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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杯”征文作品专栏]地衣
作者:温亚军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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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不用回头,黄菲儿都知道是小姑来了。小姑身上有股味道,这种味道很复杂,动物内脏的腥臭味夹杂着卤肉的香味儿。小姑家在镇街上开着一家卤杂碎店,从四处收来动物内脏,清洗干净后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卤味。卤制品是很香的,离很远就会嗅到。但内脏的腥臭味就像一堆素净颜色里的大红,总是先一步逼过来。就像爷爷身上永远有种地衣的咸涩味儿一样,人没到,身上的味儿会抢先一步暴露他的行踪。
       黄菲儿把头埋在作业本里,手中的铅笔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嘴里嘟囔道:“小姑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打断我写作业啦。”
       “哎——我说,”黄婷婷拖了一声长腔,装作气恼地走到侄女后面,揪住她的小耳朵说,“你这个鬼灵精没回头看,咋知道是我来了?”
       黄菲儿甩开小姑粗糙得砂纸一样的手,抽抽鼻子说:“还用看吗,离二里地都能闻到你身上的腥臭味儿,你就不能洗澡时多使些沐浴液!”
       黄婷婷的眼圈红了,怕被黄菲儿看到,背过身,说:“连菲儿都嫌弃小姑啦,看来我真是招人嫌,是个多余的人了!”说完,泪珠儿滚滚落下。
       黄菲儿丢下铅笔,跳起来搂住小姑的腰,把脸贴到她后背上,轻轻说道:“小姑,我可没嫌弃你,你知道的,我最爱吃小姑家的卤杂碎了,小姑就是身上的味儿再大再臭,菲儿也不会嫌你的。何况,”她抽抽鼻子,“小姑身上还有卤肉的香味呢。”
       黄婷婷扑哧一声乐了,抹把泪,转回身把菲儿揽在怀里:“就知道菲儿最疼小姑了,你这个鬼灵精,像你爸一样能糊弄人。不过,小姑还是喜爱菲儿小嘴巴里出来的唬人话,听着心里舒坦。菲儿快写作业吧,不然,待会儿奶奶又得生气了。”
       黄菲儿回到桌前坐下,没心没肺地说:“奶奶早上给我规定,今儿个不写完第三章英语,别想离开这个屋子,奶奶真够狠心的。小姑,我想早点儿回喀什城里去,不想在桑那镇待了,这里没意思,奶奶管得这么紧,冬天放了寒假我要再来才怪呢!”
       黄婷婷不悦道:“死丫头,就这么恨奶奶?你爸妈在城里哪有时间管你,把你当羊放,都快疯了,奶奶管你还不是为你好,好歹都理不清!你要回喀什自己回去,我回头告诉奶奶不要送你,看你一个人敢坐汽车回城,路上叫坏人把你拐卖给人贩子才好呢!”
       菲儿扭过头哼了一声:“不送就不送,谁稀罕!我爸爸说,火车很快就通到喀什啦,听说铁路要经过桑那镇哩,到时我一个人坐火车走。火车上可有警察叔叔呢,坏人要拐卖我,就叫警察抓他。”
       “鬼灵精!”黄婷婷刮了一下菲儿的鼻子,说道,“火车经不经过桑那镇,八字还没一撇呢……”
       “当我不知道,你们北街的人家都已经拆旧房盖新楼啦。”菲儿打断姑姑的话,说,“火车路要从北街经过,还哄我呢。小姑,听他们说,那个盖楼的包工头高远明是你以前的……”
       “闭嘴!”黄婷婷脸色突变,断喝道。
       见小姑生气了,黄菲儿耷拉下眼,撅起嘴,一副委屈样。黄婷婷不忍心,收起自己的愤怒,揽住侄女的肩膀,柔声道:“写你的作业吧,到时完不成,看奶奶怎么收拾你。”
       菲儿仍然撅着嘴,把笔扔到桌上,气咻咻地说:“这么多能写完吗?写到晚上不睡觉都写不完!”
       “有这阵磨蹭的时间,早写完一半啦,还不快写。”
       “可是,我已经答应得豆他们,晌午时一起去看小林家杀牛哩。”
       黄婷婷觉得奇怪,问:“好端端的,小林家怎么杀起牛来?”
       黄菲儿来劲了,又扔下笔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大家都说小林家牛肉面里的牛肉是买来病死的牛,吃不死人,但会得慢性病,你没看最近没人到小林家馆子去吃牛肉面啦。”
       “那跟杀牛有啥关系?”黄婷婷还是没弄明白。
       黄菲儿大人似的叹口气:“唉,小姑,你真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他们这是杀头活牛证明给大家看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牛,可奶奶偏要我写这么多作业。”
       按理说,黄婷婷心里应该惦记着小林家的那挂牛杂碎,桑那镇好久没人杀牛了,人们快忘记牛内脏是什么味儿啦,尤其是牛肚,恐怕连形状都记不住啦,经常有从乡下来的老人到杂碎店咽着口水打问。可是,自从传言火车要经过桑那镇,高远明出现在北街的建筑工地上,黄婷婷的心里乱糟糟的,对杂碎厌恶透顶。她哀叹一声,把手搭在侄女头上,轻轻抚摸着说:“那你还不赶紧写,我刚才过来时看到,小林家已经把牛牵出来啦。”
       因为经常洗动物内脏,黄婷婷的手被地衣水浸泡得比砂纸还粗糙,本来她还要摸侄女稚嫩的脸,却被手上一层一层裂开的干血口子吓住了,怕它们会像刀子一样割侄女的脸,便收回了手。
       黄菲儿听小姑这么说,把铅笔扔下,“呼”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被黄婷婷一把拉住:“其实小林家的牛还没牵出来,我这么说是催你快点写作业,你也不看看还没到晌午呢,你要不把作业写完,不怕奶奶骂呀!对了,奶奶呢,咋听不见她的声音?”
       “奶奶一大早就被后街的何石头叫去帮忙啦,他老婆要生孩子,说是折腾了一夜,恐怕不行了,这会儿说不定早去阎王爷那儿……”黄菲儿意识到自己这话说过了头,抓过铅笔咬在嘴边,歪着头又说,“小姑你怎么不问爷爷在哪儿?”
       黄婷婷摇摇头:“这还用问,肯定去野滩铲地衣了!”
       黄菲儿吐掉嘴里的铅笔味儿,“嘿嘿”一乐:“小姑这回可说错啦,爷爷今儿个没去铲地衣,他一大早就不高兴,蹲在后院生闷气呢,你不会没闻到爷爷身上的地衣味儿还在家里盘旋啊?”
       “去,写你的作业去!”黄婷婷一听到“身上的味儿”就烦,一把将侄女推坐下,去后院找父亲。
       二
       说实话,黄琪英一开始并没把地衣看得比生命还重,铲地衣久了,变成他的一种职业。谁干一种职业久了不会有感情呢?他对地衣有了感情依赖,要是哪天不去铲,就会觉得少了什么,全身不舒服,干别的事总集中不了精神,心里软塌塌的。慢慢的,地衣就黏合到他的生命里,变成他生存的一部分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家里到处都得花钱,地衣虽然不太值钱,可还能换几个钱贴补家用。再说,大女儿黄珍珍的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第一年就要一万多块钱学费,她那个家庭情况,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女婿是个老实疙瘩,当初看上的就是这点,眼下才看出来老实不中用,连儿子学费都凑不够,珍珍的头发眼看着一根根地愁白了,黄琪英把他铲地衣积攒的那点钱全给大女儿垫上,连个底都盖不严。铲地衣攒不下钱,只攒下了他铲地衣的名,在桑那镇,谁不知黄琪英是铲地衣的高手?别人在荒滩上找一天,铲来的地衣不是含碱量大就是含硝量大,唯独含盐量小。只有黄琪英铲来的地衣盐分高,腌的酱菜不腐烂。镇子南头的何达海家腌酱菜缺不了地衣,加碘盐腌的菜会腐烂,黄琪英铲的地衣,除一小部分供小女儿家洗杂碎外,大多供何达海腌酱菜。何达海家的酱菜生意还算不错,漫长的冬天,谁家离得了酱菜?总不能就着西北风喝大碴子粥吧!桑那镇这鬼地方,冬天白毛风刮得地皮都冻结成铁了,别想见着一点绿色,更别想新鲜菜。何达海腌制的大头菜、酸白菜、黄瓜条、咸
       萝卜……应有尽有,一点也不亚于北京的六必居——当然,桑那镇人只知道北京有个天安门,不知道还有个咸菜行当鼎鼎有名的六必居。这与他们没有关系。
       地衣就是土盐。多年前,桑那镇人一直食用地衣,后来研究人员发现,桑那镇大脖子病人多,与食用地衣有关,因为这种土盐里不含碘,只提供盐分,缺少人体需要的碘。为控制大脖子病,政府出面制止人们再食用地衣,只能食加碘盐。桑那镇人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何达海家的酱菜店需要地衣,再就是黄婷婷洗杂碎也得用地衣搓洗,黄琪英就把这个营生坚持了下来,虽然收入甚微,却也能消磨时光。否则,以黄琪英现在这个年龄,能干什么呢!
       黄琪英这阵子很不顺,大女儿这边孩子上大学的学费没着落,那边又有小女儿被女婿何光华蹬掉的传闻。黄琪英很苦恼,干脆撇下这些烦心事,每天去荒滩铲地衣找清静,可是,一旦回到家老伴又挑他的刺,动不动就找碴儿给他气受,他咬咬牙都忍了。老伴早就骂他死了用地衣埋葬他,他一点都不生气。最近,镇街上到处张贴消灭土葬、全部火葬的通知,他才不要火葬呢,烧成一把灰啥都没了,要是他死后,能用地衣埋骨,何尝不是一件欣慰的事呢。
       最近,镇街上流言何光华与他家杂碎店旁边开鞋店的老板娘冯薇薇有一腿,黄琪英和老伴都不大相信,那个冯薇薇谁不认识,是个老寡妇,脸像鞋拔子,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她整天把那张鞋拔子脸用脂粉打得再厚,能用刀子刻出个俊俏眉眼来,又有什么用,一笑起来,脸上的褶子能把粉挤得扑簌簌往下掉。何光华怎么会看得上她呢?可是无风不起浪,听人说,他都把那个卖鞋的女人领回家好多次了。黄琪英再有内涵,再能忍耐,也吞不下这个死苍蝇。
       黄婷婷进到后院,院里一地温暖的阳光。父亲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手里捏着一块地衣。出神地望着院外的天空。秋日的天空澄明瓦亮,可偏偏瓦亮的空中阴阴地压着一块浓厚的云,云在游动,可怎么动都像是在原地打转。不散开,阳光也穿不透,云朵胶滞在一起,时刻准备要落下来一般。黄琪英不知道看了有多长时间,身子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塑。黄婷婷远远地喊了一声“爹”。黄琪英正为小女儿的事心烦呢,见她来了,便直冲冲地质问道:“你说,何光华跟那个寡妇是不是真的?”
       黄婷婷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桑那镇屁大点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只要一个人知道,等于所有人都知道。父亲提到何光华,黄婷婷心里屈辱得很,何光华当她的面都跟寡妇冯薇薇眉来眼去,她经常不在家,他们俩做下什么事有的是机会。可她不想跟父母说这些腌臜事,听父亲这么问,她的眼泪稀里哗啦落了下来。
       黄琪英见小女儿这副模样,知道那些传言是真的了,血一下涌上来,脸瞬间变了颜色,将手中的一块地衣朝院外扔去。院外传来一片鸡叫声。黄琪英气冲冲从后院奔到前屋,冲黄菲儿叫道:“去,到何石头家把你奶奶给我叫回来,她要喜欢帮人收尸,就回家等着给我收好啦!”
