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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历史]活埋石友三
作者:郑 欣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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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硝烟滚滚,神州残破。“倒戈将军”,再度降敌。一时间,塞外危急!华北危急!!中国危急!!!伟男儿临危受命,弱女子血荐轩辕。端的是,千里河山虽沦陷,岂言神州少英豪?
       1940年,抗日战争处于战略相持时期。6月22日,欧洲传来震惊人心的消息,法国签字投降,希特勒的闪电战大获全胜。欧洲战场的消息强烈刺激了日本侵略军。日本军部企图在1940年底以前,进一步统一与加强政略、战略,全力迅速迫使国民党蒋介石政权屈服。8月,国民革命军三十九集团军石友三部在冀察战区司令长官鹿钟麟指挥下,收复张家口这座塞北重镇。三十九集团军司令部设于张家口文庙。这一举措令日本人惊恐不安,不久,各路使者纷至沓来,接着石友三又悄悄外出,一连串的诡秘阴谋拉开了序幕……
       12月7日晚上,北平香山别墅灯火辉煌。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亲自招待秘密潜入北平的冀察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三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石友三。
       中式餐厅招待日式大餐,有点不伦不类,但中国通土肥原追求的就是特殊效果,让这个土包子开开眼!石友三正在享用的是“女体盛”,他已经从刚踏进餐厅时的极度震惊中醒过神来。长方形的红木大餐桌上,两个全裸少女直挺挺地仰面躺着,紧紧地挨在一起,白皙细腻的皮肤、高耸的乳房、平坦的小腹、幽奇的阴部和浑圆的大腿,竟然成了一个“大菜盘”,上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色彩鲜艳的各种鲜花和寿司,柔和的灯光又给这一切披上一层蒙蒙的薄雾,显得格外神秘,让人想入非非。
       “石君,这可是为您这位大贵宾,特地从日本京都招来的女体盛艺妓啊。”土肥原晃着光秃秃的大圆脑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呷了一口清酒,用筷子在女体盛小腹上划拉一下,满脸堆笑地用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接着介绍:“女体盛艺妓首先必须是处女,只有处女才具有内在的纯洁与外在的洁净。女体盛艺伎都要经过难以想象的艰苦持久的训练,可以自豪地说,只有大和民族的处女才能达到这种至圣至美的境界。石君,这在中国可是连皇帝都没有享受过的啊。”土肥原殷勤地劝菜。石友三频频举杯,一口一个“中日亲善”,不是神仙赛似神仙,他知道,晚饭后这两个艺妓将来伺候自己……
       次日上午9点左右,十分疲乏但心满意足的石友三坐在了土肥原对面。
       土肥原半闭着眼,透过眼镜片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别看石友三才49岁,可他却有着旧军阀中最复杂的经历。石友三从当马夫起,就跟随冯玉祥。他粗通文墨,射击武术出众,待冯如父。日子一久,得到了冯的赏识,一路提拔,竟在西北军当了军长。1925年,他在重金的利诱下,投靠蒋介石。一年后,他毫无愧色地仍然回到冯玉祥身边继续当军长。1929年10月,他又叛冯投蒋,被蒋介石委任为第一集团军总指挥兼安徽省政府主席。这回蒋是出了天价,石友三感激涕零,按理说他应该死心塌地为蒋效力了。但石友三天生不是好鸟,同年12月底率部南下抵达浦口时,生性狡诈的他突然疑虑起来,揣摩蒋介石会不会乘他部队下长江时动手。于是将几十门大炮摆开,朝着南京城里一顿猛轰,将南京政府各部门的大员吓得抱头鼠窜,而后他掉头北撤又去投冯。这次冯玉祥也不敢怠慢他,委任石友三为第五方面军总司令兼山东省政府主席。不久,他参加蒋、冯、阎中原大战,石部尤为勇猛,蒋军屡遭重创,但随着张学良率东北军出关助蒋,形势陡然逆转,他又通电拥蒋,投靠了张学良,被委任为第十三路军总指挥。第二年5月,他再一次反蒋反张拥冯,成了冯玉祥的第五集团军总司令。1937年初,石友三第四次叛冯投蒋。他简直将倒戈当作跑龙套。
       土肥原轻轻地摇摇头,暗暗啐道:三姓家奴,喂不熟的野狗!但他又对这个“倒戈将军”无可奈何。八路军刚刚结束了百团大战,这种四处开花短促迅猛的突击战破坏性很大。在此形势下,石友三部十万强兵悍将就格外受到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的关注,一旦石友三的第三十九集团军反水,那么鹿钟麟的冀察战区可以掏空一大半,八路军的晋察冀根据地将受到重压。
       土肥原脸上又堆起了职业性笑容,一摆手示意女侍退下:“石君,华北派遣军对阁下的礼遇可是特殊地高哇!”
       石友三沉思片刻,说道:“司令官多田君为何不来?阁下说的话在华北派遣军方面算不算数?”
       土肥原哈哈大笑,下巴的肥肉直抖:“九一八、卢沟桥、淞沪事变,哪一桩离得开鄙人的谋划?”
       石友三已听出土肥原有点盛气凌人的口气,但他不在乎,现在是漂亮妹子出嫁可以使使小性子,遂道:“既然阁下能作主,那么恕石某直言,一是撤掉齐燮元华北政务委员会绥靖总署督办职务,由石某兼任。齐燮元部下14万皇协军统统收编,军饷粮草弹药仍由华北派遣军供给。二是兼任平津地区禁烟督办。如果这两条能够满足,那么石某便听凭皇军的驱使。”
       “婊子养的!”土肥原在心里恨恨地骂开了。这个价开得太离谱了,他只能啜着茶摇头。“石君,不要逼人太甚,我们晚上再接着谈。”说完他便把大秃脑袋低低地垂在长桌上,石友三知道是谢客,也不言语,拿腿走人。土肥原强压怒火躬身送出门外,寻思着:都说我狠,你可比我更狠!
       下午三点,华北派遣军司令部。怒火平复下来的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多田骏已恢复了大将风度,慢条斯理地指点土肥原:“要打大猎物,就不能怕猎犬吃得多吃得好,养得再凶猛的狗,还是一条狗,假如有一天狗不听话了就可以把它给……”多田骏挥手猛地朝下一劈,“再说,齐燮元的才能也只是一个当副官的料,将华北的皇协军交给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另外嘛,我知道你心疼这个禁烟督办的位子,你在平津一带也有烟土生意,军部是知道的。只要你赚的钱用在特工方面,我会全力保护。禁烟督办可以让石友三干,但是他无权干涉你的生意。”
       话点透了,土肥原也只能服从。禁烟督办,这是流氓领了营业执照,可以正儿八经地在平津地区贩烟土,开烟馆,禁人家的,销自己的,不把人美死!
