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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连环]江山无虑
作者:周建新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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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是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古往今来,搏击于风口浪尖的改革者,或心忧天下、励精图治,或胸存宏图、扬名显亲,无疑都是时代的弄潮儿和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透过他们先行的背影,或许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树木繁衍。然而,功过是非,自有历史验证,自有百姓评说……
       第一章 偏向虎山行
       这几天,陈文佐家里外头都不省心。
       老婆的妹妹何玉莲总找他闹,高低要当县税务局的副局长。何玉莲与她姐姐是两种类型的人。姐姐是典型的家庭妇女,不参政,不多言多语,勤快操持家务,服侍丈夫和孩子。妹妹却是个天装不下的人物,哪儿都敢闯,什么事儿都敢干,相处了许多个男人,不是人家嫌她太闹、不像女人,就是她嫌男人不中用。县里许多人议论何玉莲是玉面妖狐,光生个好容貌,眼看着三十出头了,还没有个正式的家庭。也有人议论说,玉面妖狐是没有男人给憋的,脾气是越憋越坏,有个男人搂着,她才能安稳下来。
       现在,何玉莲就在陈文佐的家里,她威胁说不答应让她当税务局的副局长,就钻姐夫的被窝,让全县人都知道县委书记睡了小姨子。陈文佐正在为尹为群拎着自己的衣襟抡来抡去闹心呢,堂堂县委书记让下属这么对待自己,传出去威信何在?然而,如何彻底整治尹为群,他还一筹莫展,尹为群毕竟是名噪一时的企业家,拿下他总要有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何玉莲见姐夫没言语,心事重重地想别的事情,立刻发起了脾气,质问着陈文佐:“你心里有没有我?”
       陈文佐醒过神来,说:“玉莲,人要知足,你原来连个工作都没有,是我送你到乡下当民办教师,想方设法让你转了正,又调回县里。你说教书费劲,我就让你到教委,你说教委穷,没意思,我又送你到税务局。没有我这个当小官的姐夫,你到市场上卖菜去吧,你有什么资格争副局长?”
       何玉莲吵闹起来,被姐夫揭了底,她很恼火,她总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得到的也都是应该的,自己就是块当官的料,是姐夫再三阻拦,她才未能如愿。何玉莲开始脱衣服了,姐姐伸手拦也拦不住——不答应让她当副局长,她就往姐夫怀里扑。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何玉莲暂停了吵闹。陈文佐示意了一下夫人,夫人马上打开对讲开关,问:“谁?”对讲门铃上的喇叭中传来丁人众的声音:“是我,何姨。”
       不愧为心腹秘书,这么及时地登门造访,陈文佐嘘了一口气。
       丁人众来陈文佐的家从没有空过手,不管礼物厚薄,心意总是要表的。今天,他带来的是药。前一阵子,陈文佐的夫人总感到气力不足,腰酸腿痛,找个老中医号脉,说是肾阳不足。丁人众过世的母亲原来也常腰酸腿痛,常用焙干的黄藤子泡水喝。从前,庄稼地里的大豆秧深受其害,黄黄的一片,缠得豆秧叶枯根烂。自从化肥农药进了庄稼地,这种植物突然消失在农田里,山上野生的也少。这种生长起来不依赖根须的植物,对攀附植物的要求非常苛刻,几乎是非豆科植物不攀。因此,如今寻找起来并非易事了。丁人众将妻子和老父亲发动起来,荒郊野外地去寻觅,历时半个多月,才采来焙干后仅几两重的黄藤子。
       中医上将这味药称为菟丝子,是一种较为罕见的靠吃植物为生的植物。
       丁人众教陈文佐的夫人如何用水煎制黄藤子的时候,何玉莲坐在一旁不时地瞥一眼。这么多年来,何玉莲在男人群中东拼西杀,没遇到过几个真正出类拔萃的。最近,她对丁人众有些关注了,虽然她以前并没怎么注意姐夫身边这个从农村来的小人物。
       夫人按照丁人众的说法进厨房煎药去了,陈文佐冲何玉莲摆摆手,示意她走出客厅。何玉莲本来很想参与他们的谈话,但看到姐夫满脸的不悦,便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坐了好一会儿,丁人众才很为难地开了口:“陈书记,我想到基层去,做出一番业绩。”
       陈文佐睁大眼睛看着丁人众,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想离开自己。他从没有把丁人众放下去的打算,即使放下去,也要放到自己身边。转念一想,他也理解丁人众,这么多年了,也该让人家下去了。
       沉思了片刻,陈文佐说:“县委办暂时还没有副主任的空额,你先到税务局做副局长,适当的时候,我再把你调回我身边。”
       丁人众摇了摇头:“各部委办局我都不去。”陈文佐说:“那就一步到位,你任选一个乡镇当行政一把手,一年半载后过渡到乡镇党委书记,你还年轻……”
       丁人众又摇摇头:“陈书记,我知道你很关心我的政治前途,可我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当多大的官儿,我想干实业。”
       陈文佐说:“别瞎闹,市场无情,我不同意你下海。”丁人众说:“我不是想下海,你是我这一生中的知遇恩人,关键时刻,我不能退缩。我要到啤酒厂当厂长,尹为群的干法离县委越来越远,长久下去,啤酒厂非成独立王国不可。”陈文佐说:“好,我没白培养你。”
       丁人众说:“我知道,我去啤酒厂是背水一战。但请相信,你会看到一个更出色的我。”
       陈文佐说:“你这个想法很好,可你想没想过我怎么安排尹为群,意见不一致时他都敢拎我的衣服,真的免了他,他不闹上天?”
       丁人众说:“他再能闹也是孙悟空,你再忍让也是如来佛,厂长的位置是尹为群的金箍棒,没有了金箍棒,他的猴戏就不灵了。”
       陈文佐说:“尹为群毕竟为创建啤酒厂立了汗马功劳,拿掉他总要有个充足的理由。”丁人众说:“我有个办法,既能拿掉他,又让他无话可说。”陈文佐说:“你小子总有鬼点子,说出来听听。”
       丁人众说:“县里马上要开人代会了,还要补选一名副县长,就让尹为群和李文和争这个位置,这样既抬举了他,又让他选不上。落选之后,把一个不重要又体面一些的职务让给他,譬如科协主席之类的。”
       陈文佐说:“万一让尹为群选上了呢,那不更麻烦?”丁人众说:“他不可能选上,许多委、局和乡镇的一把手都想把待业的孩子送进啤酒厂上班,尹为群硬是不要,还把那些名单撕了,他这么伤众,能有几张选票?再说,李文和早就知道自己是候选人,该拉的选票早就拉了,该送的人情也都送了,你给他配的又是弱的竞争对手,将来他当上了副县长也能对你忠心。”陈文佐说:“好,你小子够聪明。”
       丁人众说:“县里不是有两个送省委党校学习的名额吗?你让他们俩同时去学习,同时免了他们俩的现任职务,理由是为了保证选举的公正性,预防候选人利用手中的权力拉选票。”陈文佐不住地点头,连声说好。他站了起来,拍着丁人众的肩头,叹道:“你真是我的智囊啊。”
       傍晚,陈文佐留丁人众吃家宴。丁人众跟随陈文佐多年,几乎是形影不离,却从没有吃过陈书记的家宴。留吃家宴,意味着丁人众就像是家里人一样亲近了。事实上,陈文佐除了表示亲近外,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只要丁人众不离开家门,小姨子何玉莲就没法闹着要官了。
       家宴上,何玉莲十分活跃,尽显酒场女英雄的本色。陈文佐并不理会何玉莲如何劝酒,只顾自己慢饮。丁人众很懂得照顾女性,不想让何玉莲显出冷落,很有分寸地应和着。酒宴间,陈文佐不断夸丁人众为人机智,处事灵活,成熟老练,具有大将风范,是个不可多得的政界人才,却从不向组织伸手要官。言外之意,他告诫何玉莲不要到处伸手。
       何玉莲一撇嘴,对丁人众说,她姐夫最没人情味儿,最六亲不认,鞍前马后跟随他多年的秘书他不提拔;东拼西杀处处维护他威信的亲小姨子他不给应该给的位置,那些和他有过嫌隙的人,他倒重用人家,拎他衣服让他威风扫地的人,他却毫无办法。
       一下子触到了陈文佐的痛处,他不能再容忍何玉莲的酒后多言了,把筷子一摔,说:“住口!”
       何玉莲怔了一下,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哭诉自己活得多么多么难,一个单身女人要想活得像个人样,活得有价值,就得比男人强,让男人们臣服于自己,用疯狂的工作,填补生活的空虚;否则,就应该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一个出色的好男人,让她心情愉悦,让她忘掉烦恼。可是,身处全县权力顶峰的姐夫,给过小姨子什么?权力?男人?什么也没给过她,有什么资格让她闭嘴……
       陈文佐面沉似水地看着醉意蒙眬的何玉莲,又看了眼略显局促的丁人众,威严地说:“把她送回家去。”
       丁人众马上扶着脚步已经散乱了的何玉莲,走出了县委书记陈文佐的家门。
       夜风胡乱地吹着,吹得丁人众的头脑一片混乱。何玉莲的身体就这样紧紧地靠着他,那么富有弹性,那么性感,直让丁人众胸脯发酥,喉咙发痒,一股甜丝丝的滋味从他的耻骨涌进嗓子,丁人众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马了。难怪人们叫她玉面妖狐,随意间搭在丁人众肩上的胳膊,以及吹拂到他脸上带有酒精气息的呼吸,都能给他带来狐媚的沉醉。
       两人终于回到何玉莲两居室的单身住宅。何玉莲懒洋洋地靠在门上,乜斜着醉眼,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她问丁人众:“我醉了吗?”丁人众说:“你没少喝。”
       何玉莲说:“你知道我为谁而醉吗?”
       丁人众不语。
       何玉莲说:“傻小子,我是为你而醉。”
       这分明是一种挑逗。他的心跳得很狂乱,心里反复衡量着。他是替陈书记送小姨子的,若趁人家酒醉之际图谋了不轨,传出去他将如何在无虑县立足?现在,小厅里的装饰灯将何玉莲的脸庞照射得更加妩媚,酒精更令她鲜艳欲滴,一种成熟女性完整的美展现在丁人众的面前,他舍不得离开了。
       何玉莲的双手贴在门上,胸脯充分地展示在丁人众的眼前,呼之欲出的双乳诱人地颤抖着,一切都在暗示丁人众,只要他肯伸手,就能唾手可得了。
       对于捡来的爱情,丁人众不敢掉以轻心,为了一时性爱而丢掉前途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而丢掉能够辅佐自己事业的女人何尝不是傻透顶了的男人?丁人众权衡着,一时没有了妥善的处理办法。
       何玉莲靠着门,一副撒娇样儿,佯装痛苦地说:“我头痛死了,身子骨也酸痛酸痛的,扶我到床上躺着。”
       不知为什么,丁人众变得如此的乖,顺从地走了过去,伸出手搭在何玉莲的腰际。何玉莲柔若无骨地歪在丁人众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醉眼蒙眬地瞅着丁人众,直到丁人众将她放到床上。
       脸挨脸,甚至微甜的酒味儿都能吸进肚里,丁人众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玉面的滑腻,他的心为之荡漾了,言不由衷地说:“我该走了。”何玉莲松开缠着丁人众脖子的胳膊,慵懒地一笑,说:“你走吧,明天我就告诉姐夫,说你非礼我,让他把你赶回乡下去。”
       丁人众停住了脚步,看着何玉莲懒洋洋充满坏笑的脸,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何玉莲的手指勾了勾,说:“过来,我浑身酸痛,给我按摩按摩。”
       丁人众自学中医的时候,并没有忽略对按摩的研究。他用拇指按住何玉莲的太阳穴,从头部开始,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按下去。何玉莲从未如此舒坦地享受过,幸福得直哼哼。触击到胸部和耻骨处的几个女性敏感穴位,丁人众迟疑了片刻。对于缺少男人抚爱的成熟女性来说,手指触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他是一清二楚的。丁人众一咬牙,一个想法清晰地映在了他的头脑里,并且顽强得死不悔改。
       正像丁人众预料的那样,何玉莲紧闭双眼,身子扭了起来,她终于喊出了声:“不要,不要,你这个坏男人,我受不了了。”
       丁人众罢了手,何玉莲急促地呼吸着,眼睛越来越潮湿。她忽地坐了起来,双臂勾住丁人众的脖子,脸靠向他的肩头,泪水脱缰野马似的“哗啦啦”直流,接下来,她没头没脑地狂吻丁人众。
       好一阵儿,何玉莲才平静下来,动情地喃喃着:“知道吗?我现在才开始醉。”她的双手仍勾在丁人众的脖子上,等待着男人的疯狂。
       丁人众抚了一下何玉莲的脸蛋,低下头逃离了她的双臂。他说:“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能随便来。”
       何玉莲猛地坐起,一下子抱住丁人众:“我不管,我就想要你。”丁人众说:“你想要我,必须做我的妻子。”何玉莲说:“你娶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丁人众说:“我是大男子主义,跟了我,你只能做贤妻良母。”何玉莲动情地说:“我只要你,别的什么我也不要了。”
       那是疯狂的一夜,是丁人众从没有体验过的一种疯狂,简直是惊涛骇浪。何玉莲的动作是那样的娴熟,总能恰到好处地应和着,叫声与呻吟声刺激得丁人众激动不已。满世界里只剩下高潮迭起的汹涌澎湃。
       完事后,何玉莲哭了,哭得泪雨滂沱,她伏在丁人众的胸脯前,很委屈地说:“我不是个好女人,是男人把我教成了这样。”丁人众闭紧眼睛:“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
       第二天,县委组织部部长给啤酒厂打来电话,通知尹为群立刻动身去省委党校学习。
       尹为群对县里总是插手啤酒厂的事儿还在愤愤不平,没好气地回答:“没时间。”
       组织部长的态度极为柔和亲切,他说,老尹啊,机会难得,著名经济学家来讲课,涉及现代企业管理,全省才三十多人,你不去,那是咱们无虑县的损失啊,去吧,对啤酒厂会大有益处。
       尹为群被现代企业管理吸引住了,这么多年来,他不断地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方式管理企业,他总感觉自己当厂长像当小媳妇,县里动不动让他这样那样。他倒要看看,现代企业管理怎样规定政府与企业的关系。
       尹为群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一去,就上了致命一当,走出了一手无法挽回的臭棋。
       三天后,丁人众走马上任,县里五大班子的头头儿齐来相送,声势颇为壮观。当然,县委书记陈文佐不可能亲自为丁人众送行, 他要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形象,尽管他与秘书情深意切。壮行酒已经在昨晚喝了,那是在县委食堂的一个单间,偌大的餐桌,只有他们二人。
       啤酒厂的院内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小车,气氛比啤酒厂开业剪彩还要热烈。组织部长向啤酒厂中层以上干部宣布,尹为群同志作为副县长候选人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啤酒厂的厂长由丁人众同志担任,希望大家紧密团结,互相帮助,再创啤酒厂的辉煌。有几个中层干部很纳闷,尹厂长向来瞧不起书记县长之类的官员,现在怎么也更新了观念,为了争副县长的位置上党校学习去了呢?
       丁人众高高坐在主席台上,用犀利的目光审视每一名中层干部,好像他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厂长,对下属稔熟如指掌,目光停在谁身上仿佛就能看透谁的心思。
       前来送行的五大班子的头头儿们哗啦啦地回去了,丁人众把副职和中层干部留下开会,会的内容是啤酒厂的副职及中层干部的工作布置,虽说是延续尹为群的分工原则,他却把每个人的分工阐释得十分透彻。显而易见,丁人众对啤酒厂的一切了然于胸。
       翌日,县工商银行的行长来啤酒厂拜会丁人众,送来了一份厚礼,那就是啤酒厂申请了好长时间却始终没有批下来的扩建工程两千万贷款。就在这天下午,丁人众宣布,全厂职工每人每月涨四十元基础工资。
       啤酒厂的职工谁也没有想到,丁人众一亮相就这么厉害,在不足两天的时间里,就令人刮目相看了。
       此时的尹为群,正在省委党校一栋全封闭式的教学楼里接受系统的理论学习,对啤酒厂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辛勤的探讨,正在成为一种无用的理论游戏。
       与尹为群形影不离的是李文和。从无虑县出发前,陈书记作出了某些暗示,李文和对无虑将要发生什么已经略知一二了,无论是从自身利益出发,还是为了维护领导的形象,他都必须稳住尹为群,让尹为群没有机会与无虑县联系。
       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同厂子联系,很多没办完的事情牵扯着尹为群的心,偶尔,他也违反纪律,跑到附近的邮局给厂里打个长途电话,接电话的人带给他的都是好消息,他不知道这是人家刻意安排的。
       学习结束的前一天,县委派专车到省城接他们俩。第二天清晨,车就从省城出发了,回到县委大院已是下午,随车接他们的组织部副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尹为群,让他到三楼,说组织部长找他谈话。登楼梯的时候,有熟人跟尹为群打招呼,问他啥时候请客。尹为群问,请什么客?熟人说,当了副县长还不请客?尹为群并没在意,好像去党校就是为了当官似的,他说,胡说八道。
       组织部长很客气地让尹为群坐下,从抽屉的深处拿出毛尖,边倒茶水边问候尹为群。
       尹为群急切地说:“出来太久了,我要回厂子看看,有啥话快说。”组织部长沉吟片刻,道:“老尹哪,你那事儿市委组织部批下来了,让你做副县长的候选人。”尹为群莫名其妙地问:“副县长是什么狗屁官儿,我要那个干啥?”
       组织部长说:“老尹,现在可不像当年那样,一纸文凭就能升上去。你的年龄偏大了,能把你列进去很不容易呀。”
       尹为群听懂了部长的话,他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副县长吗?当初我瞧不起,现在我还是瞧不起。没别的事儿,我就回厂子了。”
       部长说:“老尹,你不能去啤酒厂。”尹为群问:“为什么?”部长说:“你已经不是啤酒厂的厂长了。”
       尹为群腾地站起来,大声说:“笑话,我不是厂长谁是厂长?”
       部长说:“老尹,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尹为群不坐,他说:“我才不做什么候选人,我就当我的厂长。”
       部长说:“老尹,组织的决定是不能改的,啤酒厂那边,县委已经另派厂长了,你酝酿好情绪,迎接选举吧。”
       尹为群从部长严肃的表情中看出这绝对不是玩笑,他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呆愣了片刻,他忽然明白了,眼瞪如牛。他一步跨上去,揪住了部长的领子,骂道:“我操你妈的,你送我上党校是耍我呢。”
       部长掰着尹为群的手,很镇静地说:“老尹哪,我送你上党校,是一心一意让你起来。”
       尹为群气得胸脯起伏不止,他一把推开组织部长,怒气冲天地说:“你们都是他妈的陈文佐的狗,瞪眼说假话,张嘴搞阴谋,我找他去,让这个狗娘养的给我说清楚。”
       部长看着尹为群扯开大步往外走,很平静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随后坐下来,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报纸,不紧不慢地看下去。
       县委大楼里到处回荡着尹为群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许多人将脑袋探出办公室的门,看到走廊里走过来了怒气冲天的尹为群,又纷纷将门关紧。
       县委书记陈文佐的办公室紧闭着,无论怎么敲,就是没有反应。尹为群怒从心头起,抬起脚用力踹下去。三合板的门承受不住尹为群的愤怒,门板四裂,敞开了一个脸盆大的洞。尹为群又是一脚,门锁腾空而飞,门彻底地开了。
       一盆正在办公桌旁盛开的马蹄莲花,被门猛然扇起的风掀得摇头摆尾,仿佛嗔怪尹为群的无礼。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陈文佐料到尹为群定会大闹县委,早就离开了。
       晚上,气得头昏脑胀的尹为群来到了市里,来到了那一片两层小别墅旁。这是市委常委们的居住区,沈伯坚的家就在其中。沈伯坚就任无虑县委书记的时候,大胆地起用了争议颇多的尹为群,两人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
       终于摸到了沈伯坚的家门,尹为群摁响了门铃。沈伯坚穿着睡袍接待了尹为群。
       尹为群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鼻孔翕动着,他唤一声“沈书记”,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沈伯坚摆摆手,说:“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尹为群说:“他们要把啤酒厂糟蹋掉啊,沈书记,这事你得管,我这一生只干成这一件事儿,不能让它半途而废呀。”
       沈伯坚说:“老尹,钢太硬易折,人过硬易断,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尹为群说:“沈书记,他们明知道我当不上什么副县长,就是用这个损招儿把我挤出啤酒厂。”沈伯坚说:“老尹,我知道你心情很糟,我已经离开无虑了,管得太多不好,在无虑不顺心就到市里来吧。”尹为群说:“沈书记,你就这么容忍我们党的干部耍阴谋吗?”
       沈伯坚说:“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人间的世界有昼有夜,事物都是辩证的,老尹,你已经对得起无虑了,能不能不计较这些?咱们难得一见,聊一点儿别的吧。”
       尹为群伤心地说:“沈书记,这是你一句话的事儿,就这么难?”
       沈伯坚说:“老尹哪,我记得你很喜欢屈原。”
       尹为群说:“我现在就是屈原。”
       沈伯坚说:“咱们设想一下历史,假如屈原不投江,他去投秦国会怎样?”
       尹为群说:“屈原是不会做叛徒的。”
       沈伯坚说:“事实上,屈原就是个叛徒,是他自己的叛徒,他的死就是对自己理想的背叛。如果他投奔秦国的话,理想不仅能在楚国实现,也能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实现。”
       尹为群说:“沈书记,你别喂我宽心丸了,我不求你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啤酒厂,决不让陈文佐得逞。”
       沈伯坚说:“不要太狭隘了,市里有许多工厂不太景气,我相信你的能力,过来肯定比啤酒厂干得更有成就。”
       尹为群坚决地说:“我不。”
       天刚亮的时候,尹为群骑着自行车向啤酒厂出发了,不管县里怎样决定,他就是要去。
       啤酒厂还是啤酒厂,仍然坐落在县城的西北郊,糖化楼依然高高耸立,没有因为人事的变更产生丝毫的变化。变化的是厂长办公室的门,已经安装上了牢固的防盗门,别说是拳脚相加,就是铜锤铁棒对它也是无可奈何。
       尹为群手中的门钥匙毫无疑问成了废品。
       此时的丁人众也在啤酒厂,不过,他没有在办公室,他正坐在糖化楼顶端的一间狭窄的办公室里。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俯视办公楼,能准确地分辨出什么样的人在厂区里出入。交锋是迟早的事情。丁人众不是怕尹为群,怕,他就不来了。他这是避其锋芒,寻找尹为群的缺陷,使自己不被动。
       交锋的成败与否,决定着丁人众在啤酒厂的威信,他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当然,那些可能为尹为群助威的人,丁人众早已将他们安排妥当,就连人们称为技术呆子的副厂长张迈,他也将其远远地送出去学习去了,陪同张迈学习的还有“小眼镜”苏雅和。虽然小眼镜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他受过尹为群的恩惠,不能不防。
       职工们见了尹为群都很尊敬,尊敬得令尹为群感到生疏,并且他们不约而同地称尹为群“老厂长”。虽然仅仅加了一个老字,内涵却大相径庭了。
       尹为群开始踢门了,那门是钢铁之躯,增加了更为强大的震撼力,他一边踢一边大声嚷:“丁人众,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趁老子不在,鸠占鹊巢,给我滚回县委去,给那个狗官陈文佐当腿子去。老子从来没想当那个狗鸡巴副县长。丁人众,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啤酒厂是老子用心血建的,老子不想走,你们休想到这儿来摘桃子!”
       直到现在,职工们才明白那个副县长候选人不是老厂长争来的,是县里想老厂长让出位置。但一切迹象表明,丁人众已经在啤酒厂扎下了根,要想在啤酒厂没有麻烦地工作下去,千万不要自找麻烦。
       尹为群到处寻找着支持,可人们的目光却像老鼠一样,不敢正视他们的老厂长。尹为群就这样沿着走廊走下去,他冲着每个洞开的办公室悲怆地喊着:“你们知道不,他们会将好端端的啤酒厂搞垮的,你们这样任人宰割,总有一天会丢掉饭碗没饭吃的。”
       可是,他失望极了,半个月前那些俯首帖耳听从他工作安排的人,现在却都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尹为群在厂子里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出丁人众的掌握,那个内部电话不时响起,有人及时地汇报着尹为群的一切行为。当他看到尹为群踉跄着走出办公楼时,内心涌出了一种得意的笑意。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战而胜了。
       楼外的日光阳气十足地照耀着,尹为群脚跟不稳地立在楼门外。他忽然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暗,最后,黑暗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那黑洞盘旋着,无情地将他吸了进去。他听到了一片遥远的惊叫:“老厂长,老厂长!”
       就在尹为群跌倒的那一刻,丁人众飞奔下楼。厂医快速地拿来了氧气袋和其他急救药剂,一辆面包车好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开到尹为群的身旁。
       事实上,这的确是丁人众早已安排好了的应急方案,他知道尹为群暴烈的性格,因怒极而晕倒并不为怪。他担心尹为群会气死在啤酒厂,若真的闹出那样的结果,他将无法在啤酒厂立足。现在,丁人众必须不遗余力地确保尹为群的生命安全。
       面包车很快将尹为群送进县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心肌梗塞,晚来几分钟就没命了。
       尹为群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医生又检查出来了其他疾病,糖尿病、肝浮肿、脾肥大,五脏几乎没有好地方了。丁人众没有出现在病床前,那样会加重尹为群的病情。
       县医院的条件与水平有限,要想让尹为群得到更好的医治,转院是不可避免的了。丁人众亲赴北京,联系了最好的一家医院,找到了最优秀的心脑科医学专家。将尹为群安顿好之后,丁人众悄悄地找到了尹为群的妻子——那位总是逆来顺受,头发已经花白的瘦弱妇女。
       丁人众双眼噙着泪,捧着尹为群妻子的手说:“老嫂子,尹厂长是我一生中最仰慕的人,他是我们啤酒厂的英雄,他是我们啤酒厂永远的厂长。”
       尹为群的妻子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发生这么多的事。老尹生病的这些日子,她总像是在梦里一样,被人们忽东忽西地带来带去。
       丁人众唤过随行的工会主席,接过五匝崭新的百元票子,放在尹为群妻子的床上,他说:“老嫂子,我们不能总守在老厂长的身边,以后老厂长的康复全指望您了,这五万块您先留着,医疗费不够的话,就让人捎个信儿,我会派人送来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我盼望老厂长康复了回到啤酒厂去,给我掌舵。”一番话说得尹为群妻子的心里热乎乎的。
       第二章 搬“大树”回家
       何玉莲迫不及待地要嫁给丁人众。
       就连丁人众在啤酒厂上班的时候,何玉莲也穷追不舍,以核查税收为名,守在厂长办公室不肯走开。岁月不饶人啊,女人三十是个脆弱的年龄,何玉莲已经将丁人众抓进了自己的生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溜出去。
       自从两个人的身体开了戒,情感也得到了迅速升华,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越来越感到难以割舍。丁人众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有人汇报厂里的事情,有人报送各种表格,有人报喜,有人报忧,还有人神秘兮兮地想利用新厂长报复某人。何玉莲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现场观察丁人众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能力,时不时为丁人众的机智会心一笑。
       当然,丁人众也想早一点儿结束偷情状态,这种状态虽然很新鲜,也很刺激,但不能把它当游戏,那会毁掉前程的。何玉莲这种特殊身份的女人,是玩不得的,更重要的是,何玉莲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她会给他的事业插上腾飞的翅膀,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威慑,能给他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毕竟是农家子弟,卑微的出身决定了人们不可能无缘无故抬高对他的视线。
       因此,他必须将大树搬到家里。
       何玉莲就是丁人众的大树。
       然而,丁人众实在难以向自己的妻子开口。对农家妇女来说,最残酷的摧残莫过于离婚了。离婚这个词在农村的使用率还不高,普遍的说法是被男人休了。人活一口气,谁能承受得了被男人“休了”的沉重打击?
       虽然内心的决断早已作出,可真的从嘴里吐出这件事,丁人众还是觉得难上加难。那个叫乔素贞的女人,是对丁人众最无私、最忠诚的女人,虽然相貌平平,甚至略显木讷,可那是丁人众最坚固的基石。有了这个家,他满世界闯荡从无后顾之忧。
       犹豫是男人的大敌,丁人众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下去,他费尽心思得到的啤酒厂就可能丢了。用不了多少年就是下个世纪了,无虑县的干部们仍然没有意识到啤酒厂厂长位置的分量,把国家干部这个称谓看得重如泰山,其乐无穷地热衷于逐鹿官场,在县委书记那里争风吃醋。他们还不懂得资本的魔力,不知道下个世纪最强有力的入场券是资本。啤酒厂是什么?用不了几年,无虑县的人们就会明白,啤酒厂是无虑县一艘不沉的经济航空母舰,把握住啤酒厂就能把握住无虑县未来的经济命脉。现在,上天把这个绝好的机会送给了他,他要利用一切条件巩固自己的基础。
       这天晚上,丁人众拒绝了与何玉莲的约会,他必须回家,安顿好自己的后方。未来的日子长着呢,何必在乎这一朝一夕的缠绵?
       丁人众是驾车回村的。当秘书的时候,他就跟陈书记的司机学会了开车。来啤酒厂任职时,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副队长付生民,将这辆没收的走私车作为贺礼送了过来,虽然已经跑了十几万公里,但还不妨碍使用。厂长就得像个厂长的样子,像尹为群似的骑个自行车乱转,不但有损厂子的形象,也没法提高工作效率。
       老父亲和妻子乔素贞还没有回家,两个不懂事的儿子将家里闹了个底朝天,满炕扔的都是衣衫。丁人众从不责怪孩子的淘气,最聪明的孩子往往最淘气。若自己年少时也像兄弟姐妹那样听话,现在肯定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摆弄那几亩地。
       孩子们告诉丁人众,妈妈和爷爷上很远的山上采药去了。丁人众知道很远的地方是哪里,那就是无虑县所倚靠着的连绵起伏的大山,大山里的某些沟沟岔岔还保留着一些天然的灌木丛,那里面肯定有他想要的野生中草药。丁人众在无意间曾说过,现在的中药都是人工种植的,没有从前的药效了,想弄点儿野生的五味子又这么难。
       父亲和妻子把他的话当成了圣旨,竟然去了百里之外的大山深处。
       夜很深的时候,丁人众才等回了父亲和妻子。他们满身灰尘,一脸劳顿,衣服上挂着许多山枣刺,可他们还是把收获的喜悦挂在了脸上。妻子手中的布袋里圆鼓鼓的,装满了小果实,打开一看,全都是紫色的小豆豆,这些就是丁人众渴望得到的野生五味子。他要将五味子、菟丝子搭配着鹿茸、肉桂等泡在酒里,制成温补肾阳的药酒。
       儿子难得回家一趟,父亲想要避开,让小两口好好团聚一下。丁人众唤住了老爹,他不想回避父亲,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干脆当着老爹的面儿把话说透。哪怕是老爹怒发冲冠,他也无所畏惧,老爹除生了他,一辈子也没对儿子负过什么责任,有什么资格对儿子的选择说三道四。
       乔素贞的手还抚在五味子上面,低声说着:“明天白天晒一天,晚上再吃一宿露水,后天再晒一天,出了油,就能入药了。”
       听了这番话,丁人众像吃了五味子,心里翻腾得什么滋味都有。可他必须硬着头皮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爹,这次回来,我是和素贞办离婚的。”
       乔素贞呆愣愣地僵在那里,那只手停在五味子上面不会动弹了。
       老爹腾地站起来,骂道:“你还有良心没有?素贞为了给你采药,差点儿滚砬子摔死。”乔素贞的脑袋渐渐地走出了空白,她看了一眼丁人众,低下头继续弄手中的五味子,眼泪却哗哗掉下来:“男人进了城都会变的,我心里早有准备。”
       丁人众的双手抚在乔素贞的肩头上,眼睛也潮湿了:“你贤惠,耐劳,本分,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
       老爹骂道:“你放屁,这么好的媳妇你为啥不要?”丁人众说:“爹,你听我说。”
       老爹说:“我是你爹,你听我的。”丁人众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紧逼着老爹,他不说话了,让老爹说下去。
       老爹一时不知怎么说了,只是冲儿子吼:“不许离婚。”
       丁人众赌气地说:“我不离婚了,我回来陪你们种地。”老爹说:“放着厂长不好好当,回家种啥地?”
