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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艾姆皮三
作者:尉 然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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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患上了偏头痛,房榴花就不愿意开口说话了。她觉得,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就好像有一群蜜蜂飞进了她的脑子里,嗡嗡直响。为了躲避开那群讨厌的蜜蜂,房榴花干脆闭上了她的嘴巴,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她把许多该说的话都省略了,改成了点头或摇头。
       丈夫水常清问她,该吃药了吧?
       房榴花点点头,表示,行。
       水常清问她,这会儿头痛好些了没有?
       房榴花摇摇头,表示,不见好。
       不过,也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说,水常清问她,你想吃啥饭?我来给你做。这时候就比较麻烦一些了,因为点头或摇头并不能说明她想吃什么饭。这时候往往水常清已经把围裙束在了腰上,两只袖子也已经高高地挽了起来,一副准备下厨的模样,就等着病人指示了。但他忘了病人不愿意开口说话这个碴儿,等了一会儿,见老婆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房榴花只是把手捂住脑袋,脸皱成了痛苦的一团。水常清就一拍脑门儿,说,你瞧我这记性!
       水常清是个好脾气。于是,他就好起脸,逐个提问,面条?
       老婆摇摇头。
       噢,她摇头了,说明她不想吃面条。
       又问,饺子?
       还是摇头。
       噢,她又摇头了。说明她也不想吃饺子。
       接着问,那,荷苞蛋?
       再摇头。
       噢……
       水常清有的是耐心,他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打算至少问出10种饭菜的名称,就不信问不出老婆想吃的饭菜来。结果是,他刚问到第5种饭菜——小白菜煎豆腐,老婆房榴花就马上点了一下头。老婆的点头似乎让水常清有点儿猝不及防,没料到这么容易就问出来了。他怔了一阵,问,就吃小白菜煎豆腐?房榴花又点了一下头。水常清还是不甘心,又补上一句,就不想吃点儿别的?这一回房榴花没再点头,显然她是被丈夫罗嗦烦了,就跺了一下脚。
       见老婆生气了,水常清吓得吐吐舌头,赶紧溜进了厨房。
       也不是怕老婆,是他有意处处让着她。他们已经结婚20多年,他就让了她20多年。让来让去的,就让得水常清没有脾气了,而房榴花的脾气却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要跟水常清撂脸子、使性子。不过,倒也没见他们像别的两口子那样吵闹得要死要活的。主要是,每每房榴花刚拉开吵架的架势,水常清就偃旗息鼓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架怎么都吵不起来。渐渐地,水常清在老婆面前简直就变成了一个乖孩子,房榴花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房榴花让他打狗,他不敢去赶鸡。
       水常清在村里人缘不错。他说话办事活络,性子也绵软。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走照面了,水常清开口说话之前,脸上总是先挂上笑容。村里人以为,像水常清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却讨了那么个女人做老婆,两口子不般配。私下里都替水常清抱不平。说,瞧瞧,哪里还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个母老虎!尤其是男人们,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丢男人的面子,窝囊。但是,对于这种状况,水常清有自己的想法,他总是嘿嘿笑着这么跟人解释,免生气。就是为了免生气嘛。然后,将一只手罩在嘴前头,压低声音俯在人的耳朵上,说,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被水常清说了悄悄话的人,听后怔了怔,然后苦笑笑,摇摇头,唉,这个水常清啊。
       两口子的气是免了,可免不了房榴花和别人磨嘴碰牙,磕磕绊绊地闹矛盾。按理说房榴花自己应该明白,你的坏脾气是丈夫的好脾气培养出来的,是年深日久惯出来的毛病。所以你想冲人撂脸子、使性子,也只能针对丈夫一个人,别人并不买你的账。
       不买房榴花账的就有一个人,王秀敏。偏偏的,她们两个又不得不经常打交道,因为房榴花的儿子水志强的女朋友就是王秀敏的女儿张小梅。这里的乡下,彩礼重,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的。对这个,房榴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别人都是这样,他们家也不好搞特殊,没话说,送。可是,王秀敏让人捎过话来,除了彩礼,还想要一部带MP3的手机,说是他们家小梅呀,最爱听超级女声。
       艾姆皮三是啥?房榴花问丈夫水常清。
       水常清说,听说,是能听歌儿的玩意儿。
       手机,还艾姆皮三?房榴花一听就火了。她给王秀敏的回话简洁有力,没门儿!
