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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人生]突出重围
作者:程天保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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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临阵受审
       民政局局长胡大祥是在抗洪第一线被县检察院带走的。
       当时浊流滚滚,洪水滔天,沙河大堤在汹涌的山洪浸润、拍击下,脆弱得如同一块蛋糕,随时都有崩坍的危险。胡大祥望望两位检察官,又望望哨棚外浩渺的洪水和蜿蜒的大堤,本想说让我站好最后一班岗,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来,只是拿起笔写了张便条:副指挥长,抗洪守堤的重任就拜托你了。他还想写点什么,却再也写不下去了,署上自己的名字后,就将字条压在桌上。副指挥长叫赵长和,是城关镇副镇长。城关镇坐落在沙河一侧,抗洪抢险的责任堤段有十多里。这里集中着县里的党政机关和工商业区,一旦溃口,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每有洪汛,历来是县里防范的重点。1998年长江流域的这场洪水来得过于猛烈,县委书记便点名要胡大祥任这一责任区的指挥长,以保万无一失。胡大祥临危受命,便挑了赵长和当他的副手。他没想到,检察院会在这么一个紧要的关头传讯他,思想上虽然有些转不过弯来,但又似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既然要来,也就无所谓是什么时候了。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军装,习惯性地挺挺胸脯。他已经很久不着军装了。这次洪汛不同寻常,踏上抗洪一线,如同踏上战场,危机四伏,生死难测,他毅然换装,以示赴难的决心。没料他不是身着军装带领民工们与洪魔作战,而是身着军装进检察院受审。胡大祥感到亵渎了军人的尊严,心里就生出一阵剧痛。他想脱下军装换上便服,但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胡大祥一咬牙,就急急向警车走去。
       刘天明表情复杂地看着胡大祥。当他在哨棚里找到胡大祥,宣读了检察院的传讯决定后,就一直静静地观察着胡大祥的变化。他希望看到胡大祥愤怒的表情,听到他滔滔不绝的辩解,但胡大祥似早有思想准备,没一句抵触的言语,没一丝不满的情绪,现在又低眉顺眼,主动上车,刘天明的心一下就凉了。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知道苏云鹏对胡大祥的揭发绝非空穴来风,心中便异常地痛苦。刘天明觉得,沙河县谁陷进去都可以,都不足为奇,唯独胡大祥不能陷进去。胡大祥是全县的名人,头上罩着一大堆光圈:一级战斗英雄、省军区优秀人武干部、省勤政爱民模范……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赞着、敬着、捧着。这样的人陡然成了有重大经济犯罪嫌疑的人,该在县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警车在柏油路上疾驰。夕阳西下,四野一片静谧。
       突然,大堤上隐约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
       大堤一侧,正在树阴下酣睡的民工醒了,条件反射般地向锣声处张望着,一个个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知堤上哪处又出现了重大险情。他们尽管焦虑不安,但没命令谁也不敢擅离职守。十里长堤,十步一哨,百步一岗,责任到人,步步设防,生死攸关。他们得死守自己的防护堤段。警车中,胡大祥也听到了报警的锣声,抬头向车窗外瞄了一眼,霎时间,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震,心中的沮丧、惭愧、绝望一扫而空。他似乎忘了时下的处境,目光炯炯,脸上的肌肉充满张力,大吼一声:“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将车刹住。
       胡大祥打开车门,敏捷地跳了下去,两手叉腰,向锣声处张望着。险情发生在叶家洼。这里地势低陷,每有大雨,便积水盈尺,浸润着堤基。若沙河上游洪汛不大,也就罢了。可如今洪水几乎与大堤齐平,叶家洼堤段便成了全县的心腹大患。胡大祥盯着叶家洼堤段上那些奋力抢险的民工,心急如焚,撒开大步就要跑去。
       “站住!”在胡大祥跳下警车的一瞬,刘天明也迅速跳下。他快步冲上去,将胡大祥兜头堵住。他不知胡大祥是想逃跑还是在耍什么花招,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刚想用力回拉,胡大祥一挣,刘天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胡大祥瞪了刘天明一眼:“没看到?叶家洼出现了重大险情!”
       刘天明从地上爬起,见胡大祥那副刚毅果决,似要指挥千军万马的威风架势,心里的痛苦顿时变成鄙夷。他嗤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什么时候?没有你,赵长和照样指挥抗洪抢险。还是多想想自己的问题吧,胡大局长!”他再次抓住胡大祥的臂膀,朝警车用力一推,“进去!”
       胡大祥清醒了,目光重新黯淡下去,钻进警车,身体又像虫一样地蜷缩着。
       刘天明意犹未尽,瞄了胡大祥一眼,说:“胡局长,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陷入一宗贪污受贿大案,真如晴天霹雳,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怎么也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贪污,而且数额巨大。一个如此有口皆碑,声名远播的人竟然是个骗子,竟然与那些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贪官污吏毫无二致。你叫我怎么想?叫一切信任你、尊敬你的人怎么想?……”
       胡大祥无地自容,头一低再低。极度的羞愧令他在瞬间想到了死亡。
       胡大祥的案子是由苏云鹏引发的。
       苏云鹏是县棉花公司经理,利用职权,巧取豪夺,贪污受贿达数百万元之巨,且事涉一桩重大经济诈骗案,惊动了省检察院,被列为重点督办的大案。刘天明便不得不倾注全力,以求案件有个了结。苏云鹏任棉花公司经理前,曾任县民政局优抚股股长,于是在民政局主持修建县光荣院的贪污受贿问题也一并带了出来。苏云鹏在别的事情上吞吞吐吐,对胡大祥却毫不留情地揭了个底朝天。
       他说,县光荣院工程验收前,王猫子一次性给了他50万元。但碍于胡大祥廉洁的名声,不敢私吞,便将钱交给了胡大祥。没料到胡大祥见钱眼开,要我看着办。我就给他老婆何慧平送了30万,自己留了20万。后又听包工头王猫子说,他在省城替胡大祥买了套三室一厅的住房,装修连带电器、家具,总数不下50万。前前后后,胡大祥收受王猫子的贿赂不下百万之巨。案中有案,且案情重大,又事涉胡大祥这样在县里举足轻重的名人,刘天明便沉吟起来。他从中南政法学院毕业,来本县检察院不过三年,便升任反贪局副局长。三年中,刘天明办过几个大案,积累了一些经验,因此,他不相信胡大祥的问题会如苏云鹏所揭发的那般严重,但也不敢断言胡大祥就没有贪污受贿。反贪局局长去省里学习,于是刘天明就将案情向检察长魏斌作了汇报。
       魏斌长得十分瘦小。一个瘦小的人却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因此,魏斌每天都要刮脸,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便铁青铁青。加上整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执法如山,那张铁青的脸就显得冰冷冰冷,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不言自重的印象。魏斌看了苏云鹏的案卷,半天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以苏云鹏的贪婪,如何能将到手的钱拱手送给胡大祥30万?再则行贿受贿,双方讳莫如深,王猫子与胡大祥的交易,苏云鹏又如何知道得那般清楚?如果王猫子不死,这事本来简单,把王猫子传来问问也就结了。但王猫子在一年前酒后驾车,闯断沙河大桥护栏,连人带车翻到桥下。车毁人亡,死无对证,事情就复杂了。
       “问过王猫子的家人吗?”
       “问过了。王猫子的老婆一脸怒容,抢白说,县里那么多贪官、赃官不搞,去搞一个有口皆碑的清官、好官,这不是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吗?”
       魏斌眉头皱紧,“你们没去省城查查?”
       “查过了。胡大祥的儿子胡小祥在省城确有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
       “那就传胡大祥,听听他是什么说法。”
       “魏检,要不要报告县委老书记?”
       魏斌的眉头拧起来,结成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县委老书记姓孙。因其德高望重,年岁又长,县里上上下下,就省略了他的姓,一律称他老书记。魏斌与老书记的关系曾十分紧张。魏斌不满老书记干预司法,替贪官污吏说情。老书记说司法必须接受党的领导,忘了这点便忘了根本。意见相持不下时,常互不相让,情绪激动地拍着桌子。消息传到地委,为缓和矛盾,地委便决定将魏斌调邻县任检察长。老书记知道了,却说:“如是晋升,我没意见;若是平调,我恳求地委还是让魏斌留在我县。魏斌刚正不阿,执法如山,放走这样的人我舍不得。”地委领导便笑着同意了。消息传到魏斌耳里,魏斌有些感动,找老书记道歉。老书记一摆手说:“魏检,你我之争,谁都无错。不同的是,在以德服人和以刑服人之间,能选择前者我决不选择后者。”从此,魏斌不再与老书记顶牛了,即使不同意他的意见,也外柔内刚,据理陈词,而在多数情况下,老书记也能认同他的想法,检察院的案子便办得相当顺利。但这次情况有些不同,胡大祥是名人,是老书记特别倚重的干部,传是不传,魏斌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传!司法独立,问清了再报告不迟。”
       刘天明想请魏检一起讯问,但魏检急着要去叶家洼。他虽为检察官,但防洪抢险,守土也有责。县领导大部分去了长江一线堤防,老书记怕出意外,便命魏检带人在叶家洼外围修筑子堤,以应不测。魏检见刘天明欲言又止,知道他的心思,眼角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接着又立马刹住。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改革开放,名人陷入丑闻的事不是比比皆是吗?”魏斌道,“当然,也别难为他。只要交代了,还放他去抗洪一线。”
       刘天明便感情复杂地上路了。他来沙河县不久,便看到了县《纪检通讯》上所刊载的那些为胡大祥请功摆好的人民来信,这令他大为感动。为此,他特地拜访了胡大祥。胡大祥虽不善言谈,但率性耿直,谦虚谨慎,不事张扬的作风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偶像破灭,刘天明心里所受到的震动便不仅是晴天霹雳一词可以概括得了了。他盯着蜷缩在车厢一角的胡大祥,继续怒斥着:“如果你像那些大腹便便,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所谓人民公仆也便罢了,他们出事了,发案了,还有个托词,说他们是党内的蛀虫,是早就应被清理的腐败分子,谁也不会感到吃惊,谁都觉得他们是罪有应得。但你贪了捞了占了,还道貌岸然,一派正人君子模样,骗取那么多的政治荣誉。你太伪善、狡黠了,太具有欺骗性了!……”
       刘天明由于激动,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同行的检察官急忙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说:“刘局,我们是检察官!”
