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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
作者:徐 迅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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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还居住在县城。城不大,但既是一县之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因县城在唐宋时曾是州、郡、府的所在地,所以地面上遗留的古迹就不少。比如城西的太平塔,城南的“荆公”(王安石)读书台,城北的胭脂井,还有城中心的四牌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引人注目的是城东的洋教堂。
       洋教堂当然是洋人盖的,只是洋神甫走后,这里曾一度成为民国县府的治所。后来,这座教堂毁于战火。时过境迁,新的人民政府成立后,也在这座遗址上盖起了一座小办公楼。办公楼全用木头兴建,等县府迁进一幢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建筑物里时,这座小木楼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崭新的楼房之间,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县城机关住房紧张,有位领导灵机一动,便将这木楼变成了职工宿舍。但大概是木楼过于陈旧而失修的缘故,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许多职工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半载,就各自找门路搬了出去。
       那天,兴冲冲地从领导手里领了一把钥匙,我就来到小木楼。
       走进木楼的走廊,只见木楼里的房门一扇扇紧紧关闭,陈旧而油漆剥落的房门豁嘴缺牙的,像一尊尊凶神恶煞般,露出一副副狰狞的面孔。我有些慌乱。正犹疑着,突然一阵凄凉的二胡独奏声从一扇门缝里飘泄了出来,声音穿过岑寂的走廊,像水一般涌进了我的耳膜。
       随即我听到一阵动情的歌声:
       金线线,银线线,
       夜夜绣不断,
       荷包装满妹的心哟
       千思万念沉甸甸。
       ……
       任那银河九十九道宽
       任那黄水九十九道弯
       你我总会一炕头哟,
       哥妹心相连。
       ……
       歌声显然出自一位女孩的嗓子。
       纯情、具有浓郁黄土高原风味的民歌,伴随二胡的独奏声,显示出南方小城从未有过的宽阔、苍凉、浑厚之感。我听呆了!心里尽管郁闷,但还是东张西望,寻思歌声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但每扇门都关得很紧,我不敢敲门,只好蹑手蹑脚,轻轻从小木楼里退了出来。
       一走出小木楼,漾在外面温暖如春的阳光里。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冷不丁,浑身却打了个激灵。回头望望那黑魑魃的木楼,只见楼顶上聚集着一群鸟。那些鸟,披着一身漆黑的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成群结队地蹦跳在屋顶上。似乎也被这凄怆涕零的歌声吸引得入迷了。二胡声戛然而止,鸟儿们像醒悟了什么似的,“嘎嘎”一阵叫唤,就远远地飞去了。
       “这么凄凉?”我站在小木楼下,心里挺纳闷。
       这二胡独奏,苍凉而甜美的歌声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没怎么犹豫(当然也没办法),我就搬进了这座小木楼。但奇怪的是,自从我搬进木楼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倒是听见孤独而寂寞的二胡独奏声。但再也没有听到那优美动人的歌声了。
       住久了,我才从住我一墙之隔的朱良口中得知,拉二胡的名叫陈青黄,父亲是一位军转干部,他从小与母亲随军,是在陕西的一座兵营里长大的。父亲转业后,分配到这个小县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他家是分了房子的。只是他从小独立生活惯了,喜欢一个人住。于是,他父亲就在小木楼里给他要了一间。他屋里值钱的就是一把二胡。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拉着他心爱的二胡。那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卡拉OK及其他的娱乐活动,邻居们听了二胡声,就耐不住寂寞地钻进他的房间,共同聆听那二胡拉出的青春的欢乐与忧伤,倾听他年轻而脆弱的心灵和爱情的诉说。
       大家年龄相仿。青春的心绪与躁动一起随着二胡声弥漫在小木楼里。大家都喜欢他,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
       可这水乳交融的邻里关系,没有维持到半年就出现了裂痕。
       那天,陈青黄在房里像往常一样地拉二胡。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二胡声没有停,但那敲门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猛,惹得小木楼里所有的房门都开了。我也打开了房门,见被敲的是陈青黄的门。敲门的是章回。章回身穿一条大花裤衩,露着圆滚滚的白肚皮,睡眼惺忪地喊:“陈青黄!陈青黄!你拉什么拉?吵死人了!”
       陈青黄显然听见了。他打开房门,问:“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你成心不让人困觉啊?!”章回吼了起来,“拉,拉你的魂!”
       “碍你么事啥?”陈青黄“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二胡声又哼哼唧唧起来。
       章回吃了个闭门羹,便有些恼羞成怒。“嘭嘭”地,这回竟是打门了,说:“再拉,再拉;再拉,明天,我就找你们的领导去!我明天要陪领导出车……”说着,他又用脚踹门。
       陈青黄又开了门,蓬头散发,眼睛圆鼓鼓地盯着章回,火气上来了:
       “你成天只晓得领导长,领导短的,马屁精!我就拉了,你怎么着?”
       “拉,拉,拉你妈个尸巴子!”章回也不示弱,随即冲入陈青黄屋里,猛然抄起那把二胡,“砰”的一声,就将二胡在地上摔了个八瓣。似乎还不解恨,边骂,他还边用脚在上面胡乱地踩,嘴里愤愤地:“叫你拉!叫你拉!”
       大家一时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青黄一时似乎也没反应过来。望着地上二胡的残骸,嘴里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手哆哆嗦嗦,就要去捡那二胡的碎片。我没有想到章回会这样,心里“咯噔”一下,弯腰也帮着捡。陈青黄手一伸,挡了我,眼睛红红地瞪我一眼,咬着牙。半天在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虚伪!”——我不知道他是骂章回,还是骂我,只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心里一阵委屈。但陈青黄这时已经疯了,拿起摔碎的二胡杆就朝我们扫来……
       我们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他“砰”的一声就把门锁上了。
       小木楼一下子就安静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听见陈青黄房里传出二胡声。陡然没有了这种声音,小木楼安静倒是安静,但大家忐忑不安,仿佛失了魂似的,心里失落落的。我的心更是一下子掉进了冷水窖里,只觉得脊背骨都凉飕飕的。一进木楼,我便变得手足无措。更为要命的是,街坊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陈青黄见了我,头却连抬也不抬一下,似乎把我也当成了摔烂那把二胡的罪魁祸首。我有些不明就里,但也说不出什么。从此,小木楼除了一部黑白电视机偶尔传出一阵嬉笑声,和武打片鬼哭狼嚎的打斗声外,每天再就是锅盆碗盏的撞击声。木楼像一座坟墓,冷冰冰的。
       就在这紧张而冰冷的空气里,我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天是一日一日地晴正。天晴的日子,天空仿佛飞溅了太阳的碎片,那碎片似一片片鱼鳞,又像瘌痢的头屑,在天空哔哔剥剥地炸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惹得我们嗅不得也躲不得。于是,我们一个个龟缩在木楼里,发狠地用电扇驱散热气。但电扇是热风,怎么扇,身上沁出的还是一身臭汗;用手发狠地甩这臭汗,怎的也甩不脱。缩头缩脑,我们一个个像晾在岸上的鱼,横七竖八地或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喘着粗气。为解决这敷热,每天下班我所做的“功课”就是拎桶水,把地板擦上两三遍,到晚上再把舒席铺上。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相比较那水泥钢筋的建筑物,其实这小木楼显得
       阴凉多了。
       这天,我正在做这功课。朱良“咚咚”敲门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告诉我:“章回这家伙结婚,你晓得不?大家都在凑份子,一人五十元,你给了吗?”
