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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白色雪
作者:徐 迅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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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上了它
       ——牛汉《半棵树》
       断黑时停电又停水,县城里一抹漆黑。许文远在房间里就待不住,心里老觉得有点事,他趿着半截拖鞋上了一趟厕所,屙了~泡屎。黑灯瞎火,他点燃一支烟,凑着亮光,揩尽屁股,边系着裤带,边搡搡裤子往回赶。回到房间,屋里晃着几颗人头。他骇了一跳。那几颗人头却全有了声音:啊!许科长回来了?正找你呢!找我么事?许文远问。上回你到我那里采访,说有事就找你,这就有事了!——有事?许文远忽然明白了面前的人。局促地抓了抓脑壳,恍惚想起了什么,笑笑说:你那边河堤冲毁了?果不其然。我那回写了篇内参,领导还找我谈了话呢!说着,他喷了喷手中的烟火。那几个人说,是咧,是咧,还是你高明。我们正要找领导告状呢!求你写一个东西。这点土特产,你收下吧,不成敬意啊!许文远听他们说着,怀里立时就塞进了一个蛇皮袋。他晓得肯定是板栗、石耳之类的,也就不客气,顺手放在书架上,送他们出来了。那几个人和他握过手,像贼一样心虚,立即消失在黑夜中。
       许文远回转身,进屋拉开办公桌的几个抽屉,摸摸索索地找。记得那里还放有两根白蜡烛,果然就摸到了。他点亮其中的一根,这才看清桌上的一沓子材料,还有两条红“皖烟”。两条烟眼下也值两三百块呢!许文远心里一下子紧张了。他晓得那几个人是皖河堤委会的。这材料不用看,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皖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但由于年久失修,河床严重淤塞,加上这些年长江洪水频发,堤委会的同志就想召集民工挑河沙,疏河道。但因为河沙含铁量高,县里招商引资,引进了一家铁砂厂。本来这是一件好事,但引进的那位商家招呼千家万户淘铁砂,却不管修理河道,于是就将皖河淘得一片狼藉,河床、河堤分不清高低。堤委会的同志认为事情应该有个孰重孰轻,疏河开道方是正理,或者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但商家哪顾得上修河堤。于是他们就找县领导,县领导就批评他们几个既缺乏经济头脑,又不注重投资环境,没想到为老百姓发财致富,一下子双方针尖对麦芒。碰巧,许文远遇上这事,就为堤委会写了一篇内参,打抱不平。后来让县领导看到,挨了一顿壳!。不想,去年夏天就遇到了一场百年罕见的洪水。河堤崩决,那洪水像一头怪兽一下子就扑了出来,庄稼、田园、房屋……立即成了汪洋一片。那年,损失良田几万亩,房屋几百间,还淹死了二十一人。堤委会的同志就抓住这事不放,要告状。许文远前几天还听说这事。但去年雨期长,长江中下游都是水灾。天灾人祸,竟然没有人纠缠这笔陈年老账。偏偏这事今年又发作了。许文远乐意提笔代刀,写这材料。
       事情许文远都清楚,写完材料,白蜡烛点完了。他换了一根,就吸烟。那蜡烛吸烟气,屋里就一片澄净,氤氲着一种朗朗的气氛。突然,门吱扭一声开了,许文远头也没回,就晓得是小白。小白是县委代理书记张正水的秘书。有事无事地就常到他这里坐坐,谈谈心。便问:怎么停电了?小白老婆在供电局上班。小白说,线路全让水冲了个稀巴烂,停电大修呢!又惊叫了一声:唉!你还没有回家啊!你老婆在老梅镇生了病,不是托人捎信叫你回去吗?没有啊!许文远心里一惊,忙问:什么时候啊?小白说:我听我老婆说的,她今天刚从老梅镇回来。许文远便不做声,心里忽然发起慌来,他几个礼拜都没去老梅镇了。前些时候采访顺便回了一次,与老伴还吵了一场嘴。他要拎几瓶酒回城,老婆不给。老婆说:你一年到头也没挣几个钱回家,吃我的穿我的,钱都嫖婊子了呀!就当我是婊子,你睡了一夜,也得给钱啊!他忽然就扇了老婆一巴掌。老婆大哭不止,他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就骑进城里了。
       电还没有送上。许文远兀自叹了口气。骂声:妈的,又停电,黑灯瞎火的,书是看不成了。吐口浓痰,甩了一根烟给小白,自己又点上一根。忽然外面哄声大作,都是骂供电局、自来水公司的。捣娘操妈的,骂得不堪入耳。小白听了就忍不住了,也扯声地骂:我操你们祖宗八代!骂着就笑,就好像真的实在享受了一番。骂了几声,两人无语,径自抽起烟来。没有水给你喝啊!许文远赖在藤椅上坐着不动。转而,呆头呆脑地自言自语:没有水、没有电,这日子可真不好过啊!说着便不再吱声了。与小白聆听着外面那一阵阵骂声,像是听音乐似的迷糊了。
       小白觉得心里很冷,乘着黑夜赶紧逃之天天。
       一夜无话。天不亮,许文远就起了床,洗漱了一番。潦潦草草地吃了点早饭,拎起桌上的公文包,推着自行车准备到县委代理书记张正水家请假去老梅镇看老婆。许文远的顶头上司本来是宣传部,但张正水书记十分看重宣传报道,所以许文远的大小事情都得直接找他汇报。为这,宣传部办公室和县委办公室以及小白都有意见。但意见归意见,许文远落得里外不是人,却也没办法。张代理书记家在城南,骑自行车也就几分钟,他心里急,三步两步就赶到他家门口。这里正在盖房子,地上水泥、石灰、钢筋、混凝土什么的一片狼藉。许文远找了个空地,支好自行车,车也未锁,就轻轻敲了两下张书记家的门,没有反应。许文远抬起头正准备高喊,忽然发觉张书记家安了门铃,又赶紧揿了下门铃。弄了大半天,才有人开门,是张代理书记的女人。她趿着双凉鞋,拉开了栗色大门。许文远几乎在同时也拉开了窗纱门。一照面。许文远开口便问:书记在家吗?在家。那女人揉揉惺忪的睡眼,瞥了他一眼,问:大清早,有么事?我老婆病了,我想请假去一趟老梅镇。许文远说。老婆病了?你们今天好像开会,叫你列席今天县委常委会。我家的昨晚还说这事,他准备讲话稿,忙了个通宵。许文远一时语塞了。常委会一般难得参加一回,肯定有什么事。我家的点名叫你去,这可是一个亮相的机会……那女人边说着,边拿起墙边的扫把,慢慢地扫地。书记的女人比代理书记还书记,这不稀奇。许文远还是愣愣的,突兀说,那,那还是请个假吧!声音大了些,忽然就看见内房里书记翻了个身,书记只穿了裤头,背朝着他。这回转过了身,说:是小许吧?你八点到常委会会议室开会,就是县委大会议室边上的那个啊!许文远不自觉地应了声,忽然头低了下来,推门出去了。
       走好嘞!书记女人客气道。许文远脚踏上自行车,像甲壳虫一般慢慢吞吞地骑上去了。
       会议是准八点召开的。许文远走进那幢豪华森严的会议室时,发觉县里头头脑脑,一个不落地正襟危坐着。一见到他,都对他笑笑,笑得很含蓄。许文远心里就冒出无数个古怪的念头。他匆忙地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来。可等他坐下来,却发觉自己的位置抢眼得很。于是又重找了个位子坐下,却还是很醒目。逡巡了一下会议室,他发觉这会场设计得很巧妙,无论坐在哪个位置上,都引人注目。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下来。坐下来,看窗户都蒙上了绿色的窗帘。停电,空调就派不上用场。就有人拉开窗帘,奇怪的是没有人开窗子。会开始了,头头脑脑们开始抽烟、喝茶、咳嗽,会场上一片嘈杂。
       张正水书记打了个开场白,啊啊咳嗽两声,准备转入会议的正题。突然啪的一声,风打开了许文远左侧的一个窗户,一阵夏风便乘虚而入,许文远立时感到一阵爽朗,扭头望着窗外,屋里眼光也便一齐朝向了窗外。坐在许文远面前的张书记莫名其妙地打个手势。这手势正映进许文远的视角,他看那手势古怪地停在半空,许文远愣住了。不晓得这手势是叫大家不要分散精力,还是暗示他关上窗户。许文远想了想,还是欠起身子,轻轻关上了窗户。霎时,屋里刚让风荡开的清亮的飘带又让烟雾撕咬得支离破碎,一股浊流纠缠在一起,浮在许文远的眼前。许文远只觉得面前一片模糊,朦朦胧胧就看见面前晃动几颗肥硕的头颅,或一本正经,或摇头晃脑,或嘴露笑齿,或聚精会神,一个个都显得矜持、傲慢、冷漠……让人捉摸不透。
       招商引资,卫生检查、计划生育、安全生产……那些神情捉摸不透的脸上,分明都有操纵生杀大权,主宰全县几十万人口生计的某些快感。他们的嘴巴真不一样啊!许文远听着他们讲话,心里狐疑着,发觉自己的脑袋竟悬在半空之中。他苦笑笑,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感觉会议室里出现了争吵声。许文远奇怪起来,理了理思路,才发觉自己思想竞开了小差。其实也不是什么争吵,大家讨论的无非是几个问题。一个说,房地产开发项目还应该扩大,县里几个破产的企业干脆都开发成商品房,反正有人投资;一个说,国道四号线应该修建一下,这是形象问题;一个说,明后天上面就要来检查城市卫生,要集中打扫几天街道……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终于扯到皖河堤坝与淘铁砂的矛盾了。许文远顿时就来了劲,有滋有味地仔细听着。张书记却嘿嘿笑起来,说,这些事情都要做,对于前一段时间社会上流传的闲言碎语,捕风捉影的话,大家都不要听。说到底,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振兴我们县里的经济……大家立时闭了嘴。许文远的兴致陡然减了下去,眼光慢慢地从混沌的会场移向了窗外。
       窗外有一棵擎天白杨,那棵白杨长得又高又粗,粗壮的树干在挨窗子的地方打了个结,逸出了一枝小树丫。奇怪的是那打结的地方竞冒出了一星米粒大的绿色嫩芽,嫩芽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张开的黄嘴唇。许文远私下里为自己这个想法快活起来,脸腮上的肌肉一动一动的,扯出一丝笑意。
       小许,有什么好笑的事啊?下面该讨论你的事了。拍电视新闻,买摄像机,这下你高兴了吧?张正水书记猛不丁对他呵呵一笑。小许?许文远一听这话,心里早就发毛了。喊我小许?我明明比你还大两岁呢?望着踌躇满志的张书记,许文远脸上的肌肉牵扯了下,但很快还是高兴了起来。买摄像机一直是他的心愿,为此,他还曾自费去市电视台学过一段时间。在前任江波书记主政时,他就打过几份报告,但江书记说,摄像机县电视台有,县组织部电教中心有,宣传部就不要了吧!就他这句话,许文远的几份报告就扔进了废纸篓。现在这个问题在张书记嘴里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他心里立马高兴起来,站起来说,谢谢!谢谢张书记!
