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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百态]惊天劫钞案
作者:伊 梦 丹 亚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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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案惊天,惊不破社会的黑暗;奇情撼世,撼不醒沉沦的人性。天地悠悠,空余悲壮之气;红尘滚滚,难掩生死挚情!
       楔子
       入秋以来,连降大雨,通往江西省“战时省会”泰县的公路有些招架不住了。
       最初,选中省城西南八百华里的泰县作为江西省政府“转进”的“战时省会”,也是智者千虑。泰县地处岭南余脉的丛山腹地,出入唯“孔径”——一条古代留下的“官马驿道”,不通汽车。这样闭塞的所在,在南犯势头咄咄逼人的日寇面前,不啻屏障。日军猛烈的追击止住了,在泰县东北乡十八铺以北30里、进入山区前的丘陵地区驻足扎营,不敢贸然进犯。可是在庆幸之余,惯于在安逸中过日子的官员们突然发现了“智者千虑”之后的“必有一失”。出入无公路,敌寇进犯困难,但蜗居其间者的生活也困难。弹丸之地的泰县城,陡然剧增比常住人口多一倍的逃难者,日常起居所需的一应物资无不紧缺,难以为继。这种局面,如何坚持“守土抗战”?没法子,趁日寇攻势稍顿,抓紧开修公路。向南,衔连大后方,向北,接通沦陷区,中间留一段敌我双方均不驻兵的“非军事区”。不知何故,这种缓冲,日本人也默认了。于是公路通称“战时国道”。
       不过这急就章的“战时国道”质量太差。司机称之为“晴天洋(扬)灰路,雨天烂泥塘”。眼下秋雨滂沱,“战时国道”烂泥翻浆,吓得司机都不敢出车,生怕抛锚。空旷的公路上,半天才有一辆车过往,司机小心翼翼,像是驾车走钢丝。
       偏偏有人雪上加霜。
       泰县城南20里的老鹰口路段,陡壁峭然。此刻,崖上壁虎般贴着一个小个子的人,正把几管黑乎乎的玩意儿塞进岩缝。不一会儿,他手上牵着一条导火索,溜回公路上,一脸兴奋地跑近公路中央立着的一个高大汉子:“大哥,妥了!”
       高大汉子有点儿不放心:“你这法子行吗?”手指着他小臂上挽了一圈的导火索。
       “放心吧,煤油浸透了,石头碰碰都冒火。”他扬扬手中的导火索,扬出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儿,在密密的雨雾中弥漫。
       “走,上山!”汉子扯一把小个子,绕上老鹰口背面的松林山坡。山坡上,匍匐着二三十名身裹雨披的精干汉子。风雨中,小个子从贴肉口袋里掏出油纸包裹的火柴,小心翼翼地连擦三根,都被山风刮灭。焦灼中,高大汉子一拍脑袋,骂自己:“嘿,混球儿!”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锃亮耀眼的防风打火机——
       这打火机,足有10支装“强盗牌”香烟盒大小,黑漆漆发亮的镀铬底色上,镌一朵白色的花。花很漂亮,但既不像牡丹,又不像菊花,很少见。
       导火索顺利点燃了,暗蓝色的火苗“吱吱”作响,顺着导火索,不畏风雨,迅即向前蔓延。导火索的火头渐次越过松林坡,爬上老鹰口。俄顷,震天撼地一声闷响。高个汉子朝身旁匍匐的一群汉子一扬手:“弟兄们,上!”
       待这一群人从山坡上冲下公路,但见从老鹰崖上炸塌的大堆乱石,如陡起的小山,把“战时国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半小时后,一辆由武装宪兵押送的美国“道奇”中吉普被劫持了。
       高个汉子领人攀入密遮篷布的车厢,但见车厢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尺见方的黑色铁皮箱。数数,足足48口。
       性急的小个子手脚利落地撬开了一口——
       天哪,这是什么?
       铁皮箱里,一捆一捆,方方正正叠放着崭新的钞票——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发行的法币,而且全是50元、100元的大面额。
       “大哥!”小个子仰起脸,嗓音颤抖了。
       高个汉子目不错珠地死盯着满箱钞票,半晌才下令:“撬了,全撬了!”
       小个子又连撬开两箱,与第一箱一模一样。高个汉子喝止:“别撬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48口铁皮箱里装的,全是大面额的新钞票。高个汉子蹲下身,抓起一叠新币,手禁不住发抖。好半天,他耸起铁塔般的身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扛上,走!”
       老鹰口目睹了这一幕,记住了这个不该忘记的时刻:民国二十九年(公元1940年)九月十三日午后四点。
       “战时省会” 硝烟不染却生爱
        巨款遭劫冠盖云集细分析
       东方川认识夏竹影的时间并不长,才三个月。
       那天,省警察总队闻光亮总队长难得公余闲暇,踱步府前街,随口问了问警务区各项工作,就让警务区主任东方川陪他上史公馆转转。
       这个嵌在崇山峻岭中的山区小县自从成了“战时省会”,一夜之间冠盖云集,应了泰县百姓一句话:厅长处长满街走,秘书科长多如狗。闹中取静的府前街成了省党政军机关厅处长们的公馆区。这就忙坏了担负治安重任的省警察总队。为了官员们的安全,省警察总队专门设了一个府前街特别警务区。然而,在官场酬酢中,闻光亮唯独对省府民政厅厅长史云同另看一眼。史云同早年留学东瀛,毕业于知名度甚高的早稻田大学。闻光亮自己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出身。两人之间,惺惺相惜。而且史云同一如闻光亮,颇有些清官廉吏的狷介,不抽(鸦片)不嫖不赌,唯好古籍辞章,与三几同好吟哦唱和,甚对他的胃口。对于史云同,东方川亦敬佩有加。何况,史云同手上还执掌着对他升迁委派的裁夺大权。
       巧得很,这天史云同正闲着。见闻光亮携东方川来访,兴致盎然,三言两语就谈入了港。兴之所至,史云同突然提议:“光亮兄,不才刚从陪都重庆为小犬请来一位家庭教师,乃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六艺皆精,尤擅音律,堪当才女。光亮兄难得光临舍下,又谈得这么尽兴,不如锦上添花,请我的‘女西席’当场献艺,以增你我谈兴,如何?”
       这番盛情美意,闻光亮自然拊掌称颂。
       须臾,一位身着淡青衫裙、长身玉立的窈窕淑女从楼上飘然而至,向客座居中的闻光亮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颔首致意。又一瞥闻光亮座后长背椅上的东方川,淡淡一笑,长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柔光。在东方川,这一颦一笑,却如电闪雷击。只见她再不流连,径自走到客厅一角的钢琴旁,顷刻,肖邦的《G大调夜曲》便从她的纤纤十指间淙淙淌出,如山涧清泉,在温馨的客厅里婉约流泻。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过了好一阵,方听闻光亮率先击掌喝彩。显然,女家庭教师琴艺精湛,寥寥一曲,就征服了座下主客。
       东方川叹服之余,更多的是被这位花容月貌的女家庭教师身上那股淡雅高贵的气质所折服。无论是在过去的省城,还是今日的“战时省会”泰县,名门淑女他见多了,可谁也不及眼前这位的卓尔不群。以至听了闻老总和史厅长的同声赞赏,东方川竟一言不发,有点儿痴了。
       也许是未听见身后的掌声喝彩,闻光亮突然扭过头问:“东方,你不觉得此琴此艺殊堪嘉许?”
       东方川如梦初醒,脱口而出一句唐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我真陶醉了?”
       “好!高山流水,俞伯牙当断琴感念知音。来来来——”史云同起身一把拉过东方川,一直拉到钢琴边,介绍,“这位,夏竹影女士。这位,闻老总的高足,本省警界的后起俊才,东方川警官。”没容东方川开口,夏竹影先张了嘴:“幸会幸会!”翩然起身,伸出一只白润纤手,笑得很甜:“适才,东方警官过誉了。”看来,东方川的赞誉,她很受用。
       “夏小姐不必过谦。从没听谁把肖邦的夜曲演奏得如此声情并茂,如临其境。”
       这是内行的夸赞,夏竹影不由深深看了东方川一眼。
       史云同是阅尽人间春色的过来人,见东方川和夏竹影这番光景,索性凑趣:“好好,二位既然流水遇知音,何不一歌一琴,来个珠联璧合!”说罢,率先鼓掌助阵。
       在往日,东方川决不会轻率地在长官面前放肆。可今日鬼使神差,面对夏竹影,不禁喉头发痒,当即顺坡下驴地响应:“那好,我就献丑了,请夏小姐弹一曲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值此全民抗战正酣之际,一曲《满江红》唱得壮怀激烈。一曲歌罢,自然博得满堂喝彩。夏竹影抬眼看了看东方川,由衷赞道:“东方警官的歌喉,黄钟大吕,美在阳刚。”
       受到夏竹影的褒奖,东方川热血沸腾,凝望夏竹影的眼里满是深意。
       接下来的日子,东方川像被一股魔力牵引着,隔三岔五地出现在史公馆的客厅里,却再也没机会聆听夏竹影的婉转琴声,更别说“一歌一琴,珠联璧合”,有时甚至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只点头一笑。夏竹影的笑是淡淡浅浅的,但每落入东方川的眼里,总是让他心头一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东方川时常在心里盼着能有一日向心上人细诉衷肠,孰料,就在此时,一桩惊天劫案发生了。
       接到命令匆匆赶到闻光亮办公室的东方川,惊异地发现,满屋冠盖云集。
       闻光亮身边,一左一右,坐着泰县警备司令、陆军少将赵锡丰和省实业银行钱行长。以下,依次坐着本省治安当局的头头脑脑。闻光亮点头示意东方川坐下,打量一遍座下诸位,向左右征询道:“锡丰兄、钱行长,可以开始吧?”警备司令和银行行长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不约而同地欠身附和:“开始,开始。请闻老总主持。”
       闻光亮也不谦让,挺直胸背:“那好,现在开会。先请省实业银行的督察科长和宪兵八团的弟兄们进来,报告案发经过。”
       门开了,进来一行8人。领头的是穿黑色中山装的省实业银行督察科王科长,身后跟着6个已解除武装的宪兵,殿尾的是穿一条油渍麻花工装裤的司机生。一个个神情沮丧,灰头土脸。
       案发经过由王科长介绍:
       “昨天下午4点,卑职奉钱行长之命,从大后方押运48口铁皮箱返回泰县,行至老鹰口地段,发现大雨引发山洪,老鹰口塌方,阻塞路面,有二三十个披雨布戴斗笠的民工在抢修。没办法,只好停车等待。谁知车刚熄火,这些修路的民工突然转身,个个白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蜂拥而上。没等我们作出反应,就被拖下车来,强行卸下武器,蒙上眼睛,堵住嘴巴,连推带扯上了山。磕磕碰碰地转了好一阵,才把我们一个个分开反绑在树上。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要不是被猎户发现,还不知如何下场。等到猎户为我们松了绑才发现,宪兵团弟兄的驳壳枪一支不少,都丢在他们脚下。那位猎户说,老鹰口与我们被绑的地方隔了一座山。等他领我们赶到老鹰口,战时国道还被塌方堵着,可我们押运的48口铁皮箱一只也不见了,连中吉普也被推下了悬崖——”
       “喂喂,打住打住,”正当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王科长讲述时,有人不耐烦了,“你左一个铁皮箱又一个铁皮箱,那48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这一问单刀直入,道出了大多数人心中的疑惑。
       王科长吞吞吐吐:“不……不知道。银行规矩,不需要知道的,押运人员一概不得过问。不过,依我猜测,可能是……是钞票。”说罢,惶惶然偷望一眼坐在上方的钱行长,赶紧垂下了眼皮。
       “行了!你们先下去。”闻光亮及时挥手让王科长一行退下,并起身随后亲手把办公室门关严,这才对钱行长说:“钱行长,你给在座各位交个底吧!”
       钱行长有些魂不守舍,半晌才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兄弟理当奉告,理当奉告。”这副模样让座下的东方川觉得好笑,一贯满面春风神采飞扬的他今天怎么成了“呆头鹅”!
       “诸位。”钱行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嘶哑,“48口特制铁皮箱里,装的全是钞票,中央银行即将发行全国的50元和100元面额的新法币。每箱50万元,总共是2400万元。”
       一语惊四座。满屋子的治安首脑如雷贯耳,全呆了。2400万!太多了!前几年,上等白米才卖5块钱一担。眼下,泰县城里虽说物价日涨,可一担米也没超过10块钱。2400万,若按时价买大米,那是240万担,足够泰县30万人吃3年!
       不知是谁下意识地把这笔米账算出了声。钱行长一听,惨白的脸上露出苦笑:“要是劫匪用此巨款来买米就好喽。”在座的都是精明角色,心里都清楚钱行长的担心所在:这笔被劫巨款一旦进入市面流通,漫说小小泰县,就是陪都重庆的市面也经不起这笔脱离了银行调控的巨额现金折腾,那真如一匹脱缰之马蹿进了瓷器店,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的心都沉重起来,面面相觑,全场默然。
       “钱行长,请问大面额法币定于何时公开向市面发行?”东方川打破静默。
       “这个——”钱行长面有难色地转向闻光亮,见对方颔首示意,才吞吞吐吐地说,“9月17日。”
       9月17日,只有3天了。
       “中央银行知道劫钞案吗?”
       “岂止知道,‘孔财神’都为此坐卧不宁了。”钱行长说的“孔财神”,是指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财政部长的孔祥熙,蒋介石的连襟。
       如此说来,劫钞案已经“通天”了!在座的治安首脑们不由心里一沉,面面相觑。
       “全国各省的发行时间一律吗?”座下有人又问一句。钱行长无力地点点头。
       “本省发生了新法币被劫案,全国发行时间是否可以因此推延?”
       钱行长苦笑了,答案无疑是否定。
       东方川的目光逡巡一周,发现每个人的脸色又沉重了几分。是啊,都是精明人,谁心里不清楚。如果全国发行新钞的时间能够稍延时日,那么,只要紧盯住泰县市面首次使用的大面额新钞,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揪住破案的线索。但是,如果全国统一时间发行,邻省外地的新钞很快会流通到泰县,孰是孰非,莫衷一是,这条按图索骥的线索就泡汤了。
       钱行长也看出了座下各位的心思,站起身,连连向众人抱拳作揖:“诸位,事关金融大局,恳请各位不遗余力,各显神通,务必人赃俱获,消弭此祸。钱某一生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就此拜托各位了!重庆总行已有许诺,此案如破,按缴获款十成抽一,酬奖破案有功之臣!”
       像一瓢凉水倾入沸油锅,满屋的官员顿时面呈亮色地交头接耳起来。
       “当当当!”闻光亮皱着眉头用象牙烟嘴敲了敲茶杯。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他一字一顿地开了腔:“在座诸位都是肩负治安重任的头头脑脑。光天化日之下,2400万元巨款在我等鼻子底下被劫,奇耻大辱!”闻光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此案已惊动了委员长——”满屋子官员一听“委员长”三字,“刷”地应声挺身而立,屏声静气。“委员长已电谕省府熊主席,授权闻某全权督导此案,限期10天侦破。诸位大多与闻某相知多年,有几位与我还私交甚笃。我既知道诸位都是本行当的干才翘楚,你们也知道我闻某的脾气,公事上六亲不认,奖功罚过,决不徇私!”
       一席话,说得人胆战心惊。
       说起闻光亮,还真是民国警界的一位怪杰。他早年留学日本,先入陆军士官学校,与今日“蒋委员长”是先后期同学。后来,又弃武从文,从士官学校毕业后考取了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政。东瀛8年,不仅染得一身“武士道”风骨,还带回个日本老婆。回国伊始,即报效孙中山的广州国民政府,从事反北洋军阀的秘密兵运活动,险些罹难。北伐战争中,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的少将军法处长。其时,现任江西省政府熊主席,便是第四军的党代表,与闻光亮既有袍泽之属,又有同乡之谊。今日座中已官居少将的泰县警备司令赵锡丰,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见了闻光亮,敬礼时手都打抖。因为闻光亮执掌军法铁面无私出了名,真凭实据犯到他手里,说关就关,说杀就杀,一点儿不含糊。北伐胜利,闻光亮退出军界,未过两年,就被主持江西省省政的熊主席三顾茅庐请出来,“屈就”省警察总队首脑,全权主持一省警政。上任伊始,闻光亮大刀阔斧地励精图治,使省城治安大为改观,深得“蒋委员长”嘉许。正因为此,本省的警政很独特,不像其他省,或被军人把持,或被“军统”、“中统”争渔瓜分,而是牢牢执于闻光亮这位无派无党的“纯警察”掌中,而且言出法随,权力大得很,除了“蒋委员长”和熊主席,闻光亮谁的账也不买。
       闻光亮对侦破工作的部署简明扼要:
       警备司令部和军统的水陆交通统一检查所严密盘查关卡路隘的过往行人,尤其注意离境人员;泰县警察局从严稽核户口,注意发现可疑人等;军统江西省站和中统江西省调统室,利用一切情报关系密查暗访,追寻线索。省警总队侦缉科等相关科室翻箱倒箧,盘查历年劫案卷宗,从中筛查作案手法近似的前科旧案,查找当时漏网的涉案人员。
       闻光亮特别强调两点:一、被劫款额甚巨,事关民心市面,缉查工作要“内紧外松”,不得张扬,更不得向无关人员泄露案情。二、务必精诚团结,各单位协同办案,合力侦破;不准为抢功彼此封锁线索,贻误战机。最后,闻光亮突然提高嗓门,出人意料地宣布了一条举措:“为加速侦破此案,多头并进,再成立一个特别侦察组。由府前街特别警务区主任东方川任组长,直接对我负责。所需警力,由省警总队侦缉科和机动大队选调,不得推诿延误。”
       一时间,满屋人的眼睛一齐转向东方川。东方川有些发蒙,只是条件反射般挺起身,连例行的一句“遵命”也忘了说。当闻光亮调兵遣将时,东方川还一直没有解开进屋不久就在心底生成的疑团:无论此次会议参加人员的级别规格,还是适才闻老总分门别类的布置,都与我东方川不搭界。既如此,为何急如星火地把我召来?及至最后听到成立“特别侦察组”,他立即敏感地意识到:闻老总把最核心的侦破担子压到了自己肩上!一时间,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闻光亮瞟了一眼神情有些异常的东方川,并不等他表态,却转脸问:“锡丰兄,如上部署,意下如何?”
       “无懈可击,无懈可击!卑职一切仰老长官指挥是从。”赵锡丰心里很不舒服。闻光亮似乎未察觉他话里隐含的机锋,毫不在意。又转对钱行长笑道:“事已至此,你老兄急也无用,还是多多保重,静候佳音吧。相信他们这帮行家里手,定能人赃俱获。”
       “闻总座一言九鼎,钱某承情不尽。拜托拜托!”钱行长躬身拱手告退。
       “会议到此结束。各位抓紧行动吧!”闻光亮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向他敬礼告辞。东方川刚走出省警总队大门,闻光亮的副官从后边赶来一把拉住他:“闻老总有请!”
       重新回到总队长办公室,空荡荡的屋里只有闻光亮一人在逐扇推窗,透散会议遗留的满屋子香烟浓雾。见了东方川,他劈头就问:“说说,你打算从何处下手?”
       “先去案发现场,详细勘查。”东方川张口就答。
       “唔。不过,大雨过后,手纹脚印之类恐不复存在……不过,总有蛛丝马迹。”
       “是,我立刻出发。”
       “慢。”闻光亮留住东方川,顺手关严办公室,压低了嗓门,“有条线索,只准你们特侦组知道。被劫新法币的币号是,从AT032100起到……”
       诚如闻光亮所料,老鹰口案发现场几经暴雨冲刷,根本找不到劫犯留下的手纹脚印。虽然从总队警犬室带来了几头纯种的奥地利警犬,可任凭训犬员反复引导搜寻,警犬也找不到可供追踪鉴别的嗅源。不过,东方川毕竟是东方川,果然还是有蛛丝马迹被他发现。
       首先,他发现老鹰口路段的所谓塌方,是人为爆破所致,而且是内行的定向爆破。在崖壁上,他找到了爆源点,提取了沾有黑色炸药的泥石。这使他立刻联想到泰县南郊的安福山钨矿。只有那儿,才有民用黑色炸药。前不久,听说矿上的工人为求增加工资,曾闹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工潮,被矿主从警备司令部请去枪兵弹压了。莫非是矿工不服,铤而走险?未及细想,又有新发现。转到老鹰口崖壁后的松林坡,当领路的省实业银行王科长向他指点当时被捆绑的松树时,他在树下找到了几团一般大小的纱布卷,遂问王科长:“堵住你们嘴的是这个吗?”王科长接过嗅嗅,支支吾吾:“好像……是。当时,猎户为我们解开绑缚,大伙只顾急着去老鹰口看个究竟,没注意这些。”
       东方川点点头,若有所思,顺手把纱布卷塞进口袋,脑子里却突然想起王科长介绍案情时的一句话:劫匪一律用白纱布蒙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莫非,那是医用绷带?最后,在老鹰口路段一侧的山洞,他们找到了摔变形的“道奇”中吉普。显然是从公路上推下来的。幸好被几棵横长斜生的千年老树和古藤挡住,否则,直坠崖底,早就起火爆炸烧成了黑炭。车上,当然空空如也,可倾覆的车篷布上有一点亮色吸住了东方川的眼光。他顺手探去,拾起一个大小如10支装“强盗”牌香烟盒的防风打火机。
       东方川仔细端详:打火机挺漂亮,造型和设计透出华贵。底座上铸有两行文字,东方川不认识,但知道是日文,连带那朵镌在镀铬底上的花,他也认出是日本的国花:樱花。他转头问王科长:“这是你们中谁丢的?”
       王科长只瞥一眼就一口否认:“谁的也不是。我们几个根本就没人会抽烟。”
       “是吗?”东方川脑海中却划过一道闪电:这个市面上没见过的打火机,肯定是劫犯之物!既然如此,就可能成为追查劫犯的重要物证。想到这里,他不由兴奋起来,匆匆赶回省警总队,简要报告现场勘查情况后,郑重地把这个打火机呈到闻光亮面前。
       “樱花打火机!”闻光亮目光一触,还未接过手,就脱口而出。
       “总座,您认识它?”话一出口,东方川就知道自己犯傻了。怎么就忘了,闻老总在日本留学了8年。闻光亮矜持一笑,接过打火机,颠来倒去地打量一番,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看到底座上镌的两行日文,张嘴吐出一串日语,又翻译给东方川听:“东京神田株式会社昭和十一年——也就是民国十五年出品。唔,比当年造得更神气了。这种樱花打火机可是名牌货。在日本,几乎可作上流社会的身份证明。像我当年那样的穷留学生,三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哟!”
       “总座,樱花打火机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那就是案件的背景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听话听音,闻光亮目光如炬,盯住东方川:“你是说——有日本人插手?”
       东方川不接腔,只是重重地点头。
       “要是那样……”闻光亮没有说下去,咬住下唇,兀自摇头。半晌,他突然发问:“下一步,你打算从哪里下手?”
       东方川胸有成竹:“现场提取的黑色炸药残屑和纱布团,还有这个樱花打火机,提供了三种作案可能和三个不同的破案方向。照理,都应该纳入侦察视线,都要去查。可是,破案期限只有区区10天,容不得我们按部就班慢慢查访,那是大海捞针。要想在10天内破案,只有一条捷径:死死盯牢市面。从目前案情判断,劫犯是团伙作案,巨款到手,必然分赃挥霍。何况三天后,新版大额法币全国统一发行,劫犯们一定趁机浑水摸鱼,抛出赃款。而我手中,握有您交代的新币联号,这是镇妖法宝。只要此组币号中的任何一张在市面出现,狐狸就要露出尾巴。往后的事情,那就简单了——”东方川一口气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说得酣畅淋漓,可突然发现,闻光亮像不认识他似的,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吓得一下打住了话头。其实东方川误会了。闻光亮并不以他的夸夸其谈为忤,恰恰相反,内心对他深以为许。
       六年前,闻光亮出任江西省警务首脑时,江西省的警界被前任弄得一塌糊涂,漫说市面治安不稳,执法的警官也因为待遇低下,缺乏训导整治,如乌合之众,连警服都褴褛不堪,市民们讥之为“叫花子”。闻光亮接任伊始,励精图治,首先从整顿警察班底开刀,汰弱留强,并别出心裁地设立“学生警察”,面向社会招收中学毕业的志愿者,为警察队伍注入了新鲜的优质血液。东方川就是以笔试口试“双第一”被闻光亮一眼看中招入麾下,其后又保送中央警官学校深造的。这些年,闻光亮对这个品行端正,善于用脑的年轻部下总怀有一种父执和师长的感情,生出不由自主的偏爱。适才,东方川一番条分缕析的陈述,令他不禁欣喜,以至走神了。及至发现东方川的陈述戛然而止,他才从遥思中拔出来,意味深长地夸了一句:“东方,你快出师了!”
