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非常讲述]生死承诺
作者:陆有军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沧桑岁月,世俗红尘。有多少真情为风雨湮没,有多少承诺随云雾飘散!
        然而究竟是什么,让他舍弃亲人的感召、都市的繁华,隐遁异乡,年复一年陪伴亡灵?
       他守着历史,历史也雕刻了他。
       上世纪60年代末,一个普通的名字在一夜之间传遍神州大地。
       他就是金训华。他因抢救落入洪水的国家财产、挽救战友生命而英勇牺牲,与雷锋一样,为世人敬仰。当时,“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曾发表社论,号召全国青年向金训华学习。金训华是上山下乡大潮中涌现的第一个知青英雄。那句著名的口号“国家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就此流传开来,“金训华”也被许多知青团体用作队伍名称。
       时隔数十年,现在的年轻人中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了。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恐怕也没多少人知道,在这个名字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陈健——与金训华一同下乡的知识青年。他家住黑龙江省逊克县,现已退休。
       在烈士墓前许下诺言:我要陪你一辈子
       1969年5月29日,初中尚未毕业的我与当时许多热血青年一样,积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告别繁华的大上海,踏上了北上黑龙江的列车。在火车上,我与金训华、金士英这对善良的兄妹相识了。我与他们兄妹俩一起被分到了黑龙江边陲小县逊克县的逊河公社双河大队。
       金训华是知识青年中的先进分子,还是革委会的常委。在我的记忆中,体格瘦小、总背着黄色书包的金训华,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什么脏活儿都抢着干,什么累活儿都冲在前。他嘴里成天哼唱着革命歌曲,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我们这个大队,提起金训华,没有不竖大拇指的。金训华对同志们的真挚感情,受到大家的认可,他被推选为双河大队知青排排长。在我心目中,金训华更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他踏实、稳重、乐于助人,我对他敬重有加。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下乡还不到三个月,一场意外事件就改变了这一切。
       1969年8月15日,逊克县暴发了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一夜之间,洪水如脱缰野马,铺天盖地地涌进逊比拉河,肆虐着两岸的大小村庄。
       接到通知,金训华立即带领上海的知识青年,和生产队社员们一起,投入到抗洪抢险的斗争中。
       当得知刚刚架设在逊比拉河畔的多根战备电线杆已被洪水冲倒,金训华立即请示大队民兵连的贾连长:“让我们上去吧!”
       得到贾连长同意后,金训华转过身对我和另一位上海知识青年管根诚说:“咱们三人去!”此时,生产队长姜延滨也带着社员跟了上来。
       当我们奔到河边时,才发现这里已没有河岸了,一百五十多根战备电线杆横七竖八地在水里泡着,有的已经被洪水卷走。
       正当大家惊慌失措之际,金训华冲我大喊一声:“陈健!跳水捞电线杆子!”
       我们跳入洪水中,拼命往前游,尽力地向电线杆靠拢。可是,洪水实在太大了。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毫不留情地向我们袭来。游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扯我的大腿,狠命地往下拖。我知道,我们遇到了可怕的夺命漩涡。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将我和金训华卷在中间。我们奋力与洪水搏斗,几经沉浮,终于摆脱漩涡,仍竭力向漂浮的战备电线杆游去。
       很快,我们筋疲力尽了。这时,不会游泳的管根诚看到我们俩情况不妙,赶紧在河边大声呼救起来。民兵连的救援船闻讯,立即从远处驶来。当救援船接近我们俩时,我第一个抓住了船身,但因浑身没有了力气,手一松又落入水中。就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身后有只手在水中托举了我一下。我快速抓住了船身。待船上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拖到船上时,金训华却已被巨浪卷走,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下子消失在汹涌的漩涡里……
       18天后,一个放牛的孩子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河滩上,发现了金训华的尸体。得知这一消息,我一下子惊呆了。虽然我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这个噩耗还是让我半天没醒过神来。金训华大哥在紧要关头把我送上了船,让我摆脱了死神,而他自己却失去了获救的机会。是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才让我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上的!
       我和战友、社员们一起来到了河滩上。金训华静静地躺在那儿,右手依然保持着上举的姿势。我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眼泪哗哗直流。我边哭边轻轻地将他上举的右臂理顺扶好,又慢慢地将他还圆睁着的双眼合上。河滩上哭声一片。
       下葬前,我强忍悲痛打来一桶纯净的泉水,跪在训华大哥遗体前,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擦去他身上的泥沙。然后,我拿出了他平时最喜欢的草绿色军装,为他穿上。
       在双河大队西山坡的墓地里,我们为金训华垒起了一座新坟。我从他的黄书包里掏出了他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地撕扯着,又一页一页地燃烧着。最后,我将他写给党组织的决心书《活着就要拼命干,一生献给毛主席》点燃了,借那缓缓升空的缕缕青烟,寄托生者的哀思。
       战友和社员们离开了金训华的墓地,我仍独自跪在坟墓旁。我一个人呆到很晚才回去,作为与烈士一起经历生死考验的战友,一个决定在我心中慢慢成型:有生之年,永远陪伴英雄的亡灵,用自己的生命延续烈士的生命,完成金训华扎根边疆的遗志。临别前,我对训华大哥许了诺言:你就睡在这里吧!这辈子,我就守在你身边了!