       “我不晓得,没给,你给了?”我问。
       “我当然给了,给了两百块呢!’’朱良说。
       看我微微吃惊的样子,朱良转而又叮嘱我说:“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老规矩,五十就行了,我是求他办事。这家伙成天围在领导身边,吃香喝辣的,牛B大着呢!我还不得趁机托托他?”自从搬到这木楼,朱良和我倒是无话不说,他有什么心思也从不瞒我。
       朱良毕业于一家商校,是个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在这个县食品公司当会计。当时食品公司属于垄断性经营,工资效益都不错。可现在政策一开放,各种肉类食品都让摆摊设点,卖肉的小铺如雨后春笋般地起来了。食品公司穷得连工资也发不出来。朱良一直想跳槽。住我们这小木楼的都无权无势,沾点官“腥”的就是陈青黄,可这小子心思从不花在这上面。倒是章回,尽管只是一个小车司机,但消息灵通、门路广、点子多,县里一有什么新闻都瞒不了他。听说县里要新成立一个叫物价局的单位,正招人,他就把消息透给了朱良。从企业跳到行政管理部门,朱良当然求之不得。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就指望上了章回。章回也满口答应。只是事情拖了一个多月,八字还没见到一撇。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想想,还是提醒他一句:“我可听说这次是公开招考,你得做好应试的准备,走走正路吧!”
       “考试?考试我可不怕。怕,就怕这考试是纸做的灵屋,糊弄人又糊弄鬼!咳!不管,我双管齐下吧!”
       朱良显得很有把握。
       我没吱声。转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他说:“对了,凑份子这事你可别忘了陈青黄,他那家伙脑袋瓜子不开窍。都是邻居,牵头你就得有结尾噢!不然。到时,你里外不是人。”
       “晓得!晓得!说起来,上次是章回过分了些,青黄这家伙其实也只是不谙世故罢了。我跟他说了!”
       说着,说着,转眼到了章回结婚的日子。
       章回的婚宴是在县城一家饭店里举办的——
       天气虽然很热,但章回七大姑八大姨的,加上同事和朋友,去的人很多,场面很热闹。在这小县城,一般人家的喜事都选择“五一”、“十一”或正月、腊月的,选择夏天结婚的人其实很少。开始,我并没有在意此事。后来在饭桌上,我才知道章回结婚原来是为了赶着分房一他们县委办最近又盖起了一幢楼。但粥少僧多,分房时只能按官职、年龄、资历排队。像章回这样的单身汉若是“排队”,只能是往后靠了。章回张罗结了婚,无疑领导就不得不考虑他——那时候还没有“商品房”这一说,大家工作都奔着单位里分房子。章回志在必得,于是就用了结婚这一招。
       那时候,这一招很灵。
       但房子还没有到手,章回的新婚洞房还放在这拥挤陈旧的小木楼。
       喝过喜酒,朱良、我、陈青黄一路走了回去。路上,朱良有点羡慕地说:“章回这家伙,还真是鬼点子多!走,我看差不多闹完了洞房,走快点,我们回去听听墙角,看看章回这家伙今晚干的好事!”——新娘子房里无大小。闹新房,听墙角是热闹事,我自然响应。
       陈青黄一听,嘟哝了一句:“那有什么听头?”我以为他还在为他的那把二胡和章回怄气,也没多想,扯着他蹑手蹑脚的,就走到章回住的房前。
       章回结婚是小木楼里的一件喜事。他的洞房还是我们用一上午的时间帮他布置的。在玻璃的窗上.我们贴了两个红红的双喜字,在他的屋里牵了彩灯和彩带。此时,站在窗前,只觉那灯光朦胧着,红红的喜字贴着水红色的窗帘,暖暖地从窗户里透泄出来,在夜气里泛出一层淡淡的红雾,弥漫着一种情爱的气息,温馨而撩人。只是这木楼的窗户很高,我一米八二的个头也够不着,更遑论朱良那矮个头了——“搬石头!搬石头!”朱良招呼陈青黄。陈青黄果然听话地搬了两块石头,于是三个人鬼鬼祟祟地就站在石头上,小心地推那窗门。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死章回,这大热天还关窗子!”朱良小声说。
       “新娘子声音很好听的,听昕她说什么,听听她说什么,唉!鲜花插在牛粪上,章回这家伙糟践了人!’’陈青黄开始不积极,这下却急不可耐了。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瞎操么心?”我顶了他一句。那时,我没摸过女人的手,对男女之事也模模糊糊,心里既新鲜又慌张,还有些心虚。
       “章回他妈的真有福气!”陈青黄咂咂嘴,兀自叹息。
       “你又想你的‘米脂婆姨’了吧?”朱良揶揄了他一句——那时,朱良知道陈青黄的事情,常这样说他。陈青黄立即乖乖地不做声了。只仄耳听着,神情恍惚的,不小心就把窗台上的一只花盆打翻在地。
       声音很快惊动了里面。“叭”的一声,新娘子打开了窗门。我们一看,新娘子已卸下了婚纱,绾在头上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了开来,衬得眼睛格外的亮。半明半暗的灯光,氤氲着,照在她的脸和她紧身的小红衫上,看起来楚楚动人。新娘子款款地移步走到窗前,轻启芳唇,落落大方地招呼道:
       “我有什么好看呀?进屋吧!大热天,哪里睡得着啊!来,你们吃喜糖!’,
       “那好!”陈青黄赶紧说了一句,“章回小气鬼,章回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我们老夫老妻了,谁还在乎这一晚上啊?!”章回听岔了话,穿着背心,光着膀子就晃到窗前,说,“来,时候还早,过来打牌!”
       “打牌?”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可是洞房花烛夜啊!”
       “嘿!难怪陈青黄骂你,你就是文绉绉的,虚伪!你见过陈青黄打牌吗?他都上场,你个‘麻将虫’手不痒啊?”章回说,“进屋吧!听什么墙角,哪个不打是小狗啊!”
       “打就打!光棍还怕痞癞,赤脚的还怕穿鞋的?”陈青黄嘴里叽咕。朱良也附和道:“要打,我可是要一夜通宵啊,嫂子,你可别让我们打着不尽兴,特别是你章回,赢钱就要睡觉,可不行啊?!”
       朱良这话是有指的。老实说,我们几个就算章回麻将打得“贼精”。他吹自己会算卦,打牌还选日子。一般不轻易出手,一出手也从来不输。有回我和朱良不服,特地找了朋友过来,三人一合计,就想整他。开始也还顺利,一风下来,章回就输了几张“毛泽东”。但他不慌不忙,说声:看我的,我先输后赢啊!三下五除二,理好牌再打,一下一下地,果然只有他和牌的份。朱良奇怪,说他理了牌,就把牌翻过来,但还是控制不了他。章回吃、碰、摸,不是“大对子”,就是“清七对”;不是“草一色”,就是“清一色”。不一会儿,他就“一吃三”,不仅把输的几张赢回去,还让我们每人掏了几张。我虽喜欢打牌,但全凭“手气”。对牌缺乏研究,于输赢也看得坦然。还是章回,要是赢了上半场牌,他就借口“明天要出车”、“等会儿有事”之类溜之大吉,把我们晾在那里——久而久之,我还看出他的一点“道道”,他牌要是打得不顺,他就东扯西拉,传播他所知道的一些小道消息。小车司机,又给县里一把
       手开车,消息自然全是官场的。都关系到小城机关干部升迁调动之事。他一说这个,自己的牌打得扬扬洒洒,可别人心里惴惴不安,牌也打得小心了,好像还有点让他。
       麻将就是这样,只要你让一把,整个“牌风”立即为之一变。只是常常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赢钱走人了。因此这也算章回反败为胜的妙招。
       “打牌,你可不要赖皮噢!”朱良说。
       “情场得意,牌场失意。嘿嘿!你今晚怕没有那么好运气了!打就打!’’
