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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稿]卦摊
作者:佚名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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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北平,哪儿也不认识。——充满了新鲜。从东安市场到沙滩不是最普普通通的一条路么?住在沙滩的人都熟,我后来也都熟透了。可是刚到的那一天,他们带我上市场吃晚饭,晚上回来,那天没有灯,黑黑的,我觉得这条路上充满了东西,全都感动我,我有点恍恍惚惚,我心里不停的有一个声音:我到了一个地方,我到了一个地方。我一点儿不认识,而且我根本没有要去认识路,他们告诉我“哎,拐弯”,“哎,哎,曾祺”。……全都殷勤极了,我像一个空船,一点担负都没有。……我们上公园去。从沙滩坐三轮。我在三轮车上不觉路之远近,我放开眼睛看,觉得这条路很好。车子一转,“这条路好!”从街市转入冷静,像从第一页(书)到了第二页,前面的多方的印象流入统一的,细致的叙述。车在城墙下平路上走,城墙,河水,树,柏树,胶皮轮子咝咝的响,天气好,爽快,经过一个地方,又是城墙,河水,柏树,稍为杂乱一点,一点人工,一点俗一到了。很难找到甚么话说出我对公园的初次印象。很像一个公园。——这就是说很难产生一个印象,一个比较具体的,完整的,肯定,毫不犹豫,不由理智整理过的印象。公园总有点儿乱,一点儿俗,一点儿人为的痕迹。回来,我倒是记得那条路。城下的路。我记得那条路上有好些测字摊子。那条路我说不出来,我说“那条路上有好些测字摊子”,就代表了我对路的感情了,我觉得很表达出来了,听着,看到我说话的样子,他们也都懂了。这条路是一个喜悦。
       那条路是东华门至西华门,太庙后河沿至公园后门的路,紫禁城下的路,当中所经过的那“一个地方”是午门的前面,阙左门与阙右门之间。即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对于这个地方,这条路可以说是很熟的了。我现要说那些测字摊,卦摊。——这种摊子我一直都称之为测字摊,这也许是我的家乡土话,或者是因为我们那里这种摊子乃是以测字为主,虽其所从业类皆不以测字为限,且或有根本就不给人测字者,我们则一律名之为“测字摊子”了。按测字当作拆字,拆析字画,加以添减,附会阴阳时日之数为说,为人剖置疑信灾祥之术也,但小时看测字先生放置字卷的铜制或木制小斗的正面所写的正是“测字”这两个字,遂深深的记下了。“测”自较“拆”字更深一筹。“测”者猜测之谓,许多事情本就是猜测猜测而已,哪里就当得真呢?拆字若是直白,测字似更宛转,各有所长,难可抑扬之也。我唯在昆明翠湖公园昆华图书馆前的石凳上看到过一个,那真是“拆(!)字”的。一个老头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他坐在石凳上你以为他就是坐在那里而已,是个坐在那里休息休息的人,不以为他是干甚么的。他没有布匾桌帷,没有桌子,没有八卦太极之类东西,没有一点神秘的,巫术的,没有神秘与巫术被否定了之后的漂泊的存在的嘲笑空气,使人相信的热心已经失去,但不得不对自己的热心作无望的乞怜的难堪的无力的挣扎,没有那种露出了难看的裸体,希望人家不必细看的悲哀的声音,没有“混碗饭吃吃”的最卑下的生活态度,没有“江湖气”,他有一个墨盒一支笔,你甚至连一个墨盒一支笔都不觉得他有,一点都不惹你注意。