       丁人众说:“爹,你儿子没根没蔓,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容易吗?咱们老丁家祖祖辈辈守着几亩田,每年为几百斤度命粮几尺遮羞布拼命奔波,到我这儿总算爬出去了,你想让我和你孙子再爬回来吗?”
       老爹嘟囔着说:“那也不能离婚呀。”
       丁人众说:“你儿子现在做的是大事,没有个靠山,立不稳脚跟儿。”
       老爹说:“老丁家祖祖辈辈没有休妻的,你真是让我没脸见人。”
       丁人众说:“爹,人想活得比别人强,就得比别人多付出,你儿子每往前走一步,都是血和泪铺的。你无意间说的话,就可能被别人利用去,给挖个陷阱,没准儿会把你儿子的小命都送进去。”
       老爹说:“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丁人众问:“老县长于立法做过亏心事吗?”老爹不吱声了。
       丁人众严肃地说:“爹,以后对我的事你必须装聋作哑,家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往外提,只要咱家后院不起火,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想让你儿子死,让你儿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你两个孙子连媳妇都娶不上,你就尽情闹吧。”
       老爹的头低了下来,显然内心在权衡利弊。接着,老爹蔫蔫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镇住了父亲,就该安抚妻子了。两人回到了自己那间屋子,脱了衣服,躺在炕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谁也没有吱声。
       说实话,乔素贞是丁人众的第一个恩人,没有她,也许就没有丁人众命运的起点。乔素贞的父亲是乡兽医站的兽医,通俗点儿说,就是乡间的劁猪匠。那时候,生产队还没有解体,队里养猪,每家每户也养猪,全乡就一个劁猪匠。乔兽医就格外吃香,拎着一把羹匙状的劁猪刀,成天给小母猪摘花肠子,给小公猪挤卵子。乔兽医做这些事情都是在谈笑间完成的,小猪崽们惊魂未定,伤口就被缝合上了,再将用来消毒的草木灰一抹,就宣告小猪崽没有了公母。
       乔兽医是在丁人众所在的生产队劁猪时,突然发现这个小伙子的。乔兽医很欣赏丁人众帮忙逮猪崽时的眼疾手快,说他悟性好,高低要收他做徒弟。
       丁人众没有学会劁猪,大家都习惯求乔兽医,他没有多少实习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丁人众压根儿就没瞧得起劁猪这个行当。不过,他倒学会了许多用中草药给猪看病的方法,后来他又将这些方法与给人治病结合在一起。
       乔兽医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女儿与丁人众撮合成婚了。后来,乡里缺一个畜牧干事,乔兽医用尽一生的智慧,将丁人众送了进去。丁人众没有辜负岳父的厚望,畜牧干事没干多久,就当上了团委书记。
       他们婚后不久,乔兽医就因病去世了。乔素贞的母亲早已亡故,哥哥又远在黑龙江,唯一的依靠就是丁人众了。如今,丁人众要与她离婚,其悲伤的程度可想而知。
       丁人众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和你离婚,我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谁对我真心实意,谁给我生了两个儿子,谁成天照顾我的老爹,我心里还不清楚吗?我这个厂长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不把厂长的位置抓牢,说不定哪天我就成为第二个尹为群。陈书记虽然对我好,可我毕竟不是人家根藤上的血脉。”
       乔素贞紧紧地牵着丁人众的胳膊:“别解释了,我懂你的意思。”
       丁人众搂住乔素贞:“我知道你会谅解我的,不管我在外边娶了谁,我真正的家只有这一个,我只会为这个家不顾一切。”
       乔素贞哭着说:“你放心去吧,只要你活得好,我苦点儿也没啥,不会扔下老爹和孩子改嫁的。”
       丁人众说:“你带好咱们的孩子,让他们朴素些,尽量让大家感觉出我没良心,这样,我在外边就更安全了。”
       乔素贞泪流满面地点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哥哥来信了,我侄儿大荒没事儿做呢,把他弄过来给你开车行不?”
       丁人众说:“让他过来吧,我正愁身边缺贴心人呢,注意保密,就连咱们的儿子,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丁人众摸索着,用身体语言示意乔素贞过一次夫妻生活。乔素贞没有拒绝,她早已习惯了顺从,家中的任何事,只要丁人众想做她从来没拒绝过。
       两个人很平静地过起了婚姻期间最后一次性生活,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和以往一样,乔素贞总是那样被动,丁人众要求她怎样,她就很顺从地应和着。她似乎不怎么注重自己的感受,只是担心不能让丈夫尽兴。
       丁人众现在有很强的对比经验了,如果单纯从性愉快而言,何玉莲能给他带来更为酣畅的快感。每次与何玉莲在一起,她总能很快进入癫狂状态,蛇一样扭动着身体,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挥发着渴望。
       一个是小溪涓涓,一个是大河滔滔,都是能滋润他丁人众的女人啊。
       平静下来之后,乔素贞的泪便哗哗流下。
       丁人众抚着她的脸,安慰着说:“我在外面都是逢场作戏,别的女人是我的门面,你永远是我老婆。”
       乔素贞说:“我知道,以后咱俩就没有这种事儿了,今天我的腰摔伤了,没法让你尽兴。”丁人众想起了老爹说的那句“差点儿滚砬子摔死”,内心涌出了一种伤感,眼泪滚滚而落,他内疚地将头埋在乔素贞的怀里。
       现在,丁人众必须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县委住宅小区的援助款问题,另一件是一百多名待业青年的接收问题。平心而论,丁人众觉得尹为群顶着不办这两件事确实有道理,企业的利润是有限的,无益的支出是企业的大忌。然而,丁人众永远不是尹为群,他会审时度势地安排好这一切。
       县委办公室主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啤酒厂快一点儿打资金过来,否则县委住宅小区工程进度要受影响。新任副县长李文和也频繁打电话催促尽快安置那一百多名待业青年,李文和分管工业和劳动,他要尽快还上竞选副县长时欠下的人情。
       援助给县委住宅小区的钱,丁人众答应得异常爽快,还在电话里向县委办公室主任长篇大论地阐述,建设规范化住宅小区对加快无虑县城市化建设有多么多么重大的意义,有利于无虑县的领导干部们安居乐业,为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来啤酒厂之前他就有过这方面的努力。可是啤酒厂的资金实在是紧张,自己刚来啤酒厂脚跟还没有扎稳,只能缓一缓。
       县委办公室主任催了几次,见丁人众仍是拖着不办,只好求助于县委书记陈文佐。
       陈文佐操起电话,只问一句“县委办公室主任打过几次电话”,便不说话了。
       丁人众说:“陈书记,我谁的话都听,您不就白派我到啤酒厂来了吗?再说,我不想让建县委住宅小区的功劳记在别人身上。”
       撂电话的时候,陈文佐只说了一个字:“好!”
       面对李文和接二连三的催促,丁人众并不着急,啤酒厂扩建工程还没有完工,一时用不了那么多工人。
       每安排一名待业青年,每月起码得增加四五百元的工资和费用,一百多名每年就要白白支出近百万元,啤酒厂吃了这么大的亏,而人情却都是李文和的,这批人进了厂还很可能会倚仗着李文和这个靠山,在厂子里不服管教,为所欲为。丁人众不能惹李文和,也不能让李文和舒舒服服地得人情,他要让每一个进厂的人深刻地领会到,靠李文和不如靠丁人众,李副县长不过是一个纸上谈兵的县官儿而已,没有丁人众拍板,想进啤酒厂那是痴心妄想。
       资助县委住宅小区的钱,丁人众没有通过现金方式,那太露骨了,很容易让啤酒厂的人对他产生反感。丁人众让建住宅小区的施工队列了个材料单子,他照单购置了一百万元的建筑材料,送到了建筑工地,发票塞在啤酒厂的扩建工程里核销了。
       县委办公室主任亲赴啤酒厂答谢丁人众,给他带来了一张很小的纸条。那张纸条小得只能够卷上一袋烟,可纸条上却盖着县委办公室鲜红的印章,有县委办公室主任亲笔书写的一行钢笔字,告诉纸条持有者是几单元几楼几号。
       县委住宅小区的入住者必须是无虑县的县团级干部或正科级的县委委员。丁人众是唯一不具备上述条件的入住者,没有陈书记特批,是不可能的事情。丁人众满心高兴,能与无虑县的决策层居住在一起,将会给他的社交活动带来无尽的方便。可他还是推辞了一番,尽管是假客套,但也是必须的,否则就会有人说你不知好歹。
       县委住宅小区是无虑县第一栋集资楼,也就是无虑新闻所说的房改试点,从县委开始,以后无虑县取消公房制,集资房房票到手了,就必须交房钱,每平方米二百元,一百五十平方米三万元。丁人众在六楼,六楼少交百分之二十的楼层差价,也就是说他交上二万四千元就拥有了小区里自己的住房。
       来啤酒厂之前,这笔钱对于丁人众来说是天文数字,他一直很规矩地依靠工资收入,一家人又全靠他养着,即使有一些积蓄,也全让他用于人际交往了。现在,他拿出这笔钱却毫不费力,给县委住宅小区购置建筑材料时,几个厂家及时地给了他操心费,基本上等于白白送给他一栋楼的钱。可丁人众不能拿这钱去买楼,过于张扬会埋葬自己,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这张纸条交给何玉莲。
       得知将来要住进县委住宅小区,何玉莲欣喜若狂,对她来说,购楼款不过是区区小事,能住进县委住宅小区那就意味着丈夫的仕途无量。
       录用到第二十三名待业青年的时候,丁人众又一次采取了拖延战术,无论李文和怎样打电话,丁人众总能找出借口,办不成录用手续。第二十三名待业青年叫秦二虎,在无虑县城颇有名号,喝上几两酒就没了王法,谁都敢惹。丁人众若录用了他,无异于给啤酒厂请来个活祖宗。
       秦二虎在分配名单上是很靠前的,按常规早该领上啤酒厂的工资了,丁人众知道秦二虎的口碑不好,一直拖到了第二十三名。秦二虎是李文和的亲外甥,为了安排他的工作,李文和没少挨姐姐的臭骂,说他当了副县长安排个臭工人都这么费劲,官当得有什么劲儿,不如死了算了。李文和万般无奈,意识到必须亲赴啤酒厂礼贤下士,与丁人众敲定秦二虎的工作问题。
       当了副县长的李文和与当劳动局长时的李文和已经有了本质区别。那顶很有工人特色的帽子告别了他的脑袋,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招摇着他的活力,不知情者根本分辨不出那是一头假发。
       李文和一进厂长办公室,就直截了当地坐在了丁人众新置的老板椅上。丁人众最讨厌别人坐他的位置,尽管是副县长。李文和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丁厂长,秦二虎的录用手续,你不办,我可要亲自办了。”
       丁人众明知故问:“秦二虎?是不是酿造专业毕业的中专生?”李文和说:“什么中专生,那是我亲外甥。”
       丁人众惊讶地说:“操,你咋不早说呢,你看看,现在好岗位都满了,咱孩子再怎么也不能干刷瓶子、推啤酒这类粗活儿呀。”
       李文和说:“丁厂长,你别跟我耍心眼儿,我外甥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
       丁人众说:“李县长,接收待业青年的事情,到此为止吧,啤酒厂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再进人,可就人满为患了。”
       李文和说:“别人我不再管了,你该咋办就咋办,不给秦二虎一个好位置,我饶不了你。”丁人众不置可否:“要不咱俩换个位置?”
       李文和说:“你小子,啥事儿都不吃亏。”
       丁人众说:“都九十年代了,县里还拿待业青年这一套压我,再这样下去,啤酒厂该成民政局了。”
       李文和说:“别说了,我领你的人情还不行吗?”丁人众一笑:“李县长终于有人情味儿了。”
       趁热打铁,李文和当即打电话,唤来秦二虎。秦二虎进入丁人众办公室的时候,一身酒气。他歪戴着帽子,睡眼惺忪,步伐飘浮。
       李文和看到亲外甥这副德行,感到很没面子。丁人众却面露微笑。他不怕李县长送来草包,送来的若是人才的话,以后他就真的无法拒绝主管他的李县长了。
       他开口了:“侄儿小子,啤酒厂的各车间任你选,愿意干啥,吱声。”秦二虎说:“老子啥也不愿意干,老子就愿意喝酒。”丁人众一笑:“啤酒厂别的没有,酒有的是,愿意喝你就到后酵车间去,那儿出酒,你随便喝。”
       秦二虎瞪大眼睛:“你说话算数?”
       丁人众说:“你亲舅个尾巴的,不相信我,你就别来啤酒厂。”
       李文和被骂得一怔,自己大小是个主管副县长,为个外甥让下属揪尾巴,真他妈的窝火。可他又不得不承受下来,外甥争气的话,自己怎能低头求人,丁人众又怎敢这样放肆?
       秦二虎居然立刻来了精神,连声说:“豪爽,豪爽,我他妈的就是丁厂长的人了,以后谁找你麻烦,我揪他脑袋去。”
       李文和气得皱起眉头,秦二虎真是丢尽了他的脸,挨了骂还高兴,真是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的傻瓜一个。
       丁人众拍着秦二虎的肩膀,示意很感谢他的仗义,接着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李文和。
       丁人众有丁人众的打法,刚才不轻不重地捎带着骂了李文和一句,一方面敲山震虎让李文和以后少管啤酒厂的事儿,另一方面也在提醒李文和,他副县长的位置,是他出计赚来的,别坐稳位子忘了恩人。
       李文和客气了许多,说了外甥一堆不是,又不厌其烦地让丁人众多多关照他这个缺心眼儿的外甥。
       丁人众忙叫人唤来后酵车间主任,领走了秦二虎,给了李文和体面的台阶。随后,他请李文和到县城里很有名气的“大香港”去吃饭。前后两辆车驶出了啤酒厂,直奔县城。
       给丁人众开车的正是前妻乔素贞的亲侄儿大荒。大荒在啤酒厂工资表里的姓氏不姓乔,加上他一到啤酒厂就像哑巴一样,谁也弄不明白他的来历,人们便猜测,可能是县委书记陈文佐的一个什么亲戚。丁人众也不去纠正,任其以讹传讹地传下去。
       这一次接待的规格很高,李文和吃得很满意。推杯换盏中,所有的不快都抛到了脑后,相互间没有了官级,只剩下了哥们儿。
       入冬的时候,县委住宅小区已经竣工,附属的花园小径也整得有模有样,只待第二年开春栽花种草。
       这时节是啤酒的销售淡季,自然也是生产的淡季,丁人众与何玉莲商定,近期内把婚事办了。何玉莲一得到丁人众那张纸条,就找好了装修队,钥匙刚拿到手,她就扎入新分配的房子里,大搞装修。
       现在,何玉莲牵着丁人众的手,向县委住宅小区走去,她要让丁人众瞧一瞧他们的新家,她要给丁人众一个惊喜。
       一幢幢造型别致的住宅楼展现在他们眼前,楼的外墙壁色彩端庄高雅,采用的是大城市刚刚流行的喷涂技术。小区前面显眼的路段上,几个市政工人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
       丁人众挎着何玉莲的胳膊,走到近前,看到地上平放着一个做工精良的路牌,很显然市政工人要将这块路牌立起来。
       这时候的天空有些发暗了,有一束汽车的灯光射过来,路牌上的字便闪起了熠熠光芒,带有荧光粉的路牌上十分大气地写着四个字:江山小区。
       丁人众明白了,原来县委住宅小区的正规名字是江山小区。他一边走着,心里一边念叨着:江山小区,江山小区真是个好名字,江山小区住的都是主宰无虑县命运的人物。
       看样子,何玉莲为他们的安乐窝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屋里装修的豪华程度超出了丁人众的想象,地面是大理石的,居室是竹木地板,客厅搞得像酒吧一样。装修房子的钱肯定要比买房子的钱花得多。
       丁人众问:“哪来的这么多钱装修房子?”何玉莲骄傲地说:“不这样,哪像个厂长的家!”
       ……
       婚礼如期举行,只是婚宴分了三个场所,前来祝贺的人实在太多了,无虑县任何一家饭店都接纳不下这么多人。丁人众将参加婚礼的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安排在县政府招待所,也就是婚礼的主会场,都是县里各部门、各乡镇的头头儿,类似于召开无虑县领导干部大会,陈文佐在这里充当了证婚人。第二个层次安排在县里最好的一家饭店,招待的是双方亲友及何玉莲的同事。第三个层次安排在啤酒厂的食堂,招待的自然是啤酒厂的干部和职工。
       这种马拉松似的婚礼必然令丁人众与何玉莲感到疲惫,然而这并不妨碍何玉莲的兴奋,这是无虑县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婚礼,是令所有女人都嫉妒的婚礼,何玉莲没有白熬三十多岁。何况还有满满一兜子的礼金呢,这些礼金足够他们俩平平淡淡活一生。
       然而,他们却不想平平淡淡地活着。
       婚礼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两个人坐车回江山小区的家。大荒仍然像从前那样,一声不吭地开车,仿佛他是机器造成的开车工具。路途中,何玉莲将兜子往丁人众手里塞,示意他数兜里的钱。
       丁人众说:“你收好吧,我不看。”
       何玉莲说:“这是送给咱俩的。”
       丁人众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一分也不要。”
       何玉莲说:“我有这么自私吗?”
       丁人众说:“如果我仍然是从前那个农家子弟,会有这么多人送贺礼吗?实际上这礼是送给权力和地位的,和我无关,你自己保存吧。”何玉莲一撇嘴:“啥时变得这么高尚……”
       车停在了楼口。楼口处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瑟瑟发抖地抱着双肩,有些困倦地靠在门旁,膝盖旁立着一个小小的花圈。丁人众认出了那个孩子正是自己的长子。
       孩子看到丁人众下车,站了起来,他把花圈往丁人众脚下一扔,声音很小却很坚决地说:“我恨死你了。”
       丁人众站住了,他凝视着孩子的脸,对何玉莲说:“这是我儿子。”
       何玉莲伸出手,摸着孩子的脑袋,努力表达着她对孩子的喜爱。
       孩子很厌恶地推开了她的手。
       何玉莲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了几张百元票子,往孩子的手里塞,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孩子异常坚决地将钱打落在地,大声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我爹跟我回家。”
       丁人众很冷静地让何玉莲上楼等他。
       父子俩在楼门口僵持了一阵儿,丁人众突然用命令的口气说:“把花圈捡起来。”
       儿子见父亲动了怒,脸上就显现出了害怕的样子,刚才的勇气泄去了许多。
       丁人众说:“把花圈立在楼门口。”
       儿子乖乖地将那个写有“丁人众永垂不朽”的花圈立在了楼梯口的醒目处,接着仰起脸,等待着丁人众扇过来的巴掌。
       丁人众没有打儿子,他将儿子抱在怀里。
       儿子拼命推着他的胸脯。
       丁人众说:“孩子,你没错,这花圈该给我送,明天一早,江山小区的人们都会知道丁人众的儿子给他送来了花圈,用不了多久,无虑县的人们都会知道你有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
       儿子疑惑地望着父亲,他很奇怪父亲没有责怪他。
       丁人众动作很轻地冲大荒摆摆手,不顾儿子是否谅解,转身进了楼口。
       大荒知趣地将还不能相认的表弟带入车内,立马送回乡下。
       第三章 酒酸了谁管
       一冬无事。
       春节过后,丁人众对啤酒厂的人事做了一些调整,糖化车间主任、销售科长等都换了人,顺便还把厂里的现金员换了,让一个叫徐娇的小丫头做了现金员。徐娇是依靠何玉莲进厂的,这次调整啤酒厂的人事,其实是为了徐娇。单独调整一名现金员,人们会有意见,这么混在一起调整才不显得扎眼。
       让徐娇入厂的时候,丁人众并没有想得太多,谁没有个三亲六故,何玉莲送进个把工人也不为过。所以,当何玉莲要让这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孩子做现金员,并三番五次地催促他立刻把这事办了的时候,丁人众虽然满心不悦,还是勉强答应下来。现金员这个位置并不决定啤酒厂的命运,他不能为了这点小事伤害新婚妻子,当然他同时也再三强调,这是何玉莲管啤酒厂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
       何玉莲虽然答应了,却是那种顺口而应。几天之后,她半真半假地问丁人众:“没有我姐夫搂后腰,你能镇住啤酒厂吗?”
       丁人众半天没有回答。何玉莲就是何玉莲,她总是管不住自己想管住别人的欲望。这种问话令丁人众很不舒服,好像没有陈文佐,丁人众就没法活了似的。他妈的!
       春天很快就到了。春天是个好季节,尤其是啤酒行业,春天的状态尤为重要。然而,在这美好的季节,无虑啤酒厂感到的并不全是春意。
       先是曾扶植过无虑啤酒的“王牌”啤酒厂发出了信号,准备打开东北市场。“王牌”啤酒厂与无虑啤酒厂的友谊是建立在尹为群的基础上的,尹为群不在了,友谊也就不在了,摆出了抢夺无虑啤酒饭碗的架势。
       不久,厂里又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责任事故。
       事故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酿造出来的。
       那时候,主管技术的副厂长张迈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行走在厂子楼群间的水泥通道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老厂长尹为群尴尬地离开啤酒厂,令他困惑了好长时间,他有心离开无虑,重回“王牌”,可那里已经没有他该有的位置了。丁人众就任这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表现出歧视,也没有把他当成不可多得的人才加以重视,一切都是那么平淡。
       五月的夜空纯净如洗,满天星斗粒粒晶莹。厂区外的田野,吹来了伴随花香的风。张迈很舒坦地吸着带有麦芽甜味儿的空气,向后酵车间走去。这时,他还不知道那个影响极坏的事故已经无法挽回地酿造成熟了。
       后酵车间的门懒洋洋地半掩着,里面黑洞洞地透不出一丝光来。张迈心里“咯噔”一下,向值班室望了眼,没有发现人的影子,就急急地往车间的纵深处行走。这时,他的心里诞生了一种出事了的担忧,随着脚步的加快,这种不良感觉越来越强烈地占据在他心中,车间里回旋起他空旷而又阴冷的脚步声。
       张迈取出些酒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酒液,鼻子嗅到了丝丝酸味儿,显然,这是一种异样的酸味儿。从事啤酒行业十几年了,张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尽管张迈不愿意品尝这些有异味儿的啤酒,但责任感逼迫着他必须喝下去。他捧着酒液,凝视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吸了一口。他细细地品味一阵儿,眉头渐渐拧起来,酒酸得他两腮麻溜溜的,仿佛是咬到了一口青杏。
       他一口把酒吐掉,心立刻掉进了寒窖里,一场重大的事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锅精心酿造的达二十吨的酒液,历经道道工序,在即将出厂的前两日,居然毁了!
       张迈环视着四周,对着空旷的车间,怒不可遏地喊着:“今晚谁值班?”
       没人回答,他的声音在后酵车间里苍白地回荡着,仿佛这里是旷野。张迈边喊边向值班室走去,他伸手去推门,没推动。值班室的门不设门锁,推不动说明里面有人。他用力推了几下,感觉到门后有一种很软的东西阻挡着,门开得很艰难。
       张迈从门缝间看到一个人,那人倒在地上沉睡着。他动怒了,使出全身力气去推门,那人便翻过身,彻底离开了门。那人咂咂嘴,将一顶军训帽拉下去,压过鼻梁,遮住了刺向眼睛的灯光,继续酣睡着,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那名工人的身旁凌乱地扔着一些方便袋,吃剩的小咸菜、花生米脏兮兮地涂抹在袋上,一只塑料水瓢斜放在他的脚前,里面残留着一汪还没有完全发酵的生啤酒。
       张迈明白了,这名工人值班期间偷喝酒,已经醉过去了。他一把揭下了那顶军训帽,用力晃着那颗沉浸在睡梦里的脑袋,愤怒地吼着:“起来,滚起来!”
       那个工人揉了揉脑袋,艰难地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扫了一眼张迈,又把眼睛闭上了,嘴里嘟囔着说:“你他妈的是谁呀?”
       张迈抓住了那名工人的领子,用力地往起拎着,吼道:“出事儿了,你知道不?”
       那名工人又一次费力地睁开眼睛,不耐烦地说:“出啥事儿了,我不还没喝死吗?”
       张迈气得将那名工人掼在地上,顺手拿起那只塑料水瓢,接了一瓢凉水,一下子浇到他的脸上。
       那名工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睁开了醉意蒙眬的眼睛,像是满嘴长着舌头,问:“是你往我脸上弄的水?”张迈说:“是我。”那名工人又问:“你是不是骂我了?你是不是打我脑袋了?”
       张迈拧着眉头说:“你不该挨骂,也不该挨打,你该挨杀。”
       那名工人睁着被酒灌得迟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迈,似乎没怎么听懂他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发起了酒劲儿,大声说着:“你他妈的想杀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秦二虎,李文和是我亲舅,你他妈的敢碰我一个手指头,我把你脑袋摘下来。”
       啤酒厂陆陆续续进了好多人,张迈只顾研究啤酒酿造技术,他只听说过副县长的亲外甥秦二虎也进了厂子,真的还不认识他。但是,不管这名工人是谁的亲戚,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他都决不姑息。张迈问:“我问你,昨天当班时,你怎么刷的罐?”秦二虎说:“你是谁?我愿意干啥就干啥,你管得着吗?”
       张迈说:“我叫张迈,是专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我不管你是谁,出了事故我都要一管到底,你说,你到底怎么刷的罐?”
       秦二虎说:“啥叫刷罐?老子从来不知道刷罐,老子只知道刷小娘们儿的×。你滚吧,老子还困着呢。”
       张迈大声说:“注酒前药刷热水刷清水刷,这三次刷罐是操作常识,你怎么懒到连罐都不愿意刷的程度,和你一起当班的人呢?”
       秦二虎不耐烦地说:“他爹死了,没来。”
       张迈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混蛋,二十吨酒啊,都酸了,我要开除你!”
       秦二虎的眼睛半睁半闭着,迷迷糊糊地走到椅子旁,很重地坐下去,身子往办公桌上一趴,便欲进入梦乡。临睡前,他还没忘回敬一句:“开除我?吹牛逼吧。”
       张迈将那顶军训帽摔在秦二虎的脊背上,转身走出后酵车间。出门的时候,张迈将门摔得山响,震得秦二虎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吃力地睁开眼睛,冲着张迈的背影骂:“熊×样儿,跟谁耍威风呢?”
       丁人众今夜刚刚回来。
       他带着满身的兴奋,沉浸在回忆之中。
       去北京这段时间,丁人众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老县长于立法的夫人。那是个头发全白,精神却依然矍铄的老太太,退休后受雇于俄罗斯驻华一家机构,整日周旋于两国政府官员之间。
       通过各种关系,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太太家,要求见上一面。老太太听说丁人众来自无虑,眼睛一闭,仰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丁人众何等聪明,就只字不提“无虑”这两个字。他天南海北地聊一些别的,偶尔也讲一讲来自辽西乡间的笑话,诸如王神医号脉一大意,误将小伙诊为孕妇之类的。
       丁人众天花乱坠地说着,直说得老太太软了心肠。他这才拿出几瓶药酒,送给老人家,并解释说,酒是矿泉水酿制的纯粮酒,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都酿进去了;悬浮在酒瓶里的五味子、枸杞子、女贞子、菟丝子都是野生的,五味子必须是寒露那天带露水的果实,枸杞子必须是夏至那天露水散尽时采摘的,就连普通的菟丝子也需要深夜剪下枝蔓,只有这样才能具备滋阴补肾益气的药效;每晚睡前喝一杯这药酒,保证肾不亏肺不虚,五脏协调,身体安康,相当于养了四个孝子。丁人众进一步解释说,来北京办事,顺便看一看老人家,仅仅是表示敬意。
       老太太欣悦地接收下来,也算是没有拒绝来自无虑的歉意。老太太矜持一笑,直截了当地告诉丁人众,遇到什么难事尽管说,不管怎样也是家乡人,能帮上忙的决不推托。
       丁人众笑了,他很巧妙地说,给北京一家糖酒公司送货,人家不要,扔在路边上,又妨碍首都市容,不如白送给人民大会堂,请各界人士无偿品尝,也是对祖国的贡献。
       老太太笑了起来,称赞丁人众真是鬼透了,让人民大会堂给做广告。
       一切顺利,老太太只打了个电话,丁人众便将那车啤酒送进了人民大会堂。回来道别,丁人众说想与老太太的儿子见一面,以便建立起下一代的友谊,老太太很含糊地说,一个人惯了,人多嫌闹。丁人众一听便明白了,于立法失踪的儿子并没有真正失踪。
       临出门时,丁人众看到客厅的钢琴旁挂着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中年的老太太身旁立着个小伙子,照片上有一行字“摄于一九七七年”。连丁人众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细心一瞥,会对他后来的命运有着极大的帮助。
       从北京赶回无虑的时候,丁人众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把长途电话打到厂里,通报了北京的好消息,让大家振奋精神,把好质量关,生产一批“北京人民大会堂国宴特供”啤酒,让全县人民共尝来自北京的喜悦。
       爬上江山小区六楼的家,时已深夜。丁人众并没有太多的困意,看着那份人民大会堂准入证,他心里莫名地激动。别小看这薄薄的一份证明,它不仅证明了“无虑牌”矿泉啤酒的商业价值,更证明了丁人众在无虑县如日东升的社会地位。
       久别胜新婚,何玉莲分享完丁人众的兴奋,又迫不及待地要享受他的身体,不待淋浴后揩干,两个人便缠绵上了,夫妻生活过得高潮迭起。
       就在他们闹上兴头的时候,电话铃骤然响起,而且响得急促而顽强,容不得丁人众拒绝接听。真是太败兴了!
       张迈对着话筒说:“丁厂长,出事了。”
       丁人众生气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不能明天说?”
