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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三宅记
作者:彭 程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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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着窗子外面几米开外的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仲秋时节,树叶已经变成金黄色。叶片的正面和背面,有着光泽色调的细微不同,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偶尔掠过一阵小风,树叶抖动起来,发出牢率的声音。这棵树不是在公园深处,而是在小区内的一条窄小的马路旁。很安静,偶尔才会有一辆汽车驶过,更多的声音来自自行车,以及行人。
       这个场景,我可以安静地望上半天。那时候,我正迷恋俄罗斯文学和艺术,醉心于帕鸟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和列维坦、希什金们的油画,并让自己效仿他们的目光,观察和欣赏美的事物。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生活节奏上。还更多地保留了八十年代的余韵,仿佛一个乐句的自然的过渡。静谧,舒缓.那时更容易体验到,不像今天,已经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品。
       那时已经告别集体宿舍,步入两个人的天地,日子平静而悠闲。住处紧邻车公庄大街,一条绿化很好的老街,行道树,草地,错落有致。春末,街两边的泡桐树开花了,淡紫色的大朵花瓣分外美丽,有一种浓郁繁复的美。漫长的夏天,树荫浓重,将市声过滤得稀薄。晚饭后是例常的散步,一直向东走到二环路旁再折回。当时这条路上只有一条公交线,隔一段不短的时间,悄无声患地开来一辆车。和今天人潮车流熙熙攘攘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如今红火异常的官园小商品批发市场所在地,当年还是一家印刷厂僻静的院子。
       当时的不少活动,今天想来只觉得奢侈。两个人骑车,去八一湖游泳。去什刹海看荷花,去天安门广场东边某个部委礼堂看一场内部电影。有时,身边走过某个姣好面容的姑娘,不由得多看两眼,就会惹得身边人多说两句。晚饭后到就寝前,感到是颇长的一段时间,基本上都给了电视机,给了《渴望》和《编辑部的故事》等等。经常会为对某个人物的不同评价而争执,有时甚至会争吵起来,一两天的时间互相不理睬,过后又觉得好笑,犯不上,就有人主动示好,当然,基本上是男方。
       单身时的散漫或者浪漫,还受着惯性的驱动,未能完全被婚姻生活改变。周末,依然要独自骑车去逛旧书店,一个延续多年的爱好了。路线是设定好了的。早饭后出去,半天下来,能走上几家店,每次收获多少不一。回来时,多是沿着什刹海后海边的小路,穿行大半个湖区。夏天。荷叶连绵,蝉声聒噪,拂过水面的风夹带了些许腥味。秋日,一片黄叶悠悠飘下来,在脸上蹭一下,落到柏油路面上,又滑到旁边。和它相应和的,是自行车轮胎碾地的沙沙声。整个后海一带,依然保持了空旷疏朗的野趣,酒吧鳞次栉比排列的场景,还是后来的事情。读一本书入迷了,不想睡觉,便坐到厨房里,一口气读到天亮。兴之所至,时常会泛起一些念头,如打算出国去看看,为此学了几个月的外语,后来不了了之。还到南方某个特区城市,在一家新创办的报纸干了几个月,也回来了。
       孩子的到来,将这一切都改变了。
       初夏的夜晚。先是在人民医院北门外的小马路上,后来又在产房外边的楼道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抽光了一包红梅牌香烟。等到手术室的一扇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位护士探出头来,报告孩子平安降生,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悬着的心落了地,骑车回家,一觉睡到大亮。当时住的是岳父母家提供的一间房子,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经过时,好像房间已经熄灯,就没有上去告诉。第二天才知道,他们一夜没有合眼——这本来应该想到的——第二天拂晓就匆匆赶到医院了。问清女儿的病房号,老两口进去见了女儿一面,知道女儿也生了个女孩,连说好好好,岳父更是高兴得直拍手。同一病房里还有几个产妇,不方便多待,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妻子出院回家后讲,同病房的一个产妇,也生了个女儿,一心想抱孙子的婆婆掩饰不住失望的表情,媳妇感到委屈,偷偷抹了半天泪。见了岳父母的举动,仿佛有人撑腰,等婆婆第二次来看望时,媳妇说话的口吻陡然硬气了不少.说生女孩儿有什么不好,你瞧人家三床也生了女孩儿,姥爷姥姥高兴得直拍巴掌!儿子也在旁边顺着说,婆婆只好小心地赔着笑脸。
