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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杯”征文作品专栏]女儿石
作者:张雅茜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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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吴小力意识到都是那张照片惹的祸时,已无回天之力。一切的一切,全在意料之外。
       1
       姚姨前脚跨出家门,如玉后脚就抓电话。想着一件将会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要由自己独立完成,就全身上下都是亢奋。好像那些细胞十二年来蓄谋以待,早就等着这一天,滋生,繁衍,裂变。那种迫不及待,有点像清晨的紫荆怒放,色彩铺天盖地裹挟而来。又如同暴雨天洪水决堤,急流势不可挡汹涌而去。此刻的如玉,像一个鞭子抽起来的陀螺,朝着既定的那个方向,旋转。舞蹈。所向披靡。
       最后,如玉看着姚姨那个花梨木双凤插屏镜里的自己,桃红李白,吹弹可破,一身白色运动服,使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蓬勃着朝气。就连不屑一顾的乾隆古董也比往日不同,那褐色木框散发出的缕缕陈旧气息,刹那间变得有情有义,使如玉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摩上去,一阵滑如凝脂的感觉透过指尖,电流一般直抵心底,紧张的肌肉顿时舒展开来,心跳渐渐平稳,眼珠子里迸射出一种必胜的光芒。女人的自信比千娇百媚更具魅力。这一点,姚姨十多年来的言传身教,早已听腻,此刻却让她珍爱的器物又一次传递给自己。这无处不在的传递真是神奇而又可怕,如玉不由得打个冷战,目光迅速逃离,夺门而去。
       晚七点半,如玉准时来到评委会主任周教授家。在电话里如玉称他周主席。因为周教授退休前曾做过一届凤城市政协副主席。从电话里如玉已经感受到主席这一称呼所带来的热度,有了这热度,她今晚的计划就会顺利进行。是啊,没有哪个人会拒绝别人的恭维,教授也不例外。在小小凤城,又做教授又做过副主席的毕竟别无他人,那是人生的一个高度啊。那一刻通过光缆传送过来的岂止是热度,而是飞翔在天空的鸽子,是腾翻跳跃在海水里的海豚,是如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是如皇后的王冠一样的美丽花环,是铺向似锦前程的大红地毯。如玉的心跳加速,满面潮红,拿着话筒的手微微抖动,一声声“谢谢”里,有着控制不住的战栗,还暗藏着首战告捷的兴奋。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所有评委的频频颔首,看到了自己名字下分数的直线上升。还有,诱惑她做出这一切行为的那个结果,在一步步走来,对她招手。
       那天报名后找到吴小力,想托她给评委们打个招呼。作为这次“魅力青春大使”选拔大赛的主办者之一,她办这件事的成功率应该是百分之百。可没想到,刚说吴姨,姚姨让我来见您,她满脸笑容便倏地收回,说,你年轻不懂事,你姚姨也不懂吗?这次大赛的宗旨是公平竞争,杜绝一切不正之风。说完便进办公室去了,头也不回。这话应该是说给别人听的,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至于吗?作秀!如玉初出茅庐,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多少年来,如玉脑子里总是晃着吴小力的记者面孔,动若脱兔的机敏,又不乏静若处子的冷静。甚至时不时露出拒人千里的高傲,与那一脸正义,生生把一个漂亮女人弄得像一块生铁,冷硬而无情。而如玉只能自认倒霉,谁叫姚姨与她有隔阂呢?谁叫她们两个的矛盾是因自己而起呢?据说报名参赛者都在托关系走人情,说一次大赛下来,有关人员的灰色收入就无从可计,吴小力真的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如玉怀疑。再说如玉能找的关系也只有吴小力,这么多年来她的一切事都有姚姨包揽,如果这事不用瞒姚姨,还用如此费劲吗?姚姨自会动用她的关系网。姚姨认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没想到峰回路转,就在一筹莫展时吴小力打来电话,如玉认出那是街头的公用电话。吴小力说让你姚姨接电话。如玉说姚姨刚出去。吴小力停顿片刻后说,你记一下交给你姚姨,她知道怎么办。当如玉后来知道那一串数字是评委主任周教授家的电话时,才知道跟吴姨相比,自己是多么幼稚。
       周教授的热情令如玉意外,简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小玉你不知道吧?这次评委里有一半曾是我的门生,一切有我,咱们放心吧啊!教授及时地让保姆接过如玉手中的碗,去给久病在床的夫人喂汤。那是如玉用保温壶提来的,从那家专门给病人或坐月子女人煲汤的小店里。那店要提前三天预约,如玉付了加倍的钱才如期拿回这罐煲了二十四小时的乌鸡参芪浓汤。推让一番后如玉被换下来让进书房,教授亲自端来荔枝剥给如玉,如玉却熟练地给教授端杯冲茶。纤纤十指高翘,袅袅茶香氤氲,让教授顿觉书房里一派红袖添香的意境。如玉坐了小板凳,挺胸收臀,双腿紧拢,给了教授一个俯视的角度,如同幼儿园宝宝听故事。拇指和食指拈起一粒荔枝,没到嘴边又站起来,瞪大眼睛在屋子里缓缓转圈,举起的手指,随着腰肢在教授的目光中如兰花盛开。哇,简直是书海嘛,叫我八辈子都读不完啊!如玉惊喊,声音笛子一般清脆,神情稚气,让教授通体舒泰。
       书中自有颜如玉嘛,教授脱口而出。随即又道,你该考艺术系的嘛怎么读了体育专科呢?说着拍拍如玉的肩膀,一脸的遗憾。如玉粲然一笑说,谁让我没有早点认识您呢?懊悔,娇媚,羞涩,天真,瞬间在眉梢眼角变换交替,教授也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
       教授七十多岁,腰背笔直,一头华发,容颜慈祥,手握雪茄的姿势雕塑一般,这多年不变的公众形象让人顿生敬意。看着他亮可鉴人的皮鞋踩在书房的木地板上,咯吱咯吱响,如玉的心也跟着咯吱咯吱响。在姚姨家,即使最好的朋友来访也会乖乖换上姚姨摆在眼前的拖鞋,姚姨若不在家,如玉会忘记自己的补课是英语还是数学,也不会忘记给来访者及时摆上拖鞋。周教授在家从不穿拖鞋,还是接到电话后特意换上的?他对每个来访者都这样,还是单对自己这样?这两个疑问在如玉脑子里盘旋萦绕,一直到走出教授家门也挥之不去。无疑教授是隆重地接待着她这个并没有听过他课的学生。那一刻如玉的心里一阵愧疚,觉得自己是否太功利?那一句一句的恭维里可是有着明确目的的,教授察觉不到吗?可是,不功利又怎么能够进入“魅力青春大使”总决赛,不进入决赛又怎么能够出人头地?那么她为此所做的一切不都付之东流了吗?再说,姚姨为了她的毕业分配,早就带着她到处求人送礼,不也一样性质吗?全地球人都在功利,你不功利,吃亏的就只能是你。老天有眼,让姚姨去做一个环保考察团的“随军记者”,等姚姨从云南回来,帷幕已降,尘埃落定,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那个结果?
       2
       颁奖结束后,南海生态园抢先设宴为如玉庆祝,吴小力应邀赴宴。
       在黄沙弥漫的小小凤城,全封闭的园林一派南国风光,椰林葱郁流水潺潺,翠竹摇曳鸟语花香。红色横幅上,欢迎“魅力青春大使汪如玉光临”的大字,如同招展的旗帜,把人们早就吸引在接待大厅。如玉下车时,老板亲自开车门,礼仪小姐送上鲜花,扛着摄影机录像机的记者们蜂拥而上,“粉丝”们潮水般涌来,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汹涌澎湃。那种场面,香港歌星刘德华大驾光临,也不过如此。吴小力知道,明天大厅里就会挂上老板与如玉的大幅照片,像各家报纸一样产生出轰动效应,生态园的生意随即会异常火暴。只要如玉不拒绝,商家会纷至沓来挤破门庭。此刻如玉满面春色,频频颔首,一袭黑色晚装裹了魔鬼身材,玫瑰红丝巾斜垂腰际,一根青白玉簪斜插在发髻,雪
       白的脖颈上,绛红丝带系了一枚玛瑙扳指儿,举首投足间,“六宫粉黛无颜色”。那做派,让一贯被誉为美女记者的吴小力也有了美人迟暮的怅然。
       这是八岁就跟锅炉工乱搞的那个小闺女吗?看不出嘛,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一个杀人犯的闺女拿了冠军,这姚书惠本事不小嘛。
       好事坏事还说不定呢,女孩子嘛大红大紫……
       赞叹声中议论骤起,几个女人的声音似疾风乱雨,令人猝不及防。吴小力看到如玉浑身一震,蝎子蜇了一般,挺直的头颅低下,细长的脖颈缩了回去,步子乱了方寸,简直是逃进包间。她扫了一眼人群,顿觉那几个女人来者不善,随即转身对大堂经理训斥道,你们咋搞的?这是动物园还是饭店?还让不让人吃饭!
