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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千杯不醉
作者:岳 啸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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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种神药能让烈酒化为凉水,你是否可以千杯不醉?
       如果有一种神药能让烦恼化为希望,你是否可以百顺无羁?
       喜从天降
       县委书记张云峰一觉醒来,车子已经进入关门垭,到了关西县的地盘。
       他从车窗望过去,漫山遍野就像站了一群和尚,光秃秃的连根树毛也不长。山下一片片坡地上,长了些又黄又瘦的庄稼苗子,得了癌症似的半死不活。那些沟沟岔岔,别看下雨时暴发的洪水像一头头猛兽,到处吞噬耕地人畜,可到了秋旱马上就原形毕露,现出白花花的石头,像是一副副骨头架子,干得连蛤蟆喝的水都没有。
       穷山恶水,穷山恶水呀!张云峰不得不感叹。关东关西,一山之隔,两个世界呀!人家那里富得流油,这儿却是全国出名的贫困县。他到关西县当了两年书记,仍然山河依旧,面貌未改,想起来脸上就像喝醉酒似的发烧。一个多月前他喝酒喝得吐血,住进了市医院,市里的几位领导来看望,除了宽慰他,就是对他寄予厚望,鼓励他想方设法赶上关东县。今天他出院,打关东县地界经过,看到人家山上的树木青枝绿叶、地里的庄稼长得像日本的相扑手那样膘满肉肥,还有那一座座冒烟的工厂红红火火闹生产,确实令人艳羡啊。他眼睛眯缝起来,谋划着追赶关东县的方案,想着想着竟然迷糊过去了,等他醒来,已经到了自己的十八亩地。
       此时,张云峰两只眼睛瞪成杏,扫视着他领导的这个县,脑子里像装了个滑轮,飞快地转着。都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关西县却是农业无好地,工业无好厂……正当他心焦郁闷的时候,前面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串小轿车,停了里把路。
        张云峰感到奇怪,看样子不像堵车——轿车都停在路边;也不像上边来的检查团——检查团不会有那么多的车;莫非有车子翻下山崖,别的车子停着瞧热闹?也不像!他疑疑惑惑,叫司机停车。
       张云峰钻出桑塔纳,细看面前停的奥迪、皇冠、蓝鸟、红旗、雪铁龙……档次都不低,还有宝马、奔驰等高档轿车。这些轿车停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干啥呢?观风景?满目荒凉;难道是找碴儿抓反面典型?想到这儿他就浑身发毛。自己到关西县当书记,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效果不佳,一些在背后窥视县委书记位子的人,不想法子使绊子才怪!撤职罢官自己不怕,就是感到有些不服气,等自己先干完五年这一任也好啊……
       附近两个司机的牢骚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说:“咱日他姐!那个狗日的闲疯了,搞啥‘千杯不醉’,害得老子晒太阳。”一个说:“狗日的生产‘千杯不醉’,也不放到城里,却在这鬼不下蛋的荒山上,找个树阴凉儿都难。”
       张云峰循声望去,在一黑一白两辆奥迪旁,站着一胖一瘦两个油汗满面的司机。他凑过去问胖司机:“师傅,啥‘千杯不醉’呀?”
       胖司机翻眼看看张云峰:“你是打外地来的吧,还不晓得这里出了个能人张老黑?他发明了一种解酒的灵药,说是提前吃一颗,入席后喝一千杯也不醉,大家就给取名‘千杯不醉’。”张云峰会意地“哦”了一声。
       瘦司机接腔说:“这玩意儿出世不到一个月,就引起了轰动,各县市的小车,还有省城的、外省的小车,都蝗虫一样飞来,光咱就来了两趟,你说神不神?”
       胖司机又说:“咱还来了三次呢,县长说这是送礼佳品,专门派秘书操办。”
       瘦司机又说:“按说这是一个不小的买卖,可这个县的领导真是一群大傻蛋,对这个买卖不闻不问,要是放到县城办个厂,不日进斗金才怪哩!”
       一句话提醒了张云峰——嗯!这位师傅骂得好!自己住院不晓得“千杯不醉”,还情有可原,在家的一班人都是聋子瞎子啊?他感激地望望两位师傅,劝他们俩把空调打开,坐到车里凉快。
       胖瘦司机又来火了,没好气地说:“妈的,来一趟这么远!我们油箱的汽油开到县城就够呛,还敢开空调?”
       天上的太阳像一团火似的烤人,张云峰望望左右不见树影,不由心生歉疚。自己也是年年号召植树造林,钱花了不少,可栽的树呢?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请两位师傅坐进他的车里凉快,自己则大步流星向那出售“千杯不醉”的地方走去。
       神奇的鸡鸣泉
       离公路不远,有座山峰长得像只老公鸡,远近百姓都称它“鸡鸣山”。
       张老黑就住在公鸡嘴巴里。
       公鸡嘴巴是个不小的岩屋,岩屋里面有个筷子粗细的泉眼。相传,昔日的泉眼,天亮出水天黑断流。当年王莽追刘秀的时候,刘秀逃到此山,又渴又饿,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泉水已经断流,莫说做饭,就是喝口水解渴也难。附近老乡就捉来一只老公鸡,半夜里把它弄醒打鸣。真神!老公鸡一叫,泉水哗哗流了出来,救了刘秀的大驾。后来,刘秀得了天下,他不忘救驾之恩,便封这眼泉水为“鸡鸣泉”。泉眼旁边的山崖上,还隐隐约约看得见当年刻的“御赐鸡鸣泉”几个大字。
       张老黑的作坊,就设在鸡鸣泉边上。
       旧社会时,张老黑祖辈住在这个岩屋里。解放后,他家分了房子分了地,曾搬出了这个岩屋。可张老黑不守规矩,竟然违反基本国策,生了一胎生二胎,生了二胎生三胎,一气生了“五朵金花”。超生是要罚款的,在农村,先是牵猪,后是拉牛,再是扒房。可张老黑不怕,牵了猪就忌荤吃素,拉了牛就请人耕种,扒了瓦房就找几根木杆搭两间草房。按说张老黑已经有了五个女儿,老婆也已四十九了,不必再折腾生孩子了,可他不!他一定要老婆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还说啥“四十九,生个吹鼓手”。张老黑言中了,老婆真的给他生了个吹鼓手。正当他欢天喜地庆贺的时候,村干部带人罚款来了,他无钱可罚,村上就扒了他的草房。张老黑也不在乎,又回到住了几代人的岩屋。张老黑一夜回到了解放前,日子过得针尖挑土一样艰难。没想到他爹临死前,传给他一个秘方,改变了他的命运。
       三个月前,他爹咽气时,哆哆嗦嗦指着鸡鸣泉边一条石缝。张老黑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小包,打开是一张黑绵纸,写着一个秘方。他爹断断续续地说:“黑子,这秘方,是你爷、临死前、传给我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准用,用了,是要、短寿的……”张老黑细看秘方写得明白:用鸡鸣泉的水配鸡鸣山上的几种草药,可以制成一种解酒药丸,赴宴前喝一颗,宴席上喝一千杯都不醉。
       他如获至宝,如今生活好了,闹酒成风,这种解酒药定然大有市场。再说自己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小儿子已经七八岁,该上学了,就是全家不吃不喝,也得给娃儿凑学费呀,用这秘方是不会短寿的。于是,他按照秘方操办,制出了解酒药。一试,效果很好!于是取个俏皮的名字:千杯不醉。接着,他用石头在岩屋里砌出几大间屋子,卧室、饭厅、生产车间、销售的屋子等全有了,还专门砌了一间小卖部,出售本县酒厂的关山牌白酒。他不用雇请人,五朵金花就是好帮手。大女儿、二女儿、四女儿、五女儿,帮他做药;三女儿帮他管账,外带经营小卖部。
       “千杯不醉”不用打广告,硬是凭自己的独特效力,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遐迩闻名。
       前来购买“千杯不醉”的顾客,大都是领导的秘书、老板的小蜜,闹闹嚷嚷,叽叽喳喳,把岩屋挤得水泄不通。虽然有乡长高一飞带着两个乡干部专门在这儿维持秩序,可还是解决不了问题。有些挤不进去的顾客,就在岩屋外面战天斗地,操爹骂娘。好在岩屋洞口放了一个录音机,从里面发出一个男子的吼叫,压倒了那些不卫生的吵骂声。那男子放开嗓门,怪声怪调地唱着:“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夫妻感情大倒退,晚上睡觉背靠背。老婆告到纪委会,纪委说有酒不喝也不对。老婆告到县委会,县委说我们也是天天醉……”
       录音机唱到这里,张云峰赶到了岩屋,他听到“县委也是天天醉”,感到就像有根棍子戳到了自己的痛处,心里颇不是滋味。
       张云峰到关西县当书记以来,除了害病住院,天天都是泡在酒桌上,而且住院也是喝酒喝的。他当书记两年,三次喝酒过量住院。他也曾想学外地推行“酒改革”,叫宾馆的服务员端一个精致的盘子,上面放着白酒、红酒、啤酒、饮料什么的。可是,不中!此地习惯:主不喝,客不饮。来的客人又大都喜欢喝白酒,说啤酒像马尿、红酒像糖水、饮料更是不能上宴席,你主人家不端白酒端别的,人家就不动杯,木然坐着罢宴。
       一个多月以前,市扶贫办的钱主任来检查工作,县市领导陪了一大群,中午整整开了五席。钱主任掌管着扶贫经费,生得又富态,俨然一尊财神爷,谁敢怠慢?人说财大气粗,钱主任腰缠万贯,虽然不是自个儿的,可他却有权想给谁就给谁,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因此架子大,脾气大,说话像吃了枪药。宴前,钱主任见服务小姐一个盘子端着几个瓶,就不高兴,就说气话:“张书记,咱们不喝酒,给你们省点儿中不中?”