       张迈说:“这事儿等不了明天。”
       丁人众有些动怒了,突然中止的房事令他十分不爽:“死人没有?”张迈答:“没有。”
       丁人众拧紧眉头,很重地撂下了电话。他搂着何玉莲,想再续激情。
       电话铃又一次顽强地响了。丁人众操起电话,听到里面又是张迈的声音,便毫不客气地说:“没死人找我干什么,不知道我刚从北京回来吗?”张迈说:“厂长,这事不比死人的事儿小,一锅酒全坏了。”丁人众缓和语气:“什么原因,查清没有?”张迈说:“人为的。”
       丁人众说:“好吧,你把其他厂领导聚齐,我马上到啤酒厂。”
       何玉莲搂着丁人众的腰,额头顶在丁人众的肚皮上,嘴里吐出了港台明星娇嫩的腔调:“真烦人,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啤酒厂小会议室里灯火辉煌,丁人众正襟危坐挺立在核心位置,其他副厂级按着以往的习惯坐在圆桌旁,耐心等待着。
       张迈早已吩咐好值班的质检员,在圆桌上摆放了一圈酸酒的样品,一股淡淡的酸味儿挥发了出来。
       丁人众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张迈,示意他可以发言了。
       张迈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措词激烈地讲述发现酒酸了的过程,末了再三强调,酒坏了的原因是值班工人秦二虎懒惰成性,嗜酒如命,没有刷罐造成的,像咱们这样上规模的啤酒企业,发生这种事故,传扬出去是个耻辱。
       听到秦二虎的名字,刚才还在义愤填膺的几名副厂级,顿时哑然。趁着张迈慷慨陈词之际,他们又都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起来。谁都知道秦二虎是副县长李文和的外甥,别人出了事故,处理得多么严重都不算过分,秦二虎把酒弄酸了,就真是件麻烦事了。
       丁人众不动声色地察看每个人的表情,他希望听到更多的声音。可是,张迈刚一说完,大家也突然哑了,会场一片沉寂。丁人众环视一周,说:“都不说了?那就喝酒。”
       谁也不去端杯。
       丁人众加重了语气:“都尝一尝,不尝哪知酒好坏,不尝怎能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大家搞酿酒多年,一看就知那酒有问题,碍于厂长的面子,都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眉宇间又都流露出一种难受之色,酸得嘴斜眼歪。随后,还是集体沉默。
       丁人众说:“酒你们都尝了,说一说怎么处理吧。”
       谁也不表态,丁人众的眼睛瞄向谁,谁就把眼光躲开。除了张迈,厂里的其他副职都是县里安排的,虽然都知道必须严肃处理秦二虎,可又都怕得罪李文和。
       丁人众有些动怒了,提高了嗓门儿:“好了,你们不说,我也不强迫你们说,以后厂里的事情,你们都给我闭嘴。”
       他的眼睛扫来扫去,大家的眼光还是躲闪,依然没人提出处理意见。丁人众便把眼光定在了张迈的身上。他便以一种授权的口气对张迈说:“张厂长,这事儿你就全权处理了,我只有一个原则,不管怎么处理,必须有利于啤酒厂的发展。”
       张迈听了丁人众的表态,像是得到了尚方宝剑似的,他说:“这锅酒马上倒掉,彻底清洗大罐,开除事故责任人秦二虎的公职,整顿职工队伍,把素质低下、责任心不强的人,一律清除出啤酒厂。”
       丁人众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张迈的脸,不停地点头。这时,他说:“张厂长说得很好,我再补充一点,不能光处理职工,领导也要处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有责任,扣掉我下个月的工资。以后决不允许出现质量问题。”
       散会的时候,丁人众单独将张迈留下,安慰着他:“人是我进的,问题出在人的身上,又不是技术原因,扣我的工资应该,扣你的就不对了。”
       张迈恍然大悟似的说:“不,我的工资也要扣,否则就没有说服力。”
       丁人众说:“好样儿的,我会从奖金里把工资给你补回来。”
       张迈说:“奖罚的制度应该是铁的纪律,不能因人而异。”
       丁人众很有内容地笑了一下。闲聊了一会儿,他便陷入到一种思考之中。
       会议室虽小,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便显得很空旷了。隔了好长时间,丁人众突然叹了一口气,对张迈说:“国外的企业决不会养这么多吃粮不管事的副职,更不可能有这样不负责任的工人。厂长是什么,不过是县里领导们的工头儿,让你干,就叫你一声厂长,不让你干,就是赚回一座金山,也还是罪过。无虑的啤酒赚的是水钱,搞不好,那就是体制的问题。凭你的技术,我应付乱七八糟事务的能力,咱俩在国外都能成为资本家。”
       张迈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丁人众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下了啤酒厂的办公楼,两个人坐进了轿车。司机大荒端着方向盘,瓮声瓮气地问:“去哪儿?”
       丁人众说:“市场。”
       夜晚的路极为安静,车灯雪亮地照射着前方,路旁的杨树“刷刷”地向后跑着。
       天色渐渐放亮,大荒将车停在县城农贸市场的门外。
       丁人众和张迈进入了水产品大厅。成筐成篓的海蟹已经摆在了卖台上,鲜活的海蟹们扬钳挥螯,苦苦地挣扎着,企图逃脱厄运。丁人众一路巡视,最终在一个蟹子最肥硕的摊位前站定。
       摊前的商贩长得膀大腰圆,也有一股横行的味道,能把满市场最好的螃蟹摆到卖台上,注定是水产市场的霸主。然而,当那个摊主一抬头,猛然看到丁人众时,顿时满脸笑开了花,小心地询问着:“丁厂长,一大早亲自来,是送人吧?”
       丁人众并不认识这个摊主,可许多他不认识的人认识他。丁人众常为市县两级电视台提供赞助,点播电视连续剧,常常在一段时间内天天在电视上露面,人们辨认出他来也就很平常了。他讨厌带有窥探别人秘密的问话,很不客气地对摊主说:“卖你的螃蟹,少管事儿,称二十个最肥的。”
       摊主忙检讨似的点头,略带夸张地选蟹。
       丁人众暗自一笑,心想,钱能让最霸道的人学乖,这就是市场的魅力呀。
       他们花了一千多元买了三十多个大螃蟹,每只螃蟹都是一斤左右重。丁人众不想买这么多,无奈的是这些螃蟹你钳我我钳你,牢牢地钳在一起,想单独拿下任何一只都很困难。丁人众很想拆下去一些蟹子,可蟹子钳得太密太牢,无从下手,不得已,只能大度地将一个集团整体买下。
       大荒很知趣地凑上来,接过了那个螃蟹集团,小心地放进摊主赠送的那只篓子里。大荒年龄不大,却知深浅,无论何时,始终和丁人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大荒把蟹子放好的时候,丁人众与张迈已经坐在了车里。
       丁人众突然笑出了声,对张迈脱口而出:“现在的螃蟹也和人一样进化了,懂得了拉帮结伙的魅力。”
       张迈赞同地笑了一下。
       轿车停在了江山小区,天还没有亮透。丁人众先是往李文和家打了个电话,铃声响过了七八遍,才有人接,听声音是李文和的妻子。丁人众只说了一句:嫂子请开门,有东西送。
       丁人众和张迈拎着那篓螃蟹上了楼。尽管他们俩脚步很轻,李文和的妻子还是听到了,及时地开了门,早早站在门口等候。
       卧室的门敞开着,坐在客厅里的丁人众恰好能看到李文和。李副县长还没有起床,却已经戴好了假头套,那头浓密的黑发把他弄得很青春。李文和的夫人不言不语,很勤快也很熟练地接待他们,沏好茶,敬完烟,才伸手去拎那些相互间钳得“嚓嚓”作响的螃蟹,把它们安顿进厨房。
       李文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穿着睡袍,走出卧室,平静地坐入沙发,等待着丁人众说话。丁人众暗想,操,官场真是个好地方,三天半就把人练牛逼了。不过,丁人众可不是那种把心态写在脸上的人,他故作诚恳地说:“李县长,这是我们的技术厂长张迈,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那位‘王牌’啤酒厂的技术权威,被咱们啤酒厂挖来了,今天,我们俩是向您汇报工作来了。”
       李文和看了一眼张迈,神情漠然。他又看了看丁人众,很平淡地说:“工作上的事,上班后到办公室说。”
       丁人众一笑,说:“篓里的螃蟹又不是政府的公务员,哪能跟着我们进入您的办公室。”李文和爽朗地笑了,煞有介事地理了理假发,说:“你小子,天生的外交家,有什么难事儿,说吧。”
       丁人众对李文和叫他“你小子”非常反感,自己的年龄虽然比李文和小了十几岁,也轮不到李文和叫他“你小子”。
       反感归反感,丁人众决不会因为反感而失了分寸。花这么多钱给李文和送螃蟹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是送李文和一个甜枣再打一个嘴巴,他是要把怎样处分秦二虎的难题踢给李文和,别以为你当个主管副县长,就可以把什么样的人都往啤酒厂送,以后想管啤酒厂得忍着点儿。
       李文和见丁人众半天没言语,知道啤酒厂有求于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架子。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外甥给啤酒厂酿造了一场责任事故。
       丁人众看了一眼张迈,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语气很庄重地说:“我们厂出了一起责任事故,具体情况我们张厂长清楚,由他向您汇报。”
       张迈没有心理准备,丁人众一下子将他推出来,令他一时不知所措。不过,张迈很清楚,这起责任事故是谁也抹杀不掉的事实。张迈简单地汇报了事故的始末,以及厂里研究的处理方案,并着重强调了秦二虎的玩忽职守对企业发展的重大危害。
       丁人众沉稳地坐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两个人的表情。
       张迈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正视李文和,只顾自己气愤地说下去。
       李文和的脸色渐渐地变了。他沉不住气了,厉声止住了张迈没完没了的陈述:“不就是这么点儿事吗,有完没有?”
       张迈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了李文和的表情。
       丁人众觉得到了火候,便接过了话题:“李县长,这起事故我们领导也有很大的责任,也怪我领导无方,没有搞好工人素质教育。我看,有些事情该瞒也得瞒,若闹得满城风雨,对企业的负面影响太大了。李县长,你说呢?”
       李文和觉得很有道理,不再对张迈动怒了。接着,他作了总结性的指示:“你们啤酒厂的领导不必自责了,秦二虎的责任就让他自己承担吧。不过,工人也不是能随便开除的,劳动局不批准,任何一家企业都没权直接开除工人。你们回去看看劳动法,不要轻言开除谁。你们找我的意思我知道,不就是征求我的意见吗?我看应该把他全年奖金扣掉,以示严惩。”
       除了会糟蹋厂里的啤酒,搞得烂醉如泥,什么活儿也不干的人,不但白拿工资,还要拿奖金,这不等于明目张胆地奖励懒惰吗?张迈感到无能为力,他只能将这种愤懑埋在心里。
       丁人众说:“李县长,放心吧,我们会既讲原则又讲感情地处理好这件事。”
       李文和说:“你办事,我放心。今天早上你们别走了,煮螃蟹一起吃,有福同享嘛!”
       张迈说:“县长的福,我们享不起。”
       丁人众说:“马上得回厂子,出门这么多天了,许多事儿都没办呢。”
       李文和不过是象征性地留他们吃饭,他们说走,也并不挽留。
       第四章 他红得发紫
       李文和迫不及待地关上防盗门的时候,张迈心里很不舒服,一千多块的大螃蟹居然没有换来应有的热情。他索性不理丁人众,一个劲儿地往下走。张迈怎么也想不通,不就是处分一个工人吗,何苦搞得这么复杂?
       丁人众面带笑容,不紧不慢地往下走,他理解张迈的单纯。秦二虎的责任事故给了丁人众一个契机,那就是主管副县长李文和再不敢对啤酒厂说三道四了。
       刚刚回到啤酒厂,丁人众就宣布召开现场会。责任人秦二虎未参会,厂里的保安早遵照丁人众的暗示,将他送回家了。
       会上,丁人众声色俱厉地批评了秦二虎的渎职,无比悲壮地宣布处理结果:停发秦二虎四个月工资,停发后酵车间主任和质检科长两个月工资,扣发自己和张迈当月的工资。他说,今后若再出现质量事故,对不起的不仅仅是无虑县的啤酒厂,更对不起的是国家,是中央——国宴特供饮品,必须完美无缺。最后,丁人众向全体职工鞠了一躬,深表自己的歉意。
       现场会最后,最关键的程序开始了,那就是宣布把酿酸了的酒全部倒掉。酒汩汩地从后酵车间涌出来,向地沟淌去。张迈看到,在酸酒流出的那一刻,许多工人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们亲眼看见自己苦苦酿造的快要变为成品的酒液,就这样白白地流走了。此时,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张张血汗钱随着那茶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漂走。
       看到注入了自己大量心血的这样一锅好酒,竟毁在了一个败类手中,小眼镜苏雅和气得直跺脚,失声痛哭起来。
       二十吨的酒,白流也要流上一段时间。丁人众早早地结束了现场会,让工人回各自岗位,勤奋工作,挽回损失。
       市县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就在这时赶到了,这是丁人众约定好了的——九点钟,安排记者现场采访。丁人众有丁人众的打法,他善于把坏事儿变成好事儿。
       对记者们说的话与对职工们说的话当然不能一样,厂内务实,厂外务虚,这是对立统一规律。摄像机镜头前,记者在提出丁人众授意的问题:“丁厂长,我看到你们倒出的啤酒色泽清澈,香味不减,并不会影响销售,怎么给倒掉了呢?”
       “我们‘无虑’牌矿泉啤酒已今非昔比了,现在,我们每天向人民大会堂特供啤酒,是国宴饮品,决不允许出现质量瑕疵,哪怕是细微的,都会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对外形象。因此,我们必须保证生产出国内一流的啤酒。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让消费者无忧无虑地享用‘无虑’啤酒。”
       “丁厂长,有职工反映,身在啤酒厂却喝不到啤酒,你有没有考虑过把这些酒分给职工呢?”
       “没有。把不是一流的产品作为福利分给职工,这是企业管理的大忌,是变相鼓励职工的惰性。我今天将这些酒分给了职工,明天他们再给我酿造出这种酒,怎么办?因此,必须将这些酒倒掉,必须让技术不过硬的职工承担经济责任,这样才能奖勤罚懒,这样才能让企业立于不败之地。”
       当晚,市县两级电视台同时播放了对丁人众的现场采访。丁人众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是外交部发言人。新闻配发了短评,高度赞扬了无虑县啤酒厂强烈的质量意识。几天后,省电视台也转播了这则新闻。关于这锅酒该不该倒掉的舆论争论,由此延续数月。
       张迈对这种与事实相悖的新闻大为不解。闲谈中,他倒出了自己的想法。
       丁人众一笑:“新闻是最有效的广告,人们对广告是半信半疑,对新闻则是深信不疑了。你想方设法缩短啤酒的生产周期,扩大产量吧,我已把半年后的啤酒卖出去了。”
       张迈不得不承认,自从“无虑”牌矿泉啤酒打出了人民大会堂国宴特供的牌号后,销售就直线上升,啤酒厂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盛况。然而,缩短啤酒的生产周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降低啤酒的品质。
       荣誉潮水般奔向啤酒厂,“无虑”牌矿泉啤酒连连荣获省优、部优、国际金奖,就连“申奥杯”的金奖也没有忘“无虑”啤酒。
       陈文佐对啤酒厂获得的众多荣誉备感亲切,无论在什么场合,对丁人众都是大加赞赏。无虑啤酒厂大红大紫了,红得丁人众不得不抽出一名能言善辩的副厂级干部到全市各地、全省各地乃至全国各地作巡回报告,搞专题演讲。
       荣誉铺天盖地的时候,麻烦也是铺天盖地。丁人众几乎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打点各路神仙上了。然而,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头。无虑县已经没有几家像样的国有企业了,啤酒厂这么红,谁不想到这儿来就业?尽管主管副县长不再强迫丁人众接纳职工,可还有主管的县委副书记、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还有一大堆啤酒厂离不开的部门呢。丁人众只好按职位的大小,分配接纳他们亲友入厂的比例。当然,他们也不会亏待丁人众,总能递上恰当的人情,以此促进友谊的天长地久。
       社会活动填满了丁人众的日程,厂子里的一些事务自然得往后拖一拖。
       糖化车间主任带着盘锦一家粮库的主任苦苦守候半个月,才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丁人众。那粮库是啤酒厂的一家关系单位,常年提供大米,啤酒厂已经欠下他们好几百吨大米的款了。
       这也是企业名声大的好处,企业名声越大,欠别人货款就越容易,没人相信名牌企业会欠钱不还的。啤酒厂不仅欠了别人大米钱、煤钱、酒花钱、麦芽钱等,连电费、税金都拖欠着呢。丁人众把有意拖欠货款称为经营谋略,优秀的企业家必须学会使用别人的钱。
       那位盘锦来的粮库主任瘦高个儿,一见丁人众就有些打颤,他用一种十分可怜的眼神看着丁人众。丁人众已经攒足了应付讨债鬼的经验,他的目光跳过粮库主任,直逼糖化车间主任。丁人众最讨厌下属将要账的带进自己的办公室。糖化车间主任的身材立刻矮了半截,他意识到错了,忙退了出去。
       丁人众对那个粮库主任视而不见,拎起一只小水壶,打满了水,背对着粮库主任,往窗台上的那一溜儿花盆里浇水。花盆里养的不是花,而是黄豆秧,由高到矮排满了窗台。黄艳艳的菟丝子已将第一盆已经结了荚的黄豆秧缠得枯黄了,几个蔓尖像触角似的向第二盆正在开花的豆秧伸去。发育良好的黄豆秧能让菟丝子吸吮到充足的营养,长疯了的菟丝子才具有足够的药效。丁人众喜欢菟丝子长疯时的样子,温柔而又冷酷地缠牢黄豆秧的每一根茎脉,简直是条美女蛇。
       粮库主任咳嗽几声,把丁人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很厚的信封,神秘兮兮地压在办公桌上一本《廉政之声》杂志的下面。
       丁人众这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开那本《廉政之声》,将信封暴露出来,冷笑一声:“回扣没少给呀,有一万块吧?”
       粮库主任怔了怔,他还没有遇到过敢把回扣拿到桌面上的人。
       丁人众说:“回扣钱我收下,货款不能给。”粮库主任睁大了眼睛,谁肯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儿?他大声说:“是你们欠了我们的大米钱,凭什么不还?”丁人众说:“你给我们的是什么大米?”
       粮库主任说:“盘锦大米,当然是全国一流的。”
       丁人众说:“可你拉给我们的是碎米。”
       粮库主任说:“碎米并不影响酿造啤酒,这是你们糖化车间主任说的。”
       丁人众说:“不久前,我们将一锅酿好的酒扔掉了,这事儿你知道不?”
       粮库主任说:“不知道。”丁人众找出一张报纸,递到粮库主任的手中,说:“你认真看看,再想想你们的碎米。”
       粮库主任看完报纸,说:“这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丁人众说:“关系大了,我们也不是一群傻瓜,凭什么将没有太大问题的酒扔掉,面对新闻界,我们没法承认酒酿坏了,不得不倒掉。酒坏的原因就是你们的大米有问题。”
       粮库主任愣住了,那些米都是新加工的米,怎会对酿酒有影响呢?他迟疑了一下,肯定地说:“我们的大米没问题。”
       丁人众将粮库主任的表情牢牢地抓在了心里,一鼓作气说下去:“剩下的碎米,我们化验过,各种霉菌严重超标,用你们的大米,我们能生产出一流的啤酒吗?别忘了,我们的啤酒是国宴特供啤酒,你们的大米影响的是国家的形象啊。大的账我不算,单论那一锅酒的损失就四万多元,这笔钱,你们必须赔偿,然后再论欠你们货款的问题。”
       粮库主任的脸白了,“扑通”一声给丁人众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丁厂长,你可要救救我呀,我卖给你的都是国家储备粮,货款你不给我,我肯定要坐牢啊。你们厂大,有实力,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丁人众说:“一锅酒的损失我们承担得起,问题是你们不应该用欺骗手段把碎米、变质的米卖给我们。我们的糖化车间主任对你比对我还要认真负责,实话实说,你帮他掏了多少回啤酒厂的‘地沟’,给了他多少好处,每一回都给多少钱?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别想从我手里拿走货款。”
       粮库主任脸上的汗哗哗直流。几经权衡利弊,他舍去了朋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糖化车间主任与他们之间大米交易之外的交易。
       丁人众沉稳地听完粮库主任的述说,又追问一句:“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粮库主任说:“没有了,就这几笔。进别的原料那是他和别人的事儿。”
       丁人众一笑,操起电话,拨通了财会室。
       现金员徐娇遵照指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厂长办公室。丁人众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写下一行阿拉伯数字,对徐娇说:“按这个数字,给他开一张票汇自带。”
       票汇自带意味着什么?那是意味着钱已经拿到了手,比带现金还要保险。粮库主任千恩万谢地跟随徐娇走出厂长办公室。
       粮库主任刚走出去,丁人众就操起电话,把糖化车间主任唤来了。
       糖化车间主任气喘吁吁地跑进丁人众的办公室,问:“厂长,找我啥事儿?”
       丁人众说:“你先坐下,喝杯茶。”
       糖化车间主任说:“我不渴。”
       丁人众说:“喝吧,先定定神。”
       糖化车间主任说:“厂长,有啥事就说吧。”丁人众说:“喝水喝水。”糖化车间主任喝了一口水。
       丁人众说:“我有个决定,让你到新成立的厂纪检组当组长。”
       糖化车间主任蒙了,他“我”了好半天,才说出连贯的话:“我做纪检工作没经验。”
       丁人众回头望了眼窗台,说:“我身后豆秧上的黄藤子,学名叫菟丝子,是一味滋阴补肾的良药,你过来尝一尝。”
       糖化车间主任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丁人众问:“你观察一下,菟丝子有没有根儿?”糖化车间主任观察了一会儿,说:“没有。”
       丁人众将距菟丝子最近的花盆移开,又问:“这棵豆秧很快会被黄藤子缠死,到时候,黄藤子咋办?”
       这还用回答吗?糖化车间主任打了个冷战,原来厂长已经知道了他的一切。
       丁人众拍了拍糖化车间主任的肩,说:“啤酒厂的地基浅,禁不起挖‘地沟’呀,我相信你对付挖‘地沟’很有经验,从啤酒厂里再也找不出像你这样称职的纪检组长了。”
       丁人众没有把这层窗纸捅破。丁人众喜欢别人欠他的情,人情就是小辫子,待到关键时刻,抓起来抡一抡,功效奇佳。
       晚上,糖化车间主任终于和粮库主任通上了电话,得知了详情。撂下电话,他便来到江山小区丁人众的家,拿出厚厚的两摞钱,算是对丁人众严守秘密的报答。丁人众毫不客气地拒收了这笔钱。何玉莲正在卧室里张耳听着,他得在妻子面前保持好形象。
       丁人众说还有些应酬必须去,便送糖化车间主任回家。厂子里的人很少有人能坐进丁厂长的车里,糖化车间主任很高兴,临下车前,故意将钱忘在车座上。丁人众用眼角发现了这一细节,他佯装不知。
       这晚,丁人众回了趟老家,他让大荒在村外等着,自己摸黑进了家门。同每次一样,他把厚厚的钱压在乔素贞的枕头下,就欲匆匆离去。乔素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那事儿了,她渴望丁人众能给她一次,尽管她不是欲望很强的女人,但久久的思念像闪电一样击出了她的激情。
       丁人众只好安慰着她:“你留下我,是留祸害呢。”闪电没能引来滚滚雷声,更没引来暴风骤雨,乔素贞将头埋在被窝里,咬着被角,泪水将她的脸抹湿了一遍又一遍。
       丁人众坐在县委的常委小会议室里,他的身旁是县委书记陈文佐、副县长李文和,还有主管意识形态的县委副书记、县委宣传部长以及其他几位常委,主持这个会议的是主管文教的女副县长。会议的议题是,啤酒厂全员接收无虑县歌舞团,歌舞团更名为无虑县啤酒厂歌舞团。
       从名义上看,无虑县啤酒厂开创了企业办文化的先河,实际上,是县里再也养不起歌舞团了,才将其转嫁给啤酒厂。圆桌的对面坐着县文化局局长和一个长头发男人,那人是歌舞团的团长。两人频频向丁人众点头微笑,生怕他半途变卦。
       丁人众本不想接收这群放荡不羁的戏子,无奈陈书记在女副县长三番五次的鼓动下,认可了这种方式是解决歌舞团生存问题的唯一出路。不过,丁人众可不愿意毫无代价地付出,这是他当厂长以来养成的习惯,搞经济嘛,就要处处考虑交换。在接收歌舞团人员的时候,他特别强调歌舞团的那幢临街小楼的产权必须划归啤酒厂所有,他要把那里改造成“无虑”啤酒的专卖店。
       丁人众知道,接收歌舞团,无非是啤酒厂现在经济效益好,掏出钱来养他们。至于能养几年,陈文佐不敢承诺什么,丁人众更不会承诺什么。
       会议最后,县文化局与啤酒厂举行交接仪式。这一切都是过场。歌舞团的人知道他们要归啤酒厂了,早就把乐器、音响以及各种道具收拾好,等待着啤酒厂的通勤大客车将他们接走。
       这天下午,啤酒厂好不热闹。歌舞团刚刚归过来,还没站稳脚跟,就举办了首场演出。演员们都是舞台上的老油子了,用那些大家熟悉的曲调,填进歌唱啤酒厂的新词,把啤酒厂夸了个天花乱坠。
       整场演出,歌舞团只有一人没有节目,那就是报幕员水红。水红的报幕声音不怎么动听,甚至常把平翘舌弄混了,满嘴浓重的辽西口音。可是,水红的容貌却十分动人,身材苗条,凸凹有致,正面侧面,找不出一丝缺陷。水红的容貌掩盖了她声音的不足。
       整场演出,高潮迭起。丁人众坐在职工礼堂的第一排,看得心花怒放。
       晚上,歌舞团的演职员与啤酒厂中层以上的干部留在厂里会餐。演员们尽情发挥着演戏才华,你一杯我一杯,甜言蜜语地哄着丁人众喝酒。那种场面渲染得丁人众无法自制,放开肚子喝起了啤酒,直喝得酩酊大醉。自己如何被抬进厂会客室,如何躺在沙发上,如何随地小便,他全然不知。
       水红不会做戏,也不擅长劝酒,她觉得恋在酒桌上没多大意思,便早早地吃完,在啤酒厂院子里随意地走着,耐心等待着歌舞团的哥们儿姐们儿闹腾个够,好一块儿回县城。
       走到糖化楼时,水红站住了。
       这个晚上正值苏雅和当班。苏雅和当班的时候,大多碰上糖化车间投料,这也是张迈刻意安排的,苏雅和控制仪表,啤酒的理化指标总是那么标准,高级醇的含量控制得恰如其分,出来的酒,既清爽又香醇,喝多了也不上头。酿酒的工艺流程看起来简单,真的生产出好酒来,学问大着呢。
       苏雅和走出楼门,恰巧与水红迎面碰上。水红的穿着还是那般华贵,她哪怕只剩下一分钱了,也要把它花在装饰上。一股淡淡的香气袭入苏雅和的鼻子,他知道,这是水红使用了法国香水的缘故。苏雅和喜欢水红的美丽、快乐和单纯,可水红的高消费让苏雅和爱而却步。苏雅和拼命工作,绞尽脑汁地研究提高出酒率的专利,以图早早地出人头地,让水红跟着自己过上舒适的生活。然而,残酷的现实击碎了苏雅和的梦想。
       昏暗的灯光下,苏雅和的脸色同那灯光一样暗淡下来,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有些脏乱的工作服。苏雅和听说了啤酒厂全员接收县歌舞团的事,他既盼望水红能和歌舞团一块儿过来,可他又害怕水红真的来到他身边。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苏雅和了,如此落魄,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心中惦念着的中学同窗水红?
       现在,水红仍然携带着那股宜人的香气站在苏雅和面前,也把他的难堪从心底揪到了脸皮上。
       苏雅和本打算离开无虑啤酒厂的,禁不住张迈再三劝阻,才勉强留下来。张迈总是说,在一线摸索几年,走遍天下都不怕了,年纪轻轻的,何必在乎一时得失。他很委屈地听了张迈的话。
       见到苏雅和,水红很高兴。水红说话很少用脑子:“会餐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咋没见到你呀?”
       苏雅和的脸忽地一下子红了,好在灯光昏暗。会餐是厂子中层以上干部和歌舞团演职员的事情,苏雅和没有那个资格。苏雅和淡淡地说:“我正忙着呢。”
       说完,苏雅和缓缓地走开了,他有心回头瞅一瞅水红,可终于忍住了。
       张迈没有看演出,也没有参加会餐。他在逛街的时候碰见秦二虎,得知那小子竟提前领了全年工资。他生秦二虎的气,也生现金员徐娇的气,更生丁人众的气,他要当着丁人众的面儿,把这一切都问清楚。
       丁人众酒醒时,已是后半夜,会客室里依然亮如白昼。丁人众揉了揉被酒精冲撞得发痛的头,睁开了眼睛。
       张迈有话想问丁人众,以照顾厂长为名,留在了会客室,耐心地等待着。他承受不住等待的寂寞,看到茶几上放着烟,就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直抽得满屋云腾雾绕。
       丁人众坐起来,问:“张厂长,怎么把屋子搞得蓬莱仙阁似的?”
       张迈冷冷地说:“我忘了不许在厂内吸烟的厂规,咱俩的记性都不好。”
       丁人众敏感地意识到张迈话中有话:“怎么,我忘了厂里什么大事?”
       张迈说:“你忘了这个月你和我都没开工资呢。”
       丁人众说:“扣工资是你自愿的,觉得不合理可以不扣嘛。”
       张迈说:“扣工资是应该的,赏罚不明还搞什么企业!”
       丁人众说:“是不是这个月的钱不够用了?没钱吱声,可以让财会预支呀。”
       张迈说:“哦,我明白了,秦二虎的工资就是这么预支出去的。”
       丁人众意识到张迈知道了什么,可他的头仍被酒缠着,越想事情,头越痛,他把眼睛一闭,头靠在沙发上,说:“你是个直肠子,咋也学会了兜圈子?”张迈说:“近墨者黑。”
       丁人众睁开了眼睛,瞅了一眼张迈,加重语气:“我说过了,别兜圈子。”张迈也加重了语气,说:“好,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丁厂长,你告诉过我们,有章不循是企业的大敌,厂长办公会上定好的事情,你本身就没执行,以后我们怎能以理服人,你这不是拿企业的前途开玩笑吗?让全厂职工讨论讨论,秦二虎的预付工资该不该追回来?”
       这一番话让丁人众从醉意中彻底醒来,眼光锐利得能穿透人的胸膛,他斥责着张迈:“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要摆正你的位置,你的职责是维护一把手的权威。”
       张迈说:“你的权威应该建立在严格的企业管理制度上来。”
       丁人众满脸不耐烦:“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过问,更不许更改。”
       张迈说:“我不是想改变谁,我是摆事实讲道理。”
       丁人众说:“你懂什么道理?有时候领导的话就是道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是顾全大局,你懂吗?凡事要以大局为重。”
       张迈遗憾地摇着头,声音弱了下来:“这要整垮啤酒厂呢。”丁人众的语调也降了下来:“你别杞人忧天了。”张迈说:“丁厂长,我这是肺腑之言。”
       丁人众说:“别说了,实在睡不着,回去看看书,看书上对文明这个词儿是怎么解释的,有没有教过你深更半夜找人辩论?”