       于是就打。新娘子拖出桌子,摆好椅子,又抱出麻将垫和麻将,发了喜烟和喜糖,给每人还泡了一杯热茶。我们几个光棍哪里享受过这般待遇,心情更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章回的洞房打了起来。新娘子在章回身边坐了会儿,说声:“不看你的臭牌!"’便坐到陈青黄的身边了。我和章回对面,朱良坐在我下手。
       几个人心思都在麻将牌上了。
       四风打下来。我不输不赢。赢得多的还是章回,有五百多块钱的样子。朱良说是输了几十块钱。显然,输得最多的便是陈青黄了。这下,陈青黄的脸变绿了。朱良说:“情场得意,牌场失意。陈青黄八成又是情场得意了!”
       陈青黄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也是,说是生手打麻将赢钱,看来不准!”我随口说。陈青黄很少打麻将,按理,赢钱的应该是他。但幸好我后半句没说出口。不然,陈青黄又得骂我虚伪了。
       虽然是夏天,早晨的风却异常的凉爽。一阵晨风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随即,我就让风裹起了身子。睡眼惺忪地伸个懒腰,我揉了揉让夜风吹酥的骨节,听到身上的几个部位发出咕咕吱吱的声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竟是在电影院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睡了一夜。慌忙抖净身上的尘屑,抬起头对电影院墙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玻璃橱窗里电影广告上的摩登女郎,立即对我发出甜甜的一笑。
       我心里一惊,喉咙古怪地响了一下。
       显然,昨夜我喝醉酒,又跑到这电影院前的水泥台阶睡了——睡水泥台阶,老实说我并不陌生。第一年高考,父亲嫌学校包住的招待所里嘈杂,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寄宿在县城他的一位朋友的宿舍,好安心复习,高考时能考出个好成绩。我揣着父亲的信,钻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总算找到了父亲朋友的住处。可一打听,父亲的那位朋友却因公出差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县城,人生地不熟,一下子就没有了主心骨,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街头上浪荡着。炎热的七月,我在马路上踯躅到路灯熄灭,才疲倦地找到这电影院的台阶躺下来。
       高考的成绩可想而知了。
       “昨夜,怎么躺这里了?”我心里一阵懊恼,身子骨一下就沉了起来,赖在台阶上坐着。
       傍晚时,父亲进城了。父亲进城跟我说,母亲见我老大不小的还没有对象,着急了,于是就在乡下央人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虽是乡下人,但家里是个“万元户”。开始女方说同意。但后来托人一了解,就嫌我在城里混了几年没见长进,又没有房子,很有点瞧不起我。嫌我这不行那不行。我能忍受。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揭短,瞧我不起。我一听,一气之下把门就“哐当”一下,丢下父亲,跑到一个饭店里喝酒去了。
       喝完酒,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因房间让给父亲睡。我就约好在陈青黄那里借宿一夜。可我回到小木楼,陈青黄房间的灯亮着,窗子却拉上了窗帘。我喊了两声没人应。见自己屋里灯灭了,也不好吵醒父亲。就在门口转,转着转着,心里着急了起来,也是仗着酒劲儿,我扒着陈青黄的窗缝就朝里望,这一望不要紧,却见他与一个女人赤裸裸地缠在床上,正忘情地工作。我吓得酒醒了一半,蹑手蹑脚地缩下身子,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路上,心还咚咚直跳。后来我又到一个同学的住处,和同学坐了一会儿,本来想说借宿,但那同学身体胖,耐不住热,嘴里一个劲地嚷:“热死了!热死了!",一下子就弄得我张不开口,快快地陪他说了几句不成不淡的话,失望地走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跶了一会儿,我进了饭店,又喝起了酒。
       后来,后来……我就不清楚了。
       街道上开始有人了。先是附近进城卖小菜的农民,三三两两,挑一筐筐鲜绿绿的小菜,或拖着板车,吱吱呀呀地赶路。他们似乎都没工夫注意我。接着。就是城里一些喜欢晨练的老头、老太出来了。很快。又有了拎菜篮子买菜的男人和女人。买菜的男人似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小说新干线乎占了多数,一个个都腆着大肚,招摇过市的。我害怕里面有人认出我,就装作很悠闲的样子,把手反靠在背后。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你早啊?”还是有人发现了我。
       “早!”我机械似的应着,一路小跑,就朝自己住的小木楼奔去。
       回到房间打开门,见床上的一床毛毯居然叠得整整齐齐。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心里一时不是个滋味,倒在床上,就拉起毛毯蒙头蒙脑地又睡了起来。睡得天昏地暗的,早饭、中饭都没吃.心里一阵凄惶。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房门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不用猜,是朱良!我懒洋洋地爬起床,正想数落他几句,他却劈头盖脸地数落起了我:“你这家伙,和陈青黄这两天干什么去了?奇怪,都找不到人。我差点要登寻人启事了!”
       “在呀!”我尽量掩饰着自己失落的心情,说,“说我呢!你昨天连鬼影子也不见,害得我一夜找不到地方睡。”
       “昨晚,啊!昨晚我去同学家打牌了,一夜没回,房子唱了一夜‘空城计’,你看,你看,你今天就没上班。我下午到你单位找过你了。”朱良摇摇头,“怪我,怪我,不说了。吃饭去,吃完打牌,昨夜我那同学输得不服,今晚还要打,你赏光啊?!”说着,不容置辩,就把我拖了出去。
       “好吧!”听说要打牌,我心里就来劲了。赶紧与朱良以及他的那同学去了食堂。在食堂里吃完饭,洗了碗,回到房间。剐走到木楼,章回开着他的“一号车”,在我们面前卖弄地画了个漂亮的弧线,“哧溜”一声就停到了我们身边。停好车,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下车,利索地锁好车门。“今晚又有活动?‘三差一’吧?”他咋呼道——我们把打麻将叫“活动”。
       “是是是,想曹操,曹操到!你啊?好事总少不了你!”朱良说着,就簇拥我们进了他的房间。
       二话没说。“哗啦啦”地,我们立即洗起了麻将牌。
       朱良、章回、我们经常一起打牌,“牌风”、“牌品”彼此熟悉,无话可说。只是朱良的朋友像“上刀山,下火海”一样,牌打得又慢又紧,十分拘束。这牌一打拘束了,出牌、摸牌都很慢。这不,他捏着一只牌,慢慢地拖到自己面前,翻过来看看,然后又翻过去。嘴里虽不出声,喉咙却发出奇怪的嗞嗞声。以为他要出牌了,他又将那牌插入了自己面前的牌里,然后又捏着那只牌,悬在半空……高高地拎起,放下;放下,又拎起。如是者三,牌才随他那颤抖的手打进圈子。我性子急,心里有些不耐烦。但和他是第一次打牌,不好说他什么。倒是朱良看出了我的心思,忍不住数落了一句:“哎呀,你快点啊!打牌打得比生孩子、阉猪还难!”