       陪来的分管副市长没听明白,说:“谁不晓得钱主任是海量,一顿三五斤不在话下,咋能不喝呀!”
       钱主任傲慢地扫他一眼,旁若无人地说:“封建社会讲,千里去做官,为的吃和穿。当然喽,我们是为人民服务。可有句俗话不俗哇,做官是暂时的,钱财是子孙的,吃点儿喝点儿才是自己落下的。因此,我这个人把钱财看得很轻……”
       副市长乘机奉承:“谁不晓得钱主任是大清官啊!”
       钱主任笑笑,谦虚道:“清官谈不上,我只是觉得,钱财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贪它没意思。”
       副市长马上见风转舵:“是啊,钱财这玩意儿害了多少人啊,连有的省长书记人大副委员长,都为它吃了枪子儿。还是钱主任说得好,吃点儿喝点儿不犯法,古人还说‘不吃不喝非君子’嘛!”
       张云峰没说什么,扭头吩咐服务小姐,专上白酒,其他都撤了。
       钱主任哈哈一笑,借坡下驴:“张书记,咱说句笑话,你何必当真呢!看来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喽。”
       张云峰本来就喝酒喝得闹胃病,可书记是当家人,主不喝客不饮,何况关西县是特困县,得求人家钱主任呢。钱主任本来酷爱杯中之物,可人家是财神,玩的是个派头,附庸的是个风雅,你不敬人家,人家还不喝,尽管他嘴角时有口水探头探脑,可人家嘴巴动动咽下肚去,若无其事地忍着总可以吧?张云峰心知肚明,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一人敬一杯,接着便突出重点敬财神。
       钱主任也怪,敬他酒还得说出理由,否则不伸手端杯。张云峰研究过本地酒文化,理由张嘴便来,啥子“一见如故”干一杯,“好事成双”干两杯……张云峰一气和钱主任干了五十杯,几斤火酒落肚发起威来,他的胃顶不住了,血腥上涌,当场“哇”地喷出一口红,接连“哇哇”吐出一摊鲜血,吓得人们一阵惊呼,连夜用小车把他送进了县医院,由于病情严重,第二天就转到了市医院……
       张云峰想到这里,录音机里又传出了血喊血叫的女高音:“如今有了‘千杯不醉’,再也不怕喝坏胃……”
       他眼睛一亮,看来今后自己不会因喝酒住院啦!可这玩意儿真有那么神吗?他不由将信将疑起来。
       “张书记!”人堆里有人喊,跟着挤出来鸡鸣山乡乡长高一飞。高一飞亲热地说:“张书记,您出院了?”没等张云峰回话,他又说:“张书记,往后您再也不用住院啦,等会儿咱送您几盒‘千杯不醉’。”
       张云峰说:“不用送,还是咱来买几盒吧。不过,这玩意儿真有那么神?”
       高一飞哈哈一笑:“张书记,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您等着!”
       他转身挤进人堆,不一会儿从里面提出一捆关山牌白酒和一盒“千杯不醉”,笑呵呵地说:“张书记,这是咱刚从小卖部买的高度酒,不信当场试试!”
       高一飞打开“千杯不醉”的盒子,取出一粒药。那药豌豆大小,黑不溜秋的,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气味。高一飞把药咽到肚里,拽开捆酒的塑料绳,拧开酒瓶盖子,喝凉水似的咕咚咕咚一气喝干三瓶,面不改色。
       高一飞的酒量,张云峰是晓得的。高一飞一年前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正准备提主任进常委那会儿,没想到那次腾龙投资公司的领导来考察,他出了大丑,把生意搅黄了。腾龙公司的梁董事长在关西县转悠了两天,决定在这里投资建一个大型酒厂,第二天就要签合同,当晚县里设宴招待。当时县里领导大都下乡抓春耕生产去了,张云峰只好领着高一飞作陪。梁董事长是海量,张云峰已经陪他干了两瓶五粮液,梁董事长还远未尽兴。张云峰已经喝得舌头跑到了嘴外边,话都说不清楚了,就用手指指高一飞,叫他关键时刻顶上去。高一飞顶了上去,可他喝了不到半斤,就变成了关老爷,更糟糕的是,竟然来不及侧身就“哇”地吐到了桌子上,溅了坐在对面的梁董事长一脸。就连梁董事长带的女秘书脸上,也溅了几点儿带着酒气的黏液。张云峰一看要坏事,不由暗叹,真是抽一辈子烟,烧一辈子手;喝一辈子酒,出一辈子丑哇。他连忙站起来,赔着笑脸打圆场,一面向梁董事长道歉,一面吩咐服务员再摆一桌。可是一切都晚了,梁董事长一句话没说,连夜开车走了。生意黄了,高一飞晋升的路断了,被下放到全县有名的贫困乡鸡鸣山乡。
       此时,高一飞感慨地说:“张书记,要是这‘千杯不醉’早出世一年,那次咱也不会出丑啊。”
       高一飞的举动感染了张云峰,他也吞了一粒“千杯不醉”,咕咚咕咚把剩下的三瓶高度数关山白酒喝干了。他感觉不像在喝白酒,像是喝的白开水,酒哪里去了?他忽然感到小肚子火胀,连忙跑进旁边的茅厕。他刚进去,高一飞就迫不及待跟了过来。
       他们俩边撒尿边聊。
       高一飞说:“张书记,咱还想回办公室将功补过。”张云峰说:“可以考虑,不过这次不是叫你陪客,是叫你把这个项目搞上去。”高一飞问:“啥项目?”
       张云峰说:“你是骑驴找驴啊,这鸡鸣山就在你们乡,你给咱把‘千杯不醉’开发出来。”
       高一飞提提裤子笑着说:“不瞒您说,咱们乡的四套班子,见天来这儿轮流值班维持秩序,为的是收几个税钱,解决燃眉之急。可开发,是需要金钱铺路的,咱们乡勒紧裤带过日子,半年都没发工资了,拿啥铺路?”
       张云峰也提提裤子说:“乡里勒紧裤带,县里不也是勒紧裤带?咱是说把‘千杯不醉’当项目做,不愁没人投资。”
       高一飞又问:“咋个做法?”张云峰说:“咱打算在城里办个厂,你去当这个厂长。”高一飞高兴得扬起巴掌,要和张云峰击掌:“张书记,此话当真?”
       张云峰也扬起了巴掌,却没击上去:“一言为定。不过,还要经过常委会研究决定。”
        奇特的常委会
       这是一次奇特的县委常委会。不是在常委会议室里召开,而是在宾馆的餐桌上召开。直径两米的贵宾餐桌旁,围坐着县里九大常委。今天会议的议程,大家都晓得只有一个,就是研究“千杯不醉”这个项目。放到餐桌上召开,为的是眼见为实,让大家明白“千杯不醉”的威力,齐心协力尽快把这个项目搞上去。自打上次张云峰喝酒吐血,县委就出台了一个规定,县委常委带头戒酒,还以红头文件下发各科局和乡镇,请大家监督。因此,常委们陪客不喝酒,熬了个把月的酒瘾。听说今儿为上项目,大喝一气,都提前半个多小时来了。会议没开始,大家就抽着烟聊闲篇,以往都是聊身子下半截的事,虽然有点儿粗有点儿流,可是能让人哈哈一笑,轻松一截;今天却破例聊开身子上半截的事了,自然没有嬉笑,只有严肃。
       还是县长打头炮,他说:“当时搞戒酒令咱就持保留意见,看看,仅仅过了一个月不是又开禁了吗?中国有个传统,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不喝酒生意就做不成,经济就难发展。”
       县经贸书记接着说:“不吃不喝,改革开放都受影响,连酒都不让喝,谁来跟你做生意?”