       二衷肠挽危局
       12月10日晚,三十九集团军参谋长罗家骏公馆。四十岁刚出头的罗家骏遇到了人生道路上的生死关头。他中等身材,皮肤白皙,戴着金丝眼镜,一副翩翩学者风度,说话声音不高,但坚定有力。罗家骏在石友三面前向来不卑不亢,在低级军官士兵面前却从不端架子,时间不紧,往往和他们聊上几句,遇上有急难的,尽口袋中的钱或多或少就塞过去,时间长了,弟兄们都知道罗参谋长心肠好。
       刚才,他将冀察战区司令长官鹿钟麟派来的密使机要秘书李昌义安顿好,还没有从极度惊慌中解脱出来。鹿长官在密信中说:
       接委座密电,石友三通敌证据确凿,已在北平与日方签订密约,以共同反共为名,实为裹胁十万大军为敌寇效力。着弟会同李昌义等迅速筹划,稳住部队相机除贼。已令新编第五师师长夏汉中率领全师速赴张家口南部,秘密遥控三十九集团军司令部。石友三将于12日左右返回,军情似火,抢先一步至关重要!!
       信中还附一张纸条——“石的逆谋蔡知情”。罗家骏捏信的手已汗涔涔,三十九集团军中,团长以上的军官起码有半数是石友三的心腹,尤其是六十八军军长蔡建树,更是石友三多年的拜把兄弟,生死之交。石友三平时蓄意壮大六十八军实力,所以六十八军在三十九集团军的三个军中实力最强,蔡建树也极骄横。鹿钟麟怕引起大的震动,不能亲自来,派个李昌义来也只带了二十几个随从,避免声张。夏汉中虽率领一个师来,但遥控司令部谈何容易,一旦暴露行踪,蔡建树横下一条心,反而可以将夏师包了饺子。另外两个军长,唐镇是石友三的表侄,任成钧是石友三念私塾时的同学,这两人平时见了石友三唯唯诺诺,在此大关节处何去何从难以捉摸啊。
       罗家骏绕室彷徨,心如油浇。除石必先除蔡,而且时间紧迫,三十九集团军内部必须在明天摆平,这样才能指望在后天对付石友三。值此非常时期,召蔡建树到司令部来,多疑的他极可能推托,没有石友三本人的号令,谁都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他还有一支摩托化的警卫队,清一色的德式装备,这是他飞扬跋扈的资本,一出动,半个张家口都地动山摇,一百多支冲锋枪瓦蓝锃亮,威慑力很大。罗家骏平昔常用“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来自勉,今天也仿佛失效了。直到鸡叫三遍时,一个女人的倩影定格在脑海里,如电光石火般让罗家骏一下子有了主意。
       残月如钩。被深更半夜的电话一闹,陶如再也睡不着了,轻轻地披衣坐起。边上的丈夫,六十八军军长蔡建树接完电话发过火后又进入梦乡,鼾声阵阵。如烟往事又一幕幕重现在陶如眼前……
       当年,陶如还是个充满灿烂微笑的天津女子高等师范的校花。父亲陶居正原籍哈尔滨,在天津开了家“紫云轩”书画社,他的书法造诣在津门屈指可数;母亲林雅芝出身于清末翰林家庭,娇美贤惠;弟弟陶冶年方十五,那是个多么其乐融融的家庭啊!都是那个该死的“九一八”,风云突变毁了多少中国老百姓温馨的家庭。
       1931年9月,在“九一八事变”发生的第三天黄昏,身穿长衫头发纷乱的陶居正在天津闹市口分发自书自印的岳飞的《满江红》,长啸当歌慷慨流涕,三千份《满江红》点燃了几十万天津百姓心头的怒火,处处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时间抵制日货的运动风起云涌。
       9月24日晚,明月高悬。陶家的四合小院被十几个头缠白布的日本浪人悄悄地包围了,带路的是天津码头有名的地痞麻三。他们轻轻跃上院墙,悄无声息地散开,将每个屋门用铁丝拧住,倾入汽油,狞笑着扔出火柴,顿时火焰骤起。屋里有哭叫的、呼救的、怒骂的,凄惨一片。麻三带着浪人挺胸凸肚手叉腰守着院门,邻人急匆匆扑来,一见这阵势,个个敢怒不敢上。直到远远传来尖锐的警哨声,日本浪人才慌慌张张向租界跑了……
       次日上午,接到凶信从学校赶回的陶如一进屋就颓然倒地。正屋的父亲、母亲使劲抠门,将手指都抠断了,化为焦炭的身躯仍能看出要夺门而出的决心。陶如明白,父母不救出弟弟是死不甘心的啊!东屋的弟弟是躲在墙角里给浓烟熏死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惊恐万状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西屋的老高头夫妇是一对忠心耿耿的仆人,他们在认识到必死无疑时,放弃了挣扎,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焦尸分也分不开。
       1937年冬,山西侯马镇沉寂多时又热闹起来了。西北军蔡建树师经过此地,师部驻扎镇上。镇西头鸿运小客栈的一间透风小屋子里,躺着一位学生打扮的姑娘,她高烧几天嘴上起泡,说起胡话来。伙计一瞧:“没钱的主儿,离远点。”两天没送食了,只有一个小丫头看不过去,抽空儿送口水来。这个女学生就是陶如,卢沟桥事变后,平津相继沦陷,一个女学生无依无靠一路逃亡,流落到镇上,贫病交加,身上仅剩下几个铜板。迷迷糊糊之中,但听见一个男人大嗓门嚷着:“什么样的女学生,让本师长瞧瞧!”陶如被伙计扶起,一个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军官威风凛凛地站在跟前,目光如炬仿佛要剥掉她的衣裳。那军官愣怔一会儿,手拍大腿道:“娘的,这不是遇到天仙了吗?狗才,还傻站着,赶快去请大夫!”蔡建树抢上前一步亲自扶陶如躺下,他是准备去隔壁妓院里胡闹的,听说这事儿,过来瞧个新鲜,没想到竟喜欢上了。
       蔡公馆香烟袅袅,陶如以四姨太的身份进了蔡公馆。大太太信佛,每天只管烧香念佛。二姨太、三姨太是从良妓女,一见陶如虽然大病初愈,但却是眉如春黛,眼含秋水,更兼高个儿长腿,旗袍临风,韵味自在不言中,个个怒火中烧,她们俩不信佛是属魔的,当场就滚倒在地哭闹起来。蔡建树提着马鞭一声吆喝:“勤务兵,把这两个贱货给我捆紧,明天找辆大车给送回春红院!”两娘们儿顿时傻了,边上陶如开了口,这才饶了她们俩。
       陶如望望熟睡的丈夫,一阵烦恼袭来。蔡建树对她百般呵护,单置公馆,使她渐渐从当姨太太的屈辱中走出,丈夫如今贵为军长,也算是个人物。但近几个月来他的情绪在变,抗战前三年他还劲头十足的,深得她的激赏。因此,陶如才努力培养感情去对他温柔体贴。但最近他的口气变了:“共产党才是最大的威胁,总指挥认为联日反共也不失为一种应急的策略。”他说的总指挥就是石友三,石友三曾在晋军重围中救出负了重伤的他,这些年又一路提拔,可以说石友三认贼为父,他也一样跟着喊爹。然而对于陶如来说,什么都可忍,唯独勾结日本人这是万万不能宽恕的!