       刘天明这才缄口,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胡大祥在刘天明的怒斥声中,一直低头不语。当刘天明闭口时,却突然如激怒的狮子,怒吼着:“不!不不!……”声音愤懑、绝望、苍凉。刘天明和另一位检察官吓了一跳。
       二. 陷入重围
       胡大祥去县民政局任局长前,是县人武部副部长。
       转业地方时,部队首长征询他的意见。他觉得还是驾轻就熟,回地方搞武装。他喜欢舞枪弄炮,喜欢部队那种暖融融的国防绿。
       胡大祥的妻子何慧平是县人民医院医生,见丈夫要去人武部,便晓以利害,要他去邮电、工商、税务、财政等有油水的单位当个头儿,为下半生留条后路。胡大祥望着妻子,平静地笑了。打完那一仗,他觉得能活着回来,与妻儿厮守在一起,过一种实实在在、和平安宁的日子,已经比什么都好了。钱财是身外之物,食不过一升,眠不过六尺。挖空心思聚敛,又有多大意义?何慧平却不这样想。他们的儿子胡小祥已上高中,今后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买房、结婚,前前后后弄下来,少说也要30万。这么一大笔钱如靠夫妻两人那几个死工资,猴年马月也凑不齐。没点儿灰色收入,就只能捉襟见肘,处处为难。他们都是四十沾边的人了,人生的好日子不多了,总不能人到暮年,还囊中羞涩,一副穷酸相吧?胡大祥不能说妻子的想法没道理,但部队首长的叮嘱,却如斧斫刀砍般留在心里。其实,部队首长也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只是要他到地方后保持荣誉,无愧于英雄的称号。如果他如妻子所希望的那样,去了这类单位,利用职权,假公济私,巧取豪夺,那还谈什么保持荣誉,无愧于英雄称号?胡大祥思来想去,想到了一句古语“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作马牛”心里就平衡了。胡大祥不改初衷,去了县人武部,继续穿着在他怎么看也觉着舒服、挺括的军装。直至人武部整编,胡大祥年龄偏大,又伤病缠身,才心存遗憾地去了县民政局。
       胡大祥依然着军装上班。尽管民政局长与军职毫不沾边,但在胡大祥的心里,还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名热血贲张的军人。民政局的干部见他那挺胸昂首,凛然难犯的大兵模样,就露出怯怯的笑,不那么亲近他。胡大祥察觉了,暗自嘀咕,怪了,当领导的不在于穿戴,而在于有个好作风嘛!怎么就不亲近我?然而令他欣慰的是,在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人群中,还有一个人也身着军装。这人便是优抚股股长苏云鹏。苏云鹏见面伊始,就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个军礼:“首长好!”
       胡大祥心头一热,问:“在部队是什么职务?”
       “团作训股参谋。”
       胡大祥在部队曾任团参谋长,负责司令部工作,接触最多的就是参谋,自然知道好参谋对决策的重要性,于是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喜色。
       “打过仗吗?”
       “报告首长,没轮上。要轮上了,虽不能像首长那样,当一级战斗英雄,但立个二三等功应该没问题。”
       胡大祥笑着点头,对苏云鹏就留下了好印象。他觉得苏云鹏虽没经过战争考验,但当过兵,比起其他干部,与自己有更多的共同点。因此,民政局的大小事情,都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苏云鹏在民政局干了五六年,从不着军装。军装在他已经穿腻了,烦了,他的言行举止已比老百姓还老百姓了。然而正因为太老百姓了,所以一直不被领导看好。苏云鹏心里就憋着一股怨气。胡大祥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希望。因此,不仅重新穿上了军服,而且私下场合,从不称胡大祥局长,而是一口一个首长,叫得脆甜。苏云鹏说:“首长,现在群众评价领导,首先是看他务不务实。干上几件实事,威信也就有了,局面也就打开了。”
       胡大祥戎马二十余年,务实求真早已成了他行事的准则,但初到民政局,千头万绪,实事从何干起?苏云鹏就进一步参谋:“当务之急是要将县光荣院建起来。此事影响面大,牵涉的人多。我下乡时,看到那些无依无靠,丧失劳力的老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住在茅棚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作为优抚股长,真是愧对父老乡亲呀……”苏云鹏说到动情处,止不住潸然泪下。胡大祥在农村训练民兵,见过不少处境艰难的老人,早存恻隐之心。现经苏云鹏声泪俱下地一说,心便再次动了,觉得建光荣院确是一件造福于民的好事。然而光荣院迟迟建不起来,原因固然很多,说到底却是无钱,有了钱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于是胡大祥就带着苏云鹏四处要钱。他是名人,名人自然有名人的效应。找县领导死磨硬缠几次,老书记就对县长说:“批吧,胡局长抓的是大事。”县长便咬牙批了200万元,说:“胡局长,县财政太困难了,你再向上使使劲儿。”胡大祥就去部队找老首长。老首长想了想,就找自己在总后任职的老首长。总后的老首长当然不便拨钱,就通过关系找民政部。民政部派人考察后,认为沙河县是老区,理应在政策上有所倾斜,不仅拨了钱,还责成省民政厅、地区民政局拨了钱,一下就凑足了1200万元。有了这笔钱,胡大祥的心便定了,气也壮了。他用1000万元建光荣院,200万元建民政局家属楼,长期困扰民政局干部的住房问题也由此缓解。民政局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对胡大祥赞许有加,说他带来了部队的好作风。再看胡大祥的那身军装,怎么看怎么顺眼、亲切、有魅力。几个年轻人出于对胡大祥的崇敬,还特地弄了一身军装穿上,然而怎么也穿不出胡大祥那种气势来。此事遂成了民政局的笑谈。
       工程上马,苏云鹏自然就成了直接负责人。但胡大祥并不撒手,每日亲临工地,督促检查。如此,就弄得苏云鹏有些插不上手。苏云鹏就穿了套迷彩服去工地卸砖块,堆水泥,运门窗,拿把尺子在砖墙上量来量去,不时为质量问题与包工头王猫子大呼小叫地争执,那严肃认真、吃苦耐劳的模样,令胡大祥十分满意。胡大祥在工地上碰到苏云鹏,就会说声辛苦了,递支烟去。苏云鹏就对胡大祥很亲近地一笑,有滋有味地吸着。一月下来,楼房已蹿至二层高了。胡大祥再去工地,苏云鹏就说:“首长不用每天来了,有我在这里顶着,首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战火一开,指挥员不到前沿阵地,那算什么?”
       “首长有所不知,你天天来,王猫子就虚了,怯了,不知怎么干了。”
       王猫子也在部队当过兵。因吃不了苦,受不了拘束,一年后就被部队退了回来。他拉起几个小弟兄搞建筑,七弄八弄,便发了,在沙河县吆三喝四,人五人六了。民政局工程招标,经苏云鹏引荐,他认识了胡大祥。王猫子与苏云鹏一样,对胡大祥一口一个首长。“首长,我王猫子在部队的饭不是白吃的,说话办事讲究个踏实。”王猫子嘴里喷着酒气,神情既诚挚又兴奋,“首长若将工程发包给我,我王猫子愿立军令状,干不好首长就砍我的头!”王猫子伸出巴掌,做成个大刀模式,在脖子上狠狠一拉,“即使首长不砍我的头,我也要一头碰死在首长的脚下,以谢首长的知遇之恩。”胡大祥笑了,说:“王猫子,你他妈的别灌了几口马尿,就在这里使邪劲儿。有本事到招标会上去。”王猫子就在苏云鹏的暗示下,准备了一套详尽方案,报价低,工期短,部分工程还自带资金,胜出其他建筑队许多。胡大祥就将工程给了王猫子。这中间,自然也有看在过去同是军人的份上,照顾王猫子的意思。现在苏云鹏陡地说王猫子心虚了,怯了,就觉奇怪,说:“干工程还怕人看?怕人看肯定有鬼。这说明我天天来,恰恰来对了。”
       苏云鹏只好苦笑:“首长干武装的时间太长,可能还不了解行情。你频繁出入工地,王猫子以为你在催水钱呢。”
       “什么水钱?”
       “水钱也叫回扣。建筑业的水钱约在10%至15%之间。1200万元的工程回扣款便是120万至180万元……”
       苏云鹏尚未说完,胡大祥已明白了,骂道:“妈的,瞎了他的狗眼!叫这小子放心,老子来工地是查看工程质量、进度,不是催水钱。工程干好了,一好百好,老子决不吞他一分钱的水钱。”
       苏云鹏立正站着,模样像在部队听首长的训示。等胡大祥气平了,才说:“首长骂得好!王猫子这狗东西中毒太深了,把首长也看成贪官污吏了。”接着又压低声音,“不过话说回来,首长,这事也不能全怪王猫子,全是叫党内的腐败之风逼的。”
       胡大祥就睥睨着苏云鹏。
       “首长,这些知心话我只敢对你讲。你没看,地方上不少人当官伊始,不管有无需要,便忙着大兴土木搞建设,美其名曰干实事,开新局,实际上这是一箭双雕,借机发财。工程完工了,个人的腰包也塞鼓了。对上可以拿这些所谓的政绩邀功,作为向上爬的资本,对下可以拿这些所谓的政绩惑人耳目,欺骗舆论。如今哪个当官的不走这条道?这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那纸能包住火?”胡大祥嗤道,“揭露出来不就身败名裂了?”
       “怎么会揭露出来呢?”苏云鹏再次低声,“这些包工头在社会上混,讲的是个义气。即使将他们送进大牢,他们也会片言不露的。他揭发了当官的,谁去救他?即使放出来,从此又有哪个当官的敢把工程包给他?这不是自绝生路吗?只要当事者不言,天地无口,绝对万无一失。”
       胡大祥微笑着不吱声。苏云鹏以为胡大祥心动了,就暗自得意,不料胡大祥突然一声断喝:“苏云鹏,你小子别给我灌迷魂汤了!你看看报纸、电视,每年下来,全国有多少贪官污吏被绳之以法,被送上断头台?”
       苏云鹏心下一慌,嘿嘿一笑:“那只是冰山一角。潜在海下的冰山有多大谁说得清?”苏云鹏觉得应该将想说的话全说出来了,便朝胡大祥身旁凑了凑,“首长,你我肯定不会要这水钱,但你不要我不要,能挡得住别人不要?如今在老百姓眼里,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没几个清廉的。他们看重的不在你捞没捞,而在于你捞了的同时给百姓办没办事。你事办了,也捞了,而且捞之有度、有道,他们也还认为你是个好官。用官场语言表述,这是法人负责制,责权利统一……”
       “好了好了。”胡大祥厌烦地一挥手,“你他妈的别拿那些歪门邪道当真经了!县光荣院是夕阳工程,积阴德的工程。苏云鹏,我们要秋毫无犯,问心无愧,对得起全县的父老乡亲!”
       胡大祥刀枪不入,苏云鹏就有些泄气,暗里发狠道:“妈的,不信你是神不是人!”
       胡大祥虽察觉了苏云鹏的不轨之心,却未将其调离。一则建光荣院事属优抚股职责,中途换将,于事不妥;二则苏云鹏肯吃苦,能做事,一时还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思之再三,胡大祥把王猫子喊来,当着几个副局长的面将对苏云鹏说的那些话又掷地有声地说了一遍。王猫子有些怯,不停点头,诺诺而去。自此,胡大祥为避嫌疑,很少去工地了,而将工程的检查督促之责交给了一位副局长。胡大祥自以为不会再有口舌了,哪曾想,金钱那只魔幻般的手却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其推到了悬崖之侧。
       工程行将完工时,王猫子乘胡大祥外出,去了他家。他将一个装满百元大钞的箱子砰地放在桌上:“何大夫,胡局长让你管好。”说完,转身走了。何慧平打开一看,“啊”的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了。何慧平好容易冷静下来,提起箱子就去找王猫子。她不是不爱钱,但工程一上马,胡大祥就告诫她,不得私收包工头的钱财。何慧平对丈夫虽连讽带刺,没明确应承,心里却知道利害。此次王猫子若是送几百元礼品或千把元现金,也许推辞推辞就收了,但收下一箱子钱,便是坐牢杀头的大事。她不能将丈夫往火坑里推。
       何慧平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王猫子。王猫子正搂着一个小姐喝酒,手在小姐的裙子下摸着抠着。小姐嗲着声,在王猫子身上扭来扭去,猛然见何慧平进来,就愣了。王猫子支开小姐,讪讪地笑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何大夫……”
       何慧平将钱箱扔在地上,一脸的冰霜。
       王猫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嘻嘻一笑:“何大夫,我只不过按规矩办事。在沙河县我包的工程不在少数,哪个当官的不收水钱?何大夫何必这么认真。”
       “王猫子,你不是不知道吧,我丈夫从来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
       何慧平走了。王猫子向钱箱踢了一脚。
       “开眼开眼。”王猫子端起桌上的高脚杯,咕咚一声将酒吞了,“好!胡局长是个人物,自己不贪,老婆也教育得好。”王猫子四脚八叉地仰在沙发上,想了一阵,便给苏云鹏打电话。
       苏云鹏见王猫子为难,便不阴不阳地笑着:“你小子多动动脑子。钱套不住,房子套不套得住?老的套不住,小的套不套得住?”