       那时候妻子的姥姥已经九十出头了,按家里人的习惯,都称呼老奶奶。孩子接回家后,老奶奶端详了重外孙女一会儿,摇摇头,发表了一句让妻子大为伤心的评论:看不得。但每天总要挪动小脚。走过来看两次。光阴如梭,孩子会爬了,会坐了。会走了。看两个隔了几乎一个世纪的人在一起,很有意思。奶奶一边拍手,一边教唱湖南湘潭老家的一首童谣:细伢子细,吃板栗。还有:咚叮咚,叮咚叮,湘潭街上唱人戏。孩子愣愣地看着听着,完全不懂,像个小傻瓜。两人会为了一个小收音机,抢夺半天,彼此气呼呼的。想到了那个比喻——童年和暮年,是生命圆环上相邻最近的两个部分。
       如果不是借助照片,那时候的一些情境在脑海中已经变模糊了。这张是带孩子在学步,照片上女儿像男孩子一样穿着小背心裤衩,圆滚滚的的身子,藕节一样白白胖胖的胳膊腿儿,看不到脖子,脑袋上也没有几根头发,我弯着腰,两条胳膊往前伸,准备扶住随时可能踉跄跌倒的女儿。背景是被一排树木掩映的马路,马路中间正有一辆黄色的面包车驶过,当时多一半的出租车是这样的。另一张照片更早些,女儿两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站着。正在做鬼脸,一个姑姑逗她,另一个姑姑拍照,大衣柜的镜子里反射出摄影者的姿态。那时候,两个妹妹过一段时间就结伴过来,逗逗侄女。如今,大妹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小妹妹远在国外,也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然后是孩子长到四岁多了,老奶奶以九十六岁高龄告别了人世。去世前半个月左右,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衰弱,很少下床,吃饭要用勺子喂。由于说话已经气力不足,看见妻子和她的两个姐姐来到屋里,就做手势让她们坐到身边,摸这几个自已一手带大的外孙女的脸,然后费力地拍手,其实只是将两手合拢在一起。知道老人大限将至,那几天。在奶奶床前摆了几只椅子,大家一有时间都坐在一边,心里都明白是陪老人最后一程。那天,三姐妹正围坐在一起说着什么,忽然意识到有些异样,扭头一看,老人已经气息全无,静悄悄地辞世了。几个姐妹哭成一片,然后才意识到该干什么,分头联系医院来开死亡证明,联系派出所户籍警来注销户口。岳父走到另一间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抽烟,双泪长流。
       在这一带,前后住了将近十年。除了两人世界变为三口之家,其间最大的变化,是住房从一居调为两居,但还是在同一个小区里,相距不足一千米。新居和后面那排房子之间,一大半的地方,用铁栅栏围出一个花园,里面有几棵大树,高低不一的灌木丛,以及十分浓密的草地。尤其是那棵巨大的桑树,看来树龄颇高了,枝叶纷披,树冠有四层楼高。初夏时分,时常会有鸟儿飞来,啄食淡紫色的桑葚。这里面有一种童话的氛围,让我捡拾回了某些已经遥远的乡村记忆。
       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夏天骤然而至的暴雨。从四楼家里的北窗向外望去,黑压压的云团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霎时间天色阴暗,风声呼啸,未关严的窗户被风打开或关上,噼里啪啦响
       成一片。树木被摇晃得前仰后合,背面的树叶翻上来,泛着浅白色的光泽。闪电在高空扯出树枝形状,雷声沉闷,由远而近传递过来,像铁球在钢板上滚动,仿佛就在耳边炸出一声脆响,惹得四周汽车警报器声此起彼伏。巨大的雨点砸下来,很快就变成不间断的水柱倾泻而下,地面上转眼就积满了水,浑浊的水流冒着气泡淌进下水口,形成小小的旋涡。花园里,树干黝黑湿润,树叶和草地像涂了一层油。但不久,和来时一样突然,风患雨止,云开日出。天空湛蓝洁净,让人想到屈指可数的最好的秋日。树木被洗得清新鲜亮,千万片树叶的边缘,一颗颗水珠摇摇欲坠,晶莹剔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鱼腥气的臭氧味道。