       陶如蒙蒙眬眬撑到天亮。蔡建树严守军人作风,天一亮就翻身下床,洗漱过后就与卫兵出去遛马,这是他的两大乐趣之一,常念叨:“美女、宝马,不可缺一。”蔡建树刚走一支烟工夫,卧室的电话铃声骤起,陶如知道这个时候来电话一定非同小可。
       “喂,蔡夫人吗?蔡军长在吗?哦,我有急事找你。”罗家骏听出是陶如的声音,大喜过望,“早上9点整,请你务必去女子中学图书馆,我和内人恭候大驾,有重要事情商量,请不要让蔡军长知道!”
       陶如正欲问个明白,那边已传来嘟嘟忙音。罗家骏是第一次约见陶如,显得那么仓促,回想丈夫这几天反常的举止,更使陶如惴惴不安。她十分敬重罗家骏,高级军官及家眷常常举行舞会、酒会,在这些场合她发现只有罗家骏的修养人品卓然超群,渐渐的,他们俩能找到许多共同的话题,彼此也产生了信任和友谊。蔡建树倒也赞成夫人外交,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经常和罗家骏处于火并的边缘,夫人可以缓冲一下两人的紧张关系,而且他绝对放心,陶如是不会出轨的。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年轻娇媚的妻子,已经对罗家骏情根深重。陶如把罗家骏和丈夫相比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经常自怨自艾,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见罗家骏。因此,每一个能够和罗家骏见面的机会,她都非常珍惜,甚至利用打麻将,和罗家骏的夫人周颖波结成手帕之交,也是为了多见几面罗家骏。虽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罗家骏发生什么,但是能够经常见面,也算是满足了自己一点心愿。
       张家口女子中学坐落在城南,是大皮货商王隆景出资办的,塞北一带有钱的皮货商、马贩都以送女儿来此读书为荣。司令部驻扎张家口后,王隆景就送来聘书给陶如及罗家骏夫人周颖波,聘为名誉校董,这样一来校舍非但未被征用,学校反而收到了几笔捐募,陶如有时还来代几堂课解解闷。
       11号早上9点不到,罗家骏卧室电话铃声骤起,值班参谋转来警察局的报告,张家口首富米沧云的全家二十余口被杀,金行被抢,盗贼是半夜进去的,身手十分了得,米家的四个保镖也都死于刀下。罗家骏听了半晌都没吱声,米沧云是鹿钟麟高参聂子方的亲家,此事非同小可,但眼下实在无力顾及。
       张家口女子中学图书馆。陶如面露不安之色,她刚踏入,罗家骏和夫人周颖波就赶紧迎上来。馆员已回避了,这儿上午不开放,寂静得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小如,”单独谈话时,罗家骏喜欢用这个称呼,他对陶如有一种兄长对小妹的亲近感,“请你先过目。”罗家骏豁出去了,他了解陶如的过去。
       陶如接过鹿钟麟的亲笔信,一看之下,脑袋“轰”的一声仿佛炸开了。字字千钧,她完全能意味到将会发生什么。过去的家早已化为灰烬,而今才安定几年,这个家也难保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石友三的朝三暮四,向来让陶如齿冷,但她无法劝阻丈夫死心塌地地追随。一个多月来,丈夫经常用联日反共为借口,试图说服她缓解仇日情绪,说什么应该将日本军队与日本浪人区别开来,浪人嘛,不过是流氓,军人就不同了。陶如眼中要喷出火来,质问道:“那么南京大屠杀呢?”丈夫这才哑口无言,转而安慰她,一旦军队开到天津地区,就抓住麻三及浪人开刀问斩。当然,陶如很清楚,丈夫如果降日,根本不可能动日本浪人一个指头,顶多弄个麻三来顶缸。
       “罗兄,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但在军政大略方面,我实在无法左右蔡建树,为了石友三,他没有不敢干的事。”陶如沉思半晌,轻声说道。
       罗家骏面色怆然道:“在决定将书信交给你时,我已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三十九集团军十万弟兄是做人还是做鬼,也交给你了,华北的局势何去何从,也和你息息相关了!”
       陶如听了这般重托,顿感凉飕飕一股寒意袭上心来,仿佛已身为盗虎符的如姬,她熟悉历史,也曾为如姬舍身洒过热泪。今日重演,难!难!难!
       “小如,除石必先除蔡,今日不扣留蔡建树,明天石友三将有力量裹胁十万大军降日。罗某死不足惜,但贻误大局,是千古罪人啊!”罗家骏悲愤难抑,陶如方寸大乱,多少年的读书明理,多少年的血海深仇,还有对罗家骏那不能言明的爱慕,使她在万难之中也只能作出一种抉择。
       短短半个小时,陶如犹如经过了半个世纪的酷刑。她铁青着脸,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要我下手办不到。”
       罗家骏明白陶如已愿意配合,遂说道:“今天下午3点,我会请蔡军长去司令部,相商急事。如果他不愿意去,你或劝或激见机行事,只要人来了,我就设法扣下,待解决石友三后,蔡军长交给你发落,依我说干脆带上一笔钱脱离军界罢了。”
       陶如缓缓地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结局真是求之不得了,但是生死关头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呢?陶如泪光盈盈,与罗家骏目光相接,两人都能读懂其中的吉凶未卜。
       “小如,午睡时要设法将蔡军长手枪中子弹换掉。”罗家骏递上手帕包着的几颗臭弹,他知道军官家眷都会玩手枪。看到陶如大有不忍之意,又接着说:“蔡军长机警,石友三不在时,他到复杂的场合总是枪不离手,一旦起疑心,必定先发制人,枪声一响,他的警卫队往里一压,我们不都得死吗?”