       常务副县长长叹一声,接茬说:“咱们一天到晚愁工资发不下去,没想到金娃娃就出在县里,可咱们却看不见,为啥?酒都不让喝了,谁还关心啥‘千杯不醉’。”
       县委办公室主任也有同感,他说:“半个月前,鸡鸣山乡就把‘千杯不醉’的材料,报到了办公室。咱看了就没传给常委们,县委已经禁酒了,还用得着‘千杯不醉’吗?就没想到,咱们禁了酒,别处没禁酒,‘千杯不醉’大有用武之地啊。”
       县纪委书记却持不同意见:“就是上‘千杯不醉’的项目,也不能说咱们下的戒酒文件错误。要是不下那个文件压一压饮酒风,恐怕就不止张书记住院了,说不定还会喝倒几个常委,到时候常委会都开不起来了。”
       县委宣传部长紧跟附和,他哼了句“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说:“不晓得这首民歌大家听到了没有,饮酒之风不可长,至于……”
       县长截断宣传部长的话,说:“照你们俩的说法,既然不准饮酒,还上‘千杯不醉’这个项目干啥?”
       宣传部长说:“话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根据实际情况决定工作方针嘛。当时下戒酒令是对的,现在解冻上‘千杯不醉’也是对的,这就叫‘与时俱进’。”
       县长笑着说:“到底是搞宣传的,咋说咋有理。”
       宣传部长也笑着说:“有理走遍天下,不是咋说不咋说的问题。”
       大家正在说笑,见张云峰来了都把话打住,听张书记言归正传。
       张云峰开门见山讲了上“千杯不醉”这个项目的意义,末了说:“‘千杯不醉’这种解酒药,前途无量啊。大家可以算一算,中国少说有上亿酒民吧,一人一年平均买两盒‘千杯不醉’,就是两亿盒,一盒少说赚个三十块,就是六十个亿,财政收入就是十几个亿。我们关西小县二十多万人,每年有十几亿收入,还愁不脱贫致富奔小康?”
       张云峰的话确实鼓舞人,常委们一个个都兴奋起来。又是县长第一个发言,他说:“还是咱抛砖引玉吧。咱们全县几个厂子的税收加起来也才千把万,再加上商场、摊点、餐饮、发廊、舞厅,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千万,可咱们的开销,紧打紧算也得六千万,温饱都解决不了,咱这个县长难当啊!往后办起了‘千杯不醉’的解酒药厂,每年财政收入十多亿,全县就不是脱贫的问题了,而是奔小康的问题了。”
       县长本来抛的也不是砖头,自然引来一块块宝玉,常委们几乎是一边倒的意见,同意上“千杯不醉”。只是经贸书记提出了一点儿担心,他说:“上‘千杯不醉’这个项目咱没意见,可值得注意的是,庙盖了请的神不灵,就抓瞎喽!”
       张云峰哈哈大笑说:“抓瞎不抓瞎,还是那句话: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说着话,拉开黑皮包,从里面掏出一盒“千杯不醉”,给每个常委发一粒,叫大家先吃下,然后吩咐上酒上菜。
       此地喝酒有一套完整的酒规酒法。张云峰为了让大家多喝酒,相信“千杯不醉”的效力,便亲自当酒司令,严格执法。宣布:杯杯清,吱儿见响,亮杯见底,滴酒罚三杯。又宣布:喝酒只喝酒,不准谈工作,谁谈工作干扰了喝酒,一次罚十杯。他先叫大家清门杯,连饮三杯,叫做“酒过三巡”。然后,他开始转杯敬酒。按照顺时针的方向,从何县长开始依次往下一人敬一杯,一圈下来,就是九杯。接着大家互相转杯敬酒,九个人各打一圈,每人喝了十八杯,加上门杯,少说也有一斤白酒下肚,可大家一点儿醉的感觉也没有。转杯之后开始赶麻雀。这是此地酒规酒法中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招,一般情况下是不用的。酒司令张云峰发话,叫何县长开始赶。何县长先自饮一杯,还是按照顺时针方向,将杯子放到下首斟满,连喝两杯,下首的常委自然也喝两杯。何县长又将两个杯子放到下一个常委面前斟满,连喝三杯,下一个常委自然跟着喝三杯。依次类推,轮到最后就是一气要喝九杯,一趟麻雀赶下来,就要喝四十五杯,少说也有两斤酒。何县长赶罢麻雀,常委们依次再赶,到张云峰收尾,每人肚子里少说灌了五六斤白干。可大家依然没有醉的感觉,只是要接二连三地跑洗手间。“千杯不醉”的效力,常委们服了。张云峰宣布,会议继续进行。
       何县长率先发言:“看来,‘千杯不醉’名不虚传,这个项目可以上,只是资金从何而来?我们县是特困县,每年靠国家救济,财政还能拿得出钱?”
       常委们接着发言,也都认为项目可以上,就怕没人拿钱来办。
       张云峰望着这些从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心里感到难过。市场经济都搞这么多年了,可他们的观念还停留在计划经济的框框里,遇事首先想的就是谁拿钱。给钱就办事,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不给钱就不办事。错过了多少机遇呀!他让大家把话说完了,拨通手机喊:“高一飞吗?该你出场了。”
       高一飞早已在宾馆的房间里等着,立马跑过来,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材料,笑呵呵地说:“这是咱联系的几家投资商,都看好这个项目,只要县委同意办厂,他们都愿意投资。”
       何县长斜他一眼说:“高一飞,你不好好当乡长,却拉起投资来啦?啊——”
       高一飞瞅了瞅张云峰,叫起苦来:“咱拉投资还拉错啦?张书记,您没向大家说咱的事啊?”
       张云峰向高一飞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来,边喝边说。他看看常委们说:“是这样,咱想叫一飞同志牵头搞这个项目,大家有什么意见?”
       县长马上率先表态:“‘千杯不醉’出在高一飞那个乡,由他这个乡长牵头办厂理所当然,咱赞成。”其他的常委也都没意见。
       张云峰拍板了:“高一飞,你就走马上任吧!”
        宴会病
       上“千杯不醉”的项目定下来了,取名就叫“关西县千杯不醉解酒药厂”,常委会也该散了。宾馆服务员端上来了主食,油饼、包子、手擀面,张云峰只顾喝酒,望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就是没胃口。他在一本书上见过一种叫“宴会病”的,就是这种症状。他暗自叹息,自己得的大概就是这种宴会病。
       他回到家,妻子孙玉琴忙从厨房给他盛一碗苞谷糊糊端到面前,又端来麻豆、腌蒜薹、泡辣椒、豆腐乳四碟小菜。他喝着稀苞谷糊糊,吃着小菜,觉得真香。正吃得满头大汗,高一飞领着张老黑敲门进来了。
       高一飞望着小桌上的碟子碗,哈哈笑着说:“张书记,您真是个怪人!宾馆的大鱼大肉、细米白面您不吃,却跑回来吃粗粮。”
       张云峰感叹着说:“我这个人命苦哇!宾馆的饭菜没福消受。”
       孙玉琴也打趣说:“他呀,心有天高,命如纸薄。天天叫大家奔小康,自己却过不了小康生活,害得咱们跟着受罪。”
       高一飞帮着腔:“孙老师,要是我,就专做好饭好菜,看他吃不吃!”
       孙玉琴叹口气,疼爱地说:“咱算前世欠他的,该要跟着他吃苦。”
       张云峰内疚地望望贤惠的妻子,把话题岔开:“一飞,你们来有啥事?”
       高一飞望望张老黑:“你说吧。”
       张老黑人长得像李逵,说话却像大姑娘,怯生生地说:“本来,我们不该来打搅书记的,可县里马上要办厂了,高乡长说叫我当工程师,我想有个情况,还是给领导汇报清楚。”
       张云峰转过身笑呵呵地说:“张老黑,你不要拘束,五百年前咱们还是一家哩,论年龄我得叫你一声大哥,有啥事就直说吧。”
       张老黑鼓了鼓勇气,说:“厂子不能建到城里,只能建到鸡鸣山上。”
       张云峰问:“为啥?”
       张老黑说:“做‘千杯不醉’解酒药,只能用鸡鸣泉的水,别处的水不灵。 ”
       张云峰感到奇怪:“你试过?”
       张老黑说:“不瞒您说,半个月前省城来了个商家,一个月给咱开十万的工资,叫咱到省城办厂,咱想一年就能挣一百多万,就跟他一车坐去了,可用那里的水做的解酒药,一点儿效力也没有。昨天高乡长带咱进城,晚上咱又做了几颗解酒药,还是一点儿效力也没有。咱这才服了鸡鸣泉的水,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啦。”
       张云峰有些发愁:“你们那里山高路远,办厂的条件太差呀。”
       高一飞说:“咱说个法子,张书记您看中不中。咱们在鸡鸣山生产解酒药,在城里挂牌经销……”
       张云峰打断他的话:“好,好办法!先这样办吧,等以后生产发展了,再在鸡鸣山扩建厂子。”
       难题解决了,高一飞领着张老黑乐呵呵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张云峰和孙玉琴了。张云峰今天实在高兴,连喝三碗苞谷糊糊,打个饱嗝把碗放下,孙玉琴连忙过来收拾碗筷。张云峰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眯眯地说:“玉琴,你是不是觉得跟了咱受罪?”
