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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鲤鱼川纪事
作者:李延青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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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黑夜,孩子们最深刻的体会是寂寞。
       冬季,苍白的太阳被凛冽的北风早早赶到西山后面,夜就显得愈发漫长。
       晚饭后,大人们爱聚到村中央戏楼旁的供销社里扯闲篇,好事的孩子也去凑热闹,在大人们吞云吐雾中拾些道听途说,荤的素的、懂的不懂的一齐装进耳朵。等到九点多钟,掌柜的老Y看没人再来买东西,不愿熬油费电,就张罗着关门,于是人们打着哈欠慢腾腾散去。
       有时,大孩子们得到消息,吃罢晚饭就急匆匆跑到三里外的公社或铜矿去看电影、看戏,小孩子便没这份资格,哥哥、姐姐嫌带着他们累赘。大孩子们来去如风,扛得住黑暗中观众浪潮般的拥挤。如果是看戏,为占据有利地形,他(她)们常常爬上戏台对面的房顶或者是一棵什么树上搂着树枝看一晚上。人家为保护房顶免遭踩踏,第二天晚上会预先在可能攀登处堆放葛针,还有人恶作剧将树干涂满大类。不知就里的孩子本以为轻车熟路呢,结果就被葛针扎了或弄一身的屎。
       月亮好时,小孩子们要到街上疯耍一回。在街巷或村前收过白菜的菜园里大呼小叫地奔跑——捉迷藏、老鹰抓小鸡、仿照电影装扮成八路和鬼子列阵打斗。玩得得意忘形,都把时间忘了。冷不丁。谁家大人站在门台上扯着嗓子怒气冲冲地呼喊自家孩子。静静的夜间,那喊声清澈而嘹亮,直传进远山的黑暗中。孩子们愣一会儿,恋恋不舍散去。
       没有月亮的日子就连这份情趣都没了,不甘心的人来到街上,谁家正筹备盖新房呢,把一根房梁摆放在街道旁,他们就坐在房梁上,有人说起山外的传说,讲些得自大人的闲话;没的可说就去看头上的星星——勺形的北斗星、三颗并列的“参儿”、自茫茫的银河……其实他们识不上几颗来。
       四周,层次错落的山峰剪影一般将村落围定,头上只剩一片幽暗的天空。广袤而神秘的是山野、黑暗和自然的声籁……静心体验,没来由会袭上一阵恐惧。
       谜
       入冬后鲤鱼川农家习惯都搬到屋内做饭。
       锅灶就盘在土炕前,炕用专门拓制的土坯垒成,可鲤鱼川人不说垒,却说“盘”,实则垒炕是有技巧的,炕既要耐压,坯与坯之间还要相通,以使烟道穿过土炕从屋角通上房顶的烟筒,这样做饭的同时就把炕也烧热了。
       终日的烟熏火燎,使得屋顶、四壁涂着一层亮亮的幽黑,从屋顶垂下的那盏15瓦灯泡不知不觉蒙上了污渍,屋内的东西在昏暗的灯光里影影绰绰。遇到停电,炕头的矮墙或窗台上会燃亮一盏油灯。山乡的油灯五花八门,有旧武的灯盏儿——或高或低,泥的、瓷的都有,说不定还是土改得来的浮财呢;也有用大小不等的药瓶做成。灯苗如豆,摇曳不停。温馨的灯光把人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人躺在炕上,睡意还没来,风在屋外大呼小叫。奶奶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抽烟,把一尊臃肿的剪影投到墙上。这时,窗外的世界——灯光照不到的外面,因为一只鸟的光临骤然变得神秘而莫测。它从院落上空掠过,甚或驻足在窗前的石榴树上歇息片刻——“嘚……嘚……”地叫唤。孩子不由自主从枕上抬起头,用心去听。奶奶像背后长着眼睛,从嘴里拔出烟袋,吐出一句:“赶驴汉。”
       凛冽寒风中飞鸣的那只鸟的名字就叫“赶驴汉”。
       它是什么样子呢?孩子想着。
       在这片山区,它伴随人们或许已经生活了几百辈子,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它,或许遇到了也不知道它就是鲤鱼川人祖祖辈辈不断提起的“赶驴汉”吧?人们对于它的认识仅限于那富有戏剧性、如人吆喝驴般的叫声。
       这种夜间活动的鸟就像谜一样留在孩子的记忆里。