       他的唯一的特点是:质朴。质朴是他的一切。我们不知道怎么知道他是个测字的,事实上我至今仍找不出甚么理由能够断定他是,除非是我们看见过他拆过。我们很少看见过。我们都看见过,但是都很少,仿佛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一次,不同的一次,那简直是滑稽!他根本不“会”,不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有最不适于作这样的事的,那是他。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写一个字,三五句话就完了,来拆字的还不走,等着,看看他:完了吗?——完了!看他样子,不想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句话说了。他也没有觉察到他的顾主还没有满足,还在等。像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粒豆子,没有了。给下钱,不走还干甚么呢?走,这位先生心里实在莫名其妙。测字算卦也者,本来就是把你心里的话给你说出来,把你的路理一理,给你的纷纭一个暂时的秩序,把某些话颜色加深,加深而且联系起来,让原有的趋势成为一个趋势,淤滞的流得更畅,刷带两岸泥沙,成为欢乐的奔赴,叫你听见你的声音,你的颤摇的,吃吃的,钟情的语言,你的泪和你的笑,让你甜蜜的作一次梦。是的,作一次梦,让你得到安慰,于是有勇气。温暖的,抒情的职业,体贴,想象,动人的语言,诗人啊,不是甚么“哲学家”!可是他是质朴的,他一点儿没有说“到”他的心里去;他没有得着他想要的:感动。他走在林荫路上,他的脸对着风景,他觉得渴,他为一种东西燃烧起来了,他的虚有所待的肉体满是欠缺,一窝嗷嗷的黄口(的鸟)。他质朴的穿着青布衣服,质朴的坐着,毫无所“动”。从从事职业到从职业里退出来没有分别,没有界限,没有过程。说话的多少有甚么关系呢,他没有说话,没有话,除了一句:他是永久的质朴。他坐在那儿,不想。他不是空洞的,他有他的存在,一个本然的,先于思想的存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形象。我们觉得很奇怪,我们奇怪他怎么会是一个拆字的。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不可能“是”你。他之能够继续在那里,是因为他已经在那里很多年了。(这也不是个拆字的地方。)我们常常有一阵,天天,看见他,从市桥上下来,他一定“在”。有一天不在,比如下了大雨之后,我们一定会觉得他不在的。——可是北平不叫拆字摊子也不叫测字摊子,北平叫“卦摊”,“卦一摊儿”,我听白书痴先生说,“我们这个卦摊(儿)……”好的,“卦摊(儿)!”我们照他念。
       翠湖的雨后。那些树,树在路上的影子,水的光。东边那条堤,淤塞的,披纷的水草,过饱的欲望,忧愁。有时一只白鹭把一切照亮了。昆华图书馆后面盈盈的水上的一所空空的,轩敞的,四边是窗户的,将要欹圮的楼……
       昆明的卦摊都是在晚上出来的。是的,“出来”了。这是两个再好没有的字。白天都没有的。白天有的是另一种。白天的多半是外来的。所谓外来的是因为抗战而从本来与云南没有密切关系的外省地方而来的术士。这些术士本来大多在南京上海汉口长沙等大都市为往来客商,达官贵人,姨太太,军官看相算命的。——否则来不了,也不来昆明。多半可以住在旅馆里,在街上贴了帖子,某日起在某大旅舍候教,旅馆外面挂一长方镜框,白纸黑字,浓墨大书甚么居士,甚么甚么子,字体多为颜柳,用笔必重。虽有于名号上冠以“峨眉”字者,实以江南与湖北人为多。阔的很阔,且势所必然,与政治(!)与走私运鸦片等类事有关系,盖已是一“要人”,不可复以命相家目之也。可是也有潦倒下来,只能借半开半闭的店肆檐下一角地摆一个卦摊子的。护国路护国门内有一个“奇门遁甲”。我们都对这个“奇门遁甲”有颇深的印象。一者,云南没有奇门遁甲,那么复杂的家具好些本地人或许还没有见过。一个大木盘,堆着简直两三百小茶杯口大的象棋子样的刻着各样的字的木饼子,噼噼啪啪搬来搬去,实在是
