地爬起身朝响动的方向,一摇一晃地奔去。
       走出不多远,就看见刘万仁和二号女俘扭打在一起。原来,二号挣脱了拴在手腕上的绳子准备逃跑,一不留神,踩着了躺在沙窝口的刘万仁。刘万仁惊醒过来,蒙眬中看见有人往沙窝外走,他疲惫不堪,又闭上眼睛。突然,他觉得不大对头,睁开眼细看,看清那不是起夜的弟兄而是女俘,不容多想,忙挣扎起身去追。二号女俘也疲惫至极,没走多远就摔倒在地,被刘万仁抓住。
       二号不甘心再次落网,作垂死挣扎,指甲和牙齿一起使劲。刘万仁大口喘着粗气,没有力气将二号制服。
       常安民想快步上前帮刘万仁一把,怎奈力不从心,只觉脚下如踏棉花,身子发飘,似在船上摇晃。情急之下,他尽着力气喊道:“胡子,快起来,有情况……”话没喊完,他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刘万仁和二号厮打。
       刘万仁力不能支,被二号用牙齿咬住了裸露的肩膀,他痛歪了脸。二号女俘死不松口。刘万仁两只手胡乱抓着,右手突然触到了腰间的刺刀。他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拔出刺刀,顶着二号的软肋扎了进去。
       二号女俘松了口,嘴巴张得老大,却没叫出声来,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倒向一旁。
       这时,杨胡子等人闻声奔过来,围住了已然毙命的二号女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万仁拔出刺刀,一股蚯蚓似的鲜血从二号女俘肚皮上流淌下来。
       突然,杨胡子扑在二号女俘的尸体上,嘴对着刀口拼命地吮吸起来。等他抬起头时,大伙儿看到,他的嘴角沾着斑斑血迹,一张脸好似刺猬,一对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充满着恶狼吃人时才有的凶光。
       一旁的人最初都是一怔,呆眼看着,随后明白过来,七八把刺刀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捅向二号女俘尚带温热的躯体。然后,他们像一群饿极的狼扑上去,嘴对刀口,贪婪地吮吸起来。
       趴在沙地上的常安民惊呆了,他一时竟弄不清那是一群人还是一群野狼!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制止了,只是竭尽全力地呼喊:“不能啊,不能啊……”
       然而,此时更没有人听他的了。这群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变成了一群渴极饿极的野兽。极度虚弱的常安民经不起这刺激,又气又急,一下子昏了过去……
       九“你们这些野兽!”
       常安民做了个可怕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野狼,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渴极了也饿极了。他在荒漠上四处奔走,寻找水和吃食。突然,他看到了一个长着两条腿的猎物,便拼命追捕。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猎物最终倒在了他的爪下。他刚想饱食一顿,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钻出了七八只猴子,争先恐后地扑向他的猎物。他急了,先下手为强,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猴子们都急了眼,扑过来抓他咬他。他全然不顾,只管贪婪地吮吸猎物的鲜血。血液顺着食管流进肚里,他感到浑身有说不出的惬意和爽快,全身便生出一股力量。
       “连长,连长!”
       常安民听到有人呼唤他。起初,呼唤声十分遥远模糊,渐渐地越来越近。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刘万仁蹲在身旁,正在给他喂着一种腥味儿很重的红色液体。尽管那东西很不好喝,可口感十分滋润。他禁不住咂了咂嘴。
       “连长醒来了!”刘万仁惊喜地喊道。
       “大哥,吃点儿东西吧。”杨胡子将一块窝窝头大小的东西递到常安民嘴边。
       常安民饿极了,也不管那东西如何得来,张嘴就咬了一口。那东西很有韧性,有点儿皮焦里生。可他的牙齿很好,咀嚼有力。他不等嚼烂品出味道,就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紧接着又咬了一口。他三下五除二将那东西吞进肚里,眼睛还四处搜寻。
       刘万仁转脸对杨胡子说:“给连长再拿一块。”
       杨胡子转身又拿来一块。
       常安民这时有几分清醒了。他记得有四五天都没有吃的喝的了,怎么忽然都有了呢?难道打到了什么野兽?他环目四顾,还置身在那个胡杨林中啊,心里不禁疑惑起来。再细看杨胡子递到他嘴边的食物,那食物状若黑炭,闻着有股浓浓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这是啥东西?”常安民问。
       杨胡子说:“大哥,甭管是啥,能吃就是好东西。”
       常安民越发疑惑起来,举目四望,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士兵们正围着篝火用刺刀挑着什么东西烧烤。他寻思自己吃的就是他们烧烤的东西,他将那“黑炭”拿在手里再仔细看。似乎是肉?哪来的肉?他感到不对劲,四顾再看,一号女俘缩在沙窝里,双手抱住胸,瑟瑟发抖,一双眼睛满含着恐惧和仇恨。他感到诧异,几天来一号女俘并无如此恐惧神情,是什么让她吓成了这个样子?再仔细看,不见了三号女俘!
