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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有性格的小说,我喜欢
作者:尉 然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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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我一直都在走背运,倒霉的事儿与我如影随形。不信我举些例子给你们看:我上高中那会儿,许多人发财致富,就连我们农村也有万元户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搞得我心痒难禁,刚毕业就撒丫子奔回老家,鼓捣起了食用菌,结果由于技术方面的原因而一败涂地,将我们家本来就薄的家底儿几乎败光。郁闷地在家乡的田野里晃荡了一年,蓦然回首,才发现大学生是如此抢手,于是又厚着脸皮回母校复读。怎奈智商不高,只考取了一个财校。财校就财校吧,反正当时大中专生还实行国家分配。我被分配到我们县城一个商场里的时候还踌躇满志,因为在我少年的印象中,国营商店的营业员总是牛皮烘烘的,连着喊好几声他都不愿意答理你,喊急了他就朝你吼,喊什么喊什么!我特别羡慕营业员那个神气而傲慢的派头。但轮到我当营业员的时候,国营商业受到个体商贩的强烈冲击,营业员又成了处处受挤兑的小媳妇。僧多粥少,我只好下岗,回家抡锄头当我的农民。当农民也不省心,那时还没有减免农业税、粮食直补等优惠政策,风里雨里忙碌了一年,掰着手指头一算账,刨去“皇粮国税”、统筹提留和农药化肥等投资,竟然是赔本的买卖。这不行,上有老下有小的,得挣点儿钱啊。正好听说南方富得流油,只要你肯弯腰,就能捡到钞票。那么,就到南方去打工吧。谁料刚下长途客车,倒霉的事就像一条狗似的追上了我——我的脚扭伤了。我记得那是个外商投资的厂子,刚建好厂房还没有开工生产。我的活儿就是拿砂纸打磨那些生产线的铁架子,然后给它们刷油漆。就那么忍着疼痛,一瘸一拐,爬高上低。还有一个活儿,疏通堵塞的卫生间的下水管道。那时候厂里的员工刚从乡下过来,上卫生间的时候还不知道用卫生纸,而是用报纸或者看过的杂志,更不懂得把用过的手纸放进纸篓里,所以下水管道常常堵塞。气得老板跳脚大骂,妈的,你们是猪啊!……
       之所以啰嗦我遇到的倒霉事,是想说我的小说里为什么写的都是倒霉事,荒唐事。信不信由你,那些倒霉事和荒唐事,往往容易落到底层人和小人物头上。文坛有一种声音喊得很响亮,就是关注底层,关注小人物,关注草根生活。其实,我本人就是底层的小人物,是小人物中的一员。所以我就更得关注小人物了,因为关注小人物就是关注我自身,关注自己的生存困境,关注自己的痛苦和迷茫,关注自己隐秘的内心生活,关注自己被压抑却依然怒放的人性。当然,我也愿意关注大人物,但我与大人物的生活距离太遥远了,想关注也不太可能。那我只好回过头来关注我和我身边的小人物了。说到底,小人物和大人物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小人物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
       啰嗦那些倒霉事,更主要的,是想谈谈我已经发表过的有限的几篇小说的性格。请注意,是性格,而不是风格。对我这个初涉文坛的写作者来说。也许还没到谈论风格的份儿上。性格和风格当然是有联系的,似乎还有些相近,但同时它们也有着微妙的区别。我总觉得,性格这个词更亲切,它是活的,人性化的。某某人暴躁,某某人腼腆,某某人优柔寡断,某某人沉稳干练,说的都是性格。文学作品,我以为,也是有性格的,就像人一样。因为我更愿意把文学作品看做是有生命的。那么,谈到我自己的小说,有什么性格呢?它性格开朗,内心里却充满了悲苦。尽管它十分压抑,但它从不消沉。它总是以笑的方式表达哭。它常常取笑自己,拿自己的短处开玩笑。比如有一个叫做《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的短篇,有人看了说它是喜剧,有人说它是闹剧,也有人说它是悲剧。后来,有个朋友看后琢磨了半天,说噢,看起来挺喜庆的,看后想想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还有一个中篇叫《菜园俱乐部》,看的时候憋不住笑,笑到最后,一股悲凉夹杂着愤怒涌上心头。另有一个叫《我的理想》的中篇,有人看后甚至非常生气,当面质问我,你小说里怎么连一个好人都没有?我回答他说,不是没好人,而是好人没有走进那篇小说。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你去医院瞧瞧就明白了。躺在病床上的都是有病的人。身体健康的人,就是闲得无聊去看蚂蚁上树,估计也不会去医院的病床上耗着。它诚实地对读者说,我有病了,病得还不轻呢!可是,它并不悲观,它乐呵呵地又对读者说,不过没关系的,我会积极接受治疗,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瞧,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性格。