       从那一刻起,我这个普普通通的上海知识青年,就开始了对自己承诺的坚守。这一坚守就是三十多年!这个承诺是我心底的秘密,我只对训华大哥一人说过,不会有人“监督”我。但三十多年来,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为了鞭策自己信守诺言,我专门请人拍摄了我站在金训华墓前的照片,并在照片上写着一行字:为金训华守墓一辈子。照片被我加洗放大,陪伴我直到今天。
       每年的清明节、阴历的七月十五、金训华牺牲的8月15日以及元旦和春节,我都会风雨无阻地来到金训华的墓地祭扫。有时候,我一个人来;有时,我带着全家人来。一年五次祭扫,37年来从不间断。
       每次来,我总是坐在金训华的坟前,与他说说心里话:训华大哥,我来了!你睡得好么?你睡得安稳么?你牺牲了,我活下来了。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到今天啊!我陈健说话是算数的,我一辈子陪伴着你!等我死了以后,我也要陪伴着你。训华大哥,你听见了么?
       风雪除夕夜,我一手护着祭品,一手撑地,向墓地爬去……
       金训华英勇献身的事迹,很快轰动了全国。上海《文汇报》和《解放日报》率先进行了报道,周恩来总理亲自指示黑龙江省委选派优秀作家到逊克县采访整理英雄的事迹。不久,作家郭先红根据金训华的故事创作了长篇小说,在全国发行了300万册,并被改编成电影《征途》。当时,全国还发行了一枚纪念金训华的邮票,邮票采用的是著名画家陈逸飞先生与人合作完成的水粉画。金训华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随着时间的流逝,热热闹闹的纪念和学习活动慢慢过去了。人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地忙碌着。或许有一天,人们甚至会忘掉金训华这个名字。可是,在边陲小城逊克县,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我的心却永远无法平静下来。逢年过节,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下手里的工作,来到金训华的墓前。我想看一看,墓周围的蒿草长高了没有,墓被牲畜践踏了没有……没有比这更让我牵肠挂肚的了。
       1970年8月,逊克县建筑工程公司招工,因为我平日里表现突出,被录用为集体工人。当我前去报到时,才知道我的工作单位在小兴安岭深处,离双河大队足有一百多公里。我立刻后悔了。相距这么远,以后再去看望训华大哥就不容易了。我想回到双河大队,回到训华大哥的身边。
       老生产队长姜延滨很快知道了我的想法,他特意乘车来到逊克县城看望我。他劝我不要放弃这个机会,嘱我在新的岗位上好好工作。临别时,老队长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陈健啊!你可要记住,你的生命是金训华给的。金训华生前可是干什么像什么,干一行爱一行的。至于为金训华守墓的事情,你就交给我们吧!你安下心来,好好地工作吧!”
       老队长走了,我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一百多公里的距离,虽然拉长了我的牵挂和怀念,可无法阻隔我为金训华守墓的决心!
       那年除夕,小兴安岭突然连降大雪。大雪封山,积雪齐膝。当我推开门,准备去为金训华扫墓时,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棉絮般的雪花,天女散花般飘落。刀割似的西北风扑面而来,将我抽打得睁不开眼睛。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怎么办?”我心里开始打起鼓来。然而,我又立即想起了我当初的承诺。恍恍惚惚中,我看到金训华的身影从遥远的天际向我走来,耳畔似乎回响着一个声音:“陈健啊!我好冷啊,我一个人好孤单啊,但今天雪太大,你就不要来了吧……”我猛地将脖子一梗,冲着漫天飞雪的天空,大喊一声:“不!训华大哥,你等着我!我一定赶到西山坡!”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馒头和一瓶白酒,揣到了大衣兜里。然后,我给棉鞋里加了一副鞋垫,又系紧了棉帽带儿,推开房门,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双河大队方向走去。
       这时的逊克县,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没有道路,我只能凭着平时熟悉的路标——树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我顶着风,身子努力向前倾着,一步步地挪动。就这样,我咬着牙,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累了,就坐在雪地上歇一歇;渴了,就抓起雪往嘴里填;双腿肿胀得难受,就蹲下来使劲地揉搓;脚底磨出了大血泡,我就把棉鞋脱下来,一狠心用手将血泡扯开放了血,接着再走。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只知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就当我走上一座没有栏杆的土桥时,一股强大的北风突然迎面扑来。我脚下一滑,身子一斜,一下子摔向冰河。幸亏在那一刹那,我一只手抓住了土桥边的木头。尽管摔得浑身疼痛难忍,可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努力地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木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挪。结了冰的土面格外滑,我费尽气力总算爬了上来。
       我长嘘一口气,看了看远方。
       路上空无一人,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狗叫。更远的地方,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光。我突然想起,除夕之夜到了,自己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当我重振精神准备继续赶路时,双腿却软得面条似的,任我如何咬牙都站不起来。凭着记忆,我感觉已经不远了,于是干脆趴在地上,一手护着大衣兜里的祭品,一手撑地,就这样向前爬着,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爬到了双河大队的西山坡底。我咬紧牙关,心里数着数鼓励自己,爬过了那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坟包。此时,几只乌鸦落在树杈上,在清冷的坟地上空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哀叫。这个时候,说一点儿都不怕是假的,然而我不能害怕。训华大哥在等着我,他还在等我陪他过除夕啊!我抬头望了望乌鸦,又继续向前爬去。柳条子划破了我的脸,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寒风袭来,伤口生疼,我强忍住剧痛匍匐前进。