       如玉拿到冠军后,吴小力把什么都想到了,比如商家会请她拍广告,公司会聘她做文秘,旅游部门会让她当导游。或者,学校会留校给她一个合适的位置。毕竟是魅力青春大使嘛,没有人会放过这个会带来各种效益的资源,如玉也会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这也是她当初帮如玉的初衷,帮谁不是帮,何况如玉?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人们会在花冠的背后,去追寻十多年前的事情,去翻开女孩家的历史,去揭开已结痂的伤疤,去伤害本来无辜而又无助的女孩。她的职业习惯使她开始思考,组织这次大赛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最初这只是一个民间文化传播公司的创意,后来有了电视台、共青团和妇联加盟。大赛离不开媒体的摇旗呐喊,所以她们报社成为主办者之一也毫不奇怪。参与这次大赛,她没有多想,也用不着她去想,一切都按部就班,她只需按照日程做自己应该做的那一份就是。
       那晚决赛,如玉在台上的表现简直让吴小力始料未及。留在她记忆里那个胆怯的小女孩,那惊恐的目光荡然无存。她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孩,不,还有不属于女孩而是女人的韵致。这一点大概来自姚书惠的影响,毕竟朝夕相处,接受着她的教育。生活习惯,处世方式,包括审美品位,从她上台的气质就可以看出。单从她的人生经历来说,跟姚书惠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亲生母亲还要多几年,而且是从童年到成人的最关键时期。
       吴小力尤其惊讶如玉关键时刻的煽情与冷静,才艺展示她选择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稚嫩的声音轻轻响起,凄凉,无助,悲伤,与辉煌的舞台形成巨大反差,现场一时沉默。我的愿望是开一家小理发店,等妈妈出狱后给她一个职业,让她不会像我,曾经流浪街头,受人欺负。随着歌声的结束如玉插上这段话,主持人不失时机地追问,能说说你妈妈为什么入狱的吗?于是,她泪花闪闪,语调哽咽,神情凄楚而动人,把所有人拉向十二年前那桩震动小城的血案,拉向那连续一周的电视实况报道现场。人们看到的不再是聚光灯下光彩照人的如玉,而是八岁小姑娘无助的目光,是街头垃圾堆前捡菜叶的杀人犯女儿,是被锅炉工抱在腿上猥亵的情景。人们同情弱者的情结与生俱来,如玉自揭伤疤的举动无疑是一绝招,不但征服了所有评委,包括场外观众投票也遥遥领先。当然,这并不排除周教授点评的无形引导。最后,在进入决赛的六名选手中,她从末尾跃居首位,以高出4分的绝对优势,拿下第一名,战胜了那些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对手。
       下台后如玉捧着奖杯站在吴小力面前,眼里闪着泪花说,有了这个,从今后我要靠自己。吴姨,您知道吗?人力资源运用充分,可以事半功倍。当然,我那些崇拜和恭维,我灿烂的笑容,包括那罐鸡汤,也是资源,互相交换而已。现在什么不是交换?我不欠任何人的。但您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要谢您。说完,在诸多记者和粉丝的簇拥下翩翩而去,头仰得像一个女王。那一刻,吴小力心里涌上一丝说不清的东西。
       人们的议论使吴小力一晚上情绪恍惚,整个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周教授谈笑风生,似乎年轻了许多,从手机里调出一个最新段子念道:爱国爱家爱师妹,防火防盗防师兄,横批是恋爱自由。话音刚落,人们便对着如玉身边的于县长喊道,于师兄,这是说你呢。小玉妹妹要提高警惕呀。于县长正在跟如玉小声说话,还没回过神来,顺风房产公司胡老总随即喊道,不好,听我的:爱房爱车爱美女,防爹防哥防老师,横批是乱爱自由。人们轰然大笑,如玉娇嗔道,周主席,您也不管管您这些学生,他们欺负我。胡老总又喊道,他连自己都管不住啦呀,小玉妹妹要格外小心呀!包间里乱作一团。吴小力悄悄退出到椰林里散步去了。
       3
       这天下午,如玉请吴小力喝茶表示谢意。俩人坐在南山若水轩,竹林幽静,溪水潺潺,夕阳的余晖沉静而柔和,鸟雀聒噪着归巢,服务生送来水和茶具就离开了。轻风拂过,草香微熏,吴小力惊讶,如此雅致之地,我怎么不知道?如玉说,一个工作狂要知道这地方才奇怪呢。吴小力说,你这是批评阿姨呢,现在不流行工作狂,要说有没有女人味儿。如玉说,你那是男人的标准,我喜欢工作狂。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取出一小块茶饼,举在吴小力眼前,九二年的普洱,满城茶馆也找不到,我知道您肯定喜欢,专门偷姚姨一块来谢您。说着狡黠地笑了。然后熟练地温杯洗茶布茶,那做派活脱脱又一个姚书惠。端起茶杯,吴小力看着那如红枣般的茶汤,深深吸口气,香味扑鼻,呷一口缓缓咽下,满腔馥郁,浑身舒泰。真是好东西啊,也只有姚书惠才能搞得到。
       我喜欢这个。如玉拿出一包牙买加速溶咖啡,冲了,小勺搅动,香味浓郁,顿时挤走了袅袅茶香,使吴小力再也品不出陈年普洱的味道。
       在姚姨家你也这样吗?吴小力看着她贪婪地呷了一口,忍不住问道。
       哪儿敢啊,姚姨只喝茶,也让我学喝茶。您能想象得到吗?每次正式喝茶前,我得先洗澡,还不能用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更不能抹护肤品,她说她最讨厌异味污染茶香。每一次正式喝茶,都像上刑场一般啊。幸亏每星期只有一次,要是天天下午茶,如玉早就不是如玉了。如玉夸张的样子让吴小力忍俊不禁。
       姚姨从不喝这玩意儿。您说这全世界有多少人喜欢咖啡啊,怎么在她那里就成了污染品呢?说着又灌下一大口,那样子让吴小力想到自己的女儿,每一次通电话时都会对她说起塞纳河畔的咖啡馆,还有薯条汉堡那些洋垃圾。
       可惜这陈年老茶了。吴小力在心里感叹,一时竟然无语。
       我一直忘不了那个下午,我家出事那天。还是如玉打破沉默。吴小力不知道如玉为什么要在此刻旧事重提,但她没有打断她。这是她的职业习惯。尽管她对当年的情景可能比如玉还清楚。那天,如玉嘴里含着妈妈买给她的大白兔奶糖,站在那个房门前,妈妈和舅舅蹑手蹑脚跟在身后。她拍着门板喊,爸爸给我开门。爸爸有事,你回家等着,爸爸领你去买麻花。爸爸的声音里夹杂着喘息,但那确实是她的爸爸,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爸爸的声音。然后,她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舅舅一把推开她撞破门,妈妈骂着扑了上去。后来,那个叫狐狸精的女人就倒在地,肚子上插着刀子,血流成河,把她的鞋子都浸透了。等警车鸣
       鸣叫着冲进院子,用铁铐铐走舅舅和妈妈时,她的糖还含在嘴里。
       你个扫帚星!把你妈领来干啥?让她杀人?看谁来养你!姥姥吼着,一巴掌扇过来,我鼻子一热,一股腥味涌上喉咙。倒在煤渣堆上,我看到那颗雪白的奶糖沾满黑煤渣,我捡起来塞进嘴里时,看到一院子的男男女女都在看我,那眼神从此刻在我脑子里,一辈子也抹不掉。我记得那是妈妈和爸爸打架以来第一次买糖给我,也是我最后一次吃糖。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糖。
       舅舅做了替死鬼,姥姥九泉之下也不饶我。刚到姚姨家时,我经常会在夜里惊醒,看到姥姥怨恨的目光盯着我,那巴掌就举在头顶,随时都会扇在我脸上。我总是哭醒。总是听到外面的雷声,躲在桌子下,再也不敢合眼。我怕雷抓我。我听院子里的奶奶们说,一个人做了坏事就会让雷抓走。姥姥说我把妈妈和舅舅害了,天下还有比这更坏的坏事吗?我想让姚姨搂着我睡觉,可姚姨让我单独睡一个房间,说我必须学会自立,不自立就不会自强。有好多次我光着脚站在姚姨卧室门口,哭着企求姚姨,可姚姨从不开门,她说就是要锻炼我的意志,不然我将来就没出息。有几次卫叔从他的卧室里出来帮我说话,姚姨也不开门。一次卫叔想抱我回他卧室睡觉,姚姨冲出来大喊,怎么,这么小的姑娘你也想打主意?从那以后,卫叔再也不敢管我的事。那时我真想变做一块石头,每晚都在她枕边,随时都捧在她手上。我刚进大学时,体育系的女生大都是考分不够进来的,一上课就哭鼻子,悄悄给老师送礼拿学分,还有跟老师上床的。就我不哭,硬是一门门考及格,除了鞍马没有过。这都是姚姨严厉的结果。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所以我感谢她。可是,我想不明白爸爸当初为什么要跑,他又没杀人,而且他知道妈妈不死也要坐牢。我知道他恨我,可他是个不负责的男人。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弟弟也失踪了,我至今找不到他。说这些时,如玉没有泪水,神情冷漠,语调沉着,像是在讲别人的经历。
       吴小力发现如玉真的成熟了,这种成熟似乎不应该是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应有的,而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妇人。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冷漠与果决,一种盲目的自信和急不可待。那眼神让吴小力心里的那种东西渐渐清晰,如同显影液里的照片。
       吴姨我今天来,是请求您原谅我,我说了谎,对不起。我参赛的事姚姨根本不知道。
       吴小力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次参赛你姚姨不同意?
       她正好去了云南,我想她要在家肯定不同意,所以就对您撒了谎。可我不是拿了冠军,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是好事,吴小力没有理由批评如玉。在她眼里,如玉再成熟也是个孩子。尤其是刚听过她那番倾诉之后,自己的抱怨再也无法张口。再说,瞒着家长参赛的在校女孩也不是如玉一个,很正常。
       还有,那位于副县长约我了。我一会儿就去,不能陪您喝茶了,您要为我保密。如玉看看手机,犹豫片刻说。
       谁?哪个副县长?
       就是那晚吃饭坐在您边上的,让我叫他师兄,一个劲儿地替周教授喝酒,穿一件黑T恤,特酷的嘛您忘了?
       吴小力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省城里下来挂职的科技副县长。在酒桌上,她一贯是不想记的人永远记不住,一个下来镀金的副县长,进不到她的人力资源库。他约你干什么?
       没说。
       那你可得小心点儿,现在的男人,有一点权就容易变坏,跟是否是周教授的学生没有关系。吴小力想起那晚酒宴上的情景,提醒如玉。你姚姨准备让你毕业后做什么?
