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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存真]严家浜的故事
作者:许懋汉

《文史精华》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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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夏天,浙江嘉兴南北湖风景区管委会举办“纪念金九先生诞生125周年暨学术讨论会”,嘉兴辛亥革命元老褚辅成先生的孙女褚丽贞告诉我一件事,说我5年前曾经采访过的严家浜老人孙贵荣已于2000年谢世,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虽然他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人,可在1942年韩国金九在他家避难时却作出过牺牲。他为了保护韩国友人寄存的箱子,与母亲惨遭日伪“游击队”拷打、熏烧,而坚不吐实,以至于伤痕累累,成了严家浜有名的“花肚皮”。他对我讲的故事,至今还深深留在我的心里。
       大韩民国开国元勋金九(1876-1949)在自述《白凡逸志》中,叙述他极不平凡的一生;在国内3次入狱,受尽酷刑,度过近10年的铁窗生涯,在中国亡命26年,策划了阻击日本天皇和上海虹口公园的爆炸事件……为躲避日寇的追捕,金九在中国友人褚辅成等人的帮助下,到浙江嘉兴作短暂居住;后因日寇在铁路沿线紧急搜捕,而转移到褚辅成先生儿媳朱佳蕊叔父的避暑山庄“载青别墅”。在澉浦南北湖畔的“载青别墅”度过了最为危险的半年以后,又被驻澉浦的警察发现,被迫再度流亡浙江嘉兴,匿居在褚辅成的养子陈桐荪先生的寄子孙贵荣家,先后长达两年多时间的逃亡生活。这段时间,金九在严家浜的避难之事,鲜为人知。
       1996年是金九先生诞生120周年,为了纪念这位中国友人,也为了为南北湖金九避难处——载青别墅收集一些关于金九先生的故事,我们请褚辅成先生的小孙女褚丽贞陪同,驱车前往离嘉兴市区约5公里的严家浜,拜望了陈桐荪先生的寄子孙贵荣老人。
       金九先生在《白凡逸志》中这样记载:“嘉兴南门外,沿运河而下,走十余里,有个村子叫严家浜,陈桐荪在那里有田产,跟村里的农民孙用宝相交甚厚,我在那儿,就住在孙用宝家,那时我完全成了一个乡下老头儿,他们全家都下地干活时,家里只留下个吃奶的婴儿。孩子一哭,我就抱着他去地里找他的妈妈,那时他妈就十分惶恐不安,感到难以为情。”孙用宝既是陈桐荪佃户,又将儿子孙贵荣过寄于他,此次又将金九先生寄居孙家,相交确实甚厚。
       在严家浜村民委传达室内,我们见到孙用宝的儿子孙贵荣。孙已年愈古稀,戴着老花眼镜,穿着中式对襟蓝布服,瘦小的身躯,但看上去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身体还十分硬朗。老人见我们来到,显得十分高兴,忙着给我们沏茶。当褚丽贞向他介绍了我们的来意时,老人禁锢了几十年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积压在他心中50多年的记忆,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一件件地掏了出来——
       “褚辅成的养子陈桐荪是我的寄父,张先生到嘉兴避难时(注:因当时金九先生寄住他家时,化名张震球,广东人,做生意的,因而至今老人习惯称金九为张先生),我正在嘉兴南湖小学读书,吃住就在我寄父陈桐荪日晖弄的家中,有一天寄父家来了一位客人,高高的个子,穿着中国长衫,黑黝黝的脸,戴着黑边眼镜。寄父告诉我,这位先生是寄父的朋友,叫张震球,广东人,到嘉兴做生意,于是寄父家中上下都叫他张先生,那时,我才十四五岁,是个小孩子,因此他们做什么事并不避我。张先生与我很亲近,过了一段时间,张先生突然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张先生到褚辅成儿媳海盐家乡去了,这一去约半年多时间,不见张先生来陈家。