       王猫子明白了,“对呀!胡局长的儿子胡小祥不在省城做事吗?送套房子给他,不显山不露水,岂不两全其美?”
       主意一定,王猫子喝酒玩妞的兴致没了,提起皮包就走。他要连夜去省城,会会建筑上的朋友。小姐扑上来不放,王猫子便搂着小姐钻进了宝马车,朝省城赶去。
       胡小祥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工厂做事。工厂不景气,薪酬又低,胡小祥与女友花前月下,歌厅酒榭地进出,入不敷出,拮据得有时连房租也付不起。钱对胡小祥就显得特别重要。王猫子在省城朋友的帮助下,在交通便捷的中心地段买了套三室一厅的住房,装修完毕,一应电器、家具制齐,便揣着房产证去见胡小祥。王猫子说,胡局长是他所碰到的最正直清廉的官员,将那么大的工程发包给他,却一分钱的水钱不拿,令人不知说什么好。知恩不报,他将终生难安。这套破房,实在不成敬意,万望胡小祥一定收下。胡小祥早听母亲说过王猫子送钱一事。母亲未收,便深为惋惜。他觉得父亲是上个时代的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像父亲这种理想主义者,难免活得拘泥、沉重,成为世俗社会的笑柄。他不能学父亲,即令想学也学不了。当然,他也不会不知轻重,明火执仗地去夺去抢。但别人送到嘴里的肉,不一口吞下难道还要吐出来?吐出来,送肉的尴尬,传出去,谁又敢再送肉来?然而胡小祥毕竟在省城见过世面,知道不能就这样将房产证接了。他要过父亲这一关,也要防王猫子反咬,就说与女友商量商量再说。
       再次见面时,胡小祥往新居的沙发上一坐,如同领导作报告一般,拣一些清正廉洁的话,大讲特讲一阵,直讲得王猫子脸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后,才话题一转:“王猫子,房子是绝对不能收的,但现在我经济紧张,也无钱买房。这房子让我先住着也行,算是借你的,每月付你租金。空口无凭,立字为据。我先给你打张借条。”
       王猫子本已绝望,陡然间又峰回路转,不由大喜,忙说:“见外了见外了。小祥,你要打借条还不如打我的耳光。”然后将房产证偷偷塞在桌布下,转身就走。胡小祥装作没看见,亲亲热热地送王猫子出门。他把与王猫子的谈话悄悄录了音。然后才将母亲何慧平接来,共庆乔迁之喜。
       何慧平见房子如此宽敞、舒适,自然喜不自禁,但一想到此事牵涉到丈夫的政声、安危,又不免心惊肉跳。胡小祥说:“妈,没事。你们生活在沙河县这小地方,没见过世面。在省城,给当官的送什么的没有?住房、别墅、轿车、股票,办出国,办留学,办绿卡,动辄百万、千万,谁慌了怯了?这世界从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套住房满打满算,大不了30万元。爸爸将那么大的工程包给了王猫子,收这么套住房已是清廉得不能再清廉了。再说有言在先,房子是借住。有录音为证,不怕他反咬。”
       何慧平左右不了丈夫,也阻拦不了儿子。回到家,在胡大祥面前就如做了贼般地心虚。忧心忡忡地过了两个月,没料胡大祥还是知道了。
       工程临近验收,苏云鹏一脸诡秘地对胡大祥说:“首长,最近没去省城看看儿子?”胡大祥不明白苏云鹏的意思,说:“看儿子?哪有时间?”苏云鹏便微笑着眨巴了一下眼睛。胡大祥心头一紧,想起王猫子瞒着他给家里送钱一事,又想起妻子何慧平不久前被儿子接到省城,回来后心神不宁的模样,心中起了疑惑,回家便问何慧平。何慧平不敢隐瞒,说了事情经过。胡大祥大怒,带着何慧平急如星火地赶到省城,连训带骂,暴跳如雷,要儿子将房退给王猫子。但儿子的女友已身怀六甲,肚子挺得老高,快要生了,再不结婚就要贻笑大方了。房子退了回去,两人就无栖身之地。
       何慧平将那个录音带递过去:“大祥,房子说好是借的,有录音为证,你怕什么!”胡大祥一把将录音带摔碎,说:“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追查起来,谁能相信这种把戏?”胡小祥就说:“爸,那你就掏钱给我们买房吧。”胡大祥拿不出那几十万元钱来,神情便有些泄气,更让他难堪的是,未来的儿媳挺着肚子跪在他的面前,求他看在未出世的孙儿面上,放他们一马。胡大祥睥睨着未来的儿媳,一脸的蔑视。未婚先孕已让他老脸无光,现在又跪地露出一副死乞白赖之相,他怎能听得进,容得下。他不便向儿媳发作,来回走了一阵,又不依不饶地骂着儿子。胡小祥再也按捺不住了,跳起脚来与他大吵,说他沽名钓誉,六亲不认;说他赶尽杀绝,没有人性。
       胡大祥热血涌头,啪的一声,一耳光将儿子打到了墙角。胡小祥口鼻出血,歪在墙角半天动弹不得。何慧平惊叫着扑向儿子。胡小祥就在母亲的帮助下,挣扎着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口鼻,恶狠狠地说:“好!你打吧!”他一把扒开衣服,冲到胡大祥面前,吐着一嘴的血沫:“你不是一级战斗英雄吗?你不是会杀人放火吗?我今天就成全你,让你再当一回拒腐防变的英雄,将你亲儿子杀了。”胡大祥看着儿子满脸的鲜血,看着妻子及未来的儿媳哭成了一团,束手无策了。他当然不能杀死儿子,也当然不能向他们屈服。但不屈服又能有什么好办法?他只有撤退,只有偃旗息鼓,拖刀而走,想想又不甘心,便咬牙切齿地一跺脚,发狠道:“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配当我的儿子。从此我们一刀两断!”拉着妻子何慧平就回了县里。
       这一急一气非同小可,胡大祥在床上躺了三天,心火上攻,满嘴的水泡。何慧平流泪安慰着:“大祥,我知道,我和小祥都错了。但错就错这一回,下回打死我们也不能再错了。”
       胡大祥万分地悲伤:“慧平,我胡大祥为人做事,到了这个份上,可以对一千次,对一万次,但错一次,名节就毁了。今后我将何以做人,何以面对战友、首长,何以面对全县的父老乡亲?”
       何慧平无言以对,哀伤地望着丈夫。
       “现在我算明白了,”胡大祥长叹一声,似乎经过这三天的煎熬,已悟透人生三昧了,“在这世上,不是想当好人就一定能当好人。出污泥而不染,不过是人生的一种理想。慧平,好人难当呀!可不当好人就自甘堕落么?”
       三. 有苦难言
       胡大祥不再着军装上班了。他觉得再穿军服,便亵渎了军人的称号、英雄的美名。他已是败军之将了。败军之将何敢挺胸昂首,出入大庭广众?他先是穿套中山服,想想不妥,中山先生以天下为公,他怎么敢仰视“天下为公”这几个大字?于是换了夹克衫。即便是犯人也穿夹克衫,夹克衫从此就成了他的固定着装了。胡大祥一下就老了。不仅精神萎顿了,面容也憔悴了,两鬓生出稀疏的白发。民政局的人见胡大祥一下老成这样,有些心疼,说:“胡局长太操心了,太不要命了。”心里对胡大祥的敬服就更进一层了,与外单位的人说起胡大祥,都极尽赞颂、夸奖。外单位的人就对民政局摊上了这么好的领导十分羡慕,也自觉不自觉地到处说胡大祥的好话。胡大祥清正廉洁、勤政爱民的美名就传扬得更广更远了。
       胡大祥脱了军装,苏云鹏也脱了军装。胡大祥见了,就冷笑道:“苏股长不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他觉得,一到民政局,苏云鹏就给他下了一个无形的套子,处心积虑地诱惑他钻进去,成为他的猎物或工具。
       苏云鹏知道胡大祥就范了,笑得满脸灿烂。
       “首长,谁也没逼你,是你自己逼自己。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首长的观念真得改一改了。”
       胡大祥拂袖而去,心里对这个阴谋拉他下水的人充满了鄙夷。
       他没参加工程的验收,但对工程验收却十分经意。好在人人都说工程质量不错,胡大祥的心才安了一些。他决心将王猫子的房钱还了。不还这笔钱,他觉得自己在民政局的一言一行都是虚的,如同骗子说谎,演员演戏。他将家里的存折、现款全部搜罗出来,凑足了10万元,然而比起应付的房款,还差之甚远。
       胡大祥想了想,就摆了一桌酒,将县里几个还算知心的科局级领导请来,说了借钱的意思。几个科局级领导以为听错了,狐疑地看着他,当证实所问不虚时,一个个哈哈大笑。他们认为胡大祥在耍手段,玩把戏,搞障眼法。民政局本来就是个有油水的单位,现在又完成了那么大的工程,胡大祥能缺钱花?即令胡大祥廉洁,那漏在他手边的钱角子也够他花个十年八载的。于是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起来:“胡局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给谁来这套也不能给我们哥几个来这套!”“大祥,你可真是我们县的孔繁森呀!”
       胡大祥明白客人们想的什么,腻歪得如同吃了几只苍蝇,阴沉着脸说:“我不是孔繁森,但孔繁森就不是人当的么?”
       有人看气氛不对,就拍拍胡大祥的肩:“大祥,别认真别认真。兄弟们不过开个玩笑。”
       胡大祥苦笑着摇头。他明白,这些人不相信生活中真有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的人,即令有,也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在宣传上有意无意地抬高、拔高。但历朝历代,无论社会再黑暗,再腐败,再没落,不也有埋头苦干、舍生取义、廉洁奉公的人吗?不也有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吗?难道改革开放,经济繁荣,社会进步的今天,这类人反而会销声匿迹,荡然无存?这类人永远都是存在的。它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延续。
       他曾经与县委老书记讨论这个问题,谈到激动处,不由惺惺相惜。尽管他们都不曾幻想忝列其间,却都有一种深刻的认同和崇敬。老书记大声吟哦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大祥,让我们共勉吧!”
