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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演戏
作者:尉 然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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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张相生进宣传队的条件是足够的。他的自然条件不错,高挑身材,浓眉大眼。演技也不错,主要是他的嗓音洪亮,嗷一嗓子,能把树上的老鸹吓飞了。可麻烦出在他的家庭成分上。按理说,张相生应该有自知之明,一个富农子弟,想进宣传队当演员,简直是痴心妄想。但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张相生就是一只个别的鸟。
       张相生实在是太想上台表演了,想得都快疯掉了。咚咚锵锵,锣鼓敲响了,张相生威风凛凛地走着台步上场了,一个亮相,台下哗哗啦啦就是一片掌声。
       揉揉眼睛,是个梦。
       白天也做梦。
       白日梦。
       有时正端着碗吃饭,张相生就走神儿了,将碗一撂,就翘起了兰花指。
       张相生的母亲拿胳膊碰老伴儿,说瞅瞅,又做梦了。
       父亲张全有摇摇头,唉。
       实在憋不住了,张相生就去找了支书吉宏志。
       当时,我们黄楼生产大队支书吉宏志的权力蛮大的,几乎什么事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如果吉宏志说,行。你就能参加大队的宣传队了,偷着乐去吧你;如果吉宏志说,不行。你趁早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想瞎眼也甭想表演节目。
       没办法,没道理可讲,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张相生走进院子的时候,吉宏志正扬着脖子将最后一杯酒往嘴里倒。吉支书每天中午都要喝上二两小酒,酒后脸上总是蒙上一层威严的酱色,一喝酒他工作起来就显得很有魄力。
       啪,吉宏志把杯子暾在了桌子上。
       张相生吓得一哆嗦。
       不过,张相生还是壮了壮胆子搭讪说,支书,我……有屁快放!吉宏志不耐烦地说。
       张相生小心翼翼但又很快地说,我想进宣传队。他怕自己说慢了就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你说什么?吉宏志通红着眼珠子盯住张相生的脸,我不会是听错了吧?
       果然,吉宏志这一问,就把张相生的勇气问跑了。张相生垂下脑袋,嘴里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嘟囔的是什么,声音低得连蚊子声大都没有。迟迟疑疑地,张相生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皮的塑料本子,是一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多少让张相生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些。张相生结结巴巴地说支书,我……也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吉宏志问,这话是谁说的?张相生说毛主席说的。说着张相生就双手捧着把红皮语录本递了上去。吉宏志翻了翻语录本,纳闷地嘀咕,毛主席会说这话?别是他老人家喝多了说的醉话吧?见吉宏志犹豫了,张相生趁机赶紧重复了一句,我想进宣传队。吉宏志突然就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其实刚才张相生说第一遍的时候吉宏志已经听见了,只是乍一听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罢了。张相生说头一遍的时候,吉宏志就想笑,只是太突然了,他没来得及笑出来。现在他确实绷不住了。他笑,是觉得张相生的话可笑。想想吧,一个富农子弟竟然要进宣传队,真他娘的要让人笑死了!
       吉宏志笑,张相生也只好赔着他笑。除了陪笑,他还能做什么呢?可想而知,张相生的笑是多么难堪,你根本就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吉宏志的笑是戛然而止的。
       一下子就不笑了,说停下来就停下来了。
       就像刚才没笑过一样。
       嘎嘣,吉宏志把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碎了。
       吉支书的牙口好。
       接着吉宏志扔进嘴里的是一颗辣椒。干的红辣椒,过油炸糊,辣味去了些,香味却出来了。那天吉宏志碟子里的下酒菜就这两样,花生米和油炸干辣椒。吉宏志塌蒙着眼皮嚼着,好像张相生这个人根本就没在他面前站着。张相生不自在地扭了扭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站下去,还是走开。花生米和辣椒嚼完了,吉宏志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进屋睡觉去了。丢下张相生一个人,木桩似的杵在那儿。
       张相生挠挠腮,知趣地离开了。
       等吉宏志睡完觉走出家门,发现走他后门儿的换了一个人。张相生的父亲张全有正在他们家大门外的墙根儿蹲着。张全有见了吉宏志,赶紧站了起来。张全有双手插在袖筒里,腰弓着像个虾米,脸上的皱纹如同秋天绽放的菊花。
       支书。张全有弓了弓腰叫了一句。
       吉宏志居高临下地望着张全有的后脑勺儿,说老东西,你是不是也来替你儿子说情,让他进宣传队,嗯?