       
       这一说,那人更慌了,咬牙切齿的,终于把手里一张牌打了出去:"T/毛!”
       “五、八毛的!我和了!”话音未落,章回就推倒了自己的牌,我伸头一看,果然是他和了。但我感觉,章回的情绪似乎不大对劲。往常这种牌他可不轻易和的。再难的牌。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会自摸。况且打出的还是他的上家。和了牌,章回看了看手表,说声不打了,一把就将牌推开了。
       我心情不好,也不想打。翻翻面前的钱,发觉自己又输了。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今天情场也算大大的失意,但也没占到便宜。
       “唉!看来这话也不灵了!’’我想着,走回了自己的屋。
       迷迷糊糊地,我眼睛刚合缝,就被一阵吵闹声弄醒了。静心一听.好像又是章回与陈青黄吵,间或还有一个女人声。这回当然不是为了二胡,仿佛与那女人有关。我好奇地贴在门背后听了听,听出那女人是章回的新婚娘子。章回的火气很大,似乎又砸了东西——章回一发脾气就摔东西。闹了半天,我才隐隐约约地弄明白:原来章回和我们打完麻将,回屋不见新娘子。以为新娘子回娘家了,就打了电话问。一问娘家没人,却听陈青黄的房里传出她的声音,气得一脚踹开了陈青黄的房门。
       “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章回吃醋了。
       往下,往下……事情就不好说。章回说,他俩正滚在床上;新娘子说,没有这事。她回家见章回没在,也没有水喝,就到陈青黄房里讨水喝。听到打麻将声.知道章回也在,顺便就在陈青黄那儿坐下了,她是在翻陈青黄床头的书时,章回进去的。
       “你只晓得成天打麻将,还不能让我聊聊天啊?!”
       女人嘤嘤地哭,翻来覆去的,嘴里就是这话。
       寂静的夏夜,她的每个字都很清晰、完整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还没有遇见过这事,心里有些慌乱,不知是开门劝架好,还是关门不睬好,将门只轻轻地拉开一条小缝。朱良却“哐当”一声不由分说地进来了。我还没开口,朱良小声地“嘘”了下,说:“别做声,别作声,这种事是晓得的人越少越好,你就省点心吧!闹不到—会儿,你就等着吧!”
       果然,一下子就悄无声息了。
       但新娘子好像还在轻轻啜泣。我和朱良顿时也没有了睡意。从朱良嘴里得知,陈青黄在陕西原有个女友,只是随父亲转业到这小县城后,女方嫌这里穷,而陈青黄的父亲一个团职干部,到这里也只当了个科级的副局长,就不想把女儿嫁过来。女孩来过一回。“你不晓得?”朱良问我。顿了顿,他又说,女孩父母现在把女孩锁在家里,不让她与陈青黄联系了。陈青黄失恋后,成天就拉个二胡排遣失恋的痛苦……
       “你记得章回结婚的那天吧?那天,我觉得陈青黄不大对劲。你想想,平时打牌,我们‘三差一’求他都不打,那天他却打得一肚子劲,告诉你,他看上了章回的老婆!他悄悄跟我说过,章回老婆与他女友不仅长得相像,还要饱满一些,你晓得不?陈青黄又买了把二胡,与新娘子常在雪湖边唱歌呢!章回天天出车在外。哪晓得自己戴了绿帽子?”
       听朱良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不吱声了。
       等我第二天见到陈青黄时,我发觉他的脸又绿了,脸腮瘦了一大圈。心里说不出个滋味。
       现在想起来,那座县城现在的繁华在那时已开始露出端倪:饭店、土菜馆、理发店、洗脚屋、歌舞厅、网吧、茶座,等等,如今在小县城里早巳让人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小城像大城市的尾巴,自己还不能主动带头闹出点什么,只是拽着大城市的屁股慢慢地摆动些花样……比如,食品公司解体了,就出现了摆摊设点的肉铺;供销社关门了,就出现一些私人商铺,百货大楼也越办越红火。国营饭店开不起来,私人饭店却人满为患。还有舞厅,尽管这小城接受得还比较慢,出现的仅有县工会和县文化局两家,多少还有点“公办”和控制的意思,但一时也红火了起来。
       奇怪的是上舞厅跳舞的小伙子、姑娘并不多,经常去的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他们一进舞厅,不像年轻人还要学几天,而都能像模像样地跳起来。渐渐地我闹明白了,原来在五十年代,在他们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就跳过。那时候流行“慢三”、“快四”,还唱俄罗斯的歌曲。这下一开放,他们就又找回了感觉,释放了自己被关闭了十几年的情感。舞厅里一时人声鼎沸,各种风流韵事在小城不胫而走。
       在我们这小木楼,最先进了舞厅的恐怕就是朱良。
       朱良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小爱。两人一见钟情。小爱喜欢跳舞,就成天泡在舞厅。跳着,跳着,两人就如胶似漆了。自己尝到甜头还不算,朱良还怂恿我去。
       “晚上,我在舞厅里等你啊!”有一天下班,他和小爱手牵手地站在我面前,诱惑我。 也是。那阵子,章回成天出车,陈青黄见不到人影,朱良天天泡舞厅.一桌麻将总也凑不齐人手。我正闲得无聊。看了他俩成双成对,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地满街晃悠,我很羡慕。心里有些神往,也想去舞厅看看。
       点点头,我算是接受了。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就早早地赶到了舞厅。但走近舞厅那漂亮的玻璃大门时,我却踌躇起来。我紧握拳头,周身发烫,血管膨胀。我忽然想起在学校时,一遇到与女同学一起的娱乐活动,我就躲,以至同学们都喊我“绝缘体”的事,心里一阵发笑。但想想,还是硬着头皮闯进去了。一进门,我立即感觉一阵寒意,发觉许多的眼睛似乎都朝我射来。我习惯用眼睛审视别人,还不习惯有这么多的眼睛看我。立时,我就像一只要被人攫取的小羊羔一样,浑身哆嗦。
       没等我犹豫,舞厅里的音乐就响了起来。
       “是狐步舞!”我听见有人说。悄无声息地,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观看。果然,就见一群“狐狸”从“森林”里、从“山峦”里溜达出来了。他们踏着音乐的节奏,迈着奇怪而又规则的舞步,或大摇大摆,或轻轻缓缓,夸张、扭曲、极尽身体之能事,让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我一下子呆了,看了那些狐狸舞的动作、姿势,心里一阵好笑。
       几只打扮艳丽的小“狐狸”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踱到我面前,飞眉抛眼地挑逗我。
       我吓得慌忙摆摆手:“不会,不会。”
       她们对我翻了翻白眼,疑惑地溜走了。
       一会儿,音乐变了。场上响起了悠扬的慢三步舞曲,这音乐马上赶走了“狐狸”。舞厅里的男男女女全像换了人样,变得斯文、舒展起来。男人搂着女人,女人搂着男人,男男女女的,在舞厅里违迤地走动,动作悠然而优雅。舞厅微弱而带有色彩的灯光闪烁着,男女们胶在一起,就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了。我朝舞场张望了一下,这下看见了朱良和他的女友小爱。小爱紧紧地依偎着朱良,像一只温柔的小绵羊,朱良将脸紧紧贴在小爱的头上,在灰暗迷离的灯光里,我突然发觉,朱良长得很俊秀,浑身散发出一种冷淡的美,不加修饰的如同大理石雕塑般的脸庞透着一股英气,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一位姑娘邀我上场,我本来还想推却,但身子却跟她稀里糊涂地站起来了。不会跳舞的男人在舞厅里像一个体面的木偶,上场被一位陌生的女人搂抱,
       就变得像在表演拙劣的木偶戏了。我有些不自在。攥在她手里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但幸好她并不嫌弃我,说是带着我跳。我就努力地保持镇静,配合她,机械而被动地跳了起来。
       灯光下,我看清我的舞伴是一位漂亮的,个子高挑的女孩。她披着一头长发,随着舞步的跳动,她那散发香气的黑发时而打在我的脸上,痒丝丝的。“放松!放松!”她不停地轻声指导我,手柔柔地搭在我的肩上。我看她那眼睛里,像漾着一湖春水,波光潋滟。跳着、跳着,我分明感觉她的呼吸越来越紧促,她的手指在我肩上慢慢蠕动。接着,她就和我贴紧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女性这样搂抱过,幸福得有点晕眩。
       我们转到了朱良和小爱的身边。我对朱良古怪地笑笑,咧咧嘴,朱良说:
       “可以了,可以了.就那么跳啊!,,
       受了他俩的鼓励,我的胆子更大了起来。这人胆子一大,全身放松,舞步也就轻盈、欢快了起来。可就在我刚有点感觉时,舞伴的手突然无声地滑落了下来,她有些意犹未尽,抱歉地对我笑笑,我一愣,差点就踩到了她的脚背。原来,悠扬的音乐停了下来。
       一曲跳完了。
       出了舞池,我们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朱良和小爱也凑了过来。在聊天中我才知道,和我跳舞的女孩叫唐姣,在人事局工作,是外地刚分来的大学生。一听说她在县人事局工作,朱良一下子就来了兴致,问起了物价局“招干”的事。唐姣有点莫名其妙地望望我,我就把朱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唐姣犹豫了下,信任地望着我说:“没有啊!没有一个叫朱良的人,录用的人,下午都发了通知啊!”