       她已经跟电大说好了,让我一边去图书馆上班一边报成人自考,三年拿到本科,就会转为图书馆的正式馆员。可我不想去,一想到那些柜子和书,我就头疼,还不如让我做体育教师呢。这也是我瞒着她参赛的原因。
       姚姨也是为你好,女孩子做体育教师不合适,当初是因为考分不够弄了个自费名额。倒是图书馆可以多读书,也轻松。但现在你选择的范围就大了,可以拍广告做文秘当导游,总之,选一个好位置还是容易的。
       吴姨您说,要是拿自己的未来偿还人情债,是不是太不划算了,一个人有几个未来?
       如玉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吴小力莫名其妙,这小脑瓜里琢磨什么呢?
       副县长约我在长江大酒店见,我得走了。如玉又看看手机,赶着为吴小力的茶杯续上水,坦然起身。
       如玉,听吴姨一句忠告,千万别跟他进房间,就在大厅的卡座。
       吴姨您放心,怎么,进房间他能强奸我吗?我还想强奸别人呢!说完一笑,翩然而去。
       夕阳已沉,竹林越发幽静,风凉了。吴小力望着面前那杯已经不冒热气的茶水,任思绪漫漶而来。
       4
       吴小力与姚书惠找到如玉时,正是腊月。北风呼啸,雪花漫天飞舞,在一位提供新闻线索的老人指引下,她俩从那间锅炉房的窗户里望见如玉。炉火熊熊,烟雾弥漫,八岁的如玉脸上满是黑灰,正坐在锅炉工的膝盖上,大口小口吃烤红薯。锅炉工乌黑的手臂在如玉的裤裆里还没来得及退出,吴小力咔嚓一声抢拍下这个场面,然后撞开门,姚书惠早已冲过去把小如玉抢过来搂在怀中。吴小力后来无数次想起过那个场面,要是知道那张照片会带给她无尽的烦恼的话,她一定会换个角度,或者,不拍。
       曾经,那个震惊小城的血案发生后,晚报专题版刊出:《妻子杀丈夫情人被判死刑》、《血案能否使婚外恋者惊醒》、《情人——中国男人纳妾的历史根源》、《孩子,你在哪里》,文章的署名是姚书惠、吴小力。两位美女记者,文笔犀利,视角独特,层层深挖婚外恋导致的凶杀案的社会根源,分析了人们急需法制教育的紧迫性,鞭挞了男性以包二奶为荣的丑恶现象,呼吁捍卫家庭婚姻和弘扬传统美德。文章中诸多不为人知的事实真相,和记者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正义感,像一个炸弹,震惊了小城。一时间,姚书惠、吴小力两位晚报当家花旦,成了新闻界的新闻人物,在各种场合频频亮相。后来,《母亲杀人,女儿有错吗?》、《谁来关心服刑者子女》、《又一个社会不安定因素形成》几篇文章接着推出,剖析服刑者子女面临的社会歧视和生存困境,文章署名却没有了姚书惠,只有吴小力,连同文章一起推出的是那张小如玉被锅炉工猥亵的图片。紧接着,晚报开始举办“关心服刑者子女”大讨论,流浪儿在街头的图片纷纷被热心者提供给报纸,与文章一起刊登在头版。一时间,关心服刑者子女成为凤城人献爱心的主题,捐款捐物者难以计数。也就是这次,这家不吃皇粮的小报发行量突破十万大关。一个月后,吴小力荣升为专题部主任,原来的主任姚书惠递上辞呈。据说辞职的原因是坚决反对吴小力刊登小如玉那张照片,理由是那属于个人隐私,一个记者无权在媒体上透露。
       上任第一天,吴小力带着实习记者小李,去新民路小学采访如玉的班主任,了解如玉重归校园后的情况。在学校门口,她撞见了姚书惠。姚书惠紧拉住小如玉的手站在吴小力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要再在你的文章中看到汪如玉三个字,咱们法庭上见。现在我是她的监护人,我有权利请你们不要再骚扰她。
       拿别人的隐私为自己谋利益,你不觉得有点卑鄙吗?
       你也是做新闻的,就这么理解你的同行吗?没有我那些文章,如玉会得到赞助的学费吗?那几十个服刑者的子女能得到救助吗?他们能从歧视的目光中解脱出来,有一个健康成长的社会环境吗?吴小力冷静地回答,不卑不亢。
       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如玉天天被围攻,是比歧视更加可怕的目光所关注,是小混混们的追逐调戏,是在课堂上被作为反面教材讲述自己的父母,是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尊严。现在连生命安全感都失去了,我若一天不接送,她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你的所谓的社会意义在哪里?你的所谓的健康环境又在哪里?告诉你,就是你那张照片,毁了一个女孩的平静!姚书惠一句接一句,机关枪一般射向吴小力,神情里没有了往日的优雅,全是愤怒,是鄙夷,是吴小力从未见过的陌生。
       这么说我错了?我呼吁全社会对他们关注,为他们献爱心,把他们从垃圾堆前找回来送进福利院和学校是错误的?那么我问你,就这样任他们流落街头,让他们去做文盲,去做小偷,去做流氓,去做乞丐,去被不法分子利用?十多年后他们是什么状态?这是多大的社会隐患!吴小力反驳道,神情比此刻的姚书惠还姚书惠。她始终认为是她的升迁使姚书惠选择了辞职,她们的分道扬镳是因为女人的妒忌心,而不是对文章图片的不同处理。但她不能允许任何人亵渎这个职业。她自认为是一个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深知正义赋予文字后所产生的力量。拿别人的隐私为自己谋利益?扯什么淡!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文人相轻,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嘛!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无话可说。不过我告诉你,捐给如玉的学费我已经如数上交民政局,现在我供养她,她是属于我的,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们不要再骚扰。她又用了“骚扰”!说“你们”时特意扫了小李一眼,鼻子哼一声,拂袖而去。小如玉坐在她自行车后座上,怯生生望了吴小力一眼,迅速扭过脸,双手紧紧抱住姚书惠的腰。
       这么厉害啊,吴老师。她就是咱们报社头号才女姚书惠吧?干吗辞职呀,太可惜了。实习记者小李一脸的惋惜。
       你别惋惜,她现在可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大老板,牛得很呢,不然怎么那么说话?不过我倒羡慕她,起码不用再看总编辑的脸色做事。望着姚书惠的背影,吴小力悻悻地说。
       听说她很有钱,凤城的第一辆宝马车就是她的,怎么骑着自行车接孩子?小李望着人群中姚书惠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自行车,疑惑地问。
       作秀!吴小力也用鼻子哼道。
       5
       姚书惠回来了。她打电话邀请吴小力去她家喝茶。从电话里吴小力感受到昔日好友的急切和真诚,顿觉释然,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呢?时间是最好的融化器,也许,这次帮如玉是使俩人重归旧好的契机。想当初两人曾好得每天黏在一起,一度被同事讥为同志,甚至让各自的丈夫都妒忌。
       姚书惠的新家,吴小力只是从如玉的描述中略知大概,此刻亲眼目睹,仍然出乎意料。书架边写字台上,摆放着各种明清瓷器、古钱币和陶罐,客厅里两把明晚期的太师椅和一张八仙桌,屋角立着一身斑驳的紫檀木花几,阳台上一架明末清初的红木美人榻和脚凳,博古架上满满登登尽是清末民初的名人紫砂壶,硕大的一排青花瓷缸里插着旧字画和各种扇子,墙上挂着刺绣的大红帐子、缎子桌帷,少数民族的刀剑、头饰、靴子、手镯、骨碗,茶几边甚至还堆着数十箱勐海普洱和安化茯砖。整个屋子,臃肿得如同穿羽绒服的孕妇,到处是闪着幽暗之光的物器,空气中飘散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除了没有积存的灰尘,分明是进了一座久不开门的文物仓库,哪里是家?