       “第二年初,寄父陪同张先生来到我家,告诉我父亲,张先生要在我家住一段时间,要我父亲照顾好张先生。父亲在家里腾出一间厢房给张先生住,为了张先生的安全,不让外人进入他的房间,只有我小孩子家可以自由进出他的房间,每天我们吃住在一起,好像一家人一样。我们照我寄父关照的,叫他张先生,附近乡邻也跟着我们叫他张先生。张先生为人十分随和,平时穿着灰颜色长衫,质地并不好,吸的是市面买得到的‘大英牌’香烟,嘴上常叨着一只弯而向上的小烟斗,简直和其他乡下老头没有什么区别。张先生也经常到农民家串门,打麻将、钓鱼,在村子里小茶馆里与农人一起喝茶……夏天,袒露着胸,摇着巴蕉扇,躺在我家房后的竹园内桌椅子上乘凉、睡觉。”
       金九先生是这样回忆严家浜的:
       五六月是蚕桑季节,家家都养蚕,我参观了那里的妇女缫丝,60多岁的老太婆也不闲着,在纺车边上安上一口锅,左手烧火煮茧,右手缫丝纺线。纺车下部有悬有一踏板,右脚一蹬踏板,纺车就转动起来。我幼小时曾看到过我国妇女纺纱织布,和这里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我问一位老太:“老太今年高寿?”“过了60了。”“什么时候起开始纺纱的?”“从7岁起。”“60年前用的就是这种纺车吗?”“是啊,就是这种纺车。”我也亲眼见到七八岁的孩童抽丝纺纱,所以对她的话并不感到奇怪。
       从上面的对话中,我们不难看到金九先生平易近人,与当地居民的亲密关系。孙贵荣说:“在农村空闲时,张先生有时也喜欢与附近农民搓搓麻将,不过这仅仅是娱乐性的,输赢进出不大,有时打牌,乡亲们故意偷看他的牌,他也不在意,每次打牌输了钱,张先生感到很高兴;有几次赢了钱,他反而不高兴,我觉得很想不通。有一次我问张先生:‘你输了钱为什么还高兴?’张先生感慨地叹了口气说:‘农人很辛苦,几角钿来之不易……’久而久之,张先生因待人和气,处事马虎,乡亲们给他起了个雅号叫他‘约约和’(意思是马马虎虎、很随和的意思),后来大家见了他,干脆连张先生也不叫了,都叫他‘约约和’,张先生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地答应着。张先生刚到我家,因为没有报纸看,在家里走来走去显得很烦躁,叫我想办法去买报纸。他说:‘他天天要看报纸,没有报纸过不了日子。’平时总用两头能写字的一支钢笔,在报纸上勾勾画画,好像很用脑筋。
       “开始我给他买报,但不能天天给他买,后来想法办叫村里在嘉兴做清卫员的小毛毛代买,每天夜上从嘉兴回来带给他。当时报纸每份只要二分钱,可张先生每天给二角钱。小毛毛把多余的钱还给他,张先生不肯要。我怕张先生吃亏,不肯给小毛毛占便宜,以后小毛毛每次给张先生买报付钱,由我去给小毛毛结账,这样小毛毛就占不了多少便宜。
       有时我给张先生取报回来,报上发现有好的消息,张先生很高兴,吃饭的时候,他高兴地说:‘贵荣,今天辛苦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给我吃。张先生每次去嘉兴,陈桐荪家佣人阿二阿婆总给张先生买些鱼肉之类吃的东西带回来,由我妈给他烧,他总是分给大家一起吃,对我总留点好菜给我吃。有一次,他高兴了,竟带我到嘉兴‘叶绿园’吃大菜,结果给我父亲知道了,让我吃了两记耳光,说我花了张先生的钱,没规矩。以后我也不敢跟张先生吃大菜,张先生还偷偷请我吃过几次嘉兴汤圆之类的点心。
       “张先生在生活上十分随意,一切按中国人‘入乡随俗’的习惯。农家人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除了地里自家种的蔬菜外,就是新蚕豆、豌豆等,有时我家也杀只鸡给他吃,他都十分高兴,有时他进城里(嘉兴)方便就带来许多荤蔬菜给我家。有一次他去城里,从船上带来一箩筐小鸡,我们很奇怪,他笑着说:‘我吃你家大鸡,我还一群小鸡给你们养。’但张先生有一嗜好,今天回忆起来想想真有趣。那时我年纪还小,他像逗小孩子一样逗我,叫我去守候母鸡生蛋。母鸡刚生下蛋,我去告诉他,他趁鸡蛋还热,就打一小洞,用嘴巴吸着吃,一口气吸光,这是他最爱吃的‘营养品’。于是我经常守着母鸡生蛋,每当我捧着刚生下还热着的鸡蛋给张先生时,张先生显得很是高兴……”