       “不会吧?听说朱良还考了第一名哪!”小爱插嘴道,“我前天托人问了,朱良考的成绩是第一啊!”
       我也听人说朱良考试的成绩是第一。我不仅听说,我还知道朱良为参加这次考试,没日没夜地复习了一阵子。我更知道,朱良天生的就会考试。朱良说他在学校读书时回回考试都是前几名,我不敢担保。但我知道他这些年不甘心自己一个小中专文凭,不断参加自学,考了大专又考了大本,还获过县工会“自学成才积极分子”的称号,在县里做过一次演讲。况且这次除了考试,朱良还找了章回那条“野”路子,应该不会出问题吧?我有些不相信,让唐姣再想想,唐姣连想也不想,就摇摇头,说:“物价局就报上了三个人,我还能不记得?”
       “走,我们去找他去!”
       朱良一听傻眼了,连忙拖起我,丢下小爱和唐姣就不管。我有点发蒙:“找谁呀?”朱良说:“我去找钱局长,人家都说我是考了第一的,千真万确,我去问他。”
       我们在舞场就这样不欢而散,匆匆分手了。
       出了舞厅。在路上,我才知道,朱良在章回的安排下找过一回物价局的钱局长。熟门熟路,我们很快就到了钱局长家,朱良一个人气呼呼地走在前面。毫不犹豫地就敲开了门。钱局长打开门,把头从门缝里探了出来。我立即看到了他的那张脸,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眼睛红红,脸腮上凸起的一个肉堆上还溅着一星肉沫。边开门,他边用牙签剔着牙齿,见是朱良.显然愣了下。这时,他家沙发上坐的一位老者见我们进来,立即就起身告辞,然后冲我古怪地笑了笑。
       朱良没在意,我却“卡”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钱局长,说是成绩出来了,有我吗?”朱良开门见山。
       “没有。”
       “我可是考了第一的!”
       “谁说的?再说,也不仅仅是笔试,还要综合考虑!”钱局长作一脸无辜状:“你别急,下回会有机会的。”
       “综合考虑?”朱良突然一声冷笑,脸立即就变了色。“综合考虑?权钱交易吧?!人生在世……”朱良声音忽然变得异样了起来。边说,他边开始打起了手势。“人生在世,”他每说一句话开头都用了人生在世,“人生在世,”……人生在世,不能只考虑权,也不能只考虑钱,还得要有良心,要行得正,坐得稳…”朱良说,倘若他这回考试考的是第一,就应该录用他,否则这就不公平,不合理。
       接着,他就用种种理由阐述不合理的危害与弊端。
       我知道朱良遇事沉不住气。但还没有听过他这样乱七八糟地说话,对他又是挤眼,又是打手势,还假装咳嗽。可朱良分明沉浸在自己情绪宣泄快感之中了。他没有看见钱局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脸上麋集着乌云黑暴,像是一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你不要胡搅蛮缠!"t终于,钱局长吼了起来。
       “你也不要仗势欺人!”朱良也不饶人:
       “他妈的!肯定有人偷换了我的卷子,瞒天过海!”
       朱良终于用了荒诞的骂人的字眼,这脏话分明撕扯着钱局长的尊严和霸气。钱局长气得全身直哆嗦,脸上那块多余的肌肉不停地颤动。转而,他顺手朝朱良脸上就扇了一巴掌。掌声在朱良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灿然地绽开,飞快地结出了五颗仙人指一样的红印。朱良蹲下身子,呜呜大哭起来。
       我傻了!但我看清了钱局长是用左手抽打朱良的,钱局长是个左撇子。
       那些年,最为流行的一件事还有大报小刊的刊登“征婚启事”。我自忖家在农村,父母年老体弱,我的爱情运一直不好,我又生性胆小怕事,我内心清楚自己干不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再加上县城小得屙一泡尿都能转个来回,没几个人不清楚我的底细。写“征婚启事”,找外面的女孩恐怕要好得多。于是有一段时间,我就迷上了写征婚启事,满世界地寄发。当然不久也有好多的回信落到我的小木楼里。我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信拆开,看看,按省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锁进我的抽屉里。
       我桌子左手边的抽屉横七竖八地躺着这些信。
       但是。我从不敢再有什么动作。条件好的,我害怕高攀不上;条件差的,我又不甘心。天高皇帝远,人生地不熟,后来,我每接到一封信就害怕。
       我渐渐地就把这“征婚启事”当成一种游戏。
       朱良进来了。如果说朱良以前进门总“咚咚”地敲着,把动静弄得很大,那么现在他就不喜欢打招呼,像幽灵一样身子一闪,就进来了。为此,我说过他一回,叫他进门一定要打个招呼,或者还像以前那样敲门也可以——因为我习惯了。但朱良显然不管这些。他说,他不管我是不是有兴趣和他说话,他是愿意也想和我说话的。他这一点让我反感,但也无可奈何。
       可这回,他一进门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神情恍恍惚惚。
       “你晓得谁挤对我进了物价局吗?”一进门,朱良就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你猜猜?”
       “猜什么?进物价局的不就是三个人吗?!”由于朱良,我也很关心这事。
       “是上回在我房间打牌的那个家伙,叫陈亚军,我那同学。”朱良说,“真他妈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上回我就犯疑心,他在乡镇蹲了几年,进城也从不找我们同学玩,怎么一下子就找上了我?什么狗鸡巴朋友!”
       “他?”我眼前立即浮出了那晚打牌的情景。点点头。说,“他好像很有心计,但你也不要老想这事。章回呢?对了,你该问问章回,他总晓得一点内幕。”
       “章回?他妈的,他这几天连鬼影子也没看见!