       当我终于爬到金训华墓前时,再也不能动弹。伸手摸了摸衣兜,馒头和酒还在,我这才放下心来,眼前突然一黑……
       迷迷糊糊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这是双河大队村民的鞭炮声。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只有训华大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现在,我来了!我艰难地支起身来,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摆好了馒头,恭恭敬敬地斟上了一杯白酒,放在墓前。
       想起和训华大哥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牺牲时的场景,我哭了。我边哭边说:“训华大哥,我没耽误你过春节吧?有我在这里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陈健!”我扭过头去,只见老队长姜延滨正站在我的背后。在雪地的映照下,他眼里闪烁着泪光。我努力想站起来,可脚下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
       老队长赶紧上前将我扶了起来。在他的搀扶下,我来到了他的家里。那夜,我病倒了,四肢无力,发着高烧。我这一病,就是一个星期。
       又是一个8月15日,训华大哥的忌日。那天,天气特别晴朗。我向单位请了假,骑着自行车,载着石灰和刷子,向双河大队驶去。当我走进双河大队时,乡亲们远远地看到我了,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你又来了?又来看金训华了?”
       我礼貌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来到了训华大哥的墓前。我小心翼翼地把坟墓粉刷了一遍,直到下午一点多,才骑车踏上回逊克县的路。
       谁知八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我突然注意到西北方向陡然变黑,滚滚乌云凶神恶煞般向我这边涌来。很快,一阵狂风过后,劈头盖脸的倾盆大雨狂泻下来。我使劲蹬着自行车,拼命赶路。几分钟的工夫,我就被浇成了落汤鸡。雨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泥泞湿滑的路面变得恍恍惚惚。在一个转弯处,我连人带车狠狠摔倒在地。当我挣扎着将自行车扶起来,强睁双眼寻觅避雨之处时,这才发现,此处竟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自行车摔坏不能骑了,没办法,我只好扛着自行车,艰难地向逊克县城方向迈进。两个多小时后,暴风雨停了下来,可很快又刮起了寒冷的西北风。我浑身哆嗦,牙齿咯咯直响。我又饿又累,几近麻木。
       走着走着,我发现土路旁有一处草屋。于是,我赶紧上前敲门。这时,随着两声吼叫,院子里突然冲出两条大狼狗,凶狠地向我扑来。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狼狗扑倒。两条恶狗一左一右咬向我的腿,鲜血立刻染红了裤子,痛得我大声喊叫。我一边拼命挣扎呼救,一边掏出手帕,撕成两条,用力扎住鲜血直流的伤口。好在这时,屋里的主人出来了。他喝退狼狗,将我扶进屋里。主人见我被狗咬伤,痛得大汗淋漓,满怀歉意地要叫医生来为我包扎。我摇了摇头,问他有没有吃的。他赶紧拿来几个窝窝头。我三两口吃下窝窝头,拒绝了主人的挽留,又扛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上路了。我拖着被咬伤的双腿,硬是咬着牙走回逊克县。当我推开单位的宿舍大门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到谈婚论娶的年龄了。
       1975年6月,经同事介绍,我与逊克县城的一位姑娘谈起了恋爱。恋爱期间,我没有谈起自己心里的“秘密”,没有向她谈起自己的“誓言”。姑娘当时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事隔不久,我便与这位姑娘结婚了。次年,她为我生了个胖儿子。尽管当时我们的生活非常艰苦,但相依相偎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生活倒也过得甜甜蜜蜜。
       然而,就当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时,全国知识青年大返城开始了。
       和我一起在逊克县插队落户的近五千名知识青年纷纷卷起了铺盖,返向繁华的大都市,去享受城市生活。那时,歌曲《小芳》里讲述的故事,在逊克县的城乡里比比皆是。有的立即与热恋中的姑娘分道扬镳;有的为了回城,与自己的妻子假离婚;有的干脆放弃自己的一切,不管不顾地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面对眼前的一切,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感到特别难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心里十分矛盾。大家都回上海了,就剩下我留在这偏远的地方。我能老在这个地方这么孤独地呆下去么?可是,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我要是走了,谁来陪训华大哥?我当初的诺言如何兑现?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背着行李,和其他知识青年一起,登上火车准备回上海。当火车就要启动之时,突然,我看到训华大哥身穿草绿色军装,在站台上拼命地追赶,他大声地叫着:“陈健!你等等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在梦中,我也拼命地摆着手,哭喊着。大汗淋漓地醒来之后,我坐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在心中坚定地说:训华大哥,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担心。我说过了,要一辈子在这里陪着你,我一定会坚守承诺的!