       很了不得的样子。我们认得他,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名之为“奇门遁甲”。再者,我们所以为他吸引,主要是因为他的感情,因为他的综杂的客意。他不得意,他有屈辱之感,他的艰难的衣食反激他本来有的优越之感时时高张,初到云南的外省人都有一种固执的优越感对着他同登记的本省人。工人对工人,学生对学生,算卦的对算卦的以及与算卦有关甚至无关的人。他的屈辱与优越不停的解结造成他的冷淡。这在他的白白的瘦脸上表现得很清楚,在他的瘦白的脸上发一点儿黄,在他的眼珠里发紫,在他的削薄的悲苦的上唇上生几根淡淡的胡子。他终日扰着手,淡淡的对着长街。他不跟人说话,因为他的下江口音和他的扁扁的干燥的嗓子。有时有一个生意,他噼噼啪啪搬动木饼子,他有点儿急切,一点儿兴奋,他的指头又长又瘦,神经质的伸出去,跷起来。没有人,有时,他也忽然热心的,念念有词,目光灼烁的搬动一阵,于是又是冷冷的了。也许因为他的了不得的。教人猜不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而总觉得他一定有道理的那套家具;更可能就因为他那种神情,那种失败的,怨懑的,冷冷淡淡,呼求然而又蔑视的不平衡的,戏剧的情绪的泄露,最有力的或者是蔑视,人会向蔑视走过去的,他的生意一天一天的好,后来简直非常的好起来了。他使这条街改了样子。他阔了。对面一家湖南馆子常给他送一碗面作点心。他本来虽然一直是整洁(整洁是他的标识,他的骄傲),可是不可掩饰的寒微的灰布长衫换成了好质料的夹袍、棉袍……是二手货,从拍卖行里买来的,都有点旧,然而是花了细心挑来的,料子好,除了一两处(可惜的一两处)不完全合身之外,全都妥帖,他很在意衣服,包含爱美的与功利的目的。是旧货,但是别忙,他就要新起来,卖旧的,买新的,他会穿得到哪里都走得出去的,到他那些要到的地方!于是他说话了,他跟街坊邻舍男男女女都搭讪了,他笑了,他脸上好看多了,他发了一点儿胖,虽然指头仍是瘦长瘦长的。我不再看他,我对他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他年纪不大,三十多岁,至多不过四十,头发留得很长,总是梳得很整齐,有点女人气,像个唱旦角的票友。
       树挪死,人挪活,抗战八年,多少人到内地活了一遭过来了。现在我们要说那些本土旧有的,那些老卦摊子。像一切乡土的东西一样,时间对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从我们来,到我们走,他们简直没有变动,第一次看见跟最后一次看见没有甚么两样,完全是那“一个”,八年在他身上不过两天,没有意义的两天。甚么都已经定了,就像茶杯已经是茶杯,除非唯一的变,是死——没有了。世间没有永恒,永恒常近于虚设。这种土有的规模较大,设肆挂牌,栽花养猫,是卦摊不是卦摊了。我们说卦摊。我们晚上出来蹓街,在大光明影戏牌前头,青年会外面,崇仁街新亚酒店的不像是酒店,像从小山脚下旷野之中移来的朴拙的石砌建筑的外面,在繁华的夜市的旁边,在铁匠铺,麻绳水桶铺,买卖石顶子珊瑚朝珠,老光水镜眼睛的小古董铺子的檐前人行道上;在光华街云瑞公园对面,我们就看见这些卦摊了。——是的,有卦铺,卦铺多有玻璃隔扇,玻璃擦得很亮,充满太阳,白粉墙,各种照片,菊花。……卦铺属于白天,卦摊属于夜。白天也有卦摊,但至若存若亡,无足轻重,没有颜色,没有生命,犹如道旁一张废纸。晚上来了,星星在都市的长街上突亮起来,天上有一点淡淡的,不动的发光的云,底下——人;慢慢地回转着,发出水的声音,泡沫的声音,绸缪而轻软,酝酿着一种不可知的,微带喜剧气味的朦胧的意义,卦摊一个一个点起了它们的灯。于是,这才醒了,“充满”了,是的,“出来”了。六七点钟以后,云瑞公园前头描写一个失去的时代,一章温柔的,无力的,晚期的历史,一个梦。云瑞公园对面是甬道街,路的交口形成半月形,留出一块不小的场子。当中一圈冬青围着一个水池,最初也许是伞一样的喷着水的,现在则总是不断的汩汩的涌出不到半尺高。晚上喷泉只汩汩的响,跟场子后面许多地方都被灯光遮没了,看不见了。一个梦,梦一样的灯。水池前面,路边,摆满了一长列摊子,卖烟,卖蜜饯,卖米花,铁豆,葵瓜子,卖麦粑粑,卖糖,卖羊血豆花米线,卖猫菜,(牛马碎肉切之为末)卖煤鱼,卖甘蔗,梨,橘,或柿子,柿饼子,卖馄饨,卖烧饵块……或为男,或为女,或为满面辛劳的线,或为稚嫩柔软的脸,衣着姿势,各有不同,吆喝着,敲击着锅瓢或特有的响器,嘈嘈切切,热闹非常,然而又合成一种无比的静意。