       你的老玉呢?还不快拿出来让开开眼界,好东西要有人分享才有价值不是!吴小力用轻松的语调,迅速拆掉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屏障,踢掉拖鞋,盘腿坐在茶桌前。吴小力也逛古玩市场,但只收藏文玩,小水盂、小笔筒、小砚台,还有镇纸、印章等,那些小物件摆在书房里,使那套自动化办公设备多了几分厚重感。她没有经济实力,就是玩。花几十元钱买高兴,仅此而已。姚书惠牛多了,老爸随儿子移民澳洲前把老房子给了她,正好城建扩街,改造成一座服装商城,光每年的租金就不下五百万。姚书惠投资古玩收藏,有强大的经济做后盾。但吴小力总觉得她涉猎太广,没有主题。包括服装,巴黎最时尚的款式和中国百年老店的四季服饰在她的三间衣帽间里,也如同那些古玩收藏一般琳琅满目,哪个女人看了也会眼花缭乱自愧莫如。
       就知道你惦记着我的老玉,做梦也在念叨是吧?今天只给你看看“女儿石”就足够了,看多了你心里不平衡,回家跟老公吵架,我可不想让你老公找我算账。姚书惠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绣袋。那一瞬间,吴小力发现她仍是多年前那个与她夜夜以茶相伴,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姚书惠。
       “虞姬”、“大玉儿”、“西施”、“杨玉环”、“媚娘”“王昭君”等,被她命名的一枚枚老玉,从锦囊绣袋里依次而出,真的如同那一个个美人一样,穿过历史的帷幕,袅袅娜娜娉娉婷婷,站在那里向吴小力招手。那青白玉牌,黄自老玉挂件,和田玉人儿,河磨石玉葫芦以及红山老玉珏,色彩沉着,质地坚实,千姿百态,温润可人,让姚书惠这么一叫,似乎有了生命。曾经的喜怒哀乐,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命运,从那些深深浅浅的沁色里,丝丝缕缕隐现出来;在那些看似精心实则无意的雕琢中,摇曳生姿。就连王昭君的那滴思乡泪,杨玉环结束生命的那根白练,也栩栩如生。也只有姚书惠,才有如此心智,如此情趣。吴小力赞叹着,用手轻轻抚摩,感受着姚书惠盘玉的手温,湿润而温暖。体会到姚书惠那一刻的专心专意,顿时有了贴心贴肺的惬意。好东西啊,看一眼也三生有幸!猛抬头,只见姚书惠拿着那个“百年和好”的玉牌,痴痴发呆。
       这个送你了。姚书惠递给吴小力那块玉牌,像是从身上割掉一块肉,牙缝里咝咝冒气。
       谢了啊。吴小力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她知道,两人的恩怨就在这一送一接中冰消雪融。从那年在一个地摊上俩人同时看到被姚书惠手快抢走后,她做梦都在惦记这块玉牌。她并不收藏玉,但她却格外喜欢这块玉牌,浮雕的缠枝百合,图案简洁大方,刀法洗练老到,使一块普通的青白玉牌变得耐人寻味,似乎就是专为她这样性格的女人设计的。你们,还是那样吗?吴小力试探道,姚书惠和丈夫各自的两间卧室,敞开的门把一切都述说得很明白。
       不那样还能哪样?今天不说他。姚书惠也踢了拖鞋,盘腿坐下,开始泡茶。她十指纤纤,动作娴熟流畅,如同高山流水,每次都让吴小力着迷。水汽氤氲,茶香扑鼻,话语知己,恍惚中似又回到从前。
       说吧,什么事,你请我来不会是单为了送我这块老玉吧?把玉套进脖子,小心地塞进衣领贴在心口,顿觉神清气爽。淡绿色的丝绳还是新的,与青白玉牌特别和谐,接茬处编织一个小小的中国结,让吴小力又一阵感动。知我者,姚书惠也。吴小力笑着举起茶
       杯与她碰了一下,直奔主题吧。
       你也把我想得太俗了吧?这玉牌当初应该是你的,现在“完璧归赵”,跟今天的事没有关系。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不然,如玉堕落了,我没法交代。对社会,对素琴。姚书惠放下茶杯,一边拿起那块“虞姬”在手中把玩一边开始述说。那雕成一架瓜藤和青瓜的寿山石,肉红中略带乳白,青瓜上坐一只瓢虫,瓜藤缠绕,瓜叶蓬勃,底部一道鲜红如血的长藤,活脱脱一个拔剑自刎的虞姬。
       我答应过素琴,一定把她女儿教育成才。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如玉,她早绝望了。那年我去探监,她仍在一次次上诉,拒不认罪。是如玉那句“妈妈”,让她开始认罪伏法。就是这句妈妈,让我从上火车教到下火车。开始她怎么也不肯叫,后来我说要送她回福利院,她才害怕了。可见她当年带给孩子的阴影有多大。这几年连连减刑,从死缓到无期到十五年,再熬七年她就自由了,我要让她看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儿。说着,姚书惠把“虞姬”放进绣袋,又拿起那块“西施”。白色的玉牌在手掌中轻轻转动,温润的光泽闪烁在指缝,淡青色的穗子飘拂摆动,真如同西施浣纱,让吴小力看得发呆,根本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如果七年后的如玉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她会怎么看我?社会会怎么看我?你说,会怎么看我?姚书惠站起来,面对吴小力,一句接一句地追问。
       什么怎么看你?跟你有关系吗?吴小力从她手上收回思绪,答非所问。
       如玉堕落了,你怎么看我,这不是我的失败吗,什么叫没关系?她急了,但仍不忘把手中的“西施”放进绣袋,又拿起那块“大玉儿”。
       其实这次大赛,一切全是她自己在运作,坦率地说,按实力也就前五名,可她现场发挥特出色,就拿了第一名。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参赛吧?再说,她是打着你的旗号找的我,事后才告诉我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可是,毕竟拿了冠军,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那顶花冠吗?你知道那些女孩子的父母付出了多大代价吗?现在如玉得到了,多好的契机,如果哪家公司聘用她,不也挺好吗?怎么就扯到堕落。吴小力接着说,我曾答应过你,不再“骚扰”如玉,十二年来我做到了,我没有再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寻找新闻点。包括这次拿奖。一个曾经流浪街头的孤儿成为魅力大使,这是多好的新闻?但我不做不等于别人不做,有许多刚出道的小记者抢着做。我这个副总编辑早就不需要靠这样的新闻为自己树业绩了。说完吴小力才感觉到自己的“副总编辑”怕是刺激了姚书惠,心里涌上一丝愧疚。
       姚书惠却没有感觉,继续盘着玉,继续自己的讲述。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结果是,从头至尾,如玉成了媒体大战的焦点,看看各家报纸上煽情的文字就知道。有些文章甚至不惜笔墨,细细描绘她父亲怎样与情人约会,怎样被女儿领着妻子堵在床上,情人又怎样被小舅子用刀戳死,八岁小女孩怎样落入男人的魔掌被记者救出的细节,够拍一部电视剧了。这旧闻重新炒作的新闻,怎样去评价它的社会意义?姚书惠又激动了,从报纸筐里抽出一张报纸,展在吴小力面前,当年那张如玉坐在锅炉工腿上的照片,与她头戴花冠领奖的照片并列在半个版面上,看得吴小力目瞪口呆。如玉拿冠军,无疑沾了她家历史的光,这一点吴小力不能否认,而追究起来,她是始作俑者。
       我承认这些小报的无聊,我甚至痛恨的程度不亚于你。但这不是我职权范围能制止的。吴小力无奈地说。你也知道,当初刊登这张照片也非我本意,我不能不服从总编的指示。总编也有他的道理,不是这张照片,哪里会有那场市民大讨论?又哪里会引起政府的高度重视?我们毕竟是媒体,说说而已,但后来捐助款项建起新的福利院,让那些孩子们有了家,毕竟是事实,也是我们摇旗呐喊的功劳呀。你说,我们做错了吗?吴小力真诚地解释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们都没有错。我只说如玉,其实这次不参赛,下次她也会以另一种方式与我对着干。我早就意识到了,她成心不想让我安生,从那次老师把她从舞厅押回家我就预料到了。我就想不明白,十二年的心血,刹那间就毁于一旦?当初把她领回家是什么样子,你该清楚吧?连内裤都是我给她洗,脚指甲都是我剪,每晚陪她做作业,我对儿子,也没有这样精心过。稍不留心,那些小混混就上门找她,上高中前每天都是我接送。为了她,我放弃了朋友聚会,晚上不再去健身馆,不是她,怎么就会让那女教练钻了空子,把老公勾到她床上去?你说这如玉怎么就不懂得感恩?就是一块石头,捂了十二年也会有感情。她如果真的堕落,还不如我这些石头呢。你看看这块红山玉珏,还有这件河磨石,当初谁看了都会当破石头扔掉,硬是让我天天盘成这样的宝贝。说着她把那些玉石收进绣袋抱在怀里,委屈得像幼儿园没领到糖的小姑娘。
       吴小力的心突然一阵紧缩,竟然无语。
       你说我图个什么?将来的后果,我都不敢想。一贯坚强的姚书惠竟然语音哽咽,泪光闪闪。
       有那么严重吗?你别神经过敏,不就是跟一位副县长见面吗?听说他还是周教授的学生呢。再说,我发现如玉成熟了。看到姚书惠那么伤心,吴小力早忘了对如玉的承诺,把她的秘密透露出来。
       正是这成熟才可怕啊,你知道什么!姚书惠从手袋里掏出一摞电话清单,刷地拉开,拖在地上竟有三米多长。你看看,这大赛结束才几天,有多少电话找她?哪里只有一个副县长。除去广告公司不算,她已经和四个男人在频频约会,同时约会,你能想到吗?还有,家里电话铃声不断,半夜也有男人找汪如玉女士。我若不拔了电话,你能坐在这安静地喝茶?
       不就是这四个号码出现最多吗,你怎么就断定是四个男人呢?说不定是她的同学。吴小力匆匆扫视一遍,数字密密麻麻,令她眼酸头涨。
       告诉你吴小力,这四个人除了副县长光棍一条,可以预测会跟她谈婚论嫁,其余统统是玩弄。就是谈婚论嫁也早了点吧?她还没毕业呢。
       吴小力仔细地又看了看那几串号码,分析道,我看你纯粹是庸人自扰,这些号码完全可以是招聘联系工作的,如玉一夜之间出名,最有可能的就是想聘用她做广告。这么大的资源没有人用才奇怪,才不正常。
       你是纯情小姑娘啊?一点敏感性都没有,还资深记者呢。若是你女儿这样,你会怎样看?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要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你要和我团结一致,把如玉从堕落的边缘拉回来,让她重新回归以前的生活轨道。她现在和四个男人同时保持联系,也证明她还没有陷进哪一个旋涡,还没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你克格勃啊?告诉你,这可是侵犯别人隐私,是违法的。吴小力把电话号码记录单扔在茶吧上,揶揄道。
       我是别人吗?作为如玉的监护人,总有权利阻止她走斜路吧?方法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目的,目的,对吗?