       舆论惊哗 荣军大闹军法处
       慷慨解囊 仗义赠款助遗孀
       正当闻光亮和东方川密商侦破劫案的对策之际,泰县城东龙岗上的陆军第九荣军疗养院饭堂里,差点儿闹起事端。
       “奶奶个熊,这是人吃的吗?猪狗食!”一位外号“独眼龙”的山东籍伤兵率先发难,把半饭盆稀汤寡水、颜色灰绿的红薯菜粥往地上一摔。
       这一摔,如水溅油锅,偌大的饭厅顿起嘈杂的鼓噪:“妈的,流血卖命打日本,临了就吃这个!什么优待伤兵,狗屁!”
       “吸兵血的军需官,吸到伤兵身上了。该杀!”
       “格老子,管理员克扣军粮,欺人太甚。兄弟们,走,找龟儿子算账去!”随着四川伤兵“川拐拐”尖锐的一声吆喝,几百名伤兵纷纷摔盆撂碗,起身离座,摩拳擦掌。
       “咦!唐头儿,你老人家啷个稳起啰?”“川拐拐”见与他同桌的唐铁锁双眉紧皱,巍然不动,好生奇怪。
       更奇怪的是,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一伙伤兵,眼睁睁地看着唐铁锁的作派,一个个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瘪了,不声不响地四散开去。连刚才鼓噪最烈的“川拐拐”和“独眼龙”,也悄悄重新端起了饭盒。
       明眼人一望便知,唐铁锁是第九荣军疗养院几百名伤兵的头目,享有极高权威。可看看他领章上的军衔,一杠两花区区中士,充其量不过一班长,何以能对几百名伤兵不言而令,不怒而威?
       一切源于三个月前的“荣军”大闹军法处。
       那天,被弟兄们戏称为“广西猴子”的伤兵郑小山,耐不住一天两顿菜糊糊带来的饥饿,又烦在疗养院干躺枯坐的寂寞,趁午睡时刻,独自一人悄悄溜进了泰县城。刚进东门,一阵扑鼻之香勾引他鬼使神差地踱进了一家小吃店。这家小吃店是河南人开的,专卖家乡风味小吃:水晶包子和糊辣汤。郑小山进店,大模大样地坐定,张嘴就要了20个水晶包子和一海碗糊辣汤,须臾,风卷残云下了肚,直吃得满脸通红,浑身热汗。刚要喊店老板算账,下意识地摸摸衣兜,才记起浑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没有,每月的津贴费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了。无奈之中,只好嘻皮笑脸地与店老板商量,留下身上的军装抵饭钱。
       任凭郑小山巧舌如簧,河南老板横竖不答应,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话:“没钱?中!店门口大街前顶板凳去!”
       郑小山走南闯北,知道规矩:餐饮“勤行”对付吃白食者,不啰唆,请他自取一条板凳,倒顶头上,跪在店门口,向市人昭告自己“拆烂污”的行止,兼及乞讨。直至过往行人中有动了恻隐之心者,替他偿付饭债,方可灰溜溜而去。这一招,是极厉害而有效的儆诫。
       眼下,郑小山一听河南老板要他“照方抓药”,全身的血都要开锅了。他猛地撕开衣襟,拍打着胸脯上累累伤疤,冲着河南老板大吼:“老子是流血卖命打日本的抗战功臣,是荣军!羞辱老子,你敢?”
       河南老板对“国军”本就一肚子怨气,根本不吃郑小山这一套,二话不说,操起案板上一根小胳膊粗细的擀面杖,劈头朝郑小山砸去。郑小山顺手抓过一条板凳,挡住迎面之击,继而在店堂里与河南老板摆开了“全武行”。这下子,小小店铺里炸了锅,食客们尖声怪叫,抱头逃窜,连带整条街面都乱了套。
       骚乱之声,很快引来了郑小山的“克星”——四名左臂套白箍,头戴暗绿钢盔,全副武装的巡街宪兵。这下子,郑小山撞到枪口上了。
       四名武装宪兵闻声赶到小吃店,一眼瞥见郑小山军装左胸襟上缀着红十字徽标,就判定又是第九荣军疗养院的伤兵进城闹事。泰县城东龙岗第九荣军疗养院里住的,都是从抗战火线上下来的抗日军人,理当备受尊重。可是,也不知怎么搞的,年复一年,这些荣军的军纪一天不如一天。隔三岔五,就有散兵游勇溜进城,听戏不买票,吃饭不给钱,酗酒闹事,滋生是非,管都管不过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只有加大纠察力度。可就是没人去探一个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郑小山当然在劫难逃。宪兵不由分说当场扒去他的领章胸徽,戴上手铐,扭进宪兵八团羁押室。粗粗一问,断定他扰乱市面治安,已触犯《军人犯罪惩治条例》,旋即转送泰县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听候军法审判,并随之通知了第九荣军疗养院少将院长刘亦树。
       刘亦树是老行伍,西北军冯玉祥的老部下,戎马半生。早在长城喜峰口抗战中,与日本鬼子白刃肉搏,丢了一条右臂。伤好后,不能再返前线,到荣军疗养院当了院长,一干又是好些年。因为性情敦厚,为人平和,遇事特别讲究预留退步,加上缺了一条胳膊,有人就给他起了个谐音外号“留一手”,从此就叫开了。
       “留一手”院长接到军法处的通知,暗暗叫苦:这帮伤兵大爷,真不让我省心。可想想他们都为抗战流过鲜血,同病相怜,总也下不了弃之不顾的狠心。当即匆匆进城,赶到警备司令部,求见警备司令赵锡丰,为郑小山求情说项。
       自从全面抗战爆发,赵锡丰虽身为军人,官居少将,可从未上过火线,天天在后方例行公事,处理“等因奉此”的文牍,是那种人称“福将”的角色,根本体察不了曾经浴血沙场的军人的情感。对第九荣军疗养院这帮常常惹麻烦的伤兵,恨不能统统毙了,省得烦心。所以,对“留一手”的说情,他丝毫不为所动,一派官腔,一口一个“军法从事,以儆效尤”!
       消息很快在荣军中传开,疗养院炸了营。唐铁锁第一个跳起来:“郑小山有什么罪?身上被日本鬼子的子弹穿了几个窟隆,到今天,连肚子都吃不饱,这又怨谁?弟兄们,咱们荣军不能让人骑在脖子上撒尿,走!”
       当下,就有十几号与唐铁锁、郑小山“铁哥们儿”的荣军跟着唐铁锁直闯军法处,口口声声与郑小山犯了同样“吃不饱肚子”的罪,自请入监,甘领军法。
       军法处长请示赵锡丰,得到指示:“送上门的不肖分子,尽数收押!”
       第二天,又有五六十号荣军以同样的理由自请收监。赵锡丰略一犹豫,横下心,照单接收。
       第三天,数百名荣军全来了,请求收押。
       此举轰动了泰县城,舆论大哗,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抢新闻,很快“陪都”重庆有了反应。时任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率先发难,诘问江西省军政当局是否有虐待抗战荣军情节?否则何以激起哗变?泰县的市民纷纷拥到军法处门前看“西洋景”,见到数百名伤兵缺胳膊少腿,衣衫褴褛,身缠绷带,面呈菜色,瘦骨嶙峋,恻隐之心大动,很多老太太掩面悲泣,不少商家当场捐衣捐食,全然忘了荣军曾经给他们制造的麻烦。
       形势逆转,省府熊主席把赵锡丰叫去痛斥一顿,责备他“处置失措,激发事端”,命令他立即释放扣押的全部荣军。并告诫他,今后学聪明点儿,处事要有政治头脑。
       最终,唐铁锁和他的荣军弟兄们赢了这一局,而且换来额外的优抚:全体荣军饱吃了一个月大米干饭,领到了几个月都没发的营养津贴。唐铁锁也从此成了荣军信服的“唐头儿”。
       可惜,好景不长。
       一个月后,饥饿又一次笼罩了荣军疗养院。首先在餐桌上消失的是有油水的炒菜和热汤,代之以咸萝卜条、臭咸菜。继而,从每天的两干一稀,变成一干两稀,一日三顿稀饭,以至今日的一天两顿番薯菜糊。一个月可怜的几块钱营养津贴又停发了。问军需官,问管理员,答复一样:国难期间,百事维艰,公教人员都只发6折的“国难薪”。再说,重庆军需总监部就发给这么点儿军粮,爱莫能助,请弟兄们谅解。既是抗战功臣,理当克己奉公,体察时艰,共赴国难嘛!一派搪塞,把荣军们气炸了!
       唐铁锁和他的弟兄们不是三岁小孩,岂会被管理员军需官的鬼话唬住。
       唐铁锁曾从《大公报》上看到抨击“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报道,揭露“陪都”重庆的高官富贾们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灯红酒绿,一掷千金奢侈逍遥。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战时省会”,又何尝不如是?
       一想起这些,唐铁锁就恨不得操起机枪把眼前这个肮脏龌龊的世界打个稀巴烂,可环顾周围的伤兵弟兄,又不由悲从中来。抗战杀敌,血洒疆场,要说,我们算对得起国家民族了。可国家对咱们呢?太薄情寡义了,临了让我们受这份洋罪!有好几次,唐铁锁真想冲出疗养院,远走高飞,再不受这窝囊气。凭自己一身力气和祖传的铜匠手艺,就不信混不饱肚子。
       然而他最终没走。唐铁锁知道,自从大闹军法处之后,几百号弟兄就把他当成了主心骨。荣军疗养院并非久栖之处,疗养几个月,一朝痊愈,或解甲归田,或重返部队,天各一方,再聚就难了。难为弟兄们与他共患难,尊他为“唐头儿”,分手在即,难道就眼看着兄弟们带着伤残,两手空空地各奔东西?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凭什么当官的主、有钱的主就享受荣华富贵?流血卫国的功臣却像一群叫花子?不,决不能让弟兄们流血卖命再苦一辈子——
       终于,唐铁锁作出了一个近乎鲁莽的大胆决定:劫道!泰县通往大后方的战时国道上,常有货车过往,管它装的什么,都是不义之财,劫下来,弟兄们用得着。谁曾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劫了满满一车钞票!
       得手之初,与其说欣喜,不如说震惊。天爷,唐铁锁和所有参加行动的弟兄都惊呆了:祖宗八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依唐铁锁的意思,得手之后就要把几十箱钞票给弟兄们分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些日子身无分文,弟兄们太委屈了。可是,机灵的“广西猴子”郑小山比他想得周到,说,眼下市面上还没见过这种大面额的票子,但既然印出来,连泰县都运到了,肯定全国发行在即。所以,不必忙着分钱,等市面上开始流通再出手,安全。再说,如今在疗养院的伤兵弟兄,都已呆了小半年,差不多也该回老家回部队了,不如忍耐一时,等兄弟们各奔东西时再把钱一分,让大伙天南地北分散了花去,岂不更加保险?
       唐铁锁和参加劫钞的兄弟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郑小山的建议。只是这样一来,却不得不“捧着金碗要饭”,忍气吞声地一天喝两顿菜糊糊哄肚子。这也是唐铁锁强压怒火,不让弟兄们在饭厅闹事的原因。他在心底一遍遍默念:弟兄们忍忍,再忍忍,只要新钞票在市面上一露脸,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平息了饭厅里一触即发的事端,唐铁锁刚走出饭厅,一个绷带吊着胳膊的伤兵弟兄匆匆跑来,气急败坏地拦住他:“快,老广东不行了!”
       唐铁锁的头“嗡”地一下大了。
       绰号“老广东”的伤兵是唐铁锁任机枪班长的班里的下士班副。台儿庄血战中,当郑小山一连爆破日军三个暗碉,倒在血泊中后,部队呼啸着占领了小垛庄阵地。可是,日军很快反扑,唐铁锁拖过一具日军尸体,“九六”式轻机枪往上一架,记不清射了多少子弹,打倒了多少日本兵,只记得头部被狠狠撞击一下后,腥热的黏液就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血红的世界里,只见“老广东”接过了他的机枪,愤怒地挺起身,狂喊乱叫着向日军扫射。突然,“老广东”双膝处溅起一片血肉,身子猛然下陷,可机枪仍抱在短了一截的身躯里,吼叫一刻未停。
       再见到“老广东”,他人在野战医院,两条小腿却永远留在台儿庄了。抚着他的残肢,唐铁锁心疼落泪,“老广东”却乐呵呵:“捡了一条命就算赚了。等我伤好回到南雄老家,就重操老手艺,摆个修鞋摊,没腿的给有腿的修鞋,保证饿不死!”后来,唐铁锁、“老广东”、郑小山一起转到荣军疗养院。“老广东”呆不住,天天念叨要回南雄老家。为了让他安心,唐铁锁代修家书,请“广东嫂”来陪住。
       就在接来“广东嫂”的当天,“老广东”逞强,坚持一个人拄着双拐上茅房,不小心摔倒,把刚结痂的断肢摔裂了口,很快就发炎化脓,高烧不退。军医官说,是染上破伤风了,只有注射“盘尼西林”才有救,可疗养院没有。唐铁锁在荣军弟兄中奔走求告,终于凑齐钱在黑市上买回几支高价“盘尼西林”,把“老广东”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昏迷中苏醒,“老广东”对唐铁锁倾吐了心底的愿望:“拄拐杖到底不济事。要是有钱,我一定弄副假腿装上。早年我们南雄天主教堂的洋神父就是假腿,一点儿看不出他是瘸子。”
       当唐铁锁率一行弟兄赶到“老广东”的病榻前,“老广东”实实在在不行了。身体里全部的血液乃至水分似乎都淌尽了,只剩下一张白里泛青的皱皮裹着嶙峋的骨骼。
       一直守候在病床边的“广东嫂”,是个瘦小孱弱的女人,两眼哭成了熟桃。
       军医官对焦灼的唐铁锁嗫嚅,因为再度感染,因为“老广东”体质太差……
       唐铁锁不待军医官说完,一把揪住他的白大褂前襟,吼起来:“是不是又要盘尼西林?我们有钱!能买一卡车盘尼西林救他。让他活下去,活下去!”
       面对唐铁锁这头狂躁的雄狮,军医官害怕极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实话:“恐怕……已经太晚了!”
       唐铁锁甩开军医官,扑到“老广东”身上呼喊摇撼,奇迹般地使“老广东”深陷眼眶的眼睛睁开了。他一把抓住唐铁锁的手,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吐出一串不连贯的字句:“班……长,我……为国家……孤儿寡母……可怜……不……放……心……”
       “老广东”揣着永远放不下的一颗心走了,目睹战友离去的一伙伤兵哭得像狼嚎虎啸。
       “老广东”死后,“广东嫂”人瘦主意硬,不顾唐铁锁等人挽留,执意要回南雄老家,并且坚拒伤兵弟兄搜索残囊拼凑出的“奠仪”,流着泪说:“看看你们,一个个瘦得都没人形了,我怎么忍心要你们的钱!”
       唐铁锁找到军需官,索领应该发给军属的抚恤金。没想到,按规定应发的500元,只领到50元!对唐铁锁的盘诘,军需官大叹苦经:我有什么办法?又不会屙钞票!兄弟,国难时期,担待点儿吧!军需总监部已经两个月没拨经费,疗养院都快揭不开锅了。
       国难时期,又是国难时期!弟兄们流血卖命,不就是赴国难的结果吗?如今人都死了,连500块买命钱还要赖账,天理何在?不行,找刘院长去。不足额发放“老广东”的抚恤金,这事没完!唐铁锁手一挥,领着一帮义愤填膺的伤兵直闯院长“留一手”的家。
       “留一手”的家就在疗养院,大伙房后面的半山坡上,一排三间矮房,“干打垒”的墙,茅草苫的顶,房前围着短树棍编的栅栏,框出一个小院。小院里,种着两小块菜地。
       唐铁锁一伙闯进门时,屋外方薄暮,夕阳还没下山,可“留一手”的矮房里,已是一片昏暗。“留一手”夫妇和一群孩子顶着一盏钨丝泛红的昏灯,一人捧一口大碗,正稀里呼噜地埋头吞咽,声壮如潮!
       见到满脸怒气、风风火火直闯面前的唐铁锁,“留一手”显然有些慌乱,甚至有些惊恐。腾地站起来,带倒了屁股下的板凳。一家大小闻声惊回首,人人一脸惊骇,像是白昼见鬼。
       然而,吃惊的不仅是“留一手”一家,唐铁锁他们也呆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来意。借助昏灯,他们清楚地看到,这一家老小贪婪吞咽的晚餐,与荣军疗养院大伙房炮制的一模一样:红薯青菜粥。甚至其中的大米粒比荣军饭盒中还少,糊糊更稀,几近于汤。
       望着“留一手”空荡荡的右袖管,望着他领章上金光熠熠的少将领花,望着沾在他胡茬上的菜糊糊,唐铁锁猛然感到深深的愧疚。唐铁锁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向“留一手”行了个注目礼,转身头也不回而去。跟来的伤兵一个个学着样,敬礼,离去。
       入夜,“广东嫂”的嘤嘤哭泣声在疗养院空寂的夜空传得很远,像一把钝锯啃噬着唐铁锁的心。他再也不能犹豫了。清晨,他送“广东嫂”上路,掏出厚厚的一个油纸包,叮嘱道:“嫂子,这是大哥的抚恤金。他是抗战英雄,国家特别优厚;所以抚恤金格外多些。一路兵荒马乱,你一定把钱放好。这50元——”他掏出真正的抚恤金,“是路费。嫂子,一路保重。把侄儿送去读书学本事,将来做个像他爹一样的男子汉!”
       “广东嫂”哭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千叮咛万嘱咐地送走“广东嫂”,刚要回疗养院,却见龙岗坡下跑来一个人,正是气喘吁吁的郑小山。他一见唐铁锁,两眼放光,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满脸兴奋:“大哥!泰县城里可以……用大票子了!我亲眼看……看到《中央日报》发的布告,大票子……全国发行!”
       郑小山从泰县城里带来的消息,对一直在急切等待中的唐铁锁,不啻特大喜讯。首先,刚刚还系在胸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送别“广东嫂”时,以“格外加发的抚恤金”名义递过去的油纸包里是整整一万元法币,出自老鹰口所劫现钞。本来,唐铁锁不准备在大额法币发行之前冒这个险。可是,他实在不忍“广东嫂”就这么凄凄惶惶,只揣上50元“抚恤金”回南雄老家。那样,他唐铁锁无脸面对长眠地下的“老广东”。但他又怕“广东嫂”突然得到这笔对贫寒人家不啻巨款的“抚恤金”被吓坏,张扬出去,那非惹大祸不可。现在好了,既然“大票子”公开发行,等“广东嫂”回到家,尽可大大方方地用钱。更重要的,如此一来,到手的这48箱钞票可以尽快分给弟兄们,拿到钱,远走高飞,再也不用蹲在这倒霉的疗养院受窝囊气了。唐铁锁高兴得双掌对击!
       
       便衣侦查 踏破铁鞋无觅处
       新钞惊现 李代桃僵入歧途
       便衣打扮的东方川正坐在“留一手”办公桌旁的沙发上。
       东方川踏进陆军第九荣军疗养院,并非心血来潮。因为他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从老鹰口劫案现场提取的几件物证:沾有炸药残屑的泥石、堵嘴的白纱布团和那只樱花牌日本打火机。在张网待猎的空隙,东方川抓紧作了一番面上的调查。他先去了安福山钨矿,但很快扫兴而归。调查中发现,这个矿的民用炸药管理和使用混乱不堪。查下去,无异问道于盲。
       第二步,他走访了泰县各医疗单位。从在现场拾到那团白纱布卷的那一刻起,东方川就联想到劫犯作案时,蒙头遮脸的也是“白布”。现场提取的纱布已确认为医用纱布。那么,蒙脸的“白布”是否医用绷带呢?如果是,那必然与某医疗单位有联系。循此推理,东方川核查了泰县城内各医院、诊所、药房的纱布绷带使用销售情况,却未发现有大批量流失与购买。惆怅中,第九荣军疗养院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际。一想到荣军疗养院,东方川头皮发紧:纱布、绷带、伤兵、爆破、军人,一切一旦与疗养院挂上了钩,那么无论作案的策划、组织、实施,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然而,那太可怕了!
       不过,推测毕竟只是推测。东方川决定深入疗养院,实地勘查。
       身为警察,东方川和许多同行一样,提起第九荣军疗养院的伤兵就不免头痛。所以这天来他特意换了一套便衣,既为保密,也为消除伤兵视觉上的障碍。他知道,在伤兵眼里,宪兵警察一路货,都是他们的对头。不但换了便衣,他还为自己安了个“民间慈善团体前来了解荣军生活状况”的名义,冠冕堂皇,煞有介事。
       “留一手”院长听说东方川是慈善团体派来访探荣军生活现状的,又惊又喜,奉为上宾,把他当成了拯救几百名荣军于水火的财神菩萨,一个劲儿地向他诉苦求助,言辞之凄惶,态度之恳切,弄得东方川坐立不安。
       随后,当他在“留一手”陪同下走遍了疗养院的上上下下,实在深深地震惊了,一颗心开始战栗不安起来。
       时值午饭,大饭厅里,几百名伤兵稀里呼噜喝菜粥的声音如山泉溅泻。东方川不敢相信,这散发着怪味儿的红薯青菜糊糊就是这些抗战打鬼子流血负伤的功臣的主食,而且一天只有两顿。在医务室,药品柜里除了碘酒红汞和半瓶磺胺片,别无他物。病床上躺着的伤病员,皮包骨头,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在管理科,满脸苦相的军需官捧出一册有出无入、赤字累累的账簿,向东方川诉说重庆军需总监部在拨款上的克扣和拖欠……
       目睹一张张形容枯槁泛着菜色的脸,在无数伤兵向他投来的充满狐疑、蕴含敌意的冷漠目光中,东方川不由打了个冷战,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官逼民反,饥寒起盗心!倘若这些历经战火,视死亡为平常的荣军们,耐不住眼下遭到的冷遇和冻馁之苦……东方川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而且,不但是害怕,更有一种强烈的内疚萦绕心头,他感受到一种似乎责无旁贷的责任。虽然细想起来,荣军疗养院的现状既非他所造成,更非他的能力可以改变,但他还是卸不去这种责任的重压。回到“留一手”的办公室,东方川一时竟忘了来疗养院的初衷,迫不及待地与这位独臂将军探讨起来,如何才能改善荣军的待遇。他甚至下意识地转换了立场,站在伤兵方面,为他们前一段骚扰市面、滋生是非的行止作了许多人情味很足的辩解。这下子,“留一手”更把他当作知音,不厌其烦地向他介绍一位位荣军的光荣战史,为国家薄待抗战功臣抱冤叫屈。
       就在二人谈兴正酣时,“广东嫂”闯了进来。
       原来,“广东嫂”揣着唐铁锁给的一包“抚恤金”,走出疗养院。走不多远,一路记着唐铁锁的叮嘱,为防不测,瞅见路边有间农家屯肥的灰棚,赶紧溜进去,把丈夫用生命换来的“抚恤金”藏到裤腰里。可是,当她拆开油纸包时,立刻惊呆了:天哪,这么多钱!两手哆嗦,一张一张数了两遍才算清,整整100张百元大钞,一万元!她万万没想到,政府对丈夫这么优待!可自己呢,心里为丈夫的不治身亡憋着怨气,临走,连招呼都没跟院方打一声。听说疗养院刘院长是个好老头儿,我却连“谢”字都没对他说一个,像话吗?转念至此,“广东嫂”掖好钱,出了灰棚,匆匆向疗养院这头而来。
       见这位瘦小的妇人进屋就跪地叩首,东方川好生奇怪,半天才弄清:因为丈夫死后,疗养院发给了她抚恤金,使她感恩戴德,登门叩谢。这是很正常的事呀,一条生命都捐给了抗战,难道国家还不该优抚遗眷么?想问个究竟,偏偏“广东嫂”一口岭南粤语,叽里呱啦,说得又快又急,比外国话还难懂,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把她从水门汀上搀起来,泛泛地安慰几句,送出门去。
       “广东嫂”走后,东方川问及她丈夫的情况,得知死于缺医少药和长期营养不良,东方川不胜唏嘘,心头又添几分沉重。站在窗前,望着“广东嫂”踽踽独行,孤寂地穿过空旷的操场向疗养院大门而去,东方川感慨万千:寡母孤儿,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转脸问“留一手”:“刘院长,像这位大嫂丈夫的情况,她能领到多少抚恤金呢?”