       现在话不投机,那酒就喝得索然无味,勉强吃完这餐饭,胡大祥就再也不敢想借钱的事了。但不借钱,王猫子的房钱又还不上,只得苦着脸动员妻子去借。何慧平对丈夫执意还钱本来就不满,现见他又逼自己借钱,再也忍不住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数落起来:“借,我到哪里借?你要脸皮我就不要脸皮?转业时,我就劝你,找个好单位,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如何?你有那么多荣誉,拿荣誉去换钱呀,用英雄奖章去卖钱呀!男子汉大丈夫,弄得父子反目,家徒四壁了,还要逼老婆外出借钱还债。胡大祥,你多光荣,多有能耐呀!”胡大祥作声不得,拿了那10万元钱送给王猫子,说:“我倾囊而出,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以后再还。王猫子,请你缓一缓。”
       王猫子见胡大祥那副沉重模样,心里有些难过,说:“首长,我知道你正直清廉,心口如一,不是装出来的。但社会到了这一步,你也不要太难为自己了。你不要将我送房子的事和工程联系在一起,就算我送给一个清官的、好官的,行不行?首长,你不要心里过不去。建光荣院、家属楼的钱,都是你跑上跑下,千辛万苦要来的,不是你,全县几百名孤寡老人能有这么好的归宿?民政局的干部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楼房?别人吃肉,你喝口汤有什么不应该的?”
       胡大祥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但不一会儿,又陷入深深的悲哀。他曾赴汤蹈火,不惧枪林弹雨,所向披靡,如今却怎么处处受掣肘,左右为难,踏不平金钱的关隘?胡大祥感到一着不慎,今后心虚胆怯的不再是王猫子,而是他自己了。他再也不能如往昔那样挺胸做人,把握自己的命运了。
       王猫子见胡大祥还是放不下,又说:“首长,就算你心里过不去,今后多给人民办好事,不就补回了。”王猫子将那10万元钱死死塞在胡大祥口袋里,胡大祥无论如何也不依。王猫子突然一头跪下,说:“首长,你不要将王猫子不当人看,也不要将天下的包工头都看成小人。‘衣食足知荣辱’,我王猫子是识好歹,知荣辱的。你要是硬逼着我收这钱,首长,你就把我杀了!”
       胡大祥心里有些酸,觉得过去小看王猫子了。他不好再与王猫子硬扯,便说:“王猫子,不还钱是绝对不行的。你现在不收,等我凑足了,再一次性还你。”
       “首长,你还是信不过我?”王猫子爬起来,眨巴着眼睛,“首长要防的不是我,是苏云鹏。你别看他表面和气,这小子的心阴毒着哩。”
       胡大祥未置一言地走了。年终,县里调整干部,胡大祥便找县委组织部,要求将苏云鹏调走。苏云鹏便去了县棉花公司。
       临走时,苏云鹏平静地对胡大祥说:“首长,多谢你给了我一次为沙河县人民服务的机会。”胡大祥真想一把捏死这个心口不一的小人,但眼望墙壁,一动未动,只把深沉的愤怒与鄙视埋在了心里。
       胡大祥办完这事,决定去找老书记汇报,何慧平一听,吓了一跳,一把扯住他:“大祥,你疯了!这不是授柄于人,自投罗网吗?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已经被拖下水了,上了岸衣服也是湿的。你还怎么让人家再尊敬你,佩服你……”
       胡大祥咬牙切齿地瞪着妻子。
       “我不是要人家尊敬我,佩服我。我只是想活得真实、自在,活得问心无愧,晚上不做恶梦。”
       “你以为你只是为你活着?你得为家庭活着,为妻子、孩子活着。你汇报了,小祥的房子就得退出去。小祥能颠沛流离,儿媳能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吗?再说,民政局得了王猫子水钱的,还有多少人?一旦全抖出来,他们就要众口一词地咬你。你想洗清自己,到时不仅洗不清,还会越洗越黑,身败名裂。说到底你不是重名轻利吗?不是要保持荣誉,无愧于英雄的称号吗?自投罗网,就什么也保不住;息事宁人,还能两全其美。大祥,还是适应环境,脚踏实地过日子吧。”
       胡大祥左右为难,欲哭无泪,啪的一声,扇了自己一耳光。他听了妻子的话,没去找老书记,可是一到晚上,却恶梦缠身。他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守卫在阵地上,弹尽粮绝,敌人潮水般地扑来,猛烈地向他开火;他梦见刑警扯掉他军服上的军功章,一把将他推进大牢;他梦见战友、首长、百姓在指斥他,喝骂他。胡大祥就在梦中喊杀,喊打,申辩,哭泣。恶梦醒来,便是一身冷汗。何慧平心痛如绞,一边给丈夫擦汗,一边安慰着:“大祥大祥,没事没事。”但妻子的抚慰却丝毫也不能缓解胡大祥的焦灼、恐惧,恶梦依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缠绕着他。
       何慧平就感到丈夫是个怪人。县里不少官员有贪赃枉法之嫌,都没事人一样,趾高气扬,心安理得,怎么胡大祥就弄得颠三倒四,寝食难安呢?一个打过仗的人,一个在死亡面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人,胆子到哪里去了呢?胡大祥说,这是两码事。人与人不一样。他有些度日如年,支持不住了,决心及早去找老书记说清楚,不再在梦中苦苦挣扎了。他觉得在沙河县,只有老书记能理解他。
       老书记的儿子战死在南方。冲锋时,误入雷区,双腿被炸断了。他挣扎着向前爬,向前滚,地雷就一声连着一声地炸,终于打开一条血路。战友们冲上去了,老书记的儿子却尸骨无存了。清点遗物时,只有留给老书记的几套军装和几张照片。那时,老书记还年富力强,担任着县经委主任。但自此,他就将儿子的照片放大,挂在了办公室里。每天上班,他都要在儿子的照片前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用心语对儿子说:“孩子,爸爸要向你学习。”每到八一建军节、国庆节、儿子的生日、忌日,他都要穿上儿子留下的军装,与老伴去野地采一束野花,献在儿子的照片前。他们就这一个儿子。儿子永远活在他们的心里。这程式一直延续到他当了县委书记之后,延续到他垂垂老矣,面临退休。老书记心里有这种情结,因此就对现役军人、复退军人充满着脉脉温情。胡大祥与老书记相识,是在战争后期,他作为英模代表团的成员来县里作报告,礼堂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胡大祥讲到惊心动魄处,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胡大祥的英名便迅速传遍城乡。老书记特地捧着儿子的照片去宾馆看他,拉着胡大祥的手,泣不成声,模样就像看到凯旋的儿子,令胡大祥肝肠寸断,热泪横流。后来,胡大祥转业到沙河县,老书记就视他为最亲近、最可信任的人。
       胡大祥走进老书记的办公室时,老书记正埋头看一份文件,一见是他,立刻起身招呼,眼里充满了慈爱。他泡了杯香茶递到胡大祥的手里,问:“有事?”
       胡大祥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大祥,是不是心中不安?”
       胡大祥的头嗡的一声,以为老书记已知晓他的贪赃枉法之行,惭愧地低下头去:“是。老书记,我对不起……”
       “大祥,这事不怪你。我知道这绝不是你鼓动光荣院的老人这么做的。”
       胡大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望着老书记。
       “光荣院的老人们到我这里来,闹着要给你立生祠,树功德碑,虽然带有封建迷信色彩,我没同意,但内心确实受到震动。大祥,这说明我们共产党人只要真正为人民办事,人民就会拥护我们,热爱我们。”老书记情绪有些激动地踱着,“大祥,我不知如何表彰你,感激你。你为县里的勤政、廉政建设带了个好头,树立了一个生动而有说服力的榜样。”他顺手捧出一堆信放在胡大祥面前,“这些信来自各行各业,有干部,有群众,全是表扬你,为你请功的。你好好看看吧!”
       胡大祥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脸的诧异,一脸的无奈。
       “老书记,我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好。我很惭愧……错误很多,有些错误甚至是不能原谅的……”胡大祥字斟句酌地选择着词句,就要说到收下了王猫子的那套住房时,老书记却挥了挥手,中途打断了他:“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能没有缺点?你又不是圣人,党组织也从来没有要求哪位英雄模范是圣人。大祥,你又何必苛求自己?”他又拿出一份《纪检通讯》递给胡大祥,“过去,《纪检通讯》登反面的东西太多,虽然反映了县委整顿党风、党纪的决心,但正面引导不足。我已经告诫县纪委,今后要多抓正面典型,这一期的《纪检通讯》就是表彰你勤政爱民的模范事迹的。这些群众表扬你的来信,我也作了批示,要一封封在《纪检通讯》上登出来,以正视听,以励斗志。”
       胡大祥再也坐不住了,说:“老书记,使不得使不得。你将我举到半天云里,要是我不像群众所说的那样好,不像你希望的那样好,一头栽了下来,我跌得粉身碎骨也就罢了,对沙河县的党风党纪建设损失就大了。”
       “不会。你是受过战争考验,过了生死关的人。”老书记显得很自信地望着胡大祥,“我阅人无数,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不会栽下来的。”
       “老书记,老书记……”胡大祥本想说,我收了包工头的房子,但在老书记那种信任的眼光前,还是没能一口说出来。说出来了,老书记会多意外,多伤心,精神上的打击会有多大!他只能改口,“老书记,人总是在变的,好人可能变坏,坏人也可能变好。一念之差,就可能毁了一个人一世的名节。我无法保证……我是人不是神哪,老书记!”
       “对呀,你有这样的觉悟,认识,还能变坏了,变得我不再认识你,信任你了?”老书记显得语重心长起来,“大祥,党风建设,怎能没有人民群众信得过的正面典型?可惜我们县这样的典型太少了。大祥,你以为你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为家庭活着?不,你在为党的事业活着,为履行党员崇高的诺言、义务活着。县委培养你这个典型,是事业的需要,是勤政、廉政的需要。如同当年你在战场作战一样,让你冲锋,你能不去冲锋?”
       “此一时彼一时。老书记,我不是不想冲,怕的是名不副实,冲不动了。”
       老书记有些不解地看看胡大祥:“冲不动了?你还没倒下,怎么就冲不动了?胡大祥,你看看我的儿子,”老书记自豪地一指儿子的照片,“他可是被敌人的地雷炸翻在地,还在冲锋。”
       胡大祥仰面看着老书记的儿子,看着这个不曾谋面的英雄战友,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伤痛袭遍全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老书记的办公室,满眼噙泪,踉踉跄跄跌倒在沙河畔,扑倒在河水中。
       他愧疚的泪水与河水一起汹涌地奔流着。
       四. 无奈挣扎
       如画的风景从车窗外飞驰而过。胡大祥的思绪也如窗外的风景,闪闪烁烁,变幻纷纭。他想起了王猫子的死,也想起了那重重砸在苏云鹏脸上的一拳。
       王猫子死得很突然,也死得很蹊跷。胡大祥得知这一凶讯时,心中猛一激灵,既为王猫子惋惜,也为收受王猫子那套住房的事深深忧虑。王猫子不死,此事也许还能说清,王猫子死了,苏云鹏一旦东窗事发,他势必深受其害。这房钱再也不能拖了。他向妻子讲明了利害,何慧平虽然点头称是,但一说拿钱,却东扯西拉,王顾左右而言他。胡大祥急了,喝一声:“你怎么麻木不仁,不知轻重?”
       何慧平无奈,只得苦着脸说:“哪还有钱,钱都叫小祥拿去做生意了……”
       胡大祥吃了一惊,怒火陡起:“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这么大的事,竟不跟我打声招呼!”
       何慧平差不多要哭了:“打了招呼,你能同意吗?孩子下岗,生活无着,当父母的总不能行若路人,不闻不问吧?”