       6
       这天晚上,如玉溜出女生宿舍,在国际洗浴城找到自己的童年伙伴——父母做生意赔了双双被债主杀死的女孩桂子。在性保健区的一间包房里,她要学
       会怎样靠自己去挣来第一桶金,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和怜悯。
       如玉一直认为姚姨是一种施舍,一种怜悯。而这种施舍和怜悯是有代价的,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是要以“未来”作为回报的。从那天姚姨把她领进家门,第一次为她洗澡,帮她辅导作业,严格按照她的规定生活开始,她就背上了那个包袱。要努力学习,要成才,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绝不能像父母那样成为社会的渣滓。这些话几乎天天响在她耳边,姚姨和老师,以及每一个关心她的人都会这样说,不厌其烦。父母成为她未来之路的参照系,像她毕业考试中的鞍马,永远也跨不过去。那一刻她恨死了父母,恨他们生下她,抛下她。是他们给她本该灿烂的前途蒙上一层洗刷不掉的污渍。是他们使她在如花的童年就开始经历别的女孩不会有的屈辱。是他们使她的自尊被剥得一干二净。她注定要把这个屈辱背负一生,即使让她充满希望的那顶花冠也没有抵消掉那种屈辱。这一点,她从人们的眼睛中,看得再明白不过。
       这些天来,那些街头小报,一次次亮开她的屈辱,就像是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她皮肉上。每抽一次,旧疤未结痂又重新撕开,伤口鲜血淋淋。那种疼痛岂止是皮肉,而是彻骨的,彻肺的。当然,没有媒体,她也不会拿到那顶花冠,有了让许多女孩羡慕的资本。她原本是可以凭着这个资本奔一个灿烂的前程的,可以去拍广告甚至做模特,那是多么自由自在又不费脑子的工作啊。但曾经的过去把那顶花冠撕碎了,使她憧憬的美好毁灭了。她开始恨那些记者,为什么要把多少年前的那张照片重新登上报纸?人们为什么面对如今的她,想的却是当年的小女孩?她上一次广告就等于羞辱自己一次,她在公开场合亮一次相,就等于给人们一次重新用鞭子抽她的机会。她费尽心机弄到的花冠不能发挥作用,成了不能利用的资源,让她甚至恨起了吴小力,当年为什么要拍那张照片?那是她屈辱的证据,确凿的证据,雕刻在小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也抹不去。
       你是魅力青春大使,那么多好职业让你挑,来这里太屈才了,你脑子灌水了啊,是不是想图快乐?桂子嚼着如玉带来的话梅问。
       说不清。我想这里的事最不动脑子,最不费劲。我怕动脑子。从进了姚姨家就开始怕。怕看书做作业,怕吃饭出声,怕坐下叉开双腿,怕说话粗声粗气,怕按照她的要求做每件我不愿做的事。最怕的,是她给我安排的未来。再怕下去就成神经病了。除了这活儿,我还会做什么呢?如玉说。
       你要去歌厅才赚钱呢,你有名气,点你的人准多得打架。一争抢,身价就噌噌地往上蹿,多爽哇。运气好遇上一个大老板,嫁给他一辈子享福。哪怕他包你,也少不了你穿金戴银,你傻不傻!钻在这里,没多大出息的。
       我五音不全,哪里能靠唱歌谋生?我只能钻在这、里,这里多隐蔽,没人知道我是谁。就是知道出去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谁,你得为我保密。我要靠它找一份工作。来,拉钩。
       我说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有那样一个干妈,哪怕一辈子给她当丫头使唤,也心满意足了。人家还给你钱花,供你上学,找工作,你却自甘堕落。我堕落是没办法,你为啥要这样?桂子说着伸出手指。
       你不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桂子教得很精心。那个男人高兴他只掏一份钱,就得到了两个女孩的服务,兴奋来得特别快。预定程序还没做完,就大喊一声蔫在床上。那一刻,如玉看着他扭曲变形的面庞差点呕吐,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谋生手段。她偷偷望着桂子疲惫的双唇,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桂子说得没错,女人走到这条路上,才是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地狱。她才二十岁,青春,绝不能浪费在这里。
       这天晚上,如玉戴着墨镜,被桂子的老板亲自开车送到一个地方。桂子的老板让她称呼客人先生,告诉她不许违背客人的任何意志,不许收取小费,并提前给了如玉一个一千块的大红包。
       幽暗的房间里,先生也戴墨镜,穿宽大而华贵的浴袍,所有的器物都晃人的眼睛,使她摘了墨镜也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孔。先生的态度很温和,有着长者的慈祥和宽容。他很少说话,但如玉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缺乏成熟男人磁性的那种尖细,像是那部电视剧里演大太监李莲英的演员,激动时像瓷片刮过玻璃。但他身体语言绵软,优雅里掩饰着几分无奈,甚至有着父亲般的疼爱,让如玉一时忘记了桂子老板的再三叮嘱。从那个有着各种功能的圆形大浴缸里出来后,如玉找准时机说,我马上就毕业了,您能帮我找个工作吗?
       如玉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当然也无法再见到那位慈祥的先生。桂子说,老板骂我了,说你要是再不懂规矩,就连洗浴城也没有生意给你做了。你怎么得罪客人了?
       如玉摇摇头,她想起那个客人当时的温和和慈祥,想起他当时的慷慨应允,想起他父亲般的疼爱与体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也许,是自己太性急了,她应该给他多做几次后再提要求。像桂子那个固定的小老板,每次都会动员桂子去他的家政公司上班,可桂子不去。桂子在洗浴城一个月就可以挣到家政公司一年的工资。如玉有点后悔,后悔自己的不成熟使一个本该成功的事情,如肥皂泡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几丝隐隐的污渍,留在自己的皮肤上,以及心的深处。
       7
       星期天吴小力请如玉在自己家里喝咖啡。她要从如玉嘴里套出她的真实想法,给姚书惠一个交代。站在阳台上煮着咖啡,看着如玉戴着墨镜进了楼门,听着高跟鞋当当当的响声一路上来,吴小力还没有想好从哪里切入话题。
       一杯咖啡没喝完,根本无需吴小力动心思,如玉就主动打开了话匣子,甚至有点喧宾夺主,滔滔不绝。吴小力第一次发现如玉竟然如此健谈,如此坦率,跟自己和姚书惠相比,那脑子简单多了。是年龄的差异,还是城府的区别?吴小力自省一番,却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按照姚书惠说的去做。毕竟她是如玉的监护人,虽说如玉已超过了十八岁,但她仍是个孩子,在处处充满陷阱的当今社会,自己又何必担此风险呢?
       姚书惠判断得不错,于副县长是想与如玉谈情说爱的,目的直奔婚姻。34岁的男人没结婚肯定有原因,但如玉没有耐心听。她一开始就不想知道他以前那些事。一看到他提起前未婚妻的红杏出墙就义愤填膺,就泪花闪闪,如玉就腻烦。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说要把我带到前未婚妻面前,气气她,看替补她的女孩是多么年轻漂亮。如此胸怀,有什么资格与女人谈婚论嫁?白长了一副时尚男人的皮囊。如玉轻蔑地说。
       男人嘛,受过伤害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吴小力说。
       那次他问我毕业后能不能马上结婚,我就说,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我已经不是处女,你在乎这个吗?他愣了片刻,上下细细打量我,就差让我扒了裤子检查一番。我说,你只看我的眉毛。有过性行为的女孩眉毛是散的。那天我当着他的面,就毫不犹豫地删去他的电话号码,就像我在领奖后迅速删掉那些评委的号码一样果决。
       吴姨你没看见那种滑稽场面,他当时眼睛里什么
       内容都有,就是不再有结婚的意思。他哪里知道,我的眉毛天生就散。再说,我是独身主义者,只不过是想让他安排一个工作。可我看透了,他恐怕没有这个能力。还说什么现在时髦全职太太。说结婚后让我专门学习烹饪和礼仪,说要请他的上司和朋友来家里做客,说要把我培养成他的贤内助。拜拜,让他爱他的处女去吧,本姑娘不奉陪。吴姨有冰块吗?给我加一点,泻火!
       看着如玉的状态,吴小力斟酌再三说,你还是有眼光的,这个人确实不值得去费工夫,后患无穷。但我不赞同你的独身主义,也许吴姨落伍了。你把不结婚挂在嘴上,是因为你年轻,以后的日子长得看不到头。到你玩够了,累了,想结婚也找不到合适的。吴姨是过来人,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现在的社会是男人吃香,哪怕七十岁老头,权、钱任有一样,都想找未婚姑娘。你没听一个科长,妻子得绝症还躺在医院,就有女人排队上门推销自己,听得人寒心。还有,你姚姨不就是例子吗?分居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离?不就是需要个家吗?女人的事业再辉煌,家也是最后的归宿。
       我可不欣赏姚姨的做法,十多年不让卫叔上她的床,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人家是人,正常的男人。不出去找女人才不正常。
       他们有他们的特殊情况,你还小不懂。吴小力没法给如玉解释。
       不就是卫叔有过小情人吗?现在这样的事情多了,为了保全所谓的婚姻,哪个老婆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再说,她不也守活寡吗?这样的婚姻还有维持的意义吗!吴小力被噎住了,一时竟忘了谈话的目的。
       这哪里是一个未婚小姑娘说的话?