       “留一手”显然也被“广东嫂”的谢恩行为深深震撼了,陷入了沉思,没听见东方川的问话,直到东方川又问一遍,方如梦初醒,皱眉想了想:“他丈夫‘老广东’是下士班副,按规定,应该是500元法币吧!”
       “什么,才500元?”东方川惊愕了。“留一手”和东方川都还不知道,真正由疗养院发给“广东嫂”的抚恤金只有500元的十分之一——50元!
       500元,500元,东方川反复默念着,眼圈不由湿润了。
       告别疗养院,东方川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眼前老有疗养院伤兵惨状的画面浮现,脑海中有个结始终解不开:泱泱中国,纵使被日寇占去半壁江山,也不至于养不活区区几百伤兵,何必要如此薄待彼等?他们可是保家卫国,抗日杀敌的功臣哪!
       一路走,一路想,从疗养院出来,他低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一阵悦耳的琴声把他从遐思中唤醒,抬起头,咦,怎么转到史厅长的公馆前了?
       虽然才三天没来,东方川感觉像隔了三年。尤其此刻,他憋了一肚子的感慨想找人尽情倾诉,而熟悉的琴声似乎也在柔情地召唤他。他走近史公馆,并非鬼使神差,潜意识里,他要寻找的倾听对象正是夏竹影。
       见到突然出现的东方川,正在客厅练琴的夏竹影不胜惊喜,合上琴盖,像鱼一样轻盈地游弋到他面前,灵巧又自然地接过他的警帽,笑语温存:“你来了!”
       面对夏竹影一双秋波闪闪的眸子,东方川心头泛起暖流,歉然笑道:“没法子,抽去办案,太忙。”
       “真的发生了大案子?”夏竹影是那种不愿与闻他人闲事的性格,尤其对男人们的公事,素不关心,可事关东方川就不同了。三天不见东方川,她心里又空落又焦躁,每次门铃响都暗暗希望是他来了。其实以前东方川虽来得勤,可都是被史太太一把拉住聊闲天,她最多也就是打个照面,相视一笑,有时甚至连面都见不着,可她心里却是快乐的。她真希望把东方川召去侦办的案子不是很大,更不棘手,能很快了结,别影响她已然习惯了的与东方川每天见面。何况史厅长还透露了事关东方川前程的消息,她想告诉他。
       东方川却不想对夏竹影谈案子。一则有纪律,不能违禁;二则不愿对这样清纯柔弱的姑娘危言耸听。虽只三天不见,东方川心里像缺了一大块。此刻,东方川恨不得把夏竹影钉在眼前。今天天热,她穿一件藕荷色的绢衫,同色的曳地长裙,亭亭玉立,裙幅微动处,恰似清莲展瓣。东方川情之所至,突然间很想唤一声“竹影”,又怕唐突,故而支吾其词,转而问:“就你一人?史太太呢?”
       “一早就上王厅长公馆打牌去了!”夏竹影答道。
       东方川款款落座,接上话茬儿:“打牌去了?又要输个500块,‘小玩玩’吧?”话里不无揶揄讥讽。
       “输?昨天赢了500块呢!”
       东方川不顾夏竹影满脸疑色,自顾自地发表感慨:“500元,一条人命的价钱啊!”
       “人命?!……东方,你办的是——杀人案?”夏竹影刚给东方川倒了一杯橘子水,手禁不住抖了抖。
       东方川再也憋不住了,接过橘子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一抹嘴,对夏竹影滔滔不绝地描绘了荣军疗养院所见触目惊心的一切。
       说罢,客厅里静寂无声。良久,夏竹影叹口气,打破静默:“我理解那位为500块钱给刘院长磕头的‘广东嫂’。人到难处,别说500块,一文钱能逼死英雄汉。当初我爸爸——”她没说下去,眼圈却红了。触景伤情,夏竹影说起了自己的家事。
       夏竹影幼年丧母,父亲祖传经商,抗战前在上海开了一家面粉厂,很有点儿名气。“八一三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上海,他父亲不愿当亡国奴,毁家纾难,把工厂迁到西南大后方。历经艰辛,重建面粉厂。不二年,美国援华的“洋面粉”大量涌入市场,一下子把夏竹影父亲经营的“土面粉”厂挤垮了。债台高筑,借贷无门,一时想不开,跳了嘉陵江。正在重庆读音乐专科学校,天天梦想毕业后去法国巴黎留学深造的夏竹影,一下子从富家小姐沦为父丧家破的孤儿,无力缴纳昂贵的学费,只能辍学投靠出嫁的姐姐,吃一口寄人篱下的闲饭。直至有一天,姐夫的旧友史云同厅长来作客,无意中发现夏竹影的音乐才华,了解了她的身世,欣赏加怜悯,商得同意,诚聘她为家庭教师,把她辗转带到了江西省泰县。
       东方川没想到夏竹影原也历经沧桑,深悔自己冒失,一席话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又不知从何劝慰。
       还是夏竹影聪慧,适时地打住话头,莞尔一笑,自嘲道:“瞧我,说这些干什么?让你不痛快加不痛快。唉,其实也没什么,不是有‘富不过三代’一说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靠背的大树倒了也好,我们这一代,本就该闯一条自己的路。你说对吗?”
       “对,太对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竹影,你真有志气。”东方川由衷赞誉,同时不落痕迹地改了称呼。
       夏竹影好看的眸子里涌出了甜甜的笑意,看得东方川心头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柔情,沉入喜不自禁中……
       就在东方川与夏竹影情意绵绵时,特别侦察组的一位陈警官锁定了一名劫钞案的疑犯。昨天下午,陈警官的线人、城东“顺达钱庄”的黄掌柜打电话向他报告:钱庄里来了老主顾,持有一张刮刮新的百元面额法币!陈警官不敢怠慢,立即赶到顺达钱庄,请黄掌柜引见了那位“老主顾”——泰县南乡的赵财主。
       赵财主在南乡是富甲一方的大粮户,年收新谷上万担。昨天上午,从安徽休宁来了个米贩子吴老板,说是今年皖南遭天灾,粮食产量大减,市面上粮食紧缺,专程来“调余补缺”,买进新谷2000担。赵财主当然愿成交这笔送上门的生意,只强调现金交易,赊欠免谈。可是,当买米的吴老板当场掏出一叠簇新的百元法币付定金时,他却觉得烫手——因为这大面额的钞票从没见过。吴老板见他生疑,马上掏出一份前两天出版的《中央日报》,上面登了中央银行向全国发行50元、100元面额法币的公告,还附有新票样图片,与吴老板给付的新钞一模一样。即便如是,赵财主还不放心,转念一想,好在只是全价十分之一的定金,权且收下,再作打算。
       送走吴老板,赵财主就直奔顺达钱庄。赵财主与顺达钱庄是老宾东,凡与城里粮行交易,银钱往来一向委托顺达钱庄。相交多年,彼此信赖。赵财主此来,就是要借在钱眼里翻了一辈子筋斗的钱庄黄掌柜的“法眼”,鉴别吴老板交付的百元新钞是真是假。
       及至陈警官赶到,假“泰县实业银行前柜经理”名义从赵财主嘴里套出事情经过,顺理成章地要过那张新钞,道:“帮你细细鉴别。”只一眼,就亢奋难禁:天哪,这张新钞的币号正在被劫巨款的一组币号中!
       兴奋中的陈警官冷静下来,示意钱庄黄掌柜稳住赵财主,佯称“把新钞送到行里仔细检验”,匆匆出了顺达钱庄,立即回省警总队向东方川汇报。
       “按图索骥”,本非难事。才半小时,吴老板——吴万发就被警察从悦来旅社的包房里拎到了东方川面前。
       吴万发其人与他颇显俚俗的名字恰相反,文雅、潇洒、风流倜傥。秋风乍起,他戴一顶薄呢博士礼帽,上身一袭宁缎的湖色长衫,下着烟色哔叽西裤,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长衫袖口半翻,露出雪白衬里,足下“火箭式”皮鞋锃亮,手持一柄硕大的紫檀为骨的西湖折扇。这副“行头”,实在摩登得可以。
       吴万发是《中央日报》公告发行大钞的当天到达泰县的。安徽与江西省毗邻,且两省风土同多于殊。安徽省会安庆也沦陷了,和江西省一样,把“战时省会”搬进了山区腹地——大别山里的金寨县。稍有不同处,江西省熊主席是本省人主持本省行政,安徽省政府主席则落入桂系麾下大将李品仙之手。而吴万发,抗战前是往来江浙的行商,与曾任浙江省主席多年的黄绍竑攀上了交情。一旦转入安徽商场,省主席李品仙秉承老长官黄绍竑的意旨,对他很关照。所以,吴万发在皖南休宁的米行和五金电料行都开得很风光,跻身头面商绅之列。
       吴万发从“亨得利”出来已经天黑了。第二天,他又逍遥了一天。直至第三天,才不慌不忙地去了南乡大粮户赵财主的庄园,洽谈买新谷的正事。
       吴万发没想到,自己刚从南乡谈生意回来,便有两个自称“便衣警官”的壮汉冲进包房,问明姓名身份,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出旅社,塞进偏斗摩托,风驰电掣地押进了省警总队。
       不过,他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进了审讯室,见到主审席上端坐的东方川,他很大度地摘下礼帽,向他鞠躬致意后,从容地坐上被审席。
       事情其实很简单。跨省采购,货款虽可经银行异地信汇,但慢且不便。吴万发深知农村土财主喜欢现金交易,所以打算携现款前来。他的朋友、休宁县银行的刘行长出主意:即将发行的大额新币已到休宁县行,可预付10万元,只小小一箱,及至吴万发到得泰县,正赶上公开发行之始,在那些土财主面前首用大额新币,显来头见气派,风头十足。万没想到,刘行长的好意把他送进了警察局,来路清白的现款成了“赃款”。
       东方川本对吴万发这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疑犯”的价值大有怀疑,可毕竟在他下榻的旅社房间里搜出了将近10万元的大额新币,而且每张票面的币号都在被劫巨款的币号编组之内。东方川不敢造次,命令连赃款带装钱的小皮箱都送省警总队刑事检验室,希望能发现一些有用的痕迹。至于安徽休宁县银行行长,让人去电安徽警方协查一下,很快就能查实那10万元大额钞票的来源。问题是,像吴万发这样很有些身价的商人,怎么会卷进劫钞大案?纵使真有犯罪之嫌,那他的暴露也太轻率了。这其中必定另有文章。
       因此,第二轮审讯,东方川问吴万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一到泰县就在悦来旅社落脚?”
       “唔……是。”吴万发略有支吾。
       东方川冷笑:“撒谎!你明明是昨天才在悦来旅社包单间的。为什么要隐瞒两天?”
       吴万发也很沉着,话头一变:“我记错了,昨天住悦来旅社,前两天在……在此地百花巷的小红楼住了两晚。”
       东方川冷笑了。吴万发说的百花巷,是泰县城里有名的花柳巷。抗战前,泰县城的烟花业并不繁盛,只有几户“半开门”的暗娼。及至“战时省会”迁来,一荣俱荣,烟花业也迅速火爆,形成“南花北草本地桩”并盛的繁荣局面。所谓“本地桩”,顾名思义,属当地“土特产”;而“南花”,则是在全国尤其江南娼界占霸主地位的“苏扬帮”妓女。至于“北草”,多是“七七”卢沟桥抗战爆发后,次第从北方沦陷城市撤出,南逃而来的北地胭脂。这三帮娼妓在城南一条原本僻静的百花巷竞相开业,如今,已成灯火楼台栉比成市的局面。“百花巷”的名字也和北平“八大胡同”、南京“钓鱼巷”、上海“四马路”一样,成了眠花宿柳所的代称。其间,小红楼名气不小,属“北草帮”,生意兴隆。东方川一听吴万发曾在此勾栏留宿,便知道其中有戏了,皮里阳秋地问:
       “据我所知,小红楼可不是进门就可以‘五毛随便’的野鸡门子呵。你初来乍到,不打够‘茶围’,翻足‘台面’,小红楼的‘姑娘’能留你作入幕之宾?”
       吴万发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警官对“窑子”里一套花头经如此熟稔。因而嘻嘻一笑:“婊子拿俏,无非为一个钱字。”
       “这么说,你是进门就甩阔,用大票子‘铺房间’?”东方川又甩出一句行话。
       吴万发点头:“规矩都是钱定的。哼,真狠,两夜敲了我800块!”
       “你甩出去的也是大额新币?”
       吴万发坦然作答:“财不露白的话在婊子院不灵。没钱谁尿你?我连钱箱子都寄存在老鸨的屋里。”
       东方川断定,问题出在小红楼妓院。
       根据吴万发的交代,他经商多年,每到一地,必寻花问柳。他老于此道,进得小红楼,知道被世人称作“七十鸟”的老鸨儿眼眶子最浅,索性震一震她,当着她的面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钱箱,亮出满满一箱刮刮新的大面额法币,拣出一叠,数也没数就交给老鸨,说定,挑中姑娘,当晚留夜,钱箱子就存在老鸨儿屋里——
       “等等,你把10万元都存在老鸨屋里?”东方川打断吴万发的陈述。
       吴万发瞟一眼东方川,不无得意地笑了。心想,警官先生,看来你还嫩点儿。别看你刚才“行话”一套一套,不过是嘴皮子功夫。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换了传授真经的口气:“长官有所不知。天底下开妓院,最怕什么?最怕嫖客在她的窑子里丢长失短。那一来,照失理赔不说,还坏了她的名声。传出去,谁还敢上门?有钱的客人不上门,她们喝西北风?所以,钱在老鸨儿屋里寄放两天,比临时存银行存钱庄还保险。”
       东方川并不因吴万发用教训的口气回答提问而生气。钱存妓院这一招,过去还真闻所未闻,但很有道理。从吴万发提供的新情况,说明他从休宁带来的10万元大额新钞到泰县后曾经脱手两天,这更坚定了东方川的判断:如果这10万元新币确为吴万发所供,出自休宁县银行的金库,那显然与老鹰口被劫巨钞无涉。之所以变成每张币号都在被劫款币号编组内的赃款,肯定与寄存在小红楼的两天有关。
       似乎为了印证东方川的推断,堪称东方川心腹的刘探长推开审讯室,把两张薄纸悄悄递到他手中。
       一份是电话记录:“据省实业银行钱行长告,应省警总队要求,适才与皖行紧急电话联系证实,休宁县支行行长刘某提前拨付10万元大额新法币确有事实。皖行方面拟严究刘某擅专自主并泄露经济情报之咎。”
       另一份是警察总队刑事检验室送来的刚刚作出的痕迹检验鉴定书,称:经对特侦组送来的皖商吴万发的钱箱作痕迹检验,发现该箱的锁孔有明显的盗开痕迹。另外,箱内十捆新币上,除吴万发的指纹外,每一捆都留有另外二人的新鲜指纹。
       新币上留有吴万发的指纹理所当然,留有另外人的指纹,不能排除是非法获得新币者留下的。因为,现在这10万元新币,每一张都可以认定是被劫之款!看来,吴万发从休宁带来的10万元新币被调包了!
       转念及此,东方川莫名兴奋。他觉得,对吴万发的盘诘应该结束。可以判定,这个好色的安徽米商被人当枪使了。真正的劫犯这一手李代桃僵玩得很高明,差一点儿把警方的视线引向歧途。
       一出审讯室,东方川迎面碰上了夏竹影。
       原来夏竹影是特意来送还东方川昨天忘在史公馆的警帽的。听刘探长说东方川在审讯室,他这会儿正要过去,她也就忍不住跟在身后。本想从窗户里望一眼东方川,却恰好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吴万发。
       见到夏竹影,东方川心头一喜,可一想这会儿公事正忙,正犹豫着如何措词,夏竹影却笑盈盈地把一个纸袋递过来:“你昨天把帽子忘了,我怕你没空来取,就送过来了。你忙吧,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东方川望着那袅袅离去的身影,心想:“真是个懂事的姑娘!”
       红楼示爱 风尘女以身相许
       锁定目标 劫钞案渐露端倪
       尽管东方川对小红楼妓院的外围调查已经非常缜密,但有一个情况他却不可能未卜先知:早在劫钞巨案发生之前,小红楼的当红“姑娘”赛秋香,已与第九荣军疗养院众伤兵的“唐头儿”——唐铁锁好得难舍难分了。
       三个月前,荣军大闹军法处,迫使当局认输,改善了一个月伙食,还发了一次久欠的津贴。钱到手,郑小山就撺掇唐铁锁进城逛一回百花巷:“大哥,你真该去开开眼界。如今的百花巷硬是让省城迁来的婊子弄得比当初上海的四马路和南京的夫子庙还火爆呢!”一进百花巷,唐铁锁立马眼花缭乱晕了头。满眼“怡红院”、“潇湘馆”、“觅春园”、“清吟班”之类的彩灯花幌,门楼子一家赛一家的排场阔气,满耳里灌的全是“长远勿见”、“交关喜煞”、“坐歇歇”之类的苏白方言。逛南帮窑子,唐铁锁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听得他云里雾里不明白的吴侬软语。所以,郑小山几次拉他随便进个门槛,他都摇头:“免了吧,话都听不懂,还不让人当猴耍?”
       正说着,忽闻一声:“二爷,您慢走,明儿个再来呵!好吃好喝好铺盖给你留着呢,明儿我还候您的驾,你可准定来呀!”好亲的乡音!
       唐铁锁拉起郑小山循声寻去,只见挂着一盏“小红楼”字样风灯的门楣下,立着一位大马金刀,脸如满月,笑模笑样,一身红袄绿裤的中年女人。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外号“大骨朵”的小红楼鸨母。
       “二位爷来了?进屋进屋,哪有当街站着说话的理儿!”当下,“大骨朵”不由分说地把唐铁锁二人拖进门,拖进客厅安坐。待北帮妓院里俗称“大茶壶”的龟汉敬上烟茶,“大骨朵”递上写有每位姑娘“花名”的花牌殷勤推荐:“二位爷,咱小红楼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干净,您哪,可着劲儿挑!”
       郑小山眼快,一眼瞥见“赛秋香”三字,捅捅唐铁锁:“大哥,还用挑,凭你的大姓,也该点赛秋香呀!”
       “大骨朵”心思极快,一听脸上就笑开了花:“哎哟喂,敢情这位二爷高姓唐?这不应了‘唐伯虎点秋香’的鼓词儿了。唐二爷,我这里给您道喜了。”说罢,顺势请了个很具满族人“旗下”风范的“蹲安”,起身仰脸向楼上亮亮地喊了一嗓:“秋香姑娘,快打帘子,接你的唐解元!”赛秋香是那种典型的北地胭脂,圆盘脸,浓眉眼,额前一绺刘海儿,紧身小褂散腿裤,靸踏一双绣花拖鞋,手长脚大,身材丰腴。唐铁锁看一眼就对了胃口。
       被迎进赛秋香的香巢坐定,一番泡茶敬烟端瓜子干果“上盘子”的例规过后,稍事寒暄,赛秋香突然问:“听唐二爷口音,府上是直隶唐县地界吧?”
       “不错,唐县唐家庄。”
       “哎呀唐大哥,咱们可是正经同乡呢!我也是唐县人,李家堡的,和你们唐家庄就隔一条滹沱河。”一认老乡,赛秋香嘴里的“唐二爷”立马变成“唐大哥”。可唐铁锁不以为忤,反而兴奋起来,话也稠了。
       交谈中,方知赛秋香也是苦命人。日本鬼子打进唐县,见房烧,见人杀,她一家逃离家园,在纷乱中失散,赛秋香一个人逃到了武汉。走投无路,又被人贩子骗了,被卖进从天津迁来、正“招兵买马”的小红楼。呼天不应,叫地无门,无奈,睁着眼跳进了火坑。
       “唐大哥,你说咱的命咋就这么苦呢?”说到伤心处,赛秋香哽咽了。
       “奶奶的日本王八羔子,把咱中国人害惨了!”同病相怜,唐铁锁一擂茶几,从红木太师椅上霍地站起,像是要和谁玩命。
       赛秋香如梦初醒,擦去泪水,赧然一笑:“瞧我,惹您不舒坦,真该打。唐大哥,到了这份儿上,我也认了。跳火坑的姐妹这么多,难道都去抹脖子上吊不成?”
       “就是嘛!大哥,秋香姑娘,你们有缘千里相会,别尽说丧气话。”郑小山附言相劝。
       “郑二爷说得是。唐大哥,您坐。来,抽支烟,压压火。”
       唐铁锁也意识到失态,顺从地坐下,伸手接过纸烟,却拒绝秋香为他点火,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樱花牌日本打火机——
       随着唐铁锁“咔嗒”一按,蓝色的火苗从樱花打火机中蹿出。“哟,好漂亮的‘洋取灯儿’!”赛秋香见唐铁锁点燃烟,好奇地从他手中取过樱花打火机,饶有兴趣地摩挲把玩。北方人把火柴叫“取灯儿”,打火机是舶来品,故称“洋取灯儿”。“漂亮吧?东洋货。”郑小山趁机炫耀,“这可是我们大哥在台儿庄打小日本,从鬼子少佐手上缴获的战利品。”
       赛秋香眼睛一亮:“你们打过小日本?!”
       “那还有假?你看——”唐铁锁和郑小山不约而同地亮出上身和腿上的伤,谈兴大增,口若悬河地把赛秋香带进了他们曾经浴血拼杀的抗敌战场,听得赛秋香如醉如痴,泪眼迷离。正说到兴浓处,“大骨朵”来了,向唐铁锁二人笑着道了一声扰,递给赛秋香一张二指宽的红纸“局票”,说明有外客“叫条子”,让赛秋香“出局”去应酬。岂料赛秋香接过“局票”看也不看,顺手往梳妆台上一搁。
       “大骨朵”察言观色,知道赛秋香不想应这张“条子”,提醒道:“鸿宾楼送局票的‘小力本’还在门外等着回音呢!”北方人把饭馆打杂的小伙计唤作“小力本”。
       赛秋香有些不耐烦:“就说我身子骨不利爽,改天吧!”
       “大骨朵”不悦了:“这‘条子’可是利来珠宝行杨大少爷叫的。”
       赛秋香也冒了火:“今儿个就是杨大老爷我也不想侍候,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郑小山见局面僵了,抢步上前,把“大骨朵”扯出房间,掏出刚发的10元津贴费,悄声央告:“‘唐伯虎点秋香’,刚点出点儿味道,你老就成全成全吧。”
       “大骨朵”接过钱,皮笑肉不笑:“郑二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可这么着怕不合咱们这行的规矩。再说,就算秋香有心留客,就这么——”她捏住10元纸币甩了甩:“我们‘姑娘’也太委屈点儿了——要不,让唐二爷明儿个赶早……”
       郑小山在门外与鸨母办交涉,唐铁锁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听“大骨朵”让他明天赶早,不由心火上蹿。窑子里从来都是做夜生意,大清早只有送客的理,哪有赶来睡觉的主?分明是埋汰人!他不知道郑小山已倾其所有付了“盘子钱”,又掏出自己一份津贴费朝赛秋香的梳妆台上一甩,挑帘出门,拉上郑小山就走。
       刚下楼几步,赛秋香追来,把唐铁锁扔下的法币塞还给他:“唐大哥,别介意。见到老乡就像回到家,不是钱的事。从今往后,只求您多惦着我这个苦命的同乡妹子。唐大哥,明儿个您再来,我早早地候您的驾!一定来啊!”
       唐铁锁二人还没走下楼梯,就听赛秋香指责“大骨朵”:“妈(妓女都这么称鸨母),您怎么这样待人家?唐二爷郑二爷可是打鬼子的英雄!”
       “英雄?秋香姑娘,咱这可不唱‘群英会’。我只知道,进这个门槛的,都是对姑娘猴急眼馋的主儿。哼,10块钱也想留夜?恶心!”
       “妈,您这叫人话吗?”