       黄菲儿吓了一大跳,她从没见爷爷发过这么大脾气,扔掉手中的笔,顺着墙根跑出门。
       见父亲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黄婷婷心里很难受,父亲是叫自己的家事给闹的。其实,她倒没父亲那么愤怒,她不喜欢何光华,当初嫁给他,是母亲逼迫的。结婚这么多年,何光华的自私吝啬越来越叫她看不起这个男人,后来,发生何光华与寡妇冯薇薇的事,黄婷婷心里除了有份屈辱,不觉得有多伤心,心里波澜不惊,反正,她与何光华没有感情,没想到,自己的父母听到传言反应却这么强烈。
       母亲崔巧莲牵着菲儿的手,从何石头家屁颠颠跑回来了。这次,一向厉害的母亲,像跟父亲调换了脾气,没平时那般强悍,很快就回来了。
       说起来,崔巧莲还是有些气短,在小女儿的婚事上,当初是她要死要活拆散小女儿自己相中的同学高远明,力主与何光华联姻。其实原因很简单,高远明家在乡里,靠种地为生,就是说,命中注定他不会有出息。何光华则不同,在镇街上有两间祖传下来的卤杂碎店,生意不算太红火,但生活绝对有保障,要是胃口好,每顿都有卤杂碎吃,要多香有多香的好日子啊。可是,当年黄婷婷死活不嫁何光华,整天哭得泪人儿似的,黄琪英看不下眼,说算了算了,婷婷要跟高远明就高远明吧,以后日子好坏都是她自己的,怨不得别人。因为有大女儿嫁给种地的过苦日子的前车之鉴,崔巧莲哪里能让步,把刀架在脖子上,小女儿要不嫁何光华,她就抹脖子,以她的死成全小女儿和高远明!黄婷婷只得含泪嫁给了何光华。谁知嫁过去没多久,崔巧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得多。以前,何光华有个帮工,娶上媳妇等于多了帮手,便辞掉了帮工。何光华依然蹬着三轮车去收购杂碎,清洗的活儿自然留给了黄婷婷。望着一大堆沾满粪便和污血的内脏,黄婷婷恶心得直吐。可是,她不洗那些污物,在何家干什么?何光华的算盘打得很精,家里放着一个活生生的大人,对于小店小开销的杂碎店,不可能养一个什么都不干只吃卤杂碎的闲人。面对何光华催促的目光,结婚一星期后,黄婷婷咬紧牙去叶尔羌河清洗杂碎。这就是命,谁叫她嫁给开杂碎店的呢!还以为表面的光华就是一种福气,结果却让福气给闪了。
       小女儿心里的悲苦,爹妈哪有不知道的,虽然每次回娘家,小女儿脸上都撑着一层笑容,可是掩饰不住她疲累的神态,一双被下水摧残得有些浮肿粗糙的手,怎么瞒得住父母的眼睛!崔巧莲懊悔得背地里直掌自己的脸。可是怎么办呢,生米已煮成熟饭,烫嘴也得吃啊。虽然黄琪英没当面埋怨过崔巧莲,但她觉得理亏,眼下,老头子硬了,她不软谁软?
       一进门,崔巧莲避开老头锥子一样的目光,顺嘴说起何石头老婆的情况:“石头家的还没咽气哩,依我看过不了今晚……”
       “那你先来看我咽气吧!”黄琪英咬着字音吼道,“你要是不把何光华给我收拾利索喽,咱们家就能看到咽气的!”
       “死鬼你……”崔巧莲刚想辩解一下,觉得这个时候说得再多,都是多余,关键还是要解决问题。她和老头子心思一样,不想看小女儿受气。自从婷婷嫁到何家,暂且不提吃了多少苦,眼下,还要被男人像丢一副腐烂的杂碎那样甩脱掉,这怎么行!于是,崔巧莲丢下怒火冲天的老头子,拉上婷婷到屋里,小声问道:“那个卖破鞋的住到你的炕上了?”
       黄婷婷一副恹恹的神情道:“还没有,昨儿个我去河里洗杂碎回来,看到他们……”
       “好啦!”崔巧莲打断女儿,瞅着她不无气愤地吼叫道,“还有脸说,你是做啥吃的,啊?家是你的家,死鬼男人是你的男人,你看不住自家死鬼倒也罢了,还有脸跑到我这儿讨主意!老天爷啊,你说我咋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丫头?人家把破鞋都搞上了门,我的这个冤家却跑回娘家给人家腾地方……”
       越说越觉着女儿这个时候跑回家有天大的不妥,这不明摆着人家要搞破鞋,我让你搞的姿态嘛,这么轻易丢掉阵地,以后可怎么收回来呀,这以前的苦不都白受了!崔巧莲又气又急,遂大放悲声。
       黄婷婷望着母亲的样子,心里一点都不觉
       得悲伤。她想,要是何光华真的和冯薇薇过,倒也是不错的,至少,她能从中解脱出来。
       黄琪英在院子听到老伴的哭声,怒吼道:“几声狼嚎糊弄谁呀,平时的本事到哪儿去啦?你这次要不把何家光华教乖,我跟你没完!”
       崔巧莲收住哭声,也不搭老头子的话,抹把泪,拉上女儿冲到镇街北头的何家。
       何光华家院落不大,前面临街三间瓦屋,过去用来住人,后来改成门面房,两间开杂碎店,一间留作进入院落的通道。后院很窄小,如果盖大房,就没了院子,只好顺着院子面朝东盖了两间厦屋,一间住人,另一间当然是卤制杂碎的作坊。厦屋前面留下两米多宽的院落,竖着几根木桩子,上面挂满了熟的、生的杂碎。整个院落里,苍蝇像轰炸机似的嗡嗡乱撞,离老远就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腥臭味。
       杂碎店的门敞开着,里面没人,卤熟的杂碎被玻璃罩着,苍蝇没法接触,转一圈又飞回到后院。何光华在后院的日头下摊晒灌好的羊肠,在苍蝇翻飞的空隙,猛然见岳母携妻子进来,脸上紧了一下,随即堆满了笑。这个时候岳母上门,他心知肚明,但得装糊涂,啥事不能敞着,一敞着,就理亏了。他当然清楚岳母的厉害了,在她跟前,他是占不到便宜的。要不然,凭着他和这两间破杂碎店,没有岳母的软硬兼施,当年想把黄婷婷这样的美人儿娶进门,做梦去吧!他脸上笑容越堆越厚,跟这院里的阳光一样温暖、暧昧。
       “哟,我就说呢,婷婷一大早跑不见影了,原来是去接咱妈了,看着这两天灌肠子忙不过来,主动请咱妈过来帮忙呀!这也是婷婷能说上话,要换了我这没出息的女婿,还真不知怎么开口呢。”何光华打着哈哈。
       黄婷婷厌恶地瞪了丈夫一眼,把脸别开。
       崔巧莲耸耸鼻子,本能地挥手扇扇没法扇开的腥臭味。她心里明白,何光华这是给她演戏呢。她轰开盘旋在面前的苍蝇,心里冷笑一声,她倒要看看这个女婿给她能灌什么迷魂汤。崔巧莲拉下脸,没好气地说:“说的是呀,婷婷硬把我从何石头家拉来,说是你们这两天忙不开,我不来行吗,谁叫这是我女儿的家,我是她娘,是你的岳母呢!”
       何光华嘿嘿笑道:“要不咋说一家人亲呢,外人家有人快咽气了需要帮忙,可还是来帮自个儿女婿,这人呀,就是利己。也是没法,我得趁这几天阳光好,把熏肠灌出来,错过挂霜期,今年的肠子就掉味儿啦。”说着,他瞄眼妻子,对她说道,“哎,婷婷,我说你把咱妈请来,咋扔下不管,连个板凳都不让一下?”
       崔巧莲接过话:“看到我女婿这么看重自家人,还让啥坐呀?婷婷,给妈拿件围裙来,抓紧灌肠子吧!”
       三
       快晌午时,黄菲儿把奶奶规定的英语第三章作业终于写完,她顾不上桌子上摊得乱七八糟的课本、掉到地上的笔,拔腿就往外跑。刚到院子,就被爷爷喊住了。
       “我把奶奶布置的作业全写完啦,不信你进去看。”黄菲儿不耐烦地对爷爷说,“不过,你看了也不懂,英语你哪儿懂呀,奶奶也不懂,可她就知道叫我写。这下,我写完啦,完成作业不可以出去玩会儿?再说,我是去看小林家杀牛!”
       “不准去!”黄琪英断然道,“待在家里等你奶奶回来!”
       “凭什么呀?你这样做是侵犯我的人身自由!”黄菲儿叫了起来。
       “啥人身自由?反正就是不能去!”黄琪英懒得跟孙女练嘴,他情绪越发不好。
       黄菲儿一点都不怕爷爷,他平时从不对她发火,也没见着他冲奶奶发脾气,从来都只有奶奶吼叫爷爷的高嗓门。只是,她有些好奇,爷爷今天不对劲儿,火大着呢。她走到爷爷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没出问题吧,爷爷?奶奶答应我写完第三章作业就可以出去,现在我写完了就能出去,还等她回来干什么?”
       说完,转身就走。黄琪英一把抓住孙女:“我说了不准去!”
       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两声拙劣的鸟叫声,显然是得豆他们学给黄菲儿听的。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因为黄菲儿的奶奶太厉害,孩子们不敢上门找黄菲儿玩儿,只得打暗号约她出去。
       听到暗号声,黄菲儿急了,再拖就看不到杀牛,她用力掰爷爷的手。这手哪是她掰得开的。黄菲儿索性往地上一蹴,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黄琪英抓孙女的手哆嗦了。他松开孙女,生气道:“你去吧,去看小林家杀牛,晌午别回来吃饭,小林家的牛肉面馆免费管你们饭呢。”
       黄菲儿止住哭声,怀疑地看了爷爷一眼,起身跑出去几步,又转回身,拖着哭音问爷爷:“小林家真的管我们饭?”
       黄琪英没忍住,扑哧一声气笑了,菲儿真是单纯,连反话都听不出来,他不忍心再伤孙女,别过脸,小声说:“傻丫头,还真信人家管你饭啊?快去看吧,去晚了就看不上啦。记住,看完快点回家吃晌午饭。”
       初秋的中午,除过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牛羊叫声外,连知了的叫声都听不到,闷热的空气把四周填充得满满当当。不一会儿,黄琪英就分不清脸上的是汗还是泪水了。他把地衣全搬到树下,怕晒化了,可是,他脑子里老想着小女儿的事,心神不宁,没法专心干他平时喜欢干的活儿,只能坐在树下发呆。太阳从头顶移开,把树荫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的整个身子暴露在阳光下。立过秋了,还夏天一样,秋老虎伸出火红的舌头舔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却感觉不到,始终没把自己移到荫凉处。
       晌午都过了,仍然不见老伴回来,黄菲儿却回来了,她跑得满头大汗,脸红红的,看上去很兴奋,一边给爷爷说句“杀牛太害怕”,一边进厨房喝水。看到冰锅冷灶,她大喊起来:“奶奶呢,到现在还没做饭,要饿死人呀?”
       黄琪英这才反应过来,爬起来从身上摸出几块钱,走进来递给孙女:“你去小林家馆子吃碗牛肉面吧!”
       黄菲儿瞪着一双黑眼珠,不认识爷爷似的:“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吃牛肉面吗,说牛肉面里放蓬灰太多,吃了对身体不好,咋还叫我去吃?爷爷你今天怎么了?要考验我吗?我要做个听话的孩子,去找奶奶回家来做饭吃!”
