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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曲水流觞
作者:詹谷丰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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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一辈子,生命都像乡下女人搓的麻绳一样漫长,团起来只有一把,铺开去却绵延不绝地看不到尽头。漫长的岁月中,不知要经历多少事情,有的事情波澜起伏,却如过眼烟云,渺无痕迹;有的事情瞬间一闪,却让人永久记住。
       虽然许多年过去了,但从丙辰年走过来的幕阜山里人,只要提起天灾,一个个都会记忆犹新,余悸犹存。那一年土龙翻身,山崩地裂,房倒屋塌,幕阜山里百姓死伤几千人,只有古塔公社的黄荆坑村无一伤亡。人们都把这个奇迹归功于一个人,一个在黄荆中学打铃的工友。这个工友是我的父亲。
       我姓杜,我随父姓,所以我的父亲也姓杜,姓氏是不可选择的,但我不知爷爷为何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取名杜康,难道他老人家不知道杜康是造酒的吗?难道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酿酒的师傅?
       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父亲理所当然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故乡藏在八百里幕阜大山的深处,父亲就是故乡褶皱里的一只蚂蚁。
       长途客车负载了我的归心忧心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爬行,尘土飞扬。我把两瓶酒紧紧抱在怀里,任凭汽车颠簸晃荡。
       我知道父亲得的是绝症——肝癌,父亲的朋友,父亲学校的老师也都知道,只有父亲一个人蒙在鼓里。父亲一直不愿意住院,他只愿意在家里吃药。剧痛难忍的时候,父亲就打开酒瓶,猛地灌几口烈酒。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不愿意住进医院,是怕医生不准他喝酒。在医院那个蛮不讲理的地方,医生就是皇帝,医生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即使是钢铸铁打的蛮汉,在医生面前也得低头俯首。酒是父亲的命根子,离开了酒,命还有什么价值?
       父亲对医生说,如果你不准我喝酒,就请用刀杀了我。如果你是真正地救死扶伤,就请允许我亲近一点酒。对于我的病来说,也许酒可以创造奇迹呢!
       医生摇着头,走了。医生对狗一般跟在后面的我弟弟说,这样的病人,不住院也罢。
       其实,父亲说的一点儿没错。父亲这一生是和酒紧紧连在一起的。
       父亲是祖父的单传。父亲出生那天,祖父自酿的苞谷酒正好出甑,家里弥漫着诱人的酒香。那天祖父高兴,一连喝了三大碗,醉倒在火盆边,一把山羊胡须烧得净光,幸好有人发现,才没酿成大祸。
       在父亲弥月的吉日正午,襁褓中的父亲当着一班贺客哇哇大哭,奶水玩物轻摇抚拍均不能止啼。然而,就在客人入席之后祖父启开酒坛上的封盖的一刹那,父亲停止了啼哭。这个时候,所有的客人都闻到了酒香,父亲就在这种弥漫得无处不在的酒香中睡着了。
       祖父出门做客的时候,穿着他的竹布长衫,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祖父没有奶,父亲饥饿啼哭的时候,祖父便用筷子醮着那些呛喉的酒液,让怀中的父亲吮吸。
       父亲在酒的香气中拔节长高,一晃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其实,那个年代的酒是稀有之物,不像我们如今红酒、啤酒、洋酒、鸡尾酒、黄酒遍地都是,那时,能在家中酿一小坛女人坐月子用的美酒足够让街坊邻居羡慕死了。那天上午,祖父拿着他的木匠家什正要出门,看见父亲背着书包回来了。祖父满脸诧异,父亲说,先生今日要出门做客,闭馆一天。
       日头偏西的时候,在几里远的人家做活的祖父被家里来人喊了回去,说是一整天不见父亲,不知是不是在河边玩水给冲走了。祖父慌了,丢下家什,急跑回家,找遍了街前屋后见不着人影。掌灯时分,祖父闻至酒香,打开昨天才酿好的那坛苞谷酒,发现那酒已浅下去了几分。最后祖父在床底下找到醉成烂泥似的父亲,这个时候,私塾先生也闻讯赶了来,说怎么不见杜康去学堂读书。
       也许那是父亲人生中的首次醉酒。私塾先生闻着满屋的酒香,吸着鼻子,摇头晃脑吟哦道,闻香止步,知味停车,杜氏门风,酒香扑鼻,小小年纪,不知胸中有何垒块,竟浇似步兵阮籍……
       祖父是个靠手艺吃饭的粗人,不懂什么文君当垆流觞曲水莼鲈之思,但他惜酒如命,抱起酒坛测量深浅,一边心疼,一边猜测杜康这小小肚皮,如何灌得下这许多琼浆。
       小时的那次醉酒,父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他竟像着了魔似的变了一个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里自言自语,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祖父担心这孩子养不成器。便到几十里远的黄龙禅寺请秋声佛谷和尚h了一个卦象。和尚说,这孩子命中存有异数,阴阳两界都有船筏可渡,一生与水为伴,离水则日落。和尚高深莫测的谶语让祖父疑惑了一辈子,故乡是山的天下,山上山下,流泉溪涧虽然不少,却难得见几条像样的河流。黄荆这片地方,山势陡峭,坷坎不平,吃水都要到老远的泉眼边去挑,不出山的人,一辈子都难见到河流船筏,杜康命中何来的与水为伴?祖父曾经背着杜康去见秋声佛谷和尚,那时和尚正在院中扫地,放生池中碧水微漾,父亲见了那池碧水,突然大哭起来,久久不息。祖父对和尚说,杜康这孩子畏水,见了水便哭闹不安,洗脸洗澡,就当要他小命。秋声佛谷和尚微微一笑,合上眼睛说,江河注定在命里,苦渡的船筏已在他心中,这孩子是水命,日后当会应验。
       禅师的话,宽阔无边,凡人是参悟不透的。祖父一辈子,至死都没有明白和尚的玄机。倒是父亲不经意间的一句戏言,令我穿透两辈人生的黑暗见到一丝光亮。
       那次,父亲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筵席,那地方很远,坐汽车要两个多小时。朋友的儿子结婚,前来贺喜的客人坐满了整个屋场。乡下结婚没有时辰,喜帖上写着午时入席,不到下午日头转脚偏西是不会炸响开席的炮竹的。一是山路遥远崎岖,花轿沉重,一路的唢呐悠悠,吹得人人腰酸脚软;再是乡村的风俗,嫁女的人家总是事至临头要额外讨些财礼,为即将上路的新娘增加些在夫家的身价筹码。双方主事的多是老手,极有经验,不急不躁,暗中拖延着时间较劲。参加婚礼筵席的都是闲人,虽然肚子空瘪,碌碌鸣响,却没有一个人焦躁猴急。然而父亲却是个例外,因为斑鸠坑出去只有下午四点一趟客车,错过这趟客车留下过夜倒是小事,误了明天上课打钟却是大事。父亲爱酒,但他更爱那份打钟的工作。
       终于盼到了花轿进村,酒菜上桌。父亲等不及新人敬酒,搛了几筷子菜,独饮了几盅就抱拳离席了。主人虽忙得团团乱转,还算是个细心之人,他见父亲开席鞭炮刚响过就离席,便用手巾兜了些花生、薯片,顺手抓过一瓶苞谷酒,一直将父亲送到候车的路边。
       眨眼间一辆破车摇摇晃晃拖着一路黄尘来了,父亲跳上去,挑个空位坐了。一颗心落实下来之后,父亲就着花生、薯片,一口接一口地抿起酒来。
       酒真是个好东西,瓶中的酒浅下去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就蒙咙起来了。父亲把眼望远,见两山夹峙,一条绿水绸缎般地顺山蜿蜒,拐过弯之后,迎面一堵石壁,一个巨大的“佛”字扑面而来。父亲想起,这个叫双井的地方,几百年前曾出了一个山谷道人,这个巨大的“佛”字,相传就是他的醉墨。想到这里,父亲便摇头晃脑,吟起《诗·豳风》中的句子来: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汽车顺河而行,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公路,
       与水若即若离,远时,似绿绸铺地,近时,如明镜倒映。父亲酒涌上头,双眼蒙咙,觉得路旁的修河竟似古人流觞的曲水,平静舒缓。父亲想,要是把手中的酒瓶扔下去,随水逐流,一轮过后,就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可惜,这种褉酒的雅饮如今是没有几个人懂得它的妙处了。
       那条在父亲想象中流觞的曲水消失之后,暮色就酽起来了,这个时候父亲手中的酒瓶已经空了,一缕醇香从他的七窍钻进去,牵着他的魂魄,悠悠飘到“万事尽还曲居士”的境界中去了。
       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山坡上。父亲爬起,头皮顿时发麻,双腿抽了筋般地软了。那辆客车,烂成一堆废铁,一具具残破的人体,或散在坡上,或挤压在汽车残骸内。看见远远的山腰上有一柱亮光,父亲连滚带爬攀上公路,拦住一辆过往的货车。
       那次事故,死了八个人,其他人非伤即残,只有父亲安然无恙,连皮肤都没擦破一块,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父亲说,是酒救了我的命。
       父亲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解开了祖父心中多少年的悬念和疑惑,“酒”字的左边,不就是水嘛!秋声佛谷禅师一语成谶,水在命中,人生的船筏早已泊在心中,等他自渡。
       如果没有酒,祖父不知道他的儿子一生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能否干出那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来。当然,那是后话了。
       一场死了八个人的重大车祸,竟然没有影响父亲第二天上午打钟。
       黄荆中学的钟其实不能算钟,它只是块钢板,是父亲在汽车修配厂找熟人要来的。虽然不是钟,但钢板敲上去,响声却清脆激越,悠悠地传出去很远很远。第二天,当一天的钟声全部响完之后,全校师生竞无一人从钟声中听出那场车祸,听出那个名叫杜康的老校工历经生死的蛛丝马迹。
       大难不死,父亲说要好好地庆祝一番。我知道,父亲庆祝的唯一方式就是喝酒,尽兴而止,不醉不散。
       家里所有瓶瓶罐罐由于长久缺少酒的滋润而快要龟裂了,家里早已闻不到一丝酒香。父亲当然知道哪里有酒,但那是供销社的南杂货店,没有钱,那些酒是不会跟你回家的。
       父亲那天起了一个早床。因为是星期天,挂在梧桐树上的那块钢板和侍候它的主人都可以休息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我在学校厨房的墙根下撒尿的时候,睡眼蒙咙中看见父亲挑了一副箩筐出了大门。
       父亲做什么事都不喜欢张扬,只要他能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事,他就埋着头沉默寡言地干。我知道问他是没有结果的,我就盼望父亲回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鸡屎糖、油条、麻花之类的零食解解馋。
       除了上课,所有的星期天和闲暇期间,我们家都只开两顿饭,第一顿是干饭,第二顿是菜粥,清汤寡水耗尽了我们肠胃中的每一滴油星。如果有人提起猪肉、鸡、鱼等过年才能尝到的美食,我的口水马上就会变成蚯蚓钻出来,一条一条地挂满嘴角。
       因为有了父亲带回来一点吃食的盼望,那天我同小伙伴的玩耍就明显少了兴趣,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我一次次站在学校大门口的台阶上,往远远的公社那边眺望。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天父亲出门何干,我一无所知,而且,父亲亦未有过带回食物的半点儿许诺,但是,那天我对父亲能给我带回食物的预感竟是那么强烈,那么自信。我不知道,如果我当时晓得父亲出门是去吃苦受难,我还会不会有这种可耻的馋欲。
       我最后一次站在校门口搜寻那条希望的土路的时候,天色几乎暗下来了。那个时候幕阜山里没有电灯,人们为了省点儿煤油,天不黑尽是没有人点灯的,如果换成现在,恐怕早都万家灯火了。
       半下午时喝的两小碗菜粥早已化作尿排掉了,我敌不过夜的静寂漫长和心中的馋念,在母亲的呵斥下洗了手脚准备上床,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被两个农民架着,一瘸一瘸地出现在门口,父亲头上脸上糊满了血污,衣衫褴褛,那副箩筐被别人挑着,满满一担金樱子。
       两个农民把父亲轻轻地安放在竹椅上,对我母亲说,杜校长在葫芦尖上摘金樱子摔了跤。
       那个时候父亲早就摘去了校长帽子,只是一个打钟的勤杂工,那些农民还尊称他为校长。父亲很高兴,大声对母亲说,快把坛子搬出来,倒酒给这几个朋友喝!