       还没等张全有回答,吉宏志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他不愿意搭理他。
       张全有小跑着跟在吉宏志的屁股后头,说不是不是,支书,您误会了。我是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他他,太不自量力了。他是个神经病。您想想,像我们这种人,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进革命的宣传队?您千万别生气,别搭理他个龟孙。他这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想到云彩眼儿里去了,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张全有这个老富农,一连用了一大串歇后语,来比喻儿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只顾低着头絮叨,不小心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抬头一看,是撞上了吉宏志的屁股。吓得赶紧后退了几步。
       吉宏志用肩膀颠了颠披着的衣裳,说,噢。
       我们黄楼大队的支书吉宏志就是这么牛皮,他从来不跟谁多说话,他惜“话”如金。他有时只说一个字,或者几个字,就等于你说了一大堆话。他在这里说噢,可以解释为我知道了,你不用多罗嗦了,我不答应你儿子进宣传队就是了。
       张全有放心了。
       老子放心了,儿子张相生却还没有死心。
       相反,张相生那天找过吉宏志支书以后,不是气馁了,而是更加坚定了进宣传队的信心。他的信心是建立在吉宏志的下酒菜上。在吉宏志看来,虽说花生米和油炸辣椒可以当做下酒菜,但和外腰比起来,那就差远了。张相生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那天他听清了吉宏志在进屋睡觉时嘟囔的那句话。吉宏志嘟囔的是,他娘的,要是有外腰下酒就好了。
       外腰,俗称蛋。所谓的蛋,不是鸡蛋,也不是鸭蛋,而是阉割下来的猪羊的蛋。
       一个爱拿猪羊蛋下酒,一个爱演戏。本来这两个人的爱好没有关系,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吉宏志是支书,张相生是普通百姓,所以吉宏志能管住张相生。让谁演不让谁演,支书吉宏志说了算。这样一来,就将两者的爱好紧密地联结起来了——吉宏志的爱好支配着张相生的爱好,张相生的爱好服从于吉宏志的爱好。张相生要想表演节目,就得想方设法搞到猪羊蛋让吉宏志下酒,把他哄高兴了。只要他一高兴,事情就好办了。
       思路有了:要想进宣传队,就得给支书搞到足够的猪羊蛋;而要想搞到猪羊蛋,就得先过黄老三那一关。
       黄老三是个劁匠。
       除了劁匠,黄老三还有着另一种身份,地主。黄老三是怎么由地主过渡到劁匠的就不好说了,反正他的技术挺娴熟的。伸手捞住猪娃子的一条后腿,翻它个肚皮朝天,屈膝跪结实了,小刀子白光一闪,噌,猪刚吱吱叫唤了两声,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就搬家了。黄老三也不缝合伤口,随手在地上抓一把浮土,往伤口上一搓,行了。当然了,黄老三不只劁猪,也骟羊。
       张相生找黄老三搞猪羊蛋,算是找对了人。
       哪天黄老三割下的猪羊蛋都有十个八个的。
       只是,张相生找到黄老三的时候,黄老三并没有给他好脸色。黄老三一口就回绝了,说没
       门儿!他吉宏志爱吃蛋,我还好那一口呢。
       其实黄老三说的是气话,是个借口。他黄老三并不爱吃猪羊的蛋,嫌那劳什子腥膻儿味太冲。黄老三回绝张相生,是为了他自己的女儿黄灿香。整体上看,黄灿香也没有太大的缺陷,就是有点儿胖,个头也不太高。要说缺陷,就是嘴不怎么好看。黄灿香的嘴,按我们乡村的说法是地包天,就是下嘴唇突出点儿,上嘴唇短点儿,笑起来遮不住牙。张相生和黄灿香已经订婚好几年了,按照张相生的父亲张全有的话说,两个人就好比弯刀就着瓢切菜,正合适。张相生一直对这门婚事不满意,整天吭吭叽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再说他也嫌他们家是地主成分。张全有数落儿子,地主怎么了?咱们家还是富农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贫下中农的闺女哪个愿意嫁给你!张相生顶撞父亲,说就是打光棍,也不要那个地主的闺女黄灿香。