       有人说我的小说应属于黑色幽默的范畴。黑色幽默,我略知一二,好像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我也知道,黑色幽默在表达上是十分有力量的。但说实话,我本人倒不大乐于接受这样的说法。理由有二:一是我刚搞创作几年,甚至还说不上懂文学,不愿意一上来就被打上什么标签,戴上什么套子,中规中矩地在那个小圈子里转悠。按照我个人的理解,创作,就应该是具有创造性的劳动,不重复自己和他人,不断突破和超越自我;一是我写的那些东西的确也不是什么黑色幽默,它们只是有黑色幽默成分而已,是局部,而不是整体。它们只是初步具有某种性格和品质。比如你刚读到的这几个短篇就不是黑色幽默。《音像店》不是,《艾姆皮三》不是,《演戏》恐怕也不算是。
       其实,许多名著也都是有着自己的性格的。比方说,杜拉斯的《情人》,开篇就说我老了……你看,多么沉稳豁达!是历尽沧桑之后修炼出的性格。加缪的《局外人》,妈妈死了,他去送葬,同时与女人姘上了,一个算不上朋友的人找他帮忙打架,只是因为天气太热,心里烦躁,就杀了人。从叙事的腔调到人物的活动,都是恍恍惚惚、漠不关心、冷酷无情的。算不算有性格?卡夫卡的《在流放地》,性格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军官发明了一架杀人机器,向参观者演示的时候却失败了,又不甘心失败,干脆自己躺到了机器里,来充当试验品。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讲这个故事的人,那样恐怖的故事他竟然讲得不动声色。还有《小径分岔的花园》,诡秘,爱恶作剧。我见过作者博尔赫斯的肖像,一个失明的老人,脸上的表情笑眯眯的,好像在说,猜猜看,我这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俄罗斯作家布宁的短篇《轻盈的气息》让我爱不释手,究其原因也是它的性格。它性情温婉、纯洁,犹如一个少女,脸上总是挂着如午后阳光般灿烂明媚的笑容。我有一种错觉,总以为它的作者是一个柔弱细腻的女性,而不应该是布宁这个大老爷们儿。当然,我们都知道,文学作品的作者在许多时候并不等同于叙述人。就像《红高粱》的叙述人不是作者莫言,而是一个土匪的后代。这似乎决定了这篇小说的性格应该是粗犷、野性而张扬的。鲁迅给人的感觉好像永远都是板着面孔的,但他的小说却是有着不同性格。《狂人日记》是一个精神失常者的呓语,可谓满纸荒唐言;《阿Q正传》滑稽幽默,以漫画的方式画出了一个小人物的灵魂;到了《出关》那里,则完全变成了一个爱揶揄人,又满怀童心的老人在向孩子们讲古。每当我看到余华小说中许三观数着手指给许玉兰算他那天下午花了多少钱的情景时,就忍不住大笑。许三观说:“小笼包子两角四分,馄饨九分钱,话梅一角……总共是八角三分钱……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所以《许三观卖血记》的性格,我以为应该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我特别欣赏这种叙事的口吻。还有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的耍贫嘴,刘震云《一地鸡毛》的事无巨细的唠叨,等等。
       当然,一部作品的性格,不是靠单一的因素所能形成的。而是各种因素的综合,故事、人物、语言风格、叙述腔调、修辞、结构,包括各种写作技巧,甚至作者创作时的感觉及兴奋度……都能成为作品性格形成的因素。一旦作品具有独特的性格,这篇作品可能就会活起来。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的小说多么的不凡,而是给自己定了一个努力的方向。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强求所有的作者和读者都喜欢有性格的作品。我的意思是,有性格的小说,我喜欢。仅仅限于我个人的口味。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