       王秀敏也干脆,她的话马上传了过来,说要是这样,那这门亲事就拉倒!
       房榴花的话也马上传了过去,拉倒就拉倒!
       王秀敏的话跟着就到了,抠门儿!等着儿子打光棍儿吧!
       话赶话的,越说火气越大,越说越难听。
       房榴花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坐在那儿一个人生闷气。水常清把饭做好了,端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她别过脸,不吃。水常清就劝她,说都在气头上,说话不好听也难怪,消消气,过后再商量嘛。房榴花一拍腿站了起来,你听听她说的那叫什么话?我儿子打光棍儿,哼!她以为天底下就她一家有女儿呀,我就不信离了郑屠户还能吃了带毛猪!水常清吓得不敢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将声音压到最低,赔着小心说,我打听过了,那个什么……艾姆皮三的手机,才1000多块钱,要不,咱就给她买一部得了。二十四拜都拜了,还差最后这一哆嗦?房榴花火气憋不住,手一扒拉,就把桌子上的饭碗扒拉掉了,说你倒大方,1000多块钱,嘴一吧嗒就说出来了,我们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
       碗掉到地上,破成了两半儿。水常清蹲下去,将两半儿往一块儿对,手一松,又变成了两半儿,就惋惜地啧了啧嘴。撒到地上的饭水常清也不想放弃,就另找了一个碗,用手小心翼翼地收进去。兴许还能吃呢。尝了尝,牙碜,只好端出去倒进了猪食槽里。
       那天,房榴花还没有患上偏头痛,她只是气得少吃了一顿饭。
       患上偏头痛是第二天的事。
       第二天,王秀敏找上门来了。王秀敏走起路来有个特点,就是爱扭腰,尤其是在她得意的时候。腰一扭,牵扯得屁股也跟着摇摆。这天往房榴花家去的路上,王秀敏的屁股就摇摆得特别欢实。王秀敏并没有进去,而是倚在了他们家院门的门框上。她一边倚着门框嗑瓜子,一边看着那两口子在院子里忙活。那时候,水常清和房榴花正忙着腌咸菜。水常清负责往一口坛子里码放萝卜缨子,房榴花则负责往萝卜缨子上撒盐。码一层萝卜缨子,撒上一层盐。要不是王秀敏哟了一声,两口子根本就不知道她来了。
       王秀敏拖了长腔哟了一声。
       两口子这才抬起了头。
       王秀敏说,哟,我说怎么买个手机就心疼得像割心头肉似的,原来是拿不出钱来呀。也难怪,都混到吃糠咽菜的份儿上了。
       这话怎么听都带着刺儿呢。
       房榴花马上就回敬了一句,当然也是带着刺儿的,这叫针尖对麦芒。房榴花说,吃咸菜,我们愿意!我们呀,整天大鱼大肉的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儿。用不着别人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王秀敏撇了撇嘴,呸,吐了一口。
       你吐谁呢?房榴花放下了手头的活儿,她的声音提高了。
       我吐瓜子皮呢,管得着嘛你!
       王秀敏的声音也跟着提高了,她干脆一扭一扭地走进了院子,拉一条小板凳放在屁股下,坐了下来。王秀敏不但坐了下来,悠闲地嗑着瓜子,将瓜子皮吐得漫天飞舞,还把一条腿叠到另一条腿上,得意地晃荡着。几只母鸡本来正
       在屋檐下打盹儿,见了纷飞的瓜子皮,还以为是什么可吃的东西,都伸长脖子跑过来啄食。王秀敏抬起一脚轰赶鸡,不料却踢在了一只鸡的身上,那只鸡架起翅膀,咯咯惊叫着在院子里跑了一大圈儿。在房榴花看来,这就有了挑衅的意思了。一不做二不休,房榴花也拉过一条小板凳,在王秀敏对面坐了下来,也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晃荡着。只是,房榴花因为没有瓜子嗑,在气势上就稍嫌逊色一些。正想办法弥补呢,水常清却从中插了一杠子,致使房榴花的努力前功尽弃。
       后来房榴花就经常愤愤不平地埋怨水常清,说要不是你打岔,看我不斗败她!这下倒好,我得了这该死的偏头痛,你开心了吧?