       “奶奶有事回不来,今天不是考验你。听话,去吃牛肉面吧。”
       “我们刚看小林家杀牛时,听说何石头的老婆没死呀,奶奶上午不是还回家了嘛,怎么又跑去啦?人又没死,奶奶老待在人家那儿干吗?连饭也不做。”黄菲儿嘟着嘴说,“奶奶把我太不当回事啦,只管给我布置作业。她对我爸妈保证过,这个暑假一定叫我吃胖呢!光做作业能胖起来才怪。”
       黄琪英扑哧一声,他被孙女的话逗乐了。突然间想起眼下的烦心事,赶紧收起笑脸,心里却叹道,孩子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大了全是烦心事,一点都不省心。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他也只能在心里发发感慨而已。
       四
       桑那镇南边紧靠叶尔羌河。叶尔羌河似一截盲肠,河床很宽阔,水域却不大,河中间弯弯曲曲一条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堤坝拦截住,沿渠道分流向四面八方的村庄。能流向下游的水少得可怜,瘦得跟条羊肠子似的。瘦是瘦,太阳底下却依然金光闪烁,如一条亮晶晶的玉带,婀娜多姿,向着未知的远方流淌而去。
       站在叶尔羌河边,是看不到桑那镇的,目光所及处,是一片丛林,高大挺拔的白杨和胡杨把
       镇子掩蔽其中,不过,如果细心一些,让目光一点一点地透进树缝间,还是可以发现,树隙间那些隐约的屋顶,还有穿过浓阴的声音,传递着人间烟火。以这样一种不近不远的距离看桑那镇,一定会觉得这个隐蔽在浓绿中的镇子是个世外桃源,祥和宁静。
       如果置身小镇之中,会发现这个小镇跟外面其他地方的小镇没多大区别,它其实也有喧嚣,一样呈现着远离繁华的世俗和热闹。镇上东西南北两条不算宽的街道,把镇子牢牢交织在一起,房屋错落有致,各种门面店铺大小不一,招牌形状也各不相同,有些招牌是电脑做的,精致些,有些是手写的,还有些呢,大概不屑那太过严谨的招牌,索性在门板或门楣上拿毛笔或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字。叫人一看知道是个店卖什么的就成,一点都不讲究。镇子看上去杂乱不堪。农闲季节,镇街上的集市隔天一次,有集天,四乡八村的人们来桑那镇赶集,那也是人挤人的非凡景象。
       镇中心偏北一点,就是何光华的卤杂碎店。遇上赶集天,何光华家的卤制品比平时卖得快些。没集的日子,人来往稀少,买杂碎的更少。何光华在家一边守着店,一边卤制,黄婷婷则到叶尔羌河边清洗刚收来的新鲜杂碎。早些的时候,何光华洗杂碎是直接在河里淘洗,扔弃的杂碎头也往河中央一扔,河里像装了部榨油机,水面上总是泛着一层油腻。桑那镇的人不干,就那么点河水,得闲的时候,大家都会拿衣服、菜啊什么的到河里清洗,何光华一洗杂碎,河水污染了。在大家的抗议下,何光华只好在河边挖了个又深又大的水潭,专门用来洗杂碎。这样也好,无论河水大小,洗杂碎的这个水潭始终满盈盈的,潭的周围全是腐烂的杂碎头,还有大肠里挤出的粪便,远远就闻到一股腥臭味。人一走近,立马“轰”的一声飞起大片苍蝇。好在这个水潭是挖在偏下游,离大家洗衣淘菜的地方有段距离,除了臭味儿和苍蝇没法隔绝之外,倒没影响到别人,要不,这个水潭恐怕也难存在下来。以前这个水潭是何光华雇的人在这里清洗杂碎,现在,除了黄婷婷,再没第二个人光顾。
       洗杂碎是个又累又脏的活儿,刚开始那阵,黄婷婷洗一回吐一回。她曾跟何光华说过不想洗了,何光华把手一摊,你不洗谁来洗,不可能叫我一人连洗带卤吧?我还得到处去收购。
       卤制品是何家祖传,何光华不想把秘诀传给妻子。他借口说卤制时身上不能带浓重的腥味,不然卤好的杂碎会变味,变味的杂碎谁会买?为证明他说的话,每到卤制杂碎时,他当着黄婷婷的面,换套干净衣服才给大锅里下卤料。黄婷婷不情愿嫁给何光华,可成了人家的妻子后,心都死了,还能说什么,只能跟着何光华过香臭混杂的日子。过日子不能袖手旁观,黄婷婷不会卤制杂碎,何光华不洗杂碎的理由冠冕堂皇得叫她无可辩驳,便强忍着恶心又默默地到河边洗杂碎。这一洗,几年的时光就像她手里的杂碎,叫她深恶痛绝,却又麻木不仁,最后叫叶尔羌河的水不动声色地给流走了。
       在黄婷婷眼里,她的婚姻就像杂碎,卤好的杂碎又香又好吃,但香是给别人闻的,好吃也是吃在别人的嘴里,而她,只有洗杂碎的油腻和腌臜。当初,母亲拆开她和高远明时,最多的话语便是杂碎的卤香,那才叫真正的生活,但等她进入这种被强行预定的生活,眼前的一切却不是她母亲所料的样子。自从嫁到何家,亲手清洗杂碎,亲眼看着这些腌臜的东西,别说吃,看着都倒胃口。再说,何光华娶了她,只是娶了一种门面,并不真心对她,遇到头痛脑热,从没见他问过一声,在他眼里,只有她清洗过的杂碎,她则是捆绑杂碎的麦草,取了杂碎,麦草可以扔弃。跟这种人做夫妻,做得越久,心里越凉。
       但凉又能怎样?黄婷婷逃不脱婚姻这个圈子,尽管她对何光华的厌烦就像扔弃的杂碎头一样。
       何光华对黄婷婷早就心存不满了,甭看她长得顺溜,可顺溜有什么用?自从洗杂碎后,她的脸上永远是副平淡的冷漠样儿,跟她说话,就像跟木头一样,她的眼神看上去永远都是空洞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在哪里。何光华从妻子身上感受不到一点热情,他有时觉得懊恼,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娶回这么个冰冷女人呢,跟娶个木头桩子似的,过得一点趣味都没有。结婚几年来,黄婷婷对他几乎没露过笑脸,他一直想要个孩子,跟她商量,她却说,有了孩子谁来洗杂碎?好像她今生今世就是洗杂碎了,连生养孩子都顾不上。何光华本想说再找个人来洗,但一想再雇人得发工钱,就噤声了,心想还是悄悄行动,等妻子肚子有了动静再说雇人的事不迟。有了这样的心思,何光华不管妻子是否冷淡,只管辛勤耕耘,当然,每次耕耘时会给避孕套做手脚。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黄婷婷的肚子依然平平坦坦,没有他预期的动静。何光华猜想一定是妻子提前吃过避孕药,致使他白白浪费精力,这一想,他非常气愤,黄婷婷连个孩子都不给他生。这种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夫妻俩为生孩子的事,闹过不少别扭。两人也曾闹到黄琪英家,女儿已是何家媳妇,没理由不要孩子,崔巧莲心想女儿有了孩子就有理由不洗杂碎,极力劝说女儿。黄婷婷什么都答应,唯独在生孩子的事上不表态,任父母苦口婆心,她只是沉默,决不点一下头。每次闹到最后,都以何光华失败而告终,为此,何光华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有。
       崔巧莲在小女儿家帮着灌了大半天肠子,手里没停歇,但话得说,来了就不能自来。于是,她装着闲聊把听到的传言隐约透露出一些。
       何光华想要孩子的愿望,在黄婷婷不愿要孩子的抗拒中显得越来越强烈,但孩子也不是想强迫就能强迫得出来。隔壁卖鞋的冯薇薇有个儿子,甭看冯薇薇长相不如黄婷婷,可她儿子倒是俊秀乖巧,何光华喜欢得不得了,要认冯薇薇的儿子做干儿子。冯薇薇说何必那么麻烦,你要喜欢,干脆白送你,再加上儿子的老娘,你什么都有啦。这样的玩笑话听到哪个男人的耳朵里不会无动于衷?何况何光华与黄婷婷的关系一直处于冷对抗状态。何光华不是笨人,这会儿哪能听不出岳母话里的意思,再装糊涂就显得过分了,索性,借机表达一下自己对黄婷婷的不满。何光华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岳母说:“原来妈听到那些传言啦。唉,也怪我,太喜欢孩子偏又没个孩子,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是对冯薇薇的孩子好了一些,他对我也有依赖,没爹的孩子嘛。也不晓得什么人多嘴,胡乱说玩笑话,妈你别往心里去,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有自己的孩子,谁会去疼别人家的!”
       崔巧莲听出何光华话里的哀怨,一时竟然语塞。说来道去,还是婷婷不愿生孩子,一个家,有孩子才算完整啊,何光华说的也没错,有自己的孩子不疼,跑外面去疼别人家的?
       但崔巧莲忍不下这口气,女婿虽然有他的理由,难不成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叫他与一个寡妇合伙挤兑?崔巧莲气不顺,又不好与女婿当面冲突,便赌气丢下手里的活儿,装作闲逛似的走到隔壁鞋店。她倒要当面问问冯薇薇,一个半老徐娘,死了丈夫的寡妇,凭什么能耐想鸠占鹊巢。这次,崔巧莲是下了狠心,连丈夫那样焉不拉叽的男人为了女儿的事,都敢冲她发脾气,
       她还有什么怕的?再说,她占着理,这事又关系到女儿的幸福,她不出面谁出面。崔巧莲做好与冯薇薇大干一场的心理准备。
       谁知,崔巧莲气势汹汹进到鞋店,还没容她发问完话,冯薇薇早就摆好迎战的架势,她把下巴往上一挑,笑道:“哟,原来是这事劳您大驾呀,真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我只是开句玩笑,你就当真啊?”
       崔巧莲怒气冲冲道:“这种事,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
       冯薇薇笑脸依旧,只是语气一下子冷了许多:“哈,我这只不过开句玩笑,左邻右舍,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开句玩笑都不成?总不像有的女人,在自己家不抱窝,却飞到以前的野男人那儿去下蛋,这才叫不要脸呢!”
       “你这话——啥意思?”
       冯薇薇嬉笑着脸道:“啥意思?你想知道啥意思,到北街头一看就全知道啦,谁不知道给北街盖楼的包工头是高远明啊,他如今有钱了,想和他黏糊的女人多了去啦……”
       崔巧莲愣住了,冯薇薇这话说得没一点遮掩,崔巧莲跑上门来跟人家兴师问罪,殊不知自己的女儿有这一出戏呢。崔巧莲被人家堵住了口。当初,小女儿和高远明偷偷谈了几年恋爱,论家道,论出身,高远明哪一点比得上何光华?小女儿嫁给何光华,不说有多大的荣华,至少吃喝不愁吧,总不会像大女儿,就是嫁给了她自己选的男人,结果呢,人太老实,出门连个路都不敢问,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发财的梦都不敢做。崔巧莲是不想叫小女儿步大女儿的后尘,可她哪里想得到,高远明偏偏跟大女婿不一样,他能发展得这么快,如今在桑那镇谁不知道高远明有钱,人又长得精神,肯定招女人喜欢。想想婷婷当年与自己对决的态度,崔巧莲没法确定女儿和高远明是不是死灰复燃。她又不能当面质问女儿,这种事,怎么开得了口?再说,没十成把握,总不能仅凭冯薇薇一句话,做母亲的为此和女儿撕破脸皮吧。
       崔巧莲没在冯薇薇那儿讨到便宜。男女之间的事,还是含糊点好,人家又没说出黄婷婷的名字,如果再闹下去,肯定有好看的。崔巧莲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给女儿女婿连个招呼都没打,赶回家与老头子商量。可是,她晚了一步,黄琪英已经就着花生米喝醉了酒,躺在炕上鼾声震得屋外的树叶都在颤抖。这几年,小女儿在夫家过得不省心,黄琪英连女婿卤的杂碎都不吃了,说吃了胃酸,想吐。想喝两口烧酒,就炸花生米,照样能把自个儿喝醉。崔巧莲又推又掐,也没把黄琪英弄醒,望着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看得入迷的孙女,她心酸地流下了苦涩又无奈的泪水。
       这一夜,崔巧莲睁着眼盼来了黎明。她苦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冯薇薇的话不是没一点道理。甭看黄婷婷表面柔柔弱弱,可骨子里倔着呢,当年要不是她假装要死,女儿怎会答应嫁到何家。现在高远明有钱了,难不成婷婷会为当年的事故意去投怀送抱?或者高远明仗着有钱想一雪当年被抛弃的耻辱?如果他们这样做,当然是为报复她崔巧莲!当初,可是她这个当妈的棒打鸳鸯。
       天亮后,黄琪英终于结束他的鼾声,爬起来连早饭都懒得吃,背上筐子就要去铲地衣。崔巧莲连忙爬起来,冲上去将老头的筐子扯下来扔在一边骂道:“死老鬼,离了地衣你真活不成了?女儿的事我看你一点都不操心。”
       “你……”黄琪英正要恼怒,发现两行泪水从老伴烂桃似的眼眶里涌出,他心软了,“怎么啦?何光华那狗日的怎么说的?嗨,你快说呀,别流没用的尿水了。”
       崔巧莲抹了一把泪,摇头道:“我看事情不那么简单,何光华不承认呢。大概是婷婷这边真出了问题。我敢说,她和那个高远明又对上眼了。”
       黄琪英哼了一声:“何光华不承认?谁承认谁才是傻子!他倒挺有本事,把破事都推到婷婷身上。我看就他有问题,看看婷婷这些年都过的啥日子,身上一年到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哪次回娘家,不是穿着几年前从家里带走的那些衣服?”