       就在我不为“知识青年大返城”所动,若无其事地看着昔日的战友们纷纷离我而去时,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父母寄来的一封信。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信的内容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父母在信中质问我:几乎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已回到了大上海,你为什么还在逊克县按兵不动?难道你被妻子和儿子扯住了后腿?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与妻子搞一个“假离婚”嘛!等你回到上海后,再慢慢地想办法将他们母子调回来。信中还说,近期必须作出决定,赶快回到上海,家里已为你做好了返城的一切准备。
       我看完信,愣愣的,不知所措。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同事问道:“陈健大哥,你是不是也要走啊?”
       我笑了笑,说:“谁说的?我不走!”
       同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不就是为金训华扫墓的事么?这有什么呀?!一个死去的人了,一堆白骨,值得吗?”
       我一听就火了,愤怒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我告诉你,不许你再用这样的口气侮辱我的训华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能活到今天吗?!”
       同事见我发脾气了,吓得赶紧摆手:“好了,好了!我是为你好,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了吧?”
       时间过去不到半个月,我又接到了妹妹从上海寄来的信。拆开一看,信中除了劝慰我的言语之外,还有一份言辞犀利的“告诫”。
       她说:“哥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是陈家唯一的男人。作为一个男人,就要顶天立地,就要撑得起陈家的门户,要对得起陈家祖宗。眼下,正是全国知识青年大返城的高峰期,这些人就像失散的小鸟一样,纷纷飞回自己的巢窝,纷纷奔向自家的屋檐。可你呢,就像没有父母的孤儿一样,还在北国边疆流浪,还在贫穷的逊克县挣扎。现在,年迈的父亲在呼唤你,多病的母亲在呼唤你,爱你疼你的妹妹在呼唤你。希望你早日回来!亲爱的哥哥,每一个人都要尽到自己的孝道,可咱们的父母年老多病,儿女如果不在身旁,你口口声声讲的孝顺还有什么意义啊?!”
       长这么大,妹妹还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此刻,她的每一行字,都像一记重重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我的心上。我双手颤抖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痛苦地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一位好朋友看出了我的心思,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车,说:“陈大哥,别走。看你有心事,咱哥儿俩喝两杯,唠唠吧?”
       我跟着他走进了一家小酒馆。我眼含热泪,向他诉说了这一切。朋友听后,喝了一口酒,问道:“陈大哥,你真的没有回上海的打算么?”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我,说:“那就按你想的做吧,人生在世,只求心安。”
       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他的话给了此时孤立无援的我以最有力的支持。
       转眼,半年过去了。
       妹妹又给我发来了一封电报,电报里说,父亲病重,要我速回。当时我正在小兴安岭西麓的深山老林里施工作业,电报是妻子拿到的。她接到电报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时,儿子早已进入了梦乡。妻子为我热好饭,看着我狼吞虎咽,她突然说道:“陈健啊!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
       其实,不用妻子说,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问:“什么事情啊,用得着这么严肃?”
       妻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年来,你们上海知识青年都返城回去了。我看你还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呢?”
       我心里早有准备,回答说:“你说的是这件事情啊?我告诉你吧,我的战友返回了上海,那是他们没有结婚成家。我的条件不合格,所以就不能返回上海了!”
       妻子听后,一脸的不高兴,说道:“你说得不对!有许多上海知识青年在逊克县结婚成家了,不也都返回上海了么?!”
       我装作吃惊的样子,问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码子事呢!”
       妻子生气地说:“陈健啊!你就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了!我们现在就办一个假离婚,好不好?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返回上海!哪怕你我暂时两地分居,以后我和儿子再慢慢地过去,也行啊!”
       其实,妻子的良苦用心我是知道的,但此时此刻,她哪里知道我的心情!可是,我又不想对她说出我心里的秘密,我装作不满地对妻子说:“做人要诚实,你让我弄虚作假,欺骗组织,我坚决不干!”
       这时,妻子已是两眼泪花,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哭着劝道:“陈健啊!就算我和儿子求你了!你可千万要为咱们儿子的今后着想啊!你马上离开这个穷逊克县,返回上海吧!”
       但任凭妻子如何哭劝,我都坚决不松口。
       妻子 “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陈健啊!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我急了,一把将她扶起来,说:“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啊!”
       妻子放声大哭起来,问道:“陈健!你这是怎么啦?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你大脑受到什么刺激了?”
       我大声说:“我既不疯也不傻!我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想回上海!”
       妻子气极,将我父亲病重的电报递给我,愤愤地说:“你不想返回上海也可以,就当我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可父亲已经病重,你得回家看看吧!”
       我接过电报一看,轻轻晃了晃这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纸片,心里就像有一团乱糟糟的棉絮堵在里面。我什么话也没说,躺在床上,睁眼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早,我拿着电报来到逊克县邮电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电话接通时,我急忙问道:“爸爸,你的病情怎样了?”
       电话里,先是半分钟的沉默,接着就传来老人家的抽泣声。父亲边哭边说:“我的健儿,爸爸想你啊!你回来吧!”
       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地不停呼唤着:“爸爸,爸爸——”
       父亲长叹了一声,说:“我的健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不踏实啊!”
       面对父亲,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无话可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我哽咽着回答:“爸爸,你的儿子不能啊……真的不能啊!”