       对老婆的埋怨,水常清虽说嘴上没敢顶撞,心里却是感到委屈的。
       他也是一番好意。
       那天水常清见两个女人的对台戏眼瞅着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开场了,就有些担心,想化解化解。他赶紧放下手上的萝卜缨子,擦着手小跑着进了屋。他是进屋给王秀敏倒开水去了。等他端着一杯水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准备好了笑容。
       来,喝口水。
       王秀敏紧绷着的脸松动了,嗑了半天瓜子,她还真有点儿口渴了。可王秀敏的手伸了出去,却没接到水杯。房榴花抢了先,水杯被她半道上拦截住了。水抢到手,房榴花似乎才找到了感觉,她脸上立且蹴荡漾起了笑眯眯的光彩,抿了一口水,说,瞧,我们家常清多知道疼老婆呀,知道我要跟难缠的女人费唾沫星子了,就先倒一杯水让我润润嗓子。
       水常清搓了搓双手,冲王秀敏干干地笑了两声,再次回屋给她倒开水。
       这一回水常清有了经验,他端着水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绕开了自己的老婆,以免再让她抢了去。只是,王秀敏并没有领情,她刚才松活的脸重新绷紧了,一扬手,就把递上来的水杯打飞了。眼看着,亮晶晶的水柱呈抛物线的形状向天空蹿了出去。更要命的是水柱蹿出去的方向,它奔着房榴花的脸去了。哗,兜头盖脸,全被房榴花接着了,几乎连一滴都没有浪费。房榴花被眼前的景象吓倒了,板凳摇晃了一下,她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幸亏那水并不烫,只是温吞吞的。等房榴花抹掉脸上挡住视线的水,看到的是王秀敏摇摆得欢实的屁股,那屁股只摇摆了几下,就在院门外消失了。
       房榴花当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从地上爬起来就去追赶王秀敏。
       可是,刚站起来,她又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哎哟——随着叫声,房榴花脸上的器官就挤到了一堆儿。
       房榴花就是这么患上偏头痛的。
       村里人发现,从那以后,只要一有空闲,水常清就用自行车驮着老婆房榴花四处看病。江湖郎中、私营诊所、镇卫生院都跑遍了,也不见好。有一天,有人看见水常清胳膊弯儿里挎着一个包袱,扶着老婆房榴花来到了村后的柏油路边,上了一辆城乡公交车。显然,他们是到县城的医院看病去了。过几天,有人又在公路边看见水常清搀扶着房榴花从公交车上下来。从女人的神态上判断,县医院也没能治好她的病,因为村里人发现她的鼻子眼睛还在一堆儿痛苦地拥挤着。
       难得一见房榴花出门了。偶尔出门,也是用一只手捂在脑袋上,要么就是用一条手巾缠在脑袋上,就像电视剧里从战场上败下来的伤兵。这个经常风风火火高喉咙大嗓门儿的女人突然安静下来,还真的让村里人不习惯。
       让人不习惯的还有王秀敏。
       在人们的印象里,王秀敏走起路来总是风摆杨柳似的,况且只要她走到村街上总要喀喀嚓嚓地嗑着瓜子的。这些天她不仅不嗑瓜子了。似乎连摇摆屁股的幅度也没原先大了。
       有人嘀咕,这俩女人,是不是都吃斋念佛了?
       知情人压低嗓门儿说,还看不出来?水志强和王小梅的事黄了。
       黄了?为什么呢?
       为了一部手机。
       为一部手机?
       那可不是一部普通的手机,要带艾姆皮三呢。
       亏她王秀敏能张开这个口!