       “胡拾掇”
       秋夏之际,在向阳的较浅山坡上除了蚂蚁,还时常能在地上看到一种灰色昆虫,小似绿豆、大如黄豆,没有翅膀,平面的甲壳上总是驮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蜘蛛皮啦、半截死蚂蚁啦……还有很多说不上来的什么。
       你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家伙!无论什么时候它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忙碌碌地辛勤劳作。但在人类眼中,大概总觉得它在做着没意义的活计吧,所以就喊它“胡拾掇”——胡乱收拾东西之谓。
       没人探究过它驮那些东西来做什么,又如何把那些东西弄到自己的背上并使其能够不掉下。它的窝是什么样子,造在什么地方,如何繁衍后代,它们的生活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对于我们生存的世界,人们到底了解多少呢?即使是我们眼皮底下司空见惯的东西。
       山庄儿
       新鲜瓜果在鲤鱼川比较稀罕。
       有限的耕地一律按照上级要求种植小麦、玉米、高粱。连红薯、豆类也不多见。夏天,戴着草帽的山外人会推着独轮车或赶着马车到我们村来卖西瓜、甜瓜、菜瓜。车停在村中央的戏楼下,人们围上前去看一阵子,最终也没有几个人舍得买。
       麦假,哥哥和伙伴们上山拾柴,坐在一块荒芜的空地休息。突然,有人喊叫起来!原来他们身边歪歪斜斜生长着的竟是一棵桃树,被人砍得只剩一根主干,高高挑着箩筐大一团树冠,那浓密的枝叶里正藏着红红绿绿的鲜桃!惊喜之中,孩子们一拥而上,抢摘精光。哥哥他们猜测那里过去肯定是个山庄儿,只是废墟已被岁月所湮没。
       六十出头的爷爷苦思半天,最终也没想起究竟是谁曾在哥哥他们摘桃的地方安身立命。但它却让我浮想联翩,我忍不住去想那山庄儿的主人,去想他过着的生活。他的水井在什么地方,他喂着鸡、养着羊吗?可有一条看家狗?晚上寂寞、害怕吗?在漫长冬夜,听着山涛呼啸或是暴雨之夜山洪在屋外咆哮,他睡得着吗?!但心里却认定他是一个充满情趣和希望的人,要不然在那简陋的生活里怎么会想起去门前栽下一棵桃树呢?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被时间湮没的山庄儿一直占据着我心灵。
       水 牛
       猫头鹰和“赶驴汉”属于黑夜,水牛则是在雨中才得一见的甲虫。
       农历六月,谷子已经抽穗,再下一场透雨,水牛就出来了。它全身黝黑,长约寸许,极像在树上钻洞的甲虫,只是触角要短。姥姥家在接近平原的丘陵地区,院落后面就是一座低矮小山,除零星几棵柏树,山坡上长满白草。届时常有水牛从院落上空飞过,姨或舅母就抄起扫帚追赶着把它拍下来,烧给我吃。但孩子们多是主动到山上去捉水牛。需连阴天气,前面雨已下足、下透,在蒙蒙细雨中水牛飞起来了;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上山,去白草丛中寻找、漫山遍野地追逐。水牛有公母之分,公的修长;母的稍短,大肚子,有籽。雨幕中飞行的多是公水牛,而母的则常常爬行或伏卧在白草下面.忙于传宗接代。天一放晴水牛就莫名其妙死去。如果水牛少,孩子们不分公母,见着就逮。赶上水牛多的年头,他们则变得挑剔起来——专门寻母的逮,有籽的母水牛烧来更好吃。有时一公一母正在白草下面交配,孩子逮个正着,满心欢喜地“哎呀呀”感叹。
       大人们说,水牛是由一种名叫“地黄”的虫子变化来的。春天垦荒,偶尔能在土里刨出“地黄”来,一寸多长,粗若手指,通体鹅黄,光润如玉。造
       物真是神秘莫测,水牛的一生只有几个小时,最多活不过一两天,而生长、蜕变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它们仍然一代一代繁衍着。它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带来欢乐吗?干旱的年头看不到水牛,那么这个蜕变过程还存在吗?连年旱灾并未使它们断代绝种,它们生存之道又是什么?