       胡大祥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猛一摔门,走了。他在沙河大堤上转了一圈,思谋再三,脚步一拐,便回到民政局。他想借笔公款,将此事了结。但30万元绝非小数,虽说是借,实际与挪用毫无二致。挪用属违纪,追究起来,少说也得受个党纪、政纪处分。但收受住房却是受贿,当以犯罪论处,两害相权取其轻,胡大祥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尽管心里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安,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胡大祥有些心虚地将主管会计召到办公室,要她逐条逐项地将账目报来,看看有哪些可以暂时挪动的资金。
       主管会计是位胖胖的中年女人,不知胡大祥撇开主管财务的副局长,突然查账出自什么目的。是听到传言,要追根究底,还是局里做人事调整,要将她换下?因此,那神色既紧张又有些疑惑。但女会计毕竟久经风霜,片刻的疑惑之后,便翻开账本,一一道来。胡大祥悄不言声地听着,女会计报到最后,他已敏捷地计算出民政局历年下来,还有近200万元的资金可供挪用。他有些暗暗欣喜,但临到借钱,却又开不了口。他在沙河县,向来公事公办,不贪不占,有口皆碑,现在开口便借30万,女会计会有何想法?胡大祥便犹豫着,掩饰地大口吸烟。
       女会计见胡大祥欲言又止,心下着慌,便试探地问:“局长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
       胡大祥牙一咬,终于下定决心,说:“你准备一下,我急等用钱,暂借30万元。”胡大祥说这话时,如同伸出脖子挨宰,一副既畏怯又痛苦的模样,那表情便有些怪异,有些严肃。但这表情却将女会计吓坏了,以为胡大祥绝不是要借钱,而是在戳她的痛处,在套她的话,便脸红红的,低头不语。
       胡大祥以为女会计为难,就起身踱步,说:“有什么难处,你如实讲来,如有责任,一切由我承担。”
       女会计突然呜咽起来,说:“胡局长,我知道你明察秋毫,克己奉公,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此事是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了。我虽然把关不严,违犯了财经纪律,但借出的款项,每一笔都是经局领导批准的。要说得了什么好处,也只是当事人为表感激送来的一点烟酒。”
       胡大祥被弄糊涂了,愣怔片刻,才明白过来,转过身去,端坐在办公桌前,厉声道:“讲详细点儿!”
       女会计显然有所准备,拿出一沓借条递上:“这都是胡局长未到任前的事。局长到任后,没人敢再借了。”
       胡大祥只得顺坡骑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翻着借条。借款人既有老干部,也有一般职工,还有少数几位局级领导,总人数不下数十人。每笔借款果然都有前任局长的签字。近200万元的资金被挪借得只剩区区七八万元了。胡大祥既倍感生气又自觉失职,如此大事,来局里这么久了竟浑然不知。他的指头在桌上狠狠点了两下,才压住怒火问:“这些人借这么多钱到底干了什么?”
       女会计见胡大祥不像想象的那样震怒,便壮着胆子说:“局长,沙河县干部职工借公款救急并非民政局一家,各科局情况大同小异,区别只在数量多少。你想想,县里财政困难,干部、职工工资本来就不高,每月工资发不全,该补助的又到不了位,只要不贪不占,不巧取豪夺,凭几个死工资吃饭,几家能有余钱剩米?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孩子上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买住房,哪一项开销不是几千、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周转不开,便只有借钱。不少人在单位搞了十几年几十年,头发都熬白了,碰到难处,叫天不应,求地不灵,可怜兮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来了,当领导的能不动恻隐之心吗……”
       推人及己,感同身受,胡大祥听得心头发苦发酸,怒火便悄然熄灭了。“哼,罢罢罢!”胡大祥喟叹一声,知道是无法借钱了,即令要借,民政局也拿不出这30万元来,便摆摆手,制止女会计再说下去。他呆呆地望着那沓借条,心想,此事定不可行,此风也断不可长,但干部、职工的困难也不能不考虑,看来只有兴办企业,才是解困脱难之策,便将那沓借条一推,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拟统筹解决。但当下还应公私分明。有的人借款近十年了,一分不还是怎么回事?你告诉分管副局长,拿出一个方案来,要借款人还钱,每月从工资里扣,扣多扣少视实际情况定。”
       女会计急忙点头,拿起借条退出,临到门口,又觉事情没完,问:“局长,我收礼的事……”
       胡大祥看了女会计一眼,眼角现出一丝笑意:“你一问就招,还算老实人。烟成了灰,酒成了尿,还能再变回来不成?下不为例吧!”
       女会计大出意料,感激涕零地一鞠躬,说:“胡局长,都说你刻板、严肃,没想你还如此宽容、宽厚,真不知……”
       胡大祥不停地摇手,将女会计要说的赞美之词挡回去后,才将门关上。他思谋再三,端端正正写了张借据,就去了王猫子家。钱还不起,欠得起。他得送送亡灵,给其家人一个交代。
       王猫子的灵堂设在一楼大厅。院内院外,花圈成阵,人头涌动,哀乐声声。胡大祥踏进灵堂的一瞬,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来送王猫子的人很多,有亲戚邻居,也有富甲一方的包工头、企业家,但有头有脸的政府官员却只有胡大祥一个。王猫子的妻子带着十多岁的儿子,按风俗跪迎一侧。
       胡大祥不管众人的惊诧,在王猫子的灵前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朗声说:“猫子,你虽出身贫贱,文化不高,但吃苦耐劳,肯学肯钻,有胆量,有热血,有良知,终成一番事业。虽有诸多不肖之行,但瑕不掩瑜,在男人中算得上一条汉子,在沙河县算得上一名企业家。本来还有发展,但不幸中年夭亡,可惜,可悲,可叹。猫子,泉下有知,受我一祭,走好走好。”
       胡大祥言出于衷,没半句溢美之词,却将王猫子的妻子及一干悼念者深深感动了。王猫子的妻子紧握胡大祥的手,将其延至楼上的会客室,感激至深地说:“胡局长,你能来送猫子,对他作了那么中肯的评价,是猫子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家的光荣。沙河县有多少官员与猫子称兄道弟,可猫子走了,竟无一人来瞧上一眼。不瞧也算了,恐怕还弹冠相庆,他们的贪赃枉法之行,从此可以死无对证了。人情如纸张张薄。没想胡局长来了……”女人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
       胡大祥急忙好言抚慰,待其止住哭泣,话题一转,便扯到了王猫子的死因上。王猫子的妻子苦着脸,半天才说:“这事坏在苏云鹏这小子身上。”接着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一年前,苏云鹏借棉花行情走俏之机,在省外贸厅搞到一笔钱,用来在沙河县建造一个大型棉花储备仓库。工程总造价约在800万元上下。这显然是一块肥肉,县里大大小小的包工头立刻趋之若鹜,千方百计想把这项工程揽到手。苏云鹏猜透了包工头们的心理,发包时,条件苛刻,标底很低,不少人望而却步,暗骂苏云鹏不是东西。王猫子倚仗实力接下了工程,带资进场,按期完工,但苏云鹏却一再违约,迟迟不肯将工程款结清,王猫子便压进现金约400万元。本来这笔钱对王猫子不算太大,但他事业发展了,承包的工程多达十余处,都是带资进场,一旦周转不灵,便处处掣肘,力不从心,民工的工资便一拖再拖。接近年关,讨要工资的民工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日娘骂老子,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几次下来,王猫子被逼急了,双手合十,对四周的民工作揖,说:“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不是我王猫子心黑,要昧你们那几个血汗钱,实在是苏经理、苏云鹏这小子不是个东西。近400万工程款压着不付,你们就是把我生吞活剥了,也是枉然呀!”
       民工们更气愤了,七嘴八舌地乱嚷乱吼。
       王猫子头一扭,想了一阵,突然计上心来,说:“这事怎么能完呢?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不是人多势众吗?沙河县就巴掌这么大块地方,你们分头去找,在苏云鹏家门口盯着,在宾馆酒楼发廊埋伏着,见到他就通知我。我去了你们就围上去,拍桌子摔板凳,说狠话重话,他要再不给钱,你们就将他和我一起扭住,往检察院魏检察长那儿送,保证这小子吓得尿裤子,二话不说,就地还钱。”
       民工们听得高兴,急忙散去。不出半天,果然将苏云鹏在发廊逮到。得知这一消息时,王猫子正在一家酒楼与一位朋友谈事,酒喝得高了,赶去时,车又开得太快,才上沙河大桥,便撞断护栏,翻到了河底……
       胡大祥听完,心中对苏云鹏的鄙夷就更深了。苏云鹏去县棉花公司不久,便有传言,说他掺杂使假,又骗又诈,买空卖空;说他索贿行贿,挪用巨款,去澳门豪赌;说他道德败坏,寻花问柳,包了二奶包三奶。这些传言自然流进了胡大祥的耳里。他觉得于公于私都应给苏云鹏一个警告,使他悬崖勒马,幡然醒悟,但公务缠身,成天忙得昏天黑地,难得碰到苏云鹏,这事就拖了下来。如今没想这小子连交往多年、称兄道弟的王猫子也要欺诈,致使其忙中出错,因车祸丧生,就觉得对这种人警告也是枉然。
       胡大祥不便向王猫子的妻子说出自己的想法,慨叹一阵,就提起房子的事情。他说了自己的难处,也讲了一番廉政、勤政的道理,便将借据递过以示信用。女人怔了怔,立刻从忧伤中醒来,现出一副能决能断的模样说:“胡局长,这事猫子生前给我讲过。我不信猫儿不偷腥,官儿不贪财,以为你也不过是做做姿态而已。但今天胡局长不避嫌疑,来送猫子,我就明白,胡局长真的是个好官、清官。这事猫子生前已经了结,你再提还钱一事,不是腌臜猫子吗?我能答应,猫子泉下有知,能答应吗?胡局长,你总不能让猫子背着包袱上路吧?”
       胡大祥执意不肯。女人就有些生气,三下两下将借据撕了,“胡局长,你要这样,我就代猫子求你了。”女人弯腰要跪,胡大祥惊得浑身一乍,连忙将其扶住,说:“错了错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不是我胡大祥有什么高尚之处。现在事情搞反了,叫我如何了结,如何担得起!”
       女人便换一种恳切的口气说:“胡局长,我们家不缺钱,缺的是好家风。你要真心待我,就将我儿子收为义子。让他跟着你学好,学做人做事,长大了,不要像他父亲,寻花问柳……”女人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不能在此时揭短,急忙住口。她抬头看着胡大祥,一脸的希冀。
       胡大祥不能答应,也不好拒绝,便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他起身告辞,空怀一腔感慨。
       这事便了犹未了,如丝如缕地拖着。但令胡大祥没有想到的是,大年三十,王猫子的妻子带着七八个包工头,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闯进门来,说:“胡局长,今天沙河县有实力的包工头都来了,他们想与你聚一聚,交个朋友。”
       胡大祥有些糊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与这些人,既不沾边又不搭界,手中又没什么工程发包,这些人要与我交哪一门子的朋友呢?但胡大祥毕竟是个豪爽的人,愣怔片刻,便满面笑容地说:“交朋友可以,多个朋友多条路。但礼是不能收的。送礼便俗了,不够朋友了。”
       包工头们见胡大祥态度友善,丝毫没有小瞧他们的意思,一个个露出灿烂的笑容,边放礼品边说:“胡局长,我们是佩服你的人品才上门来,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万万不要推辞。”胡大祥还要拒绝,一个身高体壮的包工头一把将胡大祥的手抓住,说:“胡局长,不要这样。你这样就是打我们的脸,不够朋友。我们知道,现在英雄、模范难当,上上下下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吃不敢吃,喝不敢喝,拿不敢拿,有难事要冲上前,有好处要让在后,操心费力,谨小慎微,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这点小意思就算是我们对一个好人、清官的慰问、补偿。你就大胆享用一下吧,胡局长!来日方长,身体搞好了,才能精力充沛地为人民服务,不是吗?”