       母亲一边让座,一边满脸难色地抱怨父亲说,酒早都叫你喝光了,哪里还有酒?
       这一下轮到父亲脸红了。父亲就是这样,碰到高兴的事,碰到投机的人,他就大声嚷着请人喝酒,他忘了家中早就没有了酒,他忘了口袋里早就没有了钱。
       那几个农民也不给父亲难堪,连连说着客气的话,一边退出门去了。
       母亲打了水来,帮父亲擦洗满身的血污。母亲找出一把松明,准备去请个跌打郎中帮父亲治伤。父亲制止道,一点破皮伤,哪需要请郎中。金樱子一点都没损失,皮肉受点苦,值得,值得。父亲两手扎满了金樱子的刺,有的已深入皮肉,一动,便龇牙咧嘴。
       我不解父亲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采来一担金樱子有何用处,这东西当得饭吃吗?
       我小时候有遗尿的毛病,夜里睡得死,隔三差五就要在母亲辛辛苦苦洗干净的被子上画上一幅不规则的地图。母亲气极时就用竹梢子抽我的屁股,父亲拦住她说,你这方法不灵,你看我怎样治他。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半瓶酒,他咕噜噜地仰脖子灌了一喉咙,看了看,还剩一二分深浅,恋恋不舍又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对我说,儿子,张开嘴——父亲趁我张开嘴的一瞬,将瓶中的那点残酒全倒进了我的喉咙。我大声咳嗽,脸红耳赤,肚子里燃起了一团火。一连几个晚上,我没有遗尿,父亲就炫耀地对母亲说,怎么样?
       其实,真正治好我遗尿毛病的并不是酒。有一回,父亲从山上采回来一捧熟透了的金樱子,铺在地上,用鞋底除去满身的毛刺,然后一个个剥开,去掉里面坚硬的籽粒,就着一个猪小肚,用文火熬了半天。我吃了那罐汤之后,从此就断了遗尿的根儿。
       过了几天,父亲把那担金樱子挑到供销社,换回一坛供销社酒厂酿制的薯丝酒。
       换酒的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母亲猜想父亲在外头喝多了酒,就在别人家睡了。母亲也知道父亲是个命大的人,那么惨烈的车祸都毫发无损,出门与朋友喝几盅酒更不会有什么不测。
       天亮之后,母亲起床,到厕所里倒马桶。走出房间,朦胧中看见路中间躺着一个人。母亲知道那是露宿的乞丐,便没好气地埋怨,屋檐下祠堂里哪里不好歇,偏偏要拦在路中间。走近了。忽然间闻到一股酒气,再一细看,却是我的父亲醉卧路中。父亲旁边,倒着一只黄狗,那狗吃了父亲呕吐的酒菜,也醉倒了。
       父亲的校长职务是在酒桌上丢掉的。那种别人精心设计的结局,我想任谁都无法挽回。
       那天晚上,仇老师请父亲喝酒。喝酒的地点在供销社的东红餐厅,作陪的还有几个平常和父亲很少来往的老师。
       仇老师说,他的叔叔是九江三花酒厂的科长,回乡探亲,带了几瓶三花酒,特地请校长开怀畅饮一番。
       作为一个以酒为伴的人,父亲不可能不知
       道三花酒是当时仅次于四特酒的好酒。三花酒进口味道柔和,不易上头,但酒性绵长,劲道十足,使人不知不觉陶醉。
       几个人轮番敬校长喝酒,父亲毫不推辞,八钱酒杯,一饮而尽。两瓶酒见底之后,父亲才想起一时高兴,有失礼节,于是便斟满酒杯,依次回敬。
       这个时候父亲已有六七分醉意,父亲把酒杯送到仇老师面前时,仇老师却不肯端杯。父亲说,回敬一杯,以表示感谢盛情款待。父亲一仰头,吱的一响,滴酒不洒。仇老师却不碰酒杯,推托说咽喉发炎,不能再喝。父亲说,你敬我之情,我已尽领,我回敬一杯,聊表一点心意,莫以咽喉炎搪塞。仇老师说,校长不信我有咽喉炎?父亲想了想,说,职业性毛病,几个老师没有?仇老师先前敬我,慷慨激昂,咽喉顺畅,莫非那时酒是治病良药?仇老师哑口无言,勉强端起酒杯:杜校长能言善辩,我只好从命了。说罢,仇老师将酒杯在唇上碰了碰,酒却分毫未浅。
       父亲突然间没了兴致,推开酒杯,埋头扒起饭来。父亲想,仇老师如此量小,何必敬人喝酒。三花酒是好酒,却叫人喝得无味。正默默想着就见几个人大声嚷着进来,在旁边的桌旁一屁股坐了。父亲抬眼一看,是公社分管教育的余主任。
       父亲点了点头,算是与领导打过了招呼。
       余主任也是来喝酒的。余主任虽是公社领导,地位在学校这班教师之上,喝的酒却在别人之下。余主任喝的是本地酒厂生产的宁红酒,那种酒深红的颜色,喝酒的人老远就能看出来。
       父亲想,公社领导坐在旁边,喝酒说话却有许多不便,仇老师酒量已到尽头,不如早点散了更好。正想着,就见仇老师站了起来,一手端杯,一手拿起三花酒瓶,径直走到余主任身边,谦卑地躬了身子,说,公社领导工作辛苦,我敬余主任一杯。
       仇老师一口干了,站在旁边,赔着笑脸,看余主任慢慢将酒饮尽了。余主任咂着嘴说,这酒好。
       仇老师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他说,余主任既然喜欢三花酒,我就再敬一杯,好事成双,请领导赏脸。
       在仇老师的热情劝说下,余主任和几个人的脸慢慢酡红了。
       仇老师不是一个喝酒的汉子,而是一个喝血的小人。多年后,父亲对我说过这么一句总结性的话。
       父亲的脸色在仇老师与余主任的干杯声中渐渐变化,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就在父亲准备离席的时候,仇老师回座了。仇老师蓦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望着父亲说,校长,你托我办的事办好了,你看……
       仇老师一层一层地将布包展开,是一个圆镜大小的伟人像章,那像章是陶瓷的。白色的底,金色的边,鲜艳的颜色把在座的人眼睛都看直了。
       送给你了,杜校长!仇老师说。
       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站起来,接过像章,十分虔敬地端详起来。
       在仇老师和其他人羡慕的注视下,父亲把像章别到自己左胸前。几年之后,我听当时在场喝酒的刘浩老师讲,你父亲肯定喝多了,他眼神发直,两手直抖,当他把尖锐的别针扎进胸膛的一瞬间,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双手一松,啪的一声脆响,像章掉在地下,四分五裂。
       父亲做一个教育家的理想在伟人像章落地的一刹间破灭了。
       父亲成为黄荆中学打钟的工友之后,他才知道仇老师是黄荆中学酒量唯一超过自己的人。
       开学典礼之后,仇校长便坐着麻局长的吉普车去了镇上的餐馆。那是仇校长第二次以校长的身份宴请县局和公社领导,仇校长十分殷勤,他不断地给两位领导搛菜敬酒。 酒过三巡,仇校长说,杜康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幸亏县局和公社领导火眼金睛,识破了他的真实面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敬完又一轮酒之后,仇校长又说,杜康用心险恶,经常借杯中之酒浇胸中垒块,自称为黄荆陶令。陶令何人?一个对现实不满的危险分子。杜康自比陶渊明,把黄荆中学当成他采菊的东篱。
       仇校长频频举杯,却很少动筷子,他把深藏在心底多时的前任校长的言行当成了下酒的佳肴。
       余主任的酒量在黄荆公社是出了名的,大小酒宴,似乎没人见他醉过。余主任虽然善饮,但不喜欢独饮,总是喜欢让人陪着。余主任手中有权,专横霸道,同他喝酒的人因为位低量小而常常被他放倒。有些人吃多了苦头,便尽量在酒桌上躲避他。
       麻局长酒量平平,干了七八杯之后便不肯再喝。余主任喝开了,酒兴高涨,让仇校长陪着,一杯接一杯把那些热辣的液体倒进喉咙。
       余主任酒风粗犷豪放,干杯时大呼小叫啧啧有声,黧黑的脸上表情丰富,仇校长酒风细腻沉稳,不露声色,像喝水一般平静。当四个空瓶摆在脚边的时候,余主任脸色开始微红,热烫,他用几分蒙咙的眼睛看仇校长,对方依然平静,白皙的脸上不见任何变化。余主任心里高兴,他想不到这个书生酒量竟然不输他半分。
       余主任觉得下腹坠胀,站起来摇摇晃晃去上厕所的时候,第五瓶酒已经浅下去大半了。这个时候余主任的舌头已经硬了,他迈步的时候撞翻了一把椅子。仇校长赶紧扶住,喊来餐馆的服务员,让他扶这个号称饮酒不醉的人上厕所。
       余主任在厕所里吐了一通后回来,已是头重脚轻,步履踉跄了。这个时候麻局长却来了兴趣,提出要大家同干几杯。余主任舌头僵硬着推说醉了,要仇校长代喝。仇校长也不推辞,一口气同麻局长干了几杯。麻局长见仇校长手心有汗,淋淋沥沥,多少酒都变成汗水流了,连声说服了。服了。
       余主任是在被仇校长背上吉普车的那一刻知道自己酒量不如这个身材五短形貌猥琐的书生的。
       虽然父亲在心里看不起仇校长,认为他不是一个喝酒的汉子,却也不得不服他的酒量。开学典礼那天的喝酒,仅仅是这个一鸣惊人的卑鄙小人的一次亮相,他酒量的深浅,还远远没有暴露出来。多少年过去,一直到后来仇校长永远倒在酒杯中为止,父亲再没有和他同桌喝过一次酒。父亲说过,仇老师不是一个喝酒的汉子而是一个吸血的小人。
       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想搜集中华民族自有典籍记载以来和酒有关的人物和事迹,在动笔写过几章之后,觉得工程太大,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遂放弃了著作。但我却永远记得父亲给我讲过的和酒有关的一些典故。
       魏晋时期,政局险恶,阮籍、嵇康、刘伶、向秀、山涛、王戎、阮咸七人躲避闹市,避隐酒乡,被人称为竹林七贤。父亲最津津乐道的是刘伶对酒的放纵和独特的人生态度。刘伶出门,令家人荷锄随后,说如若醉死,则就地挖坑埋葬。醉后赤身裸体,称天是房,屋是裤子,别人钻到他的裤裆来了。
       父亲喝酒之后,经常吟诵“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诗,查书以后才知道是诗圣杜甫的《丽人行》。父亲说杜诗所写的禊酒是古代的一种祭礼,这种民俗源于北方的黄河流域,民间将三月三日称为上巳,宋以后才逐渐将这个日子改到清明那天。由上巳演变为春游,其核心是饮酒赋诗。古人饮酒以水为伴,以诗助兴,父亲解释说是在