       看来,他是一张寡嘴。山高水远的,吹牛不犯死罪,实际上谁也不尿他。不说他!不说他!”
       “等下回吧!总会有机会的。”我趁机劝他。
       “下回?我一没靠山,二又没有金钱,还能指望什么?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朱良垂头丧气的。突然,又张开双臂,说:“你不知道,这社会就像是一张网啊!网住了我们自由的翅膀!”他像诗人一样吟诵了起来。
       我无语。
       “你做什么事?”见我没理他,朱良话题一转,硬生生地问,“你又收到了许多求爱信吧?你他妈的就知道意淫,也是个窝囊废!满大街都有!你就不晓得找一个?对了,唐姣好像对你有意思,还问过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把她弄上床不就行了?我家小爱……”
       朱良放荡地说着,说着,忽然就一阵怪笑。话突然停住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看他的眼里布满网状的血丝.吓坏了!
       朱良的脾气一下子变得古怪和暴烈了。他在房间里一个人踱来踱去,大声嚷着:“你晓得吗?我和小爱要吹了,她大大说我是个废物,说我是食品公司杀猪的,我还不如一个杀猪的!”
       “给我烟!给我烟!”接着,朱良找我要香烟抽。我给了他一支,他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吸了半截,却把烟扔到地上,又用脚踩,踩完了,他索性就把我一包烟抢了过去,将一盒烟全倒了出来,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圆圈。“0.618,黄金切割率!""朱良说。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就开始砸东西,见房里有什么就砸什么。烟缸、书、钢笔、收音机……抓起来就砸,东西“叭”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他就随着那声音跳一下,说:“对!就是这东西!我找到了!找到了!他妈的,以前就章回狗日的懂八卦,周易、文王、伏羲,孔子……现在我全懂了!八卦也让我破译出来了!哈哈!狗日的钱局长。陈亚军,就是你们坏了我的事!你们你们……”
       朱良疯狂地叫起来,声音凄凄惨惨。过了一会,他筋疲力尽,眼睛翻成了死鱼眼,张大嘴巴只是喘气。
       我惊呆了!
       “你病了?”
       “我病了吗?”
       “你病了,你的眼睛太红!’’
       我说着,心里一阵恐惧。惊慌失措地赶忙跑出去差人去找朱良的家)k.--朱良和我一样,在县城没有亲戚,有的,也只有小爱家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房里,朱良一个人仍在嚷着。语言清晰,逻辑混乱,锐利的喊叫声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向了无底的深渊……
       天色向晚。黄昏的夕阳在热浪中扯得丝丝糊糊,晚霞映照得小木楼格外凄凉。大家闻讯过来,把朱良弄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围着他,变着法子哄他休息。可朱良毫无感觉,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在手指上拭了拭,那闪耀着寒光的刀刃上,立即就有一滴殷红的鲜血淋了下来。朱良对那血直发愣。小爱惊叫了声。 很快,声音惊动小爱的大大,小爱大大一步冲上前,就把朱良紧紧按住,嚷道:
       “家里出了你这么个孽种,算是完了。要人样没人样,要鬼样没有鬼样,整个一个杀猪的!女儿跟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他夺下了朱良手上的刀。
       “我不信狗日的钱局长能翻云覆雨,一手遮天!”
       朱良嘴里不干不净,睁大眼睛,傻子一样地望着小爱的大大。没有水果刀玩,他就双手交叉。搓着自己一双大大的手掌。我心里一酸。我内心清楚,朱良现在沉浸在一种什么样的幻想里。只有我知道,朱良的脑子肯定在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想象怎样扇出去那一巴掌,应付那一巴掌带给他的奇耻大辱!朱良打量着自己的手掌,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手掌能发出“叭”的声响,并能迅速地落到一个人的脸上。他扬起了手掌,朝桌上的一块美丽的玻璃板就砸了下去。就一巴掌,光亮的玻璃板立即绽开了一朵残菊般的图案……他很高兴,嘴里咕哝了句。
       我的耳膜似乎也随那玻璃碎裂,面前一片朦胧,只觉得一行热泪夺眶而出。转身一个趔趄,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床上。
       “朱良疯了!”我终于冷静地想清了这个事实,心里一紧,一种强烈的内疚和负罪感紧紧地包裹着我。
       多少年以后,我还在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我想,那晚,要是我不陪他到钱局长家去,要是钱局长没有给他一巴掌,要是挤对他的不是他的同学陈亚军,要是小爱的大大不骂他是“废物”……或者,要是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再谈那事,要是……朱良是不是就不会发疯了呢?朱良素来说话不绕弯子,心直口快的,这样一个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想不开呢?但事情是没有如果的。那时我才二十四岁,朱良还比我小一二岁。我们涉世不深。生活经验不足,阅历不够,我们脆弱的心灵还无法承受来自人生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和环境,还不足以让我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沟起一条通道……
       朱良的疯狂是命中注定的。
       他很快被送进了县里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院。
       直至送走了朱良,我也没看见章回和陈青黄的影子。我们小木楼死沉死沉的。楼道里没有开电灯.我在房里也不想开灯。整个的木楼漆黑黑的一团。静极了!我胡乱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一点水,就和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夜里,我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和朱良、小爱和唐姣一起。还在那舞厅里跳舞,朱良搂着小爱,我搂着唐姣,跳着,跳着,朱良就将我往唐姣怀里推推搡搡,唐姣也不气恼,顺手把我抱得紧紧,她的胸脯压迫在我的身上,我动弹不得,又有些幸福地不让她离开,转而,她忽然像蟒蛇一样把我缠绕住了……我心里一惊,原来是一泡尿把自己胀醒了。 拉开灯,我朝楼外一个公共厕所走去,淋漓尽致地撒完尿。正往回走时,猛地,我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我定了定神,只见声音是从陈青黄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可我再也不敢多想,就悄悄地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料,小木楼却又出现了一件大事。
       “一号车翻了!章回摔死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开房门,邻居们就竟相传播着噩耗。很快,消息就在县直机关传扬开来。小城就是这样。一有点风吹草动的,一会儿就满城皆知了。
       等我上班时,这种传闻的“版本”竟多了起来。有人说,章回送他的情人在西河里游泳,情人下车后,他倒车时,不小心掉进了西河里;也有人说,他将车开到西河桥上,他遇见了他的旧情人,情人不理他,他就发疯地开车撵,不料,车子打错了方向,撞断了西河桥的栏杆。摔进了西河……无论怎么说,章回在西河桥上摔死的事实确凿无疑了。我没有想到,章回竟死得那么快,那么惨!我想象着轿车在西大桥上疾驰,章回便悠悠然起来,微欠身子,挺了挺胸,手就不由自主地摸进口袋,很自然地又叼了一根烟燃着,十分贪婪地吸上一口,喷一口烟雾……一种惬意随着袅袅的青烟弥散开来,弥漫整个车厢……他喜欢边开车边吸烟。
       想到这儿,我的眼睛一阵潮湿。
       我们赶到殡仪馆时,章回已经四脚朝天地躺在那儿,身上搭上了一块白布。他眼睛紧闭,脸上涂抹的一层白白的粉里透出一抹红晕。显然已经化妆师化妆过了。他尸体的周围布满了鲜花和花圈,一位白发
       苍苍的老人在他的身边捶胸跌足,号啕大哭。这是他的母亲。他的瘦弱的父亲佝偻着背,一声不响地站在母亲身边,眼泪哗哗地流。新娘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告别仪式简单又朴素,没有司仪,没有悼词,只播放着录音的哀乐……送行的人自发地排着队,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的遗体三鞠躬。告别仪式结束后。章回的遗体就被司炉工拖进火葬炉里去了。
       小城当时流行火葬和土葬并用。即先火葬,骨灰放进骨灰盒后,又将骨灰盒埋进地里。所谓入土为安。章回的父母在火葬场不远的地方为他选了一块墓地,他的骨灰盒被他父亲捧出来后,人们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等骨灰盒上了第一辆车后,忽然,排成长龙似的小车,司机们不知是自发地为他们的同行送行,还是谁在搞恶作剧,忽然一起按响了喇叭,“滴滴——滴滴”,一时间充斥整个天空的就是这轿车喇叭的长鸣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声淹没了鼓乐队奏出的哀婉、低沉的哀乐。
       我突然心里感到一阵痛,一种刺骨锥心的疼痛。
       车子到了墓地,天刮起了一阵大风,风吹得树上或绿或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落到头顶上,落在装着章回的那雕镂精致、漂亮而又疹人的骨灰盒上。章回那小小的骨灰盒,在人们的凝视下便缓缓地落人一口早已挖好的墓穴里。一时,鞭炮声大作,他的家人,亲戚齐齐下跪,所有的头都低了下来……但这时,我发觉章回的老婆仍在傻傻地站着,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赶上前,按了按她的头,让她跪下……
       浩浩荡荡的天地间,霎时天昏地暗,人泣风号。
       回去的路上,我在人群里看见了陈青黄。陈青黄悄无声息地走在章回老婆身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结果却把女人逗笑了。陡地,我一愣,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悲哀。
       “这家伙!”我在心里鄙夷起他,“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啊!”