       崔巧莲白了黄琪英一眼:“扯哪儿去了,我给你说,这次可能不关人家何光华的事。”
       黄琪英拾起筐,恨恨地说道:“你说不关何光华的事,就不关他的事啦?”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崔巧莲拽住老头的筐子:“你赶着去死啊?就这会儿时间不铲地衣,就能雷劈了你?”
       黄琪英一把甩开老伴的手,骂道:“你才赶着去死呢,都两天了,没给何达海家送地衣,人家催着呢。你不是去过婷婷家了嘛,他们家地衣用完了,你要婷婷拿啥洗杂碎?”
       “这会儿还提洗杂碎?你个老不死的,连自个儿女儿的大事都不管了?”
       “你要我咋办,你不是说不关人家何光华的事嘛,跟婷婷说说,好好过日子吧,别这山看着那山高,这人哪,总是不知足的!”
       黄琪英背着筐走了,留下一个迟缓的背影给崔巧莲。崔巧莲张着嘴,想喊没喊出来。
       五
       离收假还有十来天,黄菲儿已经在奶奶的监视下做完暑假作业,她把自个儿的东西收拾好,准备过几天回城上学时,她爸黄青山这时却回到桑那镇,把菲儿的转学手续带来了。
       黄菲儿看着那一纸证明,当场哭得谁也劝不住。她接受不了在桑那镇上学的事实,城里还有她的一大帮同学呢。
       “妈妈呢?妈妈为啥不来?把我一人扔在这里,她就不心疼?”
       黄青山不耐烦地拨了一下菲儿的身子:“哭啥哭?你妈不要你了。”
       菲儿一听,哭得更加伤心,气都喘不过来了。
       黄青山摇摇头,想把菲儿搂进怀里,却被她甩开了:“不要你抱!”
       崔巧莲一把拉过菲儿搂进怀里,斥责儿子:“青山,你不能这么做,菲儿在城里上得好好的,那里条件比桑那镇好,你们怎么事先不吭个声,就将她转回来上学了?看把菲儿心伤的。黄青山,你告诉我,转学的事是不是你媳妇的主意?要是,我打电话非得问个明白。”
       黄青山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皱皱眉,停顿好一会儿,才解释道:“妈,你不知道在城里有多难,房价又涨了,我没黑没明地挣钱买房子,根本顾不上菲儿……”
       “静茹没你忙吧,她忍心把菲儿放在乡下上学,不怕把孩子耽搁啦?”
       “妈,我和静茹……要离婚了!”
       崔巧莲捏着转学证的手颤抖了,她盯着儿子吼道:“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胡来吧,老天爷,把我气死,把我气死吧!”
       吼完,哭腔随之而来,崔巧莲的哭声压住了黄菲儿的。
       黄菲儿被奶奶的举动吓住了,她抹把泪水,一抽一抽地望着大放悲声的奶奶,又看一眼爸爸,嘴一撇,遂又大哭起来,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道:“那我不是成了没妈的孩子?歌里头唱,没妈的孩子像根……根草。”
       黄青山看看黄菲儿,一时不知该怎样哄孩子,尴尬地直搓手。
       崔巧莲突然止住哭声,搂紧菲儿,一抹眼睛,盯着儿子问道:“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日子,怎么说离就离?那菲儿呢,你们难道就没为孩子想想?”
       “我怎么没为孩子想,这事由不得我。妈,你就别刨根问底了,不就离婚嘛,大不了离后再找一个,女的多得是!”
       崔巧莲被儿子的话噎住了,半晌,才找到哭诉的另一个由头:“你们这些挨刀子该杀的,不好好过日子,整天琢磨着离婚另找一个,就不想
       想孩子!菲儿在城里生活好好的,你们不管她的感受,叫她到乡下来,这么小小年纪,今后可叫她咋办啊……”
       黄青山看了一眼菲儿,对崔巧莲说:“妈,你别以为城里日子好过,到处都是人挤压人,太累了,我都不想在那儿待啦。把菲儿早点转过来,让她多适应桑那镇环境,反正在这儿有你和爸照顾,免得在城里我顾不过来,她跟着别人学坏。”
       黄菲儿泪珠挂在脸上,冲她爸喊道:“你才学坏呢!”
       黄青山没理女儿,兀自说道:“你们也看到了,桑那镇要通火车,用发展的眼光看,只要火车一通,桑那镇很快就会发展起来,到那时,这里的规模一点不比城里差。”
       崔巧莲知道儿子在城里的难处,不再埋怨他,叹口气,转移话题说:“你不了解情况,火车路的事,一直说不下个眉目,要是绕过北边的烈士陵园不受损害,就得从北街插过去。你知道的。北街那些人不是好惹的,前些时候只是来人测量了一下,北街的人像商量好似的,已经大兴土木,在临街处盖楼房呢。看北街那些人的架势,火车能不能通上,还不一定呢。”
       黄青山冷笑道:“这就是北街人的聪明之处,趁还没正式通知,先把楼盖起来,等到时正式批文下来,要拆迁了,能多挣些拆迁费。他们的这点心机你都看不出来?”
       “国家是那么好糊弄的?到时别占不上便宜倒搭进去钱!”
       “对了,妈,不知婷婷家有没盖楼房的打算?”
       一提到小女儿,崔巧莲立马耷拉下目光,有气无力地说:“唉,别提婷婷了,她这回可把我和你爸的老脸丢尽喽!”
       “婷婷怎么啦?”
       菲儿还是个孩子,心里不搁事,见奶奶已经不生爸爸的气,把话题转到小姑身上,忘记了自己转学的伤痛,马上接过爸爸的话题说:“小姑跟包工头高远明好上啦!”
       黄青山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一巴掌拍过来,被母亲挡开:“菲儿说得没错。哎,菲儿,告诉奶奶,是哪个挨千刀的给你说的这些?”
       菲儿说:“得豆他们都说哩,小姑去河边其实没洗杂碎,她去找高远明……”
       “住口!”崔巧莲一巴掌拍在菲儿嘴上,将她后面的话拍了回去:“太不像话了,我得找得豆他妈论理去,不撕烂她儿子的嘴不算完,屁大点儿人就瞎说,长大还得了。”
       菲儿这次没哭,撅起嘴叫道:“奶奶要敢去找得豆他妈告状,我就不理你了!你们不知道,得豆他妈对他可狠啦,上次小林家杀牛那天太热,得豆拿着他妈给的酱油钱买了一根四毛钱的雪糕吃了,他妈把他的嘴都撕烂啦。得豆对我可好了,我可不愿看到他挨打。要是他挨了打,以后就不会理我啦,爸爸把我转到桑那镇上学,得豆不理我要是再叫人打我,我敢去学校嘛!”
       崔巧莲被孙女的话气得笑了:“这么个小人,就想得这么远。唉,当年奶奶要有你这么远眼光,你小姑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么苦啦。”
       菲儿刚要问奶奶,小姑的日子怎么苦了,是不是奶奶也不喜欢小姑身上的腥臭味?见奶奶的眼泪盈满眼眶,吓得她没敢问。
       六
       黄琪英来找小女儿,黄婷婷不在,何光华在店铺门口和隔壁鞋店的冯薇薇站着说话,好像何光华说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似的,冯薇薇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快要颠下来。见黄琪英过来,何光华没停下和冯薇薇说笑,仍然笑得灿烂,间或才对走近的黄琪英说了一句:“过来啦,婷婷去河边洗杂碎了!”
       黄琪英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女儿在河边,他其实是来跟女婿要地衣钱的。大女儿的儿子上大学的学费还没凑够,他这个做姥爷的不给外孙想法子谁想?可是,黄琪英只能依靠挖地衣挣钱。原来,何光华收到岳父送来的地衣,会及时付些钱,后来不知存着怎样的想法,慢慢就不给了。黄琪英心疼小女儿,想着地衣也值不了几个钱,又是自家女婿,不给就不给吧,也拉不下脸要。这回,他实在没路可走,再加上对何光华不好好对待女儿心存不满,他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来问女婿要地衣钱。
       女婿不咸不淡的话和表情,倒弄得黄琪英不好开口。见何光华一直和冯薇薇说东道西热闹得不见停歇的意思,黄琪英心里很不舒服。老伴还说不关何光华的事儿,是婷婷的问题,现在,他亲眼看到,就是何光华有问题,瞧他跟那个鞋拔子脸寡妇的劲头,鬼才相信他们没问题呢!可是,黄琪英又没法质问女婿,拧转身气哼哼地往河边走。他要去找婷婷。
       黄婷婷正埋头在水潭边用地衣搓洗杂碎。这天是阴天,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散乱不堪,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洗杂碎的人,还以为是叫花子呢,身上是那惯常穿着洗杂碎的衣服,上面净是洗不尽的污痕。洗好的杂碎堆放在一边,没洗的在另一边。在黄琪英看来,洗好和没洗好的都像座小山。他的小女儿被夹在这样的小山里,像只蚂蚁。
       黄琪英要帮女儿洗,黄婷婷不让。望着女儿的手在水里像条翻腾的鱼,而何光华却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和冯薇薇说笑,黄琪英心里酸涩得很,抬起头,装着被秋风吹着眼睛,偏过去偷偷擦拭掉泪水。
       听了父亲的来意,黄婷婷很内疚,有两年多没给过父亲地衣钱了,他从来也没提起过,这次要不是为帮姐姐,想必父亲是不会开口跟她提这钱的。她答应回去跟何光华说,要他尽快把父亲的地衣钱付清。
       黄琪英本来还想跟女儿再说些别的,可见黄婷婷脸上的笑容是硬撑着的,被油腻的河水泡得肿胀泛白的双手一直没停歇,他便把话咽了回去。转过身离开的时候,一阵迅疾的秋风匆匆而过,从衣领处猛然灌进黄琪英的胸口,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疼得他眼泪都涌了出来。
       黄青山到北街转悠。北街都成工地了,几乎家家都在大兴土木。黄青山很喜欢看到这景象,他这次回桑那镇,就是揣着目的来的。知道火车路要经过桑那镇后,他脑子里就盘算着盖房子,只要修铁路,就得拆迁,国家是不会叫老百姓吃亏的,拆迁费肯定低不了。眼下最关键的,他得找个合伙人,人家出地盘,他投资,当然喽,得是住在铁路经过的北街人家,不然,就是在桑那镇盖一百幢房,也别想挣到钱。可是谁都不是傻子,拆迁费大家都想得到,谁愿意跟他合作?当时,他在喀什城产生这个想法时,菲儿的妈妈坚决不同意,说他是把钱往水里扔,万一人家把拆迁费拿到手后不给他怎么办?地盘可是人家的。黄青山坚持要这么干,老婆不让动家里的钱,为此,夫妻俩吵闹了将近一月,最后大打出手。一气之下,菲儿的妈离家出走,一个礼拜后,黄青山收到了她的离婚协议书。
       可能是菲儿妈妈的话提醒了黄青山,他把目光锁定到何光华身上,他是他的妹夫。总不能拿大舅哥的钱盖房不认账吧。黄青山找到何光华,劝他抓紧时间盖楼房,不然,等正式征用土地修铁路的通知下来,那时再盖房就得不到认可了。
       何光华接过大舅哥递过的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打量陌生地盘似的让目光盘旋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想盖,可怎么盖?就这么大点院子,只能拆了这两间门面房腾地方,可拆了在哪儿摆杂碎?我这不就失业了嘛,这个家总得有收入才能维持下去,对吧?再说了,盖楼房得好几万,一下子,我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去?”