       他急忙问:“三号呢?”
       刘万仁低头不语。
       杨胡子扭过脸去,装聋作哑。
       “三号呢?”他又问了一句,目光四处搜寻,看到附近一棵胡杨树干上印着的斑斑血迹。
       还是没人回答。
       他怒吼起来:“你们把她杀了?”
       常安民猜得不错,三号女俘已被杀了,却不是因为逃跑。二号女俘被杀死后,有几个士兵没有喝上血,疯了似的扑向三号女俘,将她乱刀捅死,吮吸她的血。这时,刘万仁想到了常安民,拼命拦住发了疯的士兵,割断三号的大动脉,接了小半壶血液灌进常安民嘴里,救活了他。
       尽管没人说什么,常安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刚才喝的是啥、吃的是啥,他火冒三丈,大声骂道:“你们这些野兽!”将手中的黑炭似的人肉狠狠地掷到地上。
       杨胡子也咆哮起来:“你他妈的也是野兽!不是我们省下点儿血和肉,你他妈的早就见阎王了!”骂着,他捡起地上的那块“黑炭”就往嘴里塞。
       刘万仁也说:“连长,都到这田地了,再怨弟兄们就是你的不是了。”
       常安民一怔,痴呆呆地望着杨、刘二人。他们早已失去了人性,状如饿狼,眼里放射出凶残的光。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再也说不出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趴在沙窝里干呕起来。
       十“不要杀我!”
       
       又坚持了两天。
       一伙人又朝东南方向走了一遭,第二天下午却又转回到那片胡杨林。他们再次遇到了“鬼打墙”。
       绝望之中又没了一点儿可食之物,一伙人又将凶残的目光投向了一号俘虏。
       也许是见只剩下最后一个猎物,也许是还没有饿到极点、渴到极点,他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一拥而上宰杀猎物。
       他们将一号女俘绑在树干上,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俘早已勾不起这伙人的性欲。在这伙人眼里,树干上绑着的只不过是一只失去肥美的奶羊而已。
       后来成为常安民妻子的一号女俘,事隔六十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她说,她们几个都是徐大脚的亲兵,从被俘那一刻就想到了死。她想到,那些国军或许会枪毙她们,或许会一刀刀剐了她们,也可能将她们活埋掉,甚至轮奸了她们再将她们杀死,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会饿狼吃羊一样吃她们。当看到几个伙伴被他们宰割成碎块烧烤时,她吓得浑身筛糠。她听说过老虎吃人,见过狼吃人,却从没见过人吃人!当自己被扒光衣服绑在树上时,她惊恐万分,大喊大叫起来,她的喉咙里喊出了血……
       此时,杨胡子拿起一把刀走向一号女俘,同时喝令一个士兵端好水壶准备接血。
       常安民躺在沙窝里,紧闭着眼睛。他不忍心去看。这伙人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他无力制止,也明白根本制止不了。他在想:下一个是谁?
       就在这时,一号女俘发出了尖厉的喊叫声:“不要杀我!”
       杨胡子似乎没有听见。
       一号女俘脸都变了形,冲着常安民大喊:“连长,我知道哪儿有水,不要杀我!我给你们带路!”
       常安民猛地睁开眼,浑身倏地生出一股力量,高喊一声:“胡子,住手!”他挣扎起身走了过去。
       可杨胡子一伙不相信一号俘虏的话,乱嚷嚷:
       “她在骗人!”
       “不要信她!”
       “宰了她!”
       ……
       杨胡子持刀逼近一号女俘。
       一号女俘凄惨地喊道:“别杀我,我带你们出去!”
       杨胡子还在逼近。
       常安民一步抢上前,用身子挡住一号女俘,喝道:“胡子,把刀放下!”
       杨胡子一怔,却马上狞笑道:“你滚开!”
       常安民盯着他,道:“胡子,不要胡来!”