       陶如左右寻思也确实如此,才接下臭弹,泪珠却刷地下来了:“你们万万不可伤害建树啊!”
       陶如凄凄惨惨地起身告辞,忽然止步回过身来说:“想起来个情况,也许对你有用。昨晚下半夜大约两三点钟时,卧室里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老蔡抓起电话发火,我留心听着,电话是警卫队长赵大头打过来的,老蔡马上捂紧电话压低声音,刚说了两句,又忍不住吼起来了,大概是赵大头把事办砸了,违反了老蔡的本意。这事本不足奇,可是适才来学校时,我坐在黄包车上听车夫讲,昨晚张家口出大案了,米沧云全家二十余口被杀,金行被抢了。我一激灵,莫非与昨晚赵大头的电话有关系?我越想越觉得是八九不离十,这可是丧尽天良的啊!”罗家骏闻言,不是吃惊,而是暗暗高兴,赵大头呵,那事儿准是你这杂碎干的,这回可得好好对付你!
       “小如,多谢你了,这情报很重要。”罗家骏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陶如的手。
       “罗兄,这不能算情报,至多只能算条线索,惩办恶人,一定要拿到证据。”陶如没有想到罗家骏会这么冲动,一时间飞红上脸,心中“扑通”乱跳,眼角余光却看见周颖波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们,急忙把手抽出来,胡乱说了几句,转身就走。
       
       三文庙劫生死
       张家口文庙,三十九集团军司令部。文庙前面有一片足球场大的空地,下午3点半,引擎轰鸣尘土飞扬,六十八军军长蔡建树下了吉普车,带着贴身副官丰大端大摇大摆地踏进文庙大门。
       蔡建树原本是不愿来的,中午11点接到罗家骏的电话,说鹿钟麟的密使李昌义要见他,请务必于下午3点到司令部来。放下电话,蔡建树心里疑虑重重,先让人打听李昌义带了多少人马进城,知道随从不多,蔡建树心里坦然多了。李昌义没带几个鸟人,司令部只有一个执法队,哪有赵长奎外号赵大头的军部警卫队声势壮?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要是进了司令部掉进圈套怎么办?蔡建树明白近日石友三就要回来,一回来就必然要摊牌,罗家骏是鹿钟麟的心腹,很可能嗅出石友三和自己的密谋,也许这小白脸想要先下手为强?
       他有些烦躁,陶如就劝道:“罗参谋长找你,不理也罢。鹿司令长官的密使找你,不去的话,就是目无司令长官啊。”
       哪知道,蔡建树一听就来火:“鹿司令长官又能吓唬谁?我跟着总指挥怕过谁了?”
       陶如扑哧一笑:“那你肯定是怕罗家骏,参谋长心眼多,你怕掉进他的套子里。”这一下蔡建树的二杆子脾气上来了,“啪”的一声拍响桌子,震得茶盏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妈拉个巴子,老子闭着一只眼,他都不敢动,要是不识时务,过两天总指挥回来,就先拿他祭旗!”一看说漏嘴,蔡建树就止住了,但他已决定照去不误。否则,会让罗家骏小瞧自己,再说只要内外有防备,还能怕他出鬼?主意拿定,浑身轻松。
       中午,陶如陪他喝了几杯三十年窖藏的汾酒。这瓷瓶盖儿一打开,那个清香味儿啊直钻鼻孔,几杯下肚,蔡建树又快活地想到,赵大头昨夜发了大财,进贡肯定不会少,至于死了那么多人,他也不像昨夜刚听说时那样恼火了,现在是罗家骏主持张家口防务,这泡稀屎就糊在他脑门上吧,总指挥一回来,罗家骏不听话就宰了他。那时自己负责张家口的防务,就让四门肃静盗贼灭迹。一想到这儿,他乐了,什么盗贼呀,说他是兵就是兵,说他是贼就是贼嘛!一大碗羊肉汤,一条牛鞭、几个羊腰子下肚,陈年汾酒一催立马壮阳了,蔡建树霍地站起,拦腰抱着陶如冲进内室……
       今天的陶如却不同以往的冷淡,百般逢迎。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这是与公牛一般健壮的丈夫正在生离死别,但冥冥之中的力量又无法抗拒。因此,只有刻意奉献,拼命赎罪。蔡建树平日里还不敢翻弄出格的花样,不曾想到今日陶如竟如此主动,喜得他狂野异常,直至呼呼直喘才坐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陶如的绝世之姿——如瀑的乌发衬托着清新明丽的脸庞,艳若桃花,高耸的双乳羊脂般凝白,挺拔饱满,顶上的蓓蕾娇如芙蓉,婀娜的腰肢,笔直修长的双腿……
       陶如脸上在笑,心在滴血。她一翻身趴在丈夫身上,将头搁在又黑又密的胸毛上,柔柔地倾诉道:“改一改火暴的脾气吧,就算是为我好。再说大太太她们也不容易啊,还有绍文、绍武也离不开你呀!”绍文、绍武是蔡建树三十多岁后才有的儿子,正在西安上学。蔡建树疑惑了:“小如,今天怎么啦?别扫兴呵!”陶如突然泪流满面,从上到下疯狂地热吻丈夫的身体,以免痛哭失声。蔡建树被陶如反常的情绪刺激得忘乎所以,他最怜惜陶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了。蔡建树心满意足地说:“要不了多久,我们到北平、天津大码头住下,洋人咋享受,你也咋享受,跟着总指挥,咱还能高升呢!”话刚说完,头一摆,精疲力尽地呼呼睡去。陶如犹豫半晌,终于支撑下床……
       “蔡军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迭声的欢迎词将蔡建树从意犹未尽的回想中惊醒,这下可要打起精神了。蔡建树不自然地用左手搭着李昌义的右手寒暄,右手仍紧紧握着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把,副官丰大端也同样戒备着。罗家骏满面笑容地快步迎前,蔡建树佯装没注意到罗参谋长伸过来的手。