       谢什么?这是工作需要,工作需要嘛!张正水书记不屑地扬扬手,然后坚决有力地一劈,脸色就严肃了起来,说:是这样!皖河河堤淘铁砂的事,大家就不要掺和了。小许听着,省电视台来了电话,说中央台要播放灾后看长江,上黄金时间,拍我们县兴修水利的事,我们几个碰了头,认为既然要拍,就要拍得场面恢宏,气势磅礴……你看看选择皖河的哪一段,要选择好,人数要多,几多年不见万人会师战洪图场面了,因此,县里决定成立一个电视筹备组,由我牵头!小许……怎么样?省电视台人马过几天就到,你去皖公大酒店打个招呼,安排要周到,怎么样?大家认为怎么样?没有不同意见,散会!
       张书记一口气说完,就站起身子,拎起了桌上的公文包。众人也便呼啦啦移开椅子,作鸟兽散,一个个昂首挺胸地走出去了。许文远尾随在张书记后面,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有点犯糊涂,县委书记独独把他招来列席参与常委会,自己浪费了一上午时间,仅仅是为了接受这不到一分钟的指示?要在平时,这事也仅仅是县委办公室的办事员一个电话就解决的问题,甚至都不会跟他说!许文远愣了愣,站在门口,望着常委们鱼贯而出,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浑身微微发冷。望着有点发愣的他,张正水书记拍了拍他肩膀,说:到下班时间了,你回去烧饭,还是到我家吃便饭啊?啊啊!许文远木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头望望那会议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一个服务员在清扫会场了。他呆了呆,似乎感觉有什么宝贵的东西丢在里面,永远也找不回来……
       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许文远掏出钥匙时,猛然想起什么事来,喊了声:糟糕!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发觉已是正午十二点。过了吃饭时间了。慌忙打开房门,将公文包往床上一扔,一瞟眼就见桌子上的一张字条,他拾起来一看,是女儿写的。女儿写道:爸爸,听说妈妈病得厉害,我请假回去看妈妈了。他将字条翻过来看了看,背面白纸一张。他心里咯噔一下。往常女儿留字,总会在反面留下“吻你”两字,这回竟没有了!女儿怎么疏忽了呢?许文远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用手按了按肚子,这才想起自己早饭中饭都没吃。在碗柜里抄起吃饭的家伙,他赶到食堂,食堂里早下班了,大门关得紧紧的。他将吃饭的家伙往怀里一撂,正往回走,迎面碰到了小白。小白没参加会议,脸上似乎有点不高兴,但见到许文远,还是寒暄了起来:怎么今天通知你开会?讨论人事了吗?没有。许文远摇摇头,径自低头走着。小白有些失望,望着许文远的背影,嘴里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含混不清的。许文远没听见。踽踽地走了一段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头来喊:小白!小白!那小白此时已骑上了自行车,一听到许文远喊他,连忙急转弯。啪啦一声,自行车刹得太急,摔倒了!许文远连忙一路小跑地跑到小白面前,说,等会儿,你帮我联系一下那家宾馆,对!就是皖公大酒店!要两个房间。我今天去老梅镇看看。省电视台要来拍电视。就这事?小白有点不相信似的,眼里明晃晃的东西一闪,倏而暗淡了下去。就这事!许文远说。张书记说的?小白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追问道。张书记说的。许文远大声地回答道。
       许文远骑上自行车,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直发冷。那是小白的一双眼睛。小白变了,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许文远想着小白的事,心里就隐隐作痛起来。小白刚分到县委办工作时,成天跑腿写材料的,一直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作为一个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小白才华横溢,春风得意。他既能写材料,又能创作,有一段时间,他写的诗歌、散文到处发,每天都有几张稿费单进项。但很快,在县委机关里对他的一片赞美就变成一种冷嘲热讽。说不务正业者有之,说不知天高地厚者有之,弄得小白活着就很萎缩。私下里,他可能怨天尤人,老觉得待在这里太窝囊。海南热的时候想去海南,深圳热的时候想去深圳,北京热的时候想去北京……都喜欢文字,惺惺相惜。因此,许文远尽
       管还不太认识他,但听着那些风言风语,他心里既对他表示羡慕,也对他同情和担心。
       说起来,他俩的认识还有点戏剧性。县城虽然不大,县直机关尽管也就那么几十个单位,一千多号人。但螺蛳壳里做道场,各有各的做法,不经过一年半载,是很难认识全的。小白那年是几个大学生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在县城里很是热火了一阵子,天之骄子,一个个踌躇满志。小城人都很羡慕。许文远当时有些名气,但身份却很暖昧,是环保局里一名合同工。两人相比,地位和身份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互相闻名,却没有见面机会;也许是见过面的,但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县城机关说到底就两个院子,县委大院和县政府大院,上班的人进进出出都由这两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常有的事。
       见面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年许文远单位的一个同事结婚,在县城里一家大饭店办喜宴。许文远凑了份子,他的同事与小白正是大学同班同学,自然也去恭贺了。坐席很有意思,许文远本来可以和他单位上的人坐一桌的,但单位上的人携妻带子的,围了一桌就满了。许文远就和机关里的一些清洁工、小车司机坐一桌。同事的同学自然也是一桌。开始,酒席上还很斯文,但吃着吃着就闹了起来。那大学生的一桌酒喝得多,话也多起来。其中一个说话就很狂,意思是一桌没人酒喝得过他,进而说这一餐厅的人没有谁喝得过他。满餐厅里的人,观望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起哄者有之。许文远所在的一桌就有人不服,先是几个小车司机轮流上去灌他,后来清洁工也端酒陪他,小车司机陪酒显然那人喝了,但那清洁工的酒他却不喝。清洁工端着酒杯回来就很尴尬,也是年轻气盛,许文远端酒就上去陪他。许老师,许老师,那人对他还算客气,但却提出了喝酒的条件是连续喝上六杯,图个六六大顺,许文远被逼到悬崖边,只好一口气喝了六杯,那人也喝,但喝到第四杯头上,那人张嘴忽然就呼哧一声,一团脏物就从嘴里奔涌而出,吐了!这下满餐厅哗然,那人也被他的同事搀扶着走了。
       这下,许文远才晓得他姓白,叫白景行,大家都喊他小白小白的。
       他俩就这样认识了。几天后小白就上了他的住处,手里拿着一首诗给许文远看。许文远看那首诗,就是三个字:人生,云。心里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但小白很兴奋,说:许老师,在我们这小县城里,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其余的他妈都庸庸碌碌,一个个成天混日子。你的经历有点像高加林。我就只是敬重你!你不要看我这诗只有一句,顾城,顾城你晓得吧,他有一首诗叫:生活,网。我这首诗与他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堪称姊妹诗。一个字就是一首诗,顾城说生活像网,白景行说人生如云,许文远心里尽管不以为然,但想想人家是大学中文系的才子,是学院派,就很佩服——那时候,许文远也在写小说、写诗,按当时的话来说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心里都有点清高。佩服之余,许文远心里对文学创作就更执著,两人交往也就渐渐地频繁起来,一有空,小白就找到他,两人海阔天空地聊。
       那时候,小白在县供电局工作,谈了个老婆叫叶晴,也在供电局。叶晴的父亲是供电局局长。供电局在县城里是人人眼红的单位。小白一结婚就分到了一套三居室,很宽敞,小白做了个书房,四面墙上码的都是书。许文远每次去他家就羡慕得不行。叶晴虽然是局长的女儿,人长得漂亮,也很贤惠,看许文远一个人在城里,隔三差五地就喊他过来吃饭,小白一写了什么诗歌就念给许文远听,许文远写了什么作品也拿给小白看,渐渐地就把小白的家弄得像一个“文学沙龙”。有一天,许文远吃过晚饭早早地就去了他家,一进门,叶晴就问,昨天你和白景行又一夜没睡?许文远不明就里,说,没有啊!昨夜我回了一趟老家,今天中午才回来呃!叶晴一听,泪水就簌簌地滚了下来。说,文远,你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三天两头撒谎。他在供电局工作,我爸爸把他的路都铺垫得好好的,可他就是成天不上班,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他晓得我相信你,现在晚上不回家,就说到你那里去了。开始我还相信,渐渐地我就发觉不大对头。肯定又去鬼混去了!文远,我不晓得啊!我不晓得怎么跟了这么个人,成天撒谎,一句真话也没有。正说着,小白回来了。叶晴抹抹眼泪,就问他,昨夜哪里去了?小白一愣,抬头就对许文远挤眼睛,许文远老老实实嘟囔着:你就直说了吧,叶晴刚才问我了呢。叶晴也说,你莫连带人家,人家许文远哪像你?这下,小白晓得纸包不住火了,就发起脾气来:我昨夜是去打麻将了。怎么了?他这一发脾气,叶晴的火气就更大了,摔碗摔瓢的,一下子就将厨房的东西全扔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自己收拾包袱就回娘家了。许文远一时愣在那里,弄得灰头灰脑的,悻悻地走了。
       后来与小白交往久了,许文远也发觉出了他的这点毛病——撒谎。而且谎撒得既不是地方,也没什么意义。比如,有一天他和小白去乡下钓了一回鱼,他跟老婆撒谎说是到许文远家去了;中午与几个朋友吃饭,许文远付的款,他说是他掏的;还比如,他在什么报纸上发了几首诗,他对许文远说,他没有投稿啊!许文远心里就想,你没投稿,你的诗飞到报纸上去了啊!就是投稿又怎么了!渐渐地,他就知道小白撒谎成性,什么事情他不编造一下,心里就不好过。晓得了小白这点毛病,许文远见怪不怪,就把他的话不当真了。或者小白三八讲,他就四六听。说起来,小白除了这点毛病,也还好搭伙,两人还是做了朋友。