       从这里搬走,有八年之久了。这期间,多次从这一带经过,因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已经是成熟的居民区,多年中周边环境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汽车比过去多多了,到处停放,显得拥挤了不少。走过那幢楼,四层朝北的窗户下面的半截铁筐,垫底的还是那几块当年装修时剩下的瓷砖,算来也有十多年了。
       女儿上小学二年级时,搬家到了南三环赵公口一带,单位分的房子。
       住处位于三环主路的内侧,从窗子探头俯瞰,便会看到双向六车道上汹涌的车流。特别是夜间,迎面驶来的是一道道白色的光柱,逆向驶去的则是一串串红色的尾灯,赶上堵车,就变成了光和灯的汇聚,静止不动,煞是整齐壮观。下楼走不远,经过一道过街天桥,就是三环外面了。在一段时间内,三环路曾经是人们心理上的一道城市和郊区的分界线,当然这个标准早已不适合今天。果然,再向前走上几百米,城乡结合部的特点就变得明显起来。在不很久以前,这一带大片的地方还都属于郊区农村,随着发展,原本生长农作物的土地被逐渐吞噬,变成了城市令人晕眩的巨大机体的一部分。比利时大诗人维尔哈仑曾用这样的句子来描述这一进程——
       城市在远处展开着
       而且制伏了原野
       由于过程很匆促,缺乏耐心和统一谋划,急就章的痕迹也就颇为明显。都市和郊区甚至乡村的元素,杂乱交织在一起。几栋颜色鲜亮的新建高层住宅楼后,是一片菜地,再后面是一片低矮老旧的平房,小巷间还是土路,刮风时尘土飞扬,下雨则泥泞不堪。某个建材市场院墙处,却是一个露天的垃圾堆放场地。和这些因素相关,质量档次相仿的商品房,在南三环边上,每平方米房价比其他三个方向同样位置的,一般都要低上两三千元。
       向东几十米,与我住的楼房一路之隔,就是长途客运汽车站的出口,能望见客车鱼贯而出,开往山东、河北、河南,甚至江苏浙江等地。入口在院落的另一端,重复着反向的运动。从附近走过,随时能看到从长途汽车站出来的人们,大量的是背着提着包裹行李,进城找工作的农民模样的青年男女,或三五成群,或孤身一人,一边挪动因长时间坐车弄得酸软难受的四肢,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表情中交织着兴奋、期待和茫然。即将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的面貌?
       更远一些,是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这不是一家商场,而是一个广阔的区域,集合了大量的店铺,以及难以计算出准确数日的摊位。大部分的摊主是以能吃苦善经营著称的温州人,以至于温州村成为这一带的别名。这里是全城服装市场的主要进货源头,同样一件服装,转手到市内的大商场,价格甚至会贵上几倍。妻子去过几次,用比那些逛名牌店的同事们少得多的价钱,买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掩饰不住地高兴。我去得最多的则是附近的一个电脑器材超市,买了不少硬件软件.装备起了数百张的盗版影片碟片。
       和搬来前住处周边环境的整洁、秩序、安静大为不同,这一带户外环境堪称拥挤、杂乱和喧闹。置身其间,你会感到眩晕烦躁,急于摆脱这一切.逃回家中,躲得远远的。尤其是服装市场一带商业区,交通标识形同虚设,行人车辆,都见缝插针乱走一气,在里面你随时要留意,一不小心就会给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运货三轮车蹭一下,或者踩上一块被谁乱扔的果皮。路边的小吃摊上,人们或坐或站,吃着烤肉串,切成块的瓜果,全不在乎旁边驶过的汽车扬起一阵尘土。治安不好,小偷小摸常有,楼下的马路边立着附近派出所的提示牌,提醒人们这里是“碰磁”高发区——这个俚俗的词汇被用在正式的文告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但住久了,不知不觉中,却习惯了,甚至有几分喜欢上了那种氛围。换一个角度看,这种喧嚣嘈杂、散漫无序中间,其实充溢着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这种活力属于这个区域中的社会生活,它来自在这个广阔空间中活动生息的每一个人,又在彼此之间激荡和传递。这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场,仿佛感受到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强韧有力的脉动。成千上万的人,操各地口音,着各种装束,有着各自的身份,从事各样的营生。尤其是大量来自最底层的劳动者,天桥旁拿着装修工具等待雇主的农民工,人行道上摆地摊给人擦鞋的中年妇女,都让人鲜明地感知到另外一种生活的真实性,意识到什么是存在的完整的面貌。