声音并不堆积起来,一面升起,一面失去,所以总维持一定的密度,如鱼在水,各不相及。他们大都点着灯,有不带灯的则把货物摆在别人有余的光底下。一盏一盏的灯。电石灯,咝咝的响——管子别塞住了。一打开就不得了,甚么样的气味呀!没有一个闻不到;锡座子高罩的煤油灯,桅灯——或日马灯,诸葛灯,鸦片烟灯。——烟灯拿来拿去以作各种用处,此地独多。我住在民强巷每天在外面游荡到很晚回去,每天为我开门的驼背老头子手上拿的正是这种灯。他拿着这个灯就跟拿着一个象征似的。这些灯都是足够的亮,而且彼此融合起来,造成一个连绵的辉映,不停的有一点摇移。有时一阵风,麦浪似的往一边一涌,每个灯焰都拉长了一点,然后又回来,恢复不变的多情的看望。然而这一段光永远既不能高,也不能远,为天,为影子,为更强的光封锁在地面上,每天一度,到十二点,逐渐阑珊失去。在这片灯光中,在微黄,雪白,昏暗,皓洁的流汇之中历历点出一朵一朵红光来的是卦摊的纸灯。木制为架,作长方形,高可一尺,四边糊以梅红纸,纸上写字,不外文王神课之类,注明卦金若干,或兼带写家信,里面点的是甚么呢,看不出来,但可以知道一定有的是烟灯,亮是不怎么亮的,但也一样的是“足够”了。十分鲜明的,热心的,有精神的。安定甚至快乐的照满了方寸之地。灯的后面,测字先生低着头在工作,他兴致很好,脑筋灵活,身体不疲倦,心地平和,不为甚么焦虑煎急,不为绝望所苦,他简直是幸福的。一切像梦,他唯在梦里真实,唯在梦里是“醒”的。——喔,我的老天爷,他的长衫里没有衬褂,他的裤子没有屁股,他的脚直接的接触着大地,他既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鞋呀!一切在充满感情的红灯下面,在桌帷底下。风摇动着灯,摇动着桌帷。
       这些卦摊是本土旧有的,但他们几乎全数是四川人。云南在某个意义上是四川的殖民地。有好些行业完全的是川人包办,如在茶馆里“送看手相不要钱”的,蹲踞在凳子上放鞭似的拍着醒木,也放鞭似的用高亢尖锐的声音说书的,卖“白糖糕,天平糕”,卖粉蒸牛肉,牛肉面,担担面的……他们构成了一部分“四川”,也成了“云南”的一部分,他们从一个土地生长,而是另一个土地的颜色。像一切侨居多年的人,他们早已把“家”“搬”到这里来了。他们没有那种客意。——啊,他们的客意是多少年前的,这种客意已经混入他的人格,不会退落,于是也不浮现,他们的固定是他们的漂泊。他们漂泊,
       且使土地漂泊。——四川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个子大都矮一点,腮没有云南一般人宽厚,嘴比较尖,脑门子稍稍高出,比较精利,比较倔强;而摆卦摊的四川人眼睛常常比较黑一点,因为他们的眼窝子深,因为他们瘦。
       ……不得不说这一个。这个“云大的老头子”。……语言的价值在它的共通性,同样有价值的是它的区别性。有些话在某些人之间通行,对另一些人则完全没有意义。这些特别的,而在那一些人是极其普通的说法是他们的一个连锁。他们在跟别人说不通的时候,于是,想起从前,想起他们的共通的生活来了。是的,有些说法是独创的,有意的,比如绰号,暗语,简称……多少经过一种努力,为了一种目的,多少是一种契约的行为。这是一种标榜,是倒因为果,不因说法而产生连锁,倒是为了企图缔结连锁而(采取)某些说法的;当日或可予那个“团体”一种快感,但比起那些未经意识,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在日后所引起的惆怅,实在轻浮多了,楚人以虎为“於菟”,非知於菟者虎也,而别为之说;於菟是於菟,虎是虎,楚人是楚人也。于是乎楚之人出于楚之国,其怀乡之情是无可假借的是真的。我说这个“云大的老头子”你们怎么会懂得呢?云大是云南大学。但这个“云南大学”并非是一个教育机构,或一堆建筑,或其他甚么。我们从文林街下来,过玉龙堆,于是是“云大”了。我们的身体降下来,走斜坡,履平地,下雨时水流的声音,避让汽车的姿态,逶迤的墙,夜行的星,我们的饥饿和口袋有钱时的平安感……这都是“云大”。云大向南,翠湖东路,一棵大尤加利树沙沙的响。有时我们焦急的在云大门口等公共汽车,我们一个约会也许会误了时刻了,好些晚上我们在云大学唱昆曲,我们从柏树下面走过,借着一点远处来的灯光。我们在冬天的时候,去看花,看看那些麻叶绣球,我们认定的迎春花第二年开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他们叫她“无所谓”,被人砍了一刀,因为衰弱,T、B菌猖獗起来,死了。……我们用一种不愿意提起的,痛苦的心情,不得不想起闻一多先生。……但是我不想在现在哭。