       这话传到了黄老三的耳朵里,黄老三气得哼了一声。
       如今这小子求到了黄老三的头上,他当然是要拿捏一把的。
       黄老三走村串乡劁猪骟羊,骑的是一辆自行车。张相生找到黄老三时,他正推着那辆破自行车走出门口。张相生把求他的事一说,他立马就撂下上面提到的那句话,迈腿骑上车子走了。
       张相生跟了上去。
       你等我把话说完。张相生在他身后说。
       说完再走,求你了!张相生说。
       你瞧你这人,怎么不容人说话呢?张相生又说。
       两条腿没有两个车轱辘快,所以张相生只有像竞走运动员那样走法才能跟上黄老三。张相生一边与自行车竞走,一边跟黄老三说着软话。黄老三呢,骑在自行车上死活就是憋气不吭声。一出村口,自行车的优越性更加明显了,张相生竞走不行了,得小跑才能赶得上了。于是,张相生就一边小跑着一边跟黄老三说着软话。黄老三蹬车子的脚暗暗用力,车速快起来。相应的,张相生跑步的速度也得加快,由小跑改成了中跑,再由中跑改成大跑。可无论怎么跑,他也跑不过自行车。不大一会儿,张相生就累得腿发软了。但看来黄老三并不想撇开张相生一大截子,回头瞅瞅,见张相生跟不上了,他就慢下来,等一等,给张相生留下一点儿赶上来的希望。张相生一见车子慢了,自然不愿意轻易放弃,就再追。一追黄老三的车速又加快了。就这么的,闹了半天张相生才算弄明白,黄老三个老家伙这是在故意整治自己哩。
       张相生不追了,弯下腰,两手扶着膝盖喘粗气。
       张相生看见黄老三拧着腰将自行车骑得飞快。
       说不定他在偷笑呢。张相生沮丧地想。
       找黄老三碰了一鼻子灰,张相生也没就此罢休。他一咬牙就去找黄灿香去了。找支书吉宏志的时候他没咬牙,找黄老三的时候他也没咬牙。但找黄灿香的时候不咬咬牙他就下不定决心了。他确实不愿意面对黄灿香,一见她他就觉得别扭。眼下不找她不行了,再别扭也得去找她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张相生鼓励自己,就当是吃饭吃出了一只苍蝇。
       这回挺顺利的。
       还没等张相生开口,黄灿香就笑吟吟地主动问他,什么事你说吧。张相生说我想进宣传队。黄灿香说进就进呗。张相生说,说说容易,进就难了。黄灿香说只要你想进,再难咱也得想办法进。张相生注意到,黄灿香说话的时候,用了个咱字。咱,一个字就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这是个关键的时刻,张相生嘱咐自己,千万不能把这个机会错过了。快速的,张相生搂过黄灿香,叭,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这是张相生第一次亲黄灿香,此前他连她的手也没拉过。没选择她的嘴唇,选择了她的额头,是嫌她的嘴是个地包天。黄灿香用手摸着被亲过的地方,笑了。不过马上她的身体就软了,撑不住,蹲下去了。黄灿香蹲在地上问张相生,你一亲,我怎么就晕了呢?张相生心说,晕就对了,只有晕晕乎乎的时候你才肯替我说话呢。张相生伸手把黄灿香拉了起来,黄灿香一下子就扑到了张相生的怀里。张相生却感到自己的身子瞬间僵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是死,我也帮你,找我什么事,说吧。黄灿香把脸偎在张相生的胸前,一串泪珠不听话地咕噜咕噜滚下来。
       张相生的鼻子酸了。
       张相生对自己的鼻子很有意见,我现在只不过是在利用这个傻妞,假戏真做呢,你添什么乱,酸什么酸?
       张相生在心里对鼻子说,不能酸。
       鼻子马上就不酸了。
       第二天,生产队里集体劳动,黄灿香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一个荷叶包塞给了张相生。打开一看,荷叶里裹着的是一对猪蛋和一对羊蛋。张相生忍不住一阵窃喜。至于黄灿香是怎么跟她父亲黄老三软磨硬泡,才弄到了这些宝贝,张相生就不去关心了。不过,这事也不难想象。我们都知道,黄老三的老婆死了好些年头了,这个老光棍只有黄灿香这么一个女儿和他相依为命,别人求他的事他不答应,女儿的事他肯定有求必应。何况,就是张相生本人求他,他也不见得不答应,他只是故意刁难刁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谁让他在他和女儿的婚事上说出那种刻薄得让人伤心的话呢?