       孙玉琴白他一眼,点点头:“受罪啊!”
       张云峰一把抱住她的腰,亲昵地说:“今中午咱就叫你享回福!”孙玉琴脸一红:“大晌午的,当心儿子回来。”张云峰说:“儿子住校,不到星期天回来干啥。”说着一把抱起妻子,进了卧室。
       两口子脱去衣服,赤条条躺在麻将席上,拥抱到了一起。孙玉琴的脸上霎时涌起一片红晕,三十大几的人跟大姑娘一样好看了。张云峰看着艳若桃花的娇妻脸蛋,一口亲了上去,接着两口子狂吻起来。他噙着她柔软的舌头吮吸着,感到一股香甜流进心里,浑身跟着发热发胀,下面也跟着坚挺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疯狂地运动着,大口地喘息着,她自然跟着疯狂地运动,甜蜜地呻吟。有人说,爱妻的呻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张云峰一个多月没有听到妻子如此甜蜜的呻吟了,他听着那动听的音乐,陶醉在幸福中。可是,动听的音乐没响到两分钟,张云峰就浑身崩裂,瘫软下来。他远未尽兴,想再来一次,孙玉琴也远未满足,也想再要一次,可不管她怎么抚摩他拉扯他逗引他,他却再也没能站起来。她感到失望,他更感到沮丧,他们俩都还不到四十岁,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正是虎狼之年,却如此窝囊。
       张云峰搂着妻子柔软粉嫩的身子,心有余而力不足,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孙玉琴倒是感到宽慰,张云峰从医院回来两天了,两天夜里他都失败了,今天中午总算获得成功。张云峰住院一个多月,孙玉琴虽然去看望过两回,可只是看看而已。前天晚上张云峰一到家,孙玉琴心里就一阵激动,久别胜新婚,吃罢饭看完新闻联播节目,他们俩就心照不宣地进了卧室。可他刚抱住她就开始疲软,折腾了半夜也没能站起来。昨天晚上,他连开始的坚挺也没有了,只好和她干抱着。她紧紧搂着他呼呼睡去了,他却失眠了——他和她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尝到失败的痛苦。今天,他解决了一件大事,关西县眼看就要腾飞了,他也是心情舒畅,格外高兴,中午居然来了兴致,而且居然成功了,虽然成功的喜悦太短暂,可总比失败强啊!他自解自慰地把脑袋埋进爱妻滚圆的乳峰之间,她则疼爱地抚摩着他那干瘦的身子,两个人慢慢进入了梦乡。
        千杯不醉
       关西县千杯不醉解酒药厂的开业典礼,选在带“8”的8月8号8点48分,意思是:发,发,发,死发。为筹备开业典礼,高一飞真是忙掉了一身肉,一个多月前,他的体重是90公斤,如今一过磅,整整瘦了20公斤。虽然背后有县委县政府做后盾,办事一路绿灯,虽然有现成的技术,生产一帆风顺,可是手续总得跑,这手续那手续,他每天得跑几个单位盖几个章子。白手起家办厂子,哪里有车坐,行走夹辆自行车,戴着一个大太阳,两个车轮子直转,他身上的汗水直流。累是累,可他心里快活,逢人就说,幸亏办厂子,使他节省了一笔减肥钱。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筹备,已是万事俱备,只等开业了。由于生产在鸡鸣山,县城里只是搞了个经营门面,所谓开业典礼,只能在门面前举行了。
       门面选在关西县最繁华的状元路。这儿本来远离市中心,可清朝时出过一个徐状元,官至吏部尚书,县太爷为讨好吏部天官,就在这里修了状元府,又用青石铺地修了一条状元路。人们都想沾状元的灵气,就在状元路两旁起楼盖屋做生意,遂使这里成了关西县一道亮丽的风景。可惜当年县太爷只考虑徐状元回来是坐轿,没想到后来还会有汽车,因此状元路抬轿子能走,开汽车就过不去,在汽车纵横的今天,只好作为步行街。在状元府对面,“千杯不醉”的五间门面,一字儿排开。门面旁边写着“关西县千杯不醉解酒药厂”的金字招牌,金字招牌上方挽着碗大一朵红花,泼血似的搭着一绺红绸子,门面两边自上而下悬挂着两排花花绿绿的条幅。门面前呈八字形站着两排身披彩带的礼仪小姐,一个个新娘子似的花枝招展、楚楚动人,见了来宾,马上笑口齐开,双手齐拍。高一飞更是春风满面,忙进忙出,张罗着请前来祝贺的县委县政府领导、各单位头头脑脑、各企业董事长总经理,进屋里喝茶休息。
       8点28分,高一飞开始请诸位领导和来宾到门前排队。由于来的人太多,一百人的长队排不下,就接着往后排,整整排了十排,将状元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一个个精神焕发,就像即将开赴前线的将士,喜坏了县电视台的两名记者。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气派的画面,觉得一定能够做个好节目。
       8点48分,典礼准时开始。主持人由县长亲自担任,他手里拿一张用红纸写的议程,先是鸣炮奏乐,悬挂在楼上的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几分钟。炸开的炮纸,天女散花似的落了人们一身。接着是宣读贺电、贺信、贺词、祝贺单位,足足宣读了半个小时。接下来是领导讲话和来宾讲话,县委书记张云峰当仁不让第一个讲话,他言简意赅讲了不到三分钟。来宾效法张书记讲话也很简短,无奈要求讲话的来宾太多,这个讲了那个讲,那个讲了这个讲,一直讲到11点,才剪彩揭牌。
       开业典礼仪式完毕,领导和客人都被礼仪小姐领到状元府隔壁的状元酒楼赴宴。
       状元酒楼原本是县里的一家超市,生意还算红火,可老板听说对面开了“千杯不醉”的门面,马上把超市改为酒楼,而且在门口打上两句广告词:“千杯不醉好不好,状元酒楼试一试。”状元酒楼大厅摆了上百席,加上二十个包厢,中午足足摆了一百二十席。开席前,服务员给每个桌子上发一盒“千杯不醉”,请大家先服一颗药。开席后,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的领导,由县委书记张云峰带队,到各席向来宾敬酒,他们一人敬一杯,足足喝了一千杯,依然头不昏眼不花,真正应了千杯不醉。
       他们敬了大厅的客人,又开始敬包厢的客人。第二十个包厢里坐着张老黑、高一飞和几个外地老板。张云峰领着四大班子的领导来敬酒,首先给张老黑敬。
       张云峰说:“这次张老黑同志献出祖传秘方,为发展关西县的经济作出巨大贡献,因此咱们四套班子的成员每人先敬你三杯。”
       可张老黑却滴酒不沾,端着一杯冒烟的白开水应付。
       高一飞看不过眼,就说:“张老黑你不太像话,领导给你敬酒,你却喝水。”
       张老黑嘿嘿笑着说:“不是咱不喝酒,实在是不敢破祖上立的规矩。”
       高一飞奇怪地问:“啥规矩?”
       张老黑说:“咱爹传给咱秘方的时候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准造‘千杯不醉’,造‘千杯不醉’就不准喝酒。”
       张云峰也感到奇怪,忙问:“为啥?”
       张老黑说:“咱爹是临死前传给咱秘方的,没等交代为啥就咽气了。”
       高一飞说:“规矩就不能破一破?”