       两人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是后来的事。小白在供电局仗着岳父大人的面子,一路青云直上。从秘书做到了办公室主任。那年泰山大人知道自己要退休,就找人把小白调到了县委办公室。供电局的办公室主任只是一个小股级干部,而县委办的秘书却是副科级、正科级的。小白的前景一下子便辉煌了起来。也就在那时,许文远也因一篇《县委书记谈环保》的文章得到了县委江波老书记的赏识,被转干调到县委宣传部的通讯科。许文远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只是工作很认真,又特别喜欢写作,通讯报道的上稿量一直在县里名列前茅。小白那时对许文远也很关照,经常还邀请许文远去他家吃饭,说:现在你这块真金终于发光了!不论工作和生活,都对许文远关爱有加。说:现在我们这两支大笔杆子总算熬出了头!但好景不长,县委老书记退休后,这位新的代理书记张正水不知怎么看上了许文远,撇下自己的秘书白景行不用,有事无事的总是找许文远。开始小白还没什么,后来小白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渐渐地,许文远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宣传部的同志说他是吃家饭,屙野屎。县委办的人说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弄得许文远里外不是人。许文远开始还介意,推诿了几次张书记。但书记官大嘴大,嘴大理大。张书记一有事还是找他,他拿张书记没有办法,别人也拿他干瞪眼。
       许文远心里七想八想的,三转两转地就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许文远的一个窝。不过这窝的所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太子间”。太子间其实就是十几问单人宿舍。房子是七十
       年代末县委办专门为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的一帮秘书盖的,因此又称“秘书楼”。秘书楼一时在县里很引人注目,因为住进了这秘书楼的人,都是县里几个要害部门的大小秀才,都像“太子”一般耀眼,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没有一个不升官发财。许文远开始住进这里,还曾惹得不少人眼红。但渐渐地,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住这里的除他一个是老住户以外,其余的都是一些刚来不久的单身秘书。而这些人很快就在小城盖了房子,房子都盖成豪华的别墅式。有的调到一个好单位甚至做了一把手,三下两下地就张罗着盖“职工宿舍”。这职工宿舍都是二层小洋楼。凑巧碰上了福利分房,一个个仅花了两三万块钱就将房子买下,变成了私宅。许文远想不通的是,都是在县直机关工作,工资表上的收入都相差无几,为什么差距就拉得那么大呢?为这事,他老婆也经常跟他吵,骂他是窝囊废、无用,骂得许文远蔫头蔫脑的,屁也放不出来一个。这样,老婆把他骂得就更起劲了,指望他盖房子,买房子看来没指望,老婆一气之下跑到老梅镇就开了一家洗浴中心。
       太子间所居实际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它面朝雪湖,又掩映在一片梨树林中,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份,梨花白、荷花红的,空气里夹杂着好闻的草木之气和花香,惹得蜜蜂和蝴蝶成天在太子间周围款款飞翔,嗡嗡直叫。特别是荷花开放的季节,满湖的荷叶绿茵茵的,咕咕青蛙声就从那荷叶的下面传出来,传得很远,很远……据说,在宋代时,在这儿担任通判的王安石还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读书台。这里地势本来就是县城最高的,读书台建在高山之巅,王安石夜夜秉烛读书,那烛光就像一盏灯一样亮在百姓的心中,所以人们称之为“舒台夜月”。许文远刚住进来时,心里很激动。尽管屋里只有十几平方米,在门外支个液化气灶,屋里摆几张杂七杂八的家具,一张书桌,身子连个回旋的地方都没有,但他却在这里娶妻生子了。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年后,周遭就一幢接一幢地竖起了楼房,竖了楼房,就有不停装修的嘈杂声,许文远想写点什么,常常只有等到深夜十二点以后。他也想很快买一套商品房,或者也像同僚们一样盖一套房,但谈何容易!老婆先前在县黄梅戏剧团当演员,这几年黄梅戏剧团不景气,老婆早就下岗了。家在农村,父母年龄又大,一大家子的开销全指望他,几次动了买房的念头,但他掂掂手上的钱,就没有动静了。
       许文远回到房里,找了包方便面泡着。乘着方便面还在泡的时候,他躺在一张木制的躺椅上,拿起一支烟燃了起来。正燃着,他又看到了女儿留的那张纸条,拿起来反复地看了两眼,竟有些出神。慌张地拿起泡得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呼呼地胡乱吃了两口,就放在桌上,锁上门,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他要赶到老梅镇老婆那里。
       老梅镇离县城骑自行车也就是三十分钟的路程。是离城关镇最近的一个乡镇。原来这儿也仅仅是一个农业乡镇,但这几年由于瓦尔山风景区的旅游开发,小镇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镇上很快建设了旅游产品一条街,围绕这条街一下子就派生出了大大小小的酒店、餐馆、美容美发厅、土特产品商店、洗浴中心,等等。许文远老婆在这里开洗浴中心,也是看中了这里的商机。老婆兄弟姐妹多,一个个都很有钱,借钱盘下这个店时,许文远倒没花什么心思。但只是生意没有开始预想的那么好。洗浴中心开张一年了,既没有还清兄弟姐妹们的钱,也没有还清银行贷款,惹得老婆成天上火,骂他是无用的废物。老婆骂骂,他倒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县直机关里的同事对他的眼光也异常起来,好像他开的是一个妓院,风言风语的压得他成天抬不起头来。
       洗浴中心是一幢三层小楼。一层前面是大厅,后面是男女沐浴室,二、三层是按摩间,四层上面有个单独的小阁楼,老婆临时做了居住间。进她的居住问是要经过二三层的。正是下午一点的时候,洗浴中心没什么生意,显得很冷清,许文远支好自行车,夹着公文包就径自上楼。大厅的服务员认识他,问声许科长来了?就闷头做自己的事去了,许文远脚步噗噗地,在铺有红地毯的台阶上蹦踺着,三下两下就到了那间小阁楼。推开房门,正在桌上写作业的女儿就转过身子,神秘地对他说:爸,那人来了,那人陪妈到医院包扎去了!那人?许文远似乎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心里一下子慌了神,晕乎乎地问:你妈怎么了,你妈怎么了?女儿说:妈和人打架了。说着,女儿的泪水就下来了。你不是说你妈生病了吗?怎么又是打架?女儿说:我不晓得!那人陪妈到医院去了,你去医院问吧!许文远一听,慌忙转过身子就下楼,找大厅里那个服务员去了。
       服务员正嗑着瓜蒌子,手里抓起一粒瓜蒌子丢进嘴,嘴里就噗地吐出壳来。听许文远问他,就说梅姐没什么事,梅姐昨天晚上拉架时被客人不小心将手弄成了骨折。服务员嘴甜甜的,一口一口梅姐地喊着,亲热得许文远心里发麻。许文远渐渐地还是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昨天晚上有位男客从瓦尔山上游玩下来,在洗浴中心洗了澡,就上二楼做按摩。做着做着就和小姐吵了起来,小姐说这店正经,只能洗脚按摩,卖艺不卖身,那男客就不乐意,说他习惯了小姐用身子按摩,小姐不肯,男客不让,就吵出了房间。许文远的老婆——也就是服务员喊梅姐的,闻讯赶出来劝架。劝着,劝着,那男客就发了火,说,老子走遍大江南北,洗过无数的鸳鸯浴,泡过了无数的小姐,到你这小地方还翻了天不成?嚷着谁是老板娘,谁是老板娘,梅姐小心地赔着笑,就端一盏茶给男客,男客双手一挥,一盏茶就呼啦全泼在梅姐的身上,吓得梅姐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把手弄骨折了——没大事了。许科长,昨天白秘书就带梅姐去镇医院包扎了下,今天换换药就行了!说着,服务员噗地又吐出了一片瓜蒌子壳。
       白秘书?难怪,小白那天和他说,他老婆生病了!这家伙做了好事也撒谎。许文远心里一愣,嘴里不知说什么好。
       正愣着,整洁的玻璃大门无声地开了,梅姐和那人走了进来。梅姐一进门,就气不打一处来,嗔怪道:死鬼,现在才晓得来!许文远没吱声,看看老婆右手已打了一条白白的绷带。刚刚还和那个人有说有笑的,这下见到他却一脸的乌烟瘴气,仿佛死了老娘一样,噔噔地就从一楼往上走着,把他晾在那里了。许文远落得一脸尴尬。
       笔杆子,你放心,没什么鸟事!我叫保安把那人带走了!那人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肩膀,递上了一支烟给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却莫名其妙地接上了那支烟。正点着,那人却一把将他拉到客厅里的木沙发上坐下,说:大笔杆子,开会了?要拍皖河的电视了吧!我早就说过,有你笔杆子露脸的时候,看来我当初没看错人,不然就把你这匹千里马漏了,那就是我的罪过啊!那人悠然地吐口烟雾,跷起二郎腿,说:文远,找你一件事,皖河堤委会的事你就莫插手了,你晓得那淘铁砂的老板是谁吗?是我的朋友,是我响应县委的号召从江苏那边招来的商,不就是淘砂没和修河堤的事搞到一块儿嘛!我说了,让他花点钱,好好找民工修一下
       皖河大堤,你这样做,会弄得张书记没面子的。说着,那人站起身子就走了。临走,又突然转过身子对许文远说:对了,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那朋友买了几块地皮,多了,你买走一块吧,一万块钱,给你二百平方米怎么样?那里面朝雪湖,很适合你这笔杆子住的,记得,你不是很早就想有个书房吗?这下子你的梦想就会实现了。哈哈!许文远心里正犯疑他怎么晓得了他参加县委常委会的事,那人一个手势,一辆奥迪车就刺溜一声来到面前。他一头钻进车里,一溜烟就走了。