       父亲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健儿啊,你为什么不回来呀?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连你爸爸、妈妈都不管了吗?上海的家,已经为你们留出了房间!”
       我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妈妈,你老人家别再说了!”
       电话里,母亲的语气近乎哀求:“我的健儿!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一天不回来,我和你爸爸、妹妹就一天不安心啊!”
       这时,妹妹也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哥哥,爸爸妈妈年事已高,身体有病。上海的家,不能没有你啊!”
       亲人的哭劝,我无言以答。
       然而,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拒绝离开的真正原因。妻子再也无法理解我了,从那天开始,我们之间的话少了,她对我的温柔也不见了。她给我的,只有一脸的怒气。与此同时,她开始默默地转移家里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并时常呆在娘家不回来。
       终于有一天,一纸诉状送到了我的手上。诉状上说,妻子坚决要求与我离婚!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在这个小县城里,我们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共同抚养着年幼的儿子。曾几何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散步的身影吸引了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可如今,她居然要离开我,舍我而去了!当我接到法院诉状时,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我眼冒金星,踉跄几步,险些倒了下去。
       次日,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法庭。整个过程中,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到耳边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嗡嗡叫。当审判长宣判完毕,让我在协议书上签字时,我一下子呆住了,两滴硕大的泪珠,砸在了协议书上。我抖抖索索地签完字,身子就像一团稀泥一样,立时瘫软了下去。
       当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只见同事们守护在我的身边,我那可怜的儿子呆呆地望着我。我急忙挺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感谢同事们的照顾。同事们走后,我将儿子叫到跟前,郑重地对他说:“儿子,今天爸爸领你到外面走一走,散散心。”
       我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拿着离婚证,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金训华烈士的墓前。我双手扶着金训华的墓碑,轻声道:“训华大哥,我今天带儿子来看看你。北大荒的上海知青都走了,就剩下你和我了……”
       说完,我拉着儿子的手,说:“儿子,过来!你知道这是谁么?这是你金伯父啊!当年,就是你金伯父救了我。如果没有你金伯父,就没有我,也就不会有你。儿子,你跪下,给你金伯父磕个头……”说着说着,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趴在金训华墓上,号啕大哭起来。
       原则和坚守,让我找到了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我与妻子离婚的消息,很快在同事和朋友们中间传开了。有的为我的处境感到担忧,有的对我的行动感到不满,更多的是对我的不理解。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谜,他们永远弄不清我到底想干什么。
       一天晚上,我和儿子刚吃完饭,单位的一个同事来了。他神秘兮兮地看了看我和儿子,叹了一口气,说:“唉,陈健啊,我看你们爷儿俩可真够可怜哪!一个大老爷们儿,领着一个孩子过日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我不知这位同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应付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啊?凑合着过呗!”
       这位同事说:“那我问你,你想不想再娶个老婆?”
       我一听,这不是开玩笑嘛,赶紧将手摆了摆,说:“你别拿我寻开心好不好?咱俩唠点别的,行不行?”
       同事说:“陈健,我是说真的!我有一个表姐,刚离婚不久,带着一个儿子。如果合适的话,我给你们撮合撮合,怎么样?”
       我看了看他,点着他的额头,笑着说:“你这个人纯粹是喝酱油耍酒疯——闲(咸)的!你想想,我这个家穷得叮当响,还有一个儿子。我这个人要才无才,要貌无貌的,谁家的女人眼瞎了,能找到我头上啊?”
       这位朋友一脸的严肃,说:“那你可说错了!我这个表姐,论长相还是不错的。她为人善良,贤惠朴实。她没有什么要求,就是想要找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至于穷富,她不在乎。你看怎么样?”
       朋友说的话,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全当是他随口说说而已。可是,这位同事却为这件事上心了。
       一天上午,我正在木材厂门卫室值班,发现有一挂小马车将厂内的一根木头裹藏在车底下,企图倒运出去。我发现后,立即将马车拦住,责令车主将木头送回去。小马车的主人不停地央求。这时,那位同事领着一个长相俊俏、身材苗条的女人走过来,他上前一把将我的胳膊挽住,说:“陈健大哥,马车里的人是我的亲戚,你就高抬贵手吧!”
       我吃了一惊,问:“你说什么?是你的亲戚?”
       这位同事点头称是。
       我不好意思地说:“既然是你的亲戚,那就算了。不过,你可要记住,国家的财产是不能随随便便占为己有的啊!”
       说完,我从衣兜里掏出50元钱,到厂财会室去付款。
       同事拦住我,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去补交这根木头的钱!”
       同事生气地说:“算了!你不用掏自己的腰包了,我把木头送回去,行了吧?”
       像这样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事隔三天,这位同事又来到我家。这回,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陈健大哥,我今天还是为给你找媳妇来的。我说的那个表姐,是咱们县白酒厂的工人,叫晁亚珍。她也认识你。”
       我一脸的糊涂:“你表姐怎么会认识我呢?”
       同事摆了摆手:“你别问了,一见面就知道了!”
       在同事的安排下,我与晁亚珍见面了。一见面,我才吓了一跳,这个女同志我还真的见过。她就是那天和同事一起拖木头的那个女人!原来,他们那天是在“试探”我呢!