       张老黑脸色大变,瓮声瓮气地说:“咱宁可不造‘千杯不醉’,也不敢变爹的规矩。”
       张云峰暗暗吃惊:造解酒药的却不喝酒,这是啥道理?听说,造毒品的都不吸毒,难道“千杯不醉”也有毒?可细想又觉不可能。为了打破僵局,他哈哈一笑说:“祖上的规矩自有道理,张老黑,你就以水代酒吧。”
       张云峰领着四大班子一路敬下来,酒喝得不少,可没有一点儿感觉,只是老往洗手间跑。不光他们跑,客人也跑,把个洗手间闹得酒气熏天。
       中国有句古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经过中午的检验,“千杯不醉”征服了所有的客人,下午的订货会自然火爆,不到半天工夫,订货数额就突破了亿元大关,给了张云峰他们一个惊喜。
        酒规酒法
       “千杯不醉”的效益越来越好,关西县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四处前来参观的干部,各家媒体前来采访的记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就连东南沿海的商家,也不远千里而来,甚至还有海外的洋商,不远万里而来,洽谈生意,要投资办厂,要购买专利。
       腾龙投资公司的梁董事长,也慕名而来。他三年前来过,这次来首先给他的感觉是变化大,以往街上大都是两三层的小楼,最高的不过五六层,如今七八层的楼房打眼一望就是,还有几栋在建的十几二十几层的高楼。以往街道上跑的车子很少,轿车就更少,如今街道上跑的大车多了,轿车也多了。梁董事长坐着他的大奔驰,一路从浙江开到关西县宾馆,刚停靠到白线指定的车位,一辆大奔驰接着在旁边的车位停下。使梁董事长惊奇的是,从大奔驰里钻出了高一飞。他们俩当年虽然不欢而散,可毕竟是故交,尴尬霎时从彼此脸上消失,继之而起的是笑容。他们俩笑着握手,互相礼让着向宾馆大厅走去。梁董事长说:“没想到几年没来,关西县变化这么大,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高一飞说:“经济是基础嘛,这两年咱们上了‘千杯不醉’,效益不错。”梁董事长说:“我就是奔‘千杯不醉’来的,光有‘不醉’不行啊,还要有‘千杯’,‘千杯’哪里来?得办酒厂喽!”高一飞说:“咱们上次就是请你投资办酒厂的,结果……”梁董事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吐酒喷了我一脸,把我吓跑了。”他哈哈笑几声,打趣说:“不知道这次你还吐酒喷我不?”高一飞说:“喷不喷,咱们晚上见。”
       他们俩一路说着到了宾馆的迎宾大厅。梁董事长对高一飞说:“你去忙吧。”转身叫跟车来的女秘书到总台登记。高一飞摆手一拦,笑着说:“房间已经给你们安排好啦!”梁董事长有点儿莫名其妙。高一飞笑着向女秘书努努嘴。女秘书撒娇地笑两声,炸开花瓣似的小嘴巴说:“我就是想给董事长一个惊喜嘛。董事长,我在关东县吃中午饭的时候,给他们的张书记打了个电话。”高一飞笑着接过话茬:“张书记下午在开会,就派咱来接待。”梁董事长说:“你还在办公室干啊?”高一飞说:“咱现在不干办公室了,在干‘千杯不醉’的厂长。你不是说,光有‘不醉’不行,还要有千杯吗?县委已经决定在全县大办酒厂,希望你能投资办一个大型的,作为龙头,把全县的酒业带起来。”
       晚上,由县委出面,在宾馆的豪华包间设宴招待梁董事长一行。听说梁董事长要在关西县投资建大型酒厂,县里的九大常委,除了三个生病住院,其余的都来作陪,加上高一飞和梁董事长一行,刚好十人一桌。开席前,张云峰叫梁董事长他们打开餐巾纸包,里面露出一颗糖果,裹着绿纸,印着金字:“千杯不醉”。剥去绿纸,是一颗酒心巧克力。梁董事长笑着说:“我当‘千杯不醉’是啥呢,原来是颗酒心巧克力呀!”张云峰笑着纠正:“形似酒心巧克力,内容却是‘千杯不醉’。咱们与别人联营,把‘千杯不醉’做成酒心巧克力的样子,为的是让大家吃着方便。”梁董事长仗着自己是海量,就笑笑没吃,其他人都吃糖似的把“千杯不醉”丢到了嘴里。
       开席了,今天是款待梁董事长,上的一色五粮液。上次梁董事长酒没喝好,闹得投资泡汤,这次张云峰有意挽回影响,就笑着说:“为了让大家喝好,按本地酒规,喝酒前要选个酒司令,我提议今天由高一飞当酒司令。”几个常委没意见,梁董事长却有点儿怀疑,不过他没说出来,只是用手摸了摸被喷过酒菜的脸。
       酒司令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首先宣布酒规酒法,什么菜吃味道、酒喝感情;感情深,一口吞;感情铁,喝出血;感情薄,慢慢磨;感情浅,舔一舔;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什么朝起一站,喝了不算;屁股一抬,喝了重来;给人代酒,先喝三杯……一套一套,有板有眼。高一飞宣布毕酒规,请张云峰书记致祝酒词。
       张云峰端起酒杯说:“欢迎梁董事长到我们县投资办厂,愿我们合作成功。来,干!”
       大家一起碰杯,十只亮晶晶的酒杯,凝聚成一朵银色的花,叮当一响花瓣飞散,落入各人口中,吱儿一声,香酒落肚。五粮液浓香可口,大家亮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开始互相敬酒。
       高一飞担任酒司令,自然带头给客人敬酒。他今天有意露一手,提出先敬个“一定高升”——就是和梁董事长各喝一杯。站在身后执壶的小姐,连忙给他们俩满上。他敬罢董事长,又敬董事长的女秘书、敬董事长的司机。司机说自己开车,不能喝酒。高一飞解释说,晚上不开车,你尽管喝,就是开车,你已经吃了“千杯不醉”,也没关系的。酒司令敬罢酒,张云峰接着敬,常委们轮番敬,这第一轮都是敬的“一定高升”。第二轮还是高一飞打头,敬的是“双喜临门”,就是一次喝两杯。第三轮敬的是“三星高照”,就是连喝三杯。依次类推,第四轮敬的是“四季发财”,第五轮敬的是“五龙捧圣”,第六轮敬的是“六六大顺”,第七轮敬的是“七巧相会”,第八轮敬的是“八抬你坐”,第九轮敬的是“九九长寿”,第十轮敬的是“十全十美”。一个人从一到十敬下来,就是五十五杯,加上几个常委从一到十敬下来,梁董事长已经喝了三百多杯。梁董事长果然好酒量,虽然面带桃色,眼里噙着两汪水,可他喝得性起,提出撤了小杯换大杯,他要用大杯回敬主人家。女秘书见他已经有了醉意,就笑着阻拦,说是换大杯不太文明,还是用小杯吧。梁董事长手一挥:咋的?怕他们准备的五粮液不够哇?只要梁某人喝得高兴,明天我就和他们签合同,投资两个亿,建它一个大酒厂,往后就喝我们自己的五粮液啦!
       酒司令尊重梁董事长的意见,马上吩咐包间小姐撤去小杯,换上了喝茶的杯子。可梁董事长刚才说的是酒话,他和主人家的“一定高升”还没喝完,就感到说话找不到舌头了,看人找不到眼睛了,他把手举到空中,伸出两个指头,摇晃了半天,终于指定女秘书,叽里咕噜说了两句只有女秘书听得懂的话。女秘书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气喝干,又叫执壶小姐满上,她连喝三大杯,开始代替董事长继续向大家敬酒。她先给张云峰从“一定高升”敬到“十全十美”,连喝五十五大杯,脸上连色都没上,只是握的一条手帕拧了无数遍的水。女秘书正要往下敬,梁董事长实在支持不住,身子一软,溜桌子腿儿了。高一飞连忙把他扶起来,女秘书见董事长当众出丑,脸蛋上色了,上来要扶董事长回去休息。张云峰说,不要紧的,快给他吃下“千杯不醉”。高一飞把梁董事长面前的那颗“千杯不醉”丢到酒杯里,晃一晃化了,灌进董事长肚里。真神,不一会儿,梁董事长神志清醒了。他望望在座的人,笑着表示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梁某人算服了,明天我们就签合同吧。”酒司令提出继续喝,女秘书妩媚地一笑,表示歉意:“不哪,我们已经喝好了。”张云峰接着说:“那就上主食吧。”
       主食上来了,软和的、香脆的、稀的干的全有,想吃啥选啥。可张云峰啥也不想吃,他喝酒还有精神,轮到吃菜吃饭,他的宴会病就犯了,啥也不想吃,见啥都反胃。
       一散席,他赶紧逃离豪华包间,回到家朝小饭桌上一坐,妻子孙玉琴照例把稀苞谷糊糊、四碟小菜,端了上来。他今天喝酒喝多了,虽然头脑清醒,可总感到心慌,端碗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啪!”一碗稀苞谷糊糊落地,溅了他两腿。
       孙玉琴拿着扫帚和灰铲,边收拾边抱怨:几十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娃子似的。抱怨归抱怨,收拾干净了马上又去盛一碗。张云峰不敢端到手上了,他趴到桌上,喝完苞谷糊糊,忽然感到很疲倦。孙玉琴要给他再做一碗,他手一摆拦住了。他说:“咱累了,先睡哪。”娃子上高中住校,家里就剩他们俩,他一睡,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单单地看了一集电视剧,也脱衣睡。
       时令已交初夏,他盖着一条薄被子,呼呼睡得正香。她没敢惊动他,悄悄傍着他睡下,可还是把他弄醒了。他一把搂住她,兴奋地说:“今天咱们县里招揽了一笔大生意,两个亿!”她说:“睡吧,有事明天说。”可他再也睡不着了,笑了笑说:“两个亿的投入,可以说把全县的酒业都带了起来,加上咱们的‘千杯不醉’,奔小康不成问题了。”她没好气地说:“你一天到晚不是在奔小康吗?累得把碗都掉到地上了,还不好好睡觉!”