       平浅曲折的山泉之旁,将杯置于水上,任其缓缓流动,流到谁的身边就由谁举杯饮酒,同时赋诗以助酒兴。父亲说,你去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记载的就是此事。后来,我真的在《兰亭集序》的开头读到了“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楔事也”的句子,才始信不疑,才自此知道曲水流觞是千百年来流贯在文人血脉中的一种精神。我想不明白的是父亲工作认真,办事严谨。怎么会喜欢刘伶的放纵不羁落拓形骸呢?刘伶只能生存在当时的那种社会,即使回到魏晋,回到唐宋,父亲也不可能成为刘伶、陶令,不可能成为“五斗先生”和“醉翁”。
       父亲贬为工友打钟之后,工资降了两级,但是,他的酒却没有降级,只不过他喝酒节制了许多,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他醉酒了。
       学校新调来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叫韩翔,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头大,耳阔,一脸络腮胡子,头发却稀稀拉拉,可能他的头发变成胡子长了。
       韩翔家乡在离黄荆坑三四十公里远的沙子岭,我们是从他的口音中听出来的,一问,果然如此。韩翔这么大年龄还没成家,我们看得出来。他一身邋遢,屋里一片糟乱,床上的被子从来不折叠整理。换下的衣服袜子塞在墙角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结婚的男人,有个女人管着,肯定有几分干净整洁。
       韩老师不知道父亲以前当过校长,以为他是个不认识几个字的工友,对父亲就特别随意,叫他老杜或者杜师傅。
       学校里星期天和节假日不开伙,别的老师或是本地人或是成了家,吃喝不愁的,韩老师就有些麻烦了。喝水好解决,井里的凉水管够,吃饭就要自己动手了。父亲一看就晓得韩老师没做过这些活,就叫他到家里吃饭。又趁个晴天叫母亲帮他把被子蚊帐洗了,用稀米汤浆得熨熨帖帖。经日头一晒,那些脏污不堪的被子充满了阳光的香味。
       学校放农忙假的时候,韩老师回了一趟沙子岭。韩老师回来的时候,一个星期的农忙假才过去四天,韩老师说回去要下田干活,累得腰酸背痛,不如在学校里躺着舒服。父亲看韩翔,果然晒黑了许多。母亲笑着对韩翔说,韩老师这个懒虫,要讨个勤快的老婆才好。
       韩老师给父亲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韩老师把一个十斤装的塑料壶送给父亲,父亲以为是炒菜的茶籽油,打开盖子一闻,一股谷酒的香味扑入鼻子。
       昨天父亲起早在田里捡了半撮箕田螺,放在木盆里用清水养着。父亲便亲自动手,把田螺去壳,又到菜园边摘了一把薄荷叶、紫苏叶,配上红椒、茴香、姜丝,母亲把一盆田螺肉炒成了让人闻着即流口水的美味佳肴。
       父亲曾一次次地拒绝韩老师留下来的钱和粮票,父亲是真诚的,父亲说,没有什么好吃的,跟着我们吃菜饭稀粥,缺油少盐的饭菜,你不嫌弃就好了,小韩你要交钱就见外了。想不到,韩老师给父亲送了一份这么珍贵的礼物。
       父亲已经很长时间没喝过酒了,那天晚上父亲像过节一般高兴,父亲找了两个长期无酒浸润快干裂了的十钱酒杯,满满地斟上。他也不管韩老师能不能喝酒,端起酒杯说,韩老师,干了这杯。
       父亲让酒缓缓地湿润嘴巴,然后慢慢地通过喉咙,让一团烈火流入肠胃肺腑,直到把嘴咂得啧啧作响。父亲看韩翔,只见他一仰头,一举手,喉咙里咕噜一响眨眼就将一杯酒喝得滴沥不剩。
       父亲又替韩老师把酒满上,未及相劝,韩翔又是咕噜一声把酒饮尽了。一连五杯,杯杯如此。父亲看韩翔,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小韩把酒当成冷水喝了,父亲心中暗暗吃惊。
       父亲让两个酒杯空着,他搛了一个田螺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韩老师,好酒量,一次能喝多少?
       韩翔扶起筷子,望着父亲答,长到二十多年,还没醉过酒,我都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大。顿了顿,韩翔又冒了一句,反正喝不醉。
       父亲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到厨房里拿来一个蓝边饭碗,替韩翔倒了满满一碗。韩翔也不谦让,双手端起,一饮而尽。
       难得有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菜,父亲对我说,你去把詹老师、石老师、匡老师几个人请来,畅饮一回。
       詹、石、匡几个老师同父亲交好,都是性情中人,听说父亲请喝酒,二话不说,飞快就来了。
       那个时候天色早都黑了,母亲早早放了碗筷,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桌子中间,昏黄的光线照着几个红了眼的男人。黄荆坑远离县城,两根干瘦的铁线爬山越岭牵进来,电都没有了力气,疲软的时候,15瓦的灯泡都点不亮。
       喝酒话多,不知不觉把话题扯到了仇校长身上。几个老师把仇校长假公济私,阿谀逢迎讨好公社领导,打击报复正派老师的种种劣行当成了酒桌谈资。一向话多的父亲这个时候沉默了,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老师们抱怨。
       一壶酒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沉默了许久的父亲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吧。
       几个人谈兴正浓,滔滔不绝,没有离席的意思。
       韩老师今日从沙子岭回来,累了,大家还是早点散了休息。父亲再一次说。
       詹老师觉得父亲今日有点反常,就问,杜老师赶我们走,莫非还有什么要紧事。
       父亲见他们恋栈,就主动起身,说大家还是早点回去,我有点要紧事做。
       四个老师在父亲的送客令下出了门,屋子里一时间静下来,酒的香味弥漫到门外去了。
       父亲对我说,杜仲你去仇校长家里,就说我有点要紧的事请他来。我看见父亲眼睛,血红隐隐闪着一股杀气。
       见我迟疑,父亲大声凶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我赶紧跑了。
       我在仇校长家门外等了很久,仇校长才很不情愿地迈着方步跟着我来了。什么要紧事,非得今晚找我,明日不行吗?仇校长嘟嘟囔囔,很不满意。
       仇校长一只脚踏进我家,父亲便爆发了。父亲的嗓门大得像炸雷,整个校园都震动了。
       仇书江,你知道我叫你什么事吗?
       自从当了校长之后,校园内外,再没有人称呼他仇老师了,父亲直呼其名,仇校长觉得非常刺耳,他一时愣住了。
       姓仇的,你是个小人,在领导面前卑躬屈膝,摆尾乞怜,哈巴狗一样,见了学校的老师板着一副面孔,端一副臭架子!
       你是不是喝多了!仇校长想制止父亲。
       放屁!你假公济私,以权谋私,让别人提拔你的小舅子,你把别人的外甥安排进学校……
       老杜你喝醉了,我不同你吵架!仇校长不敢招架,马上回头往外溜。
       仇书江,你不要走,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学生勤工俭学卖茶籽的那笔钱去了哪里?你把财务换成自己的亲信。你以为就掩盖得住嘛!当了校长,就可以一手遮天,胡作非为……
       仇校长抹一把冷汗,急匆匆地往黑暗中避走。
       父亲大喊着仇书江的名字追上去,父亲的声音在学校漆黑空旷的操场上传得很远很远,父亲的声音皮鞭似的追着仇校长抽打。父亲听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绊倒的声音,父亲突然发出粗犷爽朗的笑声。父亲停住脚步,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所有教师的门口窗前都站着看热闹听新闻的人。
       
       浊酒一壶,醉出了父亲真实的人生。不过,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自己那天晚上喝醉了酒,父亲说,醉后失态,不是君子所为,胸中垒块,何用杜康来浇?
       我是父亲的儿子,我了解他。父亲爱酒,嗜酒,离不开酒,但父亲不需要酒做他的骨头,不需要酒支撑他的脊梁。
       不要以为我父亲爱酒,酒就理所当然地爱我父亲。其实,由于家庭经济状况限制,上要赡老,下要抚幼,父亲口袋里是极少有余钱沽酒的。
       父亲后来学会了自己造酒。教他造酒的人是沙子岭的一个农民。
       韩老师看父亲几天没喝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对他说,乡下原材料丰富,老杜你何不自己酿酒呢?自己酿酒经济省钱,而且方便。
       父亲苦笑着说,我只会喝酒,不会造酒。
       韩翔老师说,如果你愿意学造酒,我可以带你去拜个师傅,怎么样?
       父亲看着韩翔狡黠的笑容,猛然悟道:莫非你能教我造酒?
       我哪有那个本领。选个黄道吉日,我带你去就是,你莫问那么多了。
       父亲一辈子不相信什么黄道吉日,他是在暑假中的一个日子里同韩翔老师一起上路的。山里人都走惯了长路,走长路不累的诀窍就是找个可以聊天的伙伴。父亲说,我祖父在世的时候是会酿酒的,到我爹手上就失传了。不过,老辈人手上造的酒是发酵酒,甜得发腻,是软货,坐月子的女人喝了补血暖身催奶。我看《齐民要术》的时候,曾照贾思勰的方法试过,又酸又甜,男人哪个爱喝!