       被忽略的是水常清。村里人对房榴花和王秀敏议论纷纷,却没怎么注意到水常清的变化。其实,水常清这些天的变化也挺大的。他不敢待在家里了,没事的时候就出来遛弯儿。背着手,低着头,一个人静静地遛,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什么东西。他不待在家里,主要是听不得老婆房榴花的呻吟,耳边总像绕着一只蚊子似的,哼哼唧唧,若有若无,听了让人心里不好受。还有就是,自从患上了偏头痛,房榴花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高喉咙大嗓门不再有了,可动不动就摔桌子打板凳的。以前她生气时,也摔过东西,可那时候她摔东西是有顾虑的,摔东西之前,总要掂量掂量那东西的价值,专拣那些不值钱的、摔不烂的东西摔。比如说筷子,摔了,再捡起来,顶多用水洗洗,还能用。再比如箩筐,摔到地上,一跳一个高儿,像皮球一样具有弹性,摔也摔不坏的。现在不行了,现在房榴花逮住什么摔什么。她不但摔过碗,还摔过馒头,摔过暖水瓶,甚至有一次她还试图把家里的电视机摔了。要不是水常清眼疾手快,拦住了,跟她好说歹说地做了半天的说服工作,恐怕电视机早就报销了。水常清不担心自己躲出去了老婆会在家里一个人摔东西,不会的。水常清跟她做了20多年夫妻,摸透了她的脾气,没有人在她面前,没有发泄的对象,她一个人总是安静的。
       水常清从村前遛到村后,从村东遛到村西。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遛。
       也不是光遛弯儿了,他还有满腹的心事呢。他低着头那么遛,实际上是在考虑着让他困惑的心事。遇上人,他也跟人家打招呼,脸上也挂着笑。但那笑却和以往不同了,笑得很是仓皇,是挤出来的,与人擦肩而过了,那笑马上就收敛起来了。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呢?因为一部手机,儿子的婚事黄了;因为儿子的婚事黄了,老婆气得偏头痛;因为老婆气得偏头痛,治病花去了1000多块钱。而拿治病花去的1000多块钱正好可以买一部手机。如果买一部手机,儿子的婚事就不会黄;如果儿子的婚事不会黄。老婆就不会气得偏头痛;如果老婆不气得偏头痛,就不会为了治病花那1000多块钱……
       翻过来倒过去的,线索就乱了,乱成了一团麻。
       水常清告诫自己,算了算了,不想了,再这么想下去,说不定自己也会患上偏头痛的。
       唉,这两个女人呀,你说你们较什么劲啊!
       因为常常低着头遛弯儿,水常清还真的在地上捡到了东西。有一天他捡到了一颗纽扣,又一天他捡到了半截铅笔。还有缝衣针、用了一半的作业本、螺丝帽儿、啃过的馒头、小女孩儿头上戴的蝴蝶结、硬币和揉得皱巴巴的毛票儿……捡到这些东西,水常清就把它们捏到手心里,拿回家随手放到一个什么地方。因为都是些小东西,水常清也没把它们放到心上。时间一长,竟放了一大堆。看来丢三落四的人还真不少。
       捡到的东西一多,放在那里就有些碍眼。水常清找来几块木板,当当当,自己动手钉了一个白茬木箱。水常清把捡来的东西都放进了木箱里。
       除了捡来的几块啃过的馒头扔进猪圈里喂了猪,还有捡到的一只鸡蛋,水常清在做饭的时候嗑进了锅里。吃过饭了,却觉得不对劲儿了,他老是觉得胸口堵得慌,用手往下顺了顺,也没
       顺下去。水常清从来没占过别人的便宜,吃了捡来的一只鸡蛋,就堵在心里了。想想,就拿来自己家母鸡下的一只蛋,补上。说来也怪了,鸡蛋刚放进那个木箱,就听,咣,堵在心里的那团疙瘩掉进了肚里,出气顺畅了。
       也捡到过大点儿的东西,捡到过拖拉机上的摇把。这么大的东西就不能往家里拿了,说不定丢摇把的人多着急呢。
       水常清往路的两头瞅了瞅,没人。
       谁的摇把?水常清喊了一声。
       谁的摇把?水常清又喊了一声。
       水常清一边走一边喊,一边喊一边朝四周观望着。等他喊到口渴的时候,终于听到拖拉机的引擎嘣嘣嘣的响了。果然有一辆拖拉机转过一片高粱地朝他开过来了。大老远,水常清就把那个捡到的摇把举起来,挥舞着。
       那个人把拖拉机停下来,高兴得嘴咧好宽,说,急死我了,没有摇把拿什么发动拖拉机你说,幸亏是你捡着了。死拉活拽的,让水常清上车,非要给他买一包烟不可。水常清被拽烦了,生气地说,这么说,我还你摇把,是不是就为了你一包烟?操蛋!