       几年中,每天的必修课,是接送孩子上下学。学校远在七八公里外的和平门附近,又没有直达的公交车。因此别无选择。好在那时孩子是在读小学,课程较轻松,不用多费心。那时,妻子每天乘坐班车,准时上下班。晚饭后,经常一同下楼散步。周围显然不是适合散步的环境,但几年下来,我们却走遍了周边的街道和胡同。最热的时候。空气湿度接近饱和,衣服湿漉漉紧贴在身上,喘气都费力,最冷的时候,零下十几度,寒风凛冽强劲。只能缩脖弯腰,背顶着风逆行。这在别人眼里,该是一种自虐了。
       一切都变动不居。
       有一天刚出门,就陷进了停滞的车流,堵在辅道上近一个小时动弹不得,既进不去主路,也无法返回。忽然想到了刚搬来前后,附近新开盘的一处楼房做销售广告,将不堵车作为一个卖点,不由得好笑。事实上是,没有多久,这里就变得和其他地方一样堵了,而且由于交通设施陈旧和不健全,很快上升为全城有名的堵车地段。
       我居住的那幢公寓楼,当年在数百米范围之内都是最高的,从远处看去,两幢姊妹楼联袂并立。蓝色的楼顶,贴了白色瓷砖的楼身,十分醒目,曾被称作南三环的地标性建筑。我住在十八层,从朝北的阳台望去,目光毫无阻挡,能够望到天安门广场,天坛就更是清晰,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松柏林,映衬着祈年殿和回音壁。天气晴好时,还能够望见西边和北边的山脉,一抹连绵的黛色,山巅处的白云仿佛凝滞了一样。
       当然这样的描述指向的是过去。搬来几年中,周围起了不少新的高楼。北面那一片空地,原本是一家汽车货运公司的院落,也盖了几幢商品房,间距很小,从此以后,北面的视野基本被阻断了。东边不远处有一片不小的平房区,一直传说要拆迁,最让人高兴的一个说法是将改建成一个小公园,这一带正缺少一处像样的公共绿地和休闲场所。后来住户也确实迁走了,但很长时间内没有后续的行动,老屋陋巷兀自承受雨淋风蚀,仿佛被遗忘了。一直到了搬走快两年后,一次我行
       经附近,才看到好几台挖掘机正在挖很大的深坑,施工围布上写的项目名称是国际玩具城。当年的希望是破灭了,虽然已经搬离,我仍然感到一缕遗憾,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结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这样一个物欲喧嚣的时代,在这样一种优越的地理位置,岂不正是资本顺理成章、堂而皇之地显现自己力量的场合?可以确定的是,将来周边会更加拥挤嘈杂了。
       更多的变化体现在局部上。公寓楼地下二层的连锁超市,几年中先后换了几个招牌。东侧的汽车修理部兼停车场,也换了几茬老板。没有变化的,是一层物业部门旁边的一间美发室,为首的美发师是一个广东韶关来的小伙子,二十来岁,几年过去,外貌上看不出什么不同,但神情中显然多了些疲惫和淡漠,被掩饰在日渐娴熟的手艺和自如的应答中,虽然前去理发的许多人都是楼里的住户,也并不容易察觉。
       几年中,经常去相距不远的方庄小区的一家饭馆就餐。饭馆建造成一艘帆船的形状,饭菜便宜实惠。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经常会留意一个秀美的柜台收银员,一个四川口音的姑娘。她的神情中有一缕羞涩、幽怨的成分,和这个环境中服务人员惯常表现出的过分热情大相径庭,颇像西方古典派画家笔下的少女。但那年春节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也许是回到原籍嫁人成家,不再出来了?这样的职业会让人联想到浮萍飘蓬。服务员则变动得更为频繁,似乎每过几个月都换一拨新人,都是朴实的农家姑娘,除了年轻外没有任何的技艺和资本,进饭馆端盘子往往便是进入城市后的最适宜的选择,用青春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一有更好一点的机会就会离开这里。
       佛教典籍中善于用比拟夸张的手法,强调万事万物皆在流转变化。《金刚经》里的这句话流布甚广:“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近代科学大师弗洛伊德则用具体事例证实自己的理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在心灵中留下痕迹,而且这个痕迹永远不会消除。这两种看似颇为对立的观念,其实完全可以相互包孕并存。变化无时无处不在,旧的变成新的.很快又让位于更新的。但既然发生过,那么这一根永恒变动的大链条上的某个环节,可能就会影响到某个具体时空的某个人,并根据其性质的不同,根据接受者心理素质的不同,造成或显或隐、或直接或迂曲的影响。这样,对那一类敏感的人来讲,也许就愿意想象和勘探其中可能蕴涵的某种深意。在某些时候,我不谦虚地把自己归入了这一类。那么,几年间周围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曾给予了我什么呢?