       唐铁锁觉得一颗心被刀子剜得鲜血淋漓,怒火难捺,转身欲朝楼上冲去。郑小山见势不妙,死死地把他抱住,强拖出小红楼。
       照唐铁锁“饿死不开口,冻死迎风走”的脾气,是再也不会踏进小红楼的门槛了。可怪事,没隔几天,像被绳子牵着,唐铁锁又去“点秋香”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赛秋香见唐铁锁“前度刘郎今又来”,不理睬“大骨朵”难看的脸色,一把将他拽进来,一口一个“唐大哥”,亲热地给他上茶、点烟。一聊聊到深夜,唐铁锁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下去,就说:“太晚了,我该走了,秋香姑娘,你也早点儿歇着。”正欲起身,岂料赛秋香肉墩墩的大手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你等会儿,我有点儿事。”说罢起身离去,半晌,赛秋香一掀门帘进来了,满脸喜气,对着唐铁锁脆生生地说:“铁锁哥,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吧!”唐铁锁明白她刚才是找“大骨朵”“商议”去了,想到“大骨朵”的脸色,本想拒绝,可腿却迈不开。望着正热辣辣地看着自己的赛秋香,他念叨一声“不管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这一夜,两人既温故,又知新,如一对神仙眷侣。
       次日,两人直到中午才起身,赛秋香在伺候唐铁锁穿衣时悄悄告诉他,她已经想好了,要逮住机会,冲进警察局的“济良所”去。
       唐铁锁闻言震惊了,也深深感动了。他知道,妓女“从良”只有两条路:一条,相中豪阔的“恩客”,与鸨母谈判,花“天价”为之赎身。另一条,有了中意而没钱的心上人,却愿生死追从,那便只有趁“出条子”应酬外局的机会,路经警察局专为欲“从良”妓女设的“济良所”,突然跳下洋车,甩开鸨母派去监视的“相帮”,直冲而入。一进“济良所”,妓女的身份便算“脱籍”了,老鸨无可奈何。“济良所”旋即将从良妓女的照片张贴门外橱窗“招领”。如她的心上人信守诺言,自会如约领人而去,一遂夙愿。可也每有那虚情假意的“如意郎君”,及至山盟海誓要追从他的“姑娘”挣出苦海,他却杳无音讯了!这就苦了痴情女人。无人认领,“济良所”准进不准出,只能天天在里边搓麻绳打草鞋,最后由警察局发配给属下清道夫清粪夫中的鳏夫光棍儿。所以,想走这条“从良”之路的妓女都清楚,一进“济良所”,命运的主宰就不属自己了。而赛秋香如今为了追从唐铁锁,竟义无反顾地提出要进“济良所”,唐铁锁对她的情义还能有什么怀疑?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让她草率行事。堂堂七尺须眉,他有责任让自己的心上人光明磊落地脱离苦海。
       唐铁锁的痛苦和心底的强烈愿望被朝夕相处的郑小山摸准了脉。他打定主意,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成全大哥的心思。尤其老鹰口劫钞得手,郑小山更是胜券在握,只是苦于要等待大额法币公开发行的时机。当他在《中央日报》上看到确切消息,兴奋得差点儿晕过去。第二天进城,便直奔他与赛秋香见面的秘密通道。
       小红楼和天下所有烟花场所一样,是个“无钱免进”的销金窟。不管你是来“打茶围”还是随便逛逛,甚至找人办事,只要进了“姑娘”的房间,都得留下“盘子钱”。
       郑小山深谙这一套,比唐铁锁到小红楼的趟数还多,有事没事的都喜欢来找赛秋香聊聊,横吹纵侃唐铁锁的轶事,不断加深秋香姑娘对“唐大哥”的好印象,用心良苦。可来一趟掏一趟“盘子钱”,他认为太亏。他很快发现,小红楼背后有条流金巷,白天异常冷清。巷内,有一株花繁叶茂的陈年桂花树;只要攀缘而上,顺着粗硬的横树杈,伸手即可搭上赛秋香的窗口,一跃就能进她的房间。
       这就是郑小山会赛秋香的“秘密通道”。
       那天,郑小山熟门熟路地沿树干攀到赛秋香窗前,看到一幅“西洋景”——
       有位长衫礼帽,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一派斯文的嫖客正与赛秋香调笑。说话间,把一张崭新的百元法币往赛秋香衣襟里塞。郑小山眼睛一亮:《中央日报》昨天才发布新币流通的公告,这小子今天就用上了?要么泰县银行又运来了新法币,要么这小子出手的新法币来自泰县以外的地方,如果是……
       正出神间,忽闻一阵嬉笑,只见赛秋香笑容可掬却十分坚决地推开长衫客人伸到胸前、企图借递钱占点儿便宜的手,满口生意腔:“吴二爷,您也忒心急了。得,冲您这股子大方劲儿,今儿晚上我候您的驾!”
       见赛秋香推开了嫖客用意不良的手,郑小山松了口气。可听她说晚上“候您的驾”,又不受用了,仿佛发现了赛秋香的不贞。一转念,不由发笑:这有什么,她做的就是卖笑生意嘛!他明白,如此触景生情地患得患失,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把赛秋香当成嫂子了。
       就这么东想西想着,再定神一看,那位长衫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去。郑小山撩开遮蔽的枝叶,轻声招呼:“秋香姑娘!”
       赛秋香不知郑小山在树杈丛中呆了多久,估摸着他看到了刚才自己与嫖客周旋的一幕,不免尴尬,以笑掩窘道:“郑二爷,刚才让您见笑了。唉,有啥法子,落到这种虎狼坑,不就得冲着钱笑么?”
       “秋香姑娘,卖什么吆喝什么,别介意。依我看,这种日子你也快熬到头了!”
       “是吗?那敢情好。郑二爷,借您吉言。什么时候遂了我的愿,让我和——”赛秋香激动起来,正想坦陈胸臆,却被郑小山打断了话头。他转而问道:“刚刚我见那位客人塞给你一张票子,好像是100元的。新鲜,我还没见过呢!”
       “喏,给你。”赛秋香从旗袍大襟里抽出刚到手的百元大钞,爽快地隔窗递给郑小山,“这吴二爷真是大阔佬。这样的大票,他有整整一箱,10万块呢!”
       “什么,10万?”
       “可不。说是从安徽来泰县做米生意的。昨儿一进门,就叫叫嚷嚷地要在我屋里留夜。‘大骨朵’说不合规矩,他不说二话,亮了一箱子大票,还晃着报纸作证,说是中央银行刚发行的。这位爷是逛窑子的行家,摸透了鸨儿的心思,见‘大骨朵’瞅着一箱大票子两眼发直,索性连钱带箱子都存到她屋里了。说是要在小红楼尽着性子乐几天,钱存在她那儿,用起来方便还保险。您想想,守着这么个阔客,‘大骨朵’还能不一百个顺着捧着,随他变着法子玩乐? ”
       “秋香姑娘,这张大票能不能……借我用用?三天后准还你。”听完赛秋香一番学说,郑小山盯着百元新币入神,似有所悟,突然问道。
       赛秋香极爽快:“瞧您说话外道。什么借不借的,我知道你们手头紧,只管拿去用好了。说实话,我早就想让您和唐大哥手头宽裕点儿,可鸨儿把‘姑娘’的私房钱看得贼严。趁这会儿‘大骨朵’没在,您快揣上吧!”面对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郑小山,赛秋香实心实意。郑小山知道赛秋香误会了,可此时此刻不便多解释,只谢了一声,匆匆离去。
       昨天,从郑小山带回的《中央日报》上看到大面额法币公开发行的消息,唐铁锁心口悬了多日的石头落了地。当初,领着弟兄们走上劫道的路,实在是逼上梁山。及至得手,又发现是一块烫手的山芋。48箱大票,太多了!唐铁锁为此愁肠百结。悄悄给“广东嫂”包了一万元,一直怕她出纰漏。见天守着这笔巨款吃苦受罪,却不知什么时候能用这笔钱让弟兄们吃饱穿暖、过上体面人的日子。现在好了,既然大额法币公开发行,那就马上把钱给弟兄们分了,各奔东西,任凭各人随心所欲地花去。
       然而,唐铁锁的如意算盘被告别赛秋香回到疗养院的郑小山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大哥,你算计得太早了!”
       他说:“这么大一笔款子,人家就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兴许正张了网等我们钻呢!不说别的,光凭钞票上的号码,就能把我们逮住。”关于币号上的窍门,是郑小山见到赛秋香手头那张新币后触发的警觉,也是他向赛秋香“借”钱的原因。
       被郑小山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唐铁锁沮丧了,但不服气:“那——,难道白干了?”
       “怎么能白干?”郑小山诡秘一笑,压低嗓门,对唐铁锁附耳轻言了一条锦囊妙计。岂料唐铁锁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干不干,鸡鸣狗盗的事不干!”
       郑小山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大哥,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十万换十万,不少一分一厘,怎么是鸡鸣狗盗?”
       冷静一想,唐铁锁转过弯来,可还是有些不放心:“那——换到手的十万块用完了呢?”
       “咳!”郑小山成竹在胸,“有了这笔钱,弟兄们还呆在疗养院受憋屈干吗?趁早各奔东西。人人怀里揣上一笔,天南地北慢慢花去。中国这么大,上哪儿去查对?”
       唐铁锁释然了,郑小山又皱起眉头:“先别乐,眼前还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呢!”他愁着嫖客“吴二爷”存在小红楼的钱箱怎么打开,总不能动家伙硬撬吧?
       这下轮到唐铁锁乐了:“瞧你,急晕了头。亏你跟我这么多年,连我的大号都忘了。”
       郑小山一拍后脑勺,连骂自己,怎么连大哥出身铜匠世家都给忘了!
       华灯初上,用赛秋香借给的100元置办了两副“行头”,唐铁锁和郑小山打扮成富商阔少再进小红楼,把“大骨朵”看呆了。郑小山心里鄙夷“大骨朵”眼皮子太浅,嘴里却大大咧咧:“小意思。从前的老长官退出军界进商界,发了,让我们两个弟兄去帮帮忙。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贫贱富贵,本就没个定数,你说是吗?”说罢,谢绝了“大骨朵”推荐的所有“姑娘”,色眯眯地看定“大骨朵”道:“别费心了,我就喜欢你这号大脸盘大奶子大屁股的娘们儿。今晚,你陪我一醉方休!”
       “大骨朵”在烟花丛中滚了半辈子,对男人各种色癖见多了,毫不为怪,甚至有几分暗喜:还有人专好“小牛啃黄草”!看来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份儿上。她那张一笑就掉粉渣的银盆大脸绽开了,笑得合不拢嘴:“得,要喝酒要吃奶都随你,老身今天就陪您个痛快!”
       由郑小山缠住“大骨朵”,是计划的重要一环。把“大骨朵”灌醉后,再由唐铁锁溜进她屋里,用家传的开配锁手艺打开“吴二爷”存放的钱箱,用10万新币换10万新币,移花接木。
       唐铁锁厌恶“大骨朵”对他和郑小山前倨后恭的作派,撇下郑小山,径直去了赛秋香的房间。当他终于把赛秋香温软丰腴的身躯搂进怀抱,千言万语直涌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突然迸出一句话:“秋香,我要娶你!”
       “铁锁哥!”赛秋香忽闻唐铁锁要娶她,仰起了贴在情人胸上的脸,如闻天籁。
       唐铁锁看出了秋香脸上的疑惑:“别担心,‘大骨朵’就是开出天价来,你的赎身钱我也拿得出。不信,你看——”顺手把刻不离身、放在床头的咖啡色麂皮公事包扯开,露出满满一包百元大钞。
       赛秋香看得眼睛发直,嘴唇发绀,双手按胸,像是喘不过气来。
       唐铁锁不敢说出真情,顺口编排:“跟着老长官跑腿,第一笔生意就大发了,分个零头都够咱们半辈子嚼谷!”
       赛秋香依然恍若梦中:“天爷,这就像梁山好汉劫了生辰纲么!”
       言者无意,闻者有心。赛秋香顺口一句比方,恰恰道出了唐铁锁展示的大钞的来路。刹那间,唐铁锁脸色大变。
       “铁锁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赛秋香的惊唤提醒了唐铁锁,他镇静下来,勉强一笑:“没什么,初学生意,太操心,觉睡少了点儿。秋香,劳驾给支烟。”
       赛秋香听话地爬下床,从茶几上取过一支“哈德门”递给唐铁锁,却不划火柴,反去翻弄唐铁锁挂在衣架上的衣裤。
       看到穿一身碎花小褂散脚裤,撅着浑圆的屁股在衣架前忙忙碌碌的赛秋香,唐铁锁心里好不温馨。“嘿嘿,”他一边用大脚趾轻轻踢了踢她的臀部,一边懒洋洋地问,“你在翻什么呢?快给个火呀!”
       “我不正找你那个‘洋取灯’嘛!”
       “别费劲了,丢了!”唐铁锁顿时没了抽烟的兴致。
       “丢了?在哪儿丢的?怪可惜的,那可是你——”
       唐铁锁不让赛秋香唠叨,心一沉:从劫车到现在,堪称一切顺利。唯有那个心爱的樱花打火机丢了,成了一块心病。唐铁锁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在劫车现场的每一个动作,终于不得不懊丧地承认:立卧俯屈之际,打火机完全可能滑出衣袋,掉在劫钞现场。
       他暗祈上苍保佑,千万别掉在旁人可以发现的地方!要那样——每念及此,他就猛打冷噤,不敢再想下去。
       根据对小红楼情况的调查,东方川认为,安徽米商吴万发的10万元大额法币极可能是在这里被人调包了,因此,很有必要进去摸摸情况,寻找调包人的线索。
       也是巧,东方川和唐铁锁一样,第一次进门就“点秋香”。
       东方川“点秋香”是有意而为。吴万发交代:在小红楼销魂两度,陪他的“姑娘”叫秋香。而赛秋香接待东方川,却出于无奈。自从唐铁锁许下要娶她的诺言,赛秋香的心就不在小红楼了,恨不得立时三刻与她的铁锁哥拜天地进洞房。一般客人点她,她总是称病回避。“大骨朵”知道如今的唐铁锁“乌鸡变了金凤凰”,为赛秋香高价赎身乃指顾间事,对她的拒客,不得不反主为仆地忍让着。东方川最初开口“点秋香”,她还主动为之推挡,可待到东方川搬出“我是省警总队大队长的表弟”的牌子,“大骨朵”就顶不住了。招架不住“大骨朵”低声下气的求告,赛秋香只好答应接待东方川。
       接待是接待了,全无热情。她只是纯职业性地寒暄几句,道:“二爷,您抽烟!”递上一支“三炮台”。
       东方川不抽烟,可还是接了过来。见赛秋香正要擦火柴,心里一动,突然想起随身带着那个劫案现场拾到的樱花打火机,抱着姑妄一试的心理,掏出来,在赛秋香刚擦燃火柴之际,抢先一步,“咔嗒”一声,打出了蓝色的火焰。
       仿佛樱花打火机伸出了无形的钩子,把赛秋香一双水盈盈的大眼死死钩住,直至火柴燃尽烫了手,才“哎哟”一声扔掉。
       东方川心头一亮,有门!她见过!嘴里却故作不解:“姑娘,怎么烫手了!”
       赛秋香不答却问:“二爷,您这个‘洋取灯儿’……”
       “这个?”东方川就手一抛,让打火机半空翻个筋斗,又稳稳接住,故作炫耀,“没见过吧?”
       赛秋香不无失态地一把抢过,反复端详。
       “这可是东洋货哟!”东方川画龙点睛地提醒。
       赛秋香终于认定了:“没错。二爷,您这是从哪捡的?怎么和铁锁哥的一模一样?”
       “捡的?铁锁哥?”
       赛秋香脸一红:“咱俩是——同乡!”见东方川一脸疑惑,索性敞开了喉咙吹嘘。三言两语,把唐铁锁的来龙去脉勾勒如画。东方川心花怒放,说出话来却是兴致勃勃听故事的腔调:“这么说,你的铁锁哥还是抗战英雄?”
       “可不!要不然,我怎么说您这‘洋取灯’是拾了他的呢!像这种从日本鬼子手上捡的洋捞,泰县城里独一份!”赛秋香更加认定了东方川掏出的樱花打火机非唐铁锁莫属。
       “那不一定。我这也是打日本的战利品。”东方川抛出一句,扔下云山雾罩的赛秋香,扬长而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东方川一出小红楼,立即派员赴第九荣军疗养院秘密提取了唐铁锁的指纹,与留在吴万发钱箱里大额钞票上的指纹比对完全吻合!联系此前此后的一系列疑点,可以断定,唐铁锁是劫钞案的作案人无疑!
       乐极生悲 喜庆之日伤离别
       措手无策 恻隐之心惜英雄
       今日鸿宾楼,泛漾着一派火爆的喜庆气氛。
       东方川“点秋香”的第二天,赛秋香就把发现樱花打火机的事告诉了唐铁锁。唐铁锁听罢大惊。凭直觉,认定那就是他遗落在劫钞现场的心爱之物。“小白脸”嫖客说他也是抗战英雄,打火机是从日本人手上缴的,肯定有诈,这更暴露了“小白脸”身份可疑。他很有可能是警察局的探子。意会至此,唐铁锁眼前一阵发黑,流了一背冷汗。可冷静下来一想,如果警察已经盯上了他,为何不下手直接去荣军疗养院逮他?莫非“小白脸”手里的樱花打火机与他丢的真是巧合?但他不敢存太多的侥幸,当即决定,马上与赛秋香成亲!婚后,立即携妻离开泰县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
       消息传出,疗养院里炸了营,弟兄们闹闹嚷嚷,都要讨“唐头”一杯喜酒喝。按唐铁锁的本意,不想大操大办,过于张扬容易惹事,可以“川拐拐”为首的一伙弟兄高低不允。唐铁锁屈从了:办酒,十桌。可有一条,荣军弟兄抓阄,逢五抽一,只能来八十人作代表,以免动静太大。
       婚宴定在泰县城里名气最大的鸿宾楼。
       吉时良辰,鞭炮阵阵,喝彩声声,男乐女笑,一片欢腾,鸿宾楼二楼大餐厅里闹翻了天。连一直心存忐忑的唐铁锁都暂时忘了怕招人耳目的忧虑,满脸泛笑,接受贺客祝福,体味着十字披红、礼帽花翎做新郎官的乐趣。他不时瞟瞟身边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喜气洋洋的新娘赛秋香,好不开心。
       小红楼鸨母“大骨朵”今天最为活跃。头天与唐铁锁的代表郑小山谈判,她开口索要几近天价的赛秋香的赎身银子,郑小山一口应承,当场兑现,使她既有里子又有面子,所以今天她十二分地卖力张罗。临开席,她一把拎起郑小山:“快去楼下柜上打电话,请一队洋鼓洋号洋吹打,再请一个‘八音’班子,洋的土的全要,呆会儿散了席热热闹闹地送新人入洞房。”
       郑小山本不想违逆唐铁锁“不要太招摇”的意思,可又觉得“大骨朵”的安排有道理,总不能让一对新人冷冷清清地进洞房吧。于是遵命办理。可下楼还不及打电话,又匆匆回到楼上,把唐铁锁拉到一边,悄声报告:“大哥,鸿宾楼让警察‘包饺子’了!”
       唐铁锁闻言一颤,手中筷子落了地!
       “铁锁哥,出啥事了?”赛秋香见状关切地问。
       “乐极生悲!”唐铁锁差点儿脱口而出。正是赛秋香一问,使他镇定下来,抓住郑小山的手用力一握,轻声叮嘱:“兄弟,稳住,天塌下来我顶着。”
       郑小山的眼眶顿时泛红。
       唐铁锁一瞪眼:“别让人笑话!去,请他们当官的上楼来。”
       片刻,郑小山领来了警服肃然的东方川。
       东方川一上楼就看准了唐铁锁。一则,根据樱花打火机提供的线索,特侦组已经盯上唐铁锁;二则,今天唐铁锁端坐首席,全身新郎官的鲜亮打扮十分醒目。然而直面相对,东方川对唐铁锁一身类似戏台上正派武生的英气暗暗叹服。倘非证据确凿,东方川真不相信巨钞被劫出自唐铁锁这伙伤兵之手。事到如今,东方川不能不挥泪斩马谡了:今天已是9月23日,是“委员长”破案限期的最后一天。而且,唐铁锁的匆匆结婚表明他即将远走高飞。再不动手,等待东方川的只有人去楼空。为防万一,东方川调集了大批警力,把鸿宾楼围成了铁桶。但他真希望不动武,甚至不破坏眼前欢天喜地的气氛,至少在表面上……
       猛然见到身着警服的东方川,“大骨朵”先是一惊,继而有所悟,但她应变极快,一脸讪笑地迎上前:“哟,今儿个我们姑娘姑爷真有福气,连警官都来贺喜。来来,抽根喜烟。小山子,木橛子样愣个啥?还不快给警官先生安排座儿?”
       东方川一脸微笑接过烟,紧盯唐铁锁,不慌不忙地掏出了樱花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升起。
       唐铁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沮丧。
       随着打火机的出现,赛秋香也认出眼前这位年轻警官就是前天到她房间“打茶围”的客人,像触了电般从座上弹起来,手指东方川,哆哆嗦嗦道:“原来你是——”
       没容她再说下去,唐铁锁一把按住新婚妻子,怕她再说出什么刺激对方的话来。眼下,如何才能不扰乱婚宴的气氛,他与东方川想到一块了。于是,他两步抢到东方川面前,压低声音:“长官,赏个脸,借一步说话。”
       东方川紧随唐铁锁绕到屏风后,刚站定,唐铁锁对他一抱双拳:“长官,什么都不说了,我认命。长官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决不为难长官。只求动静小点儿,别扰了弟兄们的席。这一顿好吃好喝,弟兄们不容易呀!”
       东方川的心被狠夹了一记,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神态极为诚恳。
       按照唐铁锁与东方川的约定,今天,婚宴照常举行,宴罢唐铁锁得跟东方川走人,但不绑不铐,两人像朋友一样手牵手地下楼出门。
       约定达成,东方川没事人一样,应唐铁锁之请,在主桌的上席款款入坐,笑容可掬地与满桌宾客推杯换盏,寒暄谈笑,完全是一个普通贺客的作派。同桌的“大骨朵”、郑小山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如坠五里雾中:这位警官今天一身戎装来闯席,难道不是找碴儿的?连新娘子赛秋香也糊涂了,不知道唱的哪一出?
       婚宴波澜不惊,照旧闹哄哄。
       酒至半酣,伤兵“川拐拐”与人斗酒喝多了,小腹发胀,涌上阵阵便意,起身离座下楼方便。刚到楼下,吓得尿意全消:楼下黑压压一片荷枪实弹的警察!“川拐拐”魂飞魄散,跌跌撞撞爬回来,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弟兄们,警察抓人来了!”
       顿时,鸿宾楼二楼炸了锅,大伙惊落了手中的筷子,撞翻了面前的酒杯,拖倒了屁股下的条凳,泼洒了一身的汤水,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都坐下!”唐铁锁见状大吼一声,“这是冲我来的,没你们什么事!”
       唐铁锁这一吼真灵,近百名伤兵重又安静了,只是再不提筷子,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主桌,目光集中在坐首席的唐铁锁和端坐其侧的东方川身上。东方川暗自叹服唐铁锁的权威,更叹服刚才他雷霆一吼的弦外之音:“这是冲我来的,没你们什么事!”分明提醒他的弟兄们,把天大的事往他一人身上推。东方川预感,很快将在审讯室里与唐铁锁过招的对手戏,会很不好演。
       唐铁锁并不关注东方川的神态变化,旁若无人地端起酒杯,站起身,声若洪钟:“谢谢弟兄们捧场。过去,我唐铁锁有什么对不住弟兄们的地方,别往心里去。我劝弟兄们早早离开疗养院。身体好,有血性的,再上火线跟日本鬼子干;扛不动枪的,趁早脱了二尺半,回老家种地扛活。此地不是我们荣军久呆的地方!来,要分手了,我敬弟兄们一杯。干!”说罢,一饮而尽。
       唐铁锁的这番祝酒词,令东方川生出几分敬重。
       唐铁锁再次举杯,递到赛秋香面前:“秋香,我对不住你。本想把你拖出火坑,没想到反把你坑了——”没等唐铁锁说下去,赛秋香再也抑制不住哭泣:“不!是我糊涂!”她飞快地扫了东方川一眼,“我瞎了眼,没看出人家布的拴狼扣,把你害了呀!”她看着东方川的目光中充满着懊悔和怨恨。
       唐铁锁拍拍赛秋香:“别说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哪能怪你呢!这杯酒,算是了结咱俩的缘分。从今往后,你还是自由身子,堂堂正正挺胸做人!”