       杨胡子有点儿迟疑。
       几个士兵喊道:“别听这个王八蛋的,是他把咱们带上了绝路。他再不滚开,连他一块宰了算了!”他们嚷着叫着,都端起刺刀逼了过来。
       杨胡子又来了劲:“大哥,你不要逼我!”他伸手推了常安民一把。
       常安民一个趔趄,靠在了一号女俘身上。
       他大怒,拔出了驳壳枪,厉声喝道:“谁再往前一步,老子毙了他!”说着,朝天放了一枪。
       杨胡子一伙停住了脚步。
       常安民垂下枪头:“弟兄们,你们再听我一次,先不要冲动。”
       刘万仁上前一步,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你能保证她能带我们出去?”
       常安民一拍胸脯:“我保证!”不知为什么,他相信一号女俘没有说谎。
       刘万仁和杨胡子对视一眼,迟疑不决。
       常安民又说:“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为啥还要骗咱们呢?就算她骗咱,也只能骗一时。你们想想,即使现在吃了她,那又能管多久?走不出这戈壁滩,谁都别想活命!咱们为什么不让她带路,试一试呢?”
       杨、刘二人垂下了手中的刺刀。
       常安民从刘万仁手中要过刺刀,又说了一句:“她要把咱们带不出去,你们就连我一块宰了!”说着,给一号女俘割断绑绳。
       一号女俘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将她扶起坐到地上,又拿来衣服帮她穿上。
       一号女俘穿好衣服,满怀感激地看着常安民。
       杨胡子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
       这时已红日西坠。经过刚才一番惊吓,一号女俘有气无力,坐在沙地上喘作一团。
       常安民紧皱眉头,用商量的口吻跟杨、刘二人说:“眼看就要黑了,歇息一晚,明天再走吧?”
       刘万仁看看天色,道:“连长说得对,夜不辨路,明天一早咱就上路。”
       杨胡子也表示同意:“那就明天再走。”
       十一“大哥多保重!”
       常安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天边燃烧着朝霞,预示着又一个艳阳高照。
       他急忙爬起身,伸手摇醒睡在身边的一号女俘。昨天晚上,他怕发生意外,让一号女俘挨着他躺下,用绳子将两个人的手腕拴在一起。
       一号女俘坐起身,竟望着他笑了笑,露出一脸的天真无邪。
       他也笑了笑,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常安民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吆喝大伙儿起身赶路。大伙儿都明白今天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日子,尽管疲惫至极,却仍是纷纷挣扎站起,准备出发。
       常安民看了一号女俘一眼,说:“走吧。”
       一号女俘点点头,起身带路。常安民随后,杨胡子他们紧紧跟着。
       未走多远,刘万仁突然喝道:“站住!”
       常安民和一号女俘都站住了。他们困惑地望着刘万仁。
       刘万仁一脸杀气,恶狠狠地扑到一号女俘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胸衣:“你这个臭匪婆,要把老子们带到哪里去?”
       常安民这才发现他们是朝太阳升起的相反的方向走去的,只是偏南了一些。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望向一号女俘。
       一号女俘急忙说:“你们头几回走的方向都是错的,越走越找不到水。”她一指林边那棵“丫”字形大胡杨,“顺着这棵树右边的枝丫正对的方向有一个海子,半天路程就到!”
       常安民仰脸去看,右边枝丫枝繁叶茂,绿阴如伞。他略一思索,对刘万仁说:“跟她走吧。”
       刘万仁看着杨胡子,杨胡子又看了看常安民。常安民转眼去看一号女俘,一号女俘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常安民重重地点点头。
       队伍继续前进。
       半天的路程走了一整天,一路的艰苦无须多说。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沙梁上。低头看去,下面是个窄长的沙谷,逶迤通向远方。谷内树木成林,芳草如茵。最惹眼的,是沙谷中嵌着个明镜般的小湖。
       一伙人先是愣怔半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揉着眼睛弄明白不是做梦时,都咧开嘴傻笑起来。有几个人笑过又呜呜哭起来。
       他们连滚带爬地下到谷底,踉踉跄跄直奔小湖。
       常安民呆呆地站在沙梁上,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两滴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却全然不觉,转身感激地凝视着一号女俘。
       一号女俘也很激动。她见常安民呆呆地看着自己,脸上现出了少女特有的羞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常安民自觉失态,慌忙收回目光,拭去眼角的泪水。
       沉默半晌。一号女俘手指谷底,说:“这湖里的鱼多得数不清,又肥又鲜,伸手就能捞到。湖东边连着一条小溪,顺着小溪东走,不到二十里地有个小镇子,叫齐家寨。”
       常安民猛然记起,来时他们经过了齐家寨,还在那里宿营了一晚上。他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流出来了。他说:“咱们下去吧。”
       两人走到谷底。
       来到湖边,一伙人正一头扎在湖水里开怀畅饮。待肚里再也装不进水时,他们便开始找可食之物。果然如一号女俘所言,湖里的鱼儿成群,见人竟不躲不避,伸手就能捞到。抓捞上来的鱼儿条条几斤重,肥美无比。饿极的士兵们张嘴就啃,牙齿撕不开,便拔出刺刀,割下鱼肉,生而啖之。
       一号女俘没有急着吃生鱼,她拾来许多枯树枝,燃起一堆篝火。随后,她在湖边挖来紫泥,用紫泥将鱼裹了丢进火堆。须臾,香味从火堆里飘出。大伙儿恍然大悟,如法炮制。几个生吞活食的士兵也吐出了口中的碎鱼块,挖来紫泥烧鱼吃。
       烤熟的湖鱼别有一番风味,尽管少了调料,可他们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餐。刚吃了一条鱼,一号女俘突然想起什么,忙推推常安民,急切地说:“快命令大家不要再吃了!”