       许文远愣在那里,像一头傻驴,半天回不过神来。
       爸,你上来啊!上来啊!许文远正傻痴痴地站着。忽然,女儿在四楼上,小脸贴着玻璃向他招手。许文远没听见,女儿就打开了窗子喊。许文远这才转过身,心里七上八下地往回走。转身到了阁楼,门敞开着,老婆梅艳萍躺在床上。见到他,就把脸转回了床里边,身子一颤一颤的,轻轻地抽泣着。许文远一看就有点心疼,说:艳萍,这洗浴中心就别开了,孩子到这儿不合适,你又一天到晚地受委屈,我看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梅艳萍还是没理他。许文远又说,那人来做什么,说是买一块地皮给你?你同意了?梅艳萍这才转过身,说:人家吴总人还真不错,跟你恩恩怨怨的,可人家心里还向着你,一万块钱买二百平方米的地皮,哪里还有?我是想交钱给他,现在一平方米怎么也得要四五百块钱,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等好事。好事?许文远一听就笑起来,那人的手段你还不晓得,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事情麻烦着呢!你干脆莫作指望!地皮买不到,我们就买个单元式的商品房吧!这房子好住……
       买商品房,买商品房,买你个头!好住个屁!梅艳萍一听这话,马上就火了起来。肩膀一抬就爬了起来。打了绷带的手用不了力,身子就斜了斜,差一点又倒了下去。这下,梅艳萍的火气就更大,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骂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就皖河那点事,你管许多闲事做什么,县里哪个领导说句话,你就成了死瘪瘟,当真人家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啊!顺水人情你不晓得做?况且,人家吴总出面讲话,你跟吴总还真的前生有仇,今生有怨啊?!以前你和他的那点过节,人家都原谅了你!不管怎么看,你砸了人家的饭碗,让人家当了个森防公司的破经理.人家却帮你弄了只铁饭碗!这回你得听我的,要不,我俩就离婚算了……
       离婚?许文远一听到老婆说离婚,一下子心里就蒙了。自从老婆开了洗浴中心,许文远发觉老婆动不动就用离婚来恫吓他,都说好几回了。以前老婆说这话,许文远也没往心里去,但今天老婆说离婚,许文远心里却抽出了一束火苗,话就变得粗野起来:你一口一声吴总的,是不是想和我离婚后,让人大脸大的吴总给你找啊!没想到,他的话刚一出口,梅艳萍就忽的一下站起来,用手将他一推,哐当一声甩门就出去了。许文远没防备,扑通一下就摔倒在地上。女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时间到了半下午,洗浴中心开始有生意了。许文远害怕女儿下楼,就哄着女儿做作业。自己躺在床上,阴着脸看着天花板,思绪伴着他嘴里喷出来的烟雾在阁楼里弥散开来。那人走了?女儿小声问。走了!许文远答道。那人还给我买了书包、健力宝。女儿又说。什么那人那人的,许文远一听,就对女儿发起了脾气,小孩莫管大人事,你懵懂不知兮的,问那么多于吗?还要人家东西?女儿忽然就不吱声了。
       那人——几乎是这县直机关的人对吴总的别称。说起来,许文远是做过吴总的一段时间的同事和下属,但恩怨也正是那时候结下的。那年,许文远还是环保局的一名合同工,吴总是环保局的一名办事员。后来,县里要求局级单位要配备一名年轻的副局长。民意测验时,本来选上的是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但最后县里公布时却成了吴总。这样就弄得全局上下嘀嘀咕咕的。作为合同工的许文远自然是插不上嘴,只是一门心思、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上至文件起草,下至办公室的开水、扫地、擦桌子,许文远几乎全部承包了下来。除了工作,许文远业余时间自然没有忘掉自己的爱好,写了很多环保方面的文章,在地区和省上的报纸上发表。两年过去,他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文字能力便愈来愈显现出来。局里有位错划右派而平反的工程师,知识渊博,学问深厚,五十多岁的人了,学习起来仍然起劲。许文远常常就以他为榜样,老工程师也非常欣赏这位朴素老实、勤俭好学的小伙子,每天下班就喜欢喊他:许文远,晚上到我家坐坐!许文远一个人在城里,自然免不了寂寞,于是一有空就到老工程师家。这样,他对老工程师的情况就很了解。老工程师发配在乡下时,经济窘迫,加上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日子过得窝囊透顶。穷途末路的工程师就要自杀,却让一位小姑娘救下来了。救人救到底,小姑娘后来干脆就嫁给这位比她大十几岁的工程师。直至工程师平反回城,工程师加冠获衔的,还允许全家转户口,于是女人就跟他进了城。只是女人识字不多,仅仅安排在一个集体砂厂做工。夫妻俩都上班,家里又有三个年龄不大的女儿,弄得家里就很狼藉。许文远有时到他家,还要帮着做点家务活,都是乡下人,自然亲热,彼此都没有什么拘束。
       一天,许文远吃罢晚饭,便早早去了工程师家。一进家门,他就呆了!老工程师低着头,一双手深深地插在蓬乱的头发里,脚边散落了一地的烟蒂,女人呆呆地站在他身边,不停地用围裙擦着眼泪。你来了?听到动静,老工程师慢慢抬起头,许文远看见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工程师向他微微招着手,拉着他坐在身边,长长地叹口气,嘶哑着嗓子说:文远,你说吴局长这人伤天害理啵!说着,用手指指女人,许文远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局里给他女人发了张工作转正的登记表,下午吴局长竟亲自送上门,见工程师的女人就动起了手脚,工程师的女人哪见过这种阵势,一下子就让吴局长得了手。告他去!一听这话,许文远年轻气盛,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告他?工程师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把事情弄大,话音未落,工程师的女人嘤嘤抽泣,默默地对他下跪,说:文远,文远,告不得,本来孩子她爹在单位就没有个像样的位子,你再这一整,他编个名目就把他开除了,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后来一家子商量,让许文远帮着写一封人民来信到纪委,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许文远应承着写了一封人民来信,老工程师签名盖章就递上去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可那封信却如石沉大海,一点音讯也没有。许文远似乎比工程师还着急,心里一天天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有空就往老工程师家跑,要老工程师去法院告他,但老工程师总是婉言谢绝,说他一辈子什么本事也没学到,学会的就是忍耐。许文远只好作罢,只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越干越起劲,让全局上下的同事们都对他伸大拇指。
       忽然有一天,许文远在办公室听见吴局长喊他。他心里一愣,脑袋就嗡嗡作响,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吴局长的办公室,没想到,吴局长破例地迎上来,与他热情地寒暄着。许文远不知是什么事,只觉得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
       咸的滋味都有。正张皇着,吴局长却笑吟吟地说,许文远,县委江波老书记对我们县的环保工作很支持,也很有见地,你给写一篇材料,专门写江波书记谈环保工作,啊!一听这话,许文远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莫名其妙地落地了,但很快又呆了。他望着吴局长,哪知吴局长眼睛也望着他,许文远有点心虚,慌忙离开了局长办公室……很快,他就写了篇江波书记谈环保的文章在地区报纸上头条发表了,全县哗然,弄得江波书记也很高兴,牢牢记住了许文远的名字……自然,吴局长更是乐不可支,后来办公室只要有大小的材料,他都交给许文远。
       刚才当年的吴局长、现在的吴总说他是“千里马”,言下之意自己是“伯乐”了——指的就是这件事。事情过去之后,许文远才隐隐约约地听说,正是他写了这篇文章,使江波书记对吴局长的工作能力刮目相看,说是家丑不可外扬,捂住了这个盖子。许文远一听到这消息,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了一年多。
       许文远躺在床上,云里雾里想了一下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发觉女儿已经上学了。这时候洗浴中心灯火都亮了起来,昏昏黄黄的把整个小楼映衬得一片暧昧。只听见脚步声,却不听人语喧。许文远晓得,洗浴中心一般像这样的气氛,生意一定是很兴旺的。于是自己也不下楼,又胡乱地煮了一包方便面,一个人吃了起来,吃完就睡……不知什么时候,就感觉身边有了动静,竟是老婆梅艳萍也躺了下来。老婆仿佛喝了酒,全身发热,呼吸很粗,对他也没有了脾气。摸摸索索地,还将他的一只手贴在她的胸脯上抚摸着。渐渐地,许文远就有点冲动,感觉裤档里一阵发热,梅艳萍一把就抓住了他,呻吟着,许文远受了诱惑,忍受不住,就蹿将上去。可这时他才发觉自己下面已经软塌塌的,怎么也起不了兴致。正狼狈着,他的手机嘟嘟地响了一下,许文远知道是信息,将手机捏在手中看看,原来是小白发来的。小白告诉他,明天张正水书记要出差到市里,叫他一起去,才子得令!小白在手机上似乎有点恶狠狠的口气,许文远这一下子就更没有兴致了。你……你……老婆梅艳萍一阵哆嗦:你都成这样了,还不离婚,让我守活寡啊!说得许文远一下子无地自容,灰溜溜地再也不敢提这档事了。
       八点不到的时候,县委办公室里已经人声鼎沸了。扫地的扫地,打水的打水,擦桌子的擦桌子,一片繁忙。这种景象是老书记江波退休后,代理书记张正水亲自抓的结果。江波书记是北方侉子,性格爽直,办公室里的日常事务他根本不闻不问。按照他自己的话说,那么多人还要我管这鸡毛蒜皮的鸟事?其结果是大家工作起来轻松倒是轻松,但上班迟到、早退的现象就十分普遍。那时候,张正水还是副书记,他常常看不上眼,但碍于书记的面子,他也不好指摘什么。老书记一退,他就把办公室主任找来,重新制订了一套规章制度,并且天天考勤,这一招自然很奏效。办公室真的就像一回事了。为这.张正水书记还在全县三干会上把这事通报表扬了一番。