       赛秋香泣不成声,拿过唐铁锁的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却不咽下,突然一把搂过唐铁锁的脖子,嘴对嘴地把一半酒送入他的口里,一半自己吞下。唐铁锁背脊一紧,也死死地吻住她,眼泪“啪嗒啪嗒”打在赛秋香的脸上。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东方川和“大骨朵”,都悄悄侧过脸去。
       良久,唐铁锁抬起头,松开赛秋香,伸手拿过赛秋香一直捏在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一语不发,抬腿就走。
       “全体——立正!”猛地,一直默默注视着唐铁锁的郑小山喊出标准的军人口令,只听刷的一声,宛若风啸雨倾,座下近百号伤兵像平地拔起一片草黄色丛林。丛林中,劈出一条大道,一条壮别唐铁锁的大道。
       “敬礼!”郑小山又一声吼。近百条胳膊应声抬起,并拢的五指在破旧的军帽下颤抖。在这一片草黄中,间夹着几点白色,那是裹在白色绷带中的伤臂。
       唐铁锁紧咬下唇,铁青着脸,目不斜视,大踏步而行。东方川微低着头,紧盯着前面唐铁锁魁梧的脊背,亦步亦趋,不敢去看周围伤兵那一张张泛着酒红却颧骨凸出的瘦脸。
       郑小山注意到,东方川警官掉泪了。
       第二天一早,《中央日报》就推出头条新闻——《千万巨钞横遭路劫——江西省警方昨告案破》。紧接着,泰县城大小报纸都竞相步《中央日报》后尘,连篇累牍地对巨钞被劫案大肆报道,甚至披露了不少所谓“侦破内幕”。
       这一来,立刻把闻光亮推入了窘迫境地。
       第一个打电话来的是省实业银行的钱行长,迭声催问被劫巨款的下落:“务请闻总座速速悉数追回!不然,市面上知道有两千多万巨款脱离银行控制,大额新钞的信用将大打折扣,银行信誉将严重丧失。”跟着,省府熊主席亲临省警总队,当面向闻光亮递交了“蒋委员长”电谕:限三日内追回被劫巨款,逾期严究不贷。
       扭转被动局面的唯一指望,就是迅速追回巨款。可是,对唐铁锁的审讯一上手就碰了壁。坐上被审席的唐铁锁毫无怯色,眉宇间隐含着对东方川的不屑与嘲弄。
       东方川问:“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唐铁锁道:“知道。抢了你们一车48箱钞票。”
       “谁是主谋?”“我。”
       “同案劫犯还有谁?”“不认识。”
       “唔?”“是不认识嘛!一帮从沦陷区逃来的难民正好路过,请他们帮了一把手。”
       “他们现在何处?”“那谁知道?难民嘛,总归在大后方吧。”
       “所劫巨款现在何处?”“分了。”
       “分了?”“这有甚奇怪。上山打猎还讲究见者有份呢?还能白帮忙?钞票到手,一人一箱,扛上,各奔东西。”
       “分到你名下的赃款呢?”“花了。”
       “花了?”“怎么了?上馆子,逛窑子,讨老婆,千儿八百地散给叫花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信吗?”
       再问,唐铁锁紧闭双唇,置若罔闻。
       惯于在审讯中层层剥笋,步步紧逼,最终使案情水落石出的东方川,对唐铁锁这一派显系胡言诳语的供词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一时竟束手无策!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且不说“大刑伺候”,撬开铁嘴铜牙,就说手头掌握的诸多证据,诸如樱花打火机,诸如皖商吴万发钱箱里新币上的指纹,诸如劫案现场提获的纱布团……可东方川明白,唐铁锁对今天是早有准备的。与死神打过交手战的汉子一旦打定主意,任你水火夹攻他也不会屈服。何况,正是从唐铁锁信口对答的一派“胡言”中,东方川看穿了他内心的隐衷。一旦看透,东方川油然又生几分敬意。
       而那一头,平日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夏竹影在史公馆里坐不住了。因为她看遍大小报纸竟没有看到东方川的名字,她猜测他一定参与了破案,要不怎么忙得连与她谈情说爱的工夫都没有。可案子破了,报上居然连爱人的名字都没有,她不知道是东方川特意事先就回避了所有的采访,直以为是有人抢了心上人的功劳。
       正在办公室忙得焦头烂额的东方川突然接到夏竹影的电话,听到她那清润如甘霖的嗓音,心头一热。于是,尽管手头正忙,他的声音还是热情而温柔:“竹影,是你吗?”
       电话那头的夏竹影急不可待地问:“东方,怎么回事,破了案报上怎么不见你的名字?”
       东方川只有报以苦笑,他不便在电话里揭穿报上吹得天花乱坠的“巨案告破”其实只破了一半,甚至才刚开了一个头:唐铁锁坚不吐实,不但所劫巨款下落不明,连同伙也一个不交代。转念之间,他只好轻描淡写地回答:“管他谁是功臣呢?只要破了案就行。”
       “不,这其中肯定有人做了手脚。东方,我不能看着人家抢你的功!”
       虽然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但夏竹影急切的追问和执著的关切还是让东方川如坐春风。他放下电话,还在温馨的回味中沉浸良久。
       而在夏竹影,尽管刚才东方川婉言拒谢了她要去探营的好意,但她不怪他。她明白,东方川对她的追诘越是轻描淡写,越说明事实真相与报章所载差之甚远。真不知道案子要办到什么时候?东方川这样默默地在幕后卖力,临了会有一个什么结果?
       七思八想,夏竹影闷闷不乐。这份情状,被细心的史云同厅长看在眼里。适逢礼拜天,他突然提议,请夏竹影赏光,陪他全家去逛一逛城南的平民公园。
       夏竹影本没这份儿兴致,但架不住史厅长再三诚邀,史太太和小少爷也帮腔劝驾,不便违拗,只好成行。
       史厅长颇具平民意识,放着专用的奥斯汀轿车不坐,一家人安步当车,优哉游哉地进了平民公园。时近中秋,从暑热中熬出头的人,猛一走进处处绿阴的公园,分外惬意。史厅长兴致勃勃,先是陪儿子荡秋千,又陪着太太和夏竹影天上地下聊闲天,其间,还两次提到东方川,盛赞其才华与品学,听得夏竹影心里甜甜的。不过,史厅长一句也没提到报上登得沸沸扬扬的劫钞案,这令夏竹影小有疑惑:莫非史厅长不看报?不知道东方川就在办这桩大案?史厅长似乎谈得有些累了,不经意地看看表,下意识地摸摸衣袋,旋即向太太和夏竹影赔笑道:“瞧,雪茄烟忘带了,我去买一盒。”
       史厅长一离开,气氛便有些冷。夏竹影坐了一会儿,想到“方便”,起身离去。
       公园的公厕与小卖部相隔不远,夏竹影“方便”出来,见史厅长就在小卖部前与人说话。顺眼望去,那个与史厅长说话的男人长衫礼帽,穿戴很阔气,相貌眼熟。这是谁呢?一时记不起,夏竹影也未细想,但她发现史云同与这人像是很熟络,说话靠得很近,只是一脸严肃,不见笑容。
       缠绵悱恻 深情男女坠爱河
       军统急电 潜伏樱谍出水面
       闻光亮打来电话,让东方川立即去汇报审讯进展情况。
       听罢东方川的报告,闻光亮久久没吱声,却眯起眼,向他投来两道狐疑的目光。仿佛信口胡诌的不是被审的唐铁锁,而是审人的东方川,看得东方川心里一阵阵发颤。
       沉默了一会儿,闻光亮从抽屉里抽出一份电报:“看看吧,这是省府熊主席今早亲临省警总队面赐的委员长电谕。”东方川恭恭敬敬地从闻光亮手上捧过电文认真看过。
       闻光亮收回“委员长电谕”,正色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枯荣成败,全看你了!”
       东方川心头一紧。鞍前马后跟随闻老总多年,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甚至有些凄凉的口气给自己下达命令。可自己心中,对如何让唐铁锁开口吐实却没多大把握,即使把手头的证据都抛出去,如果唐铁锁依然“死猪不怕开水烫”,还你一个“死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那可怎么办?转念至此,东方川一背冷汗,回答闻光亮也显得底气不足:“卑职一定尽力!”
       “不是尽力,是毕其功于一役,马到成功!”闻光亮听出东方川心里发虚。
       “是,马到成功!”东方川强打精神。
       从闻光亮的办公室出来,东方川步履沉重,思绪纷繁。回到特侦组,坐着发愣,直至刘探长在他耳边说了几遍才听清:民政厅史厅长来电话,请他去杏花楼酒家吃便饭!
       东方川一进杏花楼,就被堂倌笑容可掬地延至二楼雅座“明月厅”。撩开洁白的门帘,东方川眼前一亮:席上虚位以待静候他的不仅有史厅长,还有——夏竹影。
       惊喜初定,未待东方川抱歉来迟,就听史厅长朗声笑道:“瞧瞧,果然来了!东方主任的脾性,还是夏小姐摸得透哇!”
       夏竹影脸一红:“看您说的。本来就是史厅长您请客嘛!”一边起身请东方川在史厅长左手落座,并亲手为他斟茶。
       见东方川尚不明白刚才的打诨,史厅长解释:“请你吃便饭,夏小姐说你是军人作风,最讲服从,她请不灵,非要我顶着厅长牌子出面。否则,你最近公务繁冗,岂有赴饭局的闲心?照计行事,你果然赏光驾临了!”
       东方川欠身致谢:“东方不才,蒙厅座错爱,承情不尽,岂有不应命之理?”说着,飞快地瞟了夏竹影一眼,深为她的良苦用心而感动。
       史云同却不满意,点燃一“吕宋”雪茄,佯嗔东方川:“看看,又俗了不是?此楼是‘把酒话桑麻’的杏花楼,此厅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明月厅’,不是做‘等因奉此’官样文章的地方,你我都该略脱行迹,免俗。今日特请小酌,就是想找个清雅所在,暂抛官场公务,你我都换换脑子。夏小姐,你说是不是呀?”
       夏竹影立即响应:“可不是,难得史厅长体恤下情,让你放松放松。瞧你,才几天不见,脸都瘦了一圈!”顾盼的眼里写满怜爱。
       东方川心头一热,既感史厅长的厚爱,更感夏竹影的怜恤。他猜想,今日安排,纵非夏竹影倡议,也是她推波助澜促成的。于是,未待菜上席,就自斟一杯,起身答谢:“东方铭感五内,尽在不言。借花献佛,敬厅座一杯!”
       “对对,这才像忘年交嘛!”史云同喜上眉梢,欣然干杯。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史云同用餐巾抹抹嘴角,关切地问东方川:“听夏小姐说,下个月全省县级警察局长考铨会试的事,她已转告你了?”
       听民政厅长当面对自己提及此事,东方川一时摸不透其用意,只能泛泛以答:“多谢关照,一切仰厅座提携!”
       “我看问题不大。老弟学富五车,精明干练,乃闻总队长手下干才。只要在眼下这起大案中再建奇功,就能保荐免考,直接以县警察局长任官资质派用!”
       夏竹影闻言,眼中闪出惊喜,她也知道身为主持考铨派用的民政厅长口中这句话的分量。尽管由于报章渲染,巨钞被劫案尽人皆知,可史厅长一提案子,东方川顿时没了情绪,懒懒地搁下筷子。
       “怎么?案子办得不顺手?”见东方川情绪骤然低落,史云同眉头一蹙,关切探问。
       自从进了“明月厅”,东方川的心一直被温暖包裹。这些日子,尤其今天所遭遇的不快似乎都化解了。他真想与史厅长和夏竹影痛痛快快喝几杯,杯酒浇块垒,以释愁烦。可史云同一提案子,却触痛了他,烦闷之绪又如堵如鲠,整张脸都阴郁了起来。
       “那个伤兵还没开口?……不好对付?”
       对史厅长的询问,东方川不置可否。他既不想让史云同和夏竹影为自己目前棘手的境遇担忧,也不想对无关的人透露案情进展,不管他们是省民政厅长还是自己的意中人。
       “咳!”史云同并不在意东方川的回避,似乎很理解他的守口如瓶,由衷嗟叹,“时限如此紧迫,这个差事不好干哪!难为你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来,借你们闻老总的吉言,干一杯,祝你马到成功!”
       夏竹影积极响应,双手擎杯,秋波闪闪地望定东方川。
       东方川一饮而尽,酒入心田,化作温泉。
       可惜,良辰美酒佳人,东方川却未能终席,省警总队一个电话,把他匆匆召走了。
       望着满桌几乎原封未动的佳肴,史云同不胜唏嘘:“遗憾遗憾。来去匆匆,席不暇暖,东方一定没吃好。唉,年轻轻的,担此重任,真难为他了!”
       夏竹影深以为然,下意识地冒出一句:“他忙得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今天是东方川的生日?”
       史厅长一脸诧异,令夏竹影深悔失言。然话已出口,只能点头说白:“他是民国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
       “夏小姐,你怎么不早说?”
       夏竹影嫣然一笑:“尚不知情您已然这么客气,若知道了,您还不更要铺排?那东方可就更不自在了!”
       史云同久久打量夏竹影,看得她双颊飞红:“难怪你今天坚持我做东,你请客。原来早有为东方川祝贺生日的深情浓意呀!”
       一言“深情浓意”,夏竹影难免羞涩,神态却还如常,只浅浅一笑。
       今天宴请东方川,是夏竹影早就谋划的得意之作。可她知道东方川近日忙得焦头烂额,若仅仅为赴自己的生日宴,是断断不会因私废公的。于是,夏竹影故意趁史太太出门打牌,向正在客厅看报的史云同挑起话头,诉说东方川因繁劳所致的衣食不周,怜爱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对东方川和夏竹影的一见钟情,过来人史云同早已洞若观火,衷心赞赏这一对天作之合。听夏竹影一番不无哀怨的担忧,当即倡议,请东方川出来吃顿饭,放松放松。夏竹影当即附议,但强调一定由她来会账请客,不过做东却非史云同莫属。史云同左右拗不过夏竹影坚持暗中做东的要求,只好从命。夏竹影知道,直至离席,东方川也未明白其中曲折,但她毫无“媚眼做给瞎子看”的遗憾,只要自己为东方川尽了心,就值。
       明白今天是东方川的生日,史云同便不满足做“干东”了,沉默片刻,突然提议:“夏小姐,你应该送东方川一件生日礼物!”
       此议正中夏竹影下怀,她抬起脸,兴奋得连连点头:“我早就在想了,可就是不知道送什么合适。”
       史云同略一沉吟,果断表示:“我注意到了,东方川手腕上连块像样的表都没有。就送他一块表,让他每分每秒都想念你!”
       夏竹影暗暗叹服:史云同真不愧过来人,主意高明!马上点头首肯。
       “那好,我是‘亨得利’钟表行的老主顾,他们的品种全,质量上乘。这样,我下楼到柜上给他的老板打个电话,让他备好货,吃完饭我们就去挑表。”
       待到史云同领夏竹影饭后驱车来到“亨得利”钟表行,笑容可掬的老板见面就呈上一块锃光瓦亮的瑞士产长三针“西玛海军表”,郑重推介:“这是敝号刚从上海总店进的新款,最适合有身份的男士,华贵,气派,平添身价。”
       夏竹影一眼就看中了那表。可是,心中却暗暗叫苦:来得仓促,身上没带多少钱。再说,这么名贵的表,价格肯定不菲,就是把自己的积蓄全部出手,也未必够数。这可怎么办呢?
       夏竹影欣喜之余的隐隐窘态被一旁的史云同看在眼里,他也不问夏竹影,大包大揽地吩咐店老板:“就是它了!”说完就掏钱包要去柜上付账。
       夏竹影一把拉住史云同:“不不,哪能让您破费呢!”
       史云同先打发店老板去把手表按礼品样式包装好,这才悄声对夏竹影笑道:“别争,让人笑话。算你借我的还不行吗?”
       夏竹影深感史云同体贴入微,但也知道所谓“暂借”是托词,仍觉不妥:“不不,那也不好。”
       史云同又悄声劝解:“刚刚一顿饭,你给我面子,让我出头做东,你暗下会了账。这份小礼品,咱们反过来,你出面,我出钱,也给我一个关心东方川的机会呀!”
       “一顿饭才多少钱?这哪能比呢!”
       “怎么不能比?情义无价嘛!当然,你是爱情,我是友情。”
       史云同当面直白地肯定夏竹影与东方川之间是爱情,把夏竹影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受用得紧,一时竟发起怔来。史云同趁机付了款,把装了那块“西玛海军表”的精美礼盒塞到夏竹影手里。
       既成事实,夏竹影只能接受,但她再次强调:“谢谢您,史厅长。不过咱们可说好了,买表的钱算我暂借的。从这月开始,您就从我的薪水里逐月扣还吧!”
       史云同宽宥地点头允诺:“行,依你。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夏竹影粲然一笑。
       回到史公馆,夏竹影坐卧不安,恨不能马上飞到东方川身边,送上生日礼物。好容易挨到天黑,她给东方川挂了个电话,谎说有急事求见,要他务必呆在宿舍,哪怕只给她十分钟。其实,东方川这半天也不时地想念着夏竹影。受领了中午的盛宴招待,虽然因公务召唤未能终席,但忙里偷闲的一次放松,正应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令他心头重负轻了很多。接到夏竹影的电话,他爽快地回复:“别急,有话慢慢说,别说10分钟,要我陪你一晚上都行!”
       夏竹影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搁下电话,出门坐上黄包车,恍如一阵轻风,飘进了东方川的宿舍。
       刚回屋的东方川没想到夏竹影眨眼就出现在面前,又惊又喜:“这么快?真有急事?”
       夏竹影忍俊不禁,脸上却紧绷着作矜持状:“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一边趁东方川转身倒茶之时悄悄地把手表拿出来捏在手心里。
       “来,喝茶,咦,这是?”趁着东方川双手递茶的片刻,夏竹影灵巧地把手表戴在了他的左手腕上。
       “生日快乐!”夏竹影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眼望着东方川脸上依次浮现的不同神态——疑惑、惊诧、醒悟、感动、深情,最后又闪出一抹探询,夏竹影盈盈地笑了,秋水般的眼睛传递着默许和鼓励。这时东方川伸出了双臂,他的头低了下来,感觉离那一潭秋水越来越近,近得他可以清楚地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近得两个人终于同时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天地无声!
       良久,一对沉浸在爱河中的恋人缓过劲来,夏竹影整整纷乱的发鬓和揉皱的衣衫,佯嗔道:“瞧你,像熊一样!”
       东方川红着脸讷讷无言……
       正当东方川与夏竹影卿卿我我,共坠爱河,缠绵悱恻之时,却有一声晴天霹雳在闻光亮的头顶炸响。
       薄暮时分,闻光亮正习惯地收拾桌面文件,锁好抽屉和保险柜,准备下班之际,副官来报有人求见。等不得闻光亮表态,军统局江西省站的站长急如星火地闯了进来。
       闻光亮平素最恨人不讲规矩。他抬头看看那姓侯、外号“猴子”的站长,忍住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训斥,冷声道:“侯站长急如星火而来,莫非又发生了‘通天’大案?”
       侯站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呈上一份绝密电报:几个小时前,军统局重庆电讯总台截获并破译了一份从日寇“大日本支那派遣军华中司令部特务机关‘梅公馆’”发出的密电,命令潜伏在江西省的间谍“樱花5号”一定要抢在警方之前,把劫钞犯藏匿的全部巨款弄到手,设法运到“皇军占领区”,以利“皇军”在“大东亚圣战”中对国统区实施经济打击云云。
       看完电报,闻光亮久久无言。
       发案之初,东方川从劫案现场捡到那个“樱花打火机”时,闻光亮脑海里就闪过“日本人插手”的不祥之兆。但后来的案情进展证明是他多虑,“樱花打火机”出自唐铁锁之手,合情合理。一个参加过台儿庄浴血抗战的国军机枪班长,从打死的日军少佐身上缴获一个打火机作为战利品留作纪念,毫无可疑之处。直到看完手上这份电报,闻光亮仍坚信,已经落网的唐铁锁与“樱花5号”间谍无关。一个身上被日寇子弹穿过窟窿的抗战功臣,不可能是间谍!何况,如果是他,日军特务机关还要急命他把“全部赃款弄到手”干什么?不是已经在他手里么?但排除了唐铁锁的间谍嫌疑,不但未让闻光亮心头宽松,反而更沉重了。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劫案主犯虽然落网,但至今坚不吐实,追不回巨款,就是把劫犯一个不漏都抓到手又有何用?现在好,这边“委员长”限令三天获赃;这边,“樱花5号”又来凑热闹,真是雪上加霜!
       闻光亮记不得是如何离开办公室,又如何回到公馆的。是耳畔一个女人的柔声轻问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已经仰靠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眼前,站着日本籍的妻子山田樱子——不,早已改名闻秀枝了。一张圆圆的粉脸正向他俯来:“您上楼去休息吧!”
       闻光亮揉揉太阳穴:“不用,让我一个人呆会儿。秀枝,你先用饭吧!”
       “哈依!”闻秀枝看看丈夫的脸色,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答应一声,低头弓身,踏出一串碎步,倒退着出了客厅。
       闻光亮追视着妻子的身姿,仿佛第一次见到,心底暗叹:20多年了,秀枝的一招一式,日本味儿还这么浓。转念及此,刚刚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里又清晰起来。
       闻光亮看罢绝密电报,一时也谈不出更多,只是礼节性地感谢军统方面提供情报,表示将加紧审讯,如期追回巨款。同时,也请侯站长发挥业务所长,注意截获日谍“樱花5号”与“梅公馆”的电讯联系。
       岂料,“猴子”站长并不仅仅是来通报敌情,却另有所图。说是既然此案已有日本人插手,案涉反间谍业务,按照分工,应由军统方面全面接管。闻光亮一听,火冒三丈,拍出“蒋委员长”授权他三日内结案的“尚方宝剑”,干脆痛快地将这个觊觎者挡了回去。事后,闻光亮一气之下,差点儿操起电话报告省府熊主席:请蒋委员长另选高明,谁把劫钞案看成一块肥肉就扔给谁去!
       然而事情远非一推了之那么简单。就在回家的路上,副官在车上悄声报告:早在“猴子”给他送电报之前,警察总队上上下下就有风言,把日谍“樱花5号”插手一事传得活灵活现。说什么这是一个化作“美女蛇”的女谍,是日本军部安插多年的王牌间谍。最令闻光亮无法忍受的是,传闻中有隐隐约约的暗示:所谓“樱花5号”可能就藏匿在省警总队总队长的官邸。因为只有他的妻子是泰县城里独一无二的日本人!
       闻光亮惊呆了。
       沉浮宦海多年,闻光亮对官场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争权夺利已经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所以,如若只是赵锡丰、“猴子”站长之流为争名逐利,变着花招“摘桃子”、抢“肥肉”,闻光亮并不奇怪。可是,他万没想到,这些魑魅魍魉之流为一己名利,竟然置国家机密于不顾,把脏水泼到了他的后院。如此暗箭,太厉害了!
       第二天上班,闻光亮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召来东方川。
       闻光亮开门见山,语气斩钉截铁,对东方川的称谓也加上了官衔,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面孔:“东方主任,今天是唐铁锁落网的第二天,明天就到了蒋委员长规定的三天时限,没有时间和他泡蘑菇了,必须强化审讯。第一,倘再不开口,可以使用刑讯。第二,立即逮捕同案疑犯伤兵郑小山和妓女赛秋香,以防不轨。第三,软禁第九荣军疗养院全体伤兵,只准进不准出,并视为涉案疑犯逐个严讯。我就不信,那48箱钞票能飞上天!”
       东方川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仅因为三条决定的内容,更为这决定出自闻光亮之口。
       自从高中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警总队,东方川就一直被闻光亮赏识和栽培,得到明显的偏爱庇护。闻光亮对此几乎不加掩饰。而东方川眼中的闻光亮,既是严厉的长官,更是敬重有加的师长父执。很久以来,闻光亮一直是东方川敬业为人的楷模。可是今天,闻光亮的形象第一次在东方川眼中扭曲了。闻老总眼中那两道平日令所有部属都敬畏有加的威严刚正的目光,怎么会变成两团困兽的凶焰?
       “总座,不能刑讯,不能这样对待抗日流血的荣军,不能殃及无辜呵!”东方川几乎是脱口而出,第一次与闻光亮唱起反调。
       闻光亮久久盯住东方川,突然叹一口气:“我知道你奇怪闻某为何一反常态?可是东方,你知道人家已经把什么样的脏水泼到我和你师母身上了吗?如果不能如期起获巨款,怎么能洗刷我闻光亮夫妇一生的清名?!”