       1987年4月,我与晁亚珍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后,我心里却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给我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我觉得,我现在必须把心中的“秘密”向晁亚珍“和盘托出”,我要征得她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一天晚上,晁亚珍依偎在我胸前。我深情地对她说:“亚珍,和我在一起,太委屈你了!”
       晁亚珍满含柔情地说:“不!能和你在一起,是我的福分和造化,我真的感到特别幸福!”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将她从怀里拉开,拉着她的手,颤抖着说:“你对我还不了解,我还有一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
       她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你放心好了,我会用行动来证明一切的!”
       我心潮起伏。半晌,我才问晁亚珍:“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
       她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
       以后的生活中,晁亚珍从未过问过我与前妻离婚的事情,更没有对我不返回上海说三道四,她总是默默地陪伴在我的左右。
       每次去为金训华扫墓,晁亚珍总是提前将所需用品准备好。而且,她每次都陪着我去。每当我在金训华烈士墓前痛哭时,晁亚珍就在一旁,默默地陪着我流泪。
       1989年8月13日,我突然病倒在床,发高烧说胡话。晁亚珍赶紧将我送到县医院。当我头脑清醒过来后,问亚珍:“扫墓的祭品准备好了么?”
       晁亚珍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哄小孩子似的说:“你就安心养病吧!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不放心地说:“金训华大哥的忌日,我们有一件大事要做,你知道么?”
       晁亚珍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臂:“放心吧!我知道!”
       到了8月15日,我的病情稍有好转,可一坐起来,又立即感到一阵晕眩。医护人员告诉我,必须好好休息治疗,绝不能下地活动。
       那天上午,晁亚珍将我的儿子喊了过来,嘱咐他好好地照顾我。然后,她一个人带着祭品和粉刷工具,来到了双河村西山坡金训华的墓地。她一个人将墓碑粉刷一新,祭奠完毕已是夕阳西下。晚上,当她筋疲力尽地赶回县医院时,我看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1995年8月13日,金训华的父母、妹妹和当年的知识青年战友们聚集在一起,来到了逊克县。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金训华的遗骨迁到逊克县烈士陵园里。
       那几天,我和晁亚珍一起,陪着上海的客人忙碌于双河村和逊克县城之间。迁墓这一天是8月15日,金训华烈士牺牲26周年纪念日。逊克县县委县政府在金训华烈士墓前,举行了庄重的仪式。
       金训华烈士的棺木被打开以后,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前去。我轻声道:“训华大哥,我们要把你请到逊克县烈士陵园里去住,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好多了。训华大哥,你跟我们走吧!”说完,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用双手把烈士的遗骨移了出来。我和金训华的妹妹金士英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捧着遗骨,将之护送到了逊克县城的烈士陵园。
       当金训华烈士的遗骨安放完毕以后,我再也控制不住二十多年来压抑着的情感,我跪在金训华烈士的新墓前,当着烈士的亲人和战友们的面,道出了我心中的秘密:“训华大哥!我陈健没有食言,我宁可放弃大都市的荣华富贵,我宁可不赡养自己的老人,我宁可与前妻分手离异,我也要在逊克县守护你一辈子,陪伴你一辈子呀!”
       这时,晁亚珍走了过来,在我身边跪下。她拉着我的手,我感到从她的手里传来了一股力量。这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在场的人们,无不为我与妻子而感动。金训华的父母站在新墓前,激动地说:“儿啊!你就安静地在这里长眠吧!因为有你的兄弟陈健在这里,我们放心!”
       金士英更是热泪盈眶,她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晁亚珍,颤抖着说:“谢谢陈健哥哥!谢谢陈大嫂!谢谢你们的诺言!谢谢你们的坚守!我代表我们全家人,向你们致敬!”
       那一夜,我们聚在一起,谁都没有睡觉。我们彻夜长谈,忆过去,说未来,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清晨,我和晁亚珍陪着上海的客人们,来到烈士陵园向金训华烈士告别。
       烈士陵园里,草木葱郁,肃穆静谧。我们静静地伫立在墓前,凝望着墓碑。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这里流着战友与战友之间跨越生死的默契,流着我的诺言,流着岁月的沧桑。
       就要分手了,我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放心地回去吧!只要我陈健在一天,就会守着训华大哥一天!”
       临别前,金训华的父母问我和晁亚珍有什么要求,我们摇了摇头。当年的知青战友们也再三问我有什么困难。我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上海是我的故乡。但是,每个人对人生的理解和选择都不一样。经历了那一场生死考验,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改变。这一辈子,我什么要求都没有。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坚守这个承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生活没有冷落我,北大荒那片白桦林是我永远的守望
       光阴荏苒。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由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两鬓苍苍的老头儿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诺言,面对外面的世界心如止水。这些年来,我从双河大队的上海知识青年,变为逊克县建筑工程公司集体工人,又成为逊克县木材加工厂工人,最后以逊克县林业局木材检查站国家干部的身份退休。在这长达37年的时间里,我时时处处都以金训华烈士为榜样,我在心里告诫自己: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不能给金训华烈士丢脸。
       直到现在,我和晁亚珍还住在不足30平米的小平房里,屋内没有一样豪华家具,没有一件时髦的衣服。虽然生活很俭朴,但我和晁亚珍都感到十分充实和满足。在木材加工厂工作期间,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年,我还多次被木材厂评为先进党员、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
       有人问我: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淡淡地一笑,回答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给金训华大哥丢脸!”