       “云大”是我们的生活,要把它下一个定义正如同一个盆子里把漆抓出来一样的不可能。——云大门口,左边,有一个小茶馆,我们叫它“老板娘”,因为管理业务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白胖白胖的像一个煮熟的果子一样的,虽然已经超过了年龄,然而极其富于母性的女人。——母性过多有时叫人难过,好像已经很饱了去吃一种黏黏的甜食一样。她的儿子,在茶馆的一角开了一个雕字铺,用一种奇怪的兴趣,奇怪的笑容从事工作,用浓墨在虎皮宣上描了好些各种篆隶字体屏条,贴得一墙都是……我们在这里用高高的,印着福禄寿喜图的粉白粉白的瓷杯子喝过好些时候茶。但是对我们的年龄,对我们的浪子凄怆的心与对于凄怆的热爱不相容,我们在对面,右边,那个很知道甚么是生活,从来没有对任何事物,任何语言表示过兴趣的老头子开设的茶馆里喝茶的时候更多。一个老的,最富地方色彩的,下等的茶馆。墙上一边贴一张红纸告白,我们每次都要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的,一边吃着南瓜子,葵花瓜子。记不全了:
       “走进来……
       一坐下桃园结义
       要账时三请孔明。”
       “……
       ……
       任你说得莲花现,
       不赊不赊硬不赊!”
       好的,不赊!我们没有想到要他赊过。我们中意他的“无情”,他的无牵挂,中意他不给我们一点负担。如果这个茶馆失火烧掉了,我们的惋惜也不致成为是痛苦的,不致使我们“哀毁”。我们记得的是我们自己而已。我们“信步”而来喝茶,有时很早很早,有时时间很长,迟到晚间十一二点,一点,到我们不得不回去的时候。我们用空洞又恳切的,懒散之中溶有不安的眼睛看看这,看看那。看我们知道的,认得的,很熟很熟的人一个一个走过来或走过去。有时沈××先生挟了一大堆书呼啦呼啦的往青云街走,李××先生高高的从树对面丁字坡下来了;如果他是赶去吃饭,匆匆的一点头;如果不是,点头用另外一个微微不同的方式,而蟹螯似的举起两只手,来了。……就在这里,我们看见那个老头子。不是看见,是“在他的里面”,就像一棵树底下一样。
       他本来在云大,在云大当女生宿舍的门房。……他当另有个名字,或许有人不叫他门房,叫另外的叫法。但也许所有的人都叫他“门房”,人以他为一个门房而已,老门房了。他不知在云大当了多少年的女生宿舍的门房了。可是云大的女生都怕他。他对她们都很不客气。很严厉。他说:“我是熊校长派我来管她们的!”于是他就管她们,小姐们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根本不懂得现实。我们对一个猴子,对一只公鸡,对耗子,对金鱼,我们有一些尽管是错误的了解,但是照着这点了解我们可以用一种方法让它怎么怎么,温暖可以训练它,有一个结果。我们不必懂得它的性,但可以处理它,或加给它一个性。可是一个人,在没有把他说通前你绝不可能使他有所改变。说不通!你可以想得到的,比如有一位先生来找一位小姐来了,他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事,于是……他按照他自己的办法处理这些事,把自己参加到里头去,不但态度离奇,且因此误了许多事,造成许多麻烦纠纷,添出许多不必要的痛苦折磨。他没有甚么过错,但是他这么忠实于自己可是不行的。这个人在意识上多少是一个疯子,于是他只有离开了。这种疯狂我们是可以了解的,他要不是当了这么多年女生宿舍的门房也许不致如此。这个人的身体里有些东西塞住了,是的,不通了,扭结起来,拧了。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深埋的,不可测的危险,每个人有一个危险的老年。——这是可怕的,这种惧怕属于一种原始情绪。也许他的离开云大不是为了这个,也许他根本不是甚么“门房”,与云大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我听到的故事是如此,而且我相信。