       那个荷叶包往支书吉宏志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吉宏志的眼睛立即就放射出了光芒。吉宏志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嘴上一个劲地叫着,吆喝吆喝,吆喝吆喝!
       果然是吉宏志的一句话就让张相生进了宣传队。
       大队宣传队的演员都是从各生产队抽上来的男女青年,平时像其他人一样参加劳动,只有农闲的时候,有演出了,才集合起来。宣传队表演的节目相当庞杂,有京剧、豫剧,也有相声、快板、三句半什么的,还有自编自演的一些节目。自编自演的节目一般是配合当前的形势搞的,挺受观众的欢迎。比如,周扒皮半夜学鸡叫;八路军捉汉奸;坏分子搞破坏,用铁锨铲断了生产队的牲口腿;贫下中农从地主家里翻出了变天账;等等。这些节目都带有滑稽色彩,往往是群众一边看一边嘻嘻哈哈笑,挺能调节气氛的。京剧、豫剧不唱整场的,只是一段一段的清唱,顶多是折子戏。也描眉画眼,勾出浓浓的眉毛和红扑扑的脸膛。除了锣鼓二胡唢呐这些乐器,宣传队的道具也简单,无非是木头手枪、红缨枪、仿制的八路军解放军的军服、地主富农过去穿的长袍子什么的。要说复杂点儿的,就数《红灯记》里李玉和用的那盏红灯了。那盏红灯是用铁皮做成的,外表涂了蓝色的油漆,突出的部分用红绸布蒙着,算是灯发出的红色光芒。
       初进宣传队,张相生挺兴奋的,对什么都感到新奇,碰碰这摸摸那的。
       张相生把那盏红灯举到眼前,左左右右的看,看不够。
       李小兵一把将红灯夺了过去,说乱摸什么!摸掉了毛怎么办?
       红灯又不是小动物,浑身长满了毛。红灯上连一根毛都没有。李小兵之所以这么说,是对张相生的举动看不顺眼,找茬儿呢。
       摸摸怎么了?张相生咕哝了一句。
       你说怎么了?李小兵瞪着张相生,富农分子!
       李小兵看张相生的眼神相当腻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他是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演正面人物的,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都是他一个人演。不是李小兵的长相出众,也不是他的唱腔优美动听。
       相反,李小兵的眼睛有点儿呈三角形,看上去形象不怎么正大光明,喉咙也有些沙哑。但李小兵占了一个硬条件,他是根红苗正的贫农。
       张相生觉得一股血往头顶上涌。只是,那往上涌动的血最终也没形成怒潮,涌着涌着就不涌了。
       张相生把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咽了一口唾沫。
       正巧这时吉晓霞走了过来。
       吉晓霞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吉晓霞的口气是那种领导的口气,只有宣传队的队长才有的口气,也只有支书吉宏志的女儿才有的口气。
       谁把这人招进宣传队里来了?李小兵显得生气地跟吉晓霞说,毛手毛脚的,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吉晓霞说,是我爸让他进来的,怎么了?
       李小兵立即软下来,说是支书让进来的呀。也没怎么,只是,只是……
       别只是了,吉晓霞打断他,今天晚上还演出呢,赶紧准备去吧。
       李小兵离开的时候狠狠斜了张相生一眼。
       按照预先的安排,晚上的演出有一段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对白,两个人的戏,李小兵演孤胆英雄杨子荣,张相生演土匪头子座山雕。就是大家熟悉的:——天龙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你的脸怎么红了?——风大雪大冻的!——怎么又黄了呢?——防冻打的蜡!……当然台词李小兵和张相生都会,只是两个人头一回上戏,恐怕配合不好,到时候演砸了场子,就要先在台下排练排练。两个人都勾了脸化了装,站在吉晓霞的面前,有声有色地开始排练。吉晓霞一直抱着膀子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吉晓霞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吉晓霞摆摆手,停停停!
       张相生哗地出了一头大汗,担心是自己演得不好。
       张相生诚惶诚恐地说,我哪里没演好,请吉队长你给我指点啊。
       吉晓霞摆摆手说,不是你的事。
       李小兵就问,那是我的事?