       胡大祥有些感动,扭头去看妻子,何慧平已双眼噙泪,掩饰地扭过身去。胡大祥不再拒绝,点头道:“行!难得各位朋友的一片真情。今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说着便拉开了桌子。何慧平急忙下厨,王猫子的妻子就跟进去打下手,何慧平便小声问:“你怎么把他们给带来了?”王猫子的妻子回答说:“胡局长祭奠王猫子,感动的不仅是我,还有这些包工头。他们一个劲儿地夸胡局长是真英雄真模范真男人,当天就要来拜望,被我拦住了……”何慧平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几个包工头已将头探进厨房,说:“嫂子,简单点简单点,我们这些人什么没吃过?随便弄几个菜就行了。今天这场酒重在友情,重在气氛,重在心情。”何慧平一连声地应着:“行,行!就好就好。”
        待到开席,这场酒果然喝得痛快,那种爽朗、豪放,使胡大祥想起了在部队时战友们的那种无拘无束、心心相印的聚会。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喝酒了。席间,包工头们向他敬酒时,总要不时地问他有什么难处,需不需要帮助,如有难处,他们愿两肋插刀。胡大祥沉思片刻,便满斟一杯酒说:“各位,要说朋友,我胡大祥也只能算你们的一个穷朋友、无用的朋友。初次见面,本不该提出什么要求,但此事有关人道,一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不知当讲不当讲?”
       包工头们虽有几分醉意,但见胡大祥一脸肃然,便都放下筷子,认真地听着。
       胡大祥便说:“全县还有半数乡镇未建光荣院,一些孤寡老人衣不暖身,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其凄苦无依之状实在令人心下惨然。建造光荣院收养这些老人,使他们衣食无忧,安度晚年,刻不容缓。但多年来苦于经费无着,只能徒唤奈何。如各位朋友肯慷慨解囊,促成此事,也算一件功德,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包工头们愣住了,想一想,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此事牵涉方方面面,绝非一日之功,也非一时之力,因此谁都不好率先表态。面面相觑一阵,那位高大壮实的包工头才说:“乐善好施,救苦救难,历来是我国实业家的传统。胡局长这倡议我们不能拒绝。但怕的是,捐款一旦落到各乡镇领导手里,被挪作他用,岂不瞎子点灯——白费蜡?”
       包工头们认为此虑极是,就纷纷望着胡大祥。胡大祥说:“不怕!一切征地、税费手续由我负责。各位视财力大小,量力而行,逐年实施,负责设计、施工,这样就可杜绝一切弊病,将每一分钱落到实处。”
       包工头们又互望一眼,纷纷点头称好。胡大祥这才站起身,将那杯酒双手举过头顶,怀着一腔感激之情说:“我代表全县所有的孤寡老人,谢谢各位朋友。”他豪迈地一饮而尽,将酒杯当地朝桌上一放,“意气相投,情出于衷。今天这朋友没有白交!来,满上!”
       包工头们的情绪也被激起,纷纷站起,与胡大祥碰杯,赌咒发誓,一定要同心同德,促成此事。那酒便一喝再喝,觥筹交错,直至酩酊而归。
       开年后,几个乡镇的光荣院建设同时开工。这在沙河县立刻引起巨大反响。消息传到了省城,各新闻媒体纷至沓来,围住胡大祥争相采访。胡大祥应接不暇,心绪烦乱,说:“错了错了,该表扬、报导的是那些乐善好施、心地善良的包工头,你们围着我喋喋不休,不是主次颠倒,缘木求鱼吗?”
       记者们说:“权力是一种力量,金钱是一种力量,人格也是一种力量,而且有时是更重要的力量。你一游说,包工头们就马上响应,其间自有大文章,不深挖重写怎么能突出此事的主题呢?”
       胡大祥无法,就躲到乡下,来往于各工地之间,不与记者们见面,不期然却遇到苏云鹏。
       当时胡大祥正去一家餐馆吃饭,没想刚刚坐下,苏云鹏带着一干人咋咋呼呼进来,猛地一见胡大祥,立刻愣住了,接着就热情无比地迎上来,伸出双手说:“老首长老首长,没想在这里碰到你,今天请一定赏光,好好喝一杯。”
       胡大祥看着苏云鹏,厌恶地皱了皱眉。他想到了王猫子的死,想到了那被苏云鹏赖着不还的近400万元的工程款,一脸冰霜地问:“王猫子的工程款还了吗?”
       苏云鹏的笑容消失了,无趣地缩回手,说:“还了还了。这件事我有责任,对不起王猫子,也对不起他老婆孩子。”
       胡大祥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心想,这小子总算办了件人事。
       “老首长,赏个脸吧!”苏云鹏看了看身后的随从,小声说:“我们到单间边吃边谈,有不对的地方,老首长再批评教育。”
       胡大祥生性吃软不吃硬,见苏云鹏一副低眉顺眼、小心恭敬的模样,态度就缓和下来,觉得同为转业军人,又曾是他的下级,还是应向他讲明利害,拉他一把,就点点头,随苏云鹏进了餐馆的单间。
       三杯酒下肚,胡大祥单刀直入,说:“苏云鹏,好歹你也当过几天兵,受过革命理想教育,难道就真的利令智昏、良知丧尽,一点不计后果?”
       苏云鹏殷勤地给胡大祥倒酒布菜,没有抬头。胡大祥是沙河县的红人,是老书记最得力的臂膀,结交好了,关键时刻,能有大用场。因此,他必须忍气吞声,不管胡大祥说什么,他都应做出一副虚心模样,认真听着。他假笑着:“首长是不是听到什么谣言了?”
       胡大祥将听到的那些事说了。苏云鹏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
       “苏云鹏,我也是为你好。世上不卖后悔药,到时上了断头台,一切就晚了。”
       苏云鹏感到了胡大祥的真诚,就说:“首长说得对。我要向首长学习,今后做得巧妙一些。像首长,好处也得了,廉政、勤政的名声却如日中天,令人景仰。行事艺术比我高,不能不佩服。”
       “什么,你说什么?”胡大祥将酒杯往桌上一蹾,感到受了侮辱。他觉得苏云鹏把自己与他看成了一丘之貉,差别只在他比苏云鹏更隐蔽、狡诈。
       苏云鹏本是肺腑之言,没想触怒了胡大祥,便讪笑道:“首长,别误会。你真心待我,我岂能口吐虚言?这类事,要么不干,既然干了,干一次是干,干十次百次也是干。”苏云鹏显得很知心地说,“首长,我们可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命命相连呀!首长与老书记关系那么好,在县里威信那么高,今后我万一有事,首长可不能隔岸观火,见死不救呀!”
       胡大祥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悲哀。要说,苏云鹏的话也不错,他的确收了房子,得了好处,而且廉政、勤政的名声也越来越高了。但他从未想贪这套房子,只是因为穷,还不了王猫子的钱,无法了结这桩孽债。但这话说得清么,说出来又有谁相信?人们宁信官贪,不信官廉。他只能背负着这精神的枷锁一步一步往前走了,直到有钱了结此事。王猫子曾说,“首长要是心里过不去,今后多为人民办事,不就补回了。”这话深深打动了他,正是怀着这种救赎之心,他才跑上跑下,殚精竭虑,利用一切可能的关系,完成了乡镇光荣院的建设。有时为了资助穷孩子上学,他会掏空腰包。他怎么会跟苏云鹏是一丘之貉呢?苏云鹏出事,又怎么能指望他去帮其说项呢?他觉得今天的话是白说了,不仅是白说了,而且还被苏云鹏乘机羞辱了。
       胡大祥倍感愤怒:“那么,你是不思悔改,重新做人了?”
       苏云鹏见胡大祥变脸,笑容也冷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做了什么,该做什么,也千百次地考虑过后果。正是顾及后果,他才四处讨好县里的官员。那有形无形的保护伞,足够他左右逢源了。即令人算不如天算,一旦事发,不说私交,只说利害,那些身处高位的人也会上下周旋,明里暗里为他开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情没有胡大祥说的那般严重,但他不便与胡大祥说这些,只是觉得胡大祥假模假样,有些不可理喻,便说:“不是不想,是想也无用。人在名利场,身不由己,胜者为上,败者为下。舍此没有选择!”
       “混蛋!”胡大祥掷掉酒杯,低低地咆哮着。
       “是,首长。我混蛋,但红尘滚滚,名利场中,几人不混蛋?”苏云鹏觉得自己身为县棉花公司经理,职务已与胡大祥平起平坐了,他谦卑有加,一忍再忍,即使再忍下去,胡大祥也不会领情,便哂笑道:“不必作态,胡局长,你我之间,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胡大祥的手指像钢钉一样撒开来,多年来对苏云鹏的厌恶、蔑视、鄙夷在一瞬间爆发了。他照着苏云鹏那张胖胖的圆脸,一巴掌打去,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苏云鹏轰然倒地,刚挣扎起来,胡大祥又是一脚,苏云鹏便钻到了桌子底下。胡大祥看都不看一眼,抖抖袖子出了单间。他心中前所未有的痛快,似乎报了被他拖下水的一箭之仇。
       胡大祥向妻子说了打苏云鹏的经过。何慧平大吃一惊,说:“你怎么可以打他?”
       “我怎么就不能打他?在民政局我就想打他。早打了,这小子可能还走不到这一步。”
       “大祥,小人不可得罪。”
       “老子得罪了。怕他个鸡巴!”
       ……
       警车嘎吱一声,停在了检察院宽敞的车坪上。胡大祥从沉思中惊醒,来不及打量,便被刘天明带下车,向检察院的大门走去。刚刚踏上台阶,就见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被两名刑警押解着从大门走出,胡大祥正好与他撞了个照面。胡大祥愣了,那中年人也愣了。两人便双双停住了脚步。冤家路窄,胡大祥做梦也没想到这胖子竟是苏云鹏。苏云鹏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胡大祥。胡大祥眼里充满着仇恨,他知道,如仅是那套房子,没有苏云鹏的诬陷,传他的最多是县纪委,县检察院绝不会直接过问此事。那眼光便如火似电在苏云鹏的脸上缠绕着。
       苏云鹏已镇定下来,那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眨眨眼睛,仿佛在说:“首长,我没说错吧,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胡大祥嘴唇动了动,几乎要撕天裂地般地怒吼一声:“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不是陷害。有道是,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我不拉你作伴拉谁作伴?你是名人,他们不好处理你,也就不好处理我。”苏云鹏阴毒地笑着,意思是说:“首长,命中注定,我要沾你的光了。”
       胡大祥怒不可遏,手指又一次撒开来,但没容他动手,刘天明已大喝一声:“放肆!胡大祥,你想威胁检举你的同伙吗?”