       常安民一怔,困惑地望着一号女俘。
       “这么吃,会吃死人的!”
       常安民猛然醒悟,大伙儿饿了好多天,这么暴吃下去会撑死的。他扔了手中的鱼,大声道:“弟兄们,别吃了,留着肚子明天再吃。”
       一伙人将信将疑,都不肯放下手中的鱼。杨胡子正在撕咬一条大鱼,边吃边嘟哝:“怕什么,还能把人撑死?”他嘴快,已经将三条鱼填进了肚里。
       一伙人又吃了起来。
       一号女俘急了,尖声叫道:“真会吃死人的!”
       就在这时,杨胡子突然抱着肚子叫起痛来。一伙人大惊。一号女俘飞快地跑往湖边。杨胡子在地上不住打滚,常安民抱住他,急问怎么回事。杨胡子的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珠,哆嗦着说:“肚子疼……胀……”
       常安民不知所措。这时,一号女俘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几棵毛英似的野草。见杨胡子白眼上翻,牙关紧咬,她吩咐常安民:“快将他的嘴撬开!”
       一旁的刘万仁,递给常安民一根木棍。常安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杨胡子的嘴撬开。一号女俘将野草探进杨胡子的喉咙。杨胡子身子猛地一挺,一股腥臭之物射箭似的从嘴里喷出,弄得一号女俘满身都是。如此三番五次,杨胡子终于安静下来。
       一号女俘长嘘一口气,说:“好了,他没事了。”
       常安民和一伙人也都喘了一口气。此时,众人都明白了贪食的严重性,不由得纷纷向一号女俘投以感激的目光。
       一号女俘谁也没看,起身去湖里洗那一身污秽。
       是夜,队伍在湖边宿营。湖边燃起一堆篝火,常安民和一号女俘挨着坐在火边说话,不时给火堆里添些树枝。那夜的篝火一直燃到天明,可常安民和一号女俘说了些什么话,无人知道。其他人都睡得死猪一样。
       次日清晨,队伍有节制地吃了一顿烤鱼,准备出发。
       常安民拿出地图给杨、刘二人看:“这里是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顺着小溪东去二十里就是齐家寨。到齐家寨休整一天,再有两天就能回到驻地。你们俩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两人异口同声。
       常安民拔出腰间的驳壳枪,连同地图一并递给刘万仁。
       刘万仁困惑地看着他。
       常安民在刘万仁肩上拍了一掌,道:“老刘,你和胡子把队伍带回去吧。”
       刘万仁和杨胡子都诧异地瞪着他。
       “回去跟团长说,常安民阵亡了!”
       刘、杨二人更是愕然。
       “连长,你上哪里去?”两人同声问。
       常安民笑笑,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去大戈壁的。”
       刘、杨二人知道常安民的脾性,知道他决定的事是不会更改的。他们俩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准备推搡一号女俘上路,却被常安民拦住了。
       “把她交给我吧!”
       刘、杨二人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常安民又道:“咱们兄弟生死一场,给我个人情吧。”
       一号女俘冲着刘、杨二人嫣然一笑。
       有吃有喝,又得到休息,加之洗了澡,尽管还远远没有得到恢复,但一号女俘已经显得光彩照人了。
       刘、杨二人一时竟呆了。
       半晌,刘万仁有点儿明白过来,推了杨胡子一把:“让大哥去吧。”随后冲常安民一拱手,“大哥多保重!”
       常安民也朝二人抱拳拱手:“二位兄弟保重!”又扯了一下一号女俘的衣襟,“漠芳,咱们走吧。”两人牵着手,朝沙谷西面走去。
       众人呆望着他们俩远去的身影。
       那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苍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