       一行人边让边踏进会议室,蔡建树抬眼一扫,心里安定了,司令部今天没有几个人,会议室门口只站了个罗家骏的副官,蒙古人巴特尔。会议桌前有两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女在沏茶摆烟,身影灵动,脸庞俊俏。罗家骏这鬼才从哪儿觅来的鲜嫩小妞?改天将他抓起来,这些“逆产”统统地接收过来!蔡建树哪里把这两个一掐就出水的小妞放在眼里,要是动起手来,丰大端可以对付巴特尔,自己对付那两个半吊子军人是绰绰有余的。蔡建树也不理睬两人的热情招呼,只顾拣个靠门的位子坐下,手枪“啪”地掏出放在面前,丰大端站在他的身后,两百来斤的身子像一堵墙挡着。
       文庙外,身穿呢料军服的二十余名执法队员,臂佩执法红袖章,手端驳壳枪一字儿排开。对面四十二辆三轮摩托分三排成扇形列阵,每辆摩托车旁站着三人,全副德式装备,瓦形钢盔和怀中抱着的锃亮的冲锋枪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尽管塞北朔风怒号,又一场大雪将至,但身披德军呢大衣的警卫队员仍然挺立,气势逼人。赵大头站在队列最前沿,却不像平时那么趾高气扬,此刻他正心怀鬼胎……
       昨天半夜一点钟。米家大院的四条大狼狗正在痛苦地喘气,它们刚刚吞下扔进来的香肠,立马就歪倒了,喉咙火辣辣的,再也叫不出声来。只见院墙上飘下一个人影将院门轻轻打开,一下子又拥进十几个戴着头套的蒙面人,贼人手持尖刀分散撬门,西后屋中几个保镖惊醒,一跃而起从屋中一直打到院里。贼人个个身手不凡,人多势众,刀刀直指要害。寒光下“噗”的一声,一把尖刀捅入其中一个大胡子保镖的胸口,大胡子一手扯下贼人的头套,如晴天霹雳般大呼:“赵大头,我早就认出你来了!”方才轰然倒下。赵大头惊出一身冷汗,喝道:“杀,杀光不留活口!”原来打算只杀死四个保镖,就这一句话传出,前后院里不分妇女小孩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动手时急红了眼,不知害怕,现在西北风呼呼地吹着,不禁有些后怕,因为军座特地吩咐过,要财不要命,几个保镖能捆住最好,实在不行就干掉,勿伤他人。
       赵大头正在迷迷糊糊寻思着,只听见大门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定神一瞧是巴特尔副官。两个主子虽然不和,但他们俩倒还有些交情,张家口地方不大,像样的酒楼没几个,两人都是好酒量,隔三岔五经常碰到,不是赵大头拉巴特尔喝几杯,就是巴特尔做东,都是武人,谈起武林中事更是惺惺相惜。巴特尔旋风般来到赵大头身边,一把将他扯到边上嘀咕起来。只见赵大头的脸从红到白,从白到青。原来,巴特尔给他透露,昨晚的事儿闹大了,米家的账房昨夜拉肚子,在茅房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瞧了个明明白白。
       巴特尔又告诫:“你以为蒙个头套就不是你啦,这方圆百十里还能找到第二个笆斗大的脑袋?那个小个子保镖命也大,这会儿在医院里醒着呢!现在蔡军长也不好办,罗参谋长和鹿司令长官的代表正逼着蔡军长同意抓人呢,看蔡军长的口气也渐渐软下来了,我才赶快出来通个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进山里避避风头,也可以不让蔡军长为难!”
       赵大头瞄一眼执法队的驳壳枪,平时瞧它不如冲锋枪,是因为没犯事儿,真要是被拿下了,杀人喇叭“嘀嘀”一吹,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兄弟,大恩不言报,赵某一辈子忘不了你!”说完,赵大头连忙发动摩托车,对心腹使个眼色,绝尘而去,昨晚参与的那伙拜把兄弟、骨干分子都是人中尖子,一见赵大头跑了,也纷纷跨上摩托车。一阵轰鸣过后,文庙前警卫队剩下的全是当兵的,不知所措地站着。
       罗家骏一见巴特尔进门时的眼色,便知道外患已消,顿时来了精神。刚才他和李昌义对蔡建树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个劲儿地退让,现在该换一下个儿了。“蔡军长!”罗参谋长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蔡建树一愣,赶紧抓住手枪。罗家骏厉声道:“石友三通敌,鹿司令长官有密信,请蔡军长过目!”
       罗家骏递过一封信,蔡建树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来,连看都不看就撕了个粉碎:“造谣,总指挥决不可能通敌!”蔡建树语气坚定地吆喝道。
       “要是石友三确实降日,蔡军长作何打算?”罗家骏逼着他表态。
       蔡建树冷冷笑道:“什么通敌、降日的,全他妈的扯淡!这儿哪个没通过敌,今儿通蒋,明儿通冯。我看总指挥就是通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年头只要有枪有地盘就是狠!”他用手枪点点罗家骏又点点李昌义,吼道:“都给我坐下,想拿捏老子,没门!”
       会议室内空气紧张到极点,丰大端已将手插入枪套,但还不敢造次,两眼紧紧盯着罗家骏、李昌义。罗家骏似被吓住了,慢条斯理地问:“蔡军长,咱不说别的,只问清楚,石友三通日,你是什么打算?”