       8
       吴小力坐在书桌前,对着那张十二年前抢拍的照片出神。小如玉的那双眼睛,惊恐、无助、冷漠、嘲讽、玩世不恭,在她眼前轮番出现,变幻无穷。只有那个锅炉工乌黑的手臂,伸在她的档间,那淫亵的面孔,仍然清晰如初。她下床找出1994年的日记本,翻到与如玉有关的部分,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1994年3月2日 阴
       今天评报,小李说,姚书惠天天等在学校门口,根本没法接触如玉。班主任说她学习有进步,但仍然属于差等生,主要是底子不好。老师的办法就是每次班会上讲她父母的事,希望能够激励她,使她知耻而后勇。新的家庭环境肯定会使她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姚书惠功德无量。小李的稿子得到表扬,总编说她去监狱采访那段尤其精彩:女监的服刑人员为什么因家庭暴力导致犯罪的多,而家庭暴力的根源大多是婚外恋。
       3月5日 风
       小李给主编和我汇报。说,我和班主任说好,上体育课时把如玉叫出操场。如玉什么也不说,问急了,就说,姚姨说不准说。我问,不准给谁说。她说,老师,记者。我问,不准说什么?她说,家里的事。我问,那咱就不说家里的事,说学校好吗?你放学和同学玩吗?她说,姚姨只准和几个学习好的同学玩,不准和男同学玩。我问,在哪里玩,学校还是家里?她说,不是,是姚姨公司的一间图书室。我问,图书室能玩什么呢?她不吭声。我又问,是看书吧?她点点头。小李说,这稿子怎么写你们说?主编看看我,犹豫片刻说,就写老师怎么关心如玉,如玉在社会的关怀下一天天进步。千万别照实写,咱们可惹不起那个姚书惠。
       3月8日 小雨
       万人大秧歌结束后,去宾馆参加妇联维权部举办的研讨会,小李详细讲述女监采访过程,她的纪实文学《揭开女监的秘密》列入出版计划,一个月后可望上市,此书竟然在全国书市征订数万册,真邪门。怪不得小李曾问我她能否采用我当年稿子里的部分内容,我没考虑就答应了,现在后悔莫及。
       4月15日 大雨
       奇怪,春雨贵似油,竟然有大雨,有霹雳炸雷。姚书惠像落汤鸡,水流顺着裤腿迅速把编辑部门口脚垫弄湿。她脸惨白,眼睛圆瞪,那副凶相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手里拿着小李那本书,掀开的一页里如玉坐在锅炉工腿上那副照片赫然醒目。八岁的如玉眼睛里的惊恐又一次撞入我眼中,让我浑身一震。小李呢?还有你,你们只想着报纸发行量,想着做书名利双收,想着轰动效应,把人家的隐私当资源卖。想没想过对一个女孩的伤害?谁给你们的权利?如果这事发生在你们的女儿身上,你们还会这样做吗?姚书惠吼叫的声音把全楼的人都弄来看热闹。她更年期啊?简直泼妇嘛。主编不知躲哪儿了,始终没见他出来。
       4月21日 晴
       小李请我做美容,赔罪。我消不了气。祸是她那本书惹出来的嘛,凭什么让姚书惠收拾我?我再没有报道过如玉家的事,我说到做到。小李竟然花言巧语,吴老师别生气啊,登照片的事我也不知道哇,完全是书商搞的鬼嘛,他们说这张照片就是一个卖点,多征订几万册呢。版税分你一半好了。我才不信她的鬼话,她们几个躲在厕所里说我和姚书惠是为争情人反目为仇,以为我没听见?什么素质!拿那一半版税我恶心!
       5月16日 晴
       姚书惠真是大手笔哇,竟然出钱全部买断那本书,包括版权。就是不想让如玉家的隐私流传。小李一夜之间暴富啊。可是,地摊上的盗版本层出不穷。今天买了明天有,姚书惠能买得完吗?难怪她冲我发火。如果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那我当初绝不会把照片公开。就是总编再批评也不屈服。这个小李,可把我害苦了,梦里都是姚书惠恶狠狠的面孔。先生说,至于吗?庸人自扰之。看看现在社会,谁不这样?拿老爸老妈的隐私卖钱的也大有人在,何况又不是亲生女儿!
       8月29日 多云
       小李说她看到姚书惠丈夫天天早上练太极拳,那个女教练,总是手把手教他。还说在灯光舞场也看到他们搂在一起。应该有人提醒一下姚书惠,小心第三者。不就在文化馆编《凤城文化》嘛,不就是相貌儒雅么,如此胆小的男人也会招女人啊。我也得提高警惕才是。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透给姚书惠,先生说你吃饱了撑的啊?手把手教打拳,搂着跳舞就有事啊?又没有在床上抓住。什么话?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我怀疑地望着先生,他竟然说,你别没事找事啊,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啦?我又噎住了。
       9月24日 多云
       先生出差,中秋节看不到月亮,尽是扫兴的事。最倒霉的是姚书惠的电话,臭骂我一通,说我是罪魁祸首。说几个小流氓天天放学堵在小巷里调戏如玉。说我把锅炉工猥亵如玉的照片登上报纸是这一切的根源,说古玩市场已经好久不去了,一块羊脂玉佩被别人抢走了。她喋喋不休,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好在女儿电话及时,使我心情大转,不然,又是一夜无眠。有人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准确极了。姚书惠远在外地的儿子大概不会如此细心吧?
       9月30日 大风
       小李告诉我,姚书惠丈夫被姚书惠撵出卧室,睡在客厅沙发上。她说她听健身馆的人议论后专门上门打探,理由是山东的一位古玩商人来凤城,有一块真正的龙凤羊脂玉佩想出手,皇上遗落在民间的。姚书惠果然上当开了门,她丈夫还蜷缩在沙发上呢。这小李当记者可惜了,她应该去当私人侦探。听说现在
       私人侦探价码高得离奇,替富婆去盯丈夫梢,打探官员的秘密,一个月一万块呢。我得留点神,说不定哪天我的主任位置就会被她抢了去。
       10月1日 大风
       有人说姚书惠是自找苦吃,花钱买罪受。钱多得没处花捐出来不就行了,许多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哪里有如今这些麻烦。我有点同情她,一件简单的事让她复杂化了。教育子女的事多难啊,麻烦不说,责任重大啊。自己的孩子是另一回事。这没有血缘关系,多少人眼睛盯着你,好了说你是沽名钓誉,不好了骂声一片。就像后妈难做,何苦呢?我想不明白,姚书惠如此聪明的人,却怎么做了一件蠢事。
       12月30日 雪
       在商场给先生买裤子遇见姚书惠领着如玉选衣服,她扭头对着柜台,装作没看见我。如玉望望我,没敢吱声。两个服务员议论,这女人厉害,就是不让女儿买自己喜欢的牛仔服,选的什么呀,你看留的那发型,早过时了。那小姑娘多可怜,摊上这样的妈够烦人的。
       1995年1月5日 多云
       快过年了,电视里尽是官员慰问的新闻。妇联主任去慰问服刑者子女,很多孩子逃学找不到,看来仍是个社会问题。只听到汪如玉的名字,却没有关于她的画面,听说姚书惠让妇联吃了闭门羹。也只有姚书惠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1月28日 晴
       今天放假,小李告诉我,姚书惠领着如玉去海南过年了。她可真有钱,想做的事就能做得到。小李说,如玉并不高兴,她本来想和同学去郊游爬山的,让姚姨给搅黄了,因为有三个男生一起,因为还要在山上的庙里住一宿。你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采取这样的方法?我不想听她说,怎么如此下作,总去打听别人隐私。但我真的为姚书惠担忧,她应该给如玉一个空间,让她学会判断,学会管理自己。就是自己亲生孩子,也不应该如此包办。
       2月26日 阴
       又快到“三八”了,突然莫名地恐惧。不知今年妇联又会有什么新花样,但愿别再拿如玉说事。我已经让姚书惠折腾怕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现在特别希望人们忘了这件事。
       3月8日 晴
       我躲在咖啡馆,不想见任何人。我知道广场上正在扭万人大秧歌。我知道有一个研讨会在等我。我还知道,有电视台记者堵在家门口,想让我上他们的《人生》栏目,对自己的记者生涯做个回顾。我什么都不想说。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那张该死的照片惹的祸?你不想承认是吧?你不敢正视自己的过失是吧?这些话天天响在耳边,不知是姚书惠在质问我,还是我在质问自己?……
       彻夜无眠。
       9
       接到姚书惠电话时已是凌晨六点钟,吴小力匆匆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凤凰山庄。这个依山而建的别墅小区,据说住户全是凤城经济界的新贵。中国传统四合院的建筑风格,里面的装备却极尽奢华时尚。只那青藤缠绕的绿色围墙上到处闪烁的红外线监控系统,就闪烁出一种神秘与贵族气派。
       司机把她放在专用道口说,大姐对不起,我们的车子不能进去,要罚款的。
       吴小力赖着不下来,你别忽悠我,里面的住户都不坐出租车吗?这么远怎么走。
       司机笑笑,大姐急糊涂了,能住那里的人谁没有几辆车!没听说吗?坐在这条山庄专用车道口,就能看一场世界最顶级的车展。
       林荫深处,凌檐翘角的仿古大门终于出现在吴小力面前。姚书惠的白色宝马静静地泊在路边,车里空无一人。直觉告诉她,姚书惠出事了。
       那两位保安把她的记者证翻来覆去检查几遍,又打电话核实后才放她进去。姚书惠坐在保卫室的椅子上,眼圈发黑,脸色发青,神情复杂,沉默如一尊泥塑。吴小力按保安要求签了字,把姚书惠扶上车,自己坐上驾驶座。
       停车!车子驶到小区专用道口时,姚书惠喊道。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样做的结果是适得其反。吴小力生气了,并加快速度。
       你不停我就跳下去!说着姚书惠已推开车门。
       你疯了?吴小力踩下刹车,伸过手去关好车门锁了,把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你还要等,你怎么就知道她在里面?