       黄青山盯着那一小溜用玻璃罩住卤好的杂
       碎,心说就这么点儿眼光,还想发财,门儿都没有。他耐下心继续说道:“生意可以先停下,桑那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日摆夜摆,也没见你挣下多少钱。要我说,赶紧撤掉店面盖好楼,日后的拆迁费把什么损失都补回来啦,这比你和婷婷又洗又卤地要轻松不知多少倍呢。别盯着眼前这点利益不放,得赶快动手,别到时错过机会有你后悔的。”见何光华犹豫不决,他接着又说,“钱,我可以出一大部分,加上你这些年攒下的,只有两间地皮,干脆盖个三层楼,拆迁费顶三座房的价钱,到时……不过光华,我得把话说在前头,我出这笔钱一是为婷婷,二算是投资,不是借给你,到时咱们一起分成,谁也不吃亏。”
       何光华挠起头皮,心想,这亲戚算是做到家了。人家把坑已经挖好,就等着我往里跳呢,哼,不能这么轻易答应他。他故意拖着,半天不吭声。
       黄青山忍不住了:“你倒是说句话,行还是不行?”
       何光华吭吭哧哧地说:“行倒是行,可是你不知道我眼下情况,我就没攒下几个钱,你也看到了,桑那镇地盘小,生意冷清,加上我这几年也没心劲儿,唉!婷婷连个孩子都不愿给我生,我哪儿有劲儿挣钱!就算挣下钱今后给谁花呀,不就是等老等死嘛!”
       黄青山把抽了一半儿的烟在墙角拧死,狠狠将烟头扔到地上,说:“光华啊,叫我怎么说你呢,你是男人,女人生不生孩子由得了她?你就不会想些法子?”
       何光华张嘴想说“我做过手脚的”,一想,怕黄青山说给黄婷婷,到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话便拐个弯儿:“我说哥呀,你在城里就不知道咱乡下女人啦,她不想生,男人能有啥法子?种子种到地里,可地照样不出苗。”
       “好了,好了,我哪天劝劝婷婷,一个家哪能没孩子呢。盖房的事你得抓紧,别不当一回事儿,时间不等人,可千万别等有了孩子,到时兜里却没票子啊。”
       何光华抽了一口烟,慢声慢气地说:“我也得和婷婷商量一下,这是大事,看她有啥想法。”
       “那我等你回话!”
       何光华心里老大不高兴,黄青山走时,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只把他送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冷笑道,还说是为了婷婷,我看为你自己挣钱才是真。口里说要劝你妹子呢,转眼就会不当回事儿,你只盯着投资盖房,打自己的算盘,那好,我也叫你慢慢等着去,我的地盘,凭啥叫你借机发财!
       何光华这样想着,站在门口发呆。这时,隔壁的冯薇薇走过来,他也没注意到。冯薇薇伸手推了他一把:“想啥呢,不会是想我吧,这么出神?”
       何光华从呆愣中醒来,想了想,把刚才黄青山跟他说的话说给她听。
       冯薇薇一听就乐了:“哈,你这个大舅哥倒把算盘打得精啊,明摆着只赚不赔的事情,要是真要征地的话,就是不盖房,凭你这屋这院,怎么也得有一大笔拆迁费哩,他却伸手插进来,平白无故就想挖走一块,来个坐享其成。哈哈,他黄青山也太小看你何光华了吧,你能叫他占这个便宜?”
       何光华说:“也不是啥便宜,他不是要投资嘛,投资没回报谁投?”
       冯薇薇撇撇嘴,酸溜溜地说:“投资?盖房的事儿还不是你们家婷婷一句话?有那么大姓何的包工头在跟前,整你这个屋还需要别人投资!”
       何光华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冯薇薇知是自己说得太直,把他激怒了,再说这事儿跟自己没啥关系,何苦要她一针见血,便把话锋转了:“我只是不信你何光华就没有盖这房的钱!”
       这天晚上关了店门,何光华回后屋吃饭时,黄婷婷装着不经意地问丈夫:“咱家这两年给我爸的地衣钱是咋算的?”
       何光华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想起黄琪英上午来过,大概是想跟他说地衣钱的事。他记不起什么时候给过黄琪英地衣钱,要说给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光华一口饭含在嘴里,呜呜咽咽说不清楚。
       黄婷婷不看何光华,把目光投向别处说:“你这两天跟我爸结一下账吧。这是他唯一的收入,总不能欠着他呀,传出去有人会说咱不孝,占老人的便宜。”
       何光华一口饭总算咽进肚子,清清嗓子,才说:“有啥便宜可占的?不就几堆烂土盐嘛?比起盖房子来,地衣值几个钱?”
       他故意把“盖房子”三个字咬得很重。
       黄婷婷听清楚了,这段时间何光华动不动就说桑那镇如今最有钱的人是高远明,人一有钱什么女人都喜欢往上贴。说这话时,还不停地瞟她,好像她就是那往上贴的女人。黄婷婷早听烦了,这会儿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知道你是啥意思,有话就直说,有屁就放,别绕弯弯肠子。”
       何光华见黄婷婷动气了,心里暗自高兴,只要一提搞建筑的高远明,她心里就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说:“我绕什么弯弯肠子啦?我就说盖房子是大事,比起来,地衣才值几个钱呀。我这两天就跟你爸去结账,该多少钱给多少,一分都不会少。”
       “你少跟我说盖房子,”黄婷婷没好气地说,“你那点儿小聪明我还不清楚!你不就想打探我与高远明,就直说,别拿盖房做幌子。我告诉你,不管别人怎么传,我反正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和高远明只是同学关系,爱信不信!”
       终于,她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何光华这下抬高了声调:“瞧你这话说的,我说啥了,啊?我啥也没说,是你心里有鬼,急着要表白吧。”
       黄婷婷更生气了,怒斥道:“何光华,你别小人之心。我什么都没做,要表白什么?”
       “我不过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翻盖房子的事儿,你生哪门子气?”何光华见她动怒,立马降下声调,“今天你大哥来过,他在城里听到风声说铁路要经过咱这儿,这事八成是真的。他来就是劝我们把门面房拆除,盖成个三层楼。我说咱家没钱,他说由他来投资,但到时修铁路要拆迁的话,他跟我们分拆迁费。你哥这主意不错吧?”
       黄婷婷一听,顾不得辨析何光华话里的意思。心里的火已经像浇了汽油似的“腾腾”直往外冒。哥哥真不是东西,大姐的儿子考上大学,到现在凑不够学费,找他多少回都给推托了,现在,他却有钱来给自己妹妹家投资盖房,这种不顾兄妹情分的人怎么出现在他们黄家?黄婷婷感到痛心。为给姐姐的儿子凑学费,黄婷婷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私房钱都拿了出来,她是力不从心啊,家里的钱由何光华掌管,他每天守着杂碎店,出入账从不经她的手,要买什么东西,也都是何光华算好账数好钱交给她,所以她手头从不宽裕。真正认识何光华后,不到万不得已。她从不开口向他要钱。这阵子看着大姐急躁可怜的样子,黄婷婷鼓足勇气试了几次想向何光华借钱,可每次话还没说出,就叫何光华看穿了她的心思,把话赶紧岔开了。说句实话,自家的杂碎店平时没多少生意,每年全靠秋冬时节制作的熏肠过年时销出去挣点大头,可是今年的熏肠还没做好,还没到年节销售期呢。何光华是个守财奴,向他开口借钱,等于要他的命。加上最近莫名其妙传出她与高远明的绯闻,更使她气短,虽然她没红杏出墙,但这种传言是解释不清的,何况,她确实也曾动过去找高远明借钱的念头。黄婷婷替姐姐着急又出不上力,只能干着急。黄珍珍当然知道妹妹的难处,但凡有一丁点儿法子,妹妹不会不帮忙的。眼
       看离大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黄珍珍急得没法,专门去一趟喀什城找黄青山,想从相对富裕的弟弟那里借到一些。黄青山一口咬定没钱,说他的钱全压在房子里,他自己都到银行贷下款呢。到了吃饭时间,他带黄珍珍到外面吃碗牛肉面,还是黄珍珍掏的饭钱。这才几天工夫,黄青山就有闲钱投资盖房了?真是没人性,黄青山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了。
       当着何光华的面,黄婷婷不想说哥哥的坏话,但心里的愤懑这会儿却无法遮掩,她说:“盖什么房呀?我哥哪有钱盖房?前几天我姐问他去借钱,他哭得比谁都穷。再说了,好端端的,盖什么房?现在只是传言铁路要经过桑那镇,到底最后会不会修过来,谁也确定不了。”
       何光华想听的就是黄婷婷这句话,这话如果是他说出来,别人会说他小心眼儿,认钱不认人,但要是黄婷婷这样说,可就没他什么事啦。黄青山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同意盖房,他有什么办法!心里窃喜,他嘴上却说:“可能你哥前几天手头确实紧,这两天松活了。再说,”他像故意又像无意地说,“现在盖房比不得以前,以前一砖一瓦都实打实自己买,现在的建筑嘛……”
       黄婷婷一下就听明白了何光华话里的意思,她怒视着他道:“你有完没完?你别想打什么鬼主意,我再说一遍,我跟高远明没任何牵扯,他跟我没任何关系,你们盖不盖房跟他也没关系,少给我扯!何光华,我告诉你,我不像你,整天跟那个寡妇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本来还笑眯眯的何光华没想到算计过了头,扯到了自己头上,恼了,“哗啦”一声把碗往桌子中间一甩,碗撞倒菜碟,把菜打翻了:“黄婷婷,你太过分了!你不愿给我生孩子,还见不得我喜欢别人的孩子?我不就喜欢薇薇的儿子嘛,咋就纠缠不清了?你不想要孩子,还不是做梦想和高远明死灰复燃?这下好了,高远明有钱啦,你随时可以去找他,只要他还会要你!”
       菜汁和菜渣溅到黄婷婷身上,她一动不动,任菜汁在她身上洇开,红色的西红柿片在衣服上像一朵逐渐枯萎的花朵。黄婷婷看着何光华生气的表情,心里突然没了刚才的怒气,她伸手将衣服上的西红柿片摘下,轻轻放到桌上,耷拉下眼皮,像在自言自语,声音极轻极空洞地说道:“我要孩子干吗?让他到这个世上来看我活的这个狼狈样子?!”
       “你活得狼狈?”何光华气恼道,“缺你吃还是缺了你穿?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直想等你有了孩子,就再雇个人洗杂碎,不让你干那活儿呢,你倒好,为了不生我的孩子,吃了这么多年的避孕药……”
       黄婷婷抬起头,目光冷冷地射向丈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手脚?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如果在这种状况下,我还能怀上孩子,我就认了,可是老天都垂顾我,叫我没怀上,我何必要吃那种药!”
       黄婷婷这番镇静自若的话,使何光华惊得张大了嘴。
       七
       黄婷婷丢下碗,回娘家来找哥哥。
       黄青山不在家,崔巧莲说他晚饭都没回家吃,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他这哪是回家啊,给她添堵来了,把菲儿丢下不管,连他的鬼影子都见不着,打他手机还关机。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啊,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还不得安宁。崔巧莲像在跟谁生气,说的每一句话都发着狠,像从牙缝挤出来似的。黄婷婷这才发现家里气氛不大对劲儿,黄琪英窝在沙发上,没正眼看她们娘俩儿,只管垂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地上已扔了好几个烟头,像一具具小动物尸体,陈设在那里。崔巧莲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平时,倒像糊了一层糨糊,硬得能在上面砸核桃。菲儿没像平常那样躺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早早上床睡了。菲儿要是没睡,黄婷婷还能跟她说几句话,化解一下沉闷的气氛。现在,她只能硬着头皮问母亲出什么事了。
       黄琪英被烟猛呛了一下,咳好几声,脸涨得通红。崔巧莲看了一眼沙发上狂咳的老头儿,没好气地说:“还能是什么事,是我上辈子没做下好事,这辈子老天惩罚我哩,都说父母生养儿女会享清福,可我享的哪门子福哟!弄来弄去,都是烦心事,逃不过的事!我这一辈子,苦了去哪!”