       金九先生住在严家浜期间,几乎每天要驾船出去,在《白凡逸志》中曾这样写道:“来嘉兴后,几乎每天都驾一叶扁舟出去,游览南湖,还从村里买来活鸡,在船上烹煮,边赏景边吃鸡,真是其味无穷。”看来金九先生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
       孙贵荣回忆道:“天气好的时候,有时张先生要我陪他到村子附近的地方去玩儿,经常到姚家坟、西河浜竹林里或附近田野上散步……那时张先生叼着烟斗,对大自然充满了深情。那年新竹抽叶的时候,张先生用烟蒂在嫩竹上烫了4个字‘外直中通’,因多次熏烫,老竹上就结了疤,这4个字就留在竹子上了。但由于我只有小学文化,至今不解其意,这次你们来才知道,‘外直中通’原出于《爱莲说》:‘予独爱莲出于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张先生以竹子的特性,摇而不倒,枯而不死,外直中通,豁达坚韧,一袭淡绿,表达自己的个性和革命意志。寄寓君子情操的人格力量。张先生住在我家期间,嘉兴的严先生、赵先生几乎每天驾一小舟来严家浜来接张先生出去(严先生即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要员严恒燮)。张先生在我家门前石堤上船,然后把船开到幽静的河面停下来,几个人一起商谈事情,一谈就是半天,谈毕后,再把张先生送回我家里……有时候船开到陈桐荪家西厢房朱家门口停下,在陈家聚会。后来张先生住在朱爱宝船上,船从嘉兴到严家浜有6里水路,一来一往约两个时辰,但还是隔三隔四到我家来,陆陆续续前后约两年时间。那时,我真以为张先生与严先生等人是在谈生意,后来才知道张先生虽然住在我家,但仍然每天与住在嘉兴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要人商量国家大事,指挥着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
       “又有一次,张先生要我父亲等人帮忙,说是到嘉兴去装一箱洋书。箱子很大,很重,要4个人才能搬上岸。张先生叮嘱我和我父亲,说这一箱子书一定要保管好,不能受潮。我家一直很小心地保管这箱书,哪知道后来为了这箱书,遭了一场大祸,差点丢了小命。
       “张先生离开我家前,给我家一张‘张震球’3个字的纸片撕为一半,并告诫我父母,今后有人来取这箱书,必须把这张纸片对接上,方可给他,否则谁来取也不能给。张先生去了不久,有一天村里来了日伪军‘游击队’,他们知道我家曾经接待一个广东商人,广东商人又把一箱东西寄放在我家,以为这箱东西必定是金银财宝,或是很值钱的东西,一伙兵匪闯入我家翻箱倒柜,逼着我家交出这只箱子。我和父母亲心里想,这是寄父的朋友寄存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丢失,否则怎么向寄父和张先生交代呢?于是我们一家人咬紧牙关,任凭兵匪打骂,一口咬定‘箱子已经装回嘉兴去了’。兵匪不信,开始打骂我母亲和我,见不奏效,于是就拿来一桶洋油(即煤油),把棉花浸透了油,点上火烧我母亲和我,肚皮上的肉烧得吱吱响,烧得我们母子俩死去活来,把我母子俩从胸口到肚皮的皮肤全烧焦了,我们就是不说,兵匪到处搜查不到,也只好走了。我的伤后来慢慢好了,但留下了永久性疤痕,我和母亲终身成了‘花肚皮’,附近乡邻也常叫我‘花肚皮’把我的名字反而忘掉了。