       事实上,我在生活中都是这样坚守的。
       那年,我在远离县城百余公里的二连木材检查站当检查员。一天深夜,一辆满载红松的汽车被我拦住了。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个嘻皮笑脸的人,一见面,就往我怀里塞了一条红塔山香烟。我心头一惊,这小子贿赂我,肯定有鬼!我将烟拿出来,递还给他:“你这是干什么?”
       那人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看你们整天整夜地检查怪辛苦的,特意买了一条烟,慰劳慰劳你们!”
       我手一挥,严厉地说道:“请把你的证件、手续拿出来!”
       这个人摸索半天,拿出一张纸条来。我一看,是一位朋友写给我的。但我二话没说,果断地将这车木材扣下了。
       两天后,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她让我立即回家一趟。我一到家,她就将一封信交给了我。
       我问:“这是谁寄来的?”
       晁亚珍满脸恐惧地说:“今天早上,在咱家门缝里看到的。”
       当我将信打开时,“哐当”一声,从信封里滚出一颗子弹,掉落在地上。我展信一看,上面写着:陈健你看好了!你别给老子装什么认真!如果你执迷不悟,这颗子弹就是给你的最好礼物。然后,我们再枪杀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子,你就自己掂量着办吧!
       看完信,妻子哭了,她劝我:“别在那个地方干了!如果这样干下去,咱家不得出人命吗?”
       我笑了,轻轻地拍着晁亚珍的肩头:“别哭!你也别害怕!他们这是在恐吓我。你想想,如果我玩忽职守,能对得起组织对我的信任么?能对得起金训华烈士送给我的这条命么?”
       这些年来,我虽然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诺言,坚持陪伴着金训华烈士,坚持在生活中不给金训华丢脸。但在我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个无法排遣的痛苦,那就是,我对不起自己的家人!我是家里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为了诺言,为了理想,我一直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这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无法搬走的巨石!
       记得1983年4月初,父亲突然病重,妹妹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把家中的事情安排妥当后,连夜乘车回到了上海。当我推开门时,一眼就看见了我那憔悴不堪、两眼浑浊的老父亲。我大呼一声:“爸爸!”一下子跪在了父亲床前。我声泪俱下地哭诉道:“爸爸啊!请您老人家原谅儿子吧!您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可金训华大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把生的希望给了我,而把死亡留给了自己。爸爸您想想,我能把金训华大哥的遗骨扔在黑龙江不管吗?爸爸,我何尝不想回到上海,陪伴着双亲啊!”
       我一边哭着,一边将父亲喜欢喝的红高粱酒、东北的没有施过化肥的小米,还有我在林场工作时在深山老林挖得,珍藏多年的一株老山参,一一拿了出来,给老人看。
       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低沉着嗓音问道:“健儿,你豁出一切,去守着死去的金训华,值不值?”
       我回答得特别干脆和响亮,说:“值!”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点了点头,从他那浑浊的双眼里,滚落了两颗泪珠。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三个多月里,我不分昼夜地守在病榻前,给老人端水喂饭擦身子,一步也不愿离开。妹妹和妹夫担心我挺不住,要替换我。可我怎么能让他们替换?我欠父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啊。这么多年来,他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远在北大荒的儿子,每年都从自己微薄的退休金里挤出三四千元钱寄给我。可我给了他们什么?现在,父亲要去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尽点儿孝道啊!
       父亲弥留之际头脑一直很清醒,他将母亲和我叫到跟前,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父亲吩咐母亲:“我走了之后,不要强留健儿。从金训华死的那天起,他就不属于我们了……你要想得开……”
       母亲含泪点了点头。
       父亲的手渐渐冰凉了,可还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放心不下儿子啊!
        “爸爸!”我在父亲的遗体前长跪不起。
        这天是1983年4月4日,父亲离开了我们。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在上海陪着母亲过了一星期,又回到了逊克县。
       命运没有停止对我的考验。
       2005年2月,一向体弱多病的晁亚珍来到逊克县人民医院看病。在医院的检查单上,赫然写着几个字:尿毒症!而且已经非常严重了!唯一能够让她活下来的治疗办法,就是换肾。
       我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耗击倒了。换肾的巨额医疗费,对已退休的我和下岗的妻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夜之间,愁得我两鬓斑白。怎么办,怎么办啊?
       晁亚珍主张放弃治疗,我抚着她泪流满面的脸,说:“你不要怕!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病治好!”我和她相依相偎、相亲相爱18年了,这18年的感情是什么也无法代替的。我怎能没有她陪在我身边啊!
       我从朋友和同事那里借来了一些钱,领着妻子来到了上海。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观察,医生还是那句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肾!
       可换肾需要巨额资金,我怎么拿得出这样一笔数额巨大的钱!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无奈,我又搀扶着妻子离开了上海。在家中,她仅靠一些极普通的药品维持生命。眼见着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眼见着她一天一天消瘦,我却无计可施。我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无助的泪水。如果得病的是我,我肯定放弃了。可偏偏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支持我的妻子病了啊,我怎么能放弃呢?