       昨晚我在学校门口看见她上了那个姓胡的车子,本想拦住她,迟了一步。后来,他们就进了小区,可保安不让我进去。我说我是胡老板的客户,来找他谈购房的事,他们让我去销售部,还不许我在门口等。我说我女儿坐在胡老板的车上,我要找我女儿。他们说那就更不能放你进去,我们要为住户负责。我问他们要胡老板的电话,他们说没有提供电话的义务。他们还挖苦我,说你不是买房吗怎么又成了找女儿了?冲你这撒谎就不许你进去。后来就吵起来。后来,你都看到了。
       咱们等在这里不是办法,你知道他们的车子什么时候出来?再说,就是出来你也不可能拦车,那太危险。咱们先回去再想别的辙?吴小力委婉地说,她知道此刻姚书惠最怕刺激。
       我不走,拦不住我也要亲眼证实她的背叛。她用了“背叛”这个词,突然让吴小力想起当年对自己用的“骚扰”那两个字。姚书惠靠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区出口道路。吴小力没辙了,也把目光盯住那条回城的必经之路,心想,两个中年女人盯小姑娘梢,连自己都觉得神经不正常。等待的过程中,在姚书惠断断续续的讲述里,吴小力得知她已经接连三天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而且找班主任质问学校管理上的疏漏。吴小力心里咯噔一下,她真想告诉姚书惠,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星期六下午,如玉自己回家了,吴小力已经在姚书惠家陪了她三天。这三天,让吴小力后来忆起,真是苦不堪言,一言难尽。
       如玉一声不吭,端坐在沙发上,低头垂着眼皮,但吴小力能从她睫毛的眨动中感受到她无声地反抗。她始终不肯说她跟那个男人去干什么。无论怎样也守口如瓶。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二十岁了,我有与人交往的自由,她就说这一句话。
       姚书惠愤怒了,有点歇斯底里。好,那么我是什么?当初把你从垃圾堆前捡回家,你是什么样子,忘记了?那么多流浪儿我为什么不捡别人单捡你,你想过没有?好,那时你才八岁,忘了我不怪你,后来的事你不会忘记吧?姚书惠开始滔滔不绝,从把如玉接回家开始说起,说到去监狱,说到她不负责任的父亲,说到她每天要面对那些小流氓的偷袭,说到十二年来她付出的辛苦,甚至毫不顾忌地说到自己丈夫的背叛。那字字血声声泪的声讨岂止只对如玉,而是让吴小力浑身发烧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地开始反省。她问自己,如果当初不拍那张照片,不写那些文字,没有人们的关注,如玉会是怎样的一个如玉?也许,如玉会继续流浪,像街头那些拉客女孩一样,或者像福利院那些孩子,上学,进福利厂做工。但绝不会被姚书惠接回家,在一个优越的环境中长到今天。
       可现在,事与愿违,如玉不但没有成才,而且对姚书惠的做法极其反感,甚至有彻底叛逆的意思。如果如玉真的堕落,不说无法面对如玉的母亲,无法面对社会,首先姚书惠就无法面对自己。作为一个名人,她首先要的是面子,可如玉会使她面子丢尽。
       吴小力此刻才意识到,那顶魅力青春大使的花冠
       可以使如玉一夜之间出名,成为公众人物,也完全能够使她一夜之间名誉扫地,沦落为街头卖笑女的下场。这就是现代媒体会带来的两个极端效应。如玉如果不当魅力青春大使,也许不会有这么多的男人找她,也许她会按照姚书惠的安排去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去在那些柜子和书本之间默默度过自己的青春。然后,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像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渐渐老去。可如玉不会这样,即使没当魅力大使也不甘这样。如玉就是如玉,不是其他女孩,她的心到底有多大,吴小力猜不透,抚养她十二年朝夕相处的姚书惠恐怕也猜不透。
       如玉继续以沉默表达她的反抗。吴小力第一次发现这小姑娘性格中的另一面。她想,是八岁前就有的,还是在姚书惠身边的十二年形成的?姚书惠似乎感觉不到如玉的反抗,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如玉的感觉。她只是在述说。在宣泄。在教育。在苦口婆心。在表达自己的感受。在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一个女孩。那一刹那,吴小力突然想,姚书惠有没有意识到,也许正是她十二年的教育,造就了今天的如玉?
       姚书惠述说中,仍然没有忘记那些老玉,吴小力尽管已经经历过那种场面,仍然有点不自在。这个爱玉如命的姚书惠,无论是坐在如玉身边的沙发上,还是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她都会从那个锦囊绣袋里拿出一块玉在手中把玩。纤纤十指轻抚,红的褐的黑的,丝带从指缝中垂下来,随着身体的走动摇摆飘拂,像壁画中的仙女。那是吴小力已经见识过的女儿石,但她看不清到底是“大玉儿”还是“虞姬”或者“武则天”。反正那些美人儿已凝固成一个绝美的姿态,任凭眼前这个女人以肉体滋养浸润。此刻的姚书惠,双眉微颦,凤眼轻阖,细长的脖颈支撑着那张瘦削的脸颊,高绾在脑后的发髻纹丝不乱。腰背挺直,步态从容而优雅,神情专注而执著,让人一度怀疑,那些无限重复的词语会是她的口腔里发出。那忽高忽低的声调,会出自她的喉咙。像决堤的洪水,有着泥沙俱下的冲击力。吴小力惊讶她一心多用的状态,或者说是她的镇静。述说并没有影响她盘玉的专注,情绪也丝毫未紊乱她手转动的速度,那些精致的物件在掌中忽而隐没,忽而闪过,仿佛原本就是她的一根手指,与她贴心贴肺的知己。渐渐,她的神情转入痴迷,忧伤,仿佛客厅里没有她的朋友和如玉,只有那些玉。又似乎那些话语原本就是录音带,只需轻轻一按,就会流畅地回响。细细想来,如玉十二年里,每天晚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看着她玩玉,听着她唠叨,按照她的既定方针做事,日复一日,那是怎样一种情景?吴小力突然不寒而栗。
       这块玉你戴上最合适,姚姨送你的毕业礼物。看,丝绳都为你结好了。姚书惠变戏法般拿出一个玉葫芦站在如玉面前,讨好地说。黑色的丝绳挂在如玉白皙的脖颈上,会使她妩媚中增添几分高贵。可吴小力瞥一眼如玉,竟然发现一丝不屑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真的不知道那玉葫芦的价值吗?如果没有若隐若现的那道暗绺,价值连城,那可是一块羊脂玉啊。为了如玉,姚书惠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谢谢姚姨,我不喜欢玉。您还是收着自己玩吧。这是如玉留给姚书惠最后的声音。
       10
       吴小力发现,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网上的帖子铺天盖地,全是关于“魅力青春大使”大赛的,甚至可以说全是针对如玉的。有说她给评委送了礼,有说她在洗浴城做按摩女,有说她频频跟多个男子约会,说得最多的还是她家的历史。说如玉八岁就和一个锅炉工乱搞男女关系,这样一个不洁的女孩儿做魅力青春大使,有违大赛的初衷,会玷污了所有的参赛者。说她领着自己的母亲和舅舅去捉父亲的奸,把舅舅送上断头台,把母亲送进监狱的高墙,这样没有爱心的女孩怎么能承担起魅力青春大使的荣誉称号。说吴小力为如玉开后门,是为自己做后续新闻,想夺报社总编辑的位子。说姚书惠想靠养女的成名给自己的文化公司增加无形资产。还说姚书惠和丈夫分居是因为丈夫非礼了养女。又说姚书惠是拿养女做交换,致使丈夫同意维持现状不离婚。那张十二年前的照片在网上赫然醒目,八岁小姑娘惊恐的目光如一支箭,又一次射中吴小力的心脏,令她疼痛难忍。她似乎看到那目光中透出的不再是惊恐,不再是无助,而是质问,是疑惑,是对整个社会的不信任。尤其是如玉大赛时着泳装、最后戴花冠的照片,甚至截取了大腿和胸部部分,嘴唇部分,特意放大,不堪目睹,看得吴小力心惊肉跳。
       可谁也无能为力。去起诉寻求法律帮助吗?可那样只会造成对如玉更大的伤害,对簿公堂的结果是使如玉又一次亮相于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暴露无遗,其后果可想而知。吴小力能做的,就是不去上网,不去看那些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的文字,不去让那些淫秽下作的声音污染自己的器官。可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谁能阻挡别人的眼睛和耳朵,谁能去纠正别人的舌头,又有谁能改变别人的观点?网络不是报纸,有总编辑的思想,有记者的正义,有主管上级的规则。哪怕是一张生活小报,也有起码的职业道德。但网络不是,没有人能主宰它,限制它,规范它,它的力量大无边。吴小力是做新闻的,如今却被最时尚的新闻形式所主宰,不敢上街不想开会不能到公众场合中去,甚至不愿意去买菜。她怕别人好心或者恶意的询问,她无法回答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她更不想让自己陷入有生以来最尴尬的境地。她的手机里天天有无数的短信进来,质问她谴责她咒骂她,可她不敢也不能去回复对方,为自己正名或解释。她座机的铃声不断响起,她的电子信箱里邮件爆满,她知道,一旦拿起电话,自己就会被卷进去,那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旋涡。不用问,也知道姚书惠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吴小力掐掉电话关闭手机,躲进卧室,对连续不断的门铃声置之不理。只有时间能让这一切恢复正常。她甚至期盼小城能在一夜之间有奇闻发生,一件迷雾重重的凶杀案,公安干警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胜利归来,或者,一位官高位显的人物被纪检部门双规,那样就会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迅速忘记跟“吴小力”这三个字有关的一切绯闻。
       如玉来了,什么都无法阻挡她,她跟在修下水道的工人后面进了吴小力家。吴小力家的卫生间已经三天不通,臭气弥漫在屋子里。她坐在沙发上时,吴小力突然特别的后悔,看着眼前的女孩想,她怎么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劫,躲也躲不过?
       两人默然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窗外传来市声的喧嚣,使屋子里更加寂静压抑。对不起吴姨,是我给您惹麻烦了。如玉的声音嘶哑,嘴唇干裂,眼泡红肿,眼圈发黑,皮肤黯淡无光,神情疲惫不堪,甚至憔悴。那个光彩照人的如玉消失了,好像一朵玫瑰,刚刚开放就遭到一场暴雨肆虐,落红满地,谁看了都会倍生怜意。
       不怪你,也许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如果十二年前我不拍那张照片,或者说,不把照片公布于媒体,就不会有这许多的麻烦。拿到这顶花冠,你可以去拍广告做模特去干你想干的事情,你本应有一个灿烂的前程的。可这一切,都出人意料。吴小力终于真诚地把藏在心底很久的话说出来,神情里满是歉意。
       您没有错吴姨。没有您当初的照片和文章,我现
       在也许是第二个桂子,在洗浴城用自己的嘴唇为那些男人带来快乐,那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就这点我永远感激您。再说,没有您我也拿不到这顶花冠。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忘不了过去,总是要把那些事拿出来说事?他们难道不知道我那时才八岁吗,我要是知道父亲在干什么,知道母亲和舅舅会杀人,买一麻袋奶糖给我我也不会领他们去堵那个门。还有,就算那个男人强奸了我,我有什么错?何况他只是抱了我摸了我?不是您和姚姨及时出现,也许他会强奸我,那我这辈子还会有活路吗?