       一甩手,水常清气鼓鼓地走了。
       直到走进村子,走在了村街上,水常清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一个人愤愤地念叨着,嘁!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甭说是一个破摇把,就是捡到一麻袋票子,你看我水常清眨不眨眼睛。真是的!
       跟谁生气呢?有人和水常清打招呼。
       扭过脸,见是徐可用的老婆。
       水常清一下子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就激动地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跟徐可用的老婆讲了。讲完了,还问徐可用的老婆,你说气人不气人?
       是够气人的。徐可用的老婆顺着他的话说。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不觉来到水常清家的门口。
       水常清问她,哎,你怎么跟到我家来了?
       我正要上你家来呢,徐可用的老婆说,我来跟榴花借一根缝衣针。
       一听说借缝衣针,水常清就把刚才的不快忘在了脑后,说跟她借什么缝衣针?她正偏头痛,烦着呢,别去招惹她。来来来,我这儿就有。水常清把徐可用的老婆热情地领进门,在那个白茬木箱里扒拉了半天,终于在箱底儿找到了缝衣针。说,你瞅瞅,能不能用?徐可用的老婆没有去接缝衣针,她的目光被箱子里的东西吸引住了,她问水常清,你这都成了百宝箱了,哪来的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水常清说,都是我捡来的,估摸着,说不定将来用得着,就保管了下来。你看看,这缝衣针你就用着了吧?
       徐可用老婆的眼睛还是没离开木箱,问,那鸡蛋也是你捡的?
       是啊,水常清说。
       在哪儿捡的?
       张胖子家的柴禾垛下面。
       哎呀!徐可用的老婆一拍腿就站了起来,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这就是我家的母鸡下的蛋。我家有一只母鸡撂蛋,老是不把蛋下在鸡窝里,它走到哪儿就下到哪儿。这一回可让我找着了。
       徐可用的老婆握着那只鸡蛋离开后,水常清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她怎么会对那只鸡蛋眼熟呢?按理说她不应该对那只鸡蛋眼熟的呀。原装的鸡蛋已经被他们吃掉了,那只鸡蛋是他们家自己的鸡下的蛋,是拿来顶替的。不过又想想,就想开了,鸡蛋看上去都差不多,看走眼的时候也是有的。
       从那天起,水常清家就有许多人光顾了,差不多都是冲着那个白茬木箱来的。他们有的是来认领自己家丢失的东西,有的则是借东西。来认领的,水常清先不让他看,先让他描绘他丢失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对上号了,就拿走。对不上号,对不起,你还得把东西留下来。来借东西的,水常清就在一个小本子上登记了。水常清对他们说,用完了再还回来,别人还能借。村里人来认领或者要借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些就是水常清根本没捡到过的,比方说,吴节俭就来找过他们家走失的猫,问水常清有没有捡到。还有村里的小青年刘建设。你猜刘建设来水常清家借什么?来借安全套。说是他的女朋友来了,临时找不到那玩意儿,就想起水常清的百宝箱来了。水常清一听,乐得差点儿笑呛。这小子,他倒想得出来!不过,水常清有一天还真的在路边的草丛里见到过那玩意儿。水常清见到那玩意儿的第一反应是,不错,充上气,能给小孩子当气球玩。但最终水常清还是放弃了,因为那玩意儿显然是用过的,里面有鼻涕样的东西。捡起来,嫌脏,又扔了。
       家里人来人往的,房榴花的脸就越拉越长了。
       剩下他们两口子的时候,房榴花就睃着丈夫冷笑说,想当活雷锋啊?
       话没说完,房榴花的头又疼起来。她捂住脑袋,朝那木箱子狠狠踢了一脚。水常清赶紧赔了好脸,说你看你,不能说话就别说,又头疼了吧?说着,就轻着手去替老婆揉太阳穴。房榴花耷拉着脸,一下子把水常清的手打开了。
       水常清没把老婆的态度放在心上,该遛他的弯儿还遛他的弯儿。以前他遛弯儿捡到那些小东西,都是无意的,现在他留心起来,不放过路面的任何遗落的针头线脑。不管雷锋不雷锋的,反正别人从他的木箱里找到需要的东西,都挺高兴的。看着别人高兴,水常清就跟着高兴。
       这次水常清遛弯儿没捡到东西,他刚遛到村口,就在村口的地上看到了一行字——水志强和张小梅睡觉了。字是用粉笔写上去的,歪歪扭扭。水常清吓了一跳,迅速朝四周看了看,还好,没人。他望着粉笔字判断了一下,没判断出是大人写的还是小孩子写的。水常清想用鞋底把那些粉笔字蹭掉,蹭了蹭,却没蹭掉。他干脆蹲下身子,用衣袖擦。直到擦得模模糊糊,看不出是什么字的时候,才脚步匆匆地拐回了家。
       联想到刘建设来借安全套的事,一路上水常清心里都在打鼓。
       如今的年轻人什么做不出来啊!