       崔巧莲说着说着,索性哭开了。
       黄琪英停下咳嗽,瞅瞅哭泣的老伴,欲说又没说,最后,只长长叹了口气。
       黄婷婷闹不明白母亲怎么了,无端又伤起心来,她不能多问,心里想着可能是哥哥给闹的。她本想将哥哥投资何光华盖房的事儿说与父母听,他们的情绪这般糟糕,她更不能说了。再说,黄婷婷心里也虚,怕他们在外面又听到她跟高远明有新的闲言碎语,一旦质问起她,可怎么回答?她嘴里含糊几句,赶紧走了。
       黄婷婷觉得很奇怪,都过去这么些年,自她和何光华结婚,高远明在她心里慢慢已经淡漠,他俩几乎没再见过面,有时候从别人那里听到有关高远明的消息,她也只是默然地听,从不发表一句言论。如今,面对突然富有的高远明,黄婷婷只能有多远就躲多远,决不会像何光华说的那样,梦想有一天和高远明死灰复燃。
       但现实有时出乎意料,你越想躲,却越是出其不意地出现。
       那天,黄婷婷正在水潭边埋头洗杂碎,高远明到叶尔羌河来看沙子。他们搞建筑用的沙子全是从叶尔羌河淘的。高远明其实很少到河边来,河里有人专门淘沙,他们把沙子淘出,在河两岸堆着,谁家要用,30块钱一卡车,交钱后只管拉就成。高远明听拉沙的人说,沙子要涨价,一卡车多涨10块钱,他到河边是想跟淘沙的人谈谈价格。想不到,不期然就遇上了黄婷婷。高远明早就听说黄婷婷在叶尔羌河边洗杂碎,怎么说呢,他其实也带有某种想法来到河边,只是猛然见到以前的恋人,两人都挺尴尬。自从他们分手后,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相遇。
       秋风把黄婷婷的头发吹得很乱,一缕一缕地沾在她充满汗水的脸上,她拿沾有杂碎污渍的手指拨开脸上的乱发,一下子看到站立在她跟前的高远明,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高远明西装笔挺,还正儿八经扎着领带,像个刚从会场下来的乡镇干部。黄婷婷的惊叫吓了高远明一跳,她手上握着一把肥腻的杂碎,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原来隐约的腥臭味眼下变得很具体了。黄婷婷脸上的表情很惊异,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垂下眼帘看自己身上。她身上穿了件专门清洗杂碎时的薄夹袄,宽大肥硕,因为经常溅上杂碎的污渍,两只袖子和前胸变得乌黑发亮,与高远明鲜亮的装束相比,更显得邋遢潦倒,这使她心里不免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高远明愣愣地望着神色尴尬的黄婷婷,半天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那个水灵、秀美且安静的黄婷婷吗?
       黄婷婷被高远明的眼神看得越发难堪,索性伸直酸疼的腰身,把手里的杂碎扔进旁边的盆子,撸起袖子擦把脸,毫无顾忌地看着高远明,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样儿。这下,反而使高远明不知所措,沙子也不看了,丢下一句“需要帮助就来找我”逃也似的走了。留下黄婷婷一人站在飒飒的秋风里臭烘烘的水潭边,望着那一堆肥腻的杂碎,真想一头扎进潭水,把这一生交待了完事。
       高远明是埋在黄婷婷记忆里一个遥远的回忆。是她在悲伤和难过时,可以拿出来想象和安慰的那种。这下可好,高远明从记忆里走出来,
       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这是多么叫人伤感的事儿啊!她蹲在水潭边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连洗杂碎的潭水都不忍地摇晃起来。哭过之后,黄婷婷照样抓把地衣,搓洗起杂碎,她不愿想太多,再怎么样,高远明也只能是曾经的风景,跟她无关,跟她洗杂碎的日子无关。
       可是,就这么一次遭遇,有关她和高远明的传闻却出来了,有人说她见高远明有了钱,后悔不已,要重新黏上去呢。何光华时不时旁敲侧击,不过他的样子不太相信这种传言,真要黏高远明,黄婷婷哪还会整日去河边洗臭烘烘的杂碎?可黄婷婷听到这样的传言很气愤,真想找出最先嚼舌头的那人对质,后来想想,这种事儿只能越抹越黑,就任它去吧,反正,自己没做出格的事,问心无愧。
       但是,黄婷婷一直没想好,万一哪天父母听到传闻,问她与高远明是怎么回事儿,她该怎么回答?对别人暧昧的目光她可以置之不理,对何光华的旁敲侧击她也能做到理直气壮,唯有对父母,她不知怎么说。说他和高远明清清白白,可她的心里确实起了波澜,当年为了高远明,她连死的心都有过,眼下的境况这么窘迫,她该怎么办?黄婷婷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八
       黄青山在家只待了两天,就急着要回喀什。他像是后面有把火追着烧他似的,一副火烧火燎的样子,说要赶紧回去,有要紧事需要办,耽搁就麻烦大了。反正,他已经把菲儿的转学通知送回桑那镇,剩下的事儿父母会替他操持的。崔巧莲对儿子没个好脸色,也不劝说,爱走不走。
       黄青山离开之前,接到黄婷婷的电话,还没等妹妹质问,他先发制人,噼里啪啦说起自己的理由。他根本不提投资何光华盖楼的事儿,也不说桑那镇其他的事儿,只诉他的苦,说他在城里,工作单位不好,挣几个钱每次不到月底就像浸在水里的肥皂一样没影儿了。他没给黄婷婷质问的机会,挂断电话,急匆匆乘车走了。
       何光华还是没把地衣钱给岳父结清。黄琪英再想催问一下,可在小女儿跟前却张不开口。黄婷婷倒是看出父亲的意思,催何光华尽快把账结了,别说话不算数。何光华依然满口答应,说他算算,该给岳父多少钱。催得紧了,他竟然算出该付一百多块钱。黄婷婷很生气,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去远处的荒滩上铲,用了两年的地农洗杂碎,才值这几个钱?想到父亲也是为大姐孩子上学筹钱,何光华不但不帮忙,还死抠地衣钱,黄婷婷心里不舒服,脸色很不好看,跟何光华发狠道:“以后,不要我爸的地衣了,你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自己去洗杂碎挣钱吧,我不干了!”
       何光华一点儿都不恼,指着玻璃罩内卤好的杂碎,满嘴理由:“我不是不想结账,真要有钱,还能欠着你父亲的?你看看,一整天就没一个人来买,咱都要赔本啦,哪里还有钱呀?”见黄婷婷没反应,他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爸这是为你姐急着筹钱,你也是他的女儿,怎么几个地衣钱就把你催得这么紧?难不成同样是女儿,却要不同地对待?要是咱有孩子,他会不会也为你东奔西走筹钱解难呢?”
       黄婷婷没料到何光华会说出这样无赖的话,更加气愤,有些话本不想说,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何光华,我劝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孩子不是拿钱能引诱得出来的。”
       何光华一听这话,急了,跳起来质问道:“你什么意思?”上次黄婷婷的话已经叫他心里发虚,今天这么说,更叫他不舒服,难道没有孩子,会是他的问题?
       黄婷婷却不再往下说了。
       跟何光华说不去洗杂碎,这是气话,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赌气的,说再狠的话,也敌不住惯常的日子。生活就是这样,你可以把它打翻,也可以打碎,但到最后,依旧复原,像时钟的三根指针,不管岔得多远,那轨迹却是一样的循环往复。生过气后,黄婷婷依然去河边水潭洗杂碎,只不过,这时的她心里头再也无法平静,洗着洗着,她会无端地停下,望着空蒙的远方发呆,那是她无法确定,茫然而无措的将来。
       桑那镇要通火车的消息越传越多,像真的一样,甚至有人说连铁路要经过哪个地方的准确线路图都已绘好啦,有关部门确定从北街穿过。如果真是这样,北街的人就要被迁移到南街的东西两侧,到时候,南街就会成为桑那镇的镇中心,眼下,就等着上面拨款动工了。原来还有人半信半疑,一听这说法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于是,桑那镇不管南街北街,全忙了起来——原来还只是北街的人忙着盖房。
       何光华本来很笃定的,桑那镇过火车,不管信与不信,他有这两个门面房和晾杂碎的小院,全部算下来,面积不小了,真要拆迁,这拆迁费够他一辈子用。他不想再折腾盖楼房,万一消息不准确呢,盖楼房的花销想要挣回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说白了,北街忙着倒腾房屋的人做的都是高风险的事情。尤其是黄青山回来说过投资的话后,何光华心里一直有想法,自己的房,拆迁费偏要和别人分享,换谁,心里也不会舒服。不过,何光华的定力还小了些,见北街的人都忙起来,心里也不由得蠢蠢欲动。隔壁的冯薇薇也开始托人买料,预备在她原有的房屋基础上再加盖一层。
       见何光华还犹豫不决,冯薇薇有些急了,说你要再不动手,这到手的鸭子可就没半个身子啦。
       何光华说:“你还真信?万一消息不准确呢?”
       冯薇薇“哧”的一声笑了:“你那位大舅哥专门从喀什城跑来投资,就表明消息已经可靠一半了。现在盛传图纸都绘出来啦,无风不起浪,如果没这事儿,能有这种说法?”
       何光华这才跑出门好几米远,转回身打量自己的门面房。房子的模样确实太旧,以前刷过涂料,还有点颜色,却不再鲜艳,是人过中年的仓促和狼狈。穿过狭窄的院门再看里面的屋院,则更显出一种暮年的老态,沧桑而疲惫,是很有些年头了,父母留给他的,父母走了都多少年了!这样的房屋,要像冯薇薇那样直接加盖一层显然是不行的。而何光华又不想让黄青山投资,就是扒掉房子重盖,他也决不与大舅哥合作。
       冯薇薇出主意说:“到时拆迁,那拆迁费一分一厘都发到你手上,你就当借了他的钱,再还给他,他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能从你手里抢?”
       “可……那是婷婷的哥,我把事做绝……”何光华尽管心里不愿叫黄青山占他的便宜,可真要像冯薇薇说的那样做,他还是有些顾忌的。
       “他真要在意你是他妹夫,就借钱给你,而不是投资。再说你那媳妇,你真相信她哪天不会到高远明那里去?人家现在可比你牛气,人也长得精神……你们两口子又没个孩子拴着,那还不是说跑就跑!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黄婷婷可比不得我们这种人,一心只想好好过日子……”冯薇薇的话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连眼神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何光华看在眼里,心里翻腾开了。冯薇薇的话像一把火,燃起了他隐藏在心里的欲望,盼着征地拿拆迁费本身也是投资,是投资就有风险,连黄青山都从喀什跑回来搞投资,他又干吗四平八稳,按部就班!看看现在北街到处都在盖楼房,就他家没动静,他心里这下发急了,后悔上次没听黄青山的话,早早动手,怕再晚,就真的错失良机了。
       当何光华说要和黄青山合伙把店面拆了,
       要盖成两层楼,如果计算得好,盖三层也没问题时,黄婷婷终于愤怒了,她把手中东西往地上一扔:“你不是没钱嘛,连给我爸结地衣的钱都拿不出来,有什么本事盖三层楼?”
       何光华早就料到黄婷婷会有这么大反应,他不急,慢声慢气地说:“我盖房又不是为我自己,也有你的份,以后有了钱,还不是你想咋花就咋花!再说,这盖房还有你大哥的份呢,你父亲的地衣才值几个钱,现在我当他投资,等以后有了更多的拆迁费,再还他地衣钱不就结了。”
       黄婷婷听他这么说,冷笑道:“我想咋花就咋花?哼,怕是有了更多的拆迁费,你手捂得更紧才是真的。告诉你,何光华,盖房的事儿我不同意!”