       吉晓霞说,也不是。我只是觉得别扭。
       哪儿别扭?李小兵又问。
       我也说不清楚。吉晓霞说。
       吉晓霞轻轻地拿手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儿,一边慢慢地转着圈子。过了一阵,吉晓霞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到底哪儿出了毛病,先回家吃午饭,吃了饭再说。
       那顿饭张相生没吃安生。吃一口,停下来想一想。再吃一口,再停下来想一想。我肯定没演好,张相生想。可为什么吉晓霞说不是我的事呢?张相生想。要是没演好,那到底是哪儿没演好?张相生想。想得脑仁疼,张相生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张相生就越想越远了,他想到了当初为了进宣传队所费的周折,所遭受的白眼和冷落,想到了在支书吉宏志嘲弄的笑声里自己的尴尬,想到为了搞到那些肮脏的猪羊蛋去巴结比猪羊蛋更肮脏的老地主兼劁匠黄老三,想到了黄老三对自己的拒绝和百般调戏,想到了自己不得不去亲那个长着地包天嘴巴的姑娘黄灿香。好不容易才进了宣传队的,如今还没登台呢,就被一脚踢了出来,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想着想着,张相生悲从中来,眼泪就下来了,—个蛋儿一个蛋儿的往饭碗里掉。
       张相生的样子被母亲看到了,就拿胳膊碰碰张全有,说瞅瞅……
       张全有一下子就火了,说瞅个屁!
       也难怪张全有发脾气,他正挑着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结果给老伴一碰,他差点儿把面条送进鼻子里去。张全有这个老富农在外面整天对人点头哈腰的,见了谁都是爷,他也只有回到家里在老婆儿子面前发发脾气,充当充当大爷。他早就看见儿子在掉眼泪了,只是他没办法,他认为儿子这是病了,心病,脑子里的病,神经病,还病得不轻哩。
       张全有故意高声咳嗽了几下。
       张相生仿佛从梦里醒来了。他抬头瞅了瞅日头,三下两下扒拉完碗里的饭,拔腿就往宣传队里跑。
       他一边跑一边想,晚了晚了。
       想到迟到的后果,他又想,完了完了!
       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到会是后来的结果。张相生一进屋,吉晓霞就把他拉了过去,把他拉到了李小兵的身边。吉晓霞风风火火地说站好了站好了。不对不对,并排站,靠近点儿靠近点儿。对对对,就这么着。看来李小兵也不知道吉晓霞这是干什么,他也蒙在鼓里,因为他也是一脸的糊涂。吉晓霞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左右骨碌碌地转动,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来来回回地飘,然后突然拍了一下腿。
       哈!吉晓霞兴奋地说,我说怎么别扭呢?原来别扭在这里!
       吉晓霞一手扯着一个,把李小兵和张相生拽到化妆镜前,说你们自己瞧瞧别扭在哪里。见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不明白,吉晓霞就说笨蛋,搞颠倒了嘛!你张相生浓眉大眼的,应该演杨子荣。你李小兵贼眉鼠眼的,应该演座山雕。不用化装,天生的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土匪,对不对?
       李小兵的脸哧啦红到了耳根,白白眼说,对什么对!
       张相生也吓坏了,说就让李小兵演杨子荣吧,我演土匪座山雕就行了。
       说完张相生又补充了一句,我爱演坏人。
       可李小兵并没有领张相生的情,说,哼,你本来就是坏人。
       吉晓霞将双手往腰上一叉,说嚷嚷什么,是你们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然后一挥手说,就这么定了!
       人家李小兵当然不干了,当然要愤愤不平了。本来人家演正面人物演得好好的,张相生却从中插了一杠子,让他演起了坏蛋。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李小兵找到吉宏志,说支书,我不想演反面人物。
       吉宏志正喝酒。抿一口酒,捏一小块卤熟的猪蛋放进嘴里。吉宏志吩咐老婆把猪蛋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肉丁。按照他的观点,好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光了,要慢慢品,切成小块,吃的时间就长一点儿,享受得也长一点儿。吉宏志将小酒抿得吱儿吱儿响。嚼猪蛋的时候,嘴也吧唧得特别响。他正吃喝着,腾不出嘴跟李小兵说话。
       等吃完喝完了,吉宏志才嗍着手指头上的油问,你刚才说什么?
       李小兵重复一遍,我不想演反面人物。
       你原来不是演正面人物的吗?
       原来是,现在是张相生演正面人物,我演坏人了。
       吉宏志拍了一下桌子,说,谁这么安排的?
       吉晓霞。
       这闺女!一提起自己的女儿,吉宏志就得意起来,女儿工作能力强,挺给他长脸的。可是,吉宏志问,为什么啊?