       “好吧,老子告诉你,坚决跟着石总走,你要不服从,立马毙了你!”蔡建树用枪又点了一下李昌义,骂道:“一个小秘书,凭什么来这儿充大?滚!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话音未落,丰大端一个转身已拔枪在手,正好顶在巴特尔腰部,纵然巴特尔是摔跤高手也措手不及,他正紧张地等待罗参谋长的动手信号,慢了半拍,被丰大端猛力一搡,巴特尔不曾防备,绊住门槛倒栽出去。丰大端顺势将门用力一带,插上大木闩。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显出这贴身副官的不凡身手。
       转瞬间,会议室内的形势急转直下,蔡建树与丰大端敢于开枪,罗家骏与李昌义却不敢开枪,唯恐枪声激怒文庙外的警卫队,尽管猜到赵大头等已被吓跑,但也担心哪个不知死的鬼,临时起个头。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如灵蛇游动闪电般地一晃,两条绳套飞向蔡建树和丰大端。丰大端握枪的手腕被套个正着,只听“咔嚓”一声,手腕骨折枪掉在地上,丰大端左手慌忙拔出匕首,一个青衣抢身上前,将绳索朝丰大端脖子上一抛一绕一抽,快得眼花缭乱,但见他沉重的身躯已翻倒在地。蔡建树察觉有异,对准罗家骏恶狠狠抠动扳机,只听撞针声响,是颗臭弹!他头脑“嗡”的一声响,绳套已套在颈项处,另一个青衣少女使劲一抽,暗叫“不好”,绳套恰恰挂住了两颗领章上的金星,将上衣拉起半尺却卡不住蔡建树的喉咙。蔡建树万没料到会遭丫头片子的暗算,“嗷”的一声将手枪砸在青衣少女的额上,那少女顿时血流如注,昏了过去。他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剑,翻转手腕狠狠扎进扑过来的李昌义小腹。罗家骏听到李昌义的惨叫,身影一闪从会议桌上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跳过来,蔡建树拔出短剑挺刃而上。就在罗家骏在劫难逃的一瞬间,只听得“扑哧”一声,蔡建树的短剑落地,身子也瘫软下来了,背后一把匕首直没入柄。却是前一个青衣少女捡起丰大端的匕首来个乘虚而入,也顾不上原先罗参谋长要求捉活的命令。这时砰然声响,门也被巴特尔撞开。大局已定,罗家骏抱着奄奄一息的李昌义,感激地向青衣少女一瞥,说道:“巴特尔,没有你的两个妹妹,今天我也死定了!”原来,罗参谋长与巴特尔商议下手时,巴特尔推荐两个小妹充当助手,蔡建树不会介意她们,可她们俩又有一手套马套羊的绝技,绳套藏在大袖里出手神速,即使隔着会议桌也能出其不意,收放自如!
       四碧血浴情天
       文庙大门外。罗参谋长威严地向蔡建树的警卫队训话:“赵长奎劫财害命,杀死米沧云一家二十余口,人证、物证俱在。刚才由于蔡军长的犹豫未能及时收捕,执法队和战区各部队都要严加搜捕,如遇抗拒,格杀勿论。”
       下面的人交头接耳,一副不服气的神色。罗家骏知道他们只服从蔡建树,他不动声色地接着说:“蔡军长说,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愧对地方,他将亲自向鹿司令长官请罪,警卫队凡是没有跑的,都是遵守军纪的,现在班长、排长全跑了,明天要从你们中间提拔!”这下子警卫队员个个伸长脖子来劲了。罗参谋长顿了一下,脸上带点笑容:“警卫队没让赵长奎全部拉走,减少了损失,弟兄们有功,每人奖赏大洋十块!”天哪!底下这些当兵的差点儿没乐得在地上打滚。以前充当敢死队,石总指挥亲自往每人的荷包里塞进三块大洋,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而今天是十块大洋啊!罗参谋长墨镜后的眼光带着嘲讽的味道,又接着宣布:“在赵长奎一案未查清前,蔡军长决定警卫队暂由集团军司令部直辖,队长暂由司令部参谋贺广义代理,给弟兄们放假三天,现在由贺队长给弟兄们发赏,解散!”
       “轰”的一下,底下像炸了锅,都拥着贺队长去领赏。听到要升官要发财,当兵的一下子都晕了,至于警卫队归谁管,蔡军长怎么了,再也没有人去操闲心。第二天凌晨,警卫队营房被贺队长率领的人马悄悄包围,醉眼惺忪的警卫队员全被缴械。
       软禁了蔡建树的警卫队后,罗家骏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关于蔡建树的命令有,一是控制蔡的老公馆,将大太太等人软禁起来,特别是电话指定专人接听。二是派刘副官速赴蔡的新公馆,将陶如保护起来。刘副官出发以后,罗家骏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预兆,就打了个电话给夫人,请她立即去陶如那儿陪着。
       刘副官带着卫兵快马加鞭,一支烟工夫就来到新公馆,佣人朱妈忙去通报。刘副官想着参谋长一再关照不许透露蔡军长已死的消息,心里嘀咕着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哪知越嘀咕心越慌,待听到楼梯声响抬头一望,四姨太已经来到面前。今天的陶如淡妆素抹,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显得清纯脱俗,脸上掩饰不住的忧戚,急急问道:“蔡军长呢?伤着了吗?”
       刘副官不敢正视,低着头开口了,哪知他有个毛病,一说谎就结巴,一着急结巴就越厉害,只见他低着头,两脚并拢,手垂着,脸通红地吭吭哧哧:“蔡军长,他、他、他……”再也说不出其他词儿。陶如蛾眉紧皱,泪珠像断了线似的掉下来,一扭身直奔上楼。刘副官又急又怕又不能上去扯,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了。
       正跳脚时,周颖波赶进来了,急声问到:“蔡夫人安好?”刘副官摇摇头说:“不、不、不太好。”周颖波一急:“都是你胡说!”刘副官更急了,脸涨得通红,指天画地起誓:“我、我、我一个字儿都没说,她、她、她就变脸了!”周颖波扔下万分委屈的刘副官,三步并作两步抢上楼去。
       她刚踏进卧室,一股寒意便从脚底升起,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陶如正趴在地板上抽搐,边上已经是一大片汩汩鲜血。周颖波失声惊呼,刘副官、佣人都赶忙上来,抱起陶如一看,心窝插着一把小巧的匕首。也许扎进去时嫌力量不够,她才双手扶着刀子,直挺挺撞下去,刀把将地板都顶出个浅坑,这才扎透心脏。周颖波搂着陶如渐渐冷却的身子伤心欲绝。朱妈递上一封信,说是才找到的,封面上写着:“罗家骏兄长亲启”。
       一个小时后,文庙司令部。罗家骏拆开信,才看了几眼,就泪如泉涌,纸上那娟秀的字体变得模糊起来……
       罗兄:
       见字如面,已是人鬼两隔,生死一线间,谁能说得透?背叛丈夫,如心中何忍?但国仇家恨岂能漠然,今建树已去,大局未损,独不知建树在九泉之下能否知我苦衷?建树有负国家,罪该一死;建树有恩于如,如欠建树一死。今日同去,吾心稍安,唯憾与君别离耳!