       “还有你这种有钱都不知挣的人?连冯薇薇都替咱家着急。人家孤儿寡母的,都备下料,准备加盖一层……”
       “我就说呢,你咋一下子就急吼吼要盖楼房,原来是冯薇薇发了话。我还真服她,她的儿子有人给疼着,她的话有人听着,我成啥了?连摆设都不如!”
       “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人家不是为咱家好嘛!”
       “你别咱,咱的,这里可没我的份,人家可不是为我打算。”黄婷婷冷冷地说,“我好歹与你做了几年夫妻,我的话倒不如一个外人的有分量。你要听冯薇薇的,爱咋地就咋地,别给我说,我不爱听。但是,我父亲的地衣钱你必须得结清。”
       何光华偏不理睬黄婷婷的愤怒,说:“你要这样说,地衣钱我还偏不给你爸结,凭啥呀?都是女儿,这只手问小女儿要钱,那只手给大女儿送钱,有这么偏心的吗?”
       “你……你别耍赖,要不是孩子考上大学,我姐什么时候问我父亲借过钱?”
       何光华长叹一口气:“唉,没孩子又不是我的错,我也想有个孩子将来考上大学,到那时,我不会要你家借一分钱。可谁叫你不愿给我生哩!”
       黄婷婷气得眼泪直流,又恨自己无用,平时早该留个心眼儿,自己攥几个钱,这会儿也不至于需要钱的当口如此无措。
       姐姐来找过她几回,眼泪汪汪的,再有几天大学就要开学了,再拿不出钱,这孩子的大学就甭想念了。
       何光华把钱抓得这么死,黄婷婷一分都拿不到,看着姐姐无奈又无助的样子,她心里很疼痛。这下,何光华提说盖楼房的话倒提醒了黄婷婷,她决定去找高远明,但对高远明是否真的会帮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没想到,高远明很爽快。他好像早就等着黄婷婷来找他似的,没等她吭吭哧哧把话说明白,就满口答应帮这个忙。黄婷婷松口长气,可以帮姐姐解决问题,是她眼下最大的安慰。
       “那我代表姐姐先谢谢你。”黄婷婷局促不安道。“我们会尽快凑齐钱。还给你的。”
       高远明一笑,牙齿闪着白光,他的笑容宽厚而温暖,像初秋时节的阳光一般透彻。黄婷婷心里一酸,赶紧低下头。当年,就是因为高远明的笑容清澈干净才打动的她,过去这么多年,他的笑容依然能打动她的心弦。可是,一旦想到自己每天面对腌臜的杂碎,那一刻,黄婷婷的心都要碎了。
       高远明像看出了黄婷婷的不安,真诚地说道:“感谢的话我接受,可还钱的事儿不急。再说这钱又不是我个人借给你姐的。”
       黄婷婷抬起头,说:“不管是公家还是个人借的,我都感激你!”
       高远明又是温和地一笑,黄婷婷的心再次颤抖了。
       高远明过去关上简易办公室的门,把搅拌机的轰鸣声关在门外,才转回身说:“你别太往心里去,人嘛,谁还能没个难处的时候,也是我现在有这个能力帮你,放在以前,想帮都帮不上。”
       提到以前,黄婷婷自然想到自己在母亲的要挟下被迫与高远明分手的事儿,心里又是酸涩不已,强忍住要涌出来的泪水,她不敢抬头,怕被高远明看穿。
       “这样吧,我再来帮你想个办法,你姐夫是个老实人,只是脑子不太灵活,整天围着那几亩地转,今后别想供养一个大学生。要不,你给他捎个话,问他愿不愿意来我的工地干,明天就可以来,他可能干不了技术活儿,就做小工,干个搬砖运沙的粗活儿。我给他的工资开高点,这样,他们也能多赚点钱供儿子上大学了。”
       “真的呀?这可太好啦!”黄婷婷很惊喜,脸上有了笑容。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高远明怔怔地盯着黄婷婷的笑脸,说,“除过你说话不算……”他没把话说完,轻轻长叹一口气,脸上变得很阴郁,不似刚才那般温暖了。
       黄婷婷猛然收住笑,眼泪再也忍不住狂涌而出。她哽咽道:“当时我……”她想说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可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高远明说:“当知道你嫁给何光华后,每日里去洗杂碎,过着不堪的日子,我真想找个机会好好地嘲弄你一番。可是,那次在河边,一看到你那副样子,就忍不下心!”
       黄婷婷放声大哭起来。
       外面的搅拌机声被她的哭声盖住了。高远明也不劝,任她放声嚎啕。她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悲哀、太多的苦涩需要用哭声来释放,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这回,她终于找到了。突然,她什么也不顾,扑进高远明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九
       拿到妹妹借来的钱,把儿子送去上大学后不久,该播种冬小麦了,黄珍珍准备过几天去镇街上买麦种子时,却接到村委会通知,她家的地今年不用种冬小麦了,村委会全额补给损失费。黄珍珍喜出望外,赶紧来给妹妹说这天大的喜事儿。黄婷婷一听,明白是高远明帮的忙,别人没这个能耐。
       这里常年不下雨,种庄稼全靠水浇地,从去年开始,为节省叶尔羌河水,拯救下游的生物,上级政府鼓励大家每年少种一季庄稼,补给一亩地四百块钱。其实,一亩地种一季玉米或者小麦不见得就能值四百块钱,还得搭上劳动力,累死累活打下的粮食,基本上能与种子、化肥、农药的费用持平。就是说,种地是亏本买卖。谁不想什么都不用干,能领政府的补助费呢,可是,上面拨下来的款额有限,摊到每户没有多少,村干部手里掌握着这个权力,给自己的亲戚朋友经常多划拨一些,普通农民就更少了。黄珍珍家能拿全额补助,以前是想都不敢想。
       看着姐姐兴奋的样子,黄婷婷心里也很高兴,照这样下去,姐姐慢慢就可以还上借款了。能够帮姐姐一把,黄婷婷比自己得到好处还要兴奋,想着抽空去工地感谢一下高远明。这天,她从自家店里包了些牛杂碎,其中有牛肚,她亲自切成细丝,送到高远明的办公室。
       当时,高远明正生气地给什么人打电话,见黄婷婷来了,便应付几句挂断电话,立即换上_副笑脸,给她倒茶让座。
       黄婷婷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说:“刚卤出来的牛肚丝,给你送点儿过来尝尝。”
       高远明拈起几根塞进嘴里,连说好吃。
       黄婷婷微笑说:“我姐给我说庄稼补助费的事,我一想就是你帮的忙,真没想到,你一直惦记着我姐家,都不知该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
       高远明用纸巾擦擦手指,说:“不知就不要说了。其实那些都是举手之劳,我和他们村干部都有些交往,反正,那些补助得下发,给谁补助,不是个补呢。”
       “我姐高兴得脸都笑红了,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姐姐笑过,她的日子太艰难,苦得都不知怎
       么笑啦。”
       “光是你姐,那你就不高兴啦?”高远明调皮地说。
       “我当然高兴啦,这比帮了我还要高兴。”
       “这就好,只要你高兴,那我做得才有意义……我要你过得快乐,心里才舒坦……”
       黄婷婷的眼圈红了,这样的男人,怎么当初就把他放弃了呢。她心里难受起来,摇着头说:“远明,你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当年错过你,还把你伤得那么深,可你如今还这样对我,我心里……”
       眼泪蓄满了她的眼眶。
       高远明抽出一张纸巾递到黄婷婷手中,轻轻说道:“你不要自责了,我知道当年你拧不过你母亲的以死相逼。说句实话,我也恨过你,是最初失去你的时候。现在,就不恨了。这样说吧,要不是当年受的打击,我也不会努力到今天,全是给逼出来的,不然,我也会安于现状,说不定像你姐夫那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的。人哪,关键时刻需要打击一下的。”
       黄婷婷含泪笑了,有高远明的这番话,她觉得这个深秋的天空比夏天还蓝,云朵比冬天还白。风儿比春天还暖和,她暗淡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再去叶尔羌河的水潭边洗杂碎时,黄婷婷看着潭里的水都清亮多了,腌臜的大肠里倒出的粪便也不臭了,洗一整天杂碎也不觉得腰酸。甚至,她还边洗边哼起过去的老歌来,什么《九九艳阳天》、《粉红色的夏天》,还有《甜蜜蜜》,她只会哼几句,现在流行的新歌一句都不会,这些年,她根本就没心思关注歌曲。
       从此,只要碰上不错的牛肚或者新鲜的羊肠,黄婷婷会挑选一些,用地衣反复搓洗,偷偷留给高远明。自上次送去一些卤杂碎,见高远明没有反对,吃得很开心,黄婷婷心里便惦记着,能为自己以前心爱过的人做些事,她觉得很愉快。不过,她心里是有尺寸的,高远明只是她的过去,只能放在心里想一想,就像冬天的手炉,捂在心口上暖暖心而已。况且,高远明的媳妇年轻又标致,他们的女儿都三四岁了,标准的幸福之家。她可不想扰乱他们一家的幸福。她只想用自己仅有的能力,感激他帮助过姐姐,也帮助她从暗淡的心理中脱离出来。她没有别的想法。她坚信自己的身心是正常健康的。
       可是,面对丈夫何光华,黄婷婷还得掩饰住自己好起来的心情。就拿自己精心给高远明挑选的杂碎来说,她不能明目张胆,只能做些记号,悄悄放在卤汤锅里,与其他杂碎卤好后,再挑出来抽空给高远明送去。何光华这段时间的心思都在盖楼房上,也不会察觉到她的举动。
       这阵子,何光华基本上每天都要与黄青山通一次电话,说一说盖楼房的设想。拆掉老屋,从头盖起,总得谨慎,比不得别人家扒掉屋顶铺个平台再往上加盖。他跟黄青山说的打多深的地基,房子的室内结构,都当成真正的盖房了,而不是为日后的拆迁。黄青山听得烦,说你麻烦不麻烦?很快就要拆的房,你管它地基结不结实,再不结实住一年总能行吧,再不济住半年也行啊。难道你想住十年八年,住到进棺材那天?何光华听着不高兴,心想,这是我的房,怎么盖是我的事儿,还用得着你来教训!他心里不服,却又不得不承认黄青山说得有道理。盖的拆迁房又不是住房,是不用太深太牢靠。
       正准备拆旧房时,忽然间有消息说铁路改线,不经过桑那镇,而是绕开从五六公里以外的沙克多走。这个传言像一盆凉水,浇在桑那镇人的头上,整个镇子都惊动起来了,北街盖了新楼房的气得骂娘,没盖新房的抚着胸口直喊心都要跳出来了。
       何光华惊出一身冷汗。幸亏他做事拖沓,加上黄婷婷一直持反对态度,多少对他有些钳制,不然,两间门面房现在恐怕也成一堆残垣了。这下,何光华很生黄青山的气,他在城里理应消息灵通,这么大的变故居然都不说一声,亏得没拆旧房。与北街盖新房的其他人家相比,何光华只买了些材料,几乎没多少损失。隔壁鞋店的冯薇薇就不同了,她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盖新房,没想到出现这么大变故,她家楼上加盖的那层做工很粗糙,当鞋店的贮藏室还行,住不得人,说白了,就是废屋。冯薇薇望着多年积蓄堆起来的废房,伤心得不知找谁诉说。
       这个时候,黄青山还打电话来,问何光华拆除旧房的进度,过两天他回来跟何光华就共同建房共同享有拆迁费再签个协议,有了协议,房子盖到什么程度他就打相应的款项,这样,以后出现什么问题就可以按协议解决,不至于以后产生麻烦。
       何光华握着话筒心里直发冷,都这个时候了,黄青山居然还装没事跟他谈协议,看来这个大舅哥真的想把他往火炕里推了。他对着电话冷冷地说道:“哥,人家都说铁路不从咱这儿过啦,我拆房干什么?你也别老惦记着拆迁费,飞了鸡你照样也拿不着蛋,大家都没好处!”