       吴小力一下子轻松起来。看来你比吴姨坚强得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吴姨会帮你的,尽我最大努力。无形之中,吴小力已站在了如玉的立场上,尽管她明白这与姚书惠的嘱托背道而驰。可她真的想帮如玉,帮她躲过这场风波,躲过人们的言语中伤,起码不要让她的毕业受影响,至于工作,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她希望自己的帮助能稍稍减轻自己良心的谴责,能挽回对这个女孩的伤害,能使自己日后有一个平静而无悔的心境。可如玉的话彻底打碎了她的想法,吴小力在日后不止一次地忏悔:有些错误是永远也不能犯的,因为它永远也不给你改正的机会。
       我跟顺风房产公司胡老板签了一年合同,他给我一套凤凰山庄的别墅,我给他当一年情人。一年后别墅归我,他走人,我们两清。如玉说这些话时冷静而沉着,好像在说买一件衣服不合适又扔掉似的。
       那一年后怎么办?吴小力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小心翼翼地问。
       我跟画家签了三年合同,我当人体模特,他画我的作品归我卖,一年后开始执行这份合同。吴姨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我不想要婚姻,父母的婚姻,姚姨的婚姻让我看透了婚姻。我也不想一辈子给男人当情人,情人当久了不就是一个没有法律认可的婚姻吗?被男人扔掉是早晚的事。我更不想谈恋爱,现在哪里还能找到真正的爱人?何况我这样的女孩!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只出卖一年自己,那栋别墅卖的钱足够我去南方开一个小小的画店。至于以后,我还没想好,也许我会继续当模特开画店,也许我会浪迹天涯,但我绝不会去做图书管理员。
       你不觉得这代价太大了吗?给别人当一年情人会毁了你一生的,你还年轻,这样的人生开头是否太轻率了?咱们商量商量,看还有没有更好的路可选择好吗?吴小力竭力放下长辈的架子,尽量用平和的口气与如玉对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用姚书惠的方式去阻止她,那样会适得其反,结果是把如玉更快地推向她不想看到的境地。
       当情人怎么了?现在有几个人没有情人!我是处女,是魅力青春大使,他拿一套别墅来换并不吃亏。至于我,权当结一次婚又离了。我们两相情愿。本来我没有打算这样,我以为会凭这顶花冠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工作。可我错了,没有谁能真正帮我。如今我已经别无选择。学校把我开除了,就差一个月拿毕业证了,可他们就这么无情。
       为什么,开除的理由是什么?
       有人偷拍了我在洗浴城咖啡座的照片交给学校,还有我与男人约会的照片。
       谁干的?怎么如此卑鄙!吴小力惊讶又气愤。
       还能是谁?肯定是那些没有拿到第一名的,不服气,嫉妒。吴姨您知道校长怎么训我吗?你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遗传,是家教不严,你们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那个养母还找到学校,跟我们大吵大闹,说我们管理有问题,要与学校对簿公堂,那就先请你回家接受教育去吧。我们学校没有这个能力改变一个人的遗传基因。您说姚姨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难道不清楚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吗?我甚至不敢去宿舍拿东西,同学们冲我吐唾沫,骂我妓女。邻居们指指点点,说我没良心。我就像一个被丢弃在路边的破罐子,谁都想踢一脚。起初想聘用我的公司也纷纷解约,就连生态园也把我的照片撤了,学校这么做就像雪上加霜。如玉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吴小力递过纸巾盒抽一张给她,她捂住眼睛随即号啕大哭。
       你别急,我去托周教授找找校长,看能否有挽回的余地。最起码把毕业证拿到手,将来找工作离不了。等她止住哭声平静下来,吴小力说。
       用不着了,吴姨,我找过周教授,校长不也是他的学生吗,可这一切都没有用,周教授根本就没让我进家门,仿佛我是一个骗子,当初可是他鼎力相助才拿到冠军的啊。我想过了,一个体育专科毕业证对我没什么用。我说过,拿未来做回报这个代价太大,一个人有几个未来?现在我要先挣钱,挣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偿还姚姨为我的付出,我会用超出几倍的钱来偿还她为我所做的一切,不然,我以后会活得不快乐。一辈子都不快乐。
       可是,你姚姨的心姚姨的爱你拿什么来还?她为你剪指甲洗内裤,接你上学回家,为你辅导作业,带你去看妈妈,彻夜守在你病床前,培养你教育你,你拿什么还?这份比妈妈还妈妈的情意,拿再多的钱能偿还得了吗?吴小力有点激动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有,为了你,自己的丈夫都跑到别的女人床上去了,家庭破裂,这是多大的代价,你偿还得了吗?
       吴姨您错了,正是卫叔有了情人,姚姨才接我回家。说到底,她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不是我,她们这些有钱人,高尚的精神在哪里体现?是我,给了她做善事的载体。是我,给了她出名的机会。是我,给她的文化公司带来无形资产。是我,使她的那些钱收到了最大的社会效益。是我,抚慰了她一个怨妇寂寞的夜晚。是我,弥补了她没有女儿的缺憾。是我……
       “啪”的一声,吴小力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挥出去,如玉的脸颊上顿时有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她的目光中先是惊愕,继而委屈,泪水盈盈,忽然扭头。再转过时已无泪光,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沉静。吴姨,咱们清了,两不欠了。这是买小灵通借您的五百块钱,谢谢您当初的慷慨。她把钱从包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动作从容而坦然。
       我走了,希望您为我保密,吴姨,在我妈妈出狱之前,我把您看做唯一可信赖的人。我还想说,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宁可去福利院,因为在那里,起码我还有自由。我是人,不是一块石头,可以让姚书惠任意揉搓。说完,她拉开门走出去。听着她皮鞋当当的声音在楼梯上渐渐轻了,远了,吴小力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揉搓”两个字,像那记耳光,久久响在耳边,挥之不去。
       她举着手,呆呆地看着刚施过暴虐的五个手指,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失去控制,挥在一个女孩子娇嫩的脸颊上。那种痛,丝丝缕缕涌上心头,漫延开来,顺着血管,直抵神经末梢。
       11
       如玉失踪了。姚书惠在电话里对吴小力说,声音充满无奈。
       其实吴小力知道她并未离开凤城,因为她看到那个房地产商胡老板仍然出入高档酒店,高尔夫球场,以及电视屏幕上。可如玉却再也没有撞入她的视线。她想如玉真的被关进了笼子,自愿地做着一只金丝雀,履行着对那个男人的承诺,等待着一年期满的自由,然后去履行第二个合同?她无法想象如玉的生活和状态,无法想象那种交换的男女关系,无法体会那种人生滋味。她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坐在书桌前,翻
       开那本日记,对着那张照片,一次次反省自己。可她没有对姚书惠透露半点消息。她跟着姚书惠,隔三差五在凤凰山庄的路口守候。在各大酒店的大堂里盯着电梯口。在咖啡馆、茶吧、健身房、游泳池、美容院、舞厅、高尔夫球场,盯着一个个年轻女孩的面孔。到如玉所有的同学家去询问。在商场的如潮人流里去寻找。然后,坐在姚书惠的家里,听姚书惠讲述如玉的成长过程。吴小力不但忍受着独守一个秘密的痛苦和煎熬,忍受着来自世人的嘲讽和曲解,还要忍受来自好朋友姚书惠的一次次抱怨和“骚扰”。她认为这是生活对她的惩罚。无论怎样,这一次她要坚守对如玉的承诺,这是她做人的底线。
       没有一年,姚书惠变了。她不再在古玩市场上溜达,渴望捡漏儿。她的那些女儿石藏在绣袋里,似乎忘记了一般。她把文化公司盘给别人,不再抛头露面。她拒绝朋友聚会,哪怕两个人的范围。她偶尔会打电话给吴小力,告诉她她在植物园看见如玉的背影了,可追上去不是。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太像如玉了,连穿的袜子都像我买的那种纯棉线袜。可不是,我只能给人家道歉。我还听见她对男朋友说“神经病”,哪怕说我疯子呢,只要能找到她,我一定能感化她,使她回到正道上来。我想她离开我一定会后悔的,没有人会像我那样关心她爱护她。她只是一时犯糊涂,我得给她台阶让她回来,就是她妈妈回来,也给不了她这样优裕的生活环境啊。姚书惠的执著让吴小力动摇了,差一点告诉她如玉的真实情况,可她不能。她想起那天如玉回家后,姚书惠与她像审问一个犯人。想起姚书惠一边把玩手中的女儿石,一边滔滔不绝。想起她将要安排如玉的职业、对象,结婚,生子,以及将来她母亲出狱后的一切。想到她要把如玉塑造成她想要的如玉,想到如玉临走前说的“揉搓”那个词,吴小力就不寒而栗,把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只要不说穿,姚书惠就还存有一个希望,一个永远不醒的梦,一个没有止境的追求,那是一个让她的心能够安慰安宁安静的栖息地,有阳光、鲜花和草地,清澈的溪水,有如天籁般的旋律在流淌,荡漾……
       吴小力有了一个习惯,每逢出差,总要去逛画店,目光在那些人体画上停留。她总忍不住猜想,如玉此刻是在海边的沙滩上,还是在葱郁的椰林里?或者……
       责任编辑 赵兰振
       题 字 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