       回到小木楼,我正准备去食堂吃饭,陈青黄却尾随着我过来了。见到他,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有家,么事不回家吃饭?” “还是食堂里的饭好吃!”陈青黄有点讨好地说。我不想理他,径自向食堂走去。前脚追后脚的,他屁颠屁颠地也跟上来了。
       那时候,政府食堂是我们单身汉的乐园,也是人们最肆意、最热闹,信息最为集中的地方。物价上涨、人事变动、甲当官、乙提拔、李结婚、张打老婆、享受补贴,等等,人们永远有谈不完的话题。这回,人们议论的中心自然是我们所住的小木楼了。短短的日子里,朱良疯了!章回死了!大家都说这木楼“晦气”,说木楼的“门头”不好,说亵渎了“主”……我进去时,大家眼睛尽管有些异样,但和我都还点点头。可他们一见到我身后的陈青黄,不约而同地,他们都不说话了。
       食堂鸦雀无声,只剩下人们咀嚼饭菜的声音。
       “像么话?饭里有一只死苍蝇!”冷不丁,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家或抬头或辍筷,或慢吞吞地吞咽饭粒,都朝那声音望去,却是陈青黄!陈青黄用汤匙挑着一只死苍蝇,橐橐地就走近窗口,将苍蝇伸进打饭的窗口,声音也吼了进去。
       “这么不讲卫生,太不像话了!”
       他的声音很大,全场人心里一震。一个炊事员立即走过来看了看,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很不自在。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食堂异常的寂静。陈青黄还在窗口前站着,炊事员脸由白变红,最后竟恢复了正常,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大声说:“苍蝇又怎么啦?你不吃莫吃,你滚!你不也是一只臭苍蝇?!’’
       “么话?我,我是苍蝇?我……”这回,倒是陈青黄的脸由白变红,脖子涨得老粗,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了一样,最后一个“我”字,竟像一粒饭粒滑了下来。
       “我滚!我俩滚到司务长那里,你说清楚,你不注意卫生,还不让我讲,怪事!”
       陈青黄说着,就把盛着苍蝇的那只匙子放进碗,随手牵了牵炊事员的衣角,炊事员满不在乎,一挥手,就说:“屁话!哪个和你找司务长,要找,你去找!”陈青黄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又扯住了炊事员的衣角。炊事员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领。陈青黄的颈脖子被炊事员锁住,动弹不得,话自然就结巴了: “你,你,动手打人?” “打人,老子打的就是你!"’炊事员双手本来派不上用场,有了他这话提醒,他很快就腾出一只手,“啪”地就在陈青黄脸上打了一下。
       “走,我们找司务长评理去!”
       “我不去!”
       这样僵持了几分钟,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去解围。
       一下子,众人也都围拢了上来,纷纷说:
       “算了!算了!多大的事!”
       “陈青黄,你就省一句嘛!”
       大家宠辱不惊,大彻大悟的,却一个个劝起了陈青黄:“不值得!不值得!这点小事。有苍蝇,你扔掉不就算了,何必找打?”
       我有点发愣。陈青黄更是昏了头。他望望面前攒动的人头,晕乎乎的,猛地喊:“你们!你们怎么都这么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手中那只碗摔在地上,夺门而出。
       没几天,我就听说陈青黄辞职了,要去海南。果然,临行前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向我辞了行。那晚,我们竟坐了很久。那阵子,正是小城出现去海南“赶海”的第一拨浪潮的时候。县中学一名美术老师去了,文化馆的一个作家走了,广播站的一位长得漂亮、声音甜甜的播音员也飞走了……一股“赶海”的热浪使小城更加热火了起来。平静、安宁的小城,平时就像是一潭死水,这下却又像死水里被谁扔进了一颗石头,荡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涟漪,人们羡慕、观望、怀疑、鄙视、幸灾乐祸……习惯平静生活的小城,各种议论声蜂拥而起,赶海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前饭后人们咀嚼的最大话题。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小城里流行了很久的就是这支歌。
       章回死了!
       朱良疯了!
       陈青黄走了!