       黄青山一听话不对味儿,急了:“你从哪儿听说铁路不从桑那镇过啦?修铁路是大事,线路都勘探好啦,哪能说改道就改道?这绝对是谣传!不过,你既然听到风声,我尽快打听一下,真有改道这一说,旧房你先别拆,等我打听清楚再说。”
       没了盖房的念头,何光华开始注意起黄婷婷近来的变化,他发现黄婷婷往常结霜的表情好像逢遇春天,不但霜没了,还桃花朵朵似的艳了,偶尔,还听她不经意地哼唱几声,连走路的步子都变得轻盈起来。何光华不是傻子,细细观察几天,自然注意到卤汤锅里的变化。有一次,他故意当着老婆的面,将做有记号的羊肠切成片,盛在盘子里,说是隔壁的冯薇薇早就要盘卤肠,他亲自端了过去。不一会儿,从隔壁传来冯薇薇的大声浪笑。黄婷婷听着心里起腻,等何光华从隔壁回来,也不说什么,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何光华见黄婷婷一脸的不咸不淡,心里头明镜似的。
       怕再被何光华抢了先,再卤杂碎时,黄婷婷多长了个心眼儿。这天,等杂碎卤到八九成熟,已经能吃时,她将做有记号的羊肠捞出,用塑料袋装了,提着刚出厨房,何光华在门外候着呢。
       “可叫我逮着啦。”何光华一副得意样儿,冷笑道,“哼,你可千万别说这肠子是给你爸捞的,你爸看着我闹心,可是好几年不吃我卤的杂碎啦。”
       黄婷婷梗着脖子,别开脸说:“我就没想着编瞎话!”
       “那你亲口告诉我,肠子是送给你野男人的。”
       黄婷婷狠狠地剜了何光华一眼,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和他清清白白,没你想得那么肮脏。”
       “都这样说呢,”何光华拖长腔调道,“全桑那镇传得谁不知道,你和那个野男人有一腿,以前我还信你清白呢,可你看看,偏当我是瞎子聋子,连下酒菜都做上记号给送。这段时间你过得滋润吧,瞧你一脸春风,跟我结婚这么些年,从没瞧见你高兴过,哼!总算叫我抓住啦,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黄婷婷冷冷地盯着何光华,不做任何解释,她懒得跟这种人说。何光华却被她的冷漠给激怒了,一把扯住黄婷婷的胳膊,恶狠狠地骂道:“臭婊子,没话说了是吧,走,我带你到镇街上去,叫大家看看你这个破鞋是怎么把我的东西偷送给野男人的!”
       黄婷婷再也无法忍了,一怒之下,将烫手的羊肠扔向何光华。塑料袋破了,汤汤水水烫得何光华惨叫一声,随即,他顾不得疼,将黄婷婷推倒在地,挥拳打她的头、脸。
       
       黄婷婷始终没喊叫,开始还反抗几下,没有效果,干脆任他发泄。何光华的打骂声引来了隔壁的冯薇薇,她闯进院子,一把拉开何光华,把骂骂咧咧的他推出门。冯薇薇回过头,又来拉黄婷婷,被她一把推开。冯薇薇被拒绝,心里暗骂了一句,面子上却过不去,很尴尬,不屑地瞅眼黄婷婷,哼了一声,扭着腰肢气鼓鼓地走了。
       黄婷婷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用粗糙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进屋换掉身上的脏衣服。她全身疼痛,在屋子里待不住,干脆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入冬了,刮着不大的西北风,正是中午时分,却不太冷,太阳红红地挂在天空,像秋天一样暖和。黄婷婷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觉得浑身冰冻一般,她的脸青的红的紫的,像个调色板。她两眼发直,对街上的行人视而不见,也听不到身后男男女女的指点声,无目的地朝前走。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北边的工地,走进高远明的那间临时办公室。这会儿,她不管不顾了。眼下,她最想见的就是高远明。在她心里,只有他才能抚慰她心里的伤口。
       高远明正在兴高采烈地算账,被突然闯进来的黄婷婷吓了一跳,看到她脸上的伤,赶紧关门,将她拉坐在沙发上,问她出了什么事。
       黄婷婷摇摇头,一头扎进高远明怀里,靠在这个温暖牢靠的地方,才放声大哭起来。
       高远明什么都明白了。他揽住黄婷婷,叫她在自己怀里哭。
       许久,黄婷婷终于止住哭声,从高远明怀里挣脱出来,两眼无光地看着他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高远明将她再次拉入怀中,颤抖的嘴唇贴在她的前额上,轻声说道:“到我这儿来,跟我过吧。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哩。”他用自己滚烫的嘴唇去寻找她冰冷的嘴唇。
       黄婷婷把脸别开。她冷静地说道:“那怎么行,你有老婆,有儿子哩。”
       高远明嘴里的热气扑到黄婷婷的脸上:“我和她离婚,你跟何光华也离掉,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拆散的,现在还来得急。我一直等着有这一天哩,我们肯定会很幸福的!”
       黄婷婷把高远明的嘴轻轻推开,她从他怀抱里移开身子,站起来摇着头说:“我已经不幸福了,难道再享受幸福,就非得打碎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幸福?你,考虑过他们没有?”
       想到孩子,高远明流泪了,他难过地望着黄婷婷,说:“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看着你不幸福,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样的煎熬啊?”
       黄婷婷抹把泪,勉强露出笑容:“听到你这么说,我已经很幸福了。人生在世,原本就是来受苦的,苦过了,这人生就美满了,你说对不对?”
       高远明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怎么说才好,流着泪搂紧黄婷婷。
       在高远明温暖的怀抱里,黄婷婷好像回到了从前,可是一想到眼下,从前隐隐约约就退去了,她伤心欲绝。虽然,她现在感受到了高远明的爱意,可是,她觉得别扭。她生硬地抽出高远明伸进她衣服里的手,突然间推开他,拉开门,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任高远明在后面怎么喊,她都没回头。
       黄婷婷一路跑到叶尔羌河,坐在她洗了几年杂碎的水潭边。潭水表面漂着一层污油,她知道潭底下还沉淀着好多杂碎的碎头,也许腐烂了,也许正在腐烂,像她的生活一样。
       她胡思乱想着,望着一池污水,发了一下午的呆。
       十
       镇街上已经传遍黄婷婷与高远明偷情,被何光华抓奸挨打的风言风语。崔巧莲听到后觉得颜面丢尽,她是多好强的人,这些年来却没一件能叫她强起来的事情。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她摔东摔西做好晚饭。黄琪英铲地衣回来,被老伴呛了一顿,气得蹲在地上抽闷烟。
       冬天黑得早,放学后,黄菲儿与同学们玩得快疯了,摸黑才回到家,见爷爷奶奶全板着脸,见了她却不搭理。菲儿刚玩耍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没了,整个晚上都没好情绪。吃过晚饭,她懒懒地做完作业,没人招呼,脚也不洗便知趣地钻进被窝。
       菲儿现在会看大人脸色行事了,自从转学到桑那镇,不在爸妈身边,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后,突然问懂事多了,只要爷爷奶奶不高兴,她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只要大人不说,最好不多嘴问。大人间的事,总也说不清的。以前,在城里,她爸妈就说不清楚。现在说清楚了,他们就离婚了,一离婚,妈妈连她的面也不见,电话也不给她打,把她从身边撇开了。菲儿躺在床上一旦想到妈妈,悄悄地哭了。她边哭边想,在桑那镇,除爷爷奶奶外,大姑家离得远,整天忙地里的活儿,很难见一面,只有小姑惦记着她,经常来看她,送好吃的给她,疼她,宠她,但很少见小姑脸上有笑容。菲儿心想,小姑是不喜欢杂碎的味道,才不高兴的吧。她想着,哪天一定要跟小姑说说,不喜欢洗杂碎就别洗啦,何必把自己搞得愁眉苦脸呢。菲儿迷迷糊糊地乱想着,翻转身,面朝里睡着了。
       昏黄的灯光下,黄琪英和崔巧莲压低声音又吵过一架后,坐在外间屋子生闷气。突然间,菲儿大叫起来,老两口不约而同起身跑进卧室。
       菲儿一跃而起,喊叫道:“小姑来啦!我闻到她的气味了。”
       崔巧莲一巴掌拍在菲儿的小脑袋上:“我还以为鬼捏住你了,睡觉!”随即将菲儿按躺下。
       菲儿无声地哭了。
       黄琪英不满地盯着老伴看了一会儿,手按在菲儿刚挨打的地方,抚摸了许久。他发现菲儿的小身子不再抽动,才走到外屋。这时,黄琪英看到小女儿静静地站在门外边,目光迷乱地望着他。
       黄琪英没理小女儿,他擦着黄婷婷的身子,出门,到后院给驴拌草去了。
       稍微过了会儿,黄琪英听到身后一声门的巨响声,他知道,是老伴赌气,把门狠劲关上了。
       黄婷婷彻夜未归。起初,没人在意,也没人问她去了哪儿,中午时,菲儿慌里慌张从学校跑回家,急急忙忙对奶奶说,小姑走了。
       崔巧莲没好气地说:“爱去哪儿,与我无关!”
       菲儿情绪更加低落,没好好吃口饭,就耷拉着脑袋去了学校。
       下午,黄琪英心里突然问很慌乱,没去铲地衣,到何光华家问婷婷在哪儿。何光华无精打采地守在店里,见岳父探问,很不耐烦地说,她肯定去他相好的那儿了呗!黄琪英心里更慌乱,生不起气来,顾不得女婿说难听话,又跑到大女儿家去找,最后去北街高远明的工地上也找过,都没找见婷婷。黄琪英这下急跟了,给儿子打通手机,没等他说,黄青山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爸,我在回桑那镇的车上,你跟何光华说,铁路没改线,还是从桑那镇过,叫他赶快拆旧房,在最短时间内把新楼房盖起来,我这次回来就是为这事儿……”黄琪英老泪纵横,仓促地挂断电话。
       半下午时,整个桑那镇全知道黄婷婷找不着了。高远明叫建筑队停工,大家分头去找,他自个儿则在北街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何光华也感觉到不妙,缩在自家店内,伸长脖子从门口偷偷看对面工地上高远明高大的背影。
       黄昏时分,学校放学,菲儿没像往常那样与同学玩儿,背上书包一路跑回家,拉住爷爷的手说:“跟我去找小姑,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
       黄琪英半信半疑,跟上孙女来到叶尔羌河边。穿过河边光秃秃的红柳枝,黄婷婷经常洗杂碎的水潭里,她的尸体在油乎乎的污水里,被流进的河水冲得摇来晃去。可黄婷婷就是漂不出这个污水潭。
       十一
       空荡荡的荒滩上,所有的生物在这里就像一粒微尘,卑微而弱小。荒滩却大得看不到边,辽阔而深邃。
       黄琪英在荒滩上行走了几十年,哪一块地方的地衣好,哪一块的地衣好看却不顶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还在很早的时候,他新发现了一片上等地衣,自得像捂了一层雪,把那片荒滩覆盖得严严实实,他一直没舍得铲,想把这块地留给自己。他死后坚决不要火葬,要土葬,就用地衣埋葬!活着,他的气息里有地衣,将来死了,他也要用最好的地衣来埋葬。但黄琪英万万没想到,最不舍的这片地衣,竟是给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准备下的。
       被高远明带人打捞上来的黄婷婷,生前脱不开洗杂碎的命运,死后还被杂碎的污物裹了一身。
       崔巧莲和黄珍珍用泪水和着黄琪英铲来的地衣,给黄婷婷清洗身上的污物。被高远明打得鼻青脸肿的何光华在院子里哭得气都喘不顺,不知道是哭黄婷婷的命运,还是他自己的伤痛。
       黄琪英牵着菲儿的手,后面跟着四个人抬着他的寿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黄琪英走到小女儿停尸的床前,手颤抖着摸她的脸,老牛似的哭了许久,哽咽道:“你咋这么傻呢,我和你妈根本不信你干下丢人的事儿,只是……只是我们拉不下脸面,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后面的人把棺材盖打开,看到底部铺了一层厚厚的地衣粉末。
       这时,菲儿突然喊道:“快听,快听,小姑说话了。她说,再也不要爷爷的地衣啦!”
       责任编辑: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