       果然八点整,张正水书记就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地进来了,一进门,看到早早等候他的许文远,满意地点点头,就招呼司机小于,说:走!司机小于早就将车子擦得干干净净的,捧着一只凹形的茶杯上了车子。张正水书记习惯地坐在前座。许文远一个人坐在后座,只是心里想着昨夜的事,脸上的气色还不甚明朗。张正水书记仿佛注意到了他,又仿佛疏忽,只是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材料,递给他,说:大笔杆子,这是我昨夜的战果,你看看如何?许文远心里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却机械地捏住了材料,便低头看了下去。材料是张正水书记的手写体——张正水讲话从来不喜欢用秘书的讲稿,一般都自己写。一来是张正水的字很漂亮、很耐看,二来是张正水不喜欢用打印体,说看到那些印刷体头就疼。因此他在会上讲话,下面发的是打印稿,他手上捏的却是自己的手写体。每回坐在主席台上的人,都会随手翻翻他的手写体,都称赞他的字好,他就很滋润,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很有感召力。
       材料写的竟是皖河疏河筑堤的几项措施。许文远一看,正是自己想要说的话,于是就饶有兴趣地看完了。他一看完,车子也出了城,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许文远揉揉发酸的眼睛,车子“刺溜”一声却停了下来,路边就有一个人朝车子后座走来,张正水叫许文远拉开车门,那人立即就坐了上来。许文远一看那人有点面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张正水忙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个表弟。许文远这就想起来了,表弟经常搭这车。照例表弟又递上了一支烟,许文远接住点上,表弟就大大咧咧地咋呼起来了。他是县里建筑公司的一名会计,是张正水书记姨妈家的儿子。小白呢?小白呢?表弟点着烟就嚷了起来,张正水书记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没吱声。司机小于说,小白在前面等啊!就开着车绕进了一座崭新的建筑群。这建筑群说穿了就是县城的富人区,房子一幢一幢的建成了仿西欧别墅。房前是铁栏杆围起了一个大院子,后面是三底三上的小洋楼。当初县里在这城郊开发出这片别墅区时,闹得动静很大,不少人对县委提意见,说县里应该开发商品房,不能这样浪费土地,但说归说,别墅区还是建起来了。买这房子的除了一些有钱的商人,基本上都是县里一些科局级干部。许文远老婆梅艳萍当时就想在这里买块地皮建房,可手上没有钱,只得望楼兴叹了。因此,许文远每每见到这片别墅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正想着,小于按了按车喇叭,许文远就看见小白提了个公文包飞快地朝车子奔来,打开车门上了车。
       这样,小白在左,表弟在右,许文远就夹在中间。车子重新又驶上了通往市里的公路。买摄像机的事你们商量了没有?小白一上车,张白色雷·小说新干线正水书记就问。商量了,商量了,财政局派了个车子先走了,到市里我就和他们汇合,然后买就是。买就买好一点的!张正水书记说。是,是,小白小鸡啄米似的。
       车子继续走着,却没有拐上通往市里的高速公路,走的还是一条老路。这老路原来也是省级公路,但自从修了高速,车子跑得就少了,路边以前一些热闹的集镇渐渐就有了衰败的迹象。要想富,先修路一以前看到这个标语,许文远不以为然,现在看来还真是。许文远心里犯着嘀咕,车子却又从公路上拐进了一条乡村土路,这下,许文远心里陡然明白张书记是要经过老家的——果然,车子走了十几分钟后,就到了村口停下来了。张书记和表弟下了车,小白接着又下了,许文远把屁股挪了挪,只好也跟着下车,就朝村里走。当然就碰见不少的乡亲,一口一声张书记长,张书记短的,张书记脸上笑逐颜开,嘴里不停地回答:到市里办事,顺便回来看看,看看。有一位老太婆颤颤巍巍地就走到张书记的跟前,手里不停地捏着围裙,好像要对张书记说什么,张书记从袋里摸出了二百块钱给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娘你想开点,这钱你花着。哎呀!你又给钱做什么事?那大娘一声惊呼,手却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钱,连连赞叹道:啊也,你上回给的钱我还没用呢!说着把钱
       就塞进了内衣袋里。踮着小脚跟着张书记后面。张书记回了家——其实也不是他的家,是他大哥的家。见到大哥他就喊,小翠呢?小翠呢?赶快换换衣服走吧。正喊着,小翠就出来了,哪里用得着嘱咐换衣,早就穿得一身鲜亮地出来了。喊了声二伯,张书记转身就走了。于是小白、司机、表弟、小翠一干人就跟着他重新回到停车的地方,张书记照例坐前排。后面加了个小翠就很挤。好在四个人都是瘦子。于是小白和小翠身子趋前,许文远和表弟身子靠后,花插着坐下来了。
       司机小于点着了火,车子轮胎却原地打滚空转起来了。司机小于说,车子陷泥巴里了,就下来看了看,果然是车子陷进泥沼里去了。小于咕嘟了一句什么,就叫小白、许文远几个人下来推车。张书记也下了车,和小翠站在一旁。小白、许文远、表弟三个人就跑到车屁股后面推车。猛然小车一点火,这几个人一用劲,车子就呼地发出一声怪叫,一阵泥泞像雨点一般呼啦啦就喷了许文远一身,车子向前蹿得很远。上车吧!司机小于说,许文远看看自己一身西装都是泥巴就僵在那里,想用手擦。张书记说,别擦别擦,泥巴不擦白干!待会儿到宾馆刷刷。小白却笑道:你啊!干吗要待在轮子后面推,在车屁股后面不就没事了!说得许文远红着脸,仿佛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重新上车,车子跑起来,话也就多起来。司机小于说:张书记,不是我说你,你这芝麻岭村出了这么多官,就不晓得把这条路修一下?小白说,就是。不过他们这些官都在外县,你们家乡县里也是,这芝麻岭村也出了七八个县处级干部了,就没人张罗着修一条像样的公路,支持家乡的经济建设?张书记昕他俩一唱一和的,微微欠了欠身子,没做声。但说起芝麻岭来,表弟话就多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地插嘴道,这里还有一个民间传说,是古代有位神仙寻访天下山水,到这里一看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就说是个好地方。随手就朝这里一个什么风水宝地撒了一把芝麻。后来又让一个风水先生看到,说五百年后这里要出一批七品芝麻官。于是就把家定居在这里。说来也奇怪,你看,我们村还真的出了七八个芝麻官!说着还扳着指头算算,算到张书记身上时,张书记忽然说了一句:我只是一个代理啊!就你迷信,这种话也当真?说得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还是小白打破了僵局。小白说:张书记这几年可没少支援家乡,就是刚才那位老大娘,我就看见张书记不少给她钱。还有一些孤寡老人,张书记经常带菜带油的。只是这些事,张书记不让我们宣传出去就是了。一说这话头,表弟的话就格外多了起来,埋怨道:他呀!我们找他办一点事作难死了,那些人都还不是至亲,他却像亲娘老子一样对待。我求他办点事几年了,也没个结果,小翠,你说对不对?小翠一直没插上嘴,这时却说话了,说:表爷说得不错,我想让二伯找份工作,弄到现在,还不晓得照不照?一路走,一路说着,张正水书记却微微打起呼噜了。许文远也插不上话,只盼得身上泥巴赶陕干,心里就变得复杂了起来。望着车窗外,许文远发觉车子又往回开了。许文远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开了一阵,他才明白,原来司机小于是将车折回来路,又上高速公路了。其实就是不走高速公路,沿刚才来的老路去市里也就个把小时。这样来回折腾,时间全部浪费在路上了。但张正水书记和小白们没说什么,许文远也不好说什么——别看张书记平时八面威风,是领导;一上车,小于就是他的领导了。
       小轿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行驶着。车内一下子也变得宁静起来。就在这时,一首老鼠爱大米的歌曲响了起来。是小白的手机,小白掏出手机,就很兴奋,说,快到了!曹总!我们快到了!很快关了手机。然后说:张书记,市府宾馆的曹总电话,她说她在等你呢!中餐都安排好了!哦哦!张正水书记靠在前排靠椅上,闭目养神。头也没回,嘴里哼了两声,便又不做声了。
       十二点多一点,车子终于开进了市府宾馆的大院里。进了大院,许文远就看见一位女人领着几个人向车子方向奔来。小白飞快地下了车,立马打开了张书记的车门,张书记一下车,就和那女人亲切地握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点事给耽误了,没想到曹主任还在等着我呢!彼此寒暄着,就一同跟着曹总曹主任走进了一个叫“瓦尔山”的包间坐下。一坐下,包厢里站的几位身着红旗袍的小姐就忙乎开来了。递毛巾的,端茶水的,散烟的,小姐们是手忙脚乱,许文远一行也手忙脚乱的。许文远嘴里就不停地说谢谢。只有张书记一人显得从容镇静地坐在包厢的沙发上与曹总曹主任说着话。张书记说:曹主任,麻烦你了,这位——他用手指了指小翠,说,曹主任,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侄女儿小翠。你晓得我大哥是长子,我们兄妹几个人小时候读书,都是他挣钱的。我尽管工作了,但也没有帮他办过什么事,这小翠今天我就给你带来了,你看着给她安排一个差事吧!主要是锻炼锻炼她。你也不要为难。好说!好说!曹总曹主任笑着,眼睛飞速地瞟了一眼小翠,小翠脸立即就红了。这点事,你叫小白说一声,不就照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曹总曹主任说着,就差人领走了小翠。不!不!我向来不搞这个,自己事自己办,说在明处。当领导的哪个还不食人间烟火?张正水书记说:你还不晓得我的脾气?说着,又对曹总曹主任说:对了,给介绍一下许文远,小许,小许,这曹主任在我们县下放时可就在你老家许家湾的,你赶紧把衣服脱下,让曹主任差人去刷一下泥巴……许文远?一听这话,曹总曹主任几乎一声惊叫,许文远,小名叫许木伢的?我可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的名字,你都这么有出息了啊?