       显而易见,丁人众烦透他了。张迈长叹一声,低头疾步而出。那晚,他伤心得一夜未眠,最后下了一个毅然的决定。
       第五章 市场如魔鬼
       丁人众做梦也没有想到,如日中天的啤酒厂会一落千丈。
       先是酒类地方保护政策被彻底打碎了,就像林彪攻克了锦州,省外各类啤酒长驱直入闯进辽西走廊,势不可当地倾销进全省各地,就连无虑县也有了其他品牌的啤酒。面对来势汹涌的关外啤酒,丁人众也曾试图力挽狂澜,但采取了很多措施都失败了。
       接下来,大米和麦芽的价格暴涨,啤酒的生产成本骤然增加。外地啤酒刚刚立足辽西,谁也不想因为涨价丢掉拼命闯进来的市场,反倒以赊销的方式取悦各县市的糖酒公司。
       “无虑”牌矿泉啤酒再也不是皇帝的女儿了。由于大米紧俏,货款回款率低,银行紧缩银根……啤酒厂的资金空前紧张起来。
       这些都是丁人众事先预料到了的,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张迈不辞而别。他本想依靠张迈的技术压缩生产成本,张迈这一走,无异于给他当头一棒。啤酒厂哪一个副职走了,丁人众都会愉快相送,唯独不能送走的是张迈。张迈的离开不仅仅是啤酒厂技术上的损失,也是丁人众人格上的损失。
       丁人众凭着同省啤酒协会的交情,聘请来了一位啤酒工艺的高级工程师。随后,他将歌舞团的演职员充实到了灌装车间,刷洗回收的啤酒瓶子。歌舞升平那是啤酒厂有闲钱的时候,现在,丁人众不可能将这群戏子当祖宗养了。那群演员过惯了享福的日子,一个个都像自命不凡的艺术家,怎肯下里巴人似的洗瓶子去,他们大骂丁人众,骂足了骂透了,便树倒猢狲散,奔向市里几家刚刚兴起的歌舞厅,放下了国家干部的架子,做起了民间艺人。
       水红没有走,她没有一技之长,不能给别人带来经济利益,那群“下海”到歌舞厅的演职员都不肯收留她。水红苦苦哀求丁人众,不要送她刷瓶子去。
       丁人众没有辜负水红,这样花容月貌的女孩,若辜负了天理不容。前些时,水红受命陪丁人众搞应酬,临时秘书做得很出色,她总能恰如其分地给足他这个老板的面子,别人的女秘书跟老板嗲,水红也跟丁人众嗲,水红在歌舞团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嗲,嗲得比任何老板的女秘书都有味道。丁人众对水红颇有好感,怎么舍得送她进灌装车间?他顺水推舟,将她留在厂办做秘书兼公关部主任。名声虽然好听,实际上,水红充当的不过是个服务员的角色,来了客人就端茶送水,给啤酒厂撑个花枝招展的门面。
       接下来,丁人众实行了一个筹措资金的招法,名字叫做“厂内股份制”,说白了就是每名工人至少得拿出每股三千元的股金,年底按股分红,不交股金的职工放假回家,不发工资。全厂千余名职工,就算每人一股,也能集资三百多万,何况丁人众强制规定中层干部每人必须购两股以上。尽管骂声如潮,可职工们还是别别扭扭地交了钱。丁人众没有依赖银行贷款,解决了资金困境。
       水红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歌舞团闹惯了,哥们儿姐们儿也把她宠惯了。不知怎么回事,啤酒厂的人都像是被机器同化了,居然无视她的美丽,这使水红感到一阵阵的空虚。幸运的是,丁厂长还有点儿人情味儿,可惜他太忙了,没时间发挥,而且经常处于焦虑之中。
       水红很乖巧,经常用钥匙轻轻地打开会客室的房门,缓缓地走向躺在沙发上的丁人众。这时候,正在沉思的丁人众,睁开眼睛便看到近在咫尺的水红。逼近的水红格外美艳、清澈的杏眼,滑腻的鼻子,四处洋溢着青春的光华,就连鬓下汗毛孔里柔软的绒毛,也在昭示着不曾被人触摸的事实。
       青春的美才是真的美,不用修饰,无需夸张。惊愕在水红美丽之中的丁人众,往往很长时间不能清醒。
       水红说:“丁厂长,让我给您按按吧!”丁人众就听话地闭上眼睛。
       水红快速地搓着自己那双小巧的手,直到将手掌搓热,才将手轻轻地抚向丁人众的脸。丁人众顿时像触了电一般,满身流动着春天般的温暖,随后彻底坠入了水红精心编织成的温柔之乡。
       有了水红,丁人众感到浑身充满激情。
       好久没回江山小区的家了,粮价暴涨和啤酒市场的突变,差点儿拖垮丁人众。所幸他在乱如麻团的事务中,终于找准了机会,寻到了理顺麻团的线头儿。他不仅变着法子解决了资金问题,还亲自让调拨大米入了库,缓解了燃眉之急。他很想倒在家里的大床上,狠狠地睡一回,把疲劳全都睡光。
       一进家门,丁人众愣住了,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眼睛哭得烂桃似的徐娇。丁人众脱去外套,径直走进卧室,准备酣然入梦。
       何玉莲一跃而起,满脸怒气地拦住丁人众:“徐娇怎么惹你了,凭啥把孩子的现金员拿下来?”
       丁人众折回,坐在了沙发上,两眼一闭,脸上毫无表情,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徐娇也不说话,嘤嘤地哭出了声。
       何玉莲继续数落着丁人众:“你太不像话了,孩子这么娇嫩,你就忍心让她到灌装线上当苦力?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丁人众仍然无视身旁渐渐加强了哭声的徐娇,只顾自己闭目养神。
       何玉莲动怒了:“我跟你说话呢,别觉得你闷头眯着就没事了,告诉你,不把徐娇的现金员还回来,我跟你没完!”
       丁人众这才睁开眼睛,他说:“你想到啤酒厂当厂长的话,让你姐夫下个令就行,何苦对我指手画脚的?现在,我是厂长,我们厂的事儿,你少管。”
       何玉莲说:“怎么?来脾气了?现在,你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了?告诉你,丁人众,你对别人怎么着,我都不管,我把徐娇当成自己的孩子,徐娇的事儿我不但管,还要一管到底。”
       丁人众说:“想管,你就把她领走,啤酒厂不是养大奶的地方。”
       何玉莲说:“秦二虎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不处分他,徐娇这么老实的孩子,你怎么这么狠地整她?”
       丁人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你让她自己说,她老实吗?你问问她,啤酒厂哪个人每月能有一千五百元的利息收入?她动动笔,就可以让啤酒厂的钱为她挣钱,就能让啤酒厂断粮少米。她张张嘴,就能把我管技术的副厂长气个半死,甩手走人了。她差点儿让啤酒厂停产,差点儿让全厂放假。我送她进监狱都不为过!”
       何玉莲说:“别动不动就监狱监狱的!就算孩子有错,也没你说得那么邪乎,总该给安排个说得过去的地方,化验室挺适合女孩干的,送到那儿不行吗?”
       丁人众的脸夜一样黑,他不想说更多的废话,从兜里掏出一叠纸条,递向何玉莲,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啤酒厂到了生死关头,她还跟我耍小聪明!把这些拿给她看看,让她明白明白,是我救了她。”
       那是一叠复印的纸条,内容一律是银行利息清单,徐娇名下的利息数额,累计起来十分可观了。徐娇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委屈的哭声,眼睛呆呆地望着利息清单的复印件,脸色越来越白。徐娇无法弄明白,这些有她签字的清单怎么让厂长给复印去了呢?自己的命运捏在厂长的手里,丁人众随时可以以挪用公款和贪污罪,把她送进法院。
       这回,徐娇是真的哭了,眼泪“嘀嗒嘀嗒”落下来。她不顾何玉莲的挽留,蔫蔫地退出丁人众的家。
       没了外人,何玉莲更是不依不饶了,她将倒在床上休息的丁人众拽了起来,穷追不舍地问:“凭啥拿掉了徐娇?”
       丁人众说:“你不听得很清楚了吗?啤酒厂马上要断炊了,她却把该付的粮款存银行生利息,差点儿让啤酒厂停产。”
       何玉莲一声冷笑:“你别跟我耍滑头,你们厂占公家便宜的人多了,随便挤挤谁,都能挤出几十万,你凭啥偏偏挤徐娇?你那几根花花肠子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你说,水红是咋回事儿?”
       丁人众说:“没怎么回事,徐娇太贪,我是正常调换工作。”
       何玉莲说:“正常个屁,到现在你还跟我装腔作势,你们啤酒厂那点儿事,早就风言风语传进我耳朵里了,我不愿意和你计较。别忘了,你的地位是我给你带来的,水红是什么东西?除了年轻,长个好模样,她装的是一肚子狗屎。告诉你,明天你必须把徐娇给我换回来,让那个骚×离你远点儿。”
       丁人众说:“我不是你的傀儡,我的决定谁也无权更改。”
       何玉莲大声骂道:“丁人众,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势利小人,你他妈的这个小农民,是我姐夫让你腿上没有了泥。你他妈的翅膀硬了,谁也不怕了,也学起了别人,搞上了小破鞋。我姓何的丫头也不是好惹的,你不改邪归正,我让你过不成好日子!”
       丁人众说:“我娶的是媳妇,不是妈。”
       何玉莲说:“呸,丁人众,我对你的恩情,比你妈还深。”丁人众不再和何玉莲争论,嘴上的胜负改变不了事情的本质,不管何玉莲闹得多么凶,他自有一定之规。
       何玉莲闹腾的程度大大超过了丁人众的预料,他没有想到一向爽快的妻子,居然变成了悍妇。这一夜,何玉莲根本不容丁人众入眠,几乎教训他到天亮。丁人众真想左右开弓地扇何玉莲几百个大嘴巴,直到把那张扭曲的脸扇成个大气球,肿得嘴都张不开,省得动不动就训人。可丁人众最终没有出手。江山小区住的都是无虑县最有身份的人,他打落牙往肚里咽也得忍着。
       天亮的时候,教训累了的何玉莲睡着了。丁人众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顶,想着与自己相关的三个女人。结发之妻乔素贞,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无怨无悔,始终是自己的亲人。美若天仙的水红,总能给他带来卿卿我我的柔情,让他的生活充满青春的快乐与智慧,那是名副其实的爱人。睡在身旁的妻子呢,帮他克服了各种障碍,让他顺利地掌握着啤酒厂,但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仅仅是个伙伴吗,当初那些激情呢?
       丁人众想来想去,觉得最爱的还是他的啤酒厂,爱得胜过任何女人。
       丁人众开始筹划成立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啤酒厂给每名职工发放了股权证,每份股权证拥有三千元的股金,那些有本事的人办了停薪留职手续,更多的工人舍不得离开啤酒厂,留了下来。
       新成立的总公司下设四个分厂两个公司,车间主任摇身一变都成了厂长,唯一的人事变动是销售科长没变成销售公司经理,而是到了正在筹建的第五分厂,也就是原麦芽车间,当了筹建厂长。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秦二虎成了销售公司经理。尽管啤酒厂内外议论纷纷,丁人众却坚信这样做有这样做的道理。秦二虎当销售公司经理,不仅可以把啤酒款要回来,还能让市糖酒公司头拱地地帮助促销啤酒。当然,秦二虎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拥有了这么大的能量,主要原因是他的舅舅副县长李文和最近出任了市商业局局长;而商业局恰恰主管着糖酒公司,李文和即将成为糖酒公司经理的如来佛,用秦二虎去收拾糖酒公司经理,那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秦二虎做梦也想不到丁人众会把这么好的差事给他,他对丁人众感恩戴德,一再说丁总太够意思了,今后跟着丁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丁人众淡淡地说:“把酒卖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客观地说,李文和的离任对于啤酒厂是件好事,但李文和本人却认为这是场灾难,是陈文佐讨厌了他的具体体现。李文和打算在无虑县做县长,再接任陈文佐当书记。他没有想到,陈文佐将他送到市里,当了一个谁也不愿去,穷得快散架的商业局局长。这就意味着,陈文佐将他的仕途画了个句号。
       这么多年来,县长在无虑县似乎是虚设的。陈文佐不会让自己的副手干得太久,总是以干得很出色等诸多理由,推荐出去,到别处弄个正县级。李文和自以为和陈书记关系铁,居然没有摸透陈文佐的为官用人之道,自觉与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接陈文佐班的架势,岂不是犯了大忌?
       庆祝会的主会场在新成立的总公司院内,整个院子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景象。主席台的中间坐着李文和,他的左边是县委书记陈文佐,右边是省啤酒协会的权威人士,挨着啤酒协会的人是无虑县县长。李文和虽然还没卸任,但市商业局长的任命已经下达,他是以半个客人的身份参加庆祝会的,所以坐在中间也不为过。
       这是一个临时搭设的露天主席台,下面坐着全公司职工。丁人众在台上神采飞扬地主持着庆祝大会,高音喇叭在传送丁人众声音的同时,也把风声和彩旗“呼啦啦”的响声夸张地放了出去。
       接下来,举行揭牌和剪彩仪式。丁人众陪着几位要员走下主席台,去大门口。大门口锣鼓喧天,震得李文和忘记了不少不愉快。
       第六章 无虑新县长
       无虑来了新县长,新县长的名字叫于子强。无虑的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人们对来不来新县长已经不新鲜了。这么多年来,无虑的县长们没等学会使用权力,就被陈文佐送到异地任职去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新县长还没到任,老书记陈文佐就到省城养病去了,无虑县出现了党政一把手同时不在的权力真空。对于官员来说,这是很惶惑的事情,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历史上还有过没有皇上的日子呢,天并没有塌下来。
       其实,新任县长于子强,上任的时间一分钟也没耽搁,只是他上任的形式有些特别罢了。于子强乘坐公共汽车从市里来无虑县,到县城的第一件事是买了辆自行车,骑着四处随意走。最后,于子强在一家茶馆停住,再也不骑车满街转了。常常是一壶茶水、几块糕点,就可以陪他过一整天。这家茶馆的客人多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于子强坐下喝茶的时候,老头儿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瞅他:这个中年人咋这么早就老气横秋了呢?
       来茶馆喝茶多少有一些身份,不是老知识分子,就是退位失意了的老官员。茶馆是无虑县新闻传播最快的地方,比无虑电视台还要快还要准确,无虑县的各种人际关系,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露出一点点儿蛛丝马迹,在这里都会被剥得一丝不挂。老人们行将就木了,什么也不怕,什么话都敢说。
       于子强在这里一坐就是半个月,无虑的事情也就被他弄明白了。什么陈文佐的权术、付生民的霸术、丁人众的钱术,以及三个人“狼狈为奸,互相利用”之类,快把于子强的耳朵听出了茧子。
       很多天以后,于子强在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露面了。茶馆里的老人们惊讶地发现,天天来茶馆闷头喝茶的那个中年人,原来就是无虑县新来的县长。
       于子强知道,一旦自己在电视上露了面,体察民情的行动就结束了。自己就像是红花,周围全是绿叶,根本看不到给自己提供养分的土地。所以,于子强抢在坐进县长办公室之前,了解到无虑县的实情。
       丁人众的命好。啤酒生产刚刚转旺,大米、麦芽等原料价格却一路下滑。
       这一年,是中国经济实现软着陆的一年,而无虑县的经济软了下去却无处着陆,企业效益普遍滑落到谷底,财政收支捉襟见肘,机关事业单位的工资经常青黄不接。与此相反的是,“无虑”啤酒再度红火起来,支撑着全县近一半的财政收入。县体改委主任说,他们的工资有一半带着啤酒味儿。丁人众成了无虑县的衣食父母。
       现在,丁人众的翅膀真的是硬了,就连陈文佐也得高看他一眼,不再小丁小丁地叫,而是叫他丁总。丁总一发火,欠上一个月的税,无虑县的机关事业单位就发不出工资。因此,丁厂长完全有理由比县长还牛逼。
       丁人众最终没有重用水红。他认为水红没心计,不能办大事,而且,他还要顾忌何玉莲。何玉莲是他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现在不能把她完全得罪。
       水红的生活很讲究,讲究得有些奢华,穿戴就不必说了,就连化妆间也豪华得不得了。水红的时间大多用在化妆上,也就没多少精力做事情,差不多就是金屋藏娇了。当然,无虑县能藏得起她的人,只能是丁人众。
       每逢夜晚来临,水红等得难熬的时候,总是坐进宽敞的化妆间,耐心地期待着丁人众。现在,水红除了爱自己,爱丁人众,最爱的就属这个化妆间了,在这里她可以从容地观看她认为最美的美女。
       面对镜中的自己,水红等待得有些焦灼的心平和下来,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不厌其烦地欣赏自己。水红的容貌确实无可挑剔,可她还是挑剔地寻找美中不足,精心修补,真正让自己美丽无瑕。
       水红这么细致入微地修饰自己,不仅仅是令自己赏心悦目,更重要的是让自己喜欢的人更喜欢自己。现在,水红不再对别人有想法了,她一心一意地爱着丁人众,盼着丁人众早日结束和那个地税局长名存实亡的婚姻,改变与自己的非正常状态,进化成专业夫妻。
       化妆镜旁放着一幅巨型照片,照片油画一般庄重,画面上的丁人众威严刚毅,好像在面对总公司一千多人发号施令。水红喜欢的就是丁人众这种霸王之气,她要像虞姬那样,永远陪在他的身旁。
       夜更深了。倦意渐渐袭上来,水红对镜中自己的形象也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打着长长的哈欠。防盗门的钥匙孔发出了轻微的旋转声。水红的心怦然一动,困意顿时全消,一种激情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小燕子般飞扑过去,一下子勾住了丁人众的脖子。
       丁人众已经不是那种易于激动的年龄了,他很成熟地把水红抱在怀里,又很熟练地将美人放在床上,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轻车熟路了。同居了这么久,用不着很多铺垫。
       这是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已经过多地承受了他们的蹂躏,不堪重负地呈现出了内在的损伤,富有节奏的“吱吱”声不绝于耳。水红停下了呻吟与扭动,睁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神态缱绻地看着气喘吁吁的丁人众,娇嗔地说:“响,太响了。”
       丁人众的目光很平淡,他做这种事的时候,总是不像水红那样忘我地投入,似乎只是在做很平常的长途跋涉,很有耐力,后劲十足。他冲着水红一笑,说:“怕响啊?怕响以后就别做了,让你舒服还挑三拣四的。”
       水红夸张地叫几声,说:“我是怕响声大,让楼下的知道了,影响不好。”
       丁人众说:“我走到哪儿都引人瞩目,怕影响我还能干成啥?”
       水红不再言语了,她抚摸着丁人众,半醉半醒地说:“有个水床就好了,资料上说,在水床上做爱最适合人的生理结构,还有医疗保健作用,县委陈书记他们早就睡水床了。”
       丁人众一笑:“小东西,想睡水床就明说,何苦耍这么多小心眼儿!”
       水红知道,只要丁人众认可了的事儿,再难他也能办成,便欢快地叫起了床。
       那是一张万余元的床,昂贵得在商场里几乎成了摆设。贵夫人似的水红把要买的架势往外一摆,就惊动了售货员到经理,他们唯恐得罪,众星捧月般地送货上门,仆役似的安装调试,直到博得水红满意一笑。水红喜欢在享受物质的同时,享受被恭维的舒坦。
       水红在那张床上足足滚了半天,那种温暖与柔软妙不可言,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她期盼着丁人众早一点儿回来,在水床上爱一回肯定别有滋味。于是,她不间断地给丁人众打手机。
       丁人众不是个闲人,他坐在县政府的秘书室里,等候着无虑县新任县长于子强的接见。与丁人众一同等候的还有县公安局副局长兼治安大队队长付生民。这时,丁人众的手机响了,水红喋喋不休地讲水床,丁人众敷衍几句,就中止了讲话,水红却让手机响个没完,气得他干脆关了机。
       付生民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那只大手消灭烟头的动作也像是擒拿逃犯。他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眼神瞅着丁人众:“真是老板越大,手机越小哇。”
       丁人众回敬道:“哪个老板能比得上你呀,你是咱们县最大的老板,无本生意,抓了谁谁敢不拿钱赎?”
       付生民嘿嘿一笑。丁人众把卡卸下来,将手机推向办公桌对面的付生民。广交朋友是丁人众的一贯做法,尤其是在各路诸侯面前,他更是从不小气。
       县长让秘书招呼付生民进去,严厉的训斥声也就随之传出来。谁都知道,付生民是县委书记陈文佐一手提拔上来的。于子强之所以一上任就无所顾忌,除了陈文佐因病休养,自己主持工作之外,更重要的,他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无虑的,他要用这把锋利的剑向每一股陈旧势力开刀,彻底打破无虑县官场中近亲繁殖带来的怪圈,带出个高效廉洁的班子,改变财政入不敷出的局面。
       于子强这么大声训人,除了付生民的工作确实做得不够到位,必须挨骂之外,更重要的他是骂给别人听,让大家知道黑白两道的头头儿付生民必须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付生民也知道于子强的来头,市里把驻京办事处主任派到无虑来做县长,那是对县里的班子极为不满。
       这两年,无虑县的财政状态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虽然年年喊着财政收入超亿元,实际却不足八千万,还不够支出的一半。以前,县里靠陈文佐利用各种关系举债开支,于子强刚一到任,债主们便忘记了从前的友谊,板着面孔讨债。于子强从北京挪来了资金,拆东墙补西墙。
       陈文佐一直扎在省城一家关系医院,抱病不出,干脆不管无虑的事了,真的无忧无虑地养起了身板,甚至把县里配给他的手机也彻底地关了,还口口声声地对送他来省城的人说是革命工作累的,把一大堆的烂摊子事都扔给了于子强。
       现在,付生民正伸着脖子听于县长直言不讳地骂他长着猪脑子,除了能给领导出点儿小难题,狗屁本事都没有。
       付生民除了点头称是,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于县长,你看我的行动吧。”
       秘书唤丁人众的时候,付生民一副没事儿的样子走出来,好像县长刚才训的是别人,他边走边用丁人众送的手机打电话:“今晚都别睡了,县长发火了,抖抖你们的小毛,到街上转转,抓几个逃犯给县长瞧瞧。”
       打完电话,他左右瞅了瞅,发现走廊里没人,嘴巴凑上了丁人众的耳朵,说:“这个‘鱼子酱’,对陈书记下手了。”
       丁人众也开始忐忑不安了。
       进了县长办公室,丁人众看到,于子强的脸很平和,官场也和戏台子一样,脸面说变就变,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丁人众坐稳后,于子强吩咐秘书关严办公室的门,亲自给丁人众沏了一杯龙井茶。
       这是个好的征兆,起码县长没有给他下马威。双方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对视着,于子强始终直视着丁人众的眼睛。目光有时也是权力的象征,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犀利的目光。丁人众自然不敢和县长较量目光,他会偶尔低头喝口茶。
       良久,于子强说话了:“丁总,你说句真话,‘无虑’啤酒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
       丁人众一时摸不准于子强问话的目的,支吾着说:“这个嘛,市场变化莫测,一切事情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虑’啤酒能维持多久,这很难说。”
       于子强一笑,说:“丁总不要推托,任何企业都有兴衰,就像人的生老病死,规律是不可抗拒的。”
       丁人众思虑片刻,清了清嗓子,伸出巴掌说:“五年,咱们的企业不搞技术改造,不更新设备,还按老套子走,五年之后,就没有竞争优势了。日本整个国家才有四个啤酒企业,我们几乎每个县都有啤酒企业,每一家都有自己争夺市场的招法,无虑山泉不是包治百病的神水,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厌烦矿泉啤酒这块金字招牌的。”
       于子强说:“这就是说,五年之后,无虑县将会有一千多人失业,四千万的财政收入消失?”丁人众说:“是这样!大的啤酒集团已经实现了电脑化,我们人多、技术低、设备差,被淘汰是难免的。”于子强问:“我想让‘无虑’啤酒的生命延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丁人众摇了摇头。
       于子强追问一句:“真的没有办法?”
       丁人众说:“有是有,得大动干戈,大幅裁员,或者是上年生产二十万吨的现代化生产线,也成为大型啤酒集团,挤垮中小型啤酒企业。”
       于子强说:“无虑县没有这个财力了,我需要的是比这两样更有效更简单的办法。”
       丁人众一口咬定:“没有。”于子强问:“真的没有?”丁人众说:“没有。”
       屋里的气氛再一次沉闷下来。丁人众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努力地滋润着屋里的气氛。于子强加重了语气:“办法有,你是不肯说。”
       丁人众说:“真的没啥好办法。”
       于子强脸色突然一沉,话锋一转:“有人告你的状,说你口吐狂言,说摆脱‘无虑’啤酒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私有化,是吗?”
       丁人众没想到县长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么敏感的话题,不置可否地说:“中央抓大放小不是这个意思吗?您常在北京,不可能不知道中央的意图,如果我理解错了的话,请县长赐教。”
       于子强一笑,坦率说:“不要不敢承认,我很欣赏你的见解,我想把全县最大的县属企业变成最大的私营企业,你认为可行不?”全县最大的企业自然是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了。面对着于子强不依不饶的目光,丁人众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了。
       丁人众可不像尹为群那么犟,更不会拎县委书记的领子。他察看着于子强的眼色,不温不火地说:“这么大的事儿,哪有我说话的资格。”
       于子强不喜欢绕弯子,他开始摊牌了:“无虑没有大型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不需要搞得那么复杂,我已经决定了,就是简单的一个字:卖。今天找你来,让你有个准备。”
       丁人众没想到于子强胆子这么肥,上任还没坐稳屁股,就想把最大企业私有化了,还让自己有个准备,准备什么,莫非他已经找到了“无虑”的买主?你于子强真敢把“无虑”卖给别人,那就让你有个好瞧了,咱们社会主义国家,能随你的便儿?
       于子强本想一气呵成说完,鼓励丁人众把改制后的“无虑”啤酒搞起来,但当看到丁人众眼里闪过的狡黠之光时,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停下了要说的话题。
       来无虑之前,于子强经过多方调查,对丁人众已经有所了解。多年来,丁人众将这个企业玩于股掌之间,上下打点,左右逢源。
       于子强不止一次听人反映,丁人众已经习惯把本来属于企业的事情说成“我的”。既然他把企业看成是自己的了,政府何苦当绊脚的婆婆?与其让他暗渡陈仓地挖企业的资金,还不如把一切都摆在桌面上,一步到位卖给他个人经营,把企业的利益和他个人的利益捆在一起,既能克服管理上的弊端,更能名正言顺地让丁人众把吞下去的钱再吐出来,更长远的意义是还能给无虑县保留一个长期而稳定的税源。这是于子强的本意,他不想管从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想轻装上阵,让丁人众自己的梦自己圆,让他放心大胆地把企业搞活,哪怕是富可敌“县”,政府也要鼓掌祝贺。
       然而,于子强从丁人众刚才的眼神里抓出了另一种担心——万一经营不善,一走了之,烂摊子不还得甩给政府?于子强的主意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原来的打算是协议购买,只要丁人众承认欠下政府的债务,就可以将企业移交给他个人经营,让丁人众有个更为良好的资金环境。
       于子强的脸色变得格外庄重了,说:“产权制度改革原则上优先法人代表,不过也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你准备四千万抵押金,参加无虑啤酒股份有限公司的竞买吧。”
       丁人众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现在的总公司问题成堆,人满为患,很多违背经济规律的事,都是政府行为造成的,如果政府把下岗分流和银行贷款问题背过去,我就干。”
       于子强冷笑一声,说:“你真会算账,政府背得动这么多包袱,就不搞产权体制改革了!”丁人众站了起来:“总公司早就资不抵债了,哪里值四千万!”
       于子强也站了起来,他拿出了一摞子报表,阴着脸,用力地扔在桌子上。丁人众认得,那是总公司历年来的企业固定资产及税收利润等一览表。于子强提高了嗓门,言语间释放出了一些火药味儿:“有人替你算过账,你们的企业,净资产已经增长到了八千万。四千万,我要多了吗?”
       丁人众说:“那些数字都是县里规定报的,不是真实情况。”于子强说:“对你有利就是真的,对你没利就是假的,这么多年的荣誉和奖金你都是骗来的?”丁人众无言了。
       于子强说:“你不总是抱怨政府管得太多吗?改制后,县政府就不是你的婆婆了,你可以放开胆子释放自己的能量。”
       丁人众露出了一副苦脸,说:“我的县长,这些年我也是靠工资吃饭的,哪来这么多钱?”
       于子强冷笑道:“我赞赏你的廉洁,既然如此,我是爱莫能助了,只好另选他人。”
       丁人众沉不住了气了,说:“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我找几个商界朋友,看能不能运作来资金。”
       于子强说:“可以,我相信你的本事。”
       一向自负的丁人众,一时没有了主见。他现在想不出更好的策略对付于子强的突然袭击。但他很清楚,于子强是来者不善,刀刀都是在砍陈文佐的势力,建立自己的体系。
       出了县长办公室,于子强的容貌总是印在丁人众的脑海里,他觉得于子强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坐进皇冠车里,丁人众指示大荒开向扩印社。前不久,丁人众在北京结交了一位部长,回来后,他让扩印社把他与部长的合影扩成巨幅。现在,他要把那幅合影取回来,摆在办公室里,让人们见识见识,丁人众是艘谁也弄不沉的航空母舰。
       车停在扩印社门前,大荒进去取照片。丁人众的眼睛望向扩印社的橱窗,那里摆放的照片都很出色,其中居然还有一张黑白的,照片上有一行字,写着摄于一九七七年,显然扩印社的老板在证明自己二十年前就精于摄影了。这行字唤醒了丁人众,他猛然想起几年前去北京瞥见的那张老太太和儿子的合影。丁人众相信自己的记忆,依在老太太身旁的儿子和于子强一模一样。
       难道于子强是于立法的儿子?
       取出了照片,丁人众又去买了一部刚刚流行的掌中宝手机。现在,丁人众一刻也离不开手机,他关注着无虑时局每个细微的变化,因为每一个变化都可能牵扯到他的利益。丁人众将卡装进手机,刚刚打开电源,手机就“哇哇”地响了。
       第一个电话是妻子何玉莲打来的,她的语气急得不容商量,催他快快回家,有要命的大事和他商量。
       没等丁人众喘过一口气,第二个电话打了进来,这是水红打进来的,她娇滴滴地唤丁人众,说她的心已经像水床一样潮湿了。
       丁人众哄着水红,说他忙得就差向孙悟空借毫毛了,他让水红耐心等待两个小时,只要能分出身子,马上就回他们的金屋。坐上车,丁人众暂时把水红放在了一边,让大荒一直开向江山小区。
       走进家门,丁人众见何玉莲的税务制服扔满了客厅,那顶大檐帽倒扣在地上,国徽滚落在一旁。
       何玉莲披头散发地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对丁人众说:“陪我去沈阳,找咱姐夫去,这个小‘鱼子酱’,黄毛丫子没褪净,一到无虑就立棍,让咱姐夫给他邮出去。”
       丁人众问:“怎么了?”
       何玉莲说:“跟你谈完话后,于子强又把我找去了,给我增加了一千万的税收任务,我说完不成,他问我,你能干不能干?想当地税局长的人太多了,不能干让贤。我问问咱姐夫,无虑到底是谁的天下,他想免谁就免谁?”说这话的时候,何玉莲的眼睛始终盯着丁人众。何玉莲是无虑县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没因工作上的事情和丁人众商量过,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分明在暗示,你丁总领导的总公司是欠税大户呢,既然咱们是夫妻,你就该帮我。
       丁人众躲过何玉莲的目光,笑了一下,说:“人家敢碰你,就没在乎谁是你姐夫,官场上有个成熟的经验:棘手的事情拖一拖,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何玉莲冷笑一声:“你真成熟啊,‘鱼子酱’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你还笑,既然姐夫帮不上我,你就不能慷慨一把,把那四百万陈欠的税款缴上来?”