       同家跟老婆房榴花说了,房榴花也有些意外,这从她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不过,只是瞬间,她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
       水常清摸不透房榴花笑容的意思,试探地问,你说这事……是不是真的?
       因为一开口说话就头疼,房榴花还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水常清。
       房榴花点点头。
       那,水常清问,这么说,咱那儿子和小梅还是蛮有感情的,是不?
       房榴花又点点头。
       水常清瞧着老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跟她商量,你看,都到这分上了,要不,咱就答应王秀敏那条件,给她买一部手机吧?就算是带艾姆皮三的,不也才1000多块钱嘛。
       这一回,房榴花坚决地摇了摇头。并且就在她摇头的同时,水常清还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尽管声音很轻,几乎是气声,水常清还是听出了那两个字是,放屁。
       在家待不住,水常清又从家里走出来。这回他可不是出来遛弯儿,他在为儿子和那个叫小梅的姑娘的事发愁,没心情遛了。水常清来到村后的柏油路边上,茫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里乱糟糟的。两个孩子这么要好,两家的母亲却较上了劲。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事该怎么收场啊。手机,艾姆皮三,唉,愁死个人。也就在这时候,水常清听到有人在唱歌。这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过,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不远,应该就在附近。水常清刚要寻着声音找过去,歌声却停了。他摇了摇脑袋,是不是幻觉呀?正疑惑着,歌声又响了,这回换成个女的在
       唱。这回水常清顾不上听她唱什么了,赶紧寻声去找。他先看到的是一摊五彩缤纷的东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酒气,说不定是一个过路人喝多了吐的。然后,水常清就看到了那个正唱歌的东西。
       是手机。
       一部崭新的手机!
       水常清把手机捡起来的时候,它还在唱着歌。他知道那是手机的铃声,是有人在往这部手机上打电话,可他不会摆弄手机,不知道如何接听。水常清手足无措地在路边等了一阵,也没看见有人找过来。后来,水常清就开始向路上大大小小的车辆招手。可是,那些车辆毫不理会他,刮风似的从他面前驶过去。只一会儿工夫,水常清就被车辆扬起的烟尘弄得灰头土脸的。终于有一辆公交车在水常清坚持不懈招手下停了下来,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说,快,快上来。水常清说,我不搭车,我……还没等水常清说完,售票员就抢白了他一句,不搭车你瞎招什么手!日——车又开走了。
       眼瞅着太阳到了头顶上,该做饭了,水常清只好回了家。
       一路上都像揣着一只烫手山芋似的,忐忑不安的。
       得瞒着老婆房榴花。水常清想。
       回到家,水常清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木箱前,将手机轻轻放了进去。放进去了,又觉得不妥。手机属于贵重物品,怎么能和那些针头线脑放在一起?就拿了出来。拿出来了,还是觉得不妥。他捡到的东西都是放到这个木箱里的,手机也是捡来的,不放在这里又放在哪里呢?放进去,拿出来。拿出来,又放进去。就在水常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冷不丁,手机又唱起歌来了。
       水常清吓得手一哆嗦,手机差点儿掉到地上。忙用手去捂,想把那歌声捂回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房榴花听到歌声走了过来。
       房榴花冷着脸,把手伸了过来。
       这一回水常清知道应该把手机放在哪里了,他乖乖地把手机放进了老婆的掌心里。
       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买的,送给王秀敏?房榴花逼问。
       不、不是,水常清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捡来的。
       你再捡一个我看看,房榴花提高了声音,几乎在喊了,去呀!
       真是捡的。
       真的?