       安玲姐姐?许文远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原来你在这里啊?说着,许文远就情不自禁地走到曹总曹主任身边,他很想拥抱一下她,但张开双手却又愣住了。心想,眼前这位姐姐按理少说也快五十多岁了,但怎么看上去还像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曹安玲下放到许家湾时,许文远还在上小学,那时候,曹安玲就住在许文远家。市里的女下放知青,本来就既爱漂亮又爱干净,况且曹安玲那时才二十多岁,人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更重要的是她的一些做派全都是城市里的,惹得许文远莫名其妙地见到她就缠着,要她教古诗,教他唱:社员全是向阳花、我是公社小社员等。小时候的许文远长得白面书生,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但他胆小,很怕打雷,一打雷,他就往曹安玲的怀里躲。曹安玲也特别喜欢他。常常早上起来自己洗完脸,就给许文远洗,洗完还给许文远抹雪花膏、香脂什么的,有时候还搂着许文远睡觉。要许文远喊他玲姐,她喊文远叫木伢,俨然一对亲姐弟……玲姐经常回市里,回市里就给许文远父亲带来过滤嘴香烟。给许文远妈妈捎带肥皂、香皂什么的,平时还帮着许文远家做一些家务。玲姐喜欢看书,有时,许文远在桌子上凑着煤油灯写作业,玲姐就躺在床上看书,许文远父母渐渐地也把玲姐当成了家里人。只是没过几年,知识青年返城,玲姐就走了。临走时,玲姐嫌行李太重,就把她看的《艳阳天》、《虹南作战史》、《钢
       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许多书一股脑儿丢给了许文远。玲姐走后,许文远进了初中,又是高中,一路慢慢读下去,然后工作,娶妻生子的,与玲姐也就失去了联系。只是人童年的记忆是很奇妙的,况且这是一个陌生城市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给他童年的记忆。十几年来,许文远心里经常会想玲姐,甚至在梦里梦见她,梦见玲姐给他洗脸,搂着他睡觉……许文远想到这里,脸嗖的一下就红了。
       啊!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莫不是姐弟恋吧?小白插嘴道,小白话一说,张书记就说,胡扯!没大没小地跟曹主任说话!曹主任,吃过饭还有事,我们边吃边聊吧!于是就吃饭。在吃饭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的,许文远才晓得曹安玲回城后先是在市委机关当打字员,然后又到市委办公室当了秘书,后来又是秘书科长、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市委招待所改成市府宾馆,允许对外经营之后,市委就把她调来当了宾馆总经理,同时担任市委接待处主任——市里做了规定,只要下属县委机关的领导来市里办事,都由她一人出面负责接待,吃喝住一条龙。市里领导这样安排就避免了成天忙于接待的烦扰。市管辖着十个县,这宾馆的招待问就按十个县的自然风景区各自取了名字。除非是宾馆一下子人满为患,否则各个县来人就直接进入各县名称的餐厅,曹安玲把这市府宾馆经营得很红火,自己也成了市委与各个县联络的桥梁和红娘,因此被人或曹总或曹主任地亲热地喊着。
       正吃着,一位服务员进来了,对曹安玲附耳说了句什么,她马上放下筷子就歉意地笑笑,说是有点事,就出去了。于是几个人就径自吃着。吃完,张正水书记说:小白,你带我表弟去一下市教委。为他孩子分配的事,我跟教委的王主任打过招呼,你帮着去办一下,然后和财政局的同志去看一下摄像机的事,买好后,你和他们一道回县里。我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去市委。许文远你跟我啊!小于开车去送一下啊!说着就出了餐厅。一出餐厅,张书记就让服务员引着进了房间。小许也被领进了另外一个房间,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西装已经洗净,晾干,折叠得好好地放在床上了。许文远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许木伢?他一想到刚才曹安玲喊他的样子,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温存。小时,许文远不怎么说话,成天闷声闷气,家里人把话问上了脸,他也不言语,像个哑巴。家里人就当他是木头,喊他木伢,后来曹安玲插队住到了他家,不知怎的,他见到曹安玲话就多了起来,没想到曹安玲还记得他的绰号……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曹安玲却成了市委办的大红人。许文远一时感慨万千。
       正想着,司机小于回来了。回来就对许文远说,你赶紧收拾一下,去市委。张书记在楼下等呢!许文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卫生间撒了泡尿就跟着出门了。一出门,果然见张正水书记已早早地在车内稳稳地坐着,许文远上了车,车就飞驰着奔向市委大院。小于停好车子,许文远原准备跟着下去,突然张书记把车门推开时,沉吟了一下。说:小许,你就别去了,在车上等会儿,我上去见一下市委书记啊!嗯!许文远僵了一下,顺手又把车门关上了,坐在车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张正水书记就脚步噌噌地下来了,一下楼就阴着脸上了车。小于问:现在怎么着?张书记说赶快回县里,阴着脸还是不吱声。小于二话没说,车子就慢慢开出城区上了高速。上了高速,这车子就如鱼得水,疾驰起来。但随着车子的奔驰,许文远心里也快速地转了起来……这一天,车上车下和宾馆的,除了和曹安玲姐姐意外重逢外,他什么事也没干……他心里又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成五味杂陈,咂不出个什么滋味。幸好见到安玲姐姐,他尽管没说上几句话,但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唉!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回到住的太子间,已是五点多钟了。许文远一抬头就见门是开的,晓得是女儿放学了。果然.女儿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迎出了门。说,爸,有人找你!正说着,那人就从房里钻了出来,许文远一看是皖河堤委会的,忙问:你吃晚饭了吗?没吃!堤委会的同志答道。那你就在这里吃吧!许文远说着就走进了厨房。女儿也跟着走了进去,小嘴撅得能挂住一个小油壶。嘟嘟囔囔地说:就你一个的饭,你叫他吃,你吃什么?许文远没说话,掀开锅盖,果然就见只有一个人吃的饭,连忙就盛到碗里,端着菜递给了那人。然后就坐在那人对面,看着他吃饭。说:张书记正要我找你呢?你哪天组织一下,让堤委会管辖的民工都上河堤挑沙,张书记还要拍电视新闻呢!挑沙还拍电视?堤委会的那人一听,连忙放下饭碗,结结巴巴地说:许科长,你、你不晓得,我的人全都,都、都上山捉松毛虫去了,几万亩森林正面临虫、虫灾,这大事,你不晓得?看来真是祸不单行。皖河大堤迟早要出事的!啊!许文远一听,脑海里突然浮起了张正水书记那张阴沉的脸,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皖河堤委会的同志吃过饭,就说要走。许文远突然想起那天他们送的红“皖烟”,就掏出三百块钱,说:你给的土特产我收下,但这烟我得付钱,你收下!你这做什么事啊?寒伧我啊!那人一听,火烙般身子一跳,说,这叫骂人嘛!你这叫骂人嘛,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说着就将那三百块钱扔在地上,兔子一样跑得就不见踪影了。许文远也没追,弯腰将那钱捡了起来。正拾着,女儿过来了,女儿稚声稚气地说:爸,你收人家礼啊!你晓得班上同学说你什么吗?说我什么?许文远问。说你是马屁精!靠着吹县委书记才搞个饭碗,是这样吗?谁说的?许文远嘴里支吾着,心里却一酸,他晓得说这话还是指他当年写的那篇《县委书记谈环保》的文章。他想跟女儿解释,但发觉一时又解释不清,便说,马屁精就马屁精吧,等你长大了,你就晓得了!你爸要是马屁精就不用住这破房子了!你爸是个窝囊废、讨人嫌!长大了晓得?现在你就应该让你女儿晓得!许文远话还没说完,突然老婆梅艳萍就进了屋。你回来了?许文远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怎么有空?怎么有空?你的眼睛长成了一对大白果啊?!县金桥照相馆把我的照片挂了好几天了,你就没看到?走!我们今晚去找律师,他侵犯了我的肖像权!梅艳萍没好气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挂就挂呗!你曾经也是响当当的黄梅戏演员,是公众人物啊!我看到心里美得不行呢!许文远一听这话就笑了,讨好地想亲热梅艳萍。没料到,梅艳萍一伸手,就扇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还有这心事,叫你铁砂厂的事莫插手,人家答应了修河堤,你还写什么破文章,好了,好了,吴总说地皮按县里政策不能买了,你们都按政策办事,这下可好了!你就住你太子间吧,我看是太平间,你明着就死在这太平间吧……太平间?许文远一听这话,不知怎的,一肚子鬼火就冒了出来,狠狠地也扇了她一巴掌。你还打我?这下,梅艳萍像一头狮子一样地咆哮了起来,抄起桌上的水瓶就砸了下去。还不解气,又抄起许文远的茶杯砸着,叭叭地,地上一下子全是玻璃的碎片,女儿吓得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许文远!许文远!正吵着,许文远听见有
       人喊他,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就不吭声了。许文远,张书记叫你到县委常委会会议室开会!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是小白!小白催促他:快点!快点!许文远慢吞吞地站起身子,丢下肩膀一耸一耸,嘤嘤哭泣的老婆走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梅艳萍突然在后面大声号啕起来,号得许文远心里一紧。脚却机械地跟着小白,三绕两绕地就进了会议室。
       县委常委会会议室里灯火通明。许文远一进去,就被那气势弄得傻了。他发现县里书记、县长、副书记、副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以及林业局、旅游局、瓦尔山风景名胜区的头头脑脑们,还有森防公司的那个吴总都在,都在紧紧瞅着会议室的一台大彩电。会议的规模许文远没见过,会场上的气氛更让他感到压抑。到了!到了!会场上突然有人说。这一说,许文远凭着职业习惯,立即就明白了电视台肯定要播一条关于瓦尔县的新闻。果然八点三十分,省电视台的男播音员就神情庄严地说话了:我省瓦尔山著名风景区所在的瓦尔县发生特大马尾松毛虫灾害,面积达二十余万亩,严重的灾情不仅严重威胁着国家重点风景区瓦尔山旅游胜地,而且还给国家和林农的财产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遗憾的是,该县对此还没有引起高度重视,采取得力措施……
       哗的一下,会场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先是议论是谁捅了这个娄子,接着又说起松毛虫目前的状况来:说是这松毛虫自古未见,有一位林农在树上摘下一枝一尺多长的松桠,无法数清上面的虫子,只好用秤来称,净重竟达一斤五两。林区还有一户老百姓家毛虫一条一条地爬到他家,墙壁上、水缸里,连床铺上甚至都爬满了松毛虫;还有一家先后在屋里扫出两担松毛虫用汽油烧了……不要说这些,不要说这些,听着大家纷纷扰扰的议论,坐在主席台上的张正水书记立马站了起来,大声嚷道:关掉电视,小许小白,你俩开始拍,题目就叫:瓦尔县连夜召开围歼松毛虫战役的动员大会。下面请林业局陈局长汇报!谈这些干什么?你们都晓得了?晓得了为什么没有措施,没有引起高度重视?全他妈的事后诸葛亮……
       会场上立即鸦雀无声。林业局的那位陈局长立马打开笔记本汇报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马尾松毛虫是世界上无法灭绝的灾难性害虫之一,在我国北到秦岭,东到台湾沿海,南到广西、广东,西到四川的这个辽阔的区域之内的相关十几个省和自治区,都时有发生。马尾松毛虫的繁殖能力强,一般一只雌蛾可以产出五百只卵来。这也就是说,五百只卵就是五百条虫子,即使受到其他的因素制约会死亡一些,但能够活下来的也会有百十余条。一株两米高的马尾松树,无论它生长得多么旺盛,枝叶是多么繁茂,如果有二十条松毛虫为害,那么在这二十条毛虫完成它的一生时,一棵松树同时也被吃得差不多了。如果有五十条松毛虫的话,那么大树只要十来天,全部松针就要被吃光,如果有七十条松毛虫的话,那一棵树差不多就得死亡了!而我们县丘陵区域山区的虫口平均密度就是每株七十条,虫株率达百分之百,并且发生面积远远不止二十万亩……作为林业局局长,我们在开始发现虫害时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给森防公司投放了一些机械和农药。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虫灾蔓延得这么快,还有,现在我们林区个别作业队,由于附近河里漂浮着的都是松毛虫尸体,饮水都发生了困难。这几天我们林区的排虫队员成天闻着农药的怪味,承受着高温和松毛虫上散发的毒毛,够辛苦的了……刚才,电视台说我们没有引起重视,这是不公平的!在此,我请求引咎辞职……林业局陈局长越说越激动,竟哽咽了起来。
       先不说这个!先不说这个!张正水书记连忙阻止。说,还是听汇报,瓦尔山风景区的森林怎样?于是,瓦尔山风景区的杨主任也逐一汇报。汇报结束后,各自也都发表了意见。最后,张正水做了总结发言。他说:同志们,尽管省电视台没跟我们打招呼,就报道出来了,对我们工作还是一个极大的促进。目前,灾情的确是严重的,我今天去市里,市委领导对我也做了指示,要求我们要集中精力和时间,打一场围歼松毛虫的人民战争——张正水书记说到这儿,许文远突然明白了他下午上车时阴沉着脸的情景——张书记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下面我宣布几条措施:一、成立扑灭松毛虫指挥部,由我和王县长任正副指挥长,王县长负责瓦尔山风景区的森林虫灾,我负责风景区外围虫灾,风景区和旅游局的参加你们那个组。林业局上下联络,县公安局和消防队参加我这个组。二、请求省林业厅支援一架飞机喷药,然后组织县直机关和相关乡镇的广大干群上山捉虫、清扫。三、县委宣传部负责拍摄围歼松毛虫的跟踪报道,县电视台、电教中心的机子都要给我上去,今晚会议的情况也要连夜送到省电视台。还有,省市电视台来人,宣传部也要负责接待,这些秀才可得给我伺候好。大家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散会!