       于是他就出来摆了一个摊子。我们叫他“云大的老头子”。他需要一个名字,于是有了一个。我们自然而然的,不约而同的这么称呼他,在提起他的时候。不用一点说明,毫无困难的就在我们之间通行起来了。这是他的唯一的,当然的名字,我们共有的印象的名字。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里头有甚么意义,于是他保全了所有的意义。
       他最初在茶馆的檐下摆了个摊子,卖书。我们很难想象得到这两个老头子,这个云大的老头子和茶馆的老头子怎么商谈这件事,商谈关于他把摊子摆在他门前这件事的。也许没有谈过,他想到这里好摆,就摆了。第一天摆下来,他也许想:你怎么摆到我这里来了呢?一个人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着就出了声音:你个老狗×的,你那带内不好摆,你要摆到我这点!他想象自己跟他吵了起来,声音很大,还想象他们扭打起来,旁边围了好些人,狗在叫,巡警穿了黑衣服赶来了。他做了个梦……他笑了,他发现他其实已经同意他了,他没有想把他从自己的身边逐开。老人都很爱自己,于是爱其余的老人。这是真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是两老人的关系是很微妙,是超于语言的,他们从不交
       谈,他们都不爱说话。他们从不孩子似的坐在一排。永远一个屋里,一个门外。两个都曾经是固执的生命!他们一定认识了多年,是“发孩”了。他们小的时候,大了的时候一定同吃过酒,在月夜下同过路,他们相骂,相轻蔑过,他们有过恩也有过仇,都曾是火喇喇的,而在一切全都硬化,全都枯槁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顶之下来消耗他们的余生。一个说:这是我的,而满意了;一个说:是你的,我不进去!这所房子不正跟他们相合适么?一座老房子。椽子都黑了,木料要是劈开来颜色一直到里头都是烟黄烟黄的,这些墙,这些石头,——全是时间的痕迹。这里的声音,这里的光线都似乎经过糅和,经过过滤了。这里的地土(云南普通房屋多不铺砖)已经踏实了,下雨天不易起泥;板凳的角都圆溜溜的,碰着了也不痛。东西随着人一起老下来了。——常来喝茶的多是那几个老客人,在一定的时候聚散。……这两个老头子有极相似的地方。有时外边一个席地坐在草垫子上,里边的曲脚坐在炉边,他们所表现的实在是同一个意象,不是一个合影,是一个影子里走出来。随便找一个地方,比方他们的嘴,一样是那么柔软,那么休息着——那么天真,不带情感的痕迹,细细的看一半天,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有时,茶馆的老头子提茶倒水,张罗生意,有时他把一张桌子翻过来,有点摇晃了,用一把斧子,钉钉敲敲,塞进一片楔子,有时他吃东西,嚅嚅的嚼动……而云大的老头子则总是坐着,晒着太阳。太阳仿佛一直透到他的身体里,溶解于他的血,带一点极细的极细的沙,缓缓流过他的全身,周而复始;时间在进行。
       隔壁烟纸店墙壁上钉一只大风蝶,乌黑乌黑的一身,尾部碧绿碧绿两块翠斑,一点极细绿点子,光色炎炎,如在燃烧,如在轻轻抖颤,而又非常的,非常的安静。我哭了。我很少有这样的剧烈的经验,这样为美所感动过,我觉得冷,我一身缩得紧紧的,不晓得从甚么地方涌出一股痛楚的眼泪。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蝴蝶。一个奇迹!生命的奇迹!掌柜的说出在广南,他女婿从广南带回来的。