       胡大祥的手颤抖着收了回来,恨恨地一跺脚,心有不甘地剜了苏云鹏一眼,便一步迈进了检察院的大门。
       五. 舍身殉志
       县检察院坐落在沙河一侧。一座旧式的三层楼房掩映在一片古槐中。
       胡大祥被拘押在检察院大楼顶层的一间不到6平方米的狭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摞公文纸,一支圆珠笔。他完全失去了自由,只能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反省思过,交代问题。好在房间的西向有扇小窗,胡大祥坐倦了,躺累了,可以站在窗前朝外看看。透过苍茫的暮色,从这里可以模模糊糊地望见曲折的沙河大堤,望见堤上满载抗洪抢险物资的卡车来来往往,但望着望着,便会长长地叹上一口气,重新懊丧地回头,一屁股坐在桌前。他眼神滞涩,脸色呆板,一次又一次地提起笔,一次又一次地将笔艰难地放下。他的思绪如千绕百结的乱麻,理不出头绪。于是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至将传讯室弄得乌烟瘴气。
       胡大祥不敢想象自己被押上法庭,接受审判的场面;不敢想象被投入监狱,与那些心理阴暗、罪行累累的各类犯人厮守度日的情景;不敢想象首长、战友、百姓对他的鄙夷、唾弃。他的心被深沉的恐惧紧攫着。
       “丢人现眼,你怎么就不死?”
       “早死了,该多干净!”胡大祥为自己没有早一点死亡而深深懊丧。
       他曾两次濒临死亡,但死神在最后一刻却怜悯地将他送回了。
       第一次死亡危险发生在1979年的一个神秘的夜晚。他带着一支突击队如一把犀利的尖刀扑向敌阵。硝烟烈火中,双方短兵相接,陷入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激战。
        胡大祥跃过堑壕,正要向前冲去,不料地上的一个伤兵陡地跳起,挺着刺刀向他扑来。猝不及防,胡大祥手中的冲锋枪哒哒哒就是一个点射。伤兵的脑袋被削去半边,倒下去却依然死死握着步枪不放,那扎进胡大祥腹中的刺刀便狠狠地拧着,他的肚皮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破碎的肠子混着血污一块涌了出来。他急忙捧起流泻的肠子,塞进腹中,扯出两个急救包将伤口扎紧,重新跳起来,指挥突击队与敌人死拼。
        他们赢得了那场战斗。胡大祥盘肠大战,指挥若定的英雄事迹成了参战部队的美谈。胡大祥却因伤势太重,在野战医院里昏迷了二十多天。
       胡大祥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是任人武部副部长时。到任不久,恰逢军分区首长来县里检查民兵工作。胡大祥陪军分区首长去了训练场。先是刺杀表演。接着就是立跪卧三种姿势的实弹射击,课目也还算完成顺利。首长们便频频点头,露出满意之色。临到女民兵手榴弹投掷,胡大祥那颗不安的心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位实弹在手、模样俊俏的女民兵,不知是想在连长赵长和面前显示一下潇洒英姿,还是想表现自己的沉着勇敢,手握实弹竟挥臂在空中抡了两圈,接着又得意地一笑,向赵长和飞了个媚眼。这片刻的心猿意马,便将她无可挽回地推向了绝境。她没看清前面的道路,一脚踩在一块小石子上,一个趔趄,手榴弹啪地脱手落地,冒着青烟旋转起来。
       观礼台上,首长们看得明白,纷纷站起,惊得说不出话来。紧跟那个女民兵身后的赵长和也吓得手足无措,既想去抓冒烟的手榴弹,又想去拉女民兵,犹豫中,人便僵在了那里。千钧一发之际,胡大祥从斜刺里冲来,大喝一声:“卧倒!”飞起一脚,将手榴弹踢了出去。轰隆一声,手榴弹在空中爆炸,嗖嗖的弹片如雨点般射向四方。胡大祥躲避不及,大腿、胸部被弹片击中,霎时血流如注。只是击中胸部的那块弹片碰在了胡大祥钱包里的几枚硬币上,胡大祥才躲过了劫难。
       如今胡大祥想用死亡来救赎自己,却无法死得那般英勇壮烈、堂堂正正了。假若他没有那样辉煌的经历,那么多崇高的荣誉,不是被太多的人当作偶像,当作榜样,被捧到半天云里供奉着,为了家庭、妻儿,他也许还能苟且偷生,像一切贪官污吏般破罐子破摔,厚颜无耻,走到哪步算哪步。但是他不能。他从半天云里落下,粉碎的不仅是他,还有一切善良人心中的信仰、期冀。这似乎比他本身的粉碎更惨痛,更可怕。
       胡大祥真想跪在那些对他充满信任、崇敬的善良人的面前,请求他们的宽恕。胡大祥热泪盈眶,苦痛难平,如同一个被囚禁在铁笼里的狮子,在房间反复游走着。精神煎熬到极处,就用头撞墙,坚硬的墙壁就发出沉闷的、连续不断的咚咚声。守在对面办公室里的刘天明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推门闯了进来。但胡大祥一听见脚步声,便清醒了,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刘天明四处打量一阵,未见什么异常,就疑惑地走到桌旁。他想看看胡大祥交代了些什么,翻了一阵,见其一字未写,眉头便皱了又皱。他盯着胡大祥,似乎很理解地说:“胡局长,我知道你很痛苦。”
       胡大祥面无表情。
       “我们没直接讯问你,是想给你次机会。”刘天明早已冷静了,语气中流露着关切,“我们尊重你的光荣历史,交代了可算主动投案。”
       胡大祥似听未听,一转身,四脚朝天地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决定什么也不再想,好好休息一下……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探头看看窗外。世界一片漆黑,晚风溜过窗棂,送来了浓重的水腥味,送来了沙河大堤报警的锣声,喧闹的人声。那些声音虽然隐隐约约,但在胡大祥心里,却如隆隆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他知道沙河大堤溃口了,那浓重的水腥味便是明证。
       胡大祥浑身一震,猛地拉开房门,高喊着:“刘天明,刘局长!”
       “干什么?”刘天明吓了一跳,急忙冲出办公室。
       “我要见魏检察长!”
        “大堤溃口了。魏检正在叶家洼抢险。”刘天明望着急不可待的胡大祥,“有什么给我讲!”
       胡大祥迈开大步,边下楼边说:“我是城关镇防汛抗洪指挥长,我要去大堤。”
       刘天明伸手拦住他,“交代写好了?”
       胡大祥拒绝回答。他盯着竖在面前的刘天明:“让开!”
       刘天明冷笑道:“不交代就想走人,办不到!”
        胡大祥毫不犹豫地将刘天明拨开。
       刘天明大叫:“快来人,抓住他!”
       几个留守的检察官跑出来,扑向胡大祥。他们尚未近身,不知怎么地已被胡大祥掀翻在地。
       刘天明气急败坏地吼着:“胡大祥,你这是向法律挑战!”
       胡大祥踏着没脚深的泥水,跑出了检察院。临到沙河大堤,他回头向黑森森的检察院看了一眼,眼里闪着决绝的光亮。
        叶家洼堤段严重溃口。
        堤段上下,人声鼎沸,机车轰鸣。报警的锣声此起彼伏,敲得人头皮发紧,心乱如麻。胡大祥登上大堤,举目张望,三里之遥有一片特别明亮的灯光。灯光下,奔跑的脚步声,嘭嘭的打桩声,哗哗的装石卸料声及人群不时发出的尖锐喊叫声交织在一起,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溃口下,汽车穿梭,火把如炽,黑影蹁跹,似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叶家洼筑着子堤,以堵住溃口溢下的浊流。这情景激得胡大祥热血奔涌。他似乎再一次回到了战场,听到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呐喊。
        他两手叉腰,一脚踏在沙石料上,看着沙河里翻滚的洪水。洪水已与大堤持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惨白浑浊的光芒,似乎随时会发动突然袭击,冲决沙河大堤。胡大祥深感形势险恶,大步流星地奔向溃口。他要与副指挥长赵长和会合,决战溃口,卡住洪魔的咽喉。
       副指挥长赵长和正处在精疲力竭、一筹莫展中。自大堤发生险情,他已在此连续奋战四个多小时了。一辆又一辆自卸车载着满满的沙石料,沿大堤的两侧倒行至溃口处,将成百吨的石袋、沙袋倒入滚滚的浊流中。如果就此不停地倾倒,堵住溃口也许不难,但堤面狭窄,倒车不易,大堤又经洪水长时间浸泡,不堪重压,来回走上十几趟,路面就泥泞不堪,开始下陷,再也经不起沉重卡车的来回辗压了。堵口的沙石料便只能人抬肩扛了。民兵们就在赵长和的指挥下,扛着沉重的沙袋,一波一波地奔向溃口,瞅准湍急处,将手中的沙袋抛下。但一只只沙袋在激流中如树叶般轻飘,转着圈儿,翻着筋斗,不一会儿就被扫入子堤的积水中。赵长和见不奏效,急得头上青筋直冒,一咬牙就带着几十个民兵,手持大锤,肩扛木桩,跳入水中,相互搀着扶着拉着,嗨哟嗨哟地打桩。抛进水中的沙袋有了木桩的支撑,才不情愿似的留了下来。但不一会儿,打下的木桩在洪水的冲击下便歪斜了,垒起的沙袋随之坍倒,被浊流一扫而下。慌乱中一些民兵支撑不住,便踉踉跄跄地在水中扑腾,手脚利索的被岸上的民兵救起,手脚慢的挣扎不几下便被洪流卷走。于是所有的民兵一声惊叫,争相爬上岸来。赵长和望着越撕越大的溃口,忧心如焚地喃喃道:“胡局长,胡局长,你怎么还不赶回来呀!”
        民兵们一下被激醒了。是呀,大堤严重溃口,为何就一直不见胡指挥长呢?历年抗洪抢险,都是胡大祥亲临指挥,民兵们已习惯于听到他镇定的声音,习惯于在他的带领下,生死不惧,赴汤蹈火。民兵们不知底细,就将疑问的眼光投向赵长和。赵长和欲言又止,一脸的沮丧。
       赵长和看了胡大祥留给他的纸条,心便空了。沙河大堤险象环生,随时都有不测之虞。他既没有胡大祥那样的人望,也没有他那样的经验,一旦出事,这责任如何担当得起?他不知胡大祥犯了什么事,也不相信胡大祥能犯什么事。胡大祥是他心中最敬服的领导,也是救他性命的恩人,现在遇到麻烦,他觉得于公于私都应帮胡大祥一把。赵长和便用电话向老书记告急,为胡大祥鸣冤。老书记默默地听着,一直没有回答。尽管如此,赵长和还是能想象出老书记震惊的表情。末了,只听啪的一声,电话挂了。老书记在那头似乎气愤地拍了桌子。赵长和的心这才轻松了。他知道老书记会出面向检察院要人。胡大祥还会重返抗洪一线。但几小时过去,胡大祥依旧未归,莫非是陷得太深,老书记无能为力?
       就在赵长和翘首企盼时,胡大祥赶来了。他站在一片阴影处,有些忐忑不安。一个有收受贿赂嫌疑的人,一个被检察院传讯的人,人们是否还信任他?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他觉得不在于自己有多大的魄力,而在于是否拥有民心,在于他们是否愿意在自己的指挥下,众志成城,勇赴危难。就在他进退两难时,突然有人惊叫一声:“胡指挥长!”民兵们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既惊又喜。
       赵长和握着胡大祥的手,热泪盈眶:“胡指挥长,你可回来了。溃口越撕越大,子堤危如累卵。城关十万生灵,生死系于一脉呀!”
       胡大祥心里暖流涌动。他没想到人们还这么信任他,拥戴他,于是伸手抹了抹眼窝的泪水,就大步走向溃口。他觉得为了报答这份信任,已万死不足惜了。胡大祥静静地观察着溃口,问:“怎么不试试沉车?”