       真的。
       房榴花盯住水常清的眼睛看了好大一阵子,相信了,知道他不是在撒谎了,突然就跳起脚,嗷地叫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他在他腮帮子上亲了一口。一惊一乍的,水常清还处在惶恐中,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他一会儿嘿嘿赔笑脸,一会儿搓手,一会儿又去挠头皮,说,你看你,都老夫老妻了,你这是干什么?房榴花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个捡来的手机,渐渐地,眼睛就越来越亮了。她问丈夫水常清,它唱起歌来还真是好听,这就是那个什么……艾姆皮三吧?水常清说,大概是。房榴花更兴奋了,欢天喜地地说,那我这就给王秀敏送过去。
       等等,水常清叫住了老婆,说这手机可是我捡来的。他的意思是说,这是捡来的东西,怎么随便送人呢,应该把它还给丢手机的那个人。
       可房榴花没听明白水常清的话,说捡来的怎么了?你瞧,崭新着呢,和新买的一样,她王秀敏根本就看不出来。再说,不是捡来的我还不送给她王秀敏呢。咱给她王秀敏送了手机,可不是咱向她低头了,服了软,咱一分钱都没花,是她王秀敏上了咱的当。哼,谁比谁傻多少呀。
       房榴花问,你说是不是?
       水常清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他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在房榴花转身出门的时候,水常清又叫住了她,问,你平常一说话就偏头痛,可你刚才大喊大叫的,我也没见你捂脑袋,是不是你的头不疼了?
       房榴花被丈夫的话问愣了,她拍了拍脑门儿,又揉了揉太阳穴,嘿,真不疼了!
       房榴花更高兴了,她附在水常清的耳朵旁边小声说,这都是你的功劳,等着吧,今儿晚上我好好侍候侍候你。要是放到以前,水常清听了老婆的这种话,会脸热心跳的,会激动上好半天。不过这次有些反常,他摸了摸胸口,心没跳,摸了摸脸,脸也没热。
       这说明我没激动。水常清在房榴花走后自言自语。
       什么都是我的功劳?这都是那个手机的功劳,艾姆皮三的功劳。水常清又咕哝了一句。
       从那天开始,村里人发现,王秀敏走起路来又开始腰一扭一扭的了,她的屁股摇摆成了一片风景。房榴花的偏头疼不治而愈,她脸上也重新变得阳光灿烂,人们又能听到她的高喉咙大嗓门儿了。有时候,人们看见两个女人结伴走在村街上,她们一边叽叽咕咕地说话,一边喀喀嚓嚓地嗑着瓜子,时不时地,还爆发出一串笑声。她们的笑声太突然,又太嘹亮,总是搞得人们向她们侧目,就连街上闲逛的狗,听了她们的笑声都要吓得夹着尾巴躲开的。过了一段日子,就有一个消息在村里流传开了,说是房榴花的儿子水志强和王秀敏的女儿张小梅要摆定亲宴了。
       村里人还发现,水常清走起路来头垂得更低了。这个好脾气的男人,见了面再也不热情地跟人打招呼了。见有人走过来,远远地就躲开了,像做了贼似的。躲不掉了,就尴尬地笑一声,匆匆地走过去。
       有一天,徐可用的老婆见到水常清,哎呀叫了一声。
       她瞪大眼睛,哎呀!水常清,你的背怎么驼了?
       水常清回到家里照镜子,背果然驼了。
       水常清在镜子前挺了挺胸脯,可是,没挺起来。他苦着脸对老婆房榴花抱怨说,唉,都是那个艾姆皮三给闹的!先是闹得你患上了偏头痛,眼下我的背又驼了。这么弯腰驼背的,往后让我还怎么抬头见人?水常清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床上,让房榴花用手在他的背上按,想把弯了的背重新扳回来。按了一阵,爬起来再去照镜子,胸脯还是挺不起来。水常清不甘心,又趴到床上去,嘱咐老婆使劲按。女人的力量有限,房榴花按了一会儿,手脖子就有些酸了。不过她马上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她不用手按了,改用屁股暾。房榴花坐在丈夫的背上,哼哼嘿嘿,上下颠动屁股。房榴花虽说不是太胖,可也有一百多斤。颠了一会儿,房榴花说,这回该差不多了。就让丈夫起来照镜子。让水常清失望的是,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依然弯得像一只虾米。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房榴花的偏头痛好了,水常清的背却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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