       他叹口气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像咱们这样的特困县,常年拖欠干部们的工资,特别是教师们的工资,咱这个当书记的能睡得着觉?”她接过话说:“如今不是都解决了嘛。”他说:“是解决了,可经济工作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抓住机遇再上一个新台阶,退下来就会再拖欠大家的工资了。”她轻轻搂着他说:“好了,心是操不完的,明天再操吧,啊?”
       可他却睡意全消,大概是兴奋所致吧,双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也被他撩得心痒起来,今年以来,不晓得他是累的还是咋的,很少和她温存。有时半个月来一次,也是草草了事。她谅解他,穷家难当,他太累了。今晚他累得饭碗落地,她本来没有兴致做那事,可虎狼之年的女人,到底经不起挑逗,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摸起来。可他就是起不来,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他感到难受,索性爬到她身上折腾起来,可他依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正要劝他睡觉算啦,忽然感到他身子有些异样,他的胳膊腿似乎更细了,可腰却更粗了。难道他发福了?不对!要胖浑身胖,怎么单单肚子胖?她等他败下阵来瘫到床上后,悄悄用手抚摩他的肚子,发现他的肚子大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小声问:“你的肚子疼不?”他懒洋洋地说:“见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还顾得上疼?”她没再言语,只是在心里说:不疼就好。
       书记娘子的眼泪
       梁董事长说到做到,签订合同不到半个月,两个亿就组织到位,关西县最大的万吨酒厂很快建了起来。以万吨酒厂为龙头,全县大大小小的酒厂,遍地开花,真可谓四处点火,八方冒烟,酒气熏天。公路上的车队流水一般,把粮食拉进各个酒厂,再把白酒拉出,周而复始,络绎不绝。关西县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白酒之乡。烟酒税大,关西县的财政收入直线上升,由特困县大踏步向富裕县迈进。关西县的事迹惊动了扶贫办,一个不大不小的扶贫现场会,随即在关西县召开。
       现场会先是参观了全县的酒厂,最后参观了促使兴办酒厂的动力——千杯不醉解酒药厂,因为生产车间是对外保密的,就在经销门面那里参观“千杯不醉”系列产品。如今的“千杯不醉”,经过策划包装,已经由过去的单一药丸,发展成各式各样的,有糖果式的,有饼干式的,有糖衣片式的,有胶囊式的,还别出心裁跟烟厂联营,造出“千杯不醉”香烟,叫做“席前一支烟,席中千杯酒”,真格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参观之后开大会,扶贫办钱主任心情激动,滔滔不绝讲了三个钟头,竟然忘了大会主要是由关西县介绍经验,有人递上条子提醒他,可他情不自禁,控制不了激动的心情,就向大家宣布:“下午由关西县委张书记介绍经验,还要请制造‘千杯不醉’的功臣张老黑发言,上午我就多讲几句。”他重点讲了要学习关西县,因地制宜,选准项目,大上快上,脱贫致富;还特别强调:“关西县是我们这一带脱贫致富的榜样,几年前我来过一趟,可那会儿他们穷得叮当响,现在可是富得响叮当了。当然,我们不能看着它自生自灭,我们还要扶它一把,再投入五千万,把县城到鸡鸣山生产‘千杯不醉’基地的公路,改造成柏油路,使关西县的酒业做大做强。”
       中午的宴席由于人多,自然又设在状元酒楼。扶贫办钱主任提议,大家在一起热闹些,就把三十多席都放在大厅里。席间免不了照例敬酒,县委书记张云峰和何县长几位领导,却一色端着红酒。钱主任大惑不解,望着他们只是笑,不举杯。张云峰想解释却又不好解释,只好赔着笑脸说:“咱们想试一试‘千杯不醉’对红酒的效力,特地端着葡萄酒敬大家一杯。”钱主任哈哈大笑了,笑得很响亮:“张书记,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去吧!‘千杯不醉’白酒都能解,还需要试红酒?张书记,你听过这样几句顺口溜么: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同志要提升;能喝一斤喝八两,这样的同志要培养;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同志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同志不能要。你们大概是嫌我位置不重要吧,要是省委书记、省长来,你们敢拿红酒敬白酒吗?你们不怕降职调走吗?”
       张云峰尴尬得脸上红白变幻,赔着不是说:“咱们没征求你的意见,让你多心了!好吧!咱代表县委县政府敬白酒。”
       何县长给他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玩命。他感激地望望县长,心里说,为了全县的利益,咱只好玩命了。几个月来,他和几个常委都先后感到肝部不适,到医院一检查,一色患了酒精肝。他们不信,说见天虽然喝的酒不少,可都被“千杯不醉”化解了,怎么会变成酒精肝?医生说,“千杯不醉”虽然能分解酒精,可白酒的酒精浓度高,是分解不完的,时间长了在肝脏积存多了,就会患酒精肝的;建议他们戒酒,实在要应付,可以用红酒代替——红酒的酒精浓度低,“千杯不醉”是可以分解完的。于是,县委作了个不成文的规定,招待客人都端红酒。没想到中国的酒规有个“对等原则”,客人端什么酒,主人一定要端什么酒敬。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伤了感情,得罪了人,就会影响经济发展。自己是县委书记,要对全县负责,关键时刻,自己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呀。
        张云峰毅然端起了白酒。钱主任哈哈大笑:“这就对喽!咱们喝酒,就是喝个感情嘛!”张云峰笑笑,给大家敬起来。一圈敬下来,张云峰忽然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支持不住了。他赶紧叫服务员拿一包“千杯不醉”香烟,抽出一根猛吸,可仍然像喝醉酒似的觉得天旋地转。他又连吸三根“千杯不醉”香烟,还是不顶事,只好勉强支撑着。
       钱主任过来了,他端着一杯白酒说:“张书记,你们的‘千杯不醉’果然神效,我以往只能喝个几十百把杯,眼下已经喝了两百多杯还没感觉,真要感谢你们生产了这个好东西,我们以后再也不担心醉酒了。来,我一人回敬你们三个,表示我的谢意!”
       张云峰刚要端起白酒,何县长把白酒杯子抢过去说:“刚才张书记代表县委县政府,用白酒敬了一圈。现在咱也代表县委县政府,用白酒接受回敬。”
       钱主任不高兴了:“咋的?你们是怕白酒不够喝,是不?你们这里不是白酒之乡么,你派人先去赊几箱来,下次我给你们划拨扶贫经费,把酒钱给你们加进去。要是给我一个面子,就都把白酒端起来,要是不给就请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县里几位领导只好都端白酒。张云峰本来已经恍恍惚惚,又是三杯火酒落肚,突然天黑了地白了,房倒屋塌,他身子一歪倒下了。
       钱主任感到奇怪,摇着头说:“听说吃了‘千杯不醉’,喝一千杯也不醉呀,张书记还没喝到一千杯,怎么醉了呢?难道这‘千杯不醉’出现了假冒伪劣?”
       张云峰确实醉了。经医院检查,他已经处于肝昏迷中。下午,张云峰不能出席会议了,他的讲话只好由何县长代替。谁知,何县长照着书记的讲话稿只念了一半,就眼前一黑栽倒在讲台上了。人们把何县长送到医院一检查,也是肝昏迷。
       不到半天工夫,关西县的党政一把手都因喝酒住院,在领导班子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晚宴上,常委们都推说有事,只叫高一飞去陪钱主任。钱主任不知张书记和何县长昏倒的内情,还真的以为“千杯不醉”出现了问题。高一飞让他先吃一颗“千杯不醉”,他笑了笑,没好意思说“千杯不醉”出现了次品,只说吃了“千杯不醉”喝酒变成喝凉水,太没味道,还是不吃为好。高一飞晓得他是海量,也没勉强。酒宴上,高一飞先服一颗“千杯不醉”,然后变着花样向钱主任敬酒。钱主任不吃“千杯不醉”,喝酒时虽然感到酒力火猛,可更有味道,因此来者不拒。他一时喝得性起,竟然提出撤了小杯换大杯。高一飞有些为难,说宾馆里只有小酒杯。钱主任指着装啤酒的大杯,哈哈一笑说:“那不是大杯是啥?”高一飞只好马上叫服务小姐去办。霎时,桌子上大杯竖了一圈,装的一色白酒。钱主任仗着酒量大,不在乎,其他人有“千杯不醉”垫底,更不在乎。一时杯杯相碰,叮当作响,闪闪发光,钱主任接受着大家的敬酒,狂喝暴饮,笑语喧哗。大概是有了几分醉意,他居然说出几句酒话:“只要两袖清风,何惧一肚酒精?不贪污,不受贿,吃吃喝喝犯啥罪!”钱主任确实有点儿醉了,开始酒话说得尚且顺溜,到后来舌头发硬,就像初学汉语的洋人,说的话尽是半生不熟的,知情的晓得他喝醉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来了个假洋鬼子哩!