       我居住的小木楼似乎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只是县城里住房紧张,就几天工夫,也仍有新的职工搬进来,当然也有老的职工搬出去。章回的老婆,就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搬进了新房。小木楼陌生着,又年轻着.仿佛只剩下我一个老住户了。我和那些新住户没有什么来往,孤零零的,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外面一有风吹草动,我的心就格外地紧张,我巴不得这个凶煞般的夏天早点过去。
       但说来奇怪,那个夏天却格外漫长,后来,嗡嗡盈耳的竟都是哪里哪里干旱了;哪里哪里禾苗枯死的消息。县直机关也忙忙叨叨,开始组织、抽调干部下乡防旱、救灾了。小木楼因此显得更为冷清、孤单……
       离开这里不久的邻居们,也不断地有他们新的消息传来。比如,陈青黄,就有人说在海南见到了他,他在一家大公司上班,生意红火,身边漂亮的女人就有好几个;也有人摇头,说他在海南很落魄,白天在街上流浪。晚上睡在海边的一个废旧的破轮船上……还听说,章回做了几天新娘就不幸成了寡妇的女人,也和工商局离婚的一个男人好上了,还筹备八月中秋结婚呢!也有的说,陈青黄把她带到海南去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懒得去理它,只觉得一切恍若隔世。
       
       倒是在县城街头我意外地碰上了一回朱良。朱良面容苍白,眉毛浓黑,咧着嘴,大大咧咧地告诉我,他恢复健康了。在北方一座有名的精神病医院,他遇上了一位著名的医生。那医生给了他珍藏多年的中医古籍,因此,他写下了几十万字的读书笔记。他说,他想当一名精神病医生,为中国的一千多万精神病人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和才智。
       不知为什么,我听了他侃侃而谈,更加心怀惴惴。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朱良回小木楼的房间收拾东西,我进去看了看他。一见到我,他就递上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写他痛苦而忧伤的爱情的,写小爱:“带有几分童声,也有几分少女的庄重。她喜欢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电视动画片,她看着,还不时地捂住小嘴一个劲儿地笑,笑声是那样脆、那样甜。”另一篇,名叫《一个康复的精神病患者的自述》。讲述的是他得病的前前后后,许多关心他的人,比如李浩医生、李青福院长、县里和单位的一些领导和职工。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他动情地叙述着小爱的爷爷到处给他找医生看病。将自己省吃俭用积攒的钱,给他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他说,没想到,他这次回来,老人家却与世长辞了,他再也无法报答老人家的恩惠了。
       说着,朱良呜呜地,孩子气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他的眼睛又红了。我的眼睛湿润,心里一阵张皇,还是为他担心起来。
       南方夏天的黄昏仍旷亮得很。由于好长时间没有下雨,夕阳搅得地上尘埃滔滔的,街上的行人似乎都有些躁动不安地晃来晃去,在弥漫的灰尘里,人显得影影绰绰,所有的脚步都匆匆地蹦跶着,又如皮影戏般地蹦跶几下,就不见了。有那么片刻,我的心安静了下,但尔后又像蚌壳一样慢慢而痛苦地裂开了。
       我没想到,我的担心没几天就得到了印证——这使我的情绪在这个夏天坏到了极点。我根本无法安心上班,就是上了班,也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常常盯着窗外发呆。
       “朱良又疯了?”
       “你晓得。朱良真的又疯了?”
       一连几天,当我知道朱良赤身裸体,在油菜田里疯疯癫癫,被不明真相的人捉住毒打了一顿的消息后。不断地。就有人向我打听他。同情和叹息、善意的和不善意的,弄得我心烦意乱,我的精神几乎也要崩溃了……望着渐渐坠落的太阳,我恍恍惚惚地,觉得太阳发出的光线正渐渐顺着朱良的头,顺着朱良的身子,顺着朱良的腿消失了……最后,朱良赤身裸体地奔走在油菜花的田野里。就有许多人在搡他、揪他、毒打着他,朱良呜呜地哭起来……
       我在办公室实在坐不下去了。一股冲动莫名其妙地促使着我,我忽然朝着钱局长家的方向走去一走在他家门前的一个土堆上,我一屁股蹲了下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脚边,立即散落一支支烟的黄屁股。
       不知哪来的一条狗,突然狺狺地冲我狂吠了起来,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来,赶着狗。赶不走它,我就和它长时间地对视着,我古怪地想用目光震慑它,它却毫不示弱地盯着我。我愤怒无比,恼怒地向它扔去了一块石头,它却朝我又大声地吠了一声,朝前两步,毫不畏惧地盯着我。
       后来,我们还是这样长时间对峙。再后来,我们就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之中,倒是那狗,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干巴巴的空洞的吠声。
       “狗日的!”我试着骂了一句,心里竟无比地畅快。
       突然一声咳嗽声,狗立即在我的视线里飞掠而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我把眼睛投向大街,街上三三两两的,一对情侣正依偎着走过去,又走过来,没有人注意我……我的胸部急促地起伏,厌烦、粗野与愤怒,就像毒蛇一样在我内心交织、缠绕、扭动。
       “狗日的!狗日的!”
       我嘴里变得恶毒无比,内心在大声地呐喊。
       那熟悉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在空旷的街巷里,他就像一只横行的螃蟹走在街上。我朝自己手掌心啐了口唾沫,就朝那影子慢慢地移了过去……我的手掌在悄悄地发着力,我充满幻想。我相信我重重的一拳会电闪雷鸣般地伸将出去,为朱良那一巴掌复仇雪耻…--影子,离我越来越近,我胳膊上的肌肉在收缩,硕大而横行的影子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我的手掌心沁出了汗,汗水一滴一滴地激励着我。巨大的激动和强烈的不安,愈来愈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的心燃烧了起来……我能看清钱局长那永远消退不了的红晕的脸、酒糟的鼻子了!我的眼睛喷出了火……
       “小伙子,吃饭啦?”突然,钱局长笑吟吟地问。
       “我,我……”我愣住了,左右张望了一下,四周没人,他是在和我说话。
       “你出来散步?你和朱良是朋友吧?”钱局长问。
       “是!”我身子摇摇晃晃,凶巴巴地说,“怎么啦?”
       “他怎么就那样经不得事啊?谁说他考了第一?想当然啊。”
       我嘴里直打哆嗦。
       “可惜了一个好小伙子啊!”钱局长叹了口气,“早晓得,我也不该那么冲动!……”
       我一听猛然怔住了!舞起的拳头在空中突然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很快,却诡异般地定格、停住了!怎么啦?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心里质问着。接着,一口唾沫在我的嘴角却化成口水流了下来。忽然,我两眼发黑,眼前的一切在面前旋转起来,我攥紧的拳头慌乱地扭成一团麻花。
       “我,我真的无用!”望着远远走去的身影,我一下子瘫了!
       尾 声
       我说过,在那个紧张而冰冷的空气里,我在小木楼里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夏天。
       夏天终于过去了。夏天过去,我也搬出了那座小木楼——这当然归功于唐姣。唐姣说。自从那回在舞厅里见到我,她就一下子“看”上了我。我不知道她看上了我什么,但还是和她结了婚——我做了唐姣家的“倒插门”女婿。再后来,唐姣由于工作调动,我随她又不停地搬迁,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部门调到另一个部门。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结婚生子。我知道,我是连拳头也握不紧的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但世界上这样的男人远远不止我一个,我过得窝窝囊囊,却也心安理得。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失眠,我忘不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理想和自己曾做的梦,尽管那理想与那梦的色彩实质上是一样的斑斓与渺茫,任我怎么抓,也抓不住。但在那时候,我就会想到陈青黄,想起陈青黄l临走时跟我说的一番话:
       “你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还能怎样?”
       “这不是你想说的!你把你自己弄得太苦,你知道吗?你应该不是这样!你不能天天打麻将,这样沉沦!”陈青黄说,“你不敢爱,不敢恨,你说的不是你想说的,你做的不是你想做的。直到永远,你都是这样!可是你不该这样!”
       “我知道。”我说,“这是命!”
       “命?最大的命就是你自己!你是自己在杀自己。你掩饰多了,你的激情就会消退!我只说这一句,你爱听不听!”陈青黄最后说。
       我无言以对。
       但我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个小县城。临别那座小县城时,我和唐姣一起去县精神病医院看了一回朱良。朱良被养得白白胖胖,他已经不记得小木楼,不记得章回、陈青黄,也不记得我了。他只记得吃饭。而且一定是大米饭,其他的都不记得了!另外,我所做的一件很伟大的壮举,就是央求唐姣一道,去看了看曾经埋葬我们青春与理想的那座小木楼。只是那小木楼已拆毁了,月光下,来不及运走的木头和砖瓦还凌乱地摆在那里,小木楼成了一片废墟。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我似乎感觉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被时代无端延长了的青春期的、苦涩的梦!
       “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唐姣说。
       可为朱良、为章回、为陈青黄,更为自己,我还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梦。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个——我不瞒你。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