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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眼观人]我们到底要庆祝巴金什么
作者:朱大可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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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应当为巴金祝贺什么?如果祝贺他百岁寿辰,祝贺他的生命以致延续到了百年之久,那么谁来分享他在病榻上的肉体痛苦?如果我们祝贺他的伟大文学成就?那么除了一些歌功颂德的散文,他在建国后几乎没有任何有分量的作品问世,其写作生命早巳终结,这究竟是值得祝贺呢,还是令人痛心?如果祝贺他曾经力主“讲真话”,那么他那段不讲真话的时光,我们是否也要一并加以祝贺?
        在巴金百岁诞辰降临之际,上述问题无可回避地摆在所有读者面前。与其在媒体炒作下盲目加入百岁狂欢,不如仔细盘点巴金为我们留下的“遗产”,以便从这位文学老人那里获得有意义的训诫。
       巴金的第一遗产就是对自由的高度渴望。他的《家》、《春》、《秋》三部曲曾经是三四十年代青年的案头圣经,激励他们走出闭抑的旧家族的道德阴影,去创造自由的新生活;男主人公觉新的出走成为一个行动暗号,为当时广泛的精神出走开辟了话语道路。他翻译的《克鲁泡特金自传》,以优美的文笔,转达了一个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对自由精神的热切向往。对专制国家主义的失望,点燃了他对一个非国家化乌托邦的信念。尽管他最后放弃了这种社会空想蓝图,但他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却成为一种代代相传的薪火,递送在前赴后继的人们手里。
       巴金的第二遗产是对政治暴力的痛恨。他描述“那无数难熬难忘的日子,各种各样对同胞的伤天害理的侮辱和折磨,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忠奸不分、真伪难辨的大混乱,还有那些搞不完的冤案,算不清的恩仇!”他的沉痛声音至今仍然萦绕在人们耳边:“我不曾灭亡,却几乎被折磨成一个废物,多少发光的才华在我眼前毁灭,多少亲爱的生命在我身边死亡。”巴金对“文革”暴力的痛恨和抨击,就是对国人发出的严重警告。当互联网上到处飞扬着赞美“文革”的“小字报”时,巴金的这种痛切警告变得尤为惊心。
       巴金的第三遗产是忏悔和反省。十年“文革”中,不仅大多数普通民众成为互相迫害的暴徒,而且逼迫巴金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参与了罪恶,卷入了对老友的政治揭发。巴金回忆起自己“由人变成了兽”(巴金语)的历史,仍然语带颤栗:“我怎样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类似的忏悔,还曾发生在女作家戴厚英和前中宣部副部长周扬身上。他们是巴金的勇敢的同道,尽管组织或参与过更为激烈的罪恶,却担当起了历史的重负,为自己的行为而痛悔。在缅怀巴金遗产的同时,我想顺便提及这两位早已谢世的作家。他们和巴金组成一起的“忏悔小组”,是20世纪中国涌现的最可珍贵的公共知识分子群体之一,尽管数量稀少,但他们的存在,还是令现代史获得了道德的深度。因为正是道德忏悔改造了人的灵魂,令历史有可能转入更符合人性的运转轨道。
       对巴金的精神遗产的关注,正是当下中国社会缺失的一种曲折的表达。它不仅传递了人们对个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也投射着对各种非正义暴力泛滥的忧虑,以及对通过道德忏悔来改造社会的诉求。但巴金并不是神明,我们既不要刻意贬损他的历史过失,也不要企图把他变成一个文学和道德神话。正如巴金本人所陈述的那样,面对那样一个体制,曾经如此软弱和怯懦,以致丧失了正义书写的力量,并被迫成为思想检举者。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制度本身的“杰作”。
       巴金曾经在1986年撰文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在我看来,巴金本人就是一座微型博物馆,在他的履历中,记录了中国知识精英曲折痛苦的思想道路。他的故事,就是一部缩微的 20世纪中国政治变迁手册。巴金百年诞辰纪念,与其说是为一个在病榻上痛不欲生的老人做寿,不如说是一次岁月的沉痛回溯,它请求我们返回那些非人的时代,对历史进行审判,宣布它的有罪和死亡,并藉此重新审视和设定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