       高一飞向旁边的两名服务员使个眼色。服务员笑眯眯地过来说:“钱主任,您去休息一下吧。”钱主任也笑着说:“休实(息)?我肉(又)扶(不)瑞(累)。来,晚(满)上,侃(干)!”
        服务员强拉硬扯,把钱主任架回卧室,刚把他放到床上,钱主任就呼呼大睡了。
       高一飞又和在座的客人喝了一会儿,感到有些晕晕乎乎,本想回去休息,可想到钱主任醉了,得给他醒醒酒,便叫服务小姐取一颗“千杯不醉”,用温水化开,再放少许冰糖,做成一碗醒酒汤,自己亲自端去。心想,人是感情动物,喝酒能喝出感情,醒酒也能醒出感情,钱主任大笔一挥,五千万扶贫款到位,柏油马路修通,“千杯不醉”畅通无阻拉进县城,再畅通无阻行销全国,接着哗啦啦的票子畅通无阻运回关西县,自己还愁不弄把书记县长的椅子坐坐?他端着醒酒汤,蹑手蹑脚进了钱主任的卧室。昏暗的灯光下,他却看到一团绿火,在床头呼呼燃烧,不由吃了一惊,急忙打开大灯,跑到钱主任床头,看清楚了,那团绿火是从钱主任口中喷出来的。
        啊!钱主任口冒绿火,危险!高一飞吓得手一抖,一碗醒酒汤落地,金边细瓷碗摔得粉碎,醒酒汤溅了他一身。钱主任眼睛瞪着,嘴巴张着,绿火冒着,喊他他不应,摇他他不醒,高一飞脸色刷地惨白,冷汗簌簌从头上流了下来,颤抖着手拨通了120。救护车一路呐喊赶到宾馆,可是晚了,钱主任的嘴巴就像油气井的烟囱,呼呼冒着绿火,可他的鼻孔却已经断气了。医生说,钱主任胃里的酒精太多了,导致酒精燃烧,由于酒精燃烧导致他呼吸受阻,窒息而亡。高一飞不晓得是吓的,还是另有原因,腿一软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钱主任死到了宾馆里,高一飞昏倒在宾馆里,宾馆经理急得手忙脚乱,抓起电话就要张云峰家。
       张云峰的妻子孙玉琴说,自己走娘家看望住院的爸爸刚回来,没见到张云峰。对方说声对不起,压了电话,害得孙玉琴“喂喂”喊了几声。对方没喊应,却从外面喊回来上高中住校的儿子。
       “妈!”儿子哭喊一声扑到了孙玉琴怀里。孙玉琴给儿子擦擦眼泪问:“咋呢,谁欺负你哪?”儿子摇摇头,说:“不是我,是爸!”孙玉琴感到奇怪:“你爸跑到学校打你骂你?”儿子哭着说:“我爸喝酒喝住院了,听说很危险!”
       孙玉琴联想到张云峰的身体状况,心里霎时笼罩上一层阴影。她领着儿子跑到病房,见张云峰还在呼呼大睡,就找到一位知情的医生询问。
        医生叹口气说:“张书记是为咱们县生的病啊!咱早就给他说,酒多伤身。可他为了工作,不喝酒不中啊!以往没有‘千杯不醉’,他还喝不了多少酒,有了‘千杯不醉’,他喝得更多了,因此身体更受不了了。”孙玉琴问:“你说咋办呢?”医生说:“两个字:戒酒。”孙玉琴说:“难哪!他是个要工作不要命的人,为了工作,他不喝酒能中?”医生说:“戒不了,也要保证少喝!否则,谁也救不了张书记。”
       孙玉琴明白了。她叫儿子回学校,自己在张云峰的病房一直守了一夜一天。虽然医院组织了全院医生会诊,但张云峰一直处于昏迷中。孙玉琴想了想,决定回家一趟。
       她从状元路经过,见街上万家灯火,热闹非常。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不夜城,早市繁华,夜市火爆。她进了一家小型超市,买了烟酒糖果四色礼,用一个大塑料袋子提着,直奔千杯不醉解酒药厂门面。门面旁边辟开一个大门,大门内是一个大院,盖着几栋高楼,住着高一飞和厂里的职工,张老黑是厂里的工程师,享受的住房待遇更高,住着两百多平方米的双层复式楼。孙玉琴向守大门的老头打听到后,敲开了张老黑的门。
       张老黑见孙玉琴提着东西来了,以为她找错了地方,不由问:“孙老师你找谁?”孙玉琴说:“咱到你这,你说找谁?”张老黑说:“孙老师,你来还提这……”孙玉琴说:“张师傅,实话给你说,咱是来求你哪!”张老黑蒙了:咱一个平头百姓,说话不占地方,人家一个县委书记娘子,会来求咱?可他仔细望望孙玉琴,却不像是来戏弄人的,就说:“咱一个小百姓,能为你帮啥忙?”
       孙玉琴未曾开言,竟然“呜”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张老黑老两口猫爪挠心似的。张老黑老伴连忙过来劝:“孙老师,有啥话你直说,只要老黑能办到,一定帮忙。”孙玉琴忍住哭声,擦擦眼泪说:“张师傅,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别人还不中!”张老黑瓮声瓮气地问:“啥事?你说吧。”孙玉琴头一仰眼里放出光来,逼住张老黑:“张师傅,你不要再做‘千杯不醉’啦!”
       不做“千杯不醉”?“千杯不醉”可是县里的摇钱树哇,为啥不让做哇?
       孙玉琴见张老黑像劈头挨了一个炸雷,惊得嘴巴张成瓢,就哭着说:“你救救我家张云峰吧!他吃了‘千杯不醉’,见天酗酒,已经喝成了酒精肝,现在已经肝昏迷躺在医院了呀!医生说,往后叫他戒酒,至少也是少喝酒,否则命会搭上啊!”
        张老黑急了:“有、有这么严重?”孙玉琴从身上掏出张云峰的病情诊断书。张老黑信了,联想到太爷和爷爷都是得“烧气鼓”死的,他爹传授秘方说的严禁造“千杯不醉”时喝酒,他明白了,酒多伤身啊!可“千杯不醉”是县里的项目,自己咋能当得了家呢?他为难地说:“孙老师,‘千杯不醉’是县里的摇钱树,是咱和县里联营搞的,县里还占大头,县里能让砍吗?”孙玉琴哽咽着说:“人没有了,就是银钱堆成山,还有啥用啊!”
       孙玉琴的话,张老黑听着像打雷。是啊,有人才有世界,咋能为了钱不要人呢?可要砍“千杯不醉”这棵摇钱树,不光县里难通过,自己也舍不得啊。他陷入极度的矛盾中,他没勇气再看孙玉琴,把脑袋扎到了裤裆里,怯生生地说:“孙老师,你让咱想想好吗?”
        自断生路
       张老黑一夜没合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造的“千杯不醉”,竟使张书记喝成了肝昏迷。张书记,好人哪!为咱县脱贫致富拼命哪,“千杯不醉”没造出来之前,他几次住院,为的是舍命陪君子,能感动人家,给县里谋福利。“千杯不醉”造出来,实指望给他解酒,保护他的身体,没想到却害了他呀!张老黑七想八想,心里难受了一夜。
       早晨起来,他饭也不想吃,直奔全县最大的商场。人家还没开门,他就站到旁边等,整整等了两小时,商场才开门,他进去选了几样最好的礼物,提了一大包向县医院赶去。可当他赶到张云峰住的病房时,那里已是人去屋空,一个医生告诉他,张书记一大早就被转到市医院治疗去了。
       张老黑抱屈,晚来一步没有看到张书记。昨天下午,何县长也昏倒住进了医院,眼下先去看看县长吧。他问何县长住哪个病房,医生说县长早晨跟书记一起转院了。
       张老黑垂头丧气地拎着礼物回到家,叫老伴把礼物收好,他下楼到门面上找厂长高一飞。高一飞自打前天在宾馆昏倒,被医生救醒后一直感到身子不舒服,今天老早就到医院打吊针去了。张老黑只好自作主张,赶车回到鸡鸣山。他给大女儿交代,这几天咱得到市医院看望书记县长两位领导,你好好招呼工人们生产,严把质量关。又亲自示范一阵,天就黑了。第二天,他从鸡鸣山回来,已经过了晌午。
       高一飞找到他没好气地说:“昨天你跑哪里去了,找了你一天也没找着,大会还叫你发言哩!”