       许文远一听,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卸下了扛在肩膀上的摄像机,正收拾着,张正水书记突然叫住他,说:你等一下,小许。有事?张书记?许文远小心地问道,张正水书记的脸突然就挂了下来,说:小许,皖河铁砂厂的事叫你不要插手,你不听,非要追究那次洪水灾害责任?招商引资,发展经济,让全县人民富起来这有错吗?你不要逞一时之勇,自毁长城好不好?好了,不说了!这场扑灭松毛虫的人民战争,你得给我宣传到位,否则,拿你是问。劈头盖脸的一席话,说得许文远懵懵懂懂,望着张正水书记,发觉他与白天竟是判若两人。
       回到太子间,许文远发觉女儿已经睡了,老婆梅艳萍也不在,心想,她肯定又是回到洗浴中心去了。帮女儿把毛巾被扯了扯,突然,他就看见女儿手中捏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爸爸妈妈莫离婚。看到这里,许文远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起来。
       一场围歼松毛虫的人民战争在瓦尔县打响了。
       一连几天,许文远都扛着摄像机,与小白一起马不停蹄地跟在张正水书记后面。他亲眼目睹了张书记夜以继日奋战在抗虫救灾现场,镇定自若地指挥全县广大干群或手持剪刀,或身背喷雾器,一步一步向森林纵深地带推进,然后形成巨大的包围圈,个个歼灭松毛虫的情景。大约十天之后,第一阶段松毛虫的围歼战基本结束。这次围歼摘虫茧达三万斤,捉虫八千多斤,围歼松毛虫指挥部安排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松毛虫全部浇上汽油,烧了一天一夜之后,用土埋住了——令人高兴的是,扑虫工作一开始时,有人预言虫区将有百分之三十的死树的情况没有出现;有人估计大量喷洒农药,会引起人畜中毒的事故也没有发生。这下,上上下下的,领导和林农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十几天里,许文远和小白也向省、市报纸、电视台发了几十篇通讯。特别是省、市、县三家电视台,每天新闻时间的头条都播报了他们采写的扑灭虫灾的纪实稿件。这样,就彻底地扭转了全省上上下下对瓦尔县扑灭松毛虫和各种怀疑、幸灾乐祸和批评的目光。干得不错!张正水书记见到许文远就拍拍他的肩膀,赞赏着,许文远看他
       满眼的血丝也很感动。
       然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瓦尔县的地形是西南向东北渐次为高山、丘陵、圩畈推进,西南部大山森林属北亚热带向中亚热带的过渡层,日照长,积温高,松毛虫寄附在茂密的森林,生长的条件可谓是得天独厚。同时受季风的影响,它又迅速向丘陵、圩畈区迁移扩散。更为奇怪的是,松毛虫这种低等动物的潜本能这时开始发挥作用,许多松毛虫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提前结茧了。松毛虫结茧,就意味着农药对它失去了作用,现在正采用的农药和传统的扑虫方法一下子也失去了效果。如此,更意味着松毛虫进入了潜伏期,第二代松毛虫很快会繁衍出生,蚕食这大片的马尾松林了。如果要巩固扑灭松毛虫的成果,彻底歼灭松毛虫害,就要选择在第二代松毛虫成长出蛹时,用新型的农药喷洒。张正水书记此时就在林场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开会,商量、决定进行第二步:即果断地请求省林业厅联系飞机撒药。
       早晨的森林里异常安静。因人山人海的喷药,捉虫的,森林里的鸟雀什么的都被吓得跑得无影无踪,但早晨露水还是很重。啪啪的,有的还从那残缺不全的松树上滴落下来——森林里规定不准吸烟,许文远有时熬不住,就乘着早晨在靠近指挥部的小河边偷偷吸上两口。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许文远边吸烟,边想着,全身心沉浸在一场大战在即的气氛里。
       大笔杆子,你在这儿干什么?又构思什么锦绣文章吗?许文远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他扭头一看是吴总,心里就感到一丝厌恶。可吴总不在乎,吴总脸上堆着笑,问:小白呢?白景行呢?我找小白,我好不容易弄块地皮,你却买不起——吴总说这话时,语气显得很重。人家小白可买下了,这不,我把他的土地证等一应手续都弄好了,送给他呢。你呀,永远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这总不能怪我吧!吴总说着,亮了亮手中的一沓子材料,大腹便便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许文远心里一咯噔,这下就像嘴里吃了一条松毛虫一样,蹲在那里咳嗽着,竟呕吐了起来。他突然感觉这个吴总就像苍蝇一样缠人。许文远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
       真他妈小人!他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
       要说他和吴总的恩恩怨怨,到给江波老书记写的那篇文章应该就打住了。但偏偏许文远调到宣传部后,终于和他发生了一段过节儿。江波老书记一心要在县城的城南建一个大的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选址在离城中心五六里远的一片农田里。当时征收那片农田,惹得当地农啊!这话一说,却又引起省电视台的重视,专门把吴局长说的这话拍了下来,播放时还加了述评……县里人一听,都摇头,都替他惋惜,说那人那人。意思是说他事情揽了九十九,就差这句话。于是全县人都管吴局长叫那人。吴局长因此也被免去了环保局副局长的职务,调到林业局下面的森防公司当了经理。当然,许文远由此也没讨好。省电视台的人拍完焦点新闻,拍拍屁股走人,他却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待在通讯科就十几年没让移位子。只是张正水当了代理书记后,他才弄了个通讯科副科长,论起官职还是个正股。
       这帮无冕之王!这帮惹不起的秀才!许文远正往回走着,迎面就碰见张正水书记和吴总以及小白一行。张书记火急火燎,气鼓鼓地说:他们鼻子就那么尖,赶快想办法,不要再捅什么娄子了!许文远,许文远,你也去!张书记一见他就以命令的口气说着,说得许文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路走,一路说,许文远才明白,原来瓦尔山风景区有一片森林虫灾竟然没有扑灭。原因是那片森林尽管长在风景区内,可森林却归瓦尔山林场管。瓦尔山林场扑虫队以为风景区的扑虫队要扑这虫灾,风景区的扑虫队却认为这是林场的森林,就不想管。于是这一块就成了盲区。凑巧,这事又让省电视台的两位记者逮着了。于是就拍,正拍着,两个扑虫队就吵起来,一个说是风景区的责任,一个说是林场责任。两边就互不相让。不仅吵,还动起了手脚,打了起来!——实际上这牵涉到瓦尔山风景区管理体制的深层次问题。省电视台的记者一下子又有了兴致。对这事,许文远心里一直清楚,他的观点是既然成立了瓦尔山风景区,而且还成立了管委会,风景区里面的森林应该全划归瓦尔山风景区。但他晓得瓦尔山林场对此不愿放,因为远在瓦尔山风景区还没有单独成立机构时,这片森林就是他们辛辛苦苦栽种和培植的,拿他们的话说是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疼。这样就一直僵持着。县里几任领导都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平时两家也经常为这事打嘴皮官司。没想到,这次由于虫灾,这个问题一下子暴露了出来。张书记,我觉得这事让他们拍出来好,借此可以解决瓦尔山的体制问题。许文远想着,心直口快地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没想到,他一说出口,张正水书记就骂了起来,说:屁话!这是你许文远说能解决就能解决的,真是幼稚!是,是。小白和吴总就随声附和。弄得许文远闹了个大红脸。
       一行人很快到了现场。一到现场,许文远见两支扑虫队都坐在地上,蓬头耷脑的,垂头丧气着。张书记与省电视台的两位记者打过招呼,立马就问:你们队长呢?队长呢?两支扑虫队的人立即异口同声地回答,两人头都打破了,鲜血直流的,都送进了医院。一听这话,张正水书记眉头一皱,就发火了:好!好!这时候你们还给我添乱!现在不跟你们计较,回头再说。老吴!老吴!你们森防公司呢?你赶紧带你们的人到这里捉虫、打药!——是!是!张书记话音未落,吴总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嚯嚯地吹了两下。立即,就有三四十个人从山冈上走了出来,呼啦啦直奔那大片森林里去了。好你个老吴!张书记哼了声。许文远一看这情形,突然有一种受了欺骗的感觉。心想,说不定老吴早就带着他的森防公司过来了,就是要等张书记的一句话。许文远觉得吴总是在演戏。狗改不了吃屎!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句俗语。 早晨露水太重!农药先不要打,你们先捉虫!吴总显得很有经验地对他的队员们布置完任务,就屁颠屁颠地就跟在张书记后面,簇拥着省电视台两位记者回到了临时指挥部。