       李小兵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张相生浓眉大眼,适合演正面人物;我贼眉鼠眼,适合演反面人物。吉宏志说那你抬起脸让我好好看看。吉宏志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李小兵的脸。观察着观察着他就乐起来,呵呵,呵呵呵,吉宏志乐得合不拢嘴了,说这闺女还真有眼力,我原来怎么就没发现你贼眉鼠眼呢?李小兵,你的眼,实话实说,是个三角眼。这你得承认,因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李小兵说支书,我承认我长得不好看。可一个人是不是好人不能光看外表,人不可貌相。有些好人长得难看,可心是红的;有些坏人长得好看,心却是黑的。汪精卫是个美男子吧,可他是个大汉奸;西门庆也是个美男子,可他糟蹋过多少妇女啊。远的就不说了,就拿我和张相生来说吧,张相生长得是好看,可他是富农;我虽说难看点儿,可我是贫下中农。
       吉宏志想想,觉得有道理,就说,他娘的,张相生这个王八羔子,差点儿让老子中了他的糖衣炮弹。不过你放心,作为支部书记,这点儿觉
       悟我还是有的,他想拿那些猪蛋羊蛋拉拢腐蚀我还没那么容易。那好吧,明天你们就换过来,让他演反面人物,你来演正面人物。
       李小兵说,张相生连反面人物也不能演。
       这话怎么说?吉宏志不明白。
       李小兵说支书你想想,让张相生演反面人物,不衬托得我这个正面人物更难看了吗?这是丑化正面人物了。要找,就找个比我更难看的。
       吉宏志犯难了,咂着嘴说,比你更难看的人恐怕不好找。
       好找。
       谁呀?
       我弟弟。
       吉宏志想象一下李小兵弟弟的模样,又忍不住呵呵呵乐了,说你们兄弟俩呀,真他娘的不愧是从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
       又是吉宏志一句话的事,张相生就靠边站了。
       时不时的,张相生也能捡到一些小节目演。即使小节目,张相生也表演得非常认真。
       比方说三句半,四个演员上场,前面三个演员每人都是一句台词,最后一个演员只有半句。那半句就是张相生的。就是在像三句半这样的小节目里,张相生也只能当个配角。前面三个演员念台词的同时都要摆一个姿势:或英姿飒爽,或威武雄壮,或气宇轩昂。轮到张相生,就不能摆姿势了。一个小小的配角,摆什么摆?配角再摆姿势,就有喧宾夺主之嫌了。
       祖国山河一片红。
       大地苏醒又东风,
       东风一定胜西风,
       一定!咣!
       ……
       后面两个字“一定”,就是张相生的台词。“咣”不是台词,咣是敲锣发出的声音。张相生手里拎着一面锣,念完“一定”,抡起锣槌儿,咣,敲一声。
       数数,一个晚上的演出,张相生在台上总共才说了八个字。
       怪可怜的。
       就是这些小节目,也是吉晓霞替张相生争取来的。也正是由于吉晓霞在父亲面前替张相生说了许多话,他才没有被清理出大队的宣传队。吉晓霞曾经当着张相生的面,表示对父亲吉宏志的做法不满,为张相生鸣不平。不过,她也没有顶撞吉宏志,他毕竟是她的父亲,又是支书。吉晓霞没有明目张胆地维护张相生,最主要的还是怕暴露了她和张相生的关系。吉晓霞对张相生有好感,她觉得张相生不但长得一表人才,脾气也相当不错。一个支书的女儿,一个富农的儿子,父亲肯定不会容忍这种事的。从那以后张相生的差事就是打打杂,跑跑龙套。烧汽灯,挂幕布,爬上爬下地绑高音喇叭,都是他张相生的事。好不容易才进了宣传队的,却不让上台演节目,不难想象张相生的情绪有多么低落,搁谁谁也受不了。吉晓霞总是鼓励他,等过了这一段,过了这一段再说。
       张相生相信吉晓霞的话。
       其实,张相生也没指望演正面人物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能演上反面人物他就相当知足了。
       演反面人物,差不多成了张相生的最高理想。
       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吉晓霞把张相生留了下来。
       吉晓霞问张相生,我对你好不好?
       张相生说,好。
       那你该怎么回报我?
       张相生搓着手,吭哧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说了算。
       那——你敢不敢亲我?