       对省警总队上下窃窃私传的流言,东方川略闻一二,虽然也很气愤,但并未往心里去。白者自白,黑者自黑,事久自明。可没想到谣言对闻老总的刺激这么大,竟至反常失态!可是,不能为了急于洗刷自己就——
       “总座,卑职理解您的心境。对唐铁锁的审讯卑职一定竭尽全力。但,对目前尚无涉案证据的郑小山和赛秋香,是否暂缓逮捕?对几百名荣军更不要……”东方川婉转进言。
       闻光亮摆摆手:“晚了。郑小山和赛秋香已经逮捕,机动大队也已向第九荣军疗养院出发了。”
       东方川低头闷了好一阵,仰起脸,顽强地向闻光亮作最后的请求:“总座,既然如此,请下令暂不对郑小山、赛秋香和荣军们刑讯逼供,容卑职对唐铁锁再作一次努力。卑职相信,事到如今,他会吐露真情的。”闻光亮眼睛一闪,亮出两点火花,慨然允诺:“可以,再给你半天时间。东方,好好把握,成败在此一举!”
       见东方川踱进单人牢房,唐铁锁眼皮都不抬,依然盯着囚窗外一方蓝天,怔怔出神。
       “唐铁锁,考虑得怎么样了?”东方川咳嗽一声,打破静默。
       “有啥考虑?车是我劫的,钱是我抢的,杀头枪毙,我早晚都候着。”唐铁锁一副看穿大限,仰视浮云的作派。
       唐铁锁的态度早在东方川意料之中,对于此时此刻他的心态也了然于胸,索性点破他:“你打什么牌我清楚。前天在鸿宾楼你对你的荣军弟兄交代的那番话,他们听懂了,我也懂了。问你同案犯,你口口声声说请难民帮忙,和难民分赃,就是想保住真正的同伙,让你的患难弟兄分了赃款远走高飞。不过,你编的瞎话太离谱,犯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忌讳!”
       像中了子弹,唐铁锁猛然抬头,狠狠盯住东方川。东方川眼皮不眨地迎住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继续打击对手的神经:“可惜,你是一厢情愿。前天逮捕你之后,我们就把第九荣军疗养院封锁了,你的弟兄没一个能迈出半步。别说48箱法币,就是84箱法币,在疗养院里也是一堆废纸!”
       唐铁锁的呼吸急迫起来,又粗又重,眼里喷出火,似乎要把东方川烧化。
       东方川视若不见:“糟心的事还不止这些。现在,几百名机动警察已经开进疗养院,首先当然是里里外外搜个底朝天,谁想在身上藏一张纸片也办不到。接下来,就要逐个对你的弟兄——”东方川顿了顿,终于不忍说出严刑逼供四个字,“采取严厉措施。不逼出劫案同伙和巨款的下落,我们是不会罢休的。我真担心,几百名荣军未必个个都像你唐铁锁,为朋友两肋插刀,上刀山下油锅都能挺住。只要有一个打熬不住漏出底细,不但48箱钞票对你们将成竹篮打水,恐怕连弟兄们的性命也——”
       “别说了!”唐铁锁猛迸狮吼,“为什么要逼我的弟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不,他们知道底细,肯定知道。所以我们不但要搜查逼供,而且要把和你关系最密的郑小山和赛秋香先行拘捕。”
       “你们抓了小山子和秋香姑娘?凭什么,凭什么?”唐铁锁扑上来,猝不及防地抓住东方川的胸襟,猛力摇晃。
       牢门外,几名看守闻声冲进来。
       东方川并不慌张,摆摆手,制止了看守的救援,轻轻掰开唐铁锁的手,脱下白手套在胸襟上拂拂,对唐铁锁苦笑道:“请你相信,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你硬不合作呢?倘若——”他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狐疑,话锋突转:“你不信?好吧,那就请眼见为实——”
       东方川把唐铁锁领上看守所的岗楼,朝下一指:“看看那是谁?”
       顺眼望去,唐铁锁看得真真切切:神情沮丧的郑小山和赛秋香正被警察押进高墙电网。他不顾一切地俯身大喊:“小山子!秋香姑娘!”
       郑小山和赛秋香闻声仰头,惊呆了,半晌才回应:“大哥——!”“铁锁哥——”没容他们俩再喊第二声,便被押解的警察推推搡搡押进监房,在唐铁锁眼前消失了。
       回到牢房,唐铁锁进门就跌坐在草铺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望着沮丧至极的唐铁锁,东方川不但没有挫败对手的喜悦,反而对眼前这个痛苦不堪的魁梧汉子生出几许同情、怜悯乃至钦佩。这一刻,他几乎失去了对他继续施压的勇气,暗暗道:老兄,别怪我残酷。你只知道牺牲自我,保全弟兄,至今坚不吐实。我同情你们荣军的际遇,也佩服你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可你哪里知道,如今案子已远非你死不开口就能扛过去了……突然,东方川有了绝妙的主意。他从衣袋里掏出闻光亮交给他的军统绝密电报,俯下身,朝唐铁锁一亮:“你看看这个吧!”
       东方川也坚信唐铁锁与日谍案无关,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份电报便是让唐铁锁开口的撒手锏。
       果然,当唐铁锁缓缓抬头,迟疑地接过电报,才看几行,薄薄一纸就在他手中簌簌颤抖起来,没等看完,他仰起惊愕变形的脸,颤声问:“这是……真的?”
       东方川收回电报,沉重点头,一字一顿:“唐铁锁,你是与日本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抗战功臣,千错万错,可不能错到替日本鬼子帮忙的道上去呵!”
       唐铁锁“呼”地从草铺上站起来:“我——”可刚张口,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兀自摇头。
       “还有顾虑?”东方川逼问一句。
       “能不能……”唐铁锁抬起头,“给我一支烟?”
       东方川明白:顽石要开口了!
       按图索骥 藏匿款不翼而飞
       军警联手 驱樱谍试谋善策
       从9月13日老鹰口劫钞案发,到今天整整12天。
       这12天,在东方川,是忙得席不暇暖。可是,在夏竹影的感觉,恰恰又恨时光流逝太慢,度日如年。这么多天,东方川还陷在办案中,何时能脱身?今天是中秋节,看样子,与东方川并肩依偎,共赏圆月的企盼十有八九要落空。
       想起这些,夏竹影一上午都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偏偏偌大的史公馆,一片静谧。史少爷上学了,史太太昨夜又是竟宵“雀战”,现在正沉湎于黑甜乡。就连一向准时去衙门“点卯”的史厅长,夹着公事包下楼走到了客厅,接了一个电话,只“嗯嗯”几声,神色陡见肃然,“噔噔噔”又返身上楼,再不见下来。孤零零的夏竹影百无聊赖,习惯地掀开钢琴盖,信手弹奏,下意识地弹出了二胡演奏家刘天华创作的《病中吟》。这首二胡独奏曲被钢琴一弹,曲中的悲吟、无奈较之二胡更显强烈。
       “请问,这是史公馆吗?”
       一声陌生的询问打断了夏竹影的琴声,但见一位戴金丝眼镜,全身礼帽长衫西裤皮鞋,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已进到客厅,斯文地向她探问。
       乍一见,夏竹影不由打了个冷战:这张脸,好面熟!
       来客见夏竹影的表情,以为有什么疑问,笑容可掬地扬起手拎的一只小巧精致的皮箱,解释道:“在下是本城‘亨得利’钟表行的。史厅长的怀表有点儿小毛病,召我上门来修理。”夏竹影顺眼望去,小皮箱上标有“亨得利钟表”字样,料想是工具箱,便对来客含含糊糊地点头:“你去吧,史厅长在楼上。”心下却奇怪:史厅长什么时候召唤修表匠了?刚才只见他接了一个电话呀!
       因为“亨得利钟表行”向她推荐了一块中意的“西玛海军表”送给心上人,夏竹影对这家久享盛名的钟表行颇有好感,因而虽然来客只不过是上门维修的钟表匠,她仍起身立在钢琴旁目送他上楼,一时又由钟表行转念史厅长,想起史厅长在送表前后体贴入微的关照……突然,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匆匆上楼的客人,她见过!那天应史厅长之邀游公园,在公园小卖部旁与史厅长密切交谈的就是他!之所以当时就看他眼熟,夏竹影也记起来了:更早几天,她去省警总队找东方川,从审讯室的窗口窥见坐在东方川对面受审的,也是他!
       夏竹影猛地战栗起来,思维顿时有些混乱。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可却想不明白其中的蹊跷。虽然这一切并非不可理喻:也许这位修表匠被警察抓去是误抓错捕?而史厅长曾说过他与“亨得利”钟表行是老宾东,认识钟表行的修表匠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今天钟表匠上门修怀表,也可能是昨天就预召过的?……然而,尽管这些假定的解释都站得住脚,但夏竹影心里却挥驱不去强烈的不踏实感觉。既然东方川亲自出面提审,钟表匠被抓即便是误会,所涉案子也轻不了。因为东方川正在办的,可是巨款被劫案!再说,史云同虽说素具平民意识,交往不分尊卑,可还没见过他与一介平民交谈时,有过那天与钟表匠在一起时的熟络至密。现在回想,当时他们俩的神情甚至很有几分诡秘。最后,倘若真是史厅长召来修表的,而且是昨天就召唤了的,“亨得利钟表行”有多大的胆,竟敢今天才姗姗迟来?
       越来越浓的疑问,涨潮般一次比一次强烈地冲荡着夏竹影的思维。她隐隐觉得,这个上门维修的钟表匠和史厅长之间的交往,似乎与东方川殚精竭虑侦查的劫钞巨案有着看不清说不明的关系。
       就这么想过来想过去,夏竹影的脑袋都想疼了。有几次,她强令自己: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难道近朱者赤,受了东方川的感染,染上“福尔摩斯式”的疑心和推理癖了?
       不知在钢琴前呆坐了多久,直至楼梯上响起脚步,夏竹影才惊醒,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下意识地隐身客厅一隅一人多高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后,看着钟表匠拎着那只工具箱,行色匆匆地穿堂出门。正要现身,又听史厅长熟悉的脚步声在楼上响起,索性继续隐身偷窥。俄顷,史厅长如平日一般,夹着公事包不慌不忙地下楼来,在客厅里停住步,鼻子嗅嗅,四下环顾一番,这才沉稳地出门而去。
       夏竹影觉得再藏下去不妥,悄悄从花瓶后溜出来,步履轻盈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窗户临街,进门推窗,探身下望,适才出门的钟表匠已踪迹杳然,只见稍后出门的史厅长,竟然一反常规地挥手让司机生把早候在大门外的奥斯汀轿车开走,转身招来一辆过路的黄包车,跳上去,朝每日上班的省民政厅相反的方向疾驶而去!
       夏竹影如坠五里雾中,疑惑更深了。困惑间,抬眼看见身着睡袍,打着呵欠,揉搓惺忪睡眼的史太太。
       见到夏竹影,史太太顺口一句:“老爷出门了?”夏竹影应道:“是啊,钟表匠刚走,厅长就出门了。”
       “钟表匠?”史太太莫名所云。
        “说是厅长的怀表坏了,召他上门来修。”
       “哪家钟表行的?”
       “亨得利的。怎么,您不知道?”
       “我还以为是老爷的留日同学呢。”“留日……同学?”“是呀?两人说日本话呢!”
       “钟表匠?说日本话?”“那有什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像亨得利这样的知名老店,养个把留学生装门面也养得起的。”史太太轻描淡写。
       史太太顺口说出来的话,在夏竹影不啻一声响雷。原来盘桓于胸的疑惑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疑团,脑海中不断如霓虹灯闪烁着三个字:日本人!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到了非告诉东方川不可的时候了。电话里说不清,还是去一趟吧。
       再说东方川这一边,一份军统局的绝密电报,击中了唐铁锁的要害。东方川的判断没错,这位肩胛上至今留着日寇弹片的抗日军人,一旦知道日本间谍要拦路打劫巨钞,短暂踟躅之后,竹筒倒豆子,把藏匿48箱法币的地点告诉了他。而且千叮万嘱:“东方警官,你可千万别让这笔钱便宜了日本羔子呵!”那一刻,连东方川都糊涂了:唐铁锁究竟是劫犯呢还是志士?
       众目悬系的疑团水落石出,东方川心情舒畅。终于不辱使命,让唐铁锁开口吐实了。这样一来,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离开看守所回办公室,东方川首先向闻光亮电话报告了喜讯,请他立即撤回开进荣军疗养院的机动大队,旋即调人调车,按图索骥,立即出发起获巨款。
       就这工夫,夏竹影直闯而入。
       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夏竹影,东方川大感惊愕:虽说和夏竹影已到密迩难分的程度,可他还是对她约法三章,其中便有不得擅自到公事场所找他一条。及至听罢夏竹影将所见所闻和心中的疑惑倾箧而吐,东方川顿感晕眩!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史云同是东方川除闻光亮之外,在这个社会上为数不多的最敬重的人之一,怎么能对他生出疑问呢?然而事实无情。即使夏竹影所见所闻不附加自己的疑惑,身为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官,东方川一耳就听出异常。搁在平日,这也许真是一个政府高官和民间情理之中的接触,可是此时此刻,日谍“樱花5号”已经出场,史云同的行止就不那么合情理了。
       释放安徽米商吴万发是东方川力主的。既然查清人家与劫钞案没有干系,联号新币被人调包是当了替罪羊,那就应还人以清白。可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邻省米商,摇身一变成了此间“亨得利钟表行”的钟表匠,而且与省民政厅长熟络到一会儿在公园碰面,一会儿登堂入室的地步,还用日语对话,这怎么解释?还能说是巧合吗?
       转念“亨得利”钟表匠,东方川下意识地抬起左腕,问夏竹影:“你送我的表是从‘亨得利’买的?”
       “是呀?就是史厅长——”夏竹影详告买表的前后经过,敏感地问,“你是怀疑——表里有问题?”
       东方川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他没说下去,只叫夏竹影稍等片刻,不一会儿,他拿着表唤过部下刘探长,也不言语,只写了张纸条给他:“速送刑事检验室,拆开检查。”
       目送刘探长一脸疑惑地遵命而去,夏竹影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冷战:“东方,我怕!”
       此刻,东方川已经决定了,当务之急,就是立即去起获巨款。只要巨款到手,一切主动权就到手了,回头再来理清由史云同和吴万发牵扯出的乱麻。听夏竹影陡然说出“怕”来,东方川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理解一个弱女子的敏感和恐惧。但现在对史云同还仅仅是怀疑,他并无涉案的直接证据。东方川祈盼这是杯弓蛇影的误会。出发在即,他只有一边轻轻地抚着夏竹影的背脊,一边泛泛地安慰:“别怕,安心回去,一切如常。真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吗?”
       唐铁锁交代的藏匿巨款所在其实很好找,就在老鹰口劫车现场不远的破旧的关帝庙里。孤零零坐落在山坳中的关帝庙,与劫车现场直线距离不足500米,平常几乎没有香火。
       东方川骑一辆偏斗摩托在前带路,后随两辆厢式囚车,但车上并无唐铁锁,而是装满携带挖掘工具的警士。唐铁锁是个猛汉子,在伤兵中威望又极高,东方川不敢把他带出来引路,怕路遇不测。何况他交代的藏匿处很好找,不用引领也行。一路上东方川都在后悔:早该想到丈八烛台“灯下黑”的。当初唐铁锁们作案仓促,不可能扛着48口铁皮箱从从容容地招摇过市,肯定会就近掩藏。如果早在现场周围细细搜索,也许用不着费这么大劲,到今天才来取赃。
       今天也怪,往日车马稀落的“战时国道”竟显得很热闹,不时有货车、军车、轿车与东方川擦肩而过。每见一辆车从老鹰口方向开来,东方川心头就莫名其妙地紧张,他下意识地加大油门,车速一快再快。
       风驰电掣赶到老鹰口,东方川跳下摩托一挥手:“快!”两辆囚车上跳下的几十名警士闻声而动,扛着铁镐铁锨,直冲山坡。然而没冲几步,东方川就发现异样:上山本无路,可是却有一串杂沓的脚印在草丛中踩出了一条路,脚印非常新鲜!
       “不好!”东方川脱口而出,几乎是飞跑过山坡,直冲到山坳中的关帝庙前。还没进门,一切就看得清清楚楚:唐铁锁交代藏匿巨款的神龛被挖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豁口,里面空空如也!
       不祥的预感被证实,东方川来迟一步,有人捷足先登了!刹那间,东方川眼前一黑,幸好被身后的刘探长扶住才没倒下。
       “组座,刚才会车,有辆中吉普可疑,篷布遮得严严实实,司机还戴副墨镜。我记下了车号,是不是——”刘探长反应迅速地提醒。
       东方川无力地摆摆手,心里清楚,是日本间谍抢先下手了。记住车号又有什么用?他们既有本事起获巨款,还没有隐匿车号乃至让整辆车像蒸发般消失的本事?纵使查到车又怎么样?到手的巨款被半路截走,一切都晚了!
       东方川沮丧归来,刚进省警总队,刑事检验室送来报告:送检的“西玛海军表”内,发现微型遥控窃听器!
       和东方川一样,闻光亮最初听到史云同有日本间谍重大嫌疑,“亨得利钟表行”可能是日谍据点的报告,差点儿被击倒。史云同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学养丰厚,狷介儒雅,不入俗流的同好。所以,骤然听说史云同有间谍嫌疑,他一时也难以接受。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不过,既然是混进羊群的狼,肯定要比羊还像羊。此亦可见史云同伪装的本事非同等闲。他长出一口气,抬眼问东方川:“你打算怎么办?”
       “立即逮捕,一网打尽,顺线追查,追回巨款。”东方川胸有成竹。
       闻光亮点点头,转而又沉吟:“不过,案涉现职简任官和反间谍业务,恐怕不是省警总队可以擅专自主的了?”
       东方川当然知道其中分量。国民政府的文官分特任、简任、荐任、委任;到了简任这一级,非蒋委员长首肯,由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出面任命不可;出任职务至少是省府委员厅处长,甚至上海、天津、青岛、南京、重庆几个特别市的市长,属政府“高级官员”之列。而间谍业务,素来是军统的禁脔,不容他人染指。
       “总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贻误了战机,那可就鸡飞蛋打了呀!”东方川没工夫再想下去,把心里的担忧喊了出来。
       闻光亮望定眼前这位血气方刚、心急如焚的爱将,又绽出一丝苦笑。他不接东方川的话茬儿,打铃召来副官,吩咐:“备车。我要去省府见熊主席。”临出门,他拍拍东方川的肩头,叮嘱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等我回来。”
       这一等,从中午到下午,把平日一向沉稳的东方川急得抓耳挠腮。直至薄暮时分,才等回闻光亮,他兴奋极了,命令鹄候已久的一队武装警察和两辆囚车:“上车,准备出发。”自己则一溜小跑,紧随闻光亮进了总队长办公室。这时他发现,从省政府回来的不只闻光亮,还有那位绰号“猴子”的军统江西省站站长。看来,这回军统是非插手不可了。
       没等闻光亮坐定,东方川急不可待:“总座,下命令吧!你听,囚车都发动了!”
       闻光亮一脸阴沉:“命令什么?命令你开着囚车,带一帮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省政府去抓民政厅长?”
       东方川的头“嗡”的一下大了,可很快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灵机一动地改口道:“公开逮捕不妥,那就密捕嘛!”
       闻光亮不置可否,又一次仰靠椅背,闭上眼睛。
       东方川蒙了。
       半晌,闻光亮睁开眼,像是刚刚发现东方川似的,断然命令:“囚车熄火,队伍解散待命。”
       “总座,这是——”
       闻光亮不待东方川问下去,声色俱厉:“执行命令!”
       东方川这才意识到,情况发生了非他所料的逆变。
       果然,省府熊主席在电话请示重庆蒋委员长后表态:全民抗战时期,后方要确保稳定。一旦江西省简任民政厅长是日本间谍的消息传出,必成政治丑闻,有损政府形象,授人以柄。所以——
       东方川一听就急了:“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闻光亮示意东方川坐下:“所以,熊主席才让我们警方和军统方面——”他指指旁坐的侯站长,“共商一个赶虎出山的两全之策。”
       “两全之策?是不是把史云同赶出泰县,再人不知鬼不觉地密捕归案?”东方川念念不忘一网打尽。可闻光亮短短一天之内第三次向东方川露出了苦笑。东方川从这笑容中看出了爱莫能助的无奈,心顿时凉了。
       坐在一旁的侯站长出来打圆场:“东方警官,稍安勿躁。事缓则圆,我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是不是要坐等间谍从容地把巨款运回日本军部?”东方川气不打一处来。闻光亮对东方川出言不逊正要动气,可转眼又变了口气:“东方,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这是极峰的意思,你我都要顾全大局嘛!”
       东方川心头愤愤:难道纵虎归山,就是顾全大局?
       闻光亮打起精神,与侯站长和东方川共商“两全”之策。既然不能对证据确凿的史云同下手,所谓“两全”,也就只有打草惊蛇、敲山震虎、送佛上西天之类的下策。侯站长首先提议:“先把‘亨得利钟表店’的窝端了,还怕史云同不跑?”
       闻光亮不同意:“如此出手,你有把握让他们一落网就开口吐实,交出2400万巨款吗?”“那就不忙动手,先把他们都盯上。我就不信,2400万巨款他们留着下崽?等他们一动弹,我们就逮个正着。”
       闻光亮先点头后又摇头:“守株待兔,以静制动,是个办法。不过,委员长限三天追赃的期限,只剩明天最后一天了。”
       “那——”侯站长抓耳挠腮。
       闻光亮见侯站长为难,只好淡淡地说:“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侯站长闻言沉吟:“其他办法?……那只有用对付奸党的老办法了。”
       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一直冷眼旁观的东方川此刻的心境不仅有闻光亮的无奈,更多的还是一种悲哀。难道眼前的一幕就是政治?对一个甘做民族敌人走卒的败类,难道真要纵虎归山?!
       不管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也无法理解赞同。然而,他深知自己位卑言轻,无力回天,最好的办法是尽早抽身。于是,他毅然起身向闻光亮报告:“总座,反间谍业务非我所长,卑职先行告退。”不待闻光亮首肯,转身就走。
       东方川并不在乎闻光亮对他的扬长而去有何计较,此刻他万分挂念仍在史公馆“伴虎”的夏竹影。早在旁观闻光亮与侯站长绞尽脑汁策划“两全”之策时,他就想出了自己对夏竹影的两全之策。回到办公室,立即拨通电话,约她晚上在杏花楼吃饭。
       当夏竹影得知东方川起款扑空,巨款被人抢先下手,顿时明白了。可还是忍不住探问:“这么说,史厅长他……真是日本间谍?”
       东方川沉重地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还不把他抓起来?”
       “抓?”东方川突然苦笑,差点儿脱口而出,“人家还要放呢!”转念一想,不该在夏竹影面前提这些,故作轻松道,“狐狸露了尾巴,还怕揪不住?”
       东方川的掩饰并未使夏竹影信服,她摇摇头,浑身骤然战栗起来。
       东方川把夏竹影的双手紧紧握住,轻轻拍打,无言地安慰着。
       “东方,我再也不想回他们家了。”夏竹影突然冒出一句。
       “可以。”出乎夏竹影意料,东方川一口答应,“你今晚回去就辞职,明天一早就搬出来。”
       “你就不怕他起疑心?”
       东方川摇头。最高当局既然怕出政治丑闻,不敢对史云同下手,变着法子设计“两全”之策,不就是要纵虎归山吗?既然如此,倘若夏竹影的突然辞职引起史云同怀疑,岂不更好?让他溜得更快些。这就是东方川想出的两全之策。既让夏竹影跳出是非之地,又帮了闻光亮和“猴子”站长一把:让史云同惊动更大些。
       夏竹影自然想不到自己的辞职还会有助于当局对史云同的打草惊蛇之策,只觉得浑身顿时轻松,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搬出史公馆后我住哪?在泰县我是举目无亲啊!”东方川受到感染,差点儿被夏竹影的试探逗笑了,却故作懵懂地回答:“城里这么多家旅馆客栈,还没你住的地方?”
       夏竹影小嘴一撅:“我可付不起旅馆房钱!”
       东方川继续逗她:“那就租间房,比旅馆便宜多了!”话虽如是说,可脸上却绷不住笑了。夏竹影发现东方川在逗她,也假装生气,扬起手掌在东方川脸上轻轻一拍:“看不出你还这么会使坏!”
       东方川哈哈大笑,握住夏竹影的手吻了吻,爽朗吐真言:“只要你乐意,我的宿舍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住你宿舍?不怕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明天我去报纸上登一个结婚启事,你就坐等着收贺礼吧!”在报纸上登启事宣告结婚,当时十分时髦,被称为“文明结婚”。
       对夏竹影来说,东方川的表白与决定来得太突然,惊喜之余,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文明结婚”的简捷她知道,可一个女孩子,一辈子一次的婚嫁大事,总不愿太冷清呀,可她该怎么对心上人说呢?一时竟无语以对,眼圈都急红了。
       “怎么,你不同意?”