       父亲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很内行的样子,其实完全是纸上谈兵。后来我曾翻过父亲书架上几本线装旧书,《齐民要术》、《中国酒史》、《酒话》、《北山酒经》、《抱朴子》、《广阳杂记》中都没有教人具体造酒的指引,仅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极其简短的一段记载: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其滴露……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此酒别名火酒,汗酒,与火同性,得火即燃,同于焰硝。我知道要学的就是这种火酒的酿造的方法。
       韩翔老师说,老杜你喝的酒不管好坏都是用蒸馏法造的酒,性烈,有劲。我介绍你见的师傅就是造这种烈酒的高手。
       韩翔又说,造酒有很多讲究,原料、水质、发酵时间、温度、酒药、火候、气候都有关系,乡下有些高手,酿出的谷酒不比四特酒差,芬芳扑鼻,不口干不上头,当官的人常买去泡药。
       你好像很懂噢?父亲看着韩翔,感到奇怪。
       几十里长路不知不觉就在酒的话题中缩短,缩短。韩老师指着坡下一幢土屋说,师傅的家到了。隔着一片稻田,父亲看见屋场里有几只鸡在刨食。看见有人来了,香樟树的荫凉里突然蹿出来一只黄狗,凶猛地朝着父亲狂吠起来。
       白眉!韩老师喝了一声,那狗立时收敛起凶恶的神态,见了主人似的摇着尾巴,温顺驯服起来。
       走进屋场,父亲看见门槛上坐着一个精瘦的赤膊汉子,埋着头抽水烟。
       爹,我给你带来一个徒弟,老杜,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替别人出气大骂校长的好人。
       韩翔蒙了父亲一路,直到现在父亲才知道教他造酒的师傅是韩翔的爹。
       显然韩翔的爹通过儿子了解了我父亲的一些为人和性格。老韩对父亲说,我是一个粗人,哪里做得了你的师傅。其实做酒很简单,你们文化人一看就会。
       韩翔家是一幢不大的土屋,屋后有一个用竹篱笆围着的菜园,一片绿色。与别的人家不同的是,韩家的灶特别大,灶上的那口铁锅,比黄荆中学食堂的大锅还要大许多。灶屋旁边紧邻一间空房,里面没有床桌椅凳,靠墙边立着七八个大半人高的木桶木甑和几床竹篾晒簟。
       韩翔说,这就是我爹造酒的全部家当。
       父亲看灶上冷火秋烟,墙角上布着几张蜘蛛网,木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父亲吸吸鼻子,空气中嗅不到一丝酒香。
       韩翔爹说,老杜你来得不是时候,这个时节是很少有人造酒的,若是冬天和年脚边,家家户户都要造一石多谷的酒,我日夜加班都忙不过来,一两里路外都能嗅到酒香。
       原来乡下造酒是有季节的。
       那个年头,酒是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奢侈物。乡下人平时酿不起酒,只有入冬之后从口粮中挤出几斗稻谷、薯丝,请造酒师傅酿一坛两坛烧酒,用来迎亲嫁娶,待亲接客。
       造酒看似简单。里头却有许多诀窍。手艺不高的人,不仅出酒的比率低,而且造出的酒不是味酸就是味淡。如果是自造自饮,没人知道,倒也无妨,但若是专业的造酒师傅,造出劣酒次酒,是会砸牌子的。只需一次,就再也没有人担着稻谷、薯丝上门请你造酒了。
       韩翔爹是沙子岭最有名的造酒师傅,据说,县里的酒厂,几次派人上门请他去做师傅,他都拒绝了。老人家说,我歇半年做半年,几十甑酒就够一家吃穿用度了,何必跑那么远去受别人的指派。
       韩翔爹说老杜你这么老远来,我要为你专门造一甑好酒。
       吃完饭之后,韩翔爹就开始清洗灶台锅甑,然后点火,上甑蒸谷。
       这个灶房是韩家专门用来造酒的,地面上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镶嵌密实,父亲赤脚踩在上面,沁凉细润。菜园过去不远,便是山坡,坡上密密地长满了刺杉、油茶,一条竹笕从崖嘴上接过来,凌空架过茶园,竹笕的一头抵达韩家灶房的檐下,清澈的山泉水,哗哗地流到一口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木桶里。
       谷的时候,人只要照看灶膛里的火,不时加些大块劈柴,大多数时间是闲着的。父亲便同韩翔到屋后的山坡上寻洋桃。那个时候山上的野果大多未熟,洋桃个头不大,硬硬的,又酸又涩。韩翔说,老杜你摘些带回去,埋到米糠里,三五天就熟了,没有菜的时候,用它下酒,总比喝寡酒强些。
       父亲同韩翔从山上回来的时候,韩翔爹正在退灶膛里的柴火。韩翔爹说,半个时辰,这谷熟透了,就要起甑摊晾,早了迟了都要影响以后出酒。父亲抓一把谷,摊开在巴掌里,只见那谷一粒粒膨胀绽放,白色的米粒从谷壳中奋力挤出来,香气扑鼻。
       把蒸熟之后的稻谷起甑,摊开在宽阔的竹箩篾簟上,父亲和韩翔爹都出了一身透汗。韩翔爹交给父亲一把木锨,指挥他把热气腾腾的稻谷翻扬,摊开,然后再倒入已经碾碎成粉的酒药,一遍遍地拌匀。
       第二天早饭之后,韩翔爹和父亲一起,把拌了酒药已经开始微微发酵了的稻谷装入屋角里的一个大木桶里,细细扒平整,铺上干净的稻草,再用麻袋严严实实地压紧盖好。韩翔爹说,这种天气,一个礼拜就可以启桶上甑出酒了。如果是冬天,就要等十天半个月,这样出来的酒才香,有劲。
       父亲心中叫苦,连声说等不得许久。韩翔爹笑笑,说,你这么性急,几个日子都等不得,如何造得好酒出来。如果你吃不惯我家的粗茶淡饭,可回去等几个日子再来。
       见父亲执意要走,韩翔爹从堂屋的横梁上取了一把锄头,对父亲说,老杜,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父亲跟着韩翔爹来到屋后的菜园里。韩翔爹在两畦菜地的中间落下锄头,不一会儿就刨出一个浅坑。父亲不知道韩翔爹为何挖这个
       坑,满腹疑虑。韩翔爹说,这地下藏着宝贝。菜园里的土表层很松,越往下越硬实,挖到一尺多深以后,露出一块石板,那石板如四方桌面一般大小,上面刻着字,被多少年的泥土掩盖着难以分辨。父亲的心猛然间加快了跳动,他隐隐约约感到,秘密就在这石板下面。韩翔爹蹲下来,用巴掌拂去泥土,双手使劲,嘿地吼一声把那块石板揭起来。这个时候父亲看到了一个黑色的瓦罐。
       韩翔爹说,这坛酒埋了二十四年,比菜头的年龄还大一岁。看着韩翔张开嘴,一脸惊异的模样,父亲第一次晓得了韩翔这个充满了幕阜山里乡土气息的外号。
       一个远近闻名的造酒师傅,一辈子与酒打交道,值得将一坛酒埋在地下二十四年吗?父亲想,埋在地下二十四年的酒,难道就成了琼浆玉液?
       饭菜的香味溢开之后,韩翔爹在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和一个酒杯。父亲心中有数的是,幕阜山里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家中有客,女人小孩子是不准上桌面的,父亲心中疑惑的是,三个男人吃饭,究竟哪一位喝酒呢?
       韩翔爹将坛里的酒倒在一个白色的长嘴瓷壶中,然后将壶中的酒缓缓地滴在酒杯里。老杜,我和菜头都是滴酒不沾的人,失陪了,你就自饮几杯吧。韩翔爹把酒杯端起,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手上。
       父亲一辈子没喝过不明不白的酒,他双手接过来,轻轻地放回桌上,看着韩翔爹,欲言又止的样子。
       韩翔爹重新把酒杯端起,再次递给父亲说,老杜,这酒二十四年没有开封,说是酒中极品,也不为过。喝酒的人,饮上一杯,恐怕就快成仙了。我一辈子造酒,得罪了酒神,任何美酒人我口腹,都是冷水的味道。
       韩翔爹抓起那把小瓷壶,轻轻摇晃,靠近耳边听了听声音,口气极其平缓地说,我十八岁那年,拜师傅学造酒,别人都说热酒劲大,再厉害的汉子一斤就倒,我那次喝酒最少在十五斤以上,嘴里没有半点酒气,喝下去都化成了水。我师傅说我肚子里有个化酒的脬,灌多少酒都跑掉了。从那次起我就再也不喝酒了。
       父亲想说韩翔也是海量,喝了能让人成仙成佛的酒,何不让他也饮上几杯,却被韩翔爹打断了。老杜,在我家,你莫讲客气,错过此村就找不到好店了。
       父亲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父亲觉得嘴里凉了一下,那酒化成了一阵风,从喉咙贯通而下,直达脚底,渗透到了每一条血管,每个毛孔,父亲猛地一个激灵,身子一下就酥软了,片刻之后,又一股暖气从脚底升起,穿透了五脏六腑,毛孔血脉,从喉咙里丝丝缕缕冒出来,父亲的身子顿时轻飘起来,有一种飞升的感觉。
       三杯之后,韩翔爹的小瓷酒壶空了。好酒!好酒!父亲连连叫了几声,韩翔爹却稳坐不动,一点都没有帮客人添酒的意思。
       好酒啊,好酒!父亲又旁敲侧击地叹了一声。老杜,这酒进口绵软醇和,却劲烈如刀,一点一滴都不能再喝了。
       后来当我也开始喝酒的时候,我知道了喝酒不尽兴不过瘾是一种什么滋味。就似成语画饼充饥望梅止渴隔靴挠痒导致更饥更渴更痒的感觉。父亲开始埋头吃饭,他听见韩翔轻轻地说了一句,好酒可以坏事,劣酒也能成事。
       父亲吃完饭就要上路。父亲说路远,天黑了难走。韩翔爹也不挽留,他说老杜你莫走快了,时间从容,不急。送到屋场里,韩翔爹大声说,三里外枫树坳有个凉亭,在那里歇一阵最好!
       父亲像《水浒》里的英雄武松一样雄赳赳地走了,武松走上景阳冈打死了老虎,父亲走到枫树坳,倒在凉亭里醉过去了。
       枫树坳古树参天,山风飒飒,父亲在梦中看到裸身披发的刘伶,刘伶说,杜康,你这醉鬼,钻到我裤裆来干什么?
       父亲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却是韩翔。
       韩翔说,我爹断定你会醉倒在枫树坳,果然神准。他叫我来照顾你,免得叫野兽撕了。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沉思了好长时间。韩翔,我才喝三杯酒,怎么就醉了呢?
       你不是还想喝吗?韩翔揶揄我父亲。我爹说酒和酒是不一样的,说你是个爱面子的人,酒后逞强必不要人送,叫我随后赶来。韩翔举起手中的两瓶酒,说,我爹送给你的。
       父亲脸上一阵发烧,他叹了一声,说,我只是个酒鬼,你爹才是酒仙啊!