       有几件事情称得上刻骨铭心。一辆疾驰的汽车,撞飞了一个挣脱母亲的手、从人行道跑上辅道的幼童,孩子从一人多高的空中摔下,落地的声音沉闷滞重。那个年轻母亲先是木然痴呆了大约半分钟之久,然后猛地发出一种非人类的、让人听来毛骨悚然的声音。几天后的深夜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正是由于恍惚中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一个考试失利、失恋的高中生从十几层的阳台纵身跳下——这一桩悲剧就发生在我居住的那幢楼上,曾经多次和那个个头高大的男孩子同乘电梯上下,男孩很内向,从不正眼直视别人。还有,在楼下的一家小饭馆,与一位大学同学一家人聚会,为她的患骨癌的女儿在治疗一段时间后脸庞变得健康红润而举杯庆祝,庆幸终于摆脱了死神的魔爪——但我们都高兴得过早了。这种极端的状态,产生的是雷击一样的效果,让人猛然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命运的不可理喻,等等,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下,我们往往无视或者根本想不到这些。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死亡,丧钟为每个人而鸣响——我是从这样的角度理解这个十分有名的诗句的。别人的死亡——以及相类似的极端状态——成为我们窥探生命中的幽昧深渊的触发点和契机。
       但更为大量的,还是日常生活的细节和内容,它们凌乱琐细,并不具有事件的坚硬质感。曾经在短时间里好几次招待住在城市的另一端的一位老乡、中学同学,对其频亮红灯的婚姻,说些自己-都觉得无效果也无意义的劝和的废话。也有收获,就是提醒自己引以为戒,正是每日间那些看似鸡毛蒜皮的龃龉,堆砌成一堵冷漠隔阂的厚墙。曾经为一位年逾四旬出国定居的朋友饯行,感受他对未来的向往和担忧。在年轻时,生活的不确定性更多体现为一种诱惑和挑战,让人隐隐地激动,但随着时光流逝,慢慢掺和进了许多复杂的成分。我和妹妹曾经为老父亲过七十岁生日。邀请了岳父母和妹妹的公公婆婆参加。父母终于在晚年告别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华北小县城,告别了多年间与儿女们聚少离多的日子,搬来京城住.兴奋之余,谈话中却又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缕来日无多的感伤。这一类繁复纷纭但又是细微平淡的感慨,就是我们的情感河流中的一片片波浪,也支撑起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平淡是大多数人的生命基调,缺少大起大落,鲜有大悲大喜,琐细的牵挂,小小不言的满足,但并非不值一提。
       住处西边不远,有一条名为凉水河的支流。从地图上看,弯弯曲曲一直通往北运河。搬来之前的多年前,有一次曾去附近办事。当时它还是一条较接近自然状态的河流,绿树掩映泥土堤岸,河水清澈,还有人垂钓。但搬来居住时,它已经变成了一条臭水沟。夏天从旁边经过时,尽管通常都是在车上疾驰而过,但仍然能够闻到一股强烈的难闻的气味。旁边楼房的住户,都不敢打开朝向小河一方的窗户。居住那几年,一直盼望着尽快治理,报纸上也前后发过好几次消息,但行动却来得那么慢,到了搬走时仍然没有动静。
       不过,不久前经过附近,发现它终于得到治理了。河水变清,浊臭的气味也没有了,当年的不堪已成为记忆中的一页。然而,记忆X--~,也只是对于经历过的人而言。在那之后才来这一带居住、生活的人,他们不会想到这些。意义等等,只是经由具体的经验。才会产生和呈现。
       掐指算来,在如今的住处,不觉也已经住满三年了。当初紧赶慢赶,好歹在孩子中学开学前几天搬了进来,装修的气味还没有消散。