       “以后这伙兵匪还是不死心,隔三隔四,常来骚扰,弄得一家人为了这只箱子整天提心吊胆。这么大一只箱子藏也没处藏,开始在屋里挖个坑,上面盖上一层浮土,再堆上稻柴,下雨怕箱里的‘洋书’受潮,翻出搬进好几回,晒箱子,但不敢打开,怕被人看到或土匪来时来不及搬进屋。有天夜里,我点了火,和父母亲一起偷偷将箱子从地里挖出来,用棒撬开来看看书有没有受潮。不看还好,一看把我们全家吓得瘫倒在地,说不出话来。天哪!这那里是什么书籍,原来是一箱装有炸药和引线的热水壶、电筒、铝饭盒炸弹……(金九先生指挥尹奉吉在上海虹口公园炸日寇用的就是这类炸弹)。张先生已到南京,如果这箱子给土匪搜到了,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哪里还会有?于是我和父母亲商量后,决定分批将‘炸弹’放在篮子里,面上罩上草,晚上偷偷丢到家附近的西浜和附近的小河内。接连丢了好几个晚上,才将这箱伪装的‘炸弹’丢光,心里才总算落了一块石头……前几年河干时,我们村子里的人还从河中捡到我们当年丢弃的‘炸弹’,当做废品,卖给了附近收废品的小店。
       “张先生陆陆续续在我家住了两年多时间,与我家父母、左右邻居都有着深厚的友情。到南京前他曾对我讲:嘉兴在杭州与上海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不能常住在这里。后来张先生真的走了,但到了南京以后,还多次写信给我家,对我家留宿他,表示感激之情,后来又去了重庆。有一次从南京去杭州公干,路过嘉兴,特地又来看望我家,当他知道我已结婚,还按中国习惯,给我们夫妻俩见面钿。抗战胜利以后,张先生要回韩国前,还特地派他的儿子到嘉兴,由陈桐荪的两个儿子国生、国干陪同到严家浜,看望我们一家,在我家吃了中饭,大家喝点酒,吃了3个西瓜,还和我们全家合影,在嘉兴冲好后,由陈桐荪家人带给我们。金九回国后,寄来过一张照片,背面写着‘72岁白凡老夫金九’几个字。这也是我家最后一次与张先生一家的联系。从此,再也听不到张先生的消息,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处空留划船声……
       “50多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消逝,我的父母也相继去世,我也已是古稀之年。去年听说《嘉兴日报》登了金九先生儿子金信访问的消息,人家告诉我金九先生就是当年的张先生。我设法找到这张《嘉兴日报》,报上登的金九先生相片,果然就是当年和我朝夕相处的张先生,高大的身躯,黑黝黝的脸,慈祥和蔼的笑容……现今我国和韩国已建交,李鹏任总理时还访问了韩国,两国之间真的做起生意来了,我感到特别高兴。
       “金九先生是位爱国爱家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反法西斯的英雄,我从心底里尊敬他。过去我们一家曾经接待过这位英雄,亦为英雄做过一点微薄的贡献,我感到这是应该的。
       “我希望我们中韩两国人民,今天仍能像过去反对日本侵略一样,相互友好。中韩人民应永远友好下去。听说嘉兴市要与韩国临江市结为姊妹城市,我真是高兴得彻夜不眠。金九先生与我们嘉兴人民过去建立的友谊,一定世代相传。”
       中韩复交以后,曾为韩国空军参谋总长、交通部长、国会议员的金信先生,为了寻找父亲金九在中国的踪迹,曾多次到载青别墅凭吊。当金信第三次访问南北湖载青别墅时,我将在嘉兴严家浜的事告诉了他。但他当时却难以接受父亲曾藏炸弹在严家浜的事,认为此事有些离谱。我当时真为孙贵荣老人捏了把汗,因为此事弄得不好,会影响中韩友谊,但我深信孙贵荣老人讲的是真话。金信对此事很认真,为了弄清事实真相,他曾去江西南昌找到时任江西省农业银行行长、陈桐荪先生的儿子陈国干。陈国干先生明白地告诉金信先生,当年金九先生确曾寄过这只箱子。后原韩国女性革命同盟干事郑清和女士,在回忆中也确认那时从上海撤离至嘉兴时,为了今后暗杀日寇的需要,曾将一箱炸弹运至嘉兴。此时的金信先生也对此事确信无疑,并对孙贵荣老人一家由此所受伤害深以为憾。2000年再度访问嘉兴时,他在嘉兴宴请了孙贵荣老人,以表示对他和他的父母感激之情。孙贵荣老人也很激动,两位老人共叙两代人的深厚友谊。谁知此次相见,却成了他俩之间的诀别,半年以后孙贵荣老人溘然与世长辞。我相信,孙贵荣老人和他的父母为中韩友谊所作出的贡献,应该不会被人们所遗忘。
       责任编辑 谢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