       父亲拜韩翔爹为师学造酒之后就特别关注酒与疗疾的关系。那个时候,父亲枕边放着一本残破的线装《本草纲目》,每晚入睡前,他都要翻阅几页。
       父亲没有学过医术,但他讲起以酒治病以酒养生,竟也头头是道。父亲说,李时珍写《本草纲目》,记载的酒方就有六七十种。天寒地冻的时候,海水都能封冻,唯独酒不结冰,以此性热之物攻菌毒疫疾,岂有不克之理。父亲举例说古书上记载,有王姓、张姓、马姓三人,冒瘴雾早行,王出行前饮酒,张出行前饱食,马空腹。结果空腹腔者死,饱食者病,饮酒者健,可见酒能辟外界风邪湿毒,胜于饭食。说得兴起,父亲便直接背出《本草纲目》中的原文:惊怖猝死,温酒灌之即醒;胸胁骤病,不可抑按,或吐血、鼻血、下血,以醇酒吹两鼻内,良;丈夫脚冷不随,不能行者,用醇酒三斗,水三斗,入瓮中,炭火温之。渍脚至膝,常着炭火勿令冷,三日止;酒能引诸经……味之辛者能散,苦者能下,甘者能居中而缓,用为导引,可以通行一身之表,至极高分,味淡者则利小便而速下也……
       父亲好事,遇有对他的话感兴趣或有对症之人,他便十分热心地从衣袋里翻出他从《本草纲目》中找来的薏苡仁酒、天门冬酒、地黄酒、枸杞酒、茯苓酒、黄精酒等酒方,一一送给别人。如别人笑纳,父亲便像喝了酒一般高兴。
       那个时候,父亲身体出奇的好,一年到头,不仅没有头疼脑热的感冒,连咳嗽、喷嚏都难见一次。所有的人都以为父亲身体强健没有疾病是酒的作用。他们相信父亲,他们相信李时珍。
       父亲的身体开始变化是在他做下那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的前几年。开始的时候,父亲隐隐感到头重,头疼,眼花,他以为是馋酒的原因,便寻出几角钱,到供销社的柜台边,站着喝完二两劣质的薯丝酒,果然就舒服了许多。父亲那时虽然在韩翔爹那里学到了造酒的方法,但对于一个没有原料,没有造酒工具的人来说,要造出酒来还是十分不容易的。一两个星期或者更长时间闻不到酒香,父亲便无精打采,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
       有几次父亲酒瘾犯了,离学校发工资还有几天时间,父亲囊空如洗,又不好意思去找别人借钱,只好熬着。母亲看他满脸通红头重脚轻的神态,断言他是身体出了毛病。正巧学校教唱歌的孙老师的丈夫是公社卫生院的医师,母亲去同孙老师一说,帅医生马上拿着听诊器、体温表就来了。帅医生用血压计在父亲胳膊上摆弄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父亲血压偏高,头痛、眼花、脸红都是高血压的表现,告诫说高血压病人绝对不能喝酒。帅医生还没说完父亲便站起来,说一点风寒内感算不上病,用酒发一发,驱出邪气就好了,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有理,父亲又搬出《本草纲目》来。
       帅医生学的是西医,不懂李时珍,就对父亲说,老杜,我讲的是科学,违反科学,迟早是要吃
       亏的……
       父亲哈哈大笑,打断帅医生的话,说科学是从人类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离开事实,一切理论可能都是伪科学。父亲不怕帅医生生气,继续雄辩,人吃五谷杂粮,岂能无病?人在愤怒、郁闷之时,血压岂能平稳?但将病因归之饮酒,这就有违事实了。实践是检验科学的唯一标准,我们可以打赌,血压再高,敌不过我半斤白酒,一碗白酒下去,珠穆朗玛峰那么高的血压立刻就可以矮下来,你信不信?
       那个时候的帅医生也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点都没有他后来为我父亲诊病时的冷静沉着和医生的职业风度。帅医生叫起来,打赌就打赌,不让你尝点苦头,是不会尊重科学的!
       帅医生放下听诊器血压计,大步离开我家。不到一袋烟时间,帅医生回来了,像握手榴弹似的手里倒握着一瓶酒。
       父亲心中暗喜,想帅医生真是个雪里送炭的好人。帅医生进屋也不犹豫,将那颗锈迹斑斑的瓶盖在板凳上磕开,把酒瓶递给父亲说,喝半斤,我看你胜得了科学?
       父亲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他站立起来,看了帅医生一眼,把酒瓶举起来,一仰脖子,咕噜咕噜的响声伴着酒的芬芳弥漫在昏暗的小屋里。
       父亲在帅医生怀疑惊异的目光里一口气把半斤白酒灌下去。讲科学的帅医生生怕出事,忙叫打住打住。父亲一手握酒瓶,一手抹着嘴巴,豪气十足地望着帅医生说,什么烧酒,寡淡寡淡,一点劲儿都没有!
       帅医生不知道父亲是硬充豪气的,抢过父亲手中的酒瓶,说,老杜你真不识货,这是六十二度的宁红大曲,遇火即着,看等会儿不让你烧肠灼肺才怪。
       帅医生以为父亲会头疼脑裂,不胜酒力,或卧床昏睡,或翻胃呕吐,酒气往上涌,血压往上升。抽完两支烟后,帅医生捉住父亲的胳膊,说,老杜,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开点降血压的药?
       父亲哈哈大笑,说帅医生年纪轻轻,看病净是唬人,好人都给吓出病来了。又说,有酒你尽管拿来,药我是一片都不要的!
       帅医生的血压计和听诊器测遍了父亲的两条胳膊,又在父亲瘦骨嶙峋的胸前后背听了又听。终于,帅医生站起来,久久望着父亲,像面对一个令人恐怖的怪物。帅医生说,真是怪事!真是怪事!
       我说了酒能降血压,能治万病吧,你不相信,还用科学吓唬我!父亲喷着满嘴的酒气,毫不客气地揶揄帅医生。
       父亲以为赢了帅医生,非常得意,逢人便说西医看病不懂辨证施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以为自己掌握了《本草纲目》的精髓,俨然成了神医李时珍的嫡传弟子。不懂科学的他不知道酒精只是短暂地缓解了他血压增高带来的不适,仅仅是扬汤止沸,而不是釜底抽薪,斩除病根。在父亲无知的得意中,高血压病在他的体内慢慢地积蓄着能量。更为严重的是,不知从何时起,父亲的胃也开始出现毛病,有好几次,我见他靠墙壁坐着,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左手紧紧地按住腹部。
       要不要请帅医生看看?母亲问。
       肚子痛,小毛病,很快就好的。父亲三言两语就阻止了母亲。
       父亲被诊断定为肝癌晚期后,帅医生分析说,老杜被假象迷惑了,他自认为的肚子痛,其实是癌细胞在他的体内作怪。都是酒害了他啊!
       山里的冬天是从农历九月的霜降开始的。当晦色低垂,北风吹黄了山间的草木,冷雨雪花飘落下来的时候,凛冽的空气里便隐隐约约地浮动着酒的暗香。
       韩翔爹托人带了口信来,说是山里造酒的季节开始了,请老杜过去喝刚出甑的热酒。喝热酒不醉的汉子,才可以学徒出师。
       临去山里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做了一个梦,他看见韩翔爹一身缁衣,坐在树下,风吹拂着老人雪白的胡须。韩翔爹面前的石桌上,摆满了石做的壶杯碗盏,老人轻摇蒲扇,把石桌上的酒一杯一杯地倒入口中。父亲说,老人家你不是不喝酒的吗?韩翔父亲笑了笑,说我喝的不是酒,是酒酿的茶,高山云雾茶。父亲醒过来后想,在饮酒成仙的人那里,酒和茶已浑然一体了,茶即是酒,酒即是茶。父亲不明白梦中的韩翔爹是怎么变老的。
       父亲第二次到沙子岭去的时候韩翔没有陪同,父亲穿了一双麻布草鞋,把一条冷清寂寞的山路走得飞快。父亲一路上喝了两次泉水,当他走进一片森森的林子,在树下一堆平滑的青石上坐下来的时候,他恍然记起这叫枫树坳的地方,就是那一次醉倒的地方。这个时候父亲眼前浮现出山坳中那栋土屋,那只叫白眉的黄狗以及屋后的竹林和从竹林深处牵来的竹笕,父亲闻到了一丝酒香。
       当白眉吠过一声之后,韩翔爹就从屋里出来迎接父亲,老韩一身酒香,腰间围着布裙,初冬的季节里,他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老韩家里出现了一种与上次完全不同的景象,灶膛里炉火熊熊,锅台上热气腾腾。韩翔爹搬了一把竹椅让父亲坐下,双手递过来一只掉了搪瓷而显得斑斑驳驳苍老不堪的大茶缸。老杜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喝点酒解解渴,韩翔爹热情地说,我现在正忙,没工夫招呼你,你别见怪。
       父亲喝了一口,那酒温温烫烫,像寒冷的人穿上一件新棉袄一样暖和,咕噜一声吞下去,却像有一团火苗从肚子里升腾起来,父亲呛得咳嗽起来。韩翔爹说,老杜你不习惯喝热酒,小心呛着,其实,喝热酒更舒服。这酒不易醉人,你这种酒量,喝一斤二斤是不会倒的。
       父亲信了韩翔爹的话,屏住气息,几口就让大茶缸浅下去一半,人立刻就轻松了。
       父亲第一次看人造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热火朝天激动人心的场面。父亲立刻想起了李白《秋浦歌》中描写的场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灶膛里塞满了大块的干柴,烈火燃烧时发出呼呼的风声,蒸汽弥漫,吸收着已经发酵成熟的稻谷的精华,在密封的大甑中翻腾涌动。韩翔爹没有帮手,用一片木桨不停地搅拌大铁锅里的水,打几个呵欠的时间,锅里的水就烫手了,老韩用专用的大把桶把热水舀出来倒掉,又迅速地加入凉水。一条竹笕从铁锅底下引出来,一缕缕芳香滚烫热辣牵了线流入旁边的酒坛里。这是造酒的最后一道工序,整个过程有如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厮杀,那种火热和紧张使人热血沸腾。父亲坐不住了,他卷起衣袖,操起一把小桨,学着韩翔爹的样子,把铁锅里的冷却水搅得激腾起来。韩翔爹腾开了手脚,一会儿添柴加火,一会儿换水,一会儿用个小盅接住正在涓涓流淌的热酒,用块发亮的老竹片吹气,通过杯中的泡沫观察酒的成色。酒的香气穿透了父亲的肺腑,淋漓的汗水湿透了父亲的衣服,父亲胸中有一种号吼的冲动。热酒在他的血液里奔涌,他的头有点重,脚底下有点轻,只要一展胳膊,人就可以飞起来,父亲想象自己成了一个手挥大锤的小铁匠,浑身是劲,耳朵里充满了叮叮当当的锻打声。
       灶膛里的烈火渐渐地冷下去,竹笕里的热酒就淅淅沥沥地慢下来。韩翔爹舀干锅中的热水,嘿地吼一声端起那口大铁锅,猛地翻个个儿搁在旁边的木架上,一甑酒就算大功告成了。韩翔爹指着靠墙而立的那一排大木桶,对我父
       亲说,老杜,你上次来都是空桶,现在每个桶都吃饱了。
       韩翔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生火上甑,一直马不停蹄地忙到午后两三点钟才吃中饭。父亲第二天同老韩一同起床,点火,半个时辰都未将火点燃,韩翔爹说,你没拜过灶神酒神,这灶当然欺生,来了生人,酒神立马就会知道,一甑酒造的好坏,出的多少,酒神老早就安排好了。
       父亲不以为然。
       酒就在身边,随手可取,但父亲不敢多喝,他怕误事,几十里山路,专程来一次,没学到造酒的方法,岂不可惜?