       有一天,我听人说,山东省潍坊市东方肾脏医院不用换肾也能医治妻子的病,便赶紧搀扶着妻子,来到了那里。
       在东方肾脏医院治疗期间,我买了两个镜框,小心翼翼地将我们的结婚照和我为金训华烈士守墓的照片装裱一新,放在床头。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我久久地凝视着憔悴不堪的妻子,心想: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得让她活下来。
       我总是想方设法让妻子吃上可口的饭菜,而自己却偷偷地躲在一旁,就着咸菜喝凉开水,啃上顿没吃完的硬馒头。在病魔的折磨下,晁亚珍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她饭不吃,脸也不洗,枯坐在床上,瞪着眼睛,一声不吭。看着昔日善良温柔的妻子变成这样,我心都要碎了!
       后来,我听人说一个人只要一个肾脏就可以维持生命,于是决定为妻子献出一个肾。可是经过检查,我的肾脏与妻子的肾脏不配型。但医院的检查并没有让我气馁,我想出了一个主意:将我的肾卖掉,再用卖肾的钱给她换一个肾!于是,我在各大医院里,张贴了我的《献卖器官求救信》。我在信中是这样写的:
       为了给我的妻子治病,我现已倾家荡产了。在这里,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卖掉我身上任何部位的器官。求求世上的好心人,救救我的妻子吧!救救我们全家吧!
       在这期间,我开始为器官移植失败作准备,我给儿子留下了遗嘱。遗嘱中写道:亲爱的儿子,爸爸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作出这样的选择。一旦器官移植失败,你要将我遗体上的每个器官捐献给国家。同时,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金训华烈士的墓边。活着我为他守墓,死了我与他一起长眠。
       不久,有新闻媒体知道了我的情况,记者开始采访我。
       一位记者问我:“你原来许下诺言,要为金训华烈士守一辈子墓。现在,你妻子得了这个病,你还要继续守下去吗?”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为战友金训华守墓和我妻子生病,没有什么关系。守墓是守墓,生病是生病。我的诺言不能变,我为妻子治好病的决心也不会变。”
       妻子得病的消息,很快被老母亲知道了。老人家几天几夜翻来覆去想的就是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牵住了儿子回家的脚步?
       于是,就在妻子转院回家休息的时候,母亲亲自来到了逊克县,耳闻目睹了我在这片黑土地上的一切。我陪伴着母亲,来到了当年插队落户的双河村,走进了那间我和金训华、管根诚一起住过的小土房,探望了当年的老房东王延兴和老生产队长姜延滨,并去了一趟金训华烈士在逊比拉河畔牺牲的现场。随后,我又陪着母亲,瞻仰了金训华烈士的墓地。
       在那短暂的日日夜夜里,老人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片黑土地的力量,也终于懂得了儿子的用心所在。回到上海的母亲,是这样告诉亲友的:“我儿子如此重情义,守承诺,是条真正的汉子。如果让他回到了上海,会使他一辈子良心不安啊!”
       曾经反对我留在黑龙江的妹妹,专门写来了洋洋万言的家信,她在信中写道:“哥哥,过去我真的不能理解你。当人们追逐物质和金钱的时候,你却离了婚,丢掉了自己的幸福,亲人还得了重病,可你孤独地守着一座几乎被现代人遗忘的墓地。现在,我由衷地钦佩你的为人。哥哥,你是伟大的!”
       当我兑现37年诺言的事迹,在中央电视台等全国各大新闻媒体播发以后,全国的观众和读者纷纷向我伸出了友谊、热情和支持的双手。
       北京市民营企业家、广德安工程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谢家学同志,看完关于我的电视节目,当天就与我取得了电话联系,并决定:我妻子买肾和换肾全都由他出资。7月份,我妻子在北京人民医院做了换肾手术,目前,身体恢复得很好。
       当得知我想为金训华换一座大理石墓碑的心愿无法实现时,福建惠安县崇武镇的石材厂老板辛振钦同志向黑龙江省有关部门承诺“为金训华重建大理石烈士墓”,亲自选材、设计、加工墓碑,并捐款全面修缮了金训华烈士墓。
       著名知青作家肖复兴看到我关于的报道后,特意为我撰写《向诺言致敬》的文章。他说:其实,那只是他和金训华一个私人间的诺言,只是一个自我良心的约束,他却把它当成和自己的性命一样重要。他像是一个生死厮守的志士,也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隐遁在北大荒那片白桦林中。我们应该向陈健致敬,向他恪守了37年的诺言致敬。
       全国人民的捐款支持,亲属朋友的理解信任,让我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有再次坚定地告诉人们:只要我陈健还活着,我就会将自己的诺言坚守到底。这才是我对你们最好的报答呀!
       编后:
       读完这个故事,或许您会有不同的见解。但对陈健的选择,我们无权质疑更无权嘲笑。人生能有几回青春年少、几个37年?又有多少人能够一诺千金,信守白头?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却常常在为自己精神的缺失,努力寻找合理的注脚。陈健守墓的故事,是否给了我们另一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