       “谁说不同意了?只是……只是……”夏竹影不知如何措词表达心曲。
       其实,东方川心里洞若观火。与夏竹影缔结百年之好,固然是他的夙愿,但也不必操之亟草。他的本意,是要给夏竹影一个像模像样的辞职理由,让她顺利地从史家抽身,不必终日惶惶。至于正式结婚,纵使夏竹影同意,他还不愿草率从事呢。他可不想赶那种把终身大事简化至极的“文明结婚”的时髦。眼下见她一副欲语不达的窘状,心中老大不忍,再次拉过她的手,温言解劝:“别误会,逗你玩呢!你先搬来住下,我去同事那儿搭几天铺。等手头案子结束,咱们风风光光办喜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夏竹影急不可待。
       “快了,脓疱该穿头了。”东方川略一沉吟,“如果你没意见,就定在‘双十节’吧!”他说的是十月十日中华民国的国庆日。
       “东方!”夏竹影忘情地搂住了恋人的脖子。
       身处酒店包厢,东方川不敢造次,只轻轻抱着夏竹影的肩,“时间还早,上我那儿去坐会儿吧。”夏竹影自然无二话,挽着东方川的胳膊出了饭店,两人也没叫车,慢慢地走了回去。
       回到宿舍,夏竹影“反客为主”,烧水洗杯,须臾间就将一杯清香的热茶递到东方川手里,望着走来走去为他收拾房间、身影娉婷的夏竹影,靠在床头的东方川不由脱口相问:“竹影,结婚以后,你想干什么?”
       夏竹影好生奇怪:“结了婚有家了,还要干什么?天天守着你,侍候你,做你的好太太呀!”
       东方川不满意夏竹影的答案:“以你的学养和音乐天赋,不该让婚姻束缚你的事业和志趣。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深造吗?我想,你先边教书边攻读法语,等战争结束,我送你去留学!”
       “真的?那太好了!”
       “案子一破,我肯定能拿一大笔奖金,留学的经费不成问题。说不定,我还和你一起去呢!”
       “怎么,你不想当警察了,不是说下个月你就可以免试派任县警察局长吗?”
       东方川报以无言苦笑。他自己也奇怪,才一天半工夫,自己怎么生出“倦勤”之绪了?
       夏竹影也感觉到了,放下正想拿出去洗的脏衣服,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摩挲着他的肩膀柔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不只是发现了间谍,你好像还有别的事不顺心,告诉我好吗?”
       东方川不想让心上人担心,况乎那些官场黑幕也难以对单纯如清泓的夏竹影启齿,只是无力地摇摇头。见此光景,夏竹影体贴地抚慰他:“哦,不便说就算了,没事的,只是凡事看开些,别太累着自己。”接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换了个话题:“你说今晚的月色好不好?以前在自己家里,我总喜欢在月圆的时候把房间灯关上,打开所有窗户,让月光照进来。”
       房间的灯被关掉了,如练的月光倾泻进小屋,照在夏竹影美丽的脸上,愈发显得容颜如玉,双目如星。东方川欣赏着,宛若置身梦中。良久,夏竹影莞尔一笑:“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趁着这会儿没事,你躺一躺,我把那几件衣服洗好,也该回史公馆了。”说罢不由分说扶东方川躺下,为他脱下皮鞋,又拉过毛毯给他盖好,就端着盆子往水房去了。东方川真舍不得让夏竹影去任何地方,只想抓着她的手永不松开,可一躺下就只觉得眼饧神怠,立刻就要入睡,迷糊中他想:反正明天就好了,明天我们就又在一起了。不过他还是记得对夏竹影嘟囔了一声:“竹影,别忘了拿钥匙,明天……”
       惊魂甫定 起意出逃赴老巢
       申明大义 识破阴谋遭厄运
       民国二十九年的中秋之夜,对于日本间谍“樱花5号”史云同来说,是一个月色最明朗而心情最暗淡的神伤之夜。
       晚餐桌上,史云同不见夏竹影,不免扫兴。史家本来就只夫妻俩和一个少不更事的儿子,少了一个夏竹影,便格外显得冷清。尤其中秋团圆饭,简直有些形单影只的凄凉。饭罢,史云同懒懒地靠在客厅沙发上,随手抓过一份当日的报纸,似看非看地翻翻,一派悠闲惬意。
       大门外铃响,女佣应声去开门,没引进客人,却带回一封信,信封上端书:“面呈史厅长云同阁下钧启”。没有落款。
       “送信的人呢?”
       “一个男的,像个粗人。天黑,看不清脸相,转身就走了。”
       史云同并不在意,只觉得信封特沉,拆开,随着薄薄一笺抽出,“当啷”一响,掉出一颗金灿灿的手枪子弹!
       再展看信笺,只字全无,一张白纸!
       史云同像被子弹击中,颓然跌坐。
       二十多年前,史云同也是一介热血青年,抱定科学救国信仰,跨海东渡,考入日本早稻田大学。然而,他所师从的坂本先生改变了他的一生。“支那人没有独立人格,干不成任何大事!”坂本详尽剖析了中日历史上的战端,乃至巴黎和会墨迹未干的“二十一条”,得出结论:中国人被孔子以“仁”为核心的儒文化荼毒太深,丧失了独立人格,所以,只配做强大民族的附庸。他渐渐感悟,孱弱的中华民族与强盛的大和民族作对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有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才是服膺真理的明智选择。所以,当坂本介绍他加入由日本特工鼻祖头山满创立的“黑龙会”时,他毫无犹豫,自以为找到了一条帮助本民族振兴的康庄大道。
       待到五年学成回国,史云同已经具有“留日法学硕士”和“樱花5号”间谍的双重身份了。
       回国二十多年,史云同一帆风顺。娶妻生子,情场得意;加官晋爵,宦海风顺。而在暗中,始终有一个谍报站相随,既供他指挥,又为他提供保护,那就是以上海百年老店分号名义出现的“亨得利钟表行”。至于情报业务,对于已经爬到省民政厅厅长高位的他来说,利用种种涉身公务便利,获取一些军政情报,太容易了。前些年,他已升至大佐军衔,如果不是岛田泓一的到来,史云同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双面人”有他这么轻松滋润。
       岛田泓一,中国通,取了个土气十足的中国名字——吴万发,多年在江浙一带从事情报活动。他长袖善舞,与久任浙江省主席的黄绍竑攀上了交情,很得官场庇护。抗战爆发,转入顾祝同的三战区活动,以安徽休宁的粮行和五金电料行老板身份作掩护,刺探皖南新四军动向。半个月前,他以买米为由从皖南来泰县“亨得利钟表行”接头,本属例行述职,可谁知他一来,竟然把史云同扯进了巨钞被劫案。
       他的例行述职,本可来可不来,密电交驰足矣。但他使用的小功率特工电台出了毛病,只有泰县谍报站才有电讯技师维修。按规定,谍报站与谍报员不能接触过多,所以最初几天,史云同连吴万发在泰县城何处安身都不关心;吴万发早在上海他就认识,老牌特工自知掩藏行迹。然而几天后却接到钟表行报告:吴万发紧急求见。
       误打误撞被抓进省警总队,吴万发很吃了一些皮肉之苦,但也大有收获。机动大队的李大海在东方川之前之后两次审讯他时,话里话外,多次提及“大票子”、“赃款”,乃至2400万的数字都点明了,逼吴万发交出来。吴万发一边大喊其冤,一边也敏感意识到,此间发生了劫钞案,且被劫金额巨大。及至东方川从小红楼和荣军疗养院找到线索,抓住唐铁锁,开释了误抓的吴万发,他立即向史云同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倘属一般劫案,史云同不屑关注。但他联想到《中央日报》刊登了发行50、100元面值的大额法币的公告,泰县城里却一反常态,半张新币也见不到,不由揣测:莫非运到江西省的新钞被劫了?正巧有桩赈济难民的公事涉及省实业银行,史云同借机“移樽就教”,故作懵懂地向钱行长打听:泰县市面上怎不见大额新钞呀?是还没运到吧?但见钱行长闻言色变,支吾其词,窘态可掬,史云同的推断得到了证实。不几天,劫案突然被报纸揭开,传得沸沸扬扬。史云同自诩敏感快捷,抢在公开报道之前向“梅公馆”的上司发了密电报告。万没想到,“梅公馆”很快向他下了一道“抢在警方之前截获巨款”的密令。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史云同真不愿让东方川为他利用。和闻光亮一样,他对东方川也偏爱有加。抛开政见信仰,他们这对忘年交都是儒官雅士、正人君子,本当惺惺相惜。然而,命运太捉弄人,偏偏把两个英才放到了你死我活的角斗场上。
       今天上午,吴万发直闯史公馆,本是犯忌的,可事关重大,不能不来;因为只有让史云同从藏在工具箱中的遥控监听录音机里,方能听信:唐铁锁把藏匿巨款的地点交代得一清二楚。史云同听罢立即决定,先下手为强。待吴万发领命去后,他还不放心,亲自坐黄包车赶到东门外公路旁的“一壶春”茶社,佯作出门办事的茶客,密切关注“战时国道”动静。及至看到吴万发驾驶的中吉普满载而归,而东方川率队风驰电掣地与之擦肩而过,史云同一颗心才落了地。
       然而,“福兮祸所倚”。突然收到恐吓信,他似乎笑得太早了。
       一阵悦耳的歌声把冥思苦想的史云同惊醒。一路哼唱的夏竹影归来进了客厅,骤见沙发上仰躺着的史云同,大惊失色:“史……史厅长,你怎么躺在这儿?”
       史云同好笑。这是我家,哪里不能躺?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对夏竹影的一脸惊色疑窦丛生:夏小姐今天怎么了?陡然,一道闪电划过脑际:难道是她?夏竹影的脸色骤变,引发了史云同的猜疑。
       史云同当然不知道,如果不是夏竹影在省警总队审讯室碰巧见过吴万发,又碰巧曾发现吴万发与他在公园小卖部密切交谈的一幕;如果不是史太太随口告知夏竹影,吴万发与他在书房用日语对话,从而加深夏竹影的怀疑,他今天根本不会收到恐吓信。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阴”吧。
       夏竹影转身上楼去了。一会儿,史太太愤愤的声音打断了史云同的疑思。“老头子,你说气人不气人!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了!”他一直睁着眼,却不知太太何时从楼上下到客厅,站到了他面前,只是恍恍惚惚地问:“不干?谁不干了?”
       “还有谁?你当宝贝样儿从重庆千里迢迢请来的千金小姐呗,人家辞职不干了。”
       “夏小姐?辞职?为什么?”
       “人家要结婚了!”
       史云同长嘘一口气,仿佛心里掉了一块石头。难怪夏小姐进门一脸喜气,原来是鸾星高照了!看来,对她的怀疑是多虑了。
       排除对夏竹影的怀疑,并未消除史云同的危机感。不管恐吓信来自何方“土地”,带来的威胁都一样。看来,泰县是呆不下去了,与其祸事临头躲避不及,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所幸几十箱大额法币已到手,“梅公馆”不是让我“速送皇军”吗?那我就亲自押送,名正言顺地交差,不能算擅离职守。不但如此,百分之一的危险要作百分之百的防范,“亨得利钟表行”也应立即停止活动,毁掉一切特工器材和证据,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分散脱逃。吴万发更要尽快离开泰县,再也不能招摇过市了。
       盘算妥当,史云同抓起电话,首先证实了电话没有被人接线监听的异常,再用密语向钟表行下达了简捷的命令。放下电话,他又想起夏竹影,虽然怀疑排除,但还是不能让她见闻太多,尤其是今晚的行动。那就让她——
       由于对自己的应对之策很满意,史云同一度丧失的自信心又慢慢恢复,不慌不忙地从酒柜里取过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径自上楼,敲响了夏竹影的房门。
       应声开门的夏竹影非常惊讶:“是您?!”
       “怎么了,夏小姐,不欢迎我?”
       史云同的疑问惊醒了夏竹影,她意识到自己瞬间的失态,忙掩饰道:“啊,不不。我只是想这么晚了,您还……请,请进!”
       史云同不急于解释,径自进门坐下,把酒瓶酒杯搁在小圆桌上,眼光一扫,见夏竹影屋里有些零乱,一口已经整理好的藤箱外带一个包裹稳稳地放在地上,不由一笑:“夏小姐在整点嫁妆吧?”
       夏竹影既羞且窘,低眉一笑,满脸绯红。
       史云同感慨系之:“夏小姐慧眼识才俊,选中东方警官,真乃天作之合。这世上又添了一段良缘佳话呀,可喜可贺。”
       “谢谢史厅长。您过奖了。”夏竹影仍低着头,不敢正视史云同,声音小得像蚊子。
       “中秋佳节,欣闻夏小姐的喜讯,史某特来预敬喜酒一杯。祝你们鸾凤和鸣,夫唱妇随,一生幸福!”史云同斟上两杯酒,一杯递到夏竹影面前。
       从一开门发现史云同拎着酒,夏竹影就下意识地生出警觉。面对史云同递来的酒杯,她视同一块烧红的火炭,连连摆手:“不不!”她心思极快地找了个托词:“对不起,这几天身子不爽,断不敢沾酒,请厅长原谅!”
       史云同有些扫兴,不无遗憾地感叹:“女人不幸哪!可以理解。不勉强,不勉强。”转眼瞥见桌上有夏竹影喝剩的半杯清茶,又建议:“那就以茶代酒吧。否则,岂不成了夏小姐对史某的由衷贺意拒之不受?那可不吉利呀!”说罢,放下酒,殷勤地提起桌上的暖瓶,为夏竹影斟满茶杯。
       夏竹影对史云同拎来的酒陡生警惕,是怕他在酒里做了手脚。如今他只敬清茶一杯,再不应付,就要露破绽了。于是,她爽快地接过茶杯,道一声谢,与史云同的酒杯一碰,喝下一大口。
       史云同开心地笑了。
       夏竹影开门刹那的走神发愣和对酒的强烈拒绝,使史云同对她刚刚释怀的疑问又涌上胸间。神情举止的异常,说明她并不一定如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史云同不愿再多想。既然决定今晚就抽身撤离,那就让夏小姐“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安静静地休息吧。适才为她加水时,史云同的小指尖在茶水中飞快地搅拌了一下。夏竹影没有发现这个瞬间完成的小动作,更不知道史云同的小指甲中早已嵌入强力速效安眠药。本来是想混入酒中的,现在只好请一杯清茶代劳了。幸好作了两手准备,史云同为自己事无巨细都虑及万一的周全而自慰。
       大日本的制药工业真了不起。史云同眼看夏竹影喝下绿茶不到三分钟,强力安眠药就有了反应,眼皮倦得睁不开,心头窃喜。一边关心地询问:“夏小姐太疲倦了?要不要上床休息?”一边起身把夏竹影往床边搀扶。
       顷刻间,夏竹影已困到极致,拼力睁开眼,对史云同看了一眼,想说什么,话没出口,眼皮又不能自制地合上,任由史云同摆布……
       运筹帷幄 防空演习设天网
       有惊无险 罪有应得成鬼魂
       史云同的出逃计划是周密的:还早在迁入泰县之初,史云同的谍报站不但以钟表行作掩护,而且还派出一名叫小野次郎的特工,在城东开设了“一壶春”茶社,用于收集社会民情方面的情报。
       泰县城东的地形,有如牛舌,又像马鞍,呈横的“U”形;“战时国道”出城便绕“牛舌”而过。“一壶春”开在“牛舌”一侧的国道旁,而在“牛舌”另一侧,是一家毫不搭界的修车铺。无论茶社还是修车铺,开在城外公路边,为往返过客提供了便利,生意都不错。但谁能想到,这两家生意不同,朝向相反,背靠背的店铺是相通的——从各自的秘密后门穿过一条狭长甬道就互达彼此。修车铺的伙计干了几年全蒙在鼓里,他们的老板实际上是隔行如隔山的“一壶春”茶社掌柜。
       今晚,按史云同的安排,先让女佣抱孩子随太太出门,直奔“一壶春”茶社。如一路安全,他再从容脱身不迟。
       但不能排除恐吓信出自警特方面之手、他的行动已受监视的危险,史云同金蝉脱壳计划又加了一层保险。在给钟表行下达的命令中,就有一条:让吴万发穿上工装裤,带上鸭舌帽速来史公馆。他和吴万发身高体型相似,脱身之际,他要穿上吴万发的“行头”出门,给门外可能有的监视者造成错觉,吴万发来而复归;而让吴万发穿上他平日的“行头”做他的替身,守到天亮后再撤离。
       楼下门铃一长二短,史云同一听便知,“替身”吴万发准时到达。一切依计而行。
       次日凌晨,一辆重载的美制“道奇”卡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开进了晨曦初露的十八铺镇。十八铺镇是江西省抗战区与沦陷区的分界点。过了这个小镇,中间有一段二三十里的国军与日军两不管的缓冲地带,彼端就是日本人盘踞的地界。说也奇怪,在这个敌我对峙,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兵戎相见的小镇上,火药味儿浓,商贾味儿更浓。一条歪歪斜斜、长不过百米的青石小街穿镇而过,大大小小的贸易货栈竟占去了大半边街面。匆匆来去的,除了戎装军卒,便是礼帽长衫的商贾。十八铺是彼等从事战时贸易的货物中转站。
       这就是史云同选择的逃亡路线。
       “道奇”卡车在最后一道路障前被拦下,一个衣衫不整的陆军少尉打着哈欠从路边哨所出来,例行公事查验证件。
       史云同一行有备而来,不但持有改名换姓的假“国民身份证”,史云同还戴上了墨镜,唇上黏一撇八字胡,乍一看,已认不出原貌。路遇检查,他抢先跳出驾驶楼,点头哈腰地向少尉敬上一支“三炮台”,再呈上证件,上面写的是民商王福根。
       少尉掠一眼证件,乜着眼问:“从泰县来?车上装的什么?”
       “车上就几包棉花,小买卖。”
       “小买卖?就这一车棉花,到了日本人地界,还不赚出几倍的红利?知道不知道,这是发国难财!”少尉的话很呛人,但语气并无多大恶意。
       史云同一脸赔笑:“不敢不敢。在商言商,将本求利,请长官包涵,包涵!”委曲逢迎间,看不出半点儿民政厅长的身价。
       少尉哼哼哈哈地踱近驾驶室,朝里瞄一眼,见一个女人抱着昏睡的儿子,用围巾遮住半个脸,就转问史云同:“她是什么人?”
       史云同知道,车一拦住,太太就簌簌发抖,现在他生怕少尉看出破绽,抢上一步挡住少尉视线:“贱内,乡下人。”
       “乡下人?”陆军少尉好眼神,一眼就瞥见史太太比这“民商王福根”年轻很多,色眯眯地擂了史云同一拳,“你小子艳福不浅哪!怕是‘国难夫人’吧!”抗战中迁至后方的官员商贾,多有于原配正室外另娶新欢者,统被人调侃为“国难夫人”,与后来抗战胜利在“光复区”涌出的“接收夫人”,并成社会畸景。
       “内人没见过世面,长官见笑了。”史云同不纠缠这个话题,主动提出,“长官要不要查验查验货物?”
       少尉闻听“王福根”主动提议查货,便一步三晃地绕到车尾,攀上车帮,掀开苫布,果然见一捆捆打成包的棉花把车厢塞得严严实实。
       史云同不愧“樱花5号”,对人的心理揣摸透彻,竟主动问:“长官,要不要都卸下来查验?”满满一车棉花包卸下来再装车,不是轻巧差事。而且,货主既然坦坦荡荡地主动提出卸货检查,恐怕也不会有违禁品藏匿其中。少尉因此犹豫:“这个——”
       正沉吟间,骤然,凄厉的警报响彻上空。
       “空袭警报!”少尉大惊失色,“快进防空洞!”
       史云同没料到这么凑巧,不由苦笑:倘死在“皇军”的轰炸机下,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太冤了!揪心的警报凄响不止,他不敢迟疑,携妇将雏,跟上从十八铺各家屋檐下惊叫着冲出的男男女女,向镇外山脚下的防空洞跑去。
       公共防空洞里黑灯瞎火,人头攒动,空气浑浊。钻进来不久,史云同就觉得胸口憋闷,与泰县城里他的公馆后院有电灯躺椅的私用防空洞相比,差之万里。
       洞外,警报依然在嘶叫,稍后,一阵“咚咚咚”的高射炮声震人耳膜。江西省不比重庆,几无防空力量。在江西省,日机临空,能听到寥寥几声高射炮响就算不错了,至于能给地面目标提供多少保护,天晓得。史云同觉得,单凭空中实力悬殊这一点,“国军”也不是“皇军”的对手。但是奇怪,尽管凄厉的警报和隆隆的高射炮声交织合奏了很久,却始终不闻轰炸机临空的轰鸣呼啸,更不闻炸弹落地的巨响和震撼。
       刺激神经的喧嚣终于止息。史云同一行迫不及待地钻出地狱般的防空洞,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有几丝凉意的清晨空气。这时,天已大亮,史云同惊奇地发现,远处的十八铺镇完好无损,那辆在洞中令他牵挂不已的“道奇”卡车也纹丝未动,好端端地停在路障前。
       回到车前,史云同绕车细细察看一遍,疑惑地问重回哨所前的少尉:“长官,刚才空袭,怎么只听放炮,没听飞机响呵?”
       对史云同的疑问,少尉哈哈大笑:“算你小子运气好,刚才是防空实战演习!”
       史云同瞠目结舌,半天才嘟囔出一声:“神经病!”
       少尉看出了“王福根”的不悦,走来拍拍他的肩,宽宏大量地表示:“行了行了,看你受了一场虚惊的份儿上,这车货也免予查验了。”说罢,朝手下哨兵挥手示意,搬开路障。
       史云同心里千斤巨石訇然落地,再不敢迟疑,把老婆孩子拥上驾驶楼,马达一阵轰鸣,“道奇”卡车甩下一股呛人的油烟,摇摇晃晃地穿过哨卡,扬长而去。
       望着卡车甩下的一路黄尘,陆军少尉摘下军帽,欣慰地咧嘴一笑。
       “刘探长,戏演得不赖呀,赶上‘电影皇帝’石挥了!”刘探长身后,东方川和江西省军统站侯站长钻出了路边哨所。
       成功演了一出“调虎离山”的刘探长兴奋地对东方川道:“组座,咱们成功了!这回,奖金算是到手喽!”2400万元“十成抽一”的奖金,对每个参与侦破劫钞案的人都极具诱惑。
       东方川笑着点点头,扭头望望比“道奇”卡车更早就停在哨所旁的一辆军用中吉普:失而复得的47箱法币(除了唐铁锁动用的一箱),已稳稳地摞在车厢里。长达30分钟的“防空实战演习”,使他有足够的时间调包,用同等体积的空弹药箱更换了藏在棉花包里的钱箱。
       如果把闻光亮与史云同这一对昔日同僚好友、今朝各为其主的对手并不面对面的较量比作“盲棋”博弈,那么,闻光亮棋高一着。
       当初依军统侯站长主张,恐吓信里要写上“‘樱花5号’先生,你的末日到了”之类的警语,但闻光亮坚决不允:“就寄一封无字书。”
       “那有啥用?”侯站长大惑不解,“恕我愚钝。请闻总座赐教玄机。”
       闻光亮捅破窗纸:“史云同是老牌间谍,城府很深,但凡风吹草动,他必然再三揣测。突然收到一颗手枪子弹,足够他惊魂动魄;又只附白纸一张,他必然苦思冥想究竟是谁和他过不去。倘若点明‘樱花5号’,无异告诉他真实真份已暴露,行止尽在我监控之中。如此,这头受惊的老虎,出山是自投罗网,不出山是坐以待毙,还敢轻举妄动吗?”
       “当然不敢。”侯站长很有把握。
       “那我们就没戏了。一旦他困守待变,以静制动,赶不走,抓不得,岂不白忙乎?”
       “啊!”侯站长如梦初醒,“有道理有道理。”
       闻光亮继续点拨:“所以,打草惊蛇也罢,敲山震虎也罢,只能点到为止,让他只知危险临头却不知险从何来。以史云同的谨慎,只要发生预警,都会选择逃身求生,而且一定会带上巨款去向日本主子复命请功——”
       “那我们就可以顺势——”侯站长终于明白过来,兴冲冲地抢过话头,刚要说出下一步的打法,就被闻光亮不客气地打断:“水到渠成之事,侯站长就毋庸赘言了吧!”