       张老黑抓抓脑袋说:“咱现在就去发言,发了言还要到市里看望老领导哩!”
       高一飞捅他一拳:“发个鬼,会都散喽!”
       张老黑说:“不发更好,咱这就上市里去。”
       客车在山路上哼哼唧唧地爬着,张老黑肚里翻江倒海似的激荡着,一年前自己得了绞肠痧,是张书记亲自用车送他到市医院开刀。他清楚地记得,车到关门垭,关东县的书记来拜访,张书记本来要下车陪人家的,可他却叫关东县的书记在县里等一下,他要亲自到市医院请他们派全市第一把刀子,说是张老黑是关西县的一个宝,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后来,全市第一把刀子给张老黑开了刀,自己如今精神着,可张书记却……
       突然,一阵哭声传进车厢。张老黑打眼一望,车子已经过了关门垭,前面山坡上一片新坟。新坟边上有座更新的坟茔,坟土还是湿的,一群孝子正在圆坟,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哭声引起了车内乘客的共鸣,有个老头儿气哼哼地说:“该死!见天喝酒,活活喝死。”有个中年汉子指着那群孝子说:“死的人是咱们乡的书记,他本来一顿能喝三斤烧酒,后来又到关西县买了‘千杯不醉’,一顿能喝一二十斤,他带头喝,乡干部就跟着喝,把一个富裕乡喝成了穷困乡。”老头儿说:“这咱知道,那片新坟里就埋了五个乡干部,都是喝死的,说是喝酒喝成了肝癌。”
       喝酒喝成肝癌 ?!张老黑心里一咯噔。他开刀住院的时候,曾听医生讲过,抽烟的人多得肺癌,喝酒的人多得肝癌。肝癌是如今的名字,过去叫烧气鼓。他暗暗在心里祝愿:张书记啊,你可千万莫得那种绝症啊!
       然而,张老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赶到市医院时,张云峰还是昏迷不醒,孙玉琴泪水涟涟守在旁边。张老黑望望孙玉琴,不由潸然泪下:“孙老师,咱对不住张书记呀,咱回去就把‘千杯不醉’毁了!”孙玉琴流着泪说:“晚了啊!你毁了‘千杯不醉’,也救不了云峰啊,医院诊断他是肝癌晚期,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呀!”
       张老黑听完孙玉琴的话,蒙了。他猛地蹲到地上,捧头痛哭。他哭罢张书记,又去看望何县长,医院的诊断和张书记的一样:肝癌晚期,不治之症。
       张老黑的精神,彻底被领导的肝癌摧垮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害了县里领导哇。他在旅社躺了两天起不来床,最后硬撑着迷迷糊糊往回走,他忘了咋到的车站,咋上的汽车,咋到的家。忽然,一阵哭声把他惊醒。他定神一看,大院里人们慌慌张张,来去匆匆,他向把门的老汉打听,老汉疑惑地望了他半天,说:“高一飞,高厂长下世了,你还不知道?”
       高一飞下世了?笑话!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会呢?张老黑盯着把门老汉说:“你可不能胡说啊!”把门老汉严肃地说:“借个胆,咱也不敢咒厂长啊!”张老黑感到问题大了,他问:“咋死的?”老汉说:“今天上午,高一飞送钱主任到火葬厂,突然大口吐血,等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说得的是肝癌,肝脏突然破裂,没救了。”
       又是肝癌!张老黑脑袋一炸,浑身发麻。他糊里糊涂摸回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失去了知觉。吓得老伴大呼小叫,总算把他唤醒,可他仍然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老伴只好连夜把他送进医院。
       张老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慢慢缓过气来出院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高一飞坟上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坐车到鸡鸣山,吩咐工人们放假一个月,说是车间要改造,每人多发三个月的工资。他的大女儿感到不对劲,说:“放一个月假,还发三个月工资?”他眼一瞪:“你少插嘴!”他看着工人们走了,又对女儿们吩咐,明天回县城家里,有事商量。二女儿说:“啥事在这儿不能商量,还要跑几十里?”张老黑又是那话:“少插嘴!”夜里,张老黑拽床被单睡到了鸡鸣泉边上,三女儿叫他到床上睡,他说十多天没见到鸡鸣泉了,还是就在这里睡一夜吧。其实,张老黑一夜没睡,他坐到鸡鸣泉边上,听那泉水哗哗流着,就像听一支动情的曲子,听得泪流满面。第二天,娃子们都还没起来,张老黑就起来了,他在鸡鸣泉山洞转悠了一遍,仔细把洞里洞外看了个遍,像是和生他养他的地方诀别。
       娃儿们都起来了,见老爹站在洞口,眼睛里布满血丝,感到有些奇怪,可又不便问,就草草做了饭,吃罢上路。张老黑回到复式楼,感到很累,一头栽到床上睡去,一直到吃晚饭才起来。
       张老黑夫妇五朵金花加一子,八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张老黑主持家庭会议,其实就是他一个人讲话,他像诉说家史似的先来个忆苦思甜,说是县委县政府如何对他家好,他家要永远听县委县政府的,说得娃子们云里雾里。大女儿忍不住说:“爹!你是怕咱们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吧?”张老黑苦笑一声,说:“为人要讲个良心。”二女儿接着说:“咱们谁不讲良心啦?咱们做的‘千杯不醉’,为县里赚了那么多钱,县里才给了咱们多少钱?”张老黑瞪着眼说:“胡说!县里给咱家还少?你们一辈子睡着吃也吃不完哩!”他镇住了娃子们,接着交代:“往后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妈。你们的妈跟咱吃了半辈子苦,不容易呀!”三女儿插话了:“爹!你这是在开家庭会呀,还是在立遗嘱啊?”老伴说话了:“瞎说!你爹没病没灾,立啥遗嘱!”张老黑确实像立遗嘱似的,又讲了往后全家人都要遵纪守法,靠劳动致富。娃子们感到都是些无稽之谈,听得哈欠连天了。
       家庭会开了半夜才结束。次日,娃子们都起来得比较晚。妈妈起来得早,给娃儿们做饭。自打城里分了房子,小儿子就转学到城里读书,她就带着小儿子一直在这里守家。女娃儿们都在鸡鸣山做药,难得一聚,今天聚齐了,一定得做点儿好的吃。昨晚她就发了面,眼下正在厨房蒸包子,一色的肉馅,要叫娃儿们油油嘴。
       开饭了,娃子们都到圆桌入坐,就是没见老爹。五女儿问,爹呢?妈说,老早就跟咱一块起来了,说是到外面活动活动胳膊腿,怕有一个多钟头了,也该回来吃饭哪。可是等了半个多小时,已经快到上班的时辰,爹还没回来。三女儿机灵,忽然一拍桌子说:“不好!爹八成是到鸡鸣山去了,昨天他在鸡鸣山就不正常,昨晚又留遗嘱,爹要出事啊!”姐妹们一听都警觉起来,饭也顾不得吃,起身就走。小儿子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追了出去。他们赶到车站,头班车已经发了,只好赶二班车。车到鸡鸣山脚下,还有半里路要步行,娃子们慌忙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张老黑爬到了洞口,都大声喊叫起来:“爹!爹!”
       张老黑深情地向娃子们望了一眼,然后毅然扭头走进山洞。前两天,他刚出院就跑到城外的炸药厂,说是要扩大“千杯不醉”的生产,需要点儿炸药把山洞打大点儿。炸药厂的厂长认得大名鼎鼎的张老黑,就按他的要求卖给了他十几公斤炸药。他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悄悄提回去放到床底下,今天他乘老伴起来蒸包子,就提上炸药直奔汽车站,搭上了头班车。
       刚才,他听到儿女们呼喊,心里动了一下,可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人都要讲良心,自己好心做了坏事,害了那多人,还留“千杯不醉”干啥!“千杯不醉”是赚钱,可人没了,要钱干啥!他把炸药在鸡鸣泉边上放好,又搬来石块压好,然后点着了装有雷管的导火索。娃子们已经赶来了,洞外的呼喊声已经传进来。他本来要与鸡鸣泉山洞共存亡的,可娃子们要是冲进洞来可不得了。张老黑最后看一眼鸡鸣泉山洞,眷恋的泪水刷地溅了出来。他几步冲出洞口,拦住了娃子们,大吼一声:“走开!”领着娃子们刚走几步,洞内“轰”的一声巨响,山洞被炸塌了。
       娃子们忍不住哭喊:“爹!你炸县里的工厂犯法呀,你何苦要自断生路哇!”
       张老黑长叹一声:“娃子们,爹自断了生路,就给很多人留下了活路!你们回去按咱昨晚说的做吧。咱投案去啦!”
       张老黑径直朝前走去,背后是娃子们的一片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