       山里的晚饭是名副其实的晚饭,饭菜上桌的时候,月亮都已经升起老高了,山风吹拂树木茅草,满世界飒飒作响,夜晚降霜,第二日必是晴天。韩翔爹为父亲炒了山猪肉,烟笋,还有一碗荞麦米果,父亲惊异一个鳏居的汉子怎么能做出这么好的饭菜。
       韩翔爹用白天给父亲喝酒的那个掉了搪瓷的大茶缸给父亲装了满满一缸酒。韩翔爹说,天寒夜长,晚上不要敲钟,老杜你放开量喝吧。
       在这个造酒的季节里,面对韩翔父亲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热情好客的好人,父亲从内心想放开量尽兴一次,但喝到四五两左右的时候,父亲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似的吞不下去.脑子里昏昏沉沉,脸上火烧一般发烫。
       父亲以为是喝得太急了,想缓一口气,猛然想起不久前读过的《原道》,便同韩翔爹讲起了一千多年前的韩昌黎先生。说到韩愈被贬潮阳,在蓝关遇阻的时候,父亲摇头晃脑地吟出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父亲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被韩翔爹打断了,韩翔爹说,老杜你喝高了,多吃点菜吧。见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他,韩翔爹说,喝酒之人,不一定胡言乱语哭笑纵情昏睡呕吐才算醉,高雅之士喝酒常常是谈笑自如,心却醉得一塌糊涂。老杜我看你喝酒今不如昔,酒量走了下坡路。
       父亲说,我现在酒量一点都未见减少,酒后也不糊涂,怎么就心醉了呢?
       韩翔爹说,可以喝两斤的人,不见得比只能喝二两的人量大。酒量走下坡路,未见得不是好事,酒量大增,也未必不是坏事。老杜你酒量见减,说不定就有喜事在前头等你呢?
       韩翔爹的话总让父亲觉得琢磨不透,仿佛雾里看花,朦朦胧胧,若有若无。那天晚上,不管韩翔爹如何劝说,他还是将那大茶缸里的酒留了一半,他觉得,韩翔爹这个一辈子与酒为伴的酒仙的话,比任何酒都更醉人。 仇校长是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倒在杯中的。
       那天早晨,父亲到观音岩下的古井挑水。雾很大,几丈远就辨不清东西,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纱巾铺天盖地罩下来。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浓的雾了。刚出校门,父亲脚下踩了软绵绵一团东西。父亲踉跄了一下,水桶砸在脚后跟上,收住脚后细看,是一个人。父亲放下水桶,俯下身去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那个人扑倒在禾草堆上,父亲从那只散在路边的皮鞋认出了仇校长。父亲没有伸手,也没有喊他,他挑起水桶往大雾深处走去。
       那天父亲起得太早了,他挑了满满一担水回来的时候,仇校长依然横在那儿,还是那个扑倒的姿势,不知是雾浓吞掉了人还是人惧怕大雾没有出门,环顾周围,父亲见不到一个人影。父亲不情愿地叫了一声仇校长,不见动静,又叫了一声,那人仿佛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
       父亲放下水桶俯下身子扶仇校长的时候,才发现仇校长的衣服全被雾水湿透了,仇校长的手冰凉僵硬,脸色惨白,五官恐怖,父亲怎么都扶不起来。隐隐听见学校里有跑步的声音。父亲便扯开喉咙喊起来,詹老师——詹一老——师——
       很快就有人从浓雾中钻出来,果然是詹老师。詹老师穿着一件后背有洞的破背心,汗水涔涔,詹老师喜欢运动,每天早上坚持跑步或者做广播体操。
       父亲和詹老师费了好大的牛劲,才把仇校长背回了家。父亲帮着詹老师把仇校长放到床上,仇校长依然死人一般毫无知觉。父亲想不明白,仇校长这般海量且为人狡猾见风使舵的人,竟然也会喝得这么烂醉。
       母亲亲眼看见父亲和詹老师把仇校长连背带扶地送回家。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对父亲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还听你对杜宇讲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呢!母亲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家庭妇女,却记得“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可见她对仇校长陷害父亲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父亲沉默了许久,自言自语道,见死不救的事情,杜康一辈子都做不出啊!
       父亲和詹老师以及黄荆中学的老师们事后才知道仇校长醉酒的缘由。
       县教育局麻局长是在仇校长醉倒的那天上午坐着那辆北京吉普风尘仆仆来到黄荆坑的。吉普车直接开进了公社大院,停在那架不透光的葡萄架下。公社梁文书骑着自行车一路响着铃冲进学校,叫着仇校长的名字。
       麻局长拿出那张盖着县委组织部朱红大印的调令时,仇校长差点感激涕零地跪下去。如果不是余主任在场,仇校长就会喊麻局长一声爹。那一刻,仇校长眼前不断闪现坐落在县城凤凰山脚下的县一中,那绿树掩映的校园,那错落有致的教学楼,清脆的电铃声和蜂拥的学生。仇校长没有想到,县一中校长这个令多少人觊觎的重要位子竟然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想到曾任过一中校长的那些教育界的老前辈,哪一个不是声名显赫德高望重,如今,自己的名字和他们并列一起,这不仅仅光宗耀祖,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借助一中校长这块跳板,进入教育局的权力核心。凭着自己金钱开路阿谀逢迎的手段和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心机,下一个目标也是不难实现的。想到这里,仇校长心中交织着媚态的感激和膨胀的野心。仇校长照例用茶籽油、板栗、香菇、竹笋装满了麻局长的吉普车后箱。然后陪同县局、公社领导上了餐桌。这一次,麻局长的吉普车没有停在镇上的餐馆的门口,而是开到与黄荆坑相邻的虹桥街去了。虹桥街是仅次于县城的一个古镇,人烟稠密,每月都有固定的墟日,买卖兴旺,有几家稍有档次的餐馆酒楼。仇校长把麻局长余主任一行人带到街尾的一家餐馆,穿过长长的甬道,走进一间经过装修布置的包房。房外是个走廊,一眼看去,迎面一片青山,山脚下是一溪绿水,原来包房建在水上,是个名副其实的吊脚楼。麻局长到过虹桥镇上多次,却不知道藏着这么一个环境幽雅的吊脚楼,问是什么餐馆,仇校长说餐馆在隔壁,这是餐馆主人习棋的地方。几个人环顾四周,屋角里的小桌上,散乱着一副尘封了的木质象棋,四周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很快就有人过来整理好桌椅碗筷,端来了山里风味的菊花芝麻茶。桌上铺了白色的围布,酒杯、羹匙、碗碟都是配套的青花梧桐,非常整齐。不一刻就有大盘小碗的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蒸、煮、炒、炸、烧、焖齐备,麻局长一一尝过,只觉得味道鲜美,却不知道什么菜名。仇校长抖出包袱说,餐馆主人是他表弟,所以熟悉,上桌之菜都是鹿、獾、雉、狐、野猪、穿山甲等野味,早几个星期就备好了的,几位领导即使今日不来过几天也要专门去请的。仇校长又说,听梁文书说麻局长来了,我就派人赶过来安排饭菜了。
       余主任打着哈哈说,仇校长这么有心,难怪
       麻局长提拔你。仇校长说,士为知己者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余主任问,怎样喝酒?仇校长说,今天是喝酒的日子,虹桥是喝酒的地方,干杯万盏,一醉方休。仇校长举起酒杯,双手举到眉前,望着麻局长说,从县局领导开始,我三杯敬一,漏一滴罚一两。
       四特美酒,山珍野味,仇校长站起,一路敬下来,几个瓷瓶很快就空了。麻局长余主任都领教过仇校长的海量,都把那点火即燃的四特佳酿当成冷水喝了。
       仇校长一辈子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也一辈子没喝过今天这么多酒,他不记得多少次扶着墙壁跌跌撞撞摸到廊上,对着碧清的溪水有气无力地撒了一泡又一泡尿。仇校长被人扶回桌边坐下的时候,他骂了自己一句,说何时手抖了,竟把酒洒在裤子上。麻局长大笑说,哪是什么酒,你把尿都屙到裤裆里了。
       大家打着酒嗝东倒西歪走出门来的时候,麻局长兴致很高地回望着这家外表不起眼的餐馆说,好地方。“领…”领…”导,说…“说好……下……次……下次……再……来……”仇校长僵硬着舌头说,他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下次。
       吉普车爬坡的时候,仇校长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看见车头挺起,两道雪白的强光把黑幕刺穿了,他想不明白,今天日子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才喝几杯酒天就黑了。
       仇校长是在离学校还有一里左右的水碓房下车的。他坚持不要再送,再过几天就要去县里上任了,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面红耳赤脚步踉跄的醉态,他想在路边找个地方歇歇,待酒醒了再回去。仇校长再次站起来,他迈步的时候,发现自己撞在一堵墙上,他听见有个什么声音叫自己。
       幕阜山里经常有人夜晚在野外迷路,回不了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就在离家很近很近的地方,有经验的人都说是遇到了鬼打墙,鬼打了高墙厚墙,人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不过,有的鬼不害人,只是恶作剧,虚惊一场。如果碰上恶鬼,则性命难保了。仇校长倒在离家近在咫尺的门口,不知是不是遭了鬼打墙?
       父亲是詹老师晚上来家里串门才知道那件事的,父亲立刻拖着詹老师的手说要去看看。在昏暗的手电筒照耀下,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土坡上。父亲看到,那株细瘦的刺梨树上,挂着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罩着一个用晒簟搭盖的窝棚,仇校长直挺挺地躺在棚里,身上堆满了黄土。仇校长的老婆披头散发地坐在旁边,苦着脸,像一个守灵的丧主。
       父亲赶紧说,仇校长醉得太厉害。不能这样耽搁,快送医院吧!
       女人久久不言语,沉默许久之后冷冷说道,医院治病不治命,谁送医院谁负责吧。
       父亲知道仇校长的老婆是个难缠的泼妇,人命关天的事情,外人谁也不敢做主,便拉着詹老师的衣角,默默地退去。
       不知哪辈手里传下的土方,人若醉酒,不省人事,用茶枯饼泡水催吐,若是断了气息,魂魄散失,绝不可打针灌药,只需用黄土掩身,快则一两日,慢则七天,魂魄就会回来。父亲当然晓得幕阜山里这个古老的传说,但他却不相信人死了能用黄土唤回来。人又不是狗,长着黄土心,断了气息,放在黄土上几个时辰就能活过来。
       仇校长是父亲交往过的人当中第一个倒在酒中永远醒不过来的人,仇校长虽然命丧酒中,但父亲却始终认为他不是一条饮酒的汉子。多年前父亲就下结论说,仇书江不是一条真正饮酒的汉子而是一个吸血的小人。
       用迷信的观点分析,父亲这话很毒,有点像巫师方士的谶语。韩翔爹说父亲酒量走了下坡路,已经得到了证实。父亲在发病前很长一段日子里,就感到了酒量的衰减,有时候,酒到嘴里,竟会喝出一股鱼腥草似的怪味,喉咙里装了闸门似的再也流不顺畅了。父亲开始以为酒味不正,看别人喝得津津有味,欢快如常,才知道是自己酒量差了。有几次到供销社商场买盐打煤油,倚在柜台前喝寡酒,二两薯丝白干竟让他头晕脑热,醉意频频。为何酒量衰退得这么快,父亲百思不得其解。略为宽慰的是,每次酒后他都想起韩翔爹说过的话,能喝两斤酒的人,不见得比只能喝二两酒的人量大。父亲想,仇校长也许是那能喝两斤酒的人,自己只能喝那二两,两个人的秉性,都在韩翔爹轻描淡写的话里头。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父亲蹲在厨房里磨刀,父亲蘸了少许清水,和着自己的巧劲,把那把使用了多年的茅刀磨得明光闪亮。父亲沉醉在霍霍的磨刀声里,竟没有觉察到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个冬天的干柴都烧完了,父亲前些日子上山砍了几担柴,码在檐下。春天万木生长旺盛,木柴湿得难以点火,乌烟瘴气,一顿饭要比平时多费许多时间,母亲抱怨不止,把家里那张三条腿的木凳劈了当引火柴。父亲知道湿柴难炊,早想好了星期天上远山砍担干柴回来。
       老杜,杜校长!父亲吃了一惊,回过头,见严校长站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严校长是仇校长乐极生悲醉酒丧生之后调来黄荆中学当副校长的,上任没多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来。
       自从被撤销校长职务降为打钟工友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听过别人叫他杜校长了。严校长一声杜校长把父亲叫得心惊胆战,无所适从。愣了许久,见严校长一脸认真,犹犹豫豫地问,严校长叫谁呢?