       太直接了!把张相生吓得够呛,赶紧四周瞅瞅,看有没有人。
       没人。
       吉晓霞把演出用的汽灯熄灭,两个人一下子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听见吉晓霞在黑暗里小声说,我命令你!就是命令也不能立即执行,因为黑咕隆咚的,张相生还没有看清楚吉晓霞的脸在哪里。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又把张相生吓得不轻,原来吉晓霞的脸是和自己的脸紧挨着的,她努起的嘴就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等着。张相生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又一下子落了下去。再次提上来,再次落下去。上上下下的,一共上来七次下去八次,七上八下。正七上八下着,张相生就感到嘴唇一热,吉晓霞主动亲了他。张相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抱紧吉晓霞,将脸埋了下去。
       吉晓霞却一把推开了张相生,说你怎么把舌头伸进我嘴里了?流氓!
       扔下张相生,吉晓霞一扭腰就走了。
       坏了!张相生对自己说。
       一夜张相生都没合眼。他的脑壳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个字,坏了。坏了在他脑子里堆积如山,撑得他的头都变大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天就亮了。
       天亮以后,张相生照了照镜子,见自己的眼皮肿得水溜溜的。
       那也得硬着头皮往宣传队去。
       到了宣传队,张相生发现吉晓霞的眼皮也肿得水溜溜的。
       晚上演出结束后,吉晓霞又把张相生留了下来。熄灯以后,吉晓霞说,过来。张相生当然不敢违抗。只是这一次张相生总结了经验教训,亲她的时候,他的嘴唇抿着,不敢深入了。吉晓霞却又不满意了,问他,你的舌头跑哪儿去了?张相生忍了忍,没忍住,还是火了,说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吉晓霞噗地笑了,说傻样儿!没想到你这么蔫的人也会发脾气。又软了声赔不是,人家昨晚错怪你了还不行吗?别生气,来吧。令张相生想不到的是,这个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宣传队长也有温柔的一面。
       那天晚上他们亲吻了好长时间。
       张相生陶醉得不得了。
       偶尔的,张相生也能逮到个反面人物演演。这种情况不多,都是演反面人物的演员临时有急事上不了台,张相生替补上去的。
       就像这晚上,演反面人物的李小兵的弟弟拉肚子。本来锣鼓已经敲响,李小兵的弟弟嗵嗵嗵从后台跑到了前台,可还没来得及亮相,就哎哟一声搂住了肚子,屎憋住屁股门子了,不得不嗵嗵嗵地往后台跑。等他拉完,锣鼓又敲响了,又嗵嗵嗵往前台跑,跑着跑着又哎哟搂住了肚子。如此反复了几次,吉晓霞就说不行,换人换人!张相生就换了上去。张相生走过吉晓霞身边的时候,吉晓霞还暗暗给他抛了个媚眼。他们都为能抓住这样的演出机会高兴。
       这天晚上演出的是自编自演的节目。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一个汉奸出卖了同志,一个八路军侦察员奉上级的命令去处决那个汉奸。汉奸逃跑,侦察员掂着手枪在后面追赶,两个人在台上来回转圈子,然后,侦察员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儿,砰,就将汉奸撂倒了。这个节目不是头一次演了,每逢演到这里都会赢来一片掌声和叫好声。这里出彩的地方是汉奸中弹后的情景,他中弹后不是直挺挺地就倒地的,而是有一个过程:先是东倒西歪地折腾一阵,倒地后还折腾,垂死挣扎,最后才一蹬腿,死了。李小兵演侦察员,张相生演汉奸。当然手枪不是真枪,是自制的木头手枪。李小兵举起枪瞄准儿的同时,后台放一个爆竹,算是枪响了,张相生应声倒地,假装中弹。
       演到这里,掌声和叫好声果然就响起来了。
       张相生在地上捂住脸滚来滚去,嗷嗷乱叫。张相生的这个表演跟以往不同,很有创意,所以他滚得越起劲儿,叫得越厉害,台下观众的掌声和叫好声就越热烈。可是,接着观众就发现了问题,汉奸老是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嗷嗷乱叫,却死不了。这样的表演就有些过分了,这就说明八路军侦察员的枪法不咋的,起码不够准确,没有击中汉奸的要害部位。掌声和叫好声弱下去了。场面有些骚乱,有些人开始喊倒好了。
       旁边的吉晓霞急了,跑到台上踢了张相生一脚,说别叫了,该死了!
       张相生却依然惨叫着,我的眼睛!我的
       眼睛!