       赵长和无言以对。沉车一事不是没有议过,但开车的司机众口一词,堤基太软太窄,载重卡车倒不过去。勉强试了几次,未及溃口,便陷入泥里或歪在堤侧。赵长和虽怀疑有诈,却不好说司机贪生怕死,只得作罢。胡大祥见赵长和不言,便不再问,将目光重新转向溃口。溃口浊流如瀑,轰隆隆地泻向堤脚。堤基的泥土就在这沉闷的喧嚣声中一寸寸地剥蚀、崩坍,发出难以支撑的呻吟。胡大祥心头发紧,决不能再有丝毫的延误了。
       胡大祥陡地挺直了腰干,如一位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决战沙场的将军,一把拉过赵长和说:“形势紧急,人工抛石,势单力薄,无济于事。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沉船了。成败在此一举。你赶快与总指挥部联系,调几艘大木船及20吨黄豆麻包来。”
       赵长和点头,急忙向总指挥部求援。当老书记听说是胡大祥的意见时,一边吩咐办理,一边就要胡大祥接电话。闻鼙鼓而思良将,胡大祥能重回一线,老书记岂能不百感交集?当得知胡大祥被检察院传讯的消息时,老书记真的震怒了。胡大祥是他手中的一把刀子,寒光闪处,能扶正祛邪,激浊扬清。他岂能不珍惜这把刀子。他想,抗洪抢险,事关全局,责任如天。魏检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传讯胡大祥呢?但想想魏检也不是孟浪之人,老书记便亲自去了叶家洼。魏斌声音沙哑,一身泥水,正向几个分指挥长交代着什么,见老书记满脸冰霜地闯来,便知是什么事了。他淡然一笑,将老书记请到一边,简明扼要地作了汇报。
       老书记有些伤心,半天才问:“难道不能缓缓再传?”
       “苏云鹏一案,省院催得很紧。”
       老书记沉默一阵,又问:“胡大祥真的收了包工头的房子?”
       “千真万确。这房子胡大祥的儿子已住了好几年了。”
       老书记垂下了花白的头颅。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谈话。胡大祥心事重重,神情沮丧,欲言又止,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话打断了。也许那次胡大祥找他,就是要说收受了包工头房子的事情,他却麻木不仁,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来意,以致让胡大祥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包袱。老书记为胡大祥痛惜之余,深感自己应负的失察之责。难道就让一个典型就此倒下?老书记问:“胡大祥怎么说?”
       “他什么也不说。”
       “魏检,胡大祥不说,是因他有不说的难处。”老书记的表情显得异常的平静,“这事他曾向我汇报过。”
       “什么?”魏斌大吃一惊,“你竟然会支持胡大祥收受如此巨额贿赂?”
       老书记缄口无言,接着面红耳赤地撒了个谎:“胡大祥向我保证,他一定要如数还钱,只是一时拉扯不过来。”
       魏斌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老书记。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这件案子唯一能够较真的问题便可以烟消云散了。但是凭着职业敏感,魏斌很快判断出老书记说了假话,便冷冷地说:“老书记,你如此不顾事实地替胡大祥开脱,真让我不知如何想。”
       老书记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知为什么,他由胡大祥一案,想起了牺牲的儿子,心情有些激动起来,“魏检,你可以随便想。可以把我想象得很坏,很没原则。但我自己知道,在沙河县,我不能做半点龌龊苟且之事,否则便对不起英勇牺牲的儿子。胡大祥也如我的儿子一样,有豪杰胆,英雄气。如今他虽转业地方,但热血不冷,锐气不减,信念不变,对此我深信不疑。魏检,你要马上放人,让他重回抗洪一线。有事没事,长江流域水落三秋再说。”
       老书记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魏检只好答应放人。但没容他将指示传达给刘天明,就接到报告,胡大祥跑了。胡大祥是真的去了大堤还是去了他处,魏检与老书记一时均难确定,便犯了狐疑。现得知胡大祥已在溃口坐镇指挥,老书记悬着的心落下了。然而胡大祥却不肯与他通话。老书记便对赵长和吼着:“叫他答话!”
       胡大祥狠劲地摆手,示意赵长和将手机关了。他万分愧疚,无颜开口,觉得只有堵住溃口,使城关免受灭顶之灾,才算是对老书记最好的回答了。
       木船很快调来,20吨装满黄豆的麻包也运抵堤下了。胡大祥一边指挥装船,一边捆绑炸药包。赵长和就带着民兵在溃口两侧准备了大量的沙袋、石袋、木桩。
       一切就绪,胡大祥才面色庄严地站在民兵面前,喊一声:“水性好的站出来!”立刻有十来个精壮的小伙子,在胡大祥的面前排成了一排。胡大祥又喊一声:“是党员的站出来!”又有三名小伙子走了出来。胡大祥端详着三名党员年轻的面孔,心里涌动着一种悲壮。激流沉船,生死只在一瞬之间。他和这几个年轻人,也许能活着回来,也许在木船起爆的瞬间,与麻包一起沉入水底。他死不足惜,只是这几个年轻人最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开始……胡大祥抿紧嘴唇,沉默半天,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出发!”
       四人立刻就跳上了木船。几位水性好的民兵不服,抢着要上。胡大祥想想,说:“行。驾条空船在后接应吧!”于是两条船前后溯流而上,驶向河中。水流湍急,光线黯淡,洪水冲击着船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偶有水鸟从树上惊起,嘎嘎地掠过船头,在人们心里激起一阵惊悚。
       胡大祥稳稳地操着舵,顺着湍急的水流,小心翼翼地驶向溃口。要恰到好处地将满载麻包的木船起爆,沉没在溃口处,成功的概率很低,为确保万无一失,胡大祥算了又算,导火索留得很短,只要点着,几秒钟就会起爆,难有回旋的余地。胡大祥望着滚滚的激流,一挥手,让随行的民兵撤到空船上。民兵们不肯,胡大祥就劝解道:“别作无谓的牺牲了,有我一人就行了。你们太年轻,今后还有很多幸福的日子。”民兵们无奈,含泪先后退下。
       胡大祥挺挺身,站稳脚跟,一摆舵,点燃导火索,顺流而去。他要赴龙潭闯虎穴,亲自引爆木船了。木船扑向溃口。导火索冒着火星,透过麻包的缝隙,箭一般地射向埋藏在舱底的炸药包。胡大祥站在麻包上,看着微光中木船上民兵们像星星般闪烁的眼睛,看着沙河两岸埋藏在夜幕中的阡陌大地、乡村城镇,心中百感交集。他要救城关十万生灵于水火,也要洗清污浊,救赎自己。胡大祥视死如归的模样,让船上、堤上的民兵们看得提心吊胆,暗暗捏着一把汗。溃口前,激流奔涌,木船箭一般地射过去。
       眼看船头就要从溃口一掠而下,陡然轰隆一声闷响,木船震颤了,瞬间断成几截。20吨装满着黄豆的麻包就在溃口处跌入滔滔的激流中,激起层层大浪。汹涌的洪水似乎被吓蒙了,绕了几个大圈,便大步后退。溃口陡然缩小。守候在溃口两侧的民兵见爆破成功,齐齐地大吼一声,跳入水中,打桩护岸。如雨点抛下的的石袋、沙袋瞬间便在溃口处垒成垛、砌成墙。
       溃口合龙在即,赵长和这才想起了胡大祥,急忙问乘船返回的民兵:“胡指挥长呢?”
       民兵们有点慌了,“他还没上岸吗?”
       赵长和情知不好,吼一声:“你们做他的后应,还来问我?!”
       一位民兵嗫嚅着:“爆炸的瞬间,我看见胡指挥长跳水了。谁知他没爬上岸来……”
       赵长和就急忙带人沿水面搜索。但夜幕重重,视野模糊,左寻右觅不见踪影,赵长和的心就如刀割锥刺般地疼痛起来,止不住大声地喊着:“胡局长,胡指挥长……你在哪……在哪呀?”
       不少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儿随赵长和一起寻找,赵长和见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顿时清醒了,返身吼道:“回去!溃口还未合龙!”人们只得心情沉重地返回,不时眼巴巴地看着水面,希望陡然出现奇迹,胡大祥能一下从哪朵浪花中冒出来。
       胡大祥在水中漂着。爆炸的瞬间,他敏捷地跳入了水中。但木船的一块碎片却如刀片般击中了他。他的右臂血肉模糊,再也抬不起来了。胡大祥屏住呼吸,让身体浮出了水面。他生在沙河边,长在沙河边,自幼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只要心中的那团气不泄,便能像船一样在水中飘着。胡大祥扯下一条衣袖,将受伤的右臂缠好,随波逐流地飘泊了一阵,便开始寻找那条接应的空船。但黑夜茫茫,河水浩浩,四处不见木船的踪影。他已被水冲到了下游,离溃口处有二里之遥了。胡大祥鼓足力气向岸边游去。他不放心,不知那些麻包是否沉在溃口处了;沉在溃口处了,包中的黄豆是否见水发涨,将那些难以觉察的缝隙弥塞住了?他想看一看,想继续指挥民兵抢险,让溃口合龙,但游了一会儿,就全身发软发虚,再也游不动了,只得屏住呼吸,重新在水面飘着,飘着。
       模糊中,胡大祥似乎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只因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
       ……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都在渴望辉煌,都在赢得荣光。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一样的风采在共和国旗帜上飘扬。
       ……
       胡大祥心里特别地感动,特别地舒畅。他知道,是解放军来参加抗洪抢险了。他无须再忧虑重重,放心不下了。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仿佛重归部队,走在威武雄壮的抗洪抢险大军中了。他在心中默默地唱着那支歌:咱当兵的人,咱当兵的人……胡大祥的意识模糊起来,心跳变得微弱,只是心中残存的那口气不曾泄去,他还在河面上飘浮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仿佛听到了身旁有快艇的轰鸣声,紧贴水面,有他熟悉的声音在回响:“胡大祥,你在哪呀?”胡大祥听出来了,这是老书记的声音。他有些激动,也有些惭愧。他想到了收受的那套房子,想到了被检察院传讯,感到无颜见老书记了,眼角便涌出了泪水。接着他又听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胡局长,你应一声,应一声。”“你回来吧,胡局长!”这是魏检察长和刘天明的声音。胡大祥的心陡地一颤,两条腿像弓弦般在水中弹了一下。他想到了那间拘押他的斗室,想到了审讯、监狱和人们的鄙视,不由叹息一声,憋在心中的那口气泄了,沉重的身体便向水中沉去,沉去……
       洪魔溃退,水落三秋,胡大祥失踪了。人们一直没能找到他的踪影。县光荣院的几百老人日夜聚集在沙河大堤上,满含老泪地呼喊:“胡局长,胡局长,你回来,回来……你回来呀,胡局长!”声音苍凉,袅袅不绝,夜深人静,听得全城关的人心都酸了。
       有老人找老书记建议:“我们就在叶家洼为他立个衣冠冢,立个碑,开个园。”
       老书记同意了。在胡大祥的衣冠冢旁,他为儿子也立了个衣冠冢。老书记说:“孩子,你跟大祥在一起,我放心了。”
       陵园开园前,胡小祥随母亲何慧平一起来了。他扑倒在父亲的坟前,泣不成声:“爸,房钱我已还了,我对不起你,爸!我一定要当个好人,爸……”
       陵园开园后,一天傍晚,魏斌带着刘天明来了。魏斌说:“死者为大,英雄为大。我们拜一拜吧!”两人恭恭敬敬地在胡大祥的碑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魏斌又说,“法不容情,法不徇私。胡大祥,如有来世,前生为鉴吧!”
       自此,陵园成了沙河县人们心目中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