       今天凌晨3点,闻光亮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东方川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据军统监视报告,“赶虎出山”之策已经奏效,史云同要溜了。命他偕同侯站长一行火速赶往十八铺,协同作战。
       一开始,东方川还以为要他去给史云同“放生”送行,心里老大不乐意。受命之初,闷声不响。闻光亮看透了东方川的心思,并不怪他,还拿他昨天下午中途抽身的事打趣:“谁叫你研究公事有始无终呢!年纪不大火气不小。放心去吧!不让抓史云同,难道还不让他把巨款吐出来?”
       如今,精彩的一幕在闻光亮的导演下“演出”成功,东方川不能不佩服闻总座的运筹帷幄,也开始理解这位老警官以曲求伸的苦衷。此时,他和闻光亮都还不知道,史云同的“道奇”卡车,不光装满了棉花,也被军统悄悄装上了一枚定时炸弹,它将在两个小时后把“道奇”炸得粉身碎骨。等到事后第二天,闻光亮才在一份沦陷区出版的《东亚时报》上见到一则消息:“昨日,一辆从国统区方向开来的美国‘道奇’卡车,甫一进入皇军管区,骤然发生原因不明的爆炸起火。车内二男一女,当场殒命,无一生还。据闻讯赶往之救护人员称:仅见三具焦尸,形同木炭,不可辨认云云……”这是后话了。
       这次东方川率队与军统配合行动,任务有两个:截回巨款;兜捕以“亨得利”钟表行为掩护的全部日本间谍。
       首战告捷,二战在即,东方川神情亢奋,立刻用哨所的电话向闻光亮报告:巨款完璧归赵,现马上赶回泰县,执行第二项任务。不料,得到的答复有喜有忧:由于发现史云同手下的间谍有潜逃迹象,闻光亮已命令提前执行逮捕行动,抓获了包括钟表行老板在内的日谍5名。可是有2名漏网:安徽米商吴万发和东门外“一壶春”的掌柜。他命令东方川和侯站长:一、一部继续在十八铺布控守候;二、一部沿“战时国道”向泰县方向堵截。
       自从夏竹影检举了吴万发和史云同的可疑往来,东方川曾有一闪念的懊悔:当初小看了这个风流米商,不该轻易放过他。旋即又笑自己糊涂:不放吴万发,怎么会扯出“樱花5号”史云同呢?不料这家伙还真是条泥鳅,滑得很,又从恢恢天网中逃脱了。至于“一壶春”茶社的老板也有日谍嫌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东方川对他有印象。阳春三月时,东方川偕同事出城“踏青”,曾在“一壶春”茶社品茗小憩。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有几件事:这家茶社特别干净,而且装有电话。以一介路边茶社,未免阔气得有点儿过头。再者,茶社掌柜也有特别之处,三十多岁,矮小白净,一口上海腔,满脸精明,偏偏下巴上留一绺长可两寸的山羊胡子。东方川不喜欢男人留胡子,所以此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几个小时前,史云同换上吴万发的一身工人打扮,溜进“一壶春”与妻儿会齐,前门进后门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牛舌”另一侧的修车铺坐上“道奇”卡车携款脱身。临行前交代茶社掌柜小野次郎,不要再与钟表行发生联系,有异动立即撤离,并且相机策应留在史公馆做替身的岛田泓一——吴万发。
       眼看着“大佐阁下”仓皇出逃,小野次郎情知不妙,格外警觉。但凡茶社,开门都早,尤其“一壶春”,以“苏扬帮”风格为号召,为那些喜好“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泡澡)”的老主顾早早洞开方便之门。尽管泰县这般讲究的茶客寥寥,更多的还是行色匆匆进出城的贩夫走卒。然而今早开门令小野大惊失色:第一块门板将卸未卸之际,从门缝中瞥见一个身着黑色香云纱衫裤、头戴巴拿马草帽的男子,鬼鬼祟祟地在马路对面欲走不走地向这边探头探脑!及至茶社开门,这男子又不进来喝茶,还在店外溜达。小野有心试探,出门招呼:“这位先生,请进来喝茶!”但见那男子满脸惊慌,拼命摇手。小野看出他在秋天的晨风中瑟瑟发抖,显然已在露天呆了很长时间。
       怪只怪侯站长手下的喽啰太差劲儿。这个特工是专盯吴万发的。昨晚见他进了史公馆,不久又出来了,就亦步亦趋地跟到“一壶春”。可再也不见他露面,只有干等。中秋之夜,夜愈深风愈凉,差点儿冻成“团长”,以至大清早被小野撞见,引起极大怀疑。
       果然出现险情,小野不敢怠慢,立即电话通知留在史公馆的吴万发,速速撤离来“一壶春”。情况紧急,两人顾不得茶社外的“尾巴”,循着史云同的脱逃路线,从修车铺开出一辆中吉普,也朝十八铺方向驰去。待军警循迹追来,已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了。但小野和吴万发没想到,亡命途中会碰上东方川。
       因为心有敌情,东方川的偏斗摩托开得不快,一路逡巡,非常警觉。当迎面而来的中吉普驶入视线,东方川一眼看出驾驶楼里的两张熟悉面孔:开车的是打过交道的吴万发,另一个留山羊胡子的,正是“一壶春”的掌柜!
       说话间,中吉普交臂而过,东方川紧急180度转弯,扭脸向车斗里的侯站长甩出一句:“就是他们俩!”急起直追。侯站长闻声一震,迅速掏出左轮手枪,挥舞着大喊:“中吉普停下,接受检查!”
       会车之际,吴万发显然也认出了东方川,亡命地加大油门,夺路而逃。而且在公路上扭扭摆摆走“S”字,阻止比吉普快的摩托超车。
       侯站长见状大骂,连连朝天鸣枪警告,见中吉普一意孤行,转而对着它的轮胎连射。可惜,老打不中。
       东方川拔出腰间的“加拿大”式强力手枪,一手扶车把,一手连抠扳机。只听轰隆一声,中吉普的油箱被击中,顿变一团火球,从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冲下了路侧的悬崖。
       待东方川和侯站长赶到崖下,驾驶楼里的吴万发和小野次郎已经烧成两具焦炭。侯站长为没能抓到活口而遗憾,不无调侃地夸东方川:“你的枪法也太准了点儿吧!”东方川冷冷一笑:“撞枪口上了,本来是想打轮胎的。”
       此恨难平 生不如死天地陷
       可怜天真 借刀杀人摧心肝
       如果不是囿于公事程序,东方川一回泰县就会飞去见夏竹影。当他交割完公务,兴冲冲奔回宿舍时,却见门锁依然,阒无人迹。
       对于夏竹影的爽约不至,东方川开始并未太在意。史云同携妇将雏夤夜出逃,虽说肯定是蹑手蹑脚,唯恐声张,但同在一个屋檐下,已经知道史云同身份、万分警觉的夏竹影难免被惊扰,肯定一夜都睡不好,这会儿可能还在补觉呢。一想到夏竹影此刻穿着睡衣,搂着枕头,长睫垂合,一绺微曲的发梢绕在下颏,微鼾息息的甜睡模样,东方川顿时耳赤心跳,恨不能立时将她拥入怀抱。
       东方川直奔史公馆。
       史公馆门户洞开,空空荡荡。东方川直冲二楼,一把推开夏竹影的房门——
       夏竹影一头秀发蓬散,两只大眼圆瞪,佝偻着蜷缩在一床栽绒毛毯里,瑟瑟颤抖。一夜之间,竟然判若两人。
       “竹影,你这是怎么了?”东方川抢步上前,抱住夏竹影摇撼,呼唤。
       像是骤然被电击,夏竹影紧裹毛毯从床上蹦起来,声嘶力竭地狂叫:“别碰我!别碰我!”一双大眼充满极度的恐惧。
       东方川彻底蒙了。
       夏竹影跳下床,蜷在床另侧的屋角,眼睛直直地盯住敞开的房门,完全无视东方川的存在,一遍一遍清晰地呢喃着:“东方快来救我!东方快来救我!”
       惊愕和悲伤如泰山压顶,东方川站立不住,颓然跌坐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倏地,东方川眼光触电:适才,夏竹影猛然从床上蹿起,从裹身的毛毯中滑落出一条丝质内裤。上面,血迹斑斑!
       东方川骤有所悟,不由分说地将夏竹影连同裹身的毛毯一把抱起,冲出门去。
       在医院,夏竹影依然紧裹毛毯,不但不让医生检查,而且一见男医生就狂喊大叫,甚至乱抓乱挠。没法子,只好注射镇静剂,强迫她入睡后再行检查。结果印证了东方川的不祥预感:夏竹影曾服用强力安眠药,深度睡眠中丧失知觉,遭人强暴!醒来时,发现自己失身,经受不住强烈刺激,导致精神失常。医学上称之为“被虐型精神分裂症”。
       残酷的结论令东方川的精神几乎崩溃,他一反稳健常态,拔出手枪,两眼血红要冲出医院去追赶史云同,将他碎尸万段!
       然而,这并不是史云同干的。
       昨天半夜,史云同临逃之际,向前来当作替身的吴万发简要交代了行动方案,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多年钟爱不改的“吕宋”雪茄,不无惋惜地将满满一盒烟往茶几上一撂,苦笑着对吴万发自嘲:“再过半小时,堂堂民政厅长就成‘民商王福根’了,哪里还配抽‘吕宋’雪茄哟!也罢,‘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嘛!”
       面对颇有几分消沉悲怆的上司,吴万发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戚戚,一时找不出话来安慰,只好再次请示:“大佐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史云同突然记起一事,嘱咐道:“对了,上午你错看成我女儿的夏小姐还在楼上。你别上去,就在客厅呆到天亮!”
       “那她会不会——”吴万发闻言紧张。
       史云同知道吴万发担心什么,夹着雪茄的手摆了摆:“别担心,她早就休息了,醒不了。”吴万发误会了:“您已经把她‘处理’了?”
       史云同顿时不悦,教训道:“岛田君,请你记住,大日本帝国要想真正征服支那,第一凭借实力,第二就是获取民心,共存才能共荣。不要把杀人当儿戏!”
       史云同又一次失策。
       送别史云同,色中饿鬼吴万发再无顾忌,兴奋得全身发抖:上午在史公馆客厅第一眼看到夏竹影,他就淫心大动:好一只嫩天鹅!没想到亡命之夜,竟然可以任他所为饱享艳福。真是天赐良机!夏竹影误服的安眠药效力太强,直至吴万发泄尽兽欲起身,可怜她还浑然不觉!
       直至“一壶春”茶社的小野打来报警电话,吴万发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而去。当然,他也万万没想到,几小时后他将为自己的兽行付出生命的代价!只可惜东方川亲手把吴万发送上了西天,却不知道他就是夺去夏竹影贞操的衣冠禽兽!
       这是一个也许永远不能揭晓的谜了。
       无可言喻的心灵剧痛把东方川击倒了。
       而当他再次回到空无一人的史公馆,为了把夏竹影的衣物清理带走,所见的一切却如同在剧痛的心口又割了一刀。在那个竹藤箱子上头,端放着一个用淡青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包裹。东方川解开包裹,里面有一打未拆封的男用“勃朗”剃须刀片,两件不同款式颜色各异的簇新的男式衬衣,一条花纹素雅的崭新的领带,一支依金“派克”钢笔,一个别致的景泰蓝烟灰缸……东方川的手缓缓地逐件抚摸过这些物品,夏竹影的音容笑语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此刻,他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一连几天,东方川像大病了一场,变了一个人。无论去医院看望疯癫如故的夏竹影,还是回到办公室,都是一副寡言少语,魂不守舍的样子,让人心疼。同事们劝他索性休息,可闻光亮坚持不允。
       对东方川的心灵剧痛,闻光亮知道空泛的慰问无济于事,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从此一蹶不振。他认为,在夏竹影彻底治愈前,能够让东方川移情的,只有他心爱的工作。于是,他唤来东方川,吩咐道:“先去理个发,再去泡个澡,打起精神跟我去疗养院。现在该去料理唐铁锁那帮伤兵弟兄了。你不是一直很关心他们吗?”
       见东方川还有些恍惚,闻光亮又当头一锤:“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人必有好报。夏小姐一定会康复的。但是,她决不希望醒来见到一个不堪一击,沉沦颓丧的东方川!”
       东方川一震,望着满脸严厉而双眼饱含慈爱的闻光亮,心头暖流涌动。几天来,浑浑噩噩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精气神也为之一振。
       得知省警察总队的首脑驾到,第九荣军疗养院少将院长“留一手”情知不妙。先是唐铁锁在婚礼上被捕,继而郑小山被拘,现在,整个疗养院变成了集中营,准进不准出;警察把院里翻了个底朝天。凭直觉,“留一手”意识到轰动大后方的劫钞巨案是疗养院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伤兵大爷干的。老天,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呀!眼下,素以“认法不认人”著称的“闻老总”亲自上门,肯定是来算总账的。这回可不同于上次“荣军大闹军法处”,“留一手”不知如何保住几百名他一直视如患难手足的伤兵兄弟的身家性命。心悸惶惶,不知所措,他扑通一声向刚跨进院长室的闻光亮跪下了!
       堂堂国军少将下跪,闻光亮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刘院长这是从何说起?快快请起!”“不,闻总座若不法外开恩,刘某无颜面对荣军弟兄,愿与他们一起以身殉法。”“留一手”拒不起身。
       “法外开恩?”闻光亮心头一震,很快明白了“留一手”为何长跪不起。自从唐铁锁的劫案首犯身份被确定,闻光亮一开始就判断属团伙作案,同伙系他周围的荣军无疑。李大海从伤兵身上零星搜出的近10万元的法币就是证据。前几天,闻光亮的全副精力用于追回巨款,尚顾不上追查同案疑犯。而今天一来,东方川不领他到院长室,非要先领他四下转转。他看到疗养院营舍破败,药品匮乏,伙食粗糙且不足,几百名瘦骨嶙峋、缺胳膊少腿、绷带血污不堪的伤兵一个个军衣褴褛,面呈菜色,一点儿不像理应在条件优越的疗养院休养生息的抗战荣军,简直连叫花子都不如!闻光亮的心发抖了。东方川不失时机地进言重庆军需总监部屡屡克扣伤兵粮饷,不问其死活的倒行逆施,闻光亮转而震怒,大骂喝兵血的军需官们禽兽不如!踏进院长室之初,本想找刘院长证实一下情况,然后由他出面向上呈文,为之张目呼吁。不料一进门刘院长就跪求“法外开恩”,这一来——
       “总座,弟兄们在疗养院的日子实在难熬,他们是一时糊涂哇!千错万错,国家先错一步,不该亏待为抗战流血的弟兄,把他们逼上梁山啊!”跪在地上的“留一手”误会了,仰脸见闻光亮久久沉吟,以为“法外开恩”的请求使之动心了,进而据理陈词。
       闻光亮心里却埋怨“留一手”:还说弟兄们一时糊涂,我看你才是一时糊涂。不问青红皂白地跪地求情,岂不是不打自招?迄今为止,唐铁锁也没有咬出同案就是你手下的伤兵嘛!此念一出,闻光亮自己都吓坏了,怎么突然冒出如此荒唐的想法?他很快意识到,是耳濡目染的荣军生活惨状和“留一手”直言不讳的一言“逼上梁山”潜移默化了他的陈见……然而,事关重大,你“留一手”跪求的法外之恩岂是好开的哟!
       随闻光亮同时进门的东方川也没料到刘院长会跪地求情。但他从闻光亮的沉吟迟疑中心有所悟,看到了希望。他抢前一步,搀起“留一手”,劝道:“刘院长误会了。伙同唐铁锁犯案的是一帮流窜难民,与荣军弟兄毫无干系,您不必过虑!”
       “留一手”蒙了好一阵,才悟透东方川话里的暗示。他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位十几天前以“慈善机构人员”身份来拜访他的青年警官,哆嗦着嘴,久久说不出话。
       初闻东方川的话,闻光亮也一怔:这是什么话,唐铁锁为保同伙胡编的谎言岂能相信?“与荣军弟兄毫无干系?”那从他们身上搜出的赃款作何解释?还有——猛然间,他突有所悟,东方川这套说辞,岂不正投合了适才暗涌于心的恻隐之念?对呀,既然主犯已供出同伙,岂可不查。但一伙形踪无定的“难民”,从何查起?查无对证,对主犯口供便不信也得信。如此,对上对下都有了一个堂而皇之的交代。退一万步讲,纵使伤兵中有人参与,且不说他们迫于冻馁,“饥寒起盗心”,情有可原;即便法无可恕,念在巨款完璧归赵,于国于民并无贻害,对他们网开一面,又有何不可呢?转念至此,闻光亮不由向东方川投去一瞥赞许的目光。然而,回到省警总队,接过东方川呈上的结案报告,看到对案犯处置意见一节,闻光亮不由大惊:“什么,建议从轻处刑?”
       东方川据理力争:“总座,巨款几乎悉数追回,并未构成危害。况且,唐铁锁最终吐实,是因为不容巨款落入日寇之手,实属‘爱国之举’!”
       闻光亮仍然兀自摇头。
       东方川急了:“对一个偶犯罪过,良知未泯的抗战功臣,难道就不能放一条生路?”
       望着满脸激愤的东方川,闻光亮脸上的表情不无怪诞,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知道吗?东方,以你的率直,在当今官场,有时真像个孩子。”
       的确,东方川太过天真了。
       很快,重庆方面转来“蒋委员长”对劫钞巨案的“御笔朱批”:“查劫案首犯唐铁锁,身为党国军人,居然啸众路劫于光天化日之下,扰乱抗战金融,实乃胆大妄为,其恶令人发指,罪不容赦。着即交付军法审判,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对唐铁锁的结局,闻光亮早就料中。但他实在不情愿由省警总队来充行刑问斩的“刀斧手”。听说警备司令部赵锡丰差人提押人犯,竟是求之不得,急命副官通知东方川速办交接。
       此刻,东方川一脚跨进了牢房。
       “长官,我的弟兄们没事了吧?”一见东方川,唐铁锁张口就问。
       “放心吧,除了身上的钱,他们一根汗毛也没少。”
       “那——小山子和秋香姑娘呢?”
       “查无涉案实据,过几天就放人。”
       唐铁锁眉头顿舒,笑得很灿烂:“长官,我没看错,你是好人!”
       东方川见状苦笑:“事到如今,你就没想想自己?”
       “我?”唐铁锁满不在乎,“这么大的案子,没有个把人头怎么交代?我早就等着呢!”
       望着他的一脸坦然,东方川心头堵得慌,好容易憋出一问:“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唐铁锁浑身一颤,明白自己死期在即了,默然良久,叹出一口气:“不是正道来的钱贪不得呀!……告诉小山子和秋香姑娘,这辈子……好好做人!”
       东方川再也说不出什么,掉头离去。
       “长官!”唐铁锁叫住东方川,迟迟疑疑,“那个……东洋打火机,我能再……看看吗?”东方川二话不说,掏出樱花打火机,往唐铁锁手心重重一放:“让它……陪你上路吧!”
       东方川刚走出牢房,身后的唐铁锁突然迸发出狼一般地号叫:“小鬼子,你们为什么不一枪打死我!”
       东方川闻声猛然转身,摘下警帽,向满身枪伤未愈的唐铁锁深深一鞠!
       处决唐铁锁的那天清晨,东方川从看守所放出了郑小山和赛秋香。刚跨出监狱,郑小山突闻城外校场方向传来阵阵凄厉的冲锋号和嘈杂的“冲啊杀呀”的嘶喊,脸色骤变——他是军人,知道军法处决人犯的规矩:那一声勾魂的枪响,就淹没在这阵阵震耳的喧嚣之中。他冲着校场方向扑通一跪,连磕三个响头,声泪俱下:“大哥,小山子给你送行了!”
       赛秋香见状明白过来,刚喊出一声“铁锁哥”,就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东方川事后听说,同一时刻,第九荣军疗养院全体伤兵在“留一手”院长率领下,齐刷刷地面刑场而跪,几百条七尺汉子同放悲声……
       就在唐铁锁被执行死刑的第三天,“留一手”院长直闯东方川的办公室,见面就颤抖地递上一纸来自重庆军事委员会军令部的军令——
       “闻陆军第九荣军疗养院所部荣军业已康复,且重返前线杀敌报仇之呼甚炽,殊堪嘉许。兹奉委员长电示,着将该院全体康复官兵悉数编成第三战区陆军第×集团军第××师特别突击营,速赴抗战前线,以期再建奇勋。”
       东方川苦心编织的侥幸被彻底击碎了。他恨自己太天真,天真到竟然相信统驭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的“蒋委员长”会被他一个官场上的“毛孩子”糊弄,会相信“劫案同伙系一帮路遇难民,踪迹杳然”的呈报,对几百名荣军不再追究。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犹如一滴晨露,在暴炽的阳光下,顷刻间被蒸发得一干二净。在这个世界里,他太渺小,太无能了!
       当着东方川的面,“留一手”对这纸让荣军再度上阵卖命的军令指指戳戳,直言不讳:“这是借刀杀人!”
       东方川何尝不具同感。然而事到如今,夫复何言?
       送走“留一手”后,东方川只感到身心俱疲,拖着脚步回到办公室,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枚“宝鼎”勋章和一张由省府熊主席亲笔签署的“兹委东方川任泰县警察局局长”的委任状。这都是昨天庆功会上,他从闻光亮手中接过的。此刻,看着这些曾令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不由冷冷发笑。
       “你这……这是干什么?”当闻光亮见推门而入的东方川把勋章和委任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不由万分诧异。
       东方川不答话,一一摘下警帽、领章、肩章、斜披武装带乃至警官证、自卫手枪,依次搁在闻光亮面前,凄然一笑:“总座,您说得对,在当今官场,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所以,官场不是我这个毛孩子学做人的地方。总座,恕我不恭,东方川向您告辞了!”说罢,对着闻光亮恭恭敬敬地一鞠躬,习惯地后退一步连带向后转,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直到走出很远,东方川还听见闻光亮在身后迭声呼唤:“东方!东方!”他听得出,呼唤中渗透了痛苦与失望。
       东方川不敢停下脚步,更不敢回头,咬紧下唇,忍住欲滴的泪,他疾步冲出省警总队。
       尾 声
       一个星期后,东方川在泰县城郊的一所私立中学谋得一席历史教员的职位。
       三个月后,东方川从泰县《救亡报》上读到一则消息:“《热血男儿重返前线——四百勇士壮烈殉国》:日前,于本年‘双十节’在江西省泰县由陆军第九荣军疗养院426名康复荣军志愿组成的‘特别攻击营’,由该院前院长、陆军第××师副师长兼该营营长刘亦树少将亲率重返抗日前线,投身湘桂战役第一线。为阻敌进攻,该营奉命冲入日军坦克阵,浴血拼杀,无一生还,以死报国!”
       六个月后,泰县警察局的刘探长给东方川送来一封寄自河北唐县的信,是郑小山寄来的。他告诉东方川,“特别攻击营”只有他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几经辗转,他和赛秋香把唐铁锁的遗骸运回了唐县老家。也就在回到唐县老家的那天夜里,赛秋香死了,死之前她特意换上了大喜之日穿的新娘衣裳,还化了妆。赛秋香不识字,不知道这就叫“生不同衾死同穴”。随信还附有一张照片,郑小山孤立在旷野中一丘新坟前,墓碑上的字迹依稀可辨:抗日功臣唐铁锁与妻赛秋香合墓。墓碑前,插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在北国的风中招展,摇曳……
       一年后,一直住在医院里的夏竹影在东方川呕心沥血地照料下,病情终于有所好转。虽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成天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容任何男人靠近,但东方川除外,只是还叫不出他的名字。东方川每天一上完课就到医院陪夏竹影,跟她说话,给她喂茶喂饭甚至擦身换衣。夏竹影当年那头如云的秀发已经变得干枯,东方川常常用小剪子为她把开叉的发梢剪掉,再用木梳细细梳理,生怕弄疼了她。一天,东方川在给她梳头时,她突然回转头梦呓般地叫了一声:“东方!”……
       夏竹影出院之日,距离史云同出走已过去整整两年。她穿的仍是自己最喜欢的那身淡青衫裙,只是不复昔日的清婉婀娜。医生告诉东方川:“夏小姐能醒来堪称一个奇迹,不过要想再弹琴怕还需要假以时日。”
       作者简介
       伊梦 女,26岁。现为深圳市某杂志编辑。8岁发表第一篇习作,迄今已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数十万字。
       丹亚 男,年届知天命。从事公安工作26年,后入新闻业,现为某地方报总编辑,系江西省作协理事、景德镇作协常务副主席。业余笔耕20载,出版、发表各类作品3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