       你的眼睛怎么了?吉晓霞问。
       还没等张相生回答,吉晓霞就发出了一声尖叫。因为她看见张相生右眼的眼球上,直愣愣地扎着一根火柴儿。
       后来追查起责任,是由于那天演出的时候李小兵上台拿的不是木头手枪,而是铁条枪。那种铁条枪在当时的农村很普遍,男孩子们差不多都有一把。也是手枪的形状。是用铁条、橡皮筋儿和拆开的自行车链做成的,有撞针和扳机,刮下火柴头上的药装进去,能打出叭的响声,也能打出火花。当然也可以直接把火柴插进去,扣动扳机能把火柴杆儿射出去,射程不远,也就一米多的样子吧。据李小兵说,那天该他上台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把作为道具的木头手枪了,锣鼓点儿催着,他只好胡乱地从旁边一个孩子的手上夺过铁条枪就上去了。瞄准张相生的时候他也没扣扳机。
       走火了。李小兵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凑巧。李小兵解释。
       张相生的右眼瞎了,瘪了下去。瞎了一只眼,就等于毁了容,破了相,即使再浓眉大眼,也不好看了。老地主黄老三和老富农张全有见面了,为了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虽说两家的孩子早就定了亲,但以前他们见了还是躲着走,因为这桩婚事成不成,他们谁也不敢打保票。张相生瞎了一只眼以后,他们心里才算有谱儿了。两个老家伙都非常高兴。黄老三高兴,是因为张相生那个臭小子再也没有资格嫌女儿黄灿香的嘴是地包天了。一个地包天,一个瞎了一只眼,谁嫌弃谁呀?张全有高兴,是因为儿子张相生虽然丢了一只眼,但却歪打正着,治好了他的神经病。整天神神经经的,一门心思想进宣传队,你小子算老几,宣传队是你说进就进的吗?好嘛,这一回他小子该死心了。
       一天,是个白天,吉晓霞把张相生约到了一片高粱地里。
       吉晓霞一直没说话,盯着张相生的那只瞎眼看。张相生挺感动的,心想,自己都成这样子了,吉晓霞还与自己约会。张相生估计,接下来吉晓霞该鼓励他要身残志不残了。
       不过,张相生估计错了。吉晓霞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抬起衣袖擦眼睛。张相生想,看来她这是哭了啊。她哭,是为了他瞎了一只眼而伤心,还是为了曾经和自己这么丑的人亲热过感到委屈呢?
       望着吉晓霞的背影,张相生难受了好一阵子。
       只是几天后张相生的心情就好起来了。
       让张相生激动的是,我们黄楼生产大队的支书吉宏志终于同意张相生演反面人物了。说是张相生成了独眼龙以后,样子看起来比李小兵的三角眼更难看,更阴险,演反面人物正合适。
       这可是张相生朝思暮想的,他当然激动得有道理。
       张相生和李小兵成了搭档。
       李小兵演正面人物,张相生演反面人物。如果演《红灯记》,李小兵就是视死如归的李玉和,张相生就是日本鬼子鸠山;如果演《智取威虎山》,李小兵就是智勇双全的杨子荣,张相生就是土匪头目座山雕;如果演《沙家浜》,李小兵就是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张相生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刁德一;如果演《白毛女》,李小兵就是进步青年大春,张相生就是恶霸地主黄世仁……反正只要是对台戏,李小兵就是光辉四射的好人,张相生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事实证明,吉宏志还是挺有眼光的,自从张相生瞎了一只眼以后,演出效果出奇的好。李小兵没再闹什么情绪,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张相生就像一片绿叶,陪衬着李小兵那一朵红花。本来李小兵的形象不咋的,可跟张相生的丑陋一比,李小兵就显得相当英俊了。这样一来,扮演成戏里的人物,李小兵就怎么看怎么像好人,张相生怎么看怎么像坏蛋了。
       从这一年的开春,演到这一年的秋风渐起,我们黄楼大队的宣传队慢慢地演出名了,把附近几个生产大队的宣传队都比了下去。
       后来还被选拔出来,到公社会演,到县里会演。
       演出结束后,县革委会主任上台接见演员,笑容可掬地抓住李小兵的手,摇晃了半天也不撒开。轮到张相生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张相生在戏里演的是坏蛋,还是嫌他的那只瞎眼看上去太恶心了,张相生的手都热情地伸出去了,革委会主任却没跟他握。
       革委会主任只对张相生说了一个字,呸!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