       回到临时指挥部,张正水书记就对省电视台的记者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欢迎你们来这里监督指导我们的工作。就吩咐泡茶给他们喝,和他们谈笑风生着。
       省电视台来的是两位记者,一男一女。许文远认识那女记者,打过招呼,就悄悄地问,你的老搭档呢?女记者嘴一撇说:领导没安排他来。许文远一听就明白了。因为前几次那女记者和她的搭档来,都是许文远接待的。他知道那男记者在追她,一天到晚,就像苍蝇一样在她面前嗡嗡地叫个不停。有回,县里让许文远带他们去拍瓦尔山风景区的风光片,他竞找风景区要了三万块钱揣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尔后不知道怎么传言,这钱许文远也有份儿,弄得许文远有口难言。你还好吧?女记者后来晓得了这事,就很同情他,反而与许文远混得亲热了。还好。还好。许文远答道。女记者就笑了,鞋(还)好!鞋(还)好!每次见到你鞋都是好的,就是袜子破了呢!不说了,听说县里给你们通
       讯科配了一部摄像机,你也鸟枪换炮了?说笑着,正和那男记者说话的张正水书记就凑过来了。张书记说:小许,几天前我就叫你安排房间,你怎么安排的?人家怎么没住在你那里?安排了呀!许文远就喊小白,小白,是订了房间吧?小白正在和吴总说话,说:订了!订了!在皖公大酒店二O八号,现在我就送你们去皖公大酒店住下。一听这话,张正水书记立马说:对,先住下,洗洗,早上露水重,飞机不能撒药,可能要到上午十点钟左右才能起飞,小白你就不要去了。小许,许文远,你陪两位先住下,坐坐谈谈。待会儿,等飞机起飞了我叫小于去接你!说着不由分说就喊来了司机小于。你们张书记人不错啊,事无巨细的,女记者在许文远耳边悄悄地说了句,许文远习惯性地点点头。
       司机小于很快就发动了车。于是许文远就陪着两位记者上了车,车子在瓦尔山上七绕八弯地就下山了。下山后就直奔皖公大酒店。许文远去服务台一打听,服务员头却摇成了拨浪鼓,说,哪里订了房间?没人来啊!这个小白!许文远一听也直摇头。就说是省电视台来了两位记者,是张书记安排的。于是也不用登记,就给他俩一人开了一个房间。女记者的房间不能坐,男记者又不太认识。许文远安顿好他们,就说,我在楼下坐坐,就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累得一歪头就睡去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腰上的手机响了,许文远骇了一跳,连忙接起来就喂喂着,一听却是洗浴中心的服务员打来的。服务员哭着嗓子告诉他,说是梅姐被县公安局带走了!什么?什么?许文远一听慌了,就大声嚷起来,正嚷着,服务员在吧台上又手握着话筒对他说:许科长,许科长,电话!许文远手忙脚乱地关了手机,就去接电话。电话是小白打来的,小白说:你手机怎么老占线啊?瓦尔山上在下雨,今天飞机起飞不了啦!张书记叫你就在山下陪记者,吃过中饭,你支开他们,你去皖河大堤拍千军万马战洪图。千军万马战洪图?许文远抬起头来,这才看到宾馆外果然是下起了雨,雨哗哗啦啦地先是发出敲牛皮鼓一样的声音,接着就像千军万马奔踏而来,溅起了一阵阵雨烟。这鬼天!许文远突然整个身心都沉闷起来。晕乎乎地,就上楼对两位记者打个招呼,然后一路小跑地从二楼跑下来,拿了把雨伞,又在宾馆外要了辆三轮摩的直奔县公安局。
       到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的楼道里冷冷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许文远正张望着,值班室里的一个老头欠起身子,喊他,许科长、许科长,找你老婆吧?没事了,交了三千块钱!你呀,说起来天天跟着书记后面吃香喝辣的,也人五人六的。这么点事你都不会办?许文远一愣,值班老头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就把事情和他说了:原来昨天晚上县公安局出动公安去扫黄,在梅艳萍的洗浴中心按摩室里抓到了一对赤身裸体的按摩男女。就说梅艳萍私设卖淫窝点,把他们三个人都带到了公安局进行了笔录,然后通知家人,罚款、领人。你呀!值班老头满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仿佛自言自语道:没有吃过猪肉,也没有看过猪走路啊!俗话说:多一个铃铛多一声响,多一路菩萨多一路香一说着,竞自唱喏起来。许文远听着那如禅偈一样的话,如坠五里云雾。愣怔了半天,就掏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老婆梅艳萍接是接了,但一接就破口大骂:你心里还有家啊!这几天瘟到哪里挺尸去了,你死在外面算了!死了,还省得我们离婚的一张纸!说着,就关上了手机。妈的!许文远心里骂了声,撑起雨伞就冲进雨帘里。又坐上辆摩的突突地赶回到皖公大酒店。
       吃罢中饭,许文远安顿好省电视台的两位,便赶到了皖河堤委会。一到皖河大堤,许文远就看到满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人。人们身穿蓑衣或雨衣,或站或走,荷锄负担地正忙碌着。皖河就像一口大热锅,聚集一大锅的蚂蚁在不停地走动着。河中间还插了不少的红旗。只是那红旗让雨淋湿了,垂落着在旗杆上,巴巴的,像七月里农民插在稻田里用来吓唬麻雀的红领巾……皖河几年没修,加上淘铁砂的又没有把修河堤与淘砂结合起来,河床中央东一个坑,西一个坑;东一个沙堆,西一个沙堆的,有的几乎就和河堤一样高了。这样修河堤看样子十天半月也修不好!许文远边走,边想,就遇到了堤委会的同志,堤委会的同志看见他,撑着一把伞,走近了他就说:这几天,好多老百姓都在山上捉松毛虫下来,累得人仰马翻的,这时候修什么河堤,拍什么电视?就是你们这些笔杆子玩新鲜点子,走形式主义,都晚成这样了,再晚几天也有什么关系?许文远苦笑笑,说:不管怎么样,皖河大坝总在修了,是好事啊!话音未落,突然天空哗的一声炸雷,一道白光就在许文远身边一闪,许文远本能地一跳。堤委会的同志说:大暑一声雷,七八个野黄梅,看来快进入黄梅雨季了,这大堤还真得抓紧时间修啊!说着,就带着许文远进了挂有皖河堤委会字样的办公室。
       许文远一进去,小白从张正水书记的屁股后面,立即就跑到他的跟前,说,看,我把你的宝贝机子带来了,下午就看你的了啊!你拍好了就让省电视台的人带回去播。张书记说了,一场是扑灭松毛虫,一场就是这兴修水利,这可是我们县在短短的时问里打响的两场人民战争!一定要拍好,这样瓦尔县可就要露脸了!许文远没言语,径自扛起摄像机,让堤委会的同志跟着他,跑到皖河大堤上拍摄了起来。
       照例拍完张正水书记的一番动员讲话,许文远就把镜头对准了皖河。拍着,拍着。许文远就激动起来,张书记说千军万马战洪图,尽管不准确,但千军万马修大堤的场景倒是真的,他心里就暗暗地佩服起张书记了!这么年轻,却这么有魄力。一下子在山上、河里几乎同时开辟了两个战场,组织了这么多的人……而这场景,他只是小时候在农业学大寨的大呼隆生产中才见过。许文远跑到河中央抢拍了几个近镜头,又跑到了大堤上一株老枫树下,拍了一通。正准备换带子,突然,一道闪电倏地洞彻大地,许文远正张皇看,只听见头顶上一棵树干发出了一声巨响,就朝他狠狠地砸了下来,伴着那棵倒下的大树的是一阵轰隆隆碾过来的巨大雷声,突然,许文远连人带机子就像一截树木滚下了沙堤……
       雷打死人了!雷打死人了!忽然河里有人喊道。霎时,人们一下子涌了过来。就在人们咋呼着涌向许文远时,说也奇怪,天却立时放晴了,一道霞光从云层里肆无忌惮地射了出来。皖河一片哭声,乱糟糟的就像一锅烧得沸腾的粥了。
       许文远死了!至于他是让树砸死的,还是让雷劈死的,大家说法不一,但因公殉职却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几天之后,县里还是由张正水书记亲自主持,给他开了遗体告别会。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市委市府宾馆的曹总曹主任曹安玲竟也赶来了。许文远的遗体火化后,县里安排曹安玲和许文远老婆梅艳萍吃了一餐饭。吃完饭,曹安玲就执意要到许文远住过的太子间坐坐。坐的时候,曹安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梅艳萍说:许木伢,许文远小时候就怕打雷,一遇上打雷闪电的,他就往我怀里躲。你晓得吗?梅艳萍说:我不晓得,这死鬼和我在一起,三个石磙也总压不出个屁来,哪和我说过这个啊?有你这么一个姐姐,我也是今天才晓得,要是早一点晓得……唉!说着,梅艳萍就啜泣了起来。正哭着,头顶上突然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俩人吓得跑到门外抬头一望,却是一架飞机在头顶上掠过——只见那飞机似乎有意识地从县委大楼的上空盘旋了一番后,突然就像箭一般地冲向了瓦尔山森林,接着,就从它的双翼下喷出一溜长长的乳白的雾状的农药……
       死鬼啊!飞机治虫开始了!梅艳萍呆呆地说:这可是瓦尔县的一条大新闻啊!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