       请善待颖波。从此生死两茫茫,勿念。
       如 泣拜
        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四时
       当晚八点,应召赶来的军长唐镇和任成钧,坐在血迹刚刚清洗干净的会议室里,看到粘贴好的鹿钟麟亲笔信,听着罗参谋长介绍事变过程。罗家骏尚未从沉重的自责中解脱出来,但还是强打精神处理急务。他不能不这样做,他急需这两个军长的全力支持,只有在这两个军的钳制下,六十八军内蔡建树的心腹才不敢异动,罗家骏才能拥有接管六十八军的力量。此刻,他英俊的脸庞苍白疲乏,冷汗止不住地湿透了内衣,他决不希望采取极端手段来对付唐镇、任成钧,但人心隔肚皮,谁能猜得透呢?
       分分秒秒在沉默中流逝。毕竟太突然了,唐镇、任成钧需要梳理一下乱麻般的思绪。大约过了十分钟,精明强干的唐镇马靴一碰,挺直胸脯道:“罗参谋长,石友三带着我们出生入死投蒋倒冯,反反复复遭世人唾骂,我也认了。但石友三要当汉奸,我决不跟他走,他就是唐某人的仇敌!唐某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以前打了不少内战,有罪。但我决不会帮着小鬼子打咱中国人,这是我做人的底线啊!”唐镇热泪夺眶而出。不善言辞的任成钧眼也红了,一把抓住唐镇的胳膊:“老弟说得对,石友三鬼迷心窍,咱们不能陪葬,让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罗家骏这才放心,这两个军长与蔡建树本质上不同。
       12月12日下午,三十九集团军司令部。潜出十余天的石友三回来了,他是堂而皇之由“友军”护送回来的。这“友军”不是国共合作承认的八路军,而是枪刺上挑着红膏药的日本兵。张家口城内一片惊惶不安。
       石友三身着笔挺的中将制服,左胸金星闪闪,骑着高大的东洋马,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不时举起,向街道两边观看的人群致意。稍后两骑是机要秘书杨钟和副官石志鸿,他们俩也仿佛沾了灵气,一路微笑一路招手,隔一会儿还拍拍巴掌。与石友三并驾齐驱的是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的大佐参谋黑田,他奉命率领一个骑兵大队协助石友三控制三十九集团军。大和民族的优越感使他陶醉,虽然名义上是合作反共,但黑田认定这是受降,连总司令都投降了,下面还能有戏?瞧着瘦小干瘪的石友三像只猴子似的骑在高头大马上,粗壮威猛的黑田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六百匹东洋马的铁蹄敲打在张家口石板上,震天价地响,古城在战栗。离文庙不远了,石友三举目一望,文庙前的空地上摩托车分几溜摆开,一百多号冲锋枪手像木桩一样扎在那儿,让人感觉到杀气腾腾。“这是给本总指挥壮脸啊!”石友三不由得绽开了笑容。
       离庙门还有三五十米,只见参谋长罗家骏率领一群幕僚快步迎了上来。石友三飞身下马,与罗参谋长格外热情地握手,然后将黑田大佐介绍给他,石友三特别仔细地观察罗家骏的神色,很奇怪,他倒没有惊慌或者气愤的神态。也许,你小子老早就想当汉奸了,比我还出息呢!石友三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心里嘲笑罗家骏,整日价嚷嚷抗日,今天真的鼻子对鼻子,你就熊样了,呸!
       “参谋长,黑田大佐是帮助咱们打八路的,今后合作范围更广,整个华北都是咱们的。这几年委屈你呆在这穷地方,往后呐,水涨船高,没说的。”石友三边走边许愿,又问,“这几天部队稳定吗,过几天可要有大行动啊,你要做好准备。”
       罗家骏不断点头道:“总指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石友三拍着黑田大佐的胳膊大笑:“这不就是东风吗……”黑田傲然耸耸仁丹胡子以示赞同。
       进了会议室刚坐定,石友三就急急忙忙发问:“蔡军长呢,咋不见他?”
       罗家骏不慌不忙地回答:“六十八军从蒙古搞来几百匹马。”他又神秘地笑笑,“没花什么钱。”石友三美滋滋地心领神会,肯定是抢来的。罗家骏又接着说:“蔡军长就好这个,您也是知道的。蔡军长走时留话,明天一早就往回赶,选两匹最上等的献给您哪!”一席话说得石友三疑虑全消心花怒放。六十八军驻扎在张家口西北的万全县,只相距四十公里,快马要不了半晌。想到又有几匹好马到手,石友三也不再嗔怒了。
       冬日的北方,夜幕早早降下,只有闪闪的群星在窥探着秘密。司令部的大餐厅灯火辉煌,临时置办的宴席照样丰盛,山珍海味,堆满了一个个餐桌,司令部的幕僚陪同日军小队长以上的官佐一杯接一杯地畅饮。
       刚才开席前,石总指挥还发表了鼓舞人心的讲话:“弟兄们,今天是三十九集团军的新生。前几天,石某在北平与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多田骏将军签订了密约,共同反共维护和平。那么咱们得到了什么呢?他姥姥的!”石友三兴奋得转了一圈,“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北平去!下天津卫去!得,先都别急着乐,还有好的呢,石某还去了趟南京,承蒙汪主席的错爱,已被委任为中央常委、军委常委!”餐厅内响起翻江倒海般的掌声。石友三个头瘦小,忙着踮踮脚跟挺挺胸脯接着许愿:“石某还向汪主席提名罗参谋长、蔡军长、唐军长、任军长为中央委员、军委委员;各位师长为中央候补委员、军委候补委员!”
       这等连篇鬼话竟然激起更狂热的反响,甚至有人高呼:“石总英明,石总伟大,坚决跟着石总走!”石友三留神观察,罗家骏是想掩饰但掩饰不住,偷偷地在乐;唐镇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在忘形狂笑;任成钧呢,一副傻笑,连哈喇子都淌下来了,美的!一些清醒的文官小声地和边上的人嘀咕:“这年头怎么啦?中央委员都不用选啦?就像汪精卫开的店,想送谁就送谁?”