       丁人众岔开话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无虑的税源就这么多,他有本事,开拓个一千万的税源来呀。”
       何玉莲说:“咱姐夫不在无虑,我抗不住,我帮你五六年了,报恩你也该帮我这一回吧,你把税款补上,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
       丁人众说:“你呀你,你要是抗不住,咱们就会全面崩溃。”
       何玉莲捶着头说:“这个道理用不着你给我讲,他干好了,咱姐夫就不好办了。问题是这个该死的‘鱼子酱’太精了,把地税局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他一笔一笔地和我算税源,我唬不住他,打不了马虎眼。”
       丁人众说:“于子强是让咱们互相残杀呢,你若逼我纳税,就是上他的当。明年税收任务肯定会拿今年的做基数,继续往上长。你若妥协了,明年比今年更难。”
       何玉莲说:“明年再说明年的,我需要的是你现在帮我。”丁人众又是一笑,说:“没办法,我现在的资金太紧了。”何玉莲回敬给丁人众一个冷笑:“我算看透你了,除了自己你谁也不顾,看样子,你要逼我离开无虑了,我最后再帮你一次,以后我永远也不帮你了。”丁人众说:“谢谢你不追缴我的税款了。”何玉莲说:“想得美,我找银行贷款四百万顶税款,记在你的头上,我走也要带着政绩走。市妇联缺一个副主席,我要去市里头,妇联虽然没实权,好歹也弄上个副县级。”
       丁人众一愣,说:“你呀,你是自毁江山,你不在无虑顶着,你坑的不仅仅是我,坑得最深的是你姐夫。我要带你去沈阳,让姐夫拿个主意,商量个对策。”
       何玉莲说:“商量什么?我的主意不用你拿,也不用他拿。”
       白天结束时,于子强的工作还没结束,初来乍到,他必须了解到各种真实的情况。天完全黑下来时,他坐车出了县政府大院。从到任的第一天起,于子强就养成了一个别人无法理喻的习惯:无论多么晚,回宿舍之前,他必须到城郊的水泡子看一看。实际上,现在的水泡子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样水色清清、树木与芦苇共繁茂了,早就被县城的垃圾掩埋得臭气冲天、污水横流了。
       于子强忍受着刺鼻的臭气,站在垃圾旁,眺望着夜空,思绪飞得更加遥远。谁也不知道,这座县城就是他的降生地呀,他对这片土地充满无限的热爱与憎恨。这里曾慷慨地养育了他人生的最初十年,包括挨饿的三年。父亲光顾革命了,很晚才有于子强这个孩子,那时,于子强的名字叫于红军,父亲差几个月没当成红军,就拿儿子的名字来补偿。
       父亲是1956年出任无虑县县长的,父亲脑袋细长腿也细长,穿着军大袄,土里土气窝里窝囊的,衣服都挤在裤腰那一圈了,肚子就显得挺粗,很像个地瓜,于是有人开玩笑地称他是老地瓜。父亲也不生气,他说辽西的天下是“地瓜加步枪”打下来的,没什么可笑的。
       那时候,小于红军出奇地淘气,县政府的大庙里哪屋都钻,训斥起管他的人来,口气大得像国民党的县长。那时候,于红军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别人说孩子不像话,父亲却说“像画”的孩子没出息,没有闯劲儿,革命是不能成功的,革命干部的孩子就不能“像画”一样挂在墙上,要生龙活虎。
       孤胆英雄于立法从1957年起就开始犯战争时的错误了,中央有什么政策发布,他总是先到底下调查一下才去落实,总是比别的县慢半拍。人家反右抓得多,他抓得晚抓得少;人家大炼钢铁搞得热火朝天,他不但不砍树炼钢,反倒带人到山上植树造林。无虑县之所以至今还是山清水秀,无虑泉之所以清澈如初,那都是当年父亲造的福。没有那些树蓄养着大量的水分,无虑县也许穷得连水都喝不上,更不可能在80年代诞生一个令人嫉妒的啤酒厂了。那两年,父亲不断地挨上级的批评,他始终像老地瓜似的不吭声。
       到了1960年,无虑可就占了大便宜,产量报得少,公粮交得就少,饿死的人也就更少了。第二年,于立法大面积推行种植地瓜,老天总算心疼人,别的粮食歉收,地瓜却出乎意料地大丰收。老百姓虽然也饿得不行,好歹有地瓜撑着,死不了。
       老地瓜于立法县长和别人一样,肚子也饿得瘪了下去,没有了地瓜的形状,倒像个鞋底子。不过,他的心情总算不错,大种地瓜的做法挽救了千千万万的生命。
       县城里的人挎着小筐扛着小镐纷纷赶到乡下,他们饥肠辘辘地候在地头,等社员们拉走地瓜后,他们就像解放军攻占敌人的阵地一般,从四面八方冲杀进去,挥舞着镐头,寸土不让地翻动每一方土地,寻找留在土里的“落地瓜”。城里人给每一片收获后弃管了的土地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解放。那两个字听起来让人热泪盈眶,解放了这么多年,人们还在盼望着每年一次的“解放”。这个好听的名字,一直延续到后来土地承包之后。
       困难时期刚过,没等刘少奇提出“三自一包”,于立法就先干上了,老百姓尝到了甜头,就有人喊于县长万岁了。这下可种下了祸根,万岁是随便喊的吗?万岁只能喊给毛主席,喊给共产党,你于地瓜让人喊万岁是什么意思?无虑县不是一个独立王国,是党领导下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政府,岂能让老地瓜一手遮天?
       1966年,无虑的形势急转直下,终于吃上了饱饭的无虑人诞生出了无限的斗争热情。父亲的问题便被摆在了桌面上,一系列好事都成了罪证,老革命一下子就成了资产阶级的代言人,那些曾被他压制过的副手终于翻过身来,指使着革命小将,成天揪着父亲上街游斗。开始的时候,仅仅是喊喊口号,后来便就是皮带伺候了。批斗会上,父亲被打得血肉横飞。
       稚气未脱的于红军为了拯救父亲,跳上台与革命小将作斗争。他把毛主席画像蒙在脸上,高喊:“我是毛主席,快放了于立法,毛主席说于立法是老革命是好干部!你们听不听毛主席的话?快给我放人。”
       他们没有听“毛主席”的话,反而抓住了“毛主席”,揭走了画像。那天晚上,父子俩被关押在了一起。
       一年以后,斗争更加残酷了,于红军的母亲被从苏联揪回来,参加陪斗。于红军的母亲是50年代中期被国家派往苏联的,既然于立法被定了性,她就不能继续留在让人担心的国家了。
       造反派没有对于红军计较得过多,放回去让红卫兵监督改造。妻子来看望时,于立法满脸流泪地要求离婚,不离婚他就一头撞死,他让妻子改嫁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知道于红军是他的儿子,孩子的前途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妻子违心地答应了,她深深地爱着丈夫,离婚也只是个形式,她永远属于她的丈夫。“离婚”了的她获得了难得的自由,她带上儿子于红军投奔到生死之交的老战友家中,将于红军寄养到了那里。
       从此,于红军的名字永远在无虑消失了。
       1968年的深秋,于立法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放风机会。他们劳动改造的地方在县城的西郊,旁边是个大水泡子,于立法就走到了那水泡子旁。以前,于立法对这片水泡子有过许多想法,建水库、改造成稻田或是建个室外游泳池什么的,可惜他不再有实施这些想法的权力了。那天的夜晚无比黑暗。于立法放风之后久久未归,一起接受劳改的人以为老地瓜逃跑了,因为于立法有过多的宏伟计划,他肯定是不甘心被关押在劳教农场,跑出去找大干部喊冤去了。
       清晨时刻,有不幸的消息传来:于立法吊死在水泡子深处的一棵榆树上。那天早上的风特别大,初升的太阳显得格外昏黄。于立法的尸体像剪影般在空中悠荡,“劳改犯”们呆呆地立在那里,心中一阵阵发怵,仿佛吊着的是他们。
       有人下了命令,让他们将尸体从树上卸下来,“劳改犯”们很听话地走上前,心情异常沉重地向上举起了沉重的于立法,缓慢地将绳子解开,又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他们十分不解,于县长昨天午后还有声有色地向大家勾画无虑的未来,怎么会就这样自杀了呢?
       有个当过医生的劳改犯连续嘀咕了好几次,说不像是自杀。管教刀子似的眼睛便投射过来,那劳改犯随后就被关进了小号,不久也吊死了。不过不是在野外,他借鉴了一句成语,叫悬梁自尽。
       于是,无虑县关于于县长和医生的死因有了两种民间争议,一个是自杀,另一个是他杀。官方的结论却没有沿用习以为常的说法,那是很有力的一句,叫“自绝于人民”。当然,十几年后的官方说法也是很有力度,叫“含冤而死”,并补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唯一遗憾的是那次追悼会没有家属参加,于立法寡居的夫人拒绝回到无虑。
       官方的两种说法都很含糊,民间关于自杀与他杀的问题便永无休止地争论着。总之,于立法的死因只有天知道了,让他永远成为无虑的谜吧,也能让人们不容易忘掉无虑曾有过这么一个好县长。
       无虑县的中老年人仍然记得当初流行的歌谣:五七五八,无虑不夸;六一六二,度命地瓜;六七六八,无虑败家。
       深沉的夜色里,于子强仿佛看见了他的父亲。父亲没有苍老,父亲去世时,和自己现在是同一年龄。父亲满眼怜爱地看着儿子成了无虑的新县长。父亲说,孩子,人早晚是一死,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爹满怀壮志地想让无虑县人民真正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可爹的身旁是一群投机取巧的小人。
       现在,儿子身旁何尝不是如此?自己想干的事,刚开完常委会,全县都知道了,政府的决策还没产生,下边的对策就已经成熟了。难怪林彪指挥辽沈战役时,居然把作战命令电报直接发送到团。除了独断专行,儿子别无办法。可独断专行,那是充满着风险的呀。爹,你愿意让我步你的后尘吗?
       父亲充满着笑意,父亲没有责怪无虑对他的无情无义,父亲永远微笑着面对无虑。
       于子强面对着黑暗的苍穹,面对着父亲灵魂上天的地方,内心呼唤着:爹,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和你一样微笑着面对一切!
       第七章 寻找到软肋
       水红结束了化妆间里漫长的修眉打鬓,躺在温暖而又柔软的水床上,心焦地等。水床里的水被她翻来覆去的翻滚弄得涌动不止。最近几次的做爱,丁人众都疯狂不起来,不像从前那样,戳得她心尖都在颤。这回换上了水床,肯定会有浑如天然的感觉。可是,这个该死的就是不来受用,真是急死人了。
       水红就这样一厢情愿地等着,她根本不知道,此时丁人众的心里急得长了草,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沈阳,到陈书记那里讨个主意。企业改制,千年不遇的大事,于子强居然敢擅自作主,分明是拿着尚方宝剑解剖陈书记呢。
       丁人众独自驾车,疾驶在漫长的102国道上。每逢有秘不可宣的大事,丁人众总是甩下大荒,独来独往。三菱大吉普的车灯把前方照得一片雪亮,一路上,所有的高档轿车以及傲慢的长途大货车,都不敢与他比亮度,不得不减速缓行,很委屈地亮了近灯,让三菱大吉普箭一般穿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丁人众赶到省城医院,轻拍半个多时辰的房门,才将陈文佐唤醒。陈文佐懒散地仰在沙发上,倾听丁人众述说于子强如何如何霸道地收拾无虑县的官员。尽管丁人众的话充满浓厚的感情色彩,但陈文佐的愤怒仍然未被激发出来。
       陈文佐闭上眼睛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折腾吧。”那无奈的样子,好像于子强曾经是他的亲密战友,现在又要背叛他似的。丁人众又追加了一句:“于子强想把‘无虑’啤酒卖给别人。”
       陈文佐睁开眼睛瞅了瞅丁人众,不紧不慢地说:“于子强是吓唬你呢,他愿意把啤酒厂卖给谁就卖给谁吧,他总没有资格卖电力局水利局工商局和税务局吧?放心吧,啤酒厂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丁人众表现出了感动的样子。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当然也包括何玉莲想当市妇联副主席的事儿。
       陈文佐说:“市委组织部的人来过医院了,征求了我的意见,这事儿就这样儿了。玉莲的目光短浅哪,她现在的位置多么重要啊,争什么市妇联副主席,当多大官能大过国家主席?官不论大小,关键的是要掌管一个要害部门。”丁人众说:“她承受不住于子强的压力。”
       陈文佐摇了摇头,说:“为官之道,耐力比能力更为重要,于子强再凶,也不能拎个兜儿自己收税去,税不还得靠她一分一分地收吗?主动权本来控制在她手里,就这么给丢了,太可惜了。玉莲被宠惯了,吃不了苦啊。”
       丁人众说:“我回去劝劝她。”
       陈文佐走到床旁,躺了下来,脸色变得相当阴沉:“没用了,我担心的是你们俩的关系呀,玉莲性子烈,你不觉得她调到市里,也是想和你分开吗?”
       丁人众一怔,他只知道何玉莲对自己拥有水红耿耿于怀,还没体会出她要与他分道扬镳。何玉莲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想法?陈文佐说:“你们俩都是我最亲近的人,谁受到了伤害,我都会心疼。”
       丁人众说:“我知道了,回去我要好好待她。”
       陈文佐说:“今天就说到这儿吧,不要再来了,相信你能处理好各种复杂的事情。你们总是这样找我,人家以为我是装病呢,我还想多活几年。”丁人众缓缓地站了起来。陈文佐毫无表情地闭着眼睛。
       回来的路上,丁人众反复回味着陈文佐的每句话,他觉得陈文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消极。到了无虑,丁人众忽然诞生出无限的忧虑。现在的无虑县毕竟是于子强的,陈文佐虽然还挂着书记的名,却是有名无实了,并且离退休没几年了,谁能保证电力局长、水利局长等等一堆局长不反戈一击呢?于子强无根无派,动谁都不会心疼,一百多个机构马上要大力精简,剩余的局长将多如牛毛,谁没个想法,谁还敢得罪于子强呢?
       这样想着,丁人众更加觉得自己没有多大的把握了,他对于子强不太熟悉,找不到于子强致命的弱点,但他必须找,他决定先从人们共同的弱点出击,那就是百用百灵的招法——货币攻势。不过,于子强可不是一般对手,丁人众在使用攻势的同时,没有忘记带去他蓄谋已久的守势,那守势足可以让无虑县天翻地覆。
       于子强照例去了一趟城郊的臭水泡子,回到宿舍已经不早了。电视台正在播放晚间新闻,荧屏上的于子强字字铿锵地揭开了无虑县的“双改”计划。
       丁人众驾着一辆破旧得不能再破的北京212吉普,等候在于子强的宿舍旁,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在这个晚上将有一个惊人的举动。
       丁人众目送着于子强的司机走远,用手机拨通了于子强家里的电话。于子强本来是拒绝别人深夜来访的,无奈的是,丁人众在无虑太重要了。
       得到于子强的允许,丁人众下了那辆破吉普车,快步向楼上走去。家里与办公室完全不同,办公室有不折不扣的级别,在宿舍里,人的关系也就变得平等与随便一些。于子强的家属不在无虑,家里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丁人众一进于子强的家,就把手里拎着的两个包放在茶几上,开门见山地说:“于县长,‘无虑’啤酒是无虑的纳税大户,我认为,除了我,任何人都没法驾驭这个企业。”
       于子强一笑,说:“别把话说得太满,大邱庄如何?”丁人众也一笑,说:“无虑不是大邱庄。今天我给您带来两件礼物,一个兜里装了一百万,另一个兜里装了一百盘录音带,留下哪个任您选!”于子强又是一笑:“丁人众就是丁人众,到底是与众不同,都说丁人众去谁家谁发财,这话真不假。不过,钱我不缺,给市里搞招商引资,帮市里搞经贸洽谈,奖金够我活这一生的了。要送,你就送四千万,无虑的人民会感谢你的。”
       丁人众摇着头说:“于县长,砸了我的骨头我也凑不上四千万,既然您不想成全我,您就留下录音带吧,还有一百张活期存折的复印件,那里有一百条小尾巴,想拎谁就能拎出谁,没有这个,您这个县长可不好当啊。”
       于子强瞥了一眼丁人众:“这么说,第一百零一条尾巴就是我了。”
       “不能,我怎能做那种事呢。”丁人众解开自己的衣扣,示意身上没有录音机。
       于子强用犀利的眼光瞄着丁人众,问:“里面有没有陈文佐的声音?”
       丁人众语塞了片刻,反问道:“有怎样,没有又怎样?”于子强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实话实说。”
       丁人众半晌没答,想解释又咽了回去,有些时候,解释是无用的。谁都知道自己与陈文佐的关系是友情加亲情,不把陈文佐的声音放进去,于子强肯定不相信,真的把陈文佐搅了进去,又太对不起人家了。然而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一旦于子强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可就白流了。
       想到这些,丁人众咬了咬牙,从衣兜里摸出一盘录音带,混入了那一堆录音带里。
       于子强转移了话题,颇为关切地问:“陈书记身体好吗?”
       丁人众摇了摇头,说:“我哪里知道。”
       于子强说:“昨晚上你不是看他去了吗?”丁人众怔住了,于子强果然厉害,把他的行踪掌握得这么透。
       于子强用脚踢了一下装录音带的袋子,说:“我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我累了,想休息。你把它拿回去吧。”
       丁人众沉思了一会儿,咬着嘴唇说:“好吧,如果有一天您能让我清闲下来,我会把这些声音交给中纪委听,您不会反对他们轰轰烈烈地反腐败吧?”
       于子强也怔住了,看样子丁人众为了保住自己,孤注一掷了。搞“双改”的压力已经令他难以承受了,如果再加上针对自己身边所有的正副职以及市里的某些要员,搞所谓的反腐败,最后一败涂地的只能是自己。那些人上上下下经营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到头来,没准儿就会走上父亲的老路,反倒坑了无虑的人民。
       丁人众很从容地瞅着于子强。
       于子强疲倦地看了一眼丁人众,口气也软弱下来:“我会全面考虑问题,你回去吧,还是那句话,法人优先。”
       离开于子强的家,丁人众很高兴,他没有估错于子强的弱点,无论哪一级班子,都会把稳定当成压倒一切的大事来抓,于子强再争强好胜,也不敢在无虑摆满战场。
       何况,丁人众还有一张王牌呢——无虑县只有他知道于子强与于立法是父子关系,一旦火候到了,他一定能出其不意地打好这张牌。
       随着丁人众的归来,苏雅和的处境每况愈下。苏雅和慢慢地总结出了一个规律,那就是,无虑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他甚至口无遮拦地说,无虑县当官的瞎了狗眼,谁有本事往死里整谁,整死了于立法,整倒了尹为群,整跑了张迈,就连我这个小人物,也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整来整去整谁呢,都是整自己,让我舒心一点儿,我就能让“无虑”啤酒赶上时代潮流,丁人众排斥我,付出的是落后一代产品的代价。
       这些话当然能传到丁人众耳中,他向来瞧不起苏雅和的自命不凡,对此嗤之以鼻。
       苏雅和也想像张迈那样一走了之,他联系了几家啤酒集团,可是人家需要的是不仅仅懂酿造,还精通计算机,精通德语或法语,能直接与欧洲人共事的人才。苏雅和真是痛苦至极,若不是窝在丁人众手里、见不到外面的天地,他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苏雅和没有理由不憎恨丁人众,丁人众夺走了他美好的爱情,也毁掉了他的美好人生。要想找回自我,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了。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他将永无出头之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丁人众买下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这不仅是他苏雅和的愿望,也是大多数职工的愿望,当然更是老厂长尹为群的愿望了。
       苏雅和捏着老厂长的药单子,又一次来到那间他熟悉的斗室。苏雅和决定以老厂长的医药费为突破口,历数丁人众的种种劣迹,彻底让他买不成啤酒厂。
       老厂长知道县里准备将啤酒厂卖给丁人众,不用苏雅和动员,已经义愤填膺了。老伴想拦住尹为群,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不让老头子把怒火发出去,没准儿会再把病憋出来。
       在小眼镜苏雅和陪同下,老厂长尹为群终于重回啤酒厂,找丁人众算账来了。
       这些年,尹为群之所以没找丁人众的麻烦,除了保护自己的尊严,不去跟小人计较之外,更重要的是不想看丁人众那张脸,他是怕一怒之下旧病复发,命没了什么都没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报过医疗费用。现在,他自己亲手缔造的企业要归丁人众这个跳梁小丑个人所有了,他怎能容忍?必须亲自出面找这个小犊子算账,否则,他这一生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尹为群重现在更名为总公司的啤酒厂大门前。有人看到尹为群怒气冲冲进了楼,便马上飞也似的跑进丁人众的办公室,替他把门反锁上了。
       尹为群敲不开门,大声骂着:“你算个什么东西,投机小人,投机小人。陈文佐的眼睛长在屁眼儿上了,只能看到狗屎,还能知道天上有星星有月亮?”
       尹为群拄着棍子,站在丁人众办公室的门口大骂不止。当厂长的时候,他都不忌口,现在更不忌讳什么了,尤其是面对丁人众。
       让人堵在办公室里骂得连门都不敢开,会让全体职工认为他无能。丁人众打开房门,撵出了那个给他通风报信又反锁了门的溜须毛小子,直面尹为群。敢于面对一切,才是干大事业的人。丁人众的脸色铁青,总经理的尊严让尹为群骂得一干二净。可丁人众在骂声中毫不动摇,仍然不答应给尹为群报销医药费。以后,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的每一分钱都将是他丁人众的了,他不可能因为同情,或者其他原因,施舍出不该花出去的钱,何况尹为群还是个时刻与他为敌的人呢。
       资本的原始积累就是罪恶。丁人众用马克思的至理名言安慰着自己,他认为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没有过错,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就认可了,这是社会进步的动力。
       几名识时务的厂内保安上来了,尹为群自以为身上还像从前那样有着无穷的力量,奋力反抗着,实际上,他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保安十分轻松地架走了他。
       尹为群愤怒地喊着:“丁人众,你记着,你会付出代价的!”丁人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苏雅和挺身站立在丁人众面前,斥责道:“你怎么这样无情无义,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咱们公司的功臣呢?”
       丁人众逼向苏雅和:“谁是公司的功臣?我才是公司的功臣呢!‘无虑’啤酒的今天是我东拼西杀拼出来的,没有我几次力挽狂澜,咱们企业早就破产了,还能搞成年产量十万吨的企业?论贡献,他尹为群哪一年纳过三四千万的税?苏雅和,你给我听着,你再敢说三道四,我就开除你。小蚂蚱,你也敢炸翅?!”
       丁人众连珠炮般训斥着,根本不给苏雅和说话的机会。除了老厂长,丁人众不会允许任何人对自己发出不恭的声音。
       苏雅和眼镜里折射着泪光,恨恨而退。
       这天上午,于子强接待了县重点高中的几名资深教师。这几名教师几乎每年都有一两名学生考上清华、北大之类的重点大学。无虑虽穷,教育却不差,很多在外的无虑籍的人都把孩子送回来念书。
       几名教师温文尔雅地与于子强谈论无虑的古今,内容都与尊师重教有关。
       于子强很亲切地接待着他们,他知道这些老师的能量,他们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的各行各业,是无虑的一笔无形财富,他迟早要开发这笔财富的,所以,他必须善待他们。
       老师们谈来谈去,最后突然问起于子强,县城里的哪条道路不太影响交通?于子强立刻明白教师们的意图了。别的不知道,政府欠人家什么还不知道吗?老师们给他留脸面,没把请示游行线路的话直接说出来。
       于子强很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异常坚决地说:“给我半个月时间,解决拖欠教师的所有工资,我做不到,你们就去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游行示威。”
       老师们频频点头,说于县长太像文革前咱们的老于县长了。于子强心里一酸,眼睛也潮湿了,待到送走了老师,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于子强操起电话,拨通了财政局长办公室的电话:“马上带人去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
       县财政局下属的会计师事务所很快就来到了啤酒厂,带队的是财政局长。局长奉于子强之命,来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清产核资。丁人众外冷内热地接待着他们,局长与丁人众也是多年的铁哥们儿,虽然不亦乐乎地翻阅账簿,实际上,基本是以丁人众提供的数据为准,真正的精力用在了洗浴桑拿按摩跳舞保龄球以及燕窝粥鲍鱼翅上了。
       最终结果,“无虑”啤酒厂净资产总额负一百二十万。也就是说,如果政府把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卖给丁人众,还要补贴一百二十万才算公平合理。
       听到这个消息,于子强快要气炸了肺,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啤酒企业基本上就是卖水的,怎会出现资产的负增长?可他又无法怀疑这是事实,毕竟好多人说过,“无虑”啤酒可能是资不抵债了,更何况,他不可能一到无虑就怀疑一切,更不能事必躬亲,只好通过了财政局长的清产核资报告。
       生气归生气,于子强有于子强的主意,真相也好假象也好,他只能把清产核资作为一个程序。既然丁人众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无虑”啤酒,那就证明这家企业有很广阔的发展前景。不管丁人众在清产核资面前耍什么诡计,于子强都决不能让丁人众玩什么空手道,必须让他付出代价。于子强已经把这笔代价与全县教师的工资挂钩了,此举是背水一战,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就在于子强细思下一步行动计划时,小眼镜苏雅和突如其来地闯进县长办公室,秘书拦了三回也没拦住。
       苏雅和一进县长的办公室,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的嘴唇气得直哆嗦,充满泪花的眼睛盯着于子强,说:“于县长,千万别把‘无虑’啤酒卖给丁人众,那是个十足的人渣。我跟王牌啤酒集团联系了,他们愿意出资一亿五千万收购‘无虑’酒。”
       显而易见,于子强被这个消息打动了,但他很快就沉住了气,“无虑”啤酒的问题不是一买一卖那样简单。他一时权衡不清丁人众手中的那一百张王牌和王牌啤酒集团孰轻孰重。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制约丁人众的一个筹码。于子强说:“别激动,慢慢说。”
       苏雅和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讲述了自己来无虑后的经历,自然充满了对老厂长和张迈的无限褒奖及对丁人众的无情控诉。最后,才讲出于子强迫切想听到的收购问题。当于子强听到一亿五千万需要分批注入时,便感到了一些失望,王牌集团胃口虽大,却一口吞不下“无虑”。再说了,运作这种事是需要时间的,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必须在十几天内让一笔为数不小的钱入账。更何况,即使这笔资金到位,银行不可能不扣除贷款,政府将会一无所得。
       想到这些,于子强的情绪有些低落:“这事儿,容县委研究,研究……”
       于子强的语气很弱,他清楚地知道,凡拿到常委会研究的事情,基本上是等着被大家否定,他想要做成的事,决不用研究这个词。
       于子强决定,下一个常委会将要“研究”王牌收购“无虑”啤酒问题。
       无虑县到处都在谣传王牌啤酒集团将要收购“无虑”啤酒了,丁人众却稳坐在总公司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丁人众了解“王牌”的底细,前两年粮价居高不下,啤酒市场的争夺战又是异常的残酷,那么大的一个集团,已经被拖得伤痕累累。从表面上看,王牌啤酒集团强大得不可一世,事实上不过是只纸老虎,就像杯子里的啤酒,泡沫一飞,就只剩下半杯了,别说拿出一亿五,就是拿出一千五百万,也得伤筋动骨。
       总公司的院内闪出了小眼镜苏雅和的身影。丁人众心里骂道,小蚂蚱子,暗地里和王牌勾搭连环上了,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把我挤出去。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着,看看那位王牌老板如何来接收“无虑”。
       丁人众之所以如此胸有成竹,还有一个原因,财政局长告诉他,十天之内如果不给教师开工资,老师们就该上街了,于子强铁嘴钢牙承诺下来,不兑现便没脸再在无虑呆下去了。开工资需要的是钱,钱从哪儿来?得从丁人众手里要,丁人众不拿出买企业的钱,于子强就没有台阶下。这就是于子强的软肋,也是丁人众千载难逢的机会。
       丁人众的情绪刚刚稳定下来,何玉莲给他打来了电话。自从何玉莲去市里就任了妇联副主席,好像彻底忘了无虑,不但不回来,甚至连个电话也舍不得给他打。多年的共同生活,丁人众也算了解何玉莲了,没有事情,她不会找他。
       也许是去了大城市的原因,何玉莲的声音变得温柔文雅了许多,没有了在无虑地税局时那种铿锵有力。何玉莲恳请丁人众百忙中抽出时间,去市里“生活方式”酒吧聚一聚。丁人众头回听说有这种奇怪名字的酒吧,“生活方式”究竟是种什么生活方式,倒是挺吸引人的。妻子在冷淡他这么久后叫他去,未尝不是件好事,正巧眼下没什么要紧事儿,丁人众答应了下来。
       丁人众独自开车去了市里,找到了何玉莲告诉他的那家“生活方式”酒吧。进去之后他才发现,这里确实与众不同,从装修到服务都欧化了。
       “泰坦尼克号”还没在城市里公映,轻柔的主题音乐已经在“生活方式”里流动开了,温柔而又忧伤。这时候,丁人众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里面传出来的却是他熟悉的声音,电话是妻子何玉莲打给他的。显然,何玉莲已经看到他进来了,引导着丁人众走向了她预定的方桌。
       何玉莲的对面坐着个身着军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的肩上扛着二杠三星,是个陆军上校。丁人众看见有男人陪伴着妻子,心里极不舒服。
       何玉莲比在无虑的时候更善于打扮了,脱去了税务服装,露出了十足的女人味儿,她的头发做了型,高挽着,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也妩媚了许多,又像是当年的玉面妖狐了。
       待到丁人众坐稳,何玉莲开始介绍了,她说:“这是我现在的丈夫丁人众,是‘无虑’啤酒的老总。”
       上校伸出手,和丁人众握了一下,说:“久闻大名,玉莲常常提起你。”
       丁人众觉得,那个男人的手很凉。
       何玉莲开始介绍那个男人,她略微加重了语气,说:“这是我未来的丈夫……”
       丁人众的脑袋嗡的一声,他顿时失去了知觉。何玉莲真缺德,在最温柔的地方告诉他最残酷的事情。周围的环境令丁人众无法爆发,如果换在酒店之类嘈杂的地方,他没准儿会伸出拳头,揍何玉莲一个满脸花。
       何玉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瞅着丁人众,冷静地解释:“尽管我还爱着你,可我已经不能原谅你了,离婚是早晚的事。”
       上校悄悄地站起来,以上卫生间为名,躲开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丁人众长叹一声,眼里盈满了泪水。
       何玉莲说:“部队里的工资很高,我的收入也不少,无虑的财产你全留下吧。我需要的是靠得住的男人。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不会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丁人众拿起了何玉莲放在桌上的离婚协议书,看了看,掏出笔,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后把协议书,连同承载他痛苦的笔,一齐抛在桌上。他瞅都不瞅何玉莲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回无虑的路上,丁人众把车开得飞快,直到快进无虑县城了,他才减慢速度。尽管对离婚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可他对何玉莲采取这种方式同他离婚还是充满了憎恨。
       停稳了车,丁人众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想一想这么多年来何玉莲对自己事业的帮助,丁人众感到了愧疚。他拥有名望、地位和财富,拥有过无虑县最有本事的女人、全天下最忠诚的女人、无虑县最漂亮的女人。然而,他却没能拥有心心相印的爱情。
       丁人众发誓,今生今世不再想何玉莲,今生今世不再理何玉莲。
       现在,水红正和往日一样,坐在化妆镜前修饰自己,耐心地等候着。丁人众已经好多天没和水红亲近了,那张极为舒适的水床,至今还没承受过他们共同的快乐呢。
       丁人众进来的时候显得很疲惫,水红却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她十分兴奋地调动着自己的激情,培养着丁人众的冲动。可丁人众却总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身子人体标本似的任人摆布,就连男人的生动之处也萎靡得毫无起色。
       水红说:“你怎么不想了?水床很舒服的。”丁人众说:“我想,我不正想吗?”