       有一年在姥姥家,赶上水牛特别多,山坡上到处都是提水牛的孩子。我已经抓满两手,水牛试图挣脱,不住地在我手里钻挤,还用那两颗“蝈蝈牙”使劲夹我,无奈我只好脱下雨鞋把它们装进鞋里,却被满地蒺藜扎得寸步难行,我终于无助地哭起来。这时,木匠黑小家的大姑娘跑过来,帮我将水牛的门牙一一掰去,我才得以穿上鞋,捧着水牛回到姥姥家。
       鲤鱼川山高地寒,水牛就少,孩子们也没有捉水牛的兴致。但雨后上山干活,还是能在草丛间见到,有时候就是一只两只,然而从烧到吃的过程却将我带回到童年的欢乐中。
       鞭 炮
       一入腊月,男孩的心就惶惶不安“吊”起来。令他们牵肠挂肚的不是新年的衣服或者什么吃喝之物,而是鞭炮。他们慷慨地拿出一年来拔药材、捉蝎子、割荆条攒下的体己钱,让大人赶集时或自己到虎家寨公社供销社去买鞭炮。爱美的孩子还会为家里买几幅年画,都是样板戏剧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鹃山》。鞭炮最多也就买两挂,外加三五根“二踢脚”,但这件事牵动着他们全部的心思。鞭炮的品牌很单调,二十响一挂。他们先是关心购买,接着又相互地比较、打听——谁买了几挂鞭,几根“二踢脚”?我们的邻居喜平是领养的,家境宽裕又得宠,过年买十挂鞭炮,二十根“二踢脚”,令一街道的大小孩子惊慕不已。其实一挂鞭炮两毛五分钱,一根二踢脚五分钱。鞭炮买回来忍不住要天天去看,按捺不住的孩子会零星放几颗,很快他们就会知道哪种好,而哪种爱绝捻(炮捻断火)。有一年村供销社进了一种爱绝捻的鞭,老Y一腊月也没卖完。
       大年初一早晨要比赛着看谁起得早。听到骤然响作一片的炮声,孩子们慌慌张张爬起来聚到街上,在自家门前放起炮来。一般是先要放“二踢脚”,然后才放鞭炮。头天夜里他们就已小心翼翼地把整挂鞭炮拆散,早晨就在门前一颗一颗零星地放,胆大的手捏着炮尾,待炮捻即将燃尽时向天上一丢——“啪”的一响;胆小的就把炮插在墙缝里或雪堆上,点燃后赶紧跑开,也是“啪”的一响。大年的早晨就这样“噼噼啪啪”地响成一团。缺乏打算的孩子一早晨会将所有的喜悦放个精光。
       1975年,供销社进了一种五百响一挂的鞭炮,浏阳产的,鞭炮个儿小,却响得清脆,很让孩子们眼热。但那种鞭炮就此一样,没有“头儿”少的小挂,很多孩子虽然眼馋却买不起。村东吴家属于村里家境贫困的人家,哥儿五个却将各自的私房钱拿出来,凑钱买了一挂,正好每人一百颗。然而分炮时出了问题,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拆开来一颗一颗去分,却鬼使神差地竟想到要去煤油灯上烧成五截,结果一挂鞭炸成一片。最小的哥儿俩当时就哭起来。邻居邱家老二幸灾乐祸地编了一首很长的歌谣,专说此事,一时间在村里广为流传。现在我只记得这么两句,说分炮时:“老大计划剪子铰,老二提出灯头燎,噼噼啪啪开始了……”还有吴家小哥儿俩那红红的泪眼。
       责任编辑 宗永平
       题字 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