       夜半时分,主宾都已喝得醉眼蒙眬。几个日本军官围在身边,石友三感觉特棒,比和部下在一起更觉安全。黑田是个酒鬼,驰骋两天今晚正好解解乏,石友三虽已不胜酒力,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着。罗家骏等人又都格外巴结,抽个机会就敬酒。石友三心里啐道:姓罗的,给你个竿子也会往上爬!不过心里还是喜欢不尽。一个鬼子小队长唱起了悲凉的日本小调,顿时所有的日本人都跟着号起来,泪水淌在肮脏的脸上,花里胡哨的,显得更加丑恶……
       冷风夹着雪花吹进脖子里,石友三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感觉被人左右架着,拖着两条腿往公馆走。杨钟和石志鸿本来打算轮流背着,又看他不断干呕,嘴里黏液咕咕冒着,就改变了主意,幸亏两人人高马大,就使劲托着走。罗家骏和巴特尔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看来也喝到九分醉了。石、罗的公馆靠得近,同行也不奇怪。
       路上还有积雪,一步三滑的,一会儿,杨钟和石志鸿就累得直喘气,直后悔没让卫士来背,只怪自己太想争功了。正思谋让巴特尔来替换,不料巴特尔和罗家骏已一块儿凑了上来。“妈呀”一声,杨钟、石志鸿只感到一下子透心凉,低头一看,胸膛前冒出个刀尖,三个人齐齐地栽下去,石友三摔了个金星直冒。这时巷子里闪出了四个彪形大汉,像捉小鸡似的将石友三提起……
       等石友三醒来时,已躺在土坑里,他睁开眼四处瞅瞅,这哪是公馆啊,倒像是城西的杀人场,他常常在这儿活埋对手。
       凑着星光和积雪的反光,罗家骏铁青着脸往下瞅着:“石友三,这是你背叛国家甘愿当汉奸的下场。你活埋了冯玉祥派来的参谋长李秉璇、张学良派来的秘书长张云贵,前前后后被你活埋的不下百余人,如果我不先下手,迟早也会被你活埋。”
       石友三挣扎着往上蹿,但手脚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一锹锹的沙土往身上甩,一张嘴一口沙,但此时哪还顾得了,一张口又没喊出声,倒是肚子里的酒肉都被挤出来了。酒吐了又清醒一些,土已掩到肩头,挤得石友三脑袋上的血管似炸开一般的疼。
       只听“当啷”一声,一把铁锹撂在地上,寒光闪闪的锹头顶在自己的脖颈处,石友三不由得一惊——铲头?他以前很喜欢铲掉抗日军民的脑袋,不想今天也轮到自己了。害怕使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一击。稍停,却听见偷笑声起,一股骚烘烘的暖流从头浇下,石友三一阵眩晕,仿佛又在天津租界里享受沐浴。睁开眼睛一瞧,他肺都气炸了,几个当兵的竟敢轮流朝着他撒尿!他不知道,这几个士兵和日本鬼子有着血海深仇,是罗家骏精心挑选出来的。塞北大地寒流滚滚,泡透的脑袋一会儿便冷冰冰的,转眼又成了一个冰葫芦,神智渐渐远去,石友三恍惚看见无数被他活埋的冤鬼扑上身来,凄厉地号叫着,撕扯着,痛彻肺腑……
       12月13日晨,竭力想从营房里突出的六百名鬼子,被夏汉中师的火力死死压住。黑田大佐刚刚从酣睡中惊醒,慌慌张张的哨兵就报告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坏消息,营房已被中国军队包围得水泄不通。
       营房外的远处,皑皑雪地上停着几辆吉普车,罗家骏和新编第五师师长夏汉中披着黑呢大氅威风凛凛地指挥着第五师发起进攻。
       营房里,日军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粗壮的黑田金鱼眼珠都快鼓出来了,挥舞着指挥刀逼着士兵往外冲。一名曹长带着十几名士兵刚冲出门口,就被泼面而来的子弹扫倒,几个门口都被封得死死的。黑田绝望了,一边咒骂一边催促报务员:“发报、发报,石友三良心大大的坏了,骗了皇军!”这个蠢材,他临死还以为是石友三设的圈套呢。
       营房共有二十多个大木屋,都是用粗圆的大松圆木构造的,枪弹、手榴弹也打不进炸不透。但门口一封锁,里面的人就成了瓮中之鳖。到了中午,日军更是渴得受不了,昨晚酒肉吃多了,上午一折腾,干渴得五脏六腑就好似火烧一般,门口的雪已被血水泡透冻硬,想扒点雪进来也甭想,唯一的指望就是救兵快点赶到。
       黑田已是第二次坚决拒绝外面的喊降了。罗家骏与夏汉中正在商议,得到报告,驻扎在宣化的日军混成旅团在牛岛少将的指挥下,已于上午九时气势汹汹地向张家口扑来。尽管道路崎岖,但宣化离张家口仅五十多公里,骑兵联队已过榆林堡,正在逼近张家口城郊。
       只听夏师长一声令下,几十挺机枪同时爆响,像狂风骤雨般泼向各个营房门窗,死死压住日军的火力,五名敢死队员双手抱着汽油桶匍匐向前。日军察觉不妙,冒死冲到门口扔手榴弹,多数鬼子都是刚冲到门口就中弹,只有一颗扔出的手榴弹恰巧落在敢死队中。只听一声巨响,断肢横飞,引燃的汽油在雪地上燃起一片熊熊的火海,营房内日本鬼子乐了,又吼又唱,一堵火墙,是救命的墙,稍稍拖延,宣化的救兵也就快到啦!
       冲天的火势慢慢下去了,但还有一人多高的火墙。时间不等人,宣化方向的铁蹄声似乎已敲在罗家骏的心头。这时,一声悲壮的马嘶响起,一匹大白马似离弦之箭直射营房西端,马上的巴特尔两手各抱一个汽油桶,双腿夹紧马腹,牙齿紧叼缰绳,低首催马直冲火海。此时此刻,中国军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好哇!!”呐喊声似排山倒海。营房门口处的日军只见火光里跃出匹大白马,马鬃吐着火舌,骑士的衣帽也火苗飞舞,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一瞬间,旋风般的大白马已冲到营房西头,巴特尔翻身下马,幸好用湿布裹着的汽油桶未被引爆。巴特尔眉毛胡子烧得精光,原先的英武剽悍变得狰狞可怖,他站在射击死角,不慌不忙地将两桶汽油倾注在松树圆木的墙体上,点上火,“轰”的一声,汽油仗着劲风呼啦一下子席卷起来……
       从西往东,干柴烈火,营房成了一条大火龙。鬼子从西往东挤,很快东边几间屋子就成了沙丁鱼罐头盒,大火烤得人油嗞嗞响,实在熬不住的鬼子裹着一团团的火焰,踉踉跄跄从火窟中跳出,叽里哇啦的惨叫声震撼着塞北雪原,焦臭的烤肉味久久弥漫在空中。
       巴特尔一辈子烤羊无数,今儿个又实实在在过了一把瘾。憔悴的罗家骏站在雪地上,肃穆得像一座雕像,墨镜后泪光闪闪:小如,以火还血,你也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