       我找你呢,杜校长!严校长递给父亲一张纸。好消息呀,你看看县里发的这个平反通知书。
       突如其来的喜讯使父亲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一时不知所措。白纸上那颗鲜红的圆形印章在他眼前电光火花般地闪了一下,父亲终于回过神来了。他伸出双手,立刻又缩回来,慌乱地把滴着污水的巴掌在衣服上来回擦拭。
       父亲在四月里这个阴晦湿冷的下午读完了那份平反通知书。父亲双手展开那张薄薄的白纸,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感到一张纸在手里有了分量,渐渐沉重。这个时候父亲眼前浮现出一枚陶瓷的彩绘领袖像章,他听见了陶瓷落地生命碎裂的巨响。
       那天是个阴天,白天似乎与黑夜连在一起,天地浑沌。事后我听父亲说过,那一刻,太阳突然从厚实的云层里露出一点真身,一束强光照射在父亲身上,平反通知书上的细字渐渐变大,变黑,一个个有了生命,在父亲手上跳跃。
       父亲的校长称呼就是从那天恢复的。平反通知包括恢复校长职务和补发蒙冤期间的所有工资。几年过去了,父亲已经不习惯别人叫他校长了,他觉得老杜和杜康这个称呼更真实,更自然。实际上,在父亲的坚持下,韩翔、詹老师、石老师、匡老师、孙老师和她丈夫帅医生等都并没有因为我父亲的平反恢复职务级别而改称他校长,他们都觉得现实世界里的我父亲就是一个脸色黑红满身酒气手握一把敲钟的小锤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的工友。这样一个终生与酒为伴的人,校长的称呼对他来说似乎是滑稽可笑的。那个住在深山老林深处酿酒为生的韩翔爹,在他与父亲相识交往的数十年里,更是自始至终没有叫过父亲一声校长,在他眼睛里,父亲是他收留的一个徒弟,是一个磊落的酒徒。
       父亲平反之后,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逢酒必喝。唯一不同的是喝则脸红,立竿见影。父
       亲自己也感到奇怪,随身带了一块饼干大小的圆镜,看那酒如何在脸上变化。韩翔老师说,老杜你这叫串皮,血液里含了太多酒精成分,一喝便脸红。詹老师不信,说韩老师你喝酒从来不见脸红,串皮有何根据?我爹说的,他说串皮有偏方可治,我们那里的人串皮都找我爹。韩翔老师一本正经地答。父亲说,什么时候有空我也去找你爹治治串皮,免得一张老脸整天像个猴子屁股。韩翔老师又说,我爹说老杜是酒中圣人,圣人喝酒注定脸红,是无药可治的。
       我不知什么是酒中圣人,有一次问父亲,父亲说,韩翔他爹把他比作三国时期曹操手下的徐邈,徐邈是尚书郎,嗜酒误事,手下人向他请示公事,他以“中圣人”推托,意思就是醉酒了,后世遂以圣人比喻醉酒。父亲意犹未尽,又进一步解释说,《太平御览》又记载:太祖时禁酒,而人窃饮之,故难言酒,以白酒为贤人,清酒为圣人。
       我十分疑惑,韩翔爹一介山野村夫,如何知道这些读书人才懂的事情?
       严校长对父亲说,老杜,从明天起,你就不要再打钟了。
       不!父亲斩钉截铁地说,离开讲坛这么多年,我已经不会教书了,我还是做工友打钟吧!
       杜校长,你的职务是县里任命的,我哪敢擅做主张让校长打钟?严校长为难地看着我父亲。
       父亲第二天一大早就赶班车去了县里。临走之前,父亲把那把被他十几年的工友岁月磨得明光闪亮的小锤郑重地交到母亲手里,说你帮我一两个日子,按时打钟不要出丝毫差错,更不要把它交给别人!
       我不知道父亲用什么办法维持了他的固执和迂腐。这个从此以后又被人改称杜校长的我父亲,依然一身酒味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用那把沾了他生命体温的钟锤,一遍一遍,准确无误地敲响黄荆中学的每一个日子。
       父亲从县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母亲,把那把被他用卑微的生命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钟锤,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父亲把钟锤摸了又摸,擦了又擦,然后紧紧地双手握住,仿佛这东西有了生命,仿佛有人要和他争抢这个宝贝。
       父亲用补发的工资买了一块手表。父亲洗脸时捋起衣袖,露出了腕上那块稀罕的东西。手表的光亮刺痛了母亲的眼睛,母亲张开嘴,愣怔了半天。母亲说,杜康你疯了,这种东西是你用的吗?
       父亲笑了,露出一嘴白牙。父亲拿过窗台上的钟锤使劲挥了一圈,有了这东西,我的钟就再也不会敲错了!
       敲了这么多年钟,父亲只出过两回差错。一次是父亲晚上睡觉前忘了给闹钟上发条,钟停了,父亲以为时间未到,直到仇校长怒气冲冲地找来才知道误了上课时间。另一次是闹钟坏了,父亲托人带到县城去修,一天往返数次到孙老师家去。孙老师家里有一架老古董座钟,那是她结婚时父母送的陪嫁。那座钟上了年纪,长了脾气,时走时停,父亲被它又误了一次。
       父亲拿了校长的工资,做的却是工友的工作,一校之长,不管教学,只管打钟,这绝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知道父亲绝对不是对过去的冤屈存有什么怨气和不平,他只是习惯了打钟的工作,人的习惯往往是难以改变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父亲买的那块半钢防震手表的牌子。那表叫“钟山”,从名字看似乎是江苏南京的产品,那“半钢防震”四个字刻在表托上,高贵无比。那表不能防水,父亲每次洗脸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腕上退下来。每天晚上睡前,父亲都要把手表取下来,紧一阵发条,然后放在耳边听一阵,那嘁嘁嚓嚓的响声,父亲听来是那么的美妙。那块机械手表价值三十元,在那个时代,这无疑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每月工资只有二十四元五角,不够买一块钟山牌手表。后来我听父亲说,钟山手表是当时最物美价廉的高档消费品,父亲在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犹豫了好久好久,如果不是补发了那笔工资,父亲无论如何是不敢如此奢侈的。
       那段日子也许是父亲人生中最舒心的时候。补发了一笔工资,肯定是高兴的理由,而不上课堂让他继续当一个敲钟看门的工友,更是他高兴的重要原因。那些日子父亲从供销社的酒厂买了数十斤白酒,用白色的塑料壶装着放在床底下。除了早餐,父亲每顿饭都要自斟自饮几杯。晚上严校长、韩翔、詹老师、石老师等人来串门,父亲更是抱出壶来,与他们开怀畅饮。
       那天晚上,父亲同几个老师喝得尽兴,大家都有几分高了,父亲突然说,过些日子我请你们看电影。
       大家不以为意,以为父亲喝高了信口开河。黄荆坑偏僻,很少有人走一两个小时路去公社看电影。公社礼堂一年到头除了召开三级干部大会时放场电影,平时空空荡荡地成了蝙蝠的乐园。打钟的老杜有什么能耐请大家看电影呢?
       山里日子走得快,一晃就到了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下午,几个陌生汉子挑着担子出现在黄荆坑口的大樟树下。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一伙放牛的伢子兴奋地喊叫起来:电影队来哕——放电影哕——
       夜幕降临的时候,电影队的人在黄荆坑大队部门口的大晒场上树起了两根高大的杉木,中间拉起了一块巨大的银幕。直到这时,学校里的老师才想起不久前父亲酒后说过的话。
       世世代代,父亲是黄荆坑第一个自己花钱放电影慰问别人的人。多年以后,放电影请客成了黄荆坑乃至幕阜山里的一种习俗。家中有红白喜事,子女考上大学,家境宽裕点的人家都会请电影队来热闹一番。
       电影队是父亲请来的客人,父亲免不了要陪客人喝酒。电影队的汉子都是好酒量,父亲去操场边敲钟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
       父亲陪电影队的人吃饭时,大队部门口的地坪里就摆满了凳子,天未断暗,人们就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那天晚上最心焦的当是黄荆中学教室里晚自习的学生,他们无心看书做作业,他们静心捕捉那个无比熟悉的钟声,学生们的心一齐飞到了大队部的地坪里。父亲被电影队的汉子灌醉了,父亲起身去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爬不起来。父亲被人扶着屙了一泡尿,然后东倒西歪地扶着墙壁回到酒桌前,刚一坐下就吐了。
       老杜醉了,老杜醉了。电影队的汉子七手八脚帮父亲脱下鞋袜抬到床上。父亲骂骂咧咧地挣扎着爬起来,一个劲儿地说我没醉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我再和他干三杯!