       水红说:“你没想我,你想事儿呢。”
       丁人众说:“不想就不上你这儿来了。”
       水红说:“你那儿咋没有反应啊?”
       丁人众说:“谁都有不听话的时候。”
       水红说:“你的小弟弟从来都是听话的。”丁人众说:“人这东西,说不行就不行了。”
       水红大惊小怪地说:“你是说你阳痿了?你从来都很结实,咋能阳痿呢,你不能阳痿,你阳痿了我可咋办?”
       丁人众捂住了水红的嘴,恨恨地说:“我就今天阳痿了,明天你去北京广播学院进修三个月,把你满嘴的辽西话吐干净了再回来陪我,我讨厌你的声音。”
       水红不言语了,她很自卑地搂着丁人众。
       第二天一早,丁人众带上水红唤来大荒,装上几罐泡制好了的药酒,开着皇冠车直赴北京。这次北京之行,丁人众要办三件事,三件全是大事。第一件是送水红去北京广播学院进修,第二件事是看望于夫人,最后一件事是办款。
       北京广播学院的系主任热情地接待丁人众,大学里到处都在搞活,有人送钱参加学习还不要文凭,确实是件好事。系主任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给你们的企业培养出一个中国最优秀的播音员。
       丁人众说:“你们好好培养吧,没准儿会被张艺谋相上,又造就一个影后,也是你们学院的光荣。”说说笑笑,丁人众就与系主任告别了。水红哭起了鼻子,难舍难分的样子,就差投进丁人众的怀抱里。
       丁人众说:“算了,别哭了,说你能成影后,你就跟我演上戏了。”水红说:“谁是演戏?人家是真的舍不得你走。”
       丁人众哄了一会儿水红,将她重新送进北京广播学院内。回来坐上车,丁人众让大荒赶快走,他恐怕水红变卦又跟车返回无虑。丁人众送水红学习还有另一番目的,这个秘密只装在他心里。
       接下来去拜访于夫人——那位帮助丁人众把“无虑”啤酒打进人民大会堂的老太太。
       老太太依然住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在北京能住在四合院里的人,肯定是个人物。客厅和上次来没有什么变化,钢琴还放在那儿,照片依然是那张摄于一九七七年的照片。丁人众特意凝视着那张照片,这回他可以肯定了,于子强就是于立法的儿子。
       老太太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依旧,一见面就拉住丁人众的手,夸小丁的药酒真有奇效。听老太太这么一说,丁人众装出才想起来的样子,让大荒到车里取出那些药酒来。老太太问:“你们的酒疗效这么好,为什么不批量生产呢?”
       丁人众说:“现在的生态环境实在是太糟了,跑遍一座大山,也找不出几块适合野生中草药生长的地方。常年采药的人,一个秋天采来的野生药材,还不够泡一罐酒,一年能泡出几百斤酒相当不容易了。”
       老太太赞许地点着头,她没有想到自己喝下去的酒,制作过程竟然是这么艰难,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感激之情。
       丁人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接下来,两个人天南地北谈了起来,内容涉及医疗保健、历史文化、商贸旅游、风土人情等等。尽管丁人众知道老太太不愿意谈及无虑县,可他必须让老太太想起无虑。
       丁人众谈起了无虑,谈起了无虑人民对老县长的无限敬仰,谈起了新任县长如何大刀阔斧地工作,如何用新的思想强烈地冲击无虑县的保守观念。最后,丁人众话锋一转,突然感慨万分地说:“他们父子二人,实在是太像了。”
       老太太还在丁人众创造的话语氛围中,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貌似发自肺腑的话是刻意创造出来的。老太太果然被丁人众这句话绕了进去,说:“子强比他爹灵活多了,他爹像他那样,也许不会连命都丢了。”
       丁人众心里挺高兴,老太太的话完全证实了他的判断。他故作苦脸,摇了摇头,对老太太说:“您离他太远了,不知道实情。有句古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用在子强县长的身上恰如其分。”
       老太太急忙问:“子强遇到麻烦了?”
       丁人众说:“目前还没有。”
       老太太说:“是不是把一些事情做过了?”
       丁人众说:“过是过了些,不过不会有麻烦,只是对待我的问题上,他做得偏过。”
       老太太说:“说说,我听听,子强做过分了,我会批评他。”丁人众说:“无虑县正在搞产权制度改革呢。”老太太说:“全国许多省都在搞。”
       丁人众说:“中央说抓大放小,放到县里,就剩下一个字了,就是卖。我一年工资加奖金不过几万元,根本买不起子强县长给我规定的好几千万,这不是活活地想把我们这个啤酒企业往绝路上逼吗?我倒无所谓,不干了不要紧,这些年的积蓄总能让我活得像个人,再说我也略通医道,光靠一年泡制这几百斤药酒,我照样能富甲一方。我担心的是,企业一千多人失业了,会把政府闹得天翻地覆,断送了子强县长的政治前途。”
       老太太被丁人众的这番话打动了,她说:“这事儿我会对子强说的,我要跟他摆清利害关系。”
       丁人众说:“您也看到了,我为了我们的企业能发展壮大、能在竞争中不被人挤垮,倾进了全部心血。就算子强县长网开一面,让我买得动企业,企业的流动资金也就全死了,没有了发展的空间。我真不想让这个蒸蒸日上的企业败在我们哥俩手中。”
       老太太说:“你想怎么办?”
       丁人众说:“我不想趁产权改制之机占县里的便宜,可也不能挤对我,我只盼望能够公平些。按资产评估,净资产有多少,我就应该掏多少钱。”老太太说:“我立刻打电话给他,让他把这件事处理好。”丁人众说:“太谢谢您了,最好是我把您的意见带回去,如果子强县长不同意,您再给他打电话,您看好不?”
       老太太说:“好的,小丁想事真周全。”
       丁人众说:“给您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老太太说:“客气什么,你给我送这么珍贵的药,是我这个老太婆给你添麻烦了。”
       告别了于老夫人,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老太太答应过问这件事,丁人众就不枉此行。
       从北京的几家银行提出了几大笔款,丁人众连夜往回赶。现在的事情,瞬息万变,说不定哪个爹一夜之间就能拿出几千万,将“无虑”啤酒买断,丁人众必须时刻防范。
       还好,无虑县没有第二个竞争对手出现,丁人众可以无忧无虑地拥有无虑啤酒股份有限公司。离与县里谈判确定“无虑”啤酒公司归属问题不足二十个小时了,丁人众觉得火候到了,必须发起总攻了。于是,他往北京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电话打给了部长,另一个电话打给了于子强的母亲。
       傍晚,市委组织部长来到无虑,吃罢晚饭,坐进了于子强的宿舍里。他专题谈起了无虑啤酒股份有限公司改制的问题,劝于子强不要搞得过火,要实事求是。
       于子强说:“部长,我现在已经不够实事求是了。如果真刀真枪地查丁人众,十个丁人众都能送进监狱。”
       部长说:“一个丁人众创造的价值,相当于四千多个个体户,企业家经济上有毛病这是共性。仅靠工资,他连正常的社交都不能搞,怎么能把企业搞活?”
       于子强说:“我认识到这一点了,否则我不会容忍丁人众的。”
       部长说:“资产评估已经搞完了,企业的真实情况浮出了水面,你向丁人众要四千万,太过了。你没想一想,万一丁人众不认可,企业会不会瘫痪?”
       于子强一笑:“放心吧,毛泽东没有了,中国不照样搞得挺好吗?我知道,丁人众有这个经济实力。”部长说:“我是代表组织来的,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做得过分。”
       正说着,于子强的电话响了,是市委书记打来的。市委书记在电话里说:“子强啊,共产党人最讲究实事求是,‘无虑’改制的问题,要慎重,一定要按资产评估的结果去办。”于子强说:“好,我一定按您指示的去办。”
       刚刚撂下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于子强拿起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先是关注一番儿子的起居生活,又叮嘱一番儿子处理事情要小心,要多想想不利的因素。
       于子强又询问一番母亲的身体情况。
       母亲说:“我身体非常好,每天早晚各喝一杯‘四子滋阴酒’,身体养得结实着呢,多亏了你们无虑的丁人众。”
       于子强怔住了,十几分钟内,赐予他生命的人和决定他命运的人都给他打来了电话。别人说情也好,施压也好,于子强都可以置之不理,可这两个人对他太重要了,他必须慎重对待。这个丁人众,真有手段啊,居然不动声色地挖出了他隐藏极深的家世。于子强降低了语调:“您身体好,我就放心了,我也挺好的,不用牵挂。”
       母亲说:“我哪能放得下心,小丁把你们改制的事儿都跟我说了,你一定要慎重啊,不要搞得矛盾重重,千万不能像你爹那样倔。”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了,于子强听得出母亲是含泪说的。母亲曾极力反对于子强来无虑做县长,无论进中央的哪个部委,凭于子强的能力,当个司局长不成问题的,这孩子,无虑的情结太浓了,高低要回无虑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
       于子强应承着母亲,直至母亲放下电话。此时此刻,于子强的心里像翻开了的油锅,煎熬得实在难受。丁人众的势力已经发展到足以与他这个县长相抗衡了,不从丁人众身上挤出这笔钱,老师们的工资没有指望;从丁人众身上挤出这笔钱,他将得罪上级领导及周边同事,以至于相依为命的母亲。
       然而,谁在考虑无虑人民的利益呢?丁人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个勤劳智慧的腐败分子!他为社会作出巨大贡献的时候,也在严重地腐蚀这个社会。他可以逼迫你不得不将无虑县最大的企业拱手相让。哪怕是蹲在监狱,他仍然能把企业玩弄在股掌间。于子强仿佛看到了丁人众,丁人众微笑着说,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组织部长突然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于子强说:“我无话可说。”
       第八章 讨价还价后
       这是一场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的交锋。于子强率领五大班子的头头儿与孤家寡人丁人众坐在常委会议室里,商讨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的最终归宿。
       虽然对手如林,丁人众却坦然而坐,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压力。
       丁人众的眼光向对面扫去,对面一张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哪一个和自己不是交情甚密,哪一个没得过“无虑”啤酒的雨露滋润?他环视着那一张张脸,那些脸便都露出了微笑,努力地表达着没办法才与于子强为伍、暗示着要支持他的意思。他的谈判对手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县长于子强。现在,他是和县长平起平坐地谈问题,在无虑,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于子强开始主持这次谈判了,他说:“丁总,县里研究了,把‘无虑’啤酒改制的第一个机会留给你,你谈谈吧。”
       丁人众欠了欠身子,眼睛快速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说:“感谢县里对我的信任,在县里把包袱甩给我之前,我有必要把一个真实的企业现状摆给大家。”
       说过这句话,丁人众停顿片刻,见没人对“包袱”两字表现出明显的反感情绪,便继续说下去:“‘无虑’啤酒一直是咱们县的门面,说句实在话,为了装点门面,不让‘无虑’啤酒倒下去,我付出的精力是有目共睹的。当然,我也说了不少假话,那也是迫不得已。经过县里这次资产评估,‘无虑’啤酒的净资产实际上是负数,按产权制度改革方案的计算办法,如果把无虑啤酒股份有限公司出售给我,县财政起码得补贴一百二十万才算合理。”
       大家都愣住了,他们原想帮助丁人众白白获得一个啤酒企业,这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便宜事儿了,没想到他的胃口大得竟然要让财政倒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正常情况下,他们会站起来替县长批驳几句,无奈的是,他们欠丁人众的实在太多了,多得他们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丁人众的一个策略,他是以攻为守。
       于子强也环视一眼大家,语气低沉却又十分有力地说:“丁总说得对,财政确实应该给予补贴。”
       大家又一次愣住了,于县长的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莫非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有了见不得人的交易?当他们把眼光投过去,看清楚了于县长那张铁青的脸时,才觉得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丁人众也注意到了于子强的脸色,现在,他不怕于子强愤怒,越是愤怒越能证明于子强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他虽然准备好了资金,但他更希望无偿地把企业拿到手。
       但正因为丁人众不是一般的对手,于子强为了赢得这场谈判的胜利,早已经作好了周密的思考和准备。他视这次谈判为一场战役,几套方案同时储存在他头脑里,只是没和别人商量过。只有善于变化,让对手摸不清自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此时,于子强突然把话题一转,吩咐常务副县长:“这次谈判我们忽略了一方重要的代表,那就是资金的供应方——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你去把几个行长请来。咱们先研究‘无虑’啤酒的还贷问题,再研究财政补贴。改制嘛,就应该先把责权利搞清楚。”
       虽是商量的口气,但谁都听得明白于子强决无妥协之意。银行多次呼吁参与产权制度改革,因为,接二连三的政府行为已经让银行吃尽了苦头,他们担心同以前一样,这次银行的贷款又是血本无归。丁人众自然不愿意银行介入,银行是红着眼睛往回收贷的,岂肯放过这个机会?一旦让银行盯上,企业的流动资金全给搞死了。他说:“银行的债务完全是企业行为,既然我想干,我就有继承债权债务的权利和义务,政府不必操心。”
       于子强一笑:“政府怎能不操心?你刚才还向财政要一百二十万呢,我不知道财政什么时候欠下了你的钱。”
       丁人众这才觉出上了于子强的当,于子强绕了个弯子,让他自己否定了从财政要钱的合理性。丁人众的脑袋快速旋转着,他在寻找着对策。
       于子强不给丁人众思考的机会,他说:“县里本想通过招标的方式解决‘无虑’啤酒的改制问题,考虑到企业的连续性,也考虑到了丁总为这家企业作出过的突出贡献,才让丁总优先选择,既然丁总认为不合理,可以放弃。王牌啤酒集团有收购‘无虑’啤酒的意向,收购价格是一亿五千万。可我没有同意,我怀疑王牌的经济实力,再者说,‘无虑’这个品牌是很有意义的品牌,不能在我们这届政府手里丢失了。最近,香港中策集团的老板找到了我,说有意在辽西发展啤酒产业。谁都知道,他们和锦州啤酒厂合作生产了‘净瓶泉’牌啤酒,搞得挺成功。中策的老板准备投资两个亿,买断‘无虑’啤酒。如果丁总坐在我的位置上,你会选择哪一个?”
       于子强叫板了,扔出了他第二把撒手锏。丁人众再不屈服的话,谈判就有可能破裂。
       于子强从文件包里摸出一份传真,让大家传看。传真上面是繁体汉字,字数不多,却字字有分量。传真的具体内容是,保留原企业名称及“无虑”牌注册商标,保留原企业职工(官方任命的行政管理人员除外),希望全额收购,进一步开发,把“无虑”这个品牌打入国际市场。
       丁人众没有料到,于子强的手里还捏着这样一张强硬的王牌,一张令他真正惧怕的王牌。按中策老板的意思,他这个由组织部红头文件任命的总经理也得划入了括号里,送回县里重新安排。他没想到于子强的一步步走得那么老辣,他太小看人了。
       传真传到自己面前,丁人众只用一眼就牢牢地记住了中策老板的名字以及联络电话。他抬起头,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企业是政府的企业,我什么时候都得听政府的,于县长,你想让我拿多少钱就直说吧,能拿得起,我决不含糊,拿不起,我轻轻放下。”
       于子强说:“我对你是有信心的,也知道你的社会活动能量,更相信你能筹措来资金。你在企业里干了这么多年,有丰富的资产管理经验,‘无虑’啤酒值多少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谈判在钱的问题上卡了壳,这才是事情的核心。沉寂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开始悄悄地议论,当然,基本的论调就是让丁人众交钱买企业是不合理的,哪有花钱买债的道理?然而,政府没有收入也是不合适的,企业毕竟是县里办的。那就折中吧,让丁人众象征性地交一点儿钱,既合情又合理了。后来,这种议论逐渐成了一种潮流,一种倾向于丁人众的潮流。当然,这种潮流不可能成为势不可当的那一类,只要于子强阻挡,重新亮出香港中策这张牌,风向肯定会逆转。
       整个谈判桌前,只剩下于子强和丁人众紧绷着脸。
       丁人众终于说话了:“我已经说过了,企业是县里的,不是我的。商界的规矩是卖家出价,我没有出价的资格。”于子强说:“产权制度已经规定了这方面的原则,我们还是按出售净资产的原则办事。”
       大家又愣住了,按原则办事,那就是政府得给丁人众财政补贴,“无虑”的净资产是个负数啊。看样子,于子强是想把企业白送给丁人众啊,既然如此,怎么还搞出什么香港的中策来,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丁人众也纳闷了,于子强的态度怎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刚才还在逼着自己掏钱呢,现在怎么论起了对县里极为不利的净资产了?莫非是害怕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怕影响政治前途?这样想着,丁人众露出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很大度地说:“于县长,您放心,我决不会向政府要财政补贴的,相反,我还要适当地交一些改制的钱。”
       于子强笑了,笑得丁人众心里发毛。
       丁人众觉得自己的话没有毛病啊,于子强怎么笑了呢?于子强又一次把手伸进文件包里,抽出了厚厚的一摞纸,厚得像一本白皮书。于子强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白皮书上,不知道于县长又搞了什么名堂。白皮书在圆桌上传递着,这么短的时间里,大家不可能翻阅完里面的内容,只是看了看封面,封面上写着:“无虑”牌啤酒无形资产报告。
       于子强开始说话了,是那种语重心长的发言,他说:“一提资产评估,我们就搞实物性质的评估,别忘了,我们还有一笔宝贵的无形资产,那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虑’这个品牌。‘娃哈哈’为什么风靡全中国?那是品牌的巨大作用。难道我们‘无虑’这个品牌就一文不值了吗?”
       于子强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可有人关注我们的价值,香港的中策不是随便就作出什么决策的。我们的啤酒企业,人家凭什么出资两个亿?那也是我们‘无虑’这个品牌吸引了他们。我们自己没搞无形资产评估,可人家还没动手收购我们的企业,无形资产的评估报告就出来了。”
       白皮书传到丁人众这里,不再往下传了。丁人众边听着于子强的慷慨陈词,边打开白皮书,里面对“无虑”啤酒的每一项无形资产的评估都是那么透彻,即使是从来没接触过无形资产的人,也能看明白。白皮书将无形的东西化成了有形的东西。
       丁人众看着看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擦也擦不干。他直截了当地翻到最后一页,无形资产评估的结果是:“无虑”这个品牌价值三千零五十八万六千六百五十六元一角七分。
       这第三把撒手锏真是致命的,向来机灵的丁人众没咒可念了。于子强扫了一眼额头上拥挤着细密汗珠的丁人众,说:“按县里产权制度改革方案,实行净资产出售的原则,丁总,你要想获得无虑啤酒股份有限公司,继续做你的老总,应当支付二千九百三十八万六千六百五十六元一角七分,这才是‘无虑’啤酒厂真实的净资产。”
       举座震惊!他们佩服于子强工作的细致,但他们对他守口如瓶的做法极为不满,党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集中制,找我们这么多人来与丁人众谈判,是让我们做证人来了?意见归意见,但不能在会上说,在会上表露态度,那等于向县长宣战了,陈书记都没对县长宣战呢。
       丁人众实在按捺不住了,那是一笔巨款哪,再不吱声,就会被于子强弄得一败涂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就枉然了。丁人众忽地站了起来,说:“于县长,你这是强人所难,我有这么多钱的话,早就自己创办个啤酒厂了,何苦遭这份罪!”
       大家的眼光都瞄向了丁人众。凭多年的老感情和老关系,他们都不想让丁人众失去这个机会。再者,陈书记也不可能愿意“无虑”啤酒落入外人之手。有一天,陈书记回来了,问起这件事,谁也不好交代,便劝说着:“丁总,坐下坐下,这是谈判,你可以谈你的观点。”
       丁人众坐了下来,他说:“我还能有什么观点?突然袭击搞什么无形资产,这是干什么?拿我耍呢!当初搞资产评估的时候,为什么把无形资产抛在外边,这是什么意思?”
       于子强说:“资产分为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你作为企业的总经理不至于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吧?”
       丁人众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是你们一厢情愿的评估,我是购买者,你们考虑没考虑过,我能不能接受你们凭空捏造出来的数字?”
       于子强说:“丁总,你可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但你没资格说无形资产的数字是凭空捏造的。想出资收购我们啤酒企业的中策集团,不至于傻到高估我们的无形资产的程度吧?政府的政策是优先法人,决不等于企业只能出售给法人,你觉得我们是强加于人,你可以退出。”
       这是于子强再次叫板,再僵下去,丁人众只有拂袖而走一条路了。那决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丁人众平静了一会儿,降低了语调:“‘无虑’啤酒之所以有这么高的无形资产,也是我多年艰苦努力的结果,在评估无形资产的时候,你们就不评估一下我个人的贡献吗,就不考虑一下我个人的价值吗?”
       于子强说:“你已经说过了,企业是县里的,不是你的,所以无形资产也只能是县里的。当然,我们也充分考虑到了你的贡献,否则就没有这次谈判了。”
       丁人众说:“于县长,这个价格实在是离谱,我恐怕承受不起,能不能降一降标准?”
       于子强说:“有形资产是财政局的同志一分分算出来的,无形资产的评估是按国际惯例计算出来的,都具有权威性,针对企业法人,我们出的是底价。丁总认为‘无虑’不值这个价位,谈判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于子强归拢了案头上的那些文件。大家眼看着谈判即将破裂,七嘴八舌地开始打圆场,他们说,这三千来万是笔巨款,也得容丁总几天时间,既然是买卖,总得允许人家讨价还价。
       于子强说:“政府行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么多年我们政令不畅,就是在执行中折扣打得太多了。这么谈下去,永远谈不完,我看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香港方面等着谈判的结果呢。”
       丁人众的眼睛死死地逼着于子强,他看到于子强站起了身,其他的人也蠢蠢欲动了。他猛然站了起来,缓慢而又底气十足地说:“慢着,我接受于县长的条件。”
       众人都扭过了头,注视着丁人众。
       于子强止住脚步,打量了几眼丁人众,重新回到座位上。大家也纷纷回到座位上,等待着下文。丁人众没有坐,依旧站着,他说:“三天之内,我交上二千万,余下的九百多万,我半年之内交清。”
       又是举座震惊!大家注视着丁人众,仿佛不认识他了,这么一大笔巨款,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丁人众的腰该有山一样粗了。
       于子强冷静地点了一下头。
       三千来万,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对于拥有一家年产十万吨的啤酒外加几十万吨矿泉水的企业来说,已经是天底下最便宜的事情了。丁人众心里计算过,如果业绩突出的话,不出三五年,他就能收回这笔投资。至于银行贷款,那是借来的母鸡,只要能下蛋,决不奉还。人不能和机会斗气。机会错过了,即使你把无虑闹得天翻地覆,自己能得到什么?顶多能得到陈文佐的夸奖,那有什么用?丁人众在关键时刻,光荣地妥协了。
       于子强说:“好吧,就按丁总说的办。”
       接下来,气氛就好多了。有人穿梭忙碌着,做签署协议的准备工作。大家频频与丁人众握手,祝贺丁人众成为全省屈指可数的私营企业家。
       最后,丁人众和于子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喜笑颜开,暗地里却较着劲儿,最终打了个平手,便心照不宣地撒开了手。
       签署协议时,丁人众补加了一条,政府没有任何资格干涉企业的任何行为,任何部门向企业乱摊派、乱收费、乱罚款,或干扰企业正常生产,政府必须行使行政职能予以制止。
       于子强马上附加两条:只要职工不违反劳动法,不允许随便开除;县里派驻税收特派员,公司必须依法全额纳税。
       签字的时候,丁人众佯装满面春风,心里却极不舒服,暗骂着于子强,我操你八辈祖宗的,手却无可奈何地拿起了签字的笔。丁人众在无虑从来没吃过亏,这一次虽然算不上吃亏,但对于丁人众来说,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就是吃了大亏。
       回到无虑啤酒股份有限总公司,丁人众做的第一件事儿是把总公司的牌子摘下来,重新挂上无虑啤酒厂的牌子,所属的分厂,也恢复从前的车间称谓。现在,这家企业已经是他个人的了,股份制已经毫无意义,他要逐步返还前几年职工的股份,把啤酒厂彻底地变成自己的。更重要的是,海外商界普遍讨厌中国冠以公司名号的企业,他们认为,厂是个实体,有经济实力。公司没准儿就是没有资产的皮包公司,骗一把,再也找不到踪迹了。
       交完了二千万改制款,丁人众消失了十天,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可在这十天里,全厂职工都慌了神,仿佛全厂到处都长了丁人众的眼睛,他们兢兢业业地干自己的活儿,唯恐丁人众回来挑毛病,自己在厂里没好日子过。
       这十天,丁人众去了一趟香港。他是带着自己的长子丁自然去的,乘坐的是首都机场去深圳的班机,从罗湖口海关进入香港。一路上,丁人众的眼光总是盯在儿子的脸上。这些年,他太忙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儿子就从满炕嬉闹的孩子变成了英俊潇洒的男子汉。
       丁人众这次专程送儿子到香港,是让儿子学习现代企业管理来了,他要让儿子广泛接触西方的生产经营管理方法,让儿子学成归来,辅佐自己把“无虑”啤酒搞得更加火爆,彻底把丁家由普通农家变成名门望族。
       因为有人接洽,丁自然入学很顺利。虽然也有入学考试,但香港的入学考试不像内地那么复杂,大多是现场能力测试。看着儿子用外语对答如流,丁人众的心和香港的天气一样,涌满了热流。
       儿子已经入学了,丁人众有些恋恋不舍,迟迟不肯离开校园。儿子大手一挥,示意父亲放心走吧,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态,好像满世界都是他的故乡。
       逗留在香港的日子里,丁人众想趁机拜望香港中策集团的老板,既然中策的老板想收购“无虑”啤酒,便完全有可能与“无虑”融资合作。丁人众从记忆中搜索出了香港中策集团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香港令丁人众眼花缭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中策集团老板。老板谈起与锦州啤酒厂合作生产“净瓶泉”牌啤酒时,说得头头是道,但听丁人众提及收购“无虑”啤酒之事时却是满脸茫然,他甚至没听说过东北的辽西有个无虑县,提起合作之事,更是连连摇头。香港是个讲效率的地方,丁人众不敢多耽误人家的时间。
       出了中策集团,丁人众心里这个骂呀,这个混蛋“鱼子酱”,弄一个假传真糊弄我,可惜了这么多年的积累,全让“鱼子酱”给掏去了。
       回到无虑,丁人众不得不换一种思维方式了,吃亏也好,吐血也好,不管怎么说,啤酒厂归自己所有了,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
       又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还是从前的办公室,但丁人众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现在,这里是纯粹意义上的自己的办公室。窗台上的豆秧长得很旺,盘上去的菟丝子与他在香港看到的那些西方女子的秀发一般黄艳。丁人众将菟丝子摘下来,放在嘴里咀嚼着,直至全部吃净。这时,他唤来厂办服务员,下达第一条禁令:“把所有的花盆都搬走,今后,厂内不再允许存在黄藤子。”快到中午的时候,丁人众召集来了各个车间主任,宣布了第一条戒律:以后谁再敢说是企业的主人,谁就卷铺盖回家。接着,丁人众把大家留下用餐,吃饭的时候,丁人众很不客气地说:“从今天起,你们端的是我的饭碗。”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人员重组,糖化、前酵、后酵、灌装四个车间以及机关后勤维修等部门,加上矿泉水生产线,仅留五百多人,其余的人全部到销售公司。能卖酒的卖酒,能卖水的卖水,多卖多挣,少卖少挣,卖不出去,只能挣连粗粮都吃不饱的保底工资了,哪怕是饿死,也没人同情。
       整个无虑啤酒厂顿时人心惶惶了,生怕被丁人众裁到销售公司,美其名曰搞销售,实际上是变相的下岗。这些日子,人们发疯了似的四处托关系,企图打通丁人众,让自己留在原岗位。但丁人众不再是从前的丁人众了,谁发话也不好使了,这是自己的企业,是他花了二千九百三十八万六千六百五十六元一角七分买来的,他不想留下一个白吃饭的,哪怕这个人的工资每月不足二百元。
       不过,丁人众也不想自己得罪这么多人,他知道,夺了这么一大批人的饭碗,肯定会有人跟他玩命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把矛盾下放,把留人的权力分别交给了五个车间的主任。他们毕竟鞍前马后为自己效命多年,他不想让他们离开原岗。更重要的是,现在他们是自己的挡风墙,必须充分利用他们。
       对于几名副厂长,丁人众却毫不留情。厂里的副职几乎都是县里派下来的,多少年来总是耍点儿小官僚,搞点儿小动作。这一次,除了留下一名自己提拔起来的副手充当总协调之外,其余的五名县里任命的副职全都去了销售公司,分别负责除本省之外的其他省份的销售。丁人众这样做,是为了给县里一个面子,否则他会开除这些副职的。丁人众有理由不喜欢他们,多年来,他们除了会挑别人毛病,什么本事也没学会。
       无虑啤酒厂现在只有一个厂长,那就是丁人众。丁人众的话就是圣旨,丁人众刚说完“今天好好做工作,明天不必找工作”,各车间马上当成语录贴了出来。原来,工人们骂啤酒厂是丁人众搞“家天下”,现在就是人家的天下了,再骂除非是不想在啤酒厂混了。
       丁人众清楚地知道,公布结果的日子将是自己最危险的日子,谁也不会甘心丢掉自己的饭碗,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月牙儿越来越白,夜也越来越深了,丁人众在城郊的水泡子旁坐了很久。同于子强一样,丁人众也在时时刻刻注意对方。只有丁人众明白,于子强为什么偏偏钟情于这块恶臭难闻的地方,几乎每夜都来这里站一站——那是对他父亲的怀念。
       月光冷冷清清,白月亮下面人的面目依稀可辨。于子强就是在这种月色里认出了等候着的丁人众,两个人便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沉默了好一会儿,丁人众说:“于县长,我去了香港的中策集团,你把我骗得好苦哇。”
       于子强满不在乎地说:“是吗?你骗我骗得也挺凶啊,业绩辉煌的企业,你居然能搞出净资产为负数,你调动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来压我,我这七品的小帽翅,可受不了那么多大官压。”丁人众说:“我也是不得已,几千万,简直是要我的命啊。”于子强一笑:“我根本没想要你的命,想要的话,不出一百天,你照样没命。”
       丁人众也是一笑,说:“你还想骗我呀。”
       于子强把目光投向远方,慢慢地,他又把眼光收回,紧紧地逼向丁人众。
       月光还是那样淡白,丁人众瞅不清于子强的眼睛,可他感到了丝丝寒意,不得不将目光闪向一旁。
       于子强说:“我没骗你,我是不想把无虑县搞成战场,你那二千万既没向别人借,也没向银行贷款,你是动用了自己的小金库。巨额财产来历不明啊。”丁人众怔住了。他立刻转移了话题,说:“你母亲身体好吗?”于子强说:“这还用问,你不是给她送去了四个儿子吗?你真有本事,连我的家庭隐私也挖出来了。”
       丁人众说:“我是无意间发现的。”
       于子强说:“难道啤酒厂不值三千万吗?我们已经优先你了,你何苦劳师动众地给我们施加压力?三千万,你管理好了,三年就能赚回来,这么大的便宜给了你,你还不知足?”丁人众说:“我是知恩必报的人,说句公道话,亏我没吃着,也没占着什么大便宜,我感谢的是你把机会留给了我,让我一夜之间成了中国的中产阶级。今天晚上我是特意来致谢的。”于子强说:“中小企业改制,政府轻装上阵,这是一个趋势,不用谢我,搞好企业多纳税,是你对社会的回报,也是对我的回报。”
       丁人众说:“你把这么大的企业优先给了我,总该让我表示点儿什么吧,二三十万这点儿小意思总不为过吧?”