       当初买下这处房子,主要的考虑还是为了孩子上初中。那年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周末.偶然经过这里,看到售楼处的广告,就进去看了看,打听了周边的学校、交通等,两人一合计,当时就定下了,整个过程比买一套家具还快,第二天就来交了定金。当然,一直以来就有这样的想法。和原来住的地方比,这个区的教育资源、教育质量明显地要好,周围就有几所不错的学校。接下来便是两件事齐头并进,一是联系学校,二是办贷款、凑首付款等,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当起了“房奴”。
       孩子成了生活中的一大重心,成了许多行为和选择的重要原因和驱动力。这一点,倒退几年,要么没有想到过,要么虽然在别人提醒下意识到了,但却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今天,这些都变作了真切确凿的体验。这种转变,该与伴随年龄增长而来的对于责任的领悟有关。
       生命延伸到一定的时段,一个人的意识会变得阔大。他的目光,过去更多是自我打量的,如今却不知不觉中投向种种外在的对象,投向更大的范围。他的灵魂中开始容纳更丰富的东西。就像
       某种程序,会在某个时间自动开启运行,其平滑顺畅的程度,连自己都会感到吃惊。被一条血缘的天然纽带维系着,在父母子女之间,这一点表露得就更为自然而突出。没有想到,当年不耐烦父母的事无巨细处处操心,如今自己却也变得絮絮叨叨,每天早晨女儿出门上学时都忘不了再三提醒注意交通安全,在孩子脸上,看到的也正是当年自己的那种厌烦的神态。生命中的循环性和神秘性,会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获得印证。
       但也许还有另外一个更有力的理由,那便是对于人生的新的认识,对于愿望、目标等的重新定位。视角变换了,看到的风景自然也会不同。
       沉静下来,检点一番,会发现生命旅途中,一直伴随了一缕幻灭的滋味。时光如水流淌,当年意识中仿佛唾手可得的目标,多数没有实现,而且似乎越来越遥远。那一份气干青云的自信,今天‘看来不过是不知深浅。洞悉了自己的局限,摈弃了不切实际的虚妄之念,如今越来越明白,做成一件事情并不容易。才华,意志,机缘,缺一不可。也许是因为实现无望,于是便变得不再紧要?就好像一个生下来五音不全的人,不会为成不了走红歌手而焦虑。
       但幻灭之说未免令人沮丧,换一个积极些的表述。毋宁说是“不惑”,更能够让心情平和些。不必妄自菲薄,毕竟没有浑浑噩噩混日子,也一直在努力,并且因此有所收获,虽然不过尔尔。但毕竟带来一些慰藉,一些内心的安稳之感。谁说一定要有万人仰慕的建树才算不愧此生?那样的标准岂不是否定了绝大多数人的生存意义,未免过于残酷了。而且,你也无法论证出,成功、成就云云,就是生命的本质要求。这不过是一种个体性的价值诉求,却被渲染成了一个神话。
       这种观念,会让人开始享受一些过去看不上眼的微小的成功,充分发掘和品味其间的趣味,并且,继续追求这样的小成功,而不再忐忑不安。这就仿佛一位因某种原因被困于半山腰上的游客,得知难以抵达峰巅观赏胜景后,无奈中开始打量眼前的风景。惊喜地发现原来也不乏动人之处。
       于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心境,便成了如今的主调。
       搬家前的住处位于塔楼的阴面,阳光是奢侈品,新房子南北通透,大半天中,阳光都可以相伴相随。周边大环境比起原来已经安静了许多,我住的楼又在小区最里面,离马路最远,隔绝过滤了大部分的市声。有时候白天在家,阳光满屋,十分安静,完全不像当年,声音一波一波地袭来,无所逃遁。这时,翻着一本适意的书,心里会有一种感恩般的情绪冉冉升起。
       如今学校离家近了,孩子上下学自己骑车。但作为家长并没有解脱,相反牵挂甚于以往。应试教育体制的力量是巨大的,大量的练习题,接连不断的测试,中考在即……置身其间谁也无法逃避,也无人能够代劳。做完作业往往已经深夜,第二天一早就又要起来。压力累积得多了,时常莫名地发泄一番。有时候想到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顿感恍如隔世。没有办法,这是她必然要面对的一段人生。每个人,都会在时间流逝中变换人生角色,增加生命体验,都要接受——有时是忍受——与之而来的收获以及丧失。