       父亲真的是没醉。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表从腕上取下来,仔细地看,又放在耳边认真地听。父亲说,我一点没醉,九点钟我还要敲钟,学生们还等着看电影呢!詹老师说,老杜你先睡一会儿,到时间我帮你打钟。
       父亲说,谁都代不了我打钟,只有我自己打才放心。
       人在醉酒状态中,十匹马都拉不回头。父亲执意要自己打钟,任谁都劝说不了他。父亲把那把锃亮的钟锤摩挲一遍,然后插在腰问。
       父亲把手表重新戴回手腕上,母亲发现,父亲将手表戴反了,母亲想提醒他,但父亲醉了,固执得像头牛,母亲不想自讨没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收拾碗筷去了。
       父亲一直不躺下去,他咬着牙,像木头似的坐着。父亲不时看一眼手表。九点到了,父亲
       晃晃悠悠地扶着墙壁站起来说,该打钟了,让学生们去看电影……
       父亲敲响钟声的时候才八点半钟。由于父亲戴反了手表,他将八点半看成九点钟。父亲平生第一次提前了半个小时敲钟。
       钟声响了,寂静的校园像沸水一样翻腾起来,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教室,跑出校门,一窝蜂似的拥向大队部。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端午节的晚上八点四十分,黄荆坑中学全体师生和黄荆村全体村民齐聚在黄荆坑大队部地坪里,等着电影《南征北战》的开场,等着电影开场前父亲的简短致辞。
       父亲被人扶着,跌跌撞撞地站在电影放映机旁。父亲拿起了话筒,他要讲几句感谢黄荆坑父老乡亲的话。可是父亲舌头发硬,转不过弯,许久都没发出一个音。忽然,天边闪过一阵蓝光,土龙翻身,地动山摇。人们尚未反应过来,黄荆中学教室一幢一幢倒了,村民们散落的土屋一栋栋垮塌了,在满世界的山呼海啸中,人们一个个似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坐立不稳。
       据分宁县志记载:丙辰年五月初五日二十时四十分,幕阜山区发生7.6级强烈地震。地震波及赣、鄂、湘三省周边六县,财产损失巨大,人员伤亡惨重。但位于地震中心的分宁县古塔公社黄荆坑村,地震当晚正好放映露天电影,千余村民及数百中学生仅被地震掼倒于地。该公社黄荆中学当晚正逢自习,恰逢那晚打钟校工因醉酒戴反手表,误看时间,提前三十分钟下课。该校校舍悉数夷为平地,全校师生却全部幸免于难……
       县志记载简略,没有细节,也忽略了那个因醉酒误看手表提前敲钟的工友的姓名,但在县志之外,我父亲那个无名工友的名字却是不胫而走,名扬天下。杜康这个名字不仅仅与酒有关,而且与力挽狂澜救人性命紧密相连。 酒,挽救了父亲;父亲,挽救了一村人的生命。
       在父亲的一生中,造酒的韩翔爹始终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预言和暗示。这个不喝酒的老头儿,似乎有一种魔法,洞穿了父亲从精神到肉体的全部秘密。他像一个盘坐在云端之上的圣人,用沉静的目光看着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完他的人生路程。
       韩翔爹到黄荆坑来的那天是农历六月里的一个上午。幕阜山里的农历六月是个暑气逼人的季节,日头像一团扣在头顶上的火,热辣辣地让人喘不过气来,赤脚走在河滩上,脚板都会烫出燎泡来。韩翔爹来的那天日头一直躲在云层里,山野里不时刮过一阵阵清风,草浪翻滚,韩翔爹一身缁衣,头戴草帽,脚穿一双新草鞋。不知是韩翔爹选择了天气还是天气选择了韩翔爹,这种难得的好天气总是让人心情愉快。
       一早起来,父亲便听见一对花翅膀喜鹊在屋后的桐树上欢唱,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母亲说,喜鹊叫,喜事到,出门捡了对金元宝。父亲说,迷信,迷信,不要让人听了笑话。母亲不言不语,抱了一捆松枝去生火煮饭。饭菜上桌之后,母亲说,刚才煮饭,灶膛里一直火笑。火笑有客来,杜康你信不信?母亲的话,源于民间的口口相传,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大家都这样说,许多乡俗也就这样流传光大。父亲一脸的不屑,埋头扒碗里的饭,他在想施工队的事情。地震之后,校园已成一片废墟,为了不影响下学期开学,这几天要赶着施工队尽快进场。
       没想到母亲的话真的灵验了。日上三竿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包工头拿着图纸皮尺在废墟上丈量,一抬头,见一个人头戴草帽挑一副箩筐从远远的磨坊那边走来。距离太远,人影朦胧,乡下的宽檐草帽把人严严实实地罩了半身,父亲看那人走路,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沉稳踏实。父亲觉得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是何人,索性将目光收回来,指挥着工匠们牵展那长长的皮尺。
       直到那个挑担的人走近,声音宏亮地喊了一声老杜,父亲才回过神来。父亲看清了这个一身缁衣挑着箩筐的人正是他梦里多次见到的造酒的韩师傅。父亲俯身单手撑地,纵身跳下大半人高的土台,大步过去接韩翔爹肩上的担子。韩翔爹伸手挡住父亲说,不消你接,小心碰破了箩筐里的宝贝。
       父亲嘿嘿嘿嘿地笑着,拍着身上的灰土,引着韩翔爹往那排矮平房里去。父亲一高兴,把一班丈量地基的师傅都扔到一边了。
       韩翔爹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把肩上的担子放在地上。韩翔爹说,老杜,我给你送来了好东西。韩翔爹说着揭去箩筐里的稻草,里面是一个黑色坛子,坛口用油布和麻绳紧紧扎着。那麻绳红彤彤的,许是用染料染过,透着一片喜庆和热烈。
       好东西!好东西!父亲一边应着韩翔爹的话茬,一边撩开床单。你看,我这是什么。顺着父亲的手指,韩翔爹看到了将床底堆塞得满满当当的瓶装酒,宁红、三花、李渡高梁、麻姑、封缸……杂七杂八,令人眼花缭乱。还有呢,父亲放下床单,手指着墙角里的几个塑料壶说,全是酒,糯米酒、薯丝酒、谷酒、药酒。
       看着满屋的酒,父亲抑制不住兴奋。父亲做梦都没有想过,一夜间,他就有了手提不下肩挑不起甚至独轮车都载不了的许多酒。这些酒,都是地震之后黄荆坑的农民送来的。
       好啊,老杜,够你喝一年半载了。不过,没有哪一样酒比得了我这个。韩翔爹边说边解开坛口边的吉祥红绳,一道又一道,一层又一层,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坛口袅袅升起,瞬间化作一片七彩祥光,水一般的弥漫了整个屋子。父亲一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父亲知道,韩翔爹把那坛沉睡在地下二十多年的琼浆玉液送给了他。
       父亲捉住韩翔爹的手,把那坛口照原样一层一层封好,又一圈一圈扎死。父亲说,老韩,这是酒中的仙品,我品一盅就心满意足了,凡人喝它会折寿的,无论如何我都消受不起的!
       老杜,你一夜成仙,这酒非你莫属,你不领受这酒,天下再无人可以享受了,你莫要推辞!
       韩翔爹在我家那个狭窄潮湿的木板屋里住了一个晚上,父亲也就是在那个晚上见识到了幕阜山里流传数百年但却从未见过的另外一种酒。韩翔爹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摇了摇,叫拿来一个干净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倒出羹匙多的一点点淡黄色的液汁。这是猢狲酒,韩翔爹说。
       父亲虽然是头一回见猢狲酒,但有关猢狲酒的传说是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幕阜山绵延湘、鄂、赣三省,山高林密,陡峭险峻,八百里一片独特的世界。在那些杳无人迹的原始森林里,活跃着成群的猕猴。这些被山里人称为猢狲的大山精灵,神出鬼没,饿了吃林中野果,渴了喝山间的泉水。夏秋之际,猴子们会将成熟的桃、梨、李、杏等数不清的瓜果采摘收藏在山洞里,以备寒冬。有时瓜果采摘过多,贮积不当,且遇上适当的气候温度便自然腐败发酵,最后变成澄黄浓酽芬芳馥郁的猢狲酒。此酒自然天成,甚为罕见,且猢狲麇集的地方,多为悬崖绝壁,无路可攀,即使有掌握了飞檐走壁功夫的人冒险上去,也会被愤怒的猴子撕扯得粉身碎骨。
       父亲对韩翔爹说,猢狲酒只听说过,没有见过,想不到今天开了眼界。
       听母亲说,那天晚上鸡叫三遍的时候父亲和韩翔爹仍然毫无倦意,交谈甚欢。那个时候公社的柴油发电机早已熄了,煤油灯昏黄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曳曳。
       
       那一年,韩翔爹去落虎岭采草药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哀号不止的猴子。那猴子被猎人精心设置的索套套住后腿,悬在空中。韩翔爹一眼就识得这种被山里人称为箍山套的猎具的厉害,那东西吃肉,接触了皮肉便不肯放松,越挣扎越紧,一直到把腿脚勒断。韩翔爹念了几遍退杀咒语,才把那猴子救下来。韩翔爹想放那只小猴归山,但那猴的左后腿被那恶套断了骨头,只剩一些皮筋吊着,走动不得,便把它抱回了家里。那猴是只小猴,头顶上长着一片白毛,与众不同,一眼看去似戴了顶白冠。韩翔爹找郎中帮它接了骨头,又敷了草药,用婴儿的摇篮垫上厚厚的棉絮棕衣做了它的窝。韩翔爹把它的窝安置在酒坊里,让它日日陪伴着自己蒸谷酿酒。韩翔爹给小猴取了个麻面的丑名,麻面就在浓郁的酒香里养好了伤腿。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里,韩翔爹抱着麻面来到了它当初差点丢了性命的落虎岭上,左撵右赶,看着麻面瘸着一条后腿,三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崖壁上。一年后,韩翔爹叉去落虎岭采药,碰到一群猴子,看见韩翔爹,那群猴子将一个葫芦放在路中间,然后奔腾跳跃着上了绝壁。韩翔看到,群猴中有一只猴子头上浮着一片芦花似的白毛。 这就是麻面送给我的猢狲酒。韩翔爹举起葫芦,摇了摇说,虽然不多,但全是麻面的一片心意啊!
       这酒你无论如何要带回去,我是个凡人,只有你才能消受麻面的礼物。猢狲酒。凡人喝了是要成仙的!父亲说。
       父亲人殓的时候是子时三刻,这是一个与父亲的生庚八字相合的时辰,在一阵激烈的鞭炮声中,韩翔老师将一个黑色的葫芦放在父亲的枕边。韩翔老师说,这是我爹的交代。我爹说有仙间的酒为伴,老杜在另一个世界会永远安乐。
       我不知道那个父亲在世时与韩翔爹相互推让过的东西在阴间里会不会变成一个宝葫芦,那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琼浆,父亲在那个世界里能不能开怀畅饮,快意人生?
       父亲上山的那天天气似阴似晴,寒冷异常。日头一会儿从云里钻出来,一会儿又被铁幕似的厚云吞掉。日头在天上露脸的时间极短,像颗蛋黄,软弱无力,万物感不到一点热气。寒风呼啸,刀子一般往人的身上乱扎,父亲就在这种恶劣的季节里离我们一步一步地走远。
       据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我父亲的葬礼是幕阜山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父亲的葬礼没有汽车送灵,没有电喇叭播放哀乐,但有成群结队的人带着自家的唢呐和锣鼓铙钹来致哀。黄荆中学、小学停了课,大人小孩,从四面八方拥来,送葬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首尾不能相顾。鞭炮声一路不绝。父亲的灵柩还在半路的时候,燃放的鞭炮把路边的枯草引着了,火借风势一下就旺了起来,以至烧掉了半边山,那烧的半边山全部是人造经济林,一色的正当年的油茶树,如果是以往,公社早就派人来抓人了。但是那一次,公社仿佛不知道烧了山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父亲的坟立起来了,新鲜的黄土给荒凉寂寞的山野染上了一点亮色。送葬的人们排了长队,把一瓶瓶的烧酒、米酒、甜酒、红酒缓缓地浇在父亲的四周,山坡上,到处都是父亲享用之后的空酒瓶。芳香的酒味弥漫开来,远远近近的山岭上,到处都飘着不绝的酒香。
       父亲一辈子都没有这一天喝的酒多。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