       于子强说:“丁厂长真是腰粗,二三千万都没伤筋动骨。”丁人众说:“这是两回事,再没钱也不能没有报恩的钱。”于子强说:“我哪儿是你的恩人,我是你的仇人才对呢,恩人哪能刮走你的好几千万?”
       丁人众说:“谈判就是这样,分毫必争,这不影响感情。”于子强说:“还是把你的感情投给无虑人民吧,譬如眼前这个臭水泡子。”丁人众说:“这也是两回事儿,公私分明嘛。”
       于子强说:“现在,我就是公,你就是私,公私分明,你就不应该再来找我了。”
       丁人众说:“既然于县长执意做清官,我也无法勉强。企业改制,你是倡导者,我是执行者,我失败了也就等于你失败了,假如厂里的工人闹事,你不至于不管不问吧?我相信,在这一点上你会公私兼顾的。”
       于子强暗自好笑,他说:“放心吧,我等着拿你的经验向全县推广呢。”
       丁人众笑了,愉快地点了点头。告别了于子强,丁人众马不停蹄地去找付生民。付生民没在家,丁人众只好拨付生民的手机,拨了好几遍,付生民才接,传过来的声音舌头直打卷儿,显然酒意正酣。丁人众问了好几遍,付生民才说清楚是在一家新开张的野味酒店喝酒呢。
       那家野味酒店远在县城外,丁人众立即驱车赶往那里。酒店里,只剩下付生民杯盘狼藉的这一桌,丁人众走进去的时候,困倦的服务员很不情愿地走下吧台,迎进丁人众。酒店准备打烊了,没料到深更半夜了又进来一位活爹,不知还要侍候到何时。
       几位付生民的客人见丁人众进来了,纷纷点头打招呼,让服务员搬来椅子,添置碗筷。付生民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一见丁人众,又摆开了牛逼架势,开口就骂:“我操你妈的老丁,我的人你也给开除了。”
       丁人众说:“行了,少喝几口吧,想开除,你把我从酒桌上开除出去。”
       付生民说:“好,操你妈的老丁,你是以为我喝多了,我心里有数,啤酒厂归你自个儿了,你不愿意用那么多人了,告诉你,我的人你一个也别想动,动了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喝了这么多酒,没法谈正事儿了。不管是谁请的客,丁人众主动到吧台结账。付生民站起来向吧台走过去,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着服务小姐说:“我喝多了,我喝多了也知道你们是非法出售野生动物,再敢惹我,老子封了你们的店,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服务小姐吓得把钱扔了回来,丁人众抓过钱,胳膊绕向付生民的背后,把钱递给了另一个服务小姐。
       丁人众发动了车,付生民笑嘻嘻地拍着丁人众的肩,说:“吃完了野味,请我玩野味,怎样?”相处这么多年,丁人众怎能不知道付生民的脾气?喝酒洗浴泡妞,是他的三大嗜好。丁人众车头一掉,向市里开去。好在夜深人静,不足一个时辰,开到了市里一家付生民常去的洗浴中心。
       经过了一番洗浴搓澡按摩足疗,付生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最后的事情是挑选一个可心的小姐陪宿。
       身边没有了何玉莲,也没有了水红,这温柔之乡也挑逗得丁人众欲罢不能,他选了一个脸色很冷的女孩,他要品尝一下玉洁冰清似的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事后,丁人众一时难以入睡。他觉得这种方式比他和水红那种方式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不就是睡个女人吗?这种简单的等价交换不也是很好的方式吗,何苦累得要死地养情人?
       第二天一早,丁人众与付生民相逢在休息厅,相互间心照不宣地暧昧一笑。付生民的话不再有酒味儿了,可他还没忘昨夜的话题,质问着丁人众说:“我的人你也给开除了?”
       丁人众说:“还没公布呢,再说也不是开除,是转岗。”
       付生民说:“转个屁,我有亲戚和朋友的孩子在你们厂呢,你得给我掂量着点儿。”
       丁人众说:“行了,除了管你,我谁也不能管,企业搞不好,跳楼的是我,不是你。”
       说完,丁人众把一张写有付生民名字的十万块钱活期存单甩进付生民的怀里,吩咐道:“明天你多带些巡警一直维护到企业正常生产。”
       付生民说:“这是小事一桩,关键的是你得给我留俩人,让我也有个面子。”
       丁人众想了一会儿,一咬牙说:“厂里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我留下的,只能为你破例一次,你说两个人就两个人,多一个也不留。”
       付生民知道丁人众钻了自己的空子,他把“俩”这个广义词给数量化了。看在昨晚一夜春宵和怀里那一堆硬头货的面子上,付生民原谅了丁人众。
       五百多人的名单总算摆到了丁人众的办公桌上。丁人众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好几遍,留下的人员总的来说还算满意。从头再翻的时候,丁人众操起了红笔,毫不犹豫地圈去了水红。丁人众之所以及早地送水红去北京学习所谓的广播,就是为了甩掉这个奢侈的累赘。
       丁人众的眼光在苏雅和的名字上停住了,说实话,他舍不得这个人,毕竟是人才,除了不听话,没别的毛病。可不听话又是个大毛病,谁能保证他今后不在厂里捣乱呢,更何况他曾偷偷地与王牌集团联络,差点儿坏了他的大事儿。
       尽管犹豫了好久,丁人众还是果断地圈掉了苏雅和。他没料到,这么轻轻一圈,就圈出了一件祸事。
       第九章 无虑的形象
       付生民提出的两个人名终于上了红榜,虽是无足轻重的清洁工,却没有降下待遇,比工作了几十年却进入卖啤酒行列里的人,不知好过多少倍。加上于县长再三指令一定要保护好改制的成果,付生民更加恪尽职守了,他像为国家领导人护线一样,吩咐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保护啤酒厂,保护丁人众。
       事情正像丁人众预料的那样,榜上无名的一千多名工人真的炸锅了。
       尽管丁人众曾颇具煽动性地讲过,分流过去不一定是坏事儿,现在大城市里的每一家上档次的酒店都有厂家啤酒直销员,只要占住一家酒店,就能解决一个就业岗位,我们才有一千多人,还不够占领两座大城市,我们的销售人员不是多而是太少了,还远远不够,要扩大二倍三倍销售队伍。
       大多数工人认为那是骗人的鬼话,苏雅和当即接了一句:“‘无虑’啤酒的档次也就是县城和农村的市场,还吵着占领城市,打进大城市里的大酒店,吹牛逼吧?!”
       丁人众很注重底下的反应,他不断地扫视着台下那一张张嘴。他从上台讲话的一开始,眼睛就把几个钉子叼了出来。他虽然听不到苏雅和说些什么,却判断得出那肯定是对自己不利的话。
       现在,啤酒厂门外人如潮水,厂内却寂静如水。改制这几天,丁人众下令停产放假,他必须让自己的思路从头开始。警察与厂内的保安严阵以待,厂外的大墙上贴着红纸,上面是各车间上岗人员名单,凡榜上有名者,分别到站在厂区各出入口的车间主任那里领取上岗证。那些榜上无名者本想闯上去撕榜,却被警察的胶皮棍赶了出去。
       这一天就这样乱糟糟地过去了。
       苏雅和对自己被分流出来早有准备。这一天的到来,意味着他与丁人众殊死搏斗的开始。苏雅和又一次来到老厂长尹为群家,将自己早已准备好了的对策一一道出,苏雅和从毛泽东成功地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说起,反复强调群众力量,群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当然更是推翻丁人众的动力,全厂的工人们都希望老厂长重回啤酒厂掌舵。
       老厂长的情绪高涨起来,连连称是,表示愿意当工人们的领袖,现在是打倒丁人众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个机会不利用好,尹为群的委屈将永远窝在心里。
       次日清晨,分流出去的那一千多名工人按照原先的车间班组,有序地坐在了几个厂区的出入口,只有老厂长尹为群和小眼镜苏雅和站着,他们的胳膊上戴着红袖标,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工人领袖。苏雅和动员一位家庭较为殷实的工人拿来了一套音响设备,奏起悲壮高亢的《国际歌》,工人们随着旋律,高唱起久违了的歌曲。
       事情就怕有人牵头,丁人众感到了麻烦,老厂长在厂里是有威信的。他现在处在警察严密保卫之下,走出厂区一步就会发生危险,当然就没法出去和老厂长沟通了。
       苏雅和手持大喇叭,冲着厂部的办公楼喊:“丁人众,你听着,我们工人是讲道理的,只要你一笔笔地讲清你那二千多万是怎么来的,我们就原谅你。我们也替你算过,就算你这么多年不吃不喝,所有的奖金工资一分钱不花,你顶破天也就二百来万,你不贪污,你不受贿,你不勒索,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管丁人众如何解释,分流出去的那些工人都不会相信,索性就不搭理他们。他开始向各车间走走,第一天重新启动生产,他必须拿出拳头产品。仅一夜之间,工人们就变得异乎寻常地拘谨,空旷的车间里,他们忙碌得手脚不闲,恐怕一时不慎就会失业。
       丁人众很满意,分流出这些人每个月能节省下四五十万的支出,剩下的工人劳动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上百倍,如果不改制不会有如此效率,动一动还是好的,不动不活。可厂外的局面却让丁人众恼火,他不怕闹,更不怕有人破坏,谁敢动,警察就抓谁,他怕就怕有人有条不紊地和他没完没了。他必须想方设法驱散围在厂外的人群。
       丁人众开始实施早就准备好的离间计了。他差人把秦二虎找进一个僻静的办公室,进行一番密谈。最近这一年的光景,秦二虎的处境不太好,啤酒直销的趋势越来越猛,市糖酒公司的专卖权基本被剥夺了,商业局长李文和的权力没有了用武之地,秦二虎的优势随之荡然无存。
       丁人众没免秦二虎,然而销售公司已经是各路诸侯各显神通了,加上几个副厂长沦落到了销售公司,秦二虎的经理基本是形同虚设。秦二虎哪能受这个委屈,摩拳擦掌,口口声声喊着要与丁人众同归于尽。
       直到丁人众找来秦二虎,交给他特殊任务,他才觉得心理平衡了些。秦二虎接受了丁人众二万元的活动经费,同时也接受了丁人众的秘密指令——一定要把厂外的秩序搞乱,越乱越好,事情办好了,另外有赏。秦二虎又附加了一条:事成后,调到厂内任职。丁人众拍着秦二虎的肩头许诺道,时机成熟了,调他回厂内当保卫科长。
       秦二虎当即表态,愿为丁厂长两肋插刀。
       厂外就这么静坐快一个星期了,小眼镜苏雅和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能讨来丁人众的片言只语。工人们已经按捺不住性子了,有人喊砸了啤酒厂,毁了丁人众那个龟孙子。
       语言转眼间成了行动,秦二虎率领几个愣小子开始向厂内攻击。警察守护得有些麻木了,没防住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霎时间,石块雨点似的飞向厂内的楼房,玻璃的破碎声不绝于耳。有人从家里拿来小型电焊,焊死了厂里所有的出入口,声称要像解放军围困四平那样,断粮断水断电,要把丁人众留下来的那群“蒋匪军”困死在啤酒厂里。
       秦二虎大声喊着:“火烧啤酒厂,整死丁人众!”
       工人们也都随着秦二虎,大声嚷了起来,似乎要把丁人众剁成肉酱,才解心头之恨。
       局面完全失控了。
       就在这时,警笛大鸣,付生民带领一大队警车飞速赶到,不由分说地往警车里塞人。
       秦二虎趁着大乱,溜得远远的。
       警察们都认识又臭又硬的尹为群,也知道那已经是不堪一击的人了,磕了碰了反倒会给自己找来麻烦。于是,无依无靠、无根无派,还戴着红袖标的苏雅和,就成了警察袭击的重点。尽管苏雅和不住地往人群里钻,可身上仍是时轻时重地挨上了沉闷的警棍。最狠的一棍,也就是最后一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顿时,小眼镜就飞了出去,落在人群里被踩得稀烂。
       苏雅和倒下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人们惊呼起来:“出人命了。”
       尹为群与缠着绷带的苏雅和总结一番被驱散的教训,取得了共识,即人多不一定势众,像秦二虎之流的参与进来,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了。他们逐个筛选了二百多名有耐力有素质的人,扛着“要吃饭,要生存,还我工厂,清查腐败”的大幅标语,整整齐齐地到县政府大院静坐示威,他们要让败家的县长于子强解释清楚,工厂是工人们的工厂,凭什么政府说卖给谁就卖给谁,我们工人们还想集资买下工厂呢,你们凭什么不给我们权力,凭什么不给我们机会,我们国家还没变色呢,你们就这么大的胆子?
       于子强很从容地面对着这一切,他不和任何人对话。从改制的第一天起,于子强就从地税局抽出三人,驻进无虑啤酒厂做税收特派员,直接向县长汇报工作。
       刚过一个星期,他们便向于子强报喜来了,仅人员分流增效这一项,啤酒厂每月就能增加税收六七十万元。于子强很高兴,产权制度改革已经初见成效,尽管他不喜欢丁人众的为人,可丁人众分流富余人员的狠劲儿还是让人折服。无奈的是那种手段他无法用在机构改革上,丁人众已经是私营企业家了,不再忌讳什么,可他还有数不清的忌讳。不过,丁人众矛盾下放的方式还是值得借鉴。
       企业的改制免不了触及一些人的利益,难免引起这样那样的争端,长痛虽然不会引起什么骚乱,若干年后企业破产了,工人们只能怨命,怨不了政府。然而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会使无虑县的经济萎靡下去。好的地方官要识大利而舍小义,要着眼于未来。于子强咬紧牙关,给公安局下死命令,必须维护好啤酒厂的正常生产经营。政府大院里静坐的人,闹腾不了多久的,谁也忍受不了没有收入的生活,早晚得出去找工作。
       丁人众终于能走出他的厂区了,他是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走出来的,当然,他是独自驾车出的厂区。他出去办事的时候,喜欢独来独往,尽管眼前危机四伏。丁人众从车库里开出的这辆轿车,人们都很陌生,他经常把陌生的车开进厂里来,也经常把陌生的车开出去。每逢这时,他都是出去办大事。
       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夜幕的掩护下,那辆车停在了尹为群家的楼下,谁在老厂长家出出入入,丁人众看得清清楚楚。尹为群送出苏雅和后,丁人众知道尹家不再有客人了,他推开车门,追进楼道,一把拉住了行动迟缓的尹为群。
       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尹为群认出了拉自己的人竟然是丁人众。他大吃一惊,厉声问:“你要干什么,想绑架我吗?”
       丁人众松开了手,笑着说:“到家里来看看你。”尹为群愤然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能安上啥好心眼儿!”丁人众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
       尹为群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丁人众,只顾自己爬楼梯,丁人众很殷勤地扶尹为群,却被他推开了。
       丁人众抢先一步迈进了尹家的门,尹为群想赶走他已经来不及了。丁人众一进门就对尹为群的老伴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开了,接二连三地为自己多年对老厂长的照顾不周而道歉,还把三十万现金摆在她的面前,以示补偿。老夫妻面对这么一堆钱哑然了,尽管尹为群表示出对钱的藐视,可老伴却明显被打动了。她劝说着尹为群:“小丁的好意你就领了吧。”
       尹为群气哼哼地说:“我拿了他的钱,就得为他消灾。”
       老伴也来气了,说:“你有病谁能给你消灾了?那得靠钱,没有钱,你就等死吧。”
       尹为群不说话了,他用眼角瞄了一下钱,又把头扭了过去。丁人众是何等精明的人,这细小的动作怎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的心凉快了一多半,沉着地等待着事情的变化。
       静默了好一会儿,尹为群把脸转向了丁人众,说:“别以为你花了钱就能收买我,我们照样干下去,直到把你推下台。”
       丁人众又是一笑,说:“老厂长,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闹也是白闹,县里对我是啥态度,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不信咱就试试。”说罢,丁人众伸手去拿那些钱。
       尹为群的老伴急忙护住,那神态像是别人要取尹为群的性命似的。
       丁人众原本就是虚晃一枪,见尹为群的老伴沉不住气,自然罢了手,他说:“还是老嫂子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没有老厂长打下江山,我丁人众哪能有今天的福分,我是谢恩来的,老厂长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尹为群皱紧了眉头,深深地叹口气,他说:“小犊子,拿这么多钱堵我的嘴。”
       丁人众说:“老厂长,我不想堵你的嘴,也不求你支持我,我是让你住院治病,钱不够,就让嫂子上我那儿去取,该骂我,你还骂我,不骂不长进嘛。”
       尹为群冷笑一声,说:“你越来越无耻了。”丁人众说:“做人难哪,这也是逼的。”
       再说别的也是多余了,丁人众起身告辞。
       老伴送丁人众的时候,悄声说:“老尹倔了一辈子,别指望他能说软话。”
       丁人众说:“老厂长是千里难寻的人才,我希望老厂长能出山,帮我一把。”
       老伴说:“别急,我慢慢做他的工作。”
       出了尹为群的家,丁人众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人嘛,也就是名利二字,于子强要的是名,拿多少钱也打不动,就让他风风光光地感觉到改制的巨大成功;尹为群失落了,得在钱上找回平衡,给他个平衡也就安稳了。
       一路上,丁人众十分自豪,这几年,他云山雾海地折腾,掩盖住了啤酒厂的所有真相。谁知道啤酒厂的实际资产最低也有两亿三千万呢?县长算什么,银行行长又算什么?他今后想什么时候耍他们,就能什么时候拿到掌心上来玩。
       水红飞回来了。水红当不了影后,也成不了主持人,水红乡音难改,在广播学院怎么也学不下去,坐飞机回来了。
       在北京的时候,她无数次地给丁人众打电话,不是电话没人接就是手机欠费。真是的,这么大的老板手机欠费,太掉价了。水红总是这样嘀咕。她根本不知道,无虑啤酒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水红打出租车从市里的机场回到无虑,还让司机帮她把箱包扛到自己的楼门口。拿出钥匙塞进防盗门,水红怎么也拧不开。这本是高级防盗门,对钥匙的反应相当灵敏,怎么就打不开了呢?她便用力地拧着钥匙,拧得房门“咔咔”直响。
       房门是自动打开的,里面闪出个非常富态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后是个小伙子,小伙子举着铁棒子,随时准备砸向水红的脑袋。
       水红吓得后退一步,大声质问着:“这是我的家,你们进来干什么?”
       老太太上下打量一番水红,也注意到了她身旁的箱包,相信这不是盗贼了,便让小伙子放下了棒子。老太太说:“这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们刚刚花了三十万买下的。”
       水红不相信丁人众会把她的房子卖掉,说:“这是我的房子,我还没同意呢,你们怎么住了进来?”
       老太太觉得水红不会对她构成危害,就让水红进来看看。屋里面目全非了。水红惊叫着说:“我的床呢,我的水床呢?”
       水红无家可归了,丁人众这个老东西卖房子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三十万就卖了这么豪华的住宅。拎着沉重的箱包,水红站在无虑啤酒厂的大门口,她要进去见丁人众。门口的保安不让水红进,说除非有厂长的电话通知。水红通过门卫的内线往厂长室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是原副厂长、现在做总协调的那个人。
       水红气呼呼地说:“告诉丁人众,就说我水红回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回电话说:“厂长说了,你不必进厂里了,厂里的全是生产人员,没有一个闲杂人,你已经被分配到厂门外的销售公司了,厂长让你到那里报到。”
       到了销售公司,水红才知道厂里发生的一切,丁人众已经狠到连情人都不放过的程度了。有人把水红领到了同样设在厂外的销售公司的仓库,指着仓库的一角说:“厂长把你的东西都堆在那儿了。”
       水红默默地走了过去,她的化妆用品、衣服、各种坤包都凌乱地堆在水床上,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水红蹲在水床旁,把从北京买来的各种高档水果一一掏出来,摆在了床上,这都是给她心爱的人买的,可她爱的人已经不爱她了。她的眼睛就这样痴迷地盯着水果,忽然,泪水滂沱而出,她大叫一声,扑上去,拼命地捏打着那些水果,直至稀烂。
       痛哭过后,水红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心上人会这么绝情,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站在厂外久久地等待。她不相信丁人众永远不走出厂区,她要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她希望丁人众能回心转意。
       丁人众终于开着三菱大吉普出来了,水红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幸亏那辆车的刹车性能好,才没有撞上近在咫尺的水红。
       水红哭了,抱着车的保险杠放声大哭。
       丁人众沉稳地坐在车里,他虽然舍不得水红,可他更舍不得的是每年花在水红身上十几万的费用,那足可以支付十几个真正为自己干活的人的工资。
       趁着水红用双拳向自己示威之际,丁人众挂上了倒档,快速地退到了另一条路上,瞅都没瞅水红一眼,掉头就开走了。
       水红彻底绝望了。
       没人同情水红,谁让水红不知廉耻地和丁人众混在一起来着!只有苏雅和还算同情她,匆匆地赶来。苏雅和不再顾忌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帕,擦拭水红脸上的泪。苏雅和边劝水红,边动员水红参加与丁人众斗争的行列。水红的参与能增强工人们的斗志,她跟了丁人众这么久,一定掌握了一些罪状。苏雅和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扩大统一战线,阻止啤酒厂落入丁人众的手中。
       水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更高的哭声回答苏雅和。
       黄昏时分,水红茫然了,她已经无家可归,她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求援的目光。没人理会水红的目光,苏雅和默默地操起了水红的箱包,将她领到了自己的家。
       苏雅和住的是简单的平房,有一间门房空着没人住。尽管门房很干净,毕竟低矮、潮湿、狭窄,水红无论如何也住不惯,她在那里整整哭了一夜。苏雅和很想去劝慰一番水红,却害怕她扑进自己的怀里,他阻止了自己的欲望。一想到水红的身体让丁人众摸得够臭了,他就感到恶心。
       第二天一早,苏雅和再次动员水红。水红没有答应,尽管她恨透了丁人众,可还是不忍心伤害他。她把箱包寄放在苏雅和的家里,要只身一人去市里最豪华的大富祥酒楼,那里有她过去歌舞团的姐妹。
       “你去那儿干啥?”苏雅和追问道。
       “当小姐。”水红一字一顿地说。
       苏雅和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没有挽留也没有阻止,一任水红的脚步声走出他的耳朵。
       工人们把矛头指向了县里,强烈抗议县政府搞什么狗屁改制。矛头的转移让丁人众松了口气,多少天来,他像个龟孙子一样窝在啤酒厂里,一动也不敢动。现在,他可以安全地回他江山小区的家了。
       丁人众打开房门,家里已经满是灰尘。随着何玉莲彻底地离开,他江山小区里的这所住宅已经很久没人操持家务了,他需要两个清洁工清扫一下房间,他操起内部电话,让小区的门卫寻两个人。
       江山小区的院外,时常蹲着几个木工瓦工水暖工清洁工之类的人。这里是无虑县的富人区,在这儿做些散工,钱容易挣。很快有人摁响了门铃,透过猫眼,丁人众看到有两个穿工作服的人等在门外,声称给丁老板打扫卫生。
       丁人众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危险,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进来的人竟然是化了装的秦二虎,跟他进来的人一声不吭地守在防盗门旁,看样子是来者不善。
       秦二虎满脸堆着假笑,双眼扫视着客厅,阴阳怪气地说:“丁厂长,挺阔气呀!”
       丁人众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慌张,依然摆足了架子坐在沙发上。秦二虎凑到他身旁,搂住他的肩膀,说:“丁厂长,你不是说事后还有重谢吗,还要安排我到厂内做保卫科长吗?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老躲着我?”丁人众从文件包里抽出二万元,扔了出来,说:“拿去花吧。”
       秦二虎说:“就拿这两个钱打发我呀,当我是要饭花子,你他妈的连天天陪你睡觉的水红都撵走了,还能要我?我他妈现在才弄明白,我是个啥,是你的石头,打过了人,没用了,就拿这几个小钱打发我。你想得美,我秦二虎不是好欺负的,我不当你的狗鸡巴挂牌经理,也不当你的狗腿子保卫科长了,老子不在你的啤酒厂干了,今儿个你得拿出二十万来,咱们一次性结清,今后各走各的路,不然,我要你的狗命!”
       说着,秦二虎亮出了一把锃亮的匕首,逼在了丁人众的腰间。丁人众瞟一眼那把匕首,说:“我就这两万块钱,拿不出二十万。”
       秦二虎说:“别啰唆,拿钱!”
       丁人众说:“我拿出两千万买啤酒厂,哪儿还有钱,不信你翻,翻出多少钱,你全拿走。”秦二虎说:“别跟老子耍花样,两千万都没伤着你的骨头,二十万拿不出?鬼都不信。”丁人众说:“钱是有,这么大的啤酒厂还拿不出二十万?关键是你得让我手里有钱啊。”
       秦二虎说:“我不管你手里有没有钱,二十万不拿出来,我立刻要你的狗命。”
       丁人众说:“谁的命也不是拿咸盐换来的,我手里实在没钱,就是弄死我,你也得不到钱,我有那么大的厂子,命没了,啥都没了,还能差你这二十万?你让我打个电话,让人给我送来二十万。”
       秦二虎说:“不能打电话,你报警了呢?”
       丁人众说:“你秦二虎一百条命也不值我一条命,我干吗报警?你要不信,我不打电话,我打传呼,说一句走板的话,你就拿刀往我心窝里捅。”
       秦二虎真的把刀顶在了丁人众的心窝处,说:“你打吧。”
       丁人众拿起茶几上的电话,给大荒打了个传呼,还加了个尾号“514”。
       大荒很快回电话了,问有什么事儿。丁人众说:“提出二十万,马上送家里来,急用。”秦二虎没有觉出丁人众耍手腕,刀尖就从丁人众的心窝处移开了。两个人耐心地等待大荒送钱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门铃响了。丁人众征得了秦二虎的同意,向门外大声问一句:“谁?”
       门外瓮声瓮气地答:“是我。”果真是大荒的声音。丁人众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秦二虎把刀藏在衣兜里,刀尖仍然对着丁人众。丁人众对守门口的那个小伙子说:“你到卧室里躲一会儿,别让来人怀疑上你。”
       秦二虎冲着小伙子一摆头,那个小伙子就躲进了卧室。丁人众打开门,大荒进来了。大荒说了句“二虎哥也在这儿啊”,秦二虎点了点头,随手关严了门。
       大荒开始往出掏钱了,一摞一摞的钱摆在了茶几上。大荒一边掏钱,眼睛一边瞄着秦二虎。大荒从收到传呼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丁人众遇到了麻烦,因为丁人众曾交代过他,一旦传呼中出现了“514”,就是我有事的意思。
       秦二虎一生也没看过这么多钱,心里怦怦直跳,真他妈的撑死胆大的,不吓唬一把丁人众,自己怎能拿到这么多钱?秦二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钱上了。
       趁着秦二虎注意力分散,丁人众渐渐地离秦二虎远些了。大荒瞥见了机会,最后从怀里掏出的不是钱了,而是一截钢鞭,他劈头盖脸地向秦二虎打去。
       秦二虎太关注钱了,反应迟了一步,刚刚将刀迎出来,大荒的钢鞭就砸到他脑袋上。秦二虎叫声“妈呀”,晕倒在地。丁人众冲上前去,掰开秦二虎的手,夺下了那把匕首。
       躲在卧室里的那个小伙子听到外面的叫声,想要冲出来看个究竟。大荒几步蹿到卧室的门口,大声喊着:“你敢出来,我就打死你!”那小伙子探出的头闪了回去,他无法夺门而出,打开窗子,想另找出路。
       大荒说:“跳吧,跳下去就摔死你。”
       透过客厅的窗,丁人众向下望去,几辆警车急驰而入,没过多久,传来了杂乱的蹬楼梯声,他知道警察来了,便走到门口,打开了防盗门,几个持枪的110巡警迅速冲进来,给刚刚苏醒的秦二虎和那个随他而来的小伙子戴上了手铐。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丁人众搂着大荒的脑袋,落下了许多年不曾流过的眼泪。入室敲诈抢劫,秦二虎起码要蹲十年大狱。
       尹为群住院了,他说这段时间操心太多,身体垮了下来。没有老厂长坐镇指挥,静坐示威等行动显出了后劲不足,再加上许多家庭还等米下锅呢。一时间,穿着无虑啤酒厂厂服的人蹬着三轮车满街拉客,成了无虑县城的一道风景。
       苏雅和并不甘心斗争的规模越来越小,哪怕就剩下他一个人也要斗争到底。静坐也好,示威也好,上访也好,上告也好,都没法引起县里以及市里的重视。上策走不了,只能走下策,那就是把仇恨记在获得岗位的人身上,逼迫他们不敢上班。
       苏雅和策划了这次秘密活动,他选择了留在岗位上的糖化和灌装两个车间的工人,把分流出来的这些工人分成组,每两个人盯住一个人,把他们堵在家里不让上班,让厂里的设备变成废铁。
       于是,两个车间在那天早晨差点儿唱起了空城计。
       整整两个车间的人迟迟没来交接班,丁人众就意识到出了问题,也猜测到了问题出自何方,对此,他早有防备。他立刻派出大客车,让警察跟着,一家一家地把工人接来上班,谁拦就抓谁。
       付生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守在那些工人家门口值得怀疑的人一律抓来了,逐个儿讯问,结果都招供是苏雅和策划的这次行动。付生民说:“把这个姓苏的抓起来。”
       丁人众问:“能判刑吗?”
       付生民说:“起码行政拘留十五天。”
       丁人众说:“十五天之后呢?这个小瓜蛋子还没长熟呢,不够一刀,等养肥了再切也不迟。”付生民说:“操,你他妈的抓人还嫌瘦!”