       似乎时间在以加速度飞驰。同样是一年,怎么只相当于过去感觉中的一半甚至更少?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临睡前,在本子上简略记下这一天的大致内容。每到月底回顾一下,三十个日子如烟如水,虽然高度程式化的工作让每一天都显得大同小异,单调乏味,但总算留住了一星痕迹。一个月,也就换得本子上薄薄的几页,以及翻动时手指肚上的细微感觉。人生匆促之感,因此也变得具体而强烈。
       往西边走上不到一千米,就是昆玉河了。当年的荒僻之地,如今也变为城市巨大躯体的一个部分。这几年,两岸新楼盘纷纷涌现,临碧水望西山,成了开发商们津津乐道的广告词。这个过程一直在持续,刚搬来时,从西边窗户望出去,楼群之间尚有大片空白之处,能望见西山峰脉的一抹深黛,如今视线却逐渐被一处处新起的建筑给阻挡了。
       河边的变化更为明显。搬来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河边很幽静,面积颇宽广的斜坡上,长满观赏花卉和低矮的灌木丛,只有一条很窄的小马路,车很少。附近的居民来遛弯儿,牵着的狗拼命想挣脱绳索向树丛里跑,凑近另一条同类。很为有这样一个散步的好去处而庆幸,但好景不长,为了缓解交通压力,毁弃了草地,修建了一条市政马路,上下各有三条车道。同时,还建起了一座跨河的大桥,方便两边来往。
       昆玉河是京密引水渠的一部分,它的源头是京城西北方向的密云水库,经过几十公里,穿越颐和园的昆明湖,一直通往玉渊潭公园。在大学时代,有一次,曾经和同学结伴,从颐和园僻静的南门外,一直沿着河岸走。两边是绵延的田野和树林,人迹稀少。当年。这条河的堤岸还没有用水泥衬砌,河水澄澈碧绿,两边树木茂盛,层叠交错,灌木和杂草比赛葳蕤,一派天然野趣,堪称绝妙的风景。记得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青草下面的青蛙,纷纷跳进水里,一路上扑通声此起彼伏。如今河道被整治得平整规矩,岸边是水泥斜坡,上有草坪,完全是一种人工化的盆景风格。还开设了一条从玉渊潭到昆明湖的所谓水上观光线路,时常有船行过,我也陪同外地的朋友乘坐了一次,但怎么看也寻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两边都是绵延不尽的楼群,河边公路上汽车排成长队。繁茂的树木,无边的原野,都已经没有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失去了那些造就了大自然活泼生机的要素,河流的美丽和浪漫被剥蚀殆尽,蜕变成了城市的一条排水道。
       当时年少春衫薄。流动的河水,正应和了灵魂的激荡。河边万籁俱寂,大树在水面投下浓重的树影。一片树叶懒洋洋地流过,在一处露出草叶的水面旁飞快地打了个旋。偶尔有鱼儿浮上水面,漾起微小的水纹,还会有轻微的唼喋之声。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想到远处的大江和大河,江河边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心情忽然莫名地激动。
       这些曾经的浪漫,早就都被时间的流水给带走了。如今回忆起来,有一种凭吊般的情绪,在心头升腾缭绕。
       住处附近的河边,新开辟的马路正在划车道线,很快就将开通,成为又一条交通干道。都市里少有的一处和大自然气息相通的地方。终于也将不复存在。这样做当然可以举出充分的理由。飞速膨胀的人口,急剧增加的车辆,给交通造成极大的压力,新道路的修建肯定会有所缓解。审美和功利的龃龉,随处可见,在当下的语境中,取胜的通常都是后者。想想被拆除的几百座四合院,被抹掉的上千条胡同……以发展的名义,所向披靡。
       那时候,不论是坐船行于水上,还是乘车走在河边,都不会再有遐想。河水在道路和楼房的夹峙下流淌,缺少了土地、田野、树林的背景,它的诗意已丧失殆尽。
       站在新建成的连接两岸的桥上俯瞰,我看见的不仅仅是深蓝色缓缓流动的河水,恍惚中还有万千闪烁不已的碎片。我知道,那是时间的幽灵,是时光蜕变后卸下的轻盈的壳。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