       县里的政府机构改革开始运行了,大体思路是套用中央国家机关的改革办法。
       突然袭击是于子强的一种策略,这次机构改革突然得让所有的常委都蒙了。那天开的是各部委办局副职以上干部大会,一星期前下通知的时候附加了一条——谁要缺席便就地免了谁,包括有病住院出差办事的。所以那天的会是十几年来无虑县唯一一次没人缺席的会。
       大会推迟了半个小时,于子强利用会前这么短的时间召开了常委会。短会的内容是通过于子强拟定好了的机构改革方案,方案非常简单,只有三条:第一条,机构精简成二十八个,附有剩余机构的名称及人员编制总数;第二条,男五十五、女五十无论是局长还是科员,全部退二线,不占人员编制;第三条,全部竞聘上岗,也就是局长聘副局长,副局长聘股长,股长聘科员。
       既然县长拿出了这么详细的机构改革方案,并且不是讨论而是通过,也就没有发表见解的必要了。常委们清楚地知道,县长没给他们别的选择。
       于子强扫了大家几眼,异常坚决地说出他说惯了的那句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于子强的改革思路得到了市委书记的赞赏,并到处推广无虑的经验。每逢介绍经验时,于子强总是推托掉,让常务副书记去讲。于子强并不认为自己的改革是成功的,那是财政没钱逼的,这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他不能说。另一方面,让常务副书记多露露面,让他产生将来能接县长的班的感觉,也能配合自己做做工作,免得在无虑总是处在孤掌难鸣的状态中。
       下一步,于子强该治理城郊的水泡子了,他要把这里改造成县里的绿色广场。
       指望财政拿钱是不可能的,于子强指派新组建的城环局搞出了个整体规划,他把这规划砍成了二十八段,按经济实力大小每个局分一段。当然有的局长愁于经费紧张,申请财政补贴,于子强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回去:“要钱没有,要局长我有的是!”
       所有的局长都体会出了于子强的强硬,上任不久,也都想表现一番,给县长留下好印象。再者说,局长这么少了,五大班子却没少,提拔的机会也就多了,谁也不想原地不动。于是,他们各显神通地搞来了资金,争着抢着加快施工的进度。
       最后的问题是广场中心的雕塑,于子强否定了所有的设计,那些设计都很花哨,根本没有无虑的特点。谁也不会料到,于子强最终选择的雕塑设计图案竟然出自一名小学生之手,那幅图案似乎有点儿象征意义,却说不出象征什么,它类似于火炬,细端详又不是,有点儿像街上卖的蛋卷冰淇淋,却没有那么规则,有人干脆说像地瓜。
       于子强对这些议论不置可否,不管像什么,这就是无虑县的标志了。丁人众没有放过表现的机会,那座四不像的雕塑由他出资二十万,安放在了广场中央。
       剪彩那天晚上,于子强又来到了这里。望着那座雕塑,于子强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他父亲就是吊死在那里的,那里原来有棵树,树被人砍了,可生长过树的那一方土地却永远也移不走。于子强始终牢记着那一方土地。
       广场的装饰灯亮了,无数条光束直射雕塑,雕塑的形态也就更像地瓜了。地瓜有什么不好,民以食为天嘛,三十七年前,没有地瓜,无虑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如今,支撑着无虑各行各业的少壮派,大多是那个时代出生的地瓜孩儿了。
       尽管人们都说广场的雕塑不雅,于子强还是坚持说:这就是无虑的形象!
       第十章 永远的甘薯
       苏雅和在大富祥酒楼里找到了水红,那里豪华得他连做梦都想不到。
       水红问:“没人追你呀,汗都湿透了。”
       苏雅和不回答,他惶惶如丧家之犬。直到进入了水红的房间,他才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苏雅和一直在坚持同丁人众作斗争,当他得到那个重要的可靠消息之后,就更坐不住了。有关方面透露说,某位重要的中央领导人将来市里视察,是乘坐专机来,甚至还说出了飞机降落的时间。苏雅和便马不停蹄地动员分流出来的工人,准备再一次集中行动。他要拦车告御状,他不相信中央领导会容忍底下这么胡作非为。
       中央领导飞临的日子一点一点地逼近了,苏雅和的行动计划也越来越成熟了,他甚至把行动的时间精确到哪一刻哪一分。苏雅和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租了十辆大客车,拉着几百名工人直奔市里的飞机场。
       然而,苏雅和又失败了。他忘记了丁人众的神通广大。
       天空中出现飞机影子的那一刻,付生民神兵天降,指挥警察将载满下岗工人的大客车,一辆接一辆推到了路边。苏雅和趁乱爬出车窗,悄悄地离开了现场,跑到了市里。
       苏雅和猛喝一杯水,接着说:“给我找个地方躲几天,等过了风声,我还去告丁人众,就是豁出这一条命,也要把他们那一串人弄倒,尤其是付生民,他现在是丁人众养的狗。”水红哭了,说:“别提丁人众好不?吃了他都不解我的恨。”苏雅和这才想起水红与丁人众曾有过的关系。
       水红给苏雅和买来隐形眼镜,并刻意地把他往丑里化装,还介绍他在酒楼里做维修工,专干爬天花板、修地沟等脏活儿。苏雅和并不介意,他需要的是安全。
       水红说:“这里安全得很,公安局都不敢进来查。”
       压在丁人众心头的阴云终于散了,闹事儿闹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闹出头了,再闹也闹不到联合国去。县公安局已经对苏雅和发出了通缉令,群龙无首的人们没有了主意,恐怕公安局不肯释放他们,纷纷写下不再闹事的保证书。一出公安局,他们就四下分散了,各想各的办法去谋求生路。
       反对丁人众的风潮就这样结束了。
       接下来,丁人众开始收拢人心,他给生产车间的工人增加了效益工资,又在各重要城市建立了无虑啤酒直销店,把分流出去的那些有一定社交能力的人任命为各直销店的经理,各自带回一批分流出来的人,反对丁人众的势力就这样基本上被分化了。丁人众这才敢频频露面,直言不讳地称自己是无虑县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资本家。当然,有些场合他不得不补充一句——是红色的。
       大富祥里的水红不甘心仅仅赚一些陪吃陪喝陪舞的钱,偶尔,她也陪客人上床。尽管水红入风月场时间很短,但却被列为市里的十大名妓之首,说水红不但漂亮,活儿更好。
       水红还是怕遇到熟人的,否则也不会把名字改了,除了贴心姐妹,大富祥里的人只知道她叫花独秀。水红给自己取这个假名,除了好记之外,还有一枝独秀的意思。
       这一天,水红接待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那个有了几分醉意的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睡“花独秀”。大富祥虽然暗地里是风月场所,却总是拿酒楼和洗浴中心掩饰,来的客人大多惺惺作态,在眉来眼去中成就好事,还从没有进门就嚷睡人的。
       走进包厢之后,水红认出了那人竟然是付生民。付生民只知道丁人众有过一个漂亮的小姘,却从没和水红见过面。水红是从电视里认识的付生民,电视里经常播付生民关于打击卖淫嫖娼等违法犯罪行为的讲话。丁人众也曾指着电视,笑着说,这个狗东西啥事都干。现在,水红正在体会着付生民的啥事都干。水红不喜欢付生民,态度也就冷淡了。她说:“我可不是随便陪人的,陪你说说话,你就知足吧。”
       付生民说:“别他妈的装了,不陪人,你到这儿干啥来了?我就要睡你这个一枝独秀。”水红说:“想独占花魁呀,回家取足钱再来吧。”付生民说:“回家干吗?我不信你那个东西是金圈,一万块钱还拿不下你一个晚上?”
       水红说:“买张好床也得万儿八千的,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
       付生民说:“咋的,没把老子当人物? 老子今天就拿你了。”
       说着,付生民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蛮横地说:“还要老子掏钱呢,不掏钱你敢不侍候我?老子送你去拘留所,判你个卖淫罪。”
       水红没有料到付生民干这种事也敢张狂。她只好承受了下来,反正自己是个烂货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他们是在新开的一间套房里做完的那事儿,付生民不想冤枉那笔钱,做得十分卖力。水红的身上沾满了付生民的汗,那汗味儿刺激得她直恶心。那一刻,水红对自己也充满了憎恨,再下贱再贪钱也不该让这狗东西给染了啊!水红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但总觉得洗不干净,为此,她几乎搓破了自己的皮肤。出了洗漱间,水红听到了付生民如雷的鼾声,他正像一头大棕熊,一丝不挂地沉睡着,嘴角还挂着满足之后的涎水。水红用膝盖顶了顶,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水红发现了付生民的枪。她眼睛一亮,突然决定拿走他的枪,让他为沾染自己付出代价。水红清楚地明白警察丢了枪会怎样,临出门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一眼付生民,心里说:再见了副局长,再见了大队长,你就等着被开除公职吧。
       水红捧着枪,像捧着炭火,放在哪里都觉得烫手。她必须快点儿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水红想到了苏雅和,便一头钻进了他的那间地下室。水红急不可待地说:“这是付生民的枪,我刚陪他睡完,他醒了非找我不可,你替我把枪藏起来,我得离开大富祥了。”
       苏雅和将枪收了起来,他翻着自己的衣兜,找出了几百块钱,想送给水红。
       水红将钱推了回去,指着自己的脸蛋说:“这就是钱,花不完,你自己多保重吧。”
       说着,水红俯过身,亲了亲苏雅和的脸,转过身,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一吻来得很突然,苏雅和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来了,他从心底涌出一种舒适感。可是,这个吻来得又太迟了。这世界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好的女人偏偏会被这么多坏男人糟蹋着呢?
       苏雅和破釜沉舟了,就用那支枪。
       现在,苏雅和的胡子已经长得老长了,脸上没有了眼镜,皮肤变得粗糙了,身体也消瘦了一大圈,如果不是留意地多瞅几眼,还真辨不出。苏雅和怀揣着那支枪,潜回了无虑。
       现在,丁人众基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渐渐恢复了从前所热衷的社交活动。丁人众什么都算计到了,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悄悄地逼近他。
       每逢天一黑下来,苏雅和就开始在县城里转悠了,他的目标就是各家颇有名号的酒店,他不相信丁人众会与世隔绝。这天晚上,苏雅和终于有了惊喜的发现——那辆丁人众经常驾驶的三菱大吉普,正停靠在一家大酒店的门外。真是天赐良机!苏雅和努力地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些,仔细地观察一番周围的环境,甚至开枪后逃跑的路线他都选择好了。他要在车的掩护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丁人众面前,一枪结果他的狗命。
       丁人众没有把宴会搞得过晚,在前呼后拥中,他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蹲在阴影里的苏雅和,心里像揣个小兔子,紧张得手心直出汗,原想自己会正义凛然地击毙丁人众,事到临头了他却紧张得要命。他安慰着自己,不要怕,我是为民除害。
       丁人众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笑得是那样底气十足。苏雅和从车的底盘下注视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腿,他将在他们走到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时一跃而起,让丁人众的笑声成为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就在丁人众接近三菱大吉普的一刹那,苏雅和蓦地显现出来,枪口直逼人群中间的丁人众。苏雅和不想说任何话,也没必要说什么,丁人众不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
       那一群人呆愣住了,突然出现的持枪人让他们的大脑出现了短路。苏雅和也迟疑了片刻,他迟疑的原因是因为发现了老厂长尹为群。尹为群正站在丁人众的身后,满脸笑容地僵在了那里。
       老厂长怎能与丁人众为伍呢?这个念头在苏雅和的脑子里只闪了一下,现在,不容他想得太多了,机不可失,他抠动了扳机。
       丁人众抢先那么零点几秒反应了过来,他顺势往地下一蹲,枪声就在他头顶炸响了。尹为群站在那里,愣愣地看对面的人究竟是谁,枪响的时候,他还在瞅那个人,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不是苏雅和吗,怎么糟蹋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胸口一震,有种凉丝丝的感觉随之诞生了,他摸了一下胸口,摸出了一摊血,他仅仅意识到自己要死了,就倒了下去。
       苏雅和一枪击中了老厂长的心脏。
       丁人众在地上打了个滚,扭头就跑。苏雅和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枪打中的居然是老厂长,他愣怔片刻后,所有的恐惧与紧张便全丢了。他顺着丁人众逃跑的方向追过去,不断地向丁人众发射子弹,打得地面上火星四溅。
       子弹很快打光了,丁人众却跑得没了踪影。苏雅和气恼地将枪一扔,跑向事先选好了的胡同。
       丁人众顺墙根逃进酒店的后门,一头扎进洗手间,将门插死,屁股往角落里一歪,便瘫倒了。丁人众喘息了好一会儿,那个长着胡子的脏男人还在眼前晃动。想着想着,丁人众的脑袋才开窍,那个人不是苏雅和吗?
       苏雅和没有走远,他潜入了啤酒厂的销售公司。
       他手持一根铁棒,积蓄着愤怒的力量撬开牢固的铁锁,进去后一顿横扫,砸碎了无数箱啤酒。最后,苏雅和操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扯过自己随身带来的具有祭祀意味的公鸡。公鸡惊恐不安地叫唤着,企图垂死挣扎。在苏雅和的脑海里,公鸡演化成了丁人众,他手起刀落,一下子斩掉了公鸡的脑袋。无头公鸡折腾到了那张遗弃的水床上,不断地打转转,一腔热血全喷在了水床上。
       苏雅和走到一面白墙前,操起还在滴血的鸡头,用力写上一行血字:丁人众,我早晚得砍下你的脑袋。写完,他轻蔑地将鸡头弃在水床上,仿佛扔掉的是丁人众的脑袋。
       公鸡的血流尽了,也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那些水红捏碎了的水果早已腐烂,整个水床被霉菌染成了腐败之色。公鸡流淌出去的血凝重地和这腐败之色融合在一起,硕大的绿头蝇率领着蚊虫们正在恣意地享受。
       丁人众闻讯赶到啤酒仓库时,苏雅和早已逃之夭夭。望着墙壁上那行血字,丁人众的耳畔又响起令他心惊肉跳的枪声。丁人众直奔县公安局。他随身携带着一张十万元的支票,悬赏缉拿苏雅和。
       苏雅和没有登火车,也没有上长途公汽。他知道,现在的通缉令几分钟就能发往全国各地,车站是最危险的地方。苏雅和搭上了一辆返回内蒙古的大货车,与杂货混在一起,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他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座蒙古包,他陪同这家主人,过起了孤独的游牧生活。
       平平安安地度过了百余天,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四处游荡的牧民们又回到了定居所,苏雅和也跟着这家牧民回到了充满歌舞和欢乐的人间。经过几个月的调整,苏雅和被警察追杀、受鲜血淋漓的老厂长谴责的噩梦越来越少了。失眠的时候,他就想自己真是废物,丁人众都快把胸脯送到枪口上了,自己竟然没有打中。
       回到定居点,眼前都是陌生的面孔,蒙古族人热情好客,根本没把苏雅和当外人,成天有人请他吃肥羊喝大酒。苏雅和不胜酒力,几乎天天喝醉。
       有一天酒醒的时候,苏雅和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处在不断的颠簸之中,睁眼一看,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他的双手被铐上了,警车在崎岖的草原上奔驰,两个来自无虑县的警察把他卡在了中间。
       苏雅和被押上了火车,开始了漫漫长途。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他要设法逃出去,宰了丁人众,自己死也值了。苏雅和开始动用自己的智慧了,他不断地对警察说,拉肚子了,必须上厕所。警察也不想把整个车厢弄得臭气熏天,就答应了苏雅和的要求。
       进了厕所,插死门,苏雅和开始了他的逃跑计划。他很早就作好了被抓的心理准备,一截崭新的钢锯被他时时藏在鞋里。现在,他拿了出来,和着火车的节奏,一下一下锉动车窗上的铁栏杆。警察在外面敲着门,问还有完没完。苏雅和佯装肚子痛得厉害,让警察再等一会儿。就这样,苏雅和一路上不停地上厕所,渐渐地将那两根铁栏杆锉得仅仅相连一点点儿了。他就要远走高飞,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了。
       最后一次将自己关进厕所,苏雅和选择的是夜里,他刚插死厕所的门,就迫不及待地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新钞票,叠成了窄窄的长方形。一路上,苏雅和不断地研究手铐的机械结构,他是理科大学的高材生,这么简单的机械原理怎能难得住他?任何机械都有缺陷,手铐也不例外。
       苏雅和将新钞票插进齿孔,托起卡簧,一点一点往外带,这样,手铐一个齿一个齿地松落下来,直至彻底打开。苏雅和心情豁然开朗,他一用力,掰开了铁栏杆。打开车窗,风呼呼地从车外灌进,苏雅和的心怦怦地跳着,身体快速地探出车窗。
       寒风猛烈地刮着,苏雅和的身体却热血澎湃。他悬在车体上,眼睛向下看去,他要选择一个平坦的地方跳下去。列车上的灯光在路基旁快速闪动,苏雅和无法看清哪儿是最佳跳车的地方。只能凭模糊判断了,苏雅和闭上眼睛,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扑了过去。
       那一瞬间,苏雅和有了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他似乎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像古代侠客那样,轻盈地飞檐走壁,易如反掌地手刃了丁人众。他在飞舞中发现了水红,他不计前嫌,携着水红,云游四方……
       警察很久很久没有等回苏雅和,拼力敲着厕所的门,里面毫无动静,他们以为,苏雅和在里面自杀了,喊来乘务员,打开厕所的门。迎接他们的却是浩浩荡荡的寒风。
       两个警察在下一站下了车,找到当地警方,沿铁路线寻下来,在两站的中间,他们发现了一摊血。顺着血迹向路基下寻过去,寻了二百多米,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一个人,翻过身一看,正是苏雅和。
       苏雅和的身体钢铁般坚硬。
       惊悸过后的丁人众重新恢复了深居简出。丢掉了工作的付生民乞求起了丁人众,丁人众给他一个保卫科长,狗一样地使唤着。
       告状事故虽然未酿成严重后果,但终是制止不及时,延误了接待首长。中央领导虽没说什么,但市里、县里的头头儿们还是感到了不好受。县里的班子将这桩过错以及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记在了于子强的身上,联名上告信由地下转到了公开。市委书记、市长因为接待失误的事儿窝了一肚子火,开会研究干部的时候也就没人再说于子强精明能干了,很自然地要给他挪挪地方,至于究竟挪到哪个位置,目前还没有合适的空缺,等等再说吧。于是,于子强暂时被吊了起来。
       消息公布后,县委书记陈文佐结束了在省城的“治疗”,也接受了市里“收拾烂摊子”的重任,奔回县里为于子强送行。就在城郊那个建成不久的人民广场上,陈文佐与于子强进行了他们在无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话。
       陈文佐说:“于县长,我养病才半年多,你就把县里治理得井井有条,真是年轻有为啊。”于子强说:“我不再是县长了,你就直呼其名吧。”陈文佐说:“于县长,在无虑做惊天动地大事儿的人,都是于姓的人,你不至于不了解文革前的于立法于县长吧?”
       于子强从陈文佐的眼神里读出了些内容。他到无虑之前就有所顾虑了,三十年来他一直掩盖着和于立法的父子关系,原先怕的是受连累影响自己的前途,后来怕的是伤了父母的心,来到无虑后怕的是人们说他是回来报仇的。他的干部履历表上,从来没出现过亲生父母的名字,只有为数不多的至爱亲朋知道他的身世。现在,他不再顾虑什么了,功过自让人评说。
       于子强在他父亲过世的地方,坦然地说:“那是我父亲。”
       陈文佐不住地点着头,模棱两可地说:“你们父子俩太像了。”
       两人继续在广场上走着,参观着一片片草坪和一汪汪池水,最后便停在了那座雕塑旁,眼睛共同向上望去。
       陈文佐说:“于县长,这雕塑我怎么越看越像地瓜呀?”于子强微笑地看着陈文佐,说:“地瓜不好吗?地瓜养人啊!”说着,他流畅地背了一段“甘薯书序”……
       无虑啤酒厂又一次改名了,改称中外合资无虑啤酒集团,外方是香港老板。虽然香港回归了,可无虑县仍然习惯叫港商为外商。合资的事情是丁人众的儿子丁自然撮合的。
       港商是个比丁人众稍稍年轻一些的女富婆,港商经常听丁自然讲有关无虑县的传说,觉得很有意思,让丁自然陪着在无虑泉旁转一圈,还在无虑啤酒厂那间宽敞的会客室里坐一坐,末了,扔下一千万港元。一千万港元,虽然不足无虑啤酒厂总资产的二十分之一,却也是久旱逢甘霖哪。丁人众为了把啤酒厂改制到自己手里,使尽浑身解数,流动资金已经紧张得捉襟见肘了,这几个月,县里的税收看得又特紧,一分钱的税也拖欠不得。丁人众又陷入了资金紧张的窄胡同。
       丁自然救了丁人众的驾,还获得了合资这块金字招牌,无形中又抬高了“无虑”牌啤酒的声誉,加快了啤酒的销售。更重要的是,丁人众借此机会,把企业的法人代表的名字改了,企业的法人是丁自然。丁自然出任中外合资无虑啤酒集团的总经理,丁人众则是董事长,依然掌管着一切事务,儿子学业未完,等到获得学位之后,才能回来掌舵。
       丁人众有丁人众的打法,尽管儿子暂时不能回来管理企业,可企业已经是儿子的了。全国人大正在讨论继承法,一旦有一天公布实施了,这么一大笔资产,儿子想要继承下来,不知得上多少税呢。
       改制以来,丁人众只讲利益,不讲任何情面。他知道,自己的朋友遍天下,却没有一个真朋友。他的交际再也不像从前那么频繁了,企业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丁人众闲暇也多了起来,有时,他也想一想生活中经历过的女人。她们都有可爱之处,可他为了获得无虑啤酒厂,让她们为自己牺牲了许多。
       他什么都得到了,却失去了很多。他没有了爱,活得很孤独。现在,他更加思念的是远在香港的儿子丁自然。
       半年后,丁自然回来了。
       丁自然从香港飞到北京,连机场都没出,又登上了飞往市里的小飞机,最后才沦落到民间。
       丁自然在香港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他一位同学的母亲,那位香港富婆。富婆的丈夫在美国经商,在纽约的商界小有名气。丈夫有外室,常年不回家。富婆寂寞难耐,想找个可心的男人陪伴,却始终遇不上两情相悦的男友,更重要的是她觉得香港的男人不可靠,情感没怎么培养,就有了上床的暗示,染上性病、艾滋病就麻烦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丁自然被他的同学带回了家中。富婆暗地里喜欢上了这个小帅哥,香港人普遍认为大陆仔诚实,不像海外华仔那么狡猾。
       富婆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几岁,若不是后来他的同学称富婆为妈,丁自然误以为他们是姐弟关系。富婆很健谈,声音又软又甜,时而用广东味儿的普通话,时而用美国味儿的英语,畅谈天南海北天文地理,商贸金融域外风情,听得丁自然入了迷。
       从富婆这里,丁自然得到的知识远远大于校园,他渐渐地对校园不感兴趣,把很多时间用在了陪富婆上了。有那么一天,富婆睁着那双潮湿的眼睛,从哲学论到了心理学,又从亚里士多德论到弗洛伊德,最后论到了男人的性心理与女人的性心理,性爱与文明,性解放,抚摸与女人的快感。
       说到最后,富婆不说了,双手蒙住脸,两行眼泪从掌心泄露出来。丁自然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富婆不再是同学的母亲,更不是自己的长辈,而是一个可怜的小妹妹。他掏出手帕去哄她去劝她去给她擦眼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很自然了。丁自然曾在半夜里偷看过香港台播放的生活片,已经明白了男女之事,正值青春期,他承受不起最浅显的撩拨,一冲动就做成了那事儿。
       那一次,丁自然滔滔如汛期的黄河,之后,他的腰如同被抽了筋,弓成虾形,养了好几天才恢复元气。富婆安慰着他说,男人的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以后悠着点儿,慢慢地就会了技巧,不像笨熊似的瞎用劲儿了。
       此后的日子,丁自然便和富婆形影不离了,他开始陪着富婆周游世界,除了不去美国,他们走遍了欧洲,游遍了东南亚,抚摸够了大洋洲的袋鼠,甚至来大陆感受黄山的烟雨。疯疯狂狂、痛痛快快地爱过一阵子,富婆送给了丁自然一千万港币,富婆是个有家室的人,不可能与丁自然天长地久,她需要的是激情,需要的是质量极高的性爱交流,她不想让他们之间在索然无味中结束,她要把最美妙的感觉永远印在生命的旅程中,她需要的是永恒的美好。
       跟随富婆周游了半个世界,丁自然大开眼界,又有了这一次丰富的情感经历,丁自然简直是脱胎换骨了。回到无虑,丁自然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老爹丁人众叫板,市场是无情的,竞争是无情的,他必须淘汰他的父亲。既然企业法人已经更名为丁自然了,丁自然就有权驾驭这个企业。
       除此之外,丁自然有必要向父亲发泄压抑了十多年的仇恨。现在,父亲把机会给了他,他决不能放过。
       就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父子俩的眼睛僵持住了。丁人众说:“啤酒厂早晚是你的,何必这么急呢,还有好多酿酒的知识你需要学习。”丁自然说:“既然企业法人是我,我必须行使法人的权利,要不,你把法人重新换回是你。”
       丁人众说:“傻孩子,现在你不当企业的法人,将来再做法人,可要交一大笔税呀。”
       丁自然说:“你不是从政府手中接过的企业吗?你再给送回去吧。”
       丁人众说:“你胡说什么,你知道你爹为这个企业付出了多少心血吗?你爹几乎拿生命做赌注,才把企业搞到手。”
       丁自然说:“既然企业已经是咱们家的了,爹管和儿子管能有多大的区别,你不让我尽早地进入角色,将来我能管好吗?”
       丁人众说:“我还不到五十岁呢。”
       丁自然说:“你的管理方法已经比八十岁还落后了。”丁人众说:“你放屁,这个企业是我搞到手的,凭什么让你管!”丁自然说:“好吧,你管吧,你把港商投资的一千万给我抽出来,从此以后,我跟这厂子没关系,你把法人代表的名字改成我弟弟吧。”
       小弟还不到十八岁,没有做法人代表的资格。丁人众万万没有想到,年轻的儿子摆出了咄咄逼人的架势,非要逼退他不可。真要抽走那一千万港元,丁人众立刻就会没咒念了。好在是自己的儿子,若是别人,他决不让步,再难也能想出几条对付的计谋。丁人众想,这样也好,儿子迟早要出来锻炼锻炼,不折腾个头破血流,长不出见识来,到时候不还得老子出来收场?
       万般无奈,丁人众只得把权力交给了儿子。丁自然毕竟在现代管理模式的环境中生活了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人家的管理方式,上任后,一切做法与他父亲大相径庭。第一件事是给尹为群和苏雅和的家属送去了抚恤金,对死难的职工表示慰问。第二件事是硬气地用光了富婆赠的一千万港元,买断了销售公司五百名缺乏推销能力职工的工龄,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和无虑啤酒集团脱离关系。接下来,丁自然完全套用了西方的管理模式,用精神和物质等各种方式,想方设法地调动职工的积极性。
       渐渐地,职工们忘记了自己是在给丁人众干还是丁自然干,或者是给他们的车间班组的头头儿干。他们深刻地感受到了给钱干,给自己的幸福生活干,是最不吃亏的事情。
       丁人众没有想到儿子会干得这么出色,他虽然还保留着董事长的头衔,实际上已经不管事儿了。丁人众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研究中医和药酒方面了。他经过研究,终于弄明白了,菟丝子的药效实际上是很一般的,只有搭配在别的药中,才有一些作用。
       于子强离开无虑后,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市里才想起用他。他被任命为水源工程建设副总指挥,辽西各大城市普遍缺水,他们的城市也不例外。虽然这是很重要的角色,于子强真正的职位却始终悬在半空,没给落实。从表面上看,于子强对工作依然充满热情,水源建设安排得有条有理,可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北京。母亲知道了发生在无虑的事情,也知道儿子不再是无虑的县长了,打电话哭个不止。
       于子强对母亲叹着气,说:“官身不由己呀。”老太太说:“我会把你弄回北京的。”
       过了三个月,市委接到中组部和中央党校共同发出的一份通知,让于子强立刻动身参加学习。同时,省委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来到市里,与市委的主要领导谈完话后,一同将于子强送上赴京的火车。
       这一期中央党校招收的学员是地市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中组部直接下名单让于子强参加学习,就等于向人们宣布,于子强将是地市级干部的候选人,从而也等于否定了于子强在无虑县犯下的所谓的“错误”。
       陈文佐代表无虑县也来车站相送,送行的人基本上都是副市级,陈文佐的位置排得很靠后,完全没有了在无虑县人民广场送于子强时的那种盛气凌人。于子强觉得,陈文佐在无虑县很威风,现在却显得那样渺小。风吹起了陈文佐的头发,于子强看到,陈文佐的头发根一厘米以下的地方全白了,显然回无虑这段时间里,忙得忘了染发。
       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于子强终于见到了那位中央领导人。当中组部的人介绍于子强是无虑县的县长时,那位中央领导人笑了,说:“你很厉害呀,外国人在网上说你的人民不欢迎我。”
       于子强说:“不是的,是我的县长没当好。”领导人说:“很好,很好,和你父亲一样好。”
       于子强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没想到,中央领导能知道一个县长的甘苦。
       (本文有删节,全文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专家点评:
       毋庸置疑,通俗文学(或说传奇作品)存在的意义远远不止于娱乐性,它可以与纯文学一样关注重大、严肃的社会问题,弘扬时代主旋律,乃至为民请命。就《江山无虑》而言,正是因为它对国企改革深层次矛盾的着力探讨,显示了强烈的时代感和丰厚意蕴,给读者带来了深层感动。
       作品通过对县一级国有企业改革的描写,展示了时代大趋势,表现出了作家直面当下、表现社会复杂矛盾的勇气。改革是我们的千秋大业,既关系到国计民生,又连接着民族和国家的未来命运。无虑啤酒厂的改革表征了县级国企转轨改制的一些积极探索,不仅给我们带来生活新景观,而且通过对新形势下工人生存命运的关注,体现了作家浓厚的人文情怀。
       改革绝不是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它不仅充满了种种深刻的矛盾,甚至会让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江山无虑》通过对无虑啤酒厂改制一些深层次矛盾的探讨,给读者带来了许多深刻的启示或警示。明知丁人众是啤酒厂的一条大蛀虫,但为了顾全大局,又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于子强这种熊掌、鱼肉不可得兼的用人选择,既对传统的德才兼备的用人标准提出了挑战,也显示了市场经济时代人才使用上的某些尴尬处境。同时,作品不仅提出了经济领域反腐形势的严峻,而且反映了改革过程中提高干部政治道德素质对于维护国家根本利益的重要性。还有,如何全面推进政府机构改革、如何防止陈文佐那样的掌权者在改革中形成的历史惰性、啤酒厂转为民营后如何运作以保持企业的活力等等,都是作品提出的迫切而令人深思的问题,显示出厚重的意蕴。
       作品生动地刻画了一批内涵丰富的人物形象。于子强是作品正面刻画的改革人物。作为一县之长,他是改革的决策者与组织者,其态度、水平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关系到无虑国企改革的成败。于子强不但秉承了父辈的民本思想或公仆情怀,而且不乏为人处世的精明与韬略,特别是熟稔经济工作,因此能在复杂的改革环境中立于不败之地。我们知道,改革需要这样高素质的地方领导干部。丁人众是一个野心极大,也不乏魄力与才干的经济时代弄潮儿。卑微的出身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权力欲望,从政的经历又使他成为深谙权术的人精。通过丁人众这个人物,作品不仅生动地画出了一批畸形企业家的肖像,而且深刻地反映了权力经济对改革的严重制约。除此二人外,其他如陈文佐、尹为群、张迈及苏雅和等,都承载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内涵,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后想指出,由于叙事节奏发展较快,有些情节——如丁人众如何使啤酒厂大打翻身仗、陈文佐对无虑改革的直接阻力等,没有得到充分展开,因此给作品留下了一定的缺憾。
       (文艺评论家、文学博士、中南民族大学副教授吴道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