       啊不,这两个老头子自有不同的地方。茶馆掌柜有他的茶馆,茶馆有客人,有广黄烟,有羊血豆花米线。有买,有卖。有挑水的来挑水,泥水匠抹炉子,虽然难得,偶尔也换一两把锡壶,有城防捐,有营业执照有晚上的数钱,月终的给账,有摇会,有作保,断续零落的老花灯调,有飘忽绰约的新闻,有过节空气,有纪念日警察就来叫挂国旗,有亲戚的生死,甚至有一两天他居然不在茶馆里!茶馆或者关了起来,或者由别人代管。老头子哪里去了?——做客去了!……总之,他有操作,有经营,有生活,有人事,在生活,在人事中他变得柔软了,温和了,他有时颇是陶然自得的样子了。他有个儿子!整天甚么事情不管,平常不大在家,在家则多坐在里面堂屋里大声的说笑,装扮神色,一如帮会中人。有时在里面喝酒,则声音格外高大,把小屋的空气都震动起来,叫每个喝茶的人都觉得不安。最近结了婚。茶馆热闹了一天,扎了彩,两个鼓手吹着唢呐。可是外面茶座上还照样。茶,喝茶的少了一点,喝茶的多做了客人了。于是多了个年轻女人,穿了绿缎子鞋子,一只眼睛通红的,时常格格的笑,摇摆着新烫的头发,一头油,不停的走进走出,扭着腰,不停的吃东西,花生,铁豆,葵花瓜子……可以,以为老头子要不高兴的,不,高兴着呢!这种年轻的,妖荡的空气给老头子一种兴奋,他不那么倒霉懂懂的了,他活泼起来了。而云大的老头子不久就搬了家。
       为甚么来了,为甚么又走了?怎么走的?怎么完成这一个决定的?怎么发了誓,怎么拿起刀来,不可救药的那么一割?是偶然么?像我们做许多事一样,无所谓,说不出甚么理由,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可是宁可是荒谬吧,我知道他跟我们不同。他可以被歪曲,不可以被抹杀。我们既不能像他那样一直枯坐在那一个地方,我们就不当把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易。是这个羽翼已成的储君说了甚么话,用他的眼角,他的鞋尖,他吐的痰,泼的水对他示了意?不会。一个缝穷的老女人,一个卖山林果的孩子也许早被威严的手势赶开了,可是没有人可以赶开他。他是强大的,坚持的,不可侵犯的。与其说他被排斥了不如说他排斥了这个地方,排斥了这个空间。
       后来我们才对他的摊子有比较真切的认识,不是书摊而是卦摊。他的摊子也卖书,也卖卦。但起初实在也很不“正式”,大概有一个样子,一个雏形而已。几本本书,竦竦的排成两列。书也很不像是一个书,都非常破旧了,不单是纸色黄暗,失去浆性,脆了硬了,卷了边,缺了角,短了书皮,失去遮护;不单是外貌,它们已经失去那种可以称之为书的本质。里面的语言已经死了,哑了,干涸了,而且也完全失去交易价值。既不是可读的,不是读物,也不可以买卖,不是商品,是我们不知道把它丢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地方是好的“废物”,一些陈旧的形式而已。是的,形式,这是他所需要的。这个摊子就是一种形式,他的形式。他的目的不在买卖,他只须要摆那么几本书在身边,他可以靠它下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这么几本破纸!不是职业,是玩具。他另外一种玩具是一支笔。——偶尔居然有人为了对于这个“形式”的兴趣,对于向“他”买,买他这个形式的一部分的兴趣而来,试一问价钱——大得惊人!我还从未看他开张过。而且讲价都很少,多半只站着看一看而已。看一看的也很少。他整天没有事,木然的坐着而已。除了木然的坐着,他有时伏在地上写字。用纸,用拆开的香烟盒子,用薄薄的木板,因材就用,各取所宜,长短大小不一,都把它写得满满的。字体很怪,虽然是一个一个的字,而且是很认真的写,但送带之间,不依常法,扭来扭去,有如蛇行,实近乎是一种符篆。字与字连缀起来,既无语气,也无文法,牵牵挂挂,不可了解。然而似乎自有一种意义,不可了解,超乎了解的意义。——他后来搬到云大墙外,公共汽车站的后面一块空地上去了。日积月累,惨淡经营,渐渐的很有规模了,很是那么一回事,很不可忽略,很“丰富”了。书多了,占了不小一块地方。还是写字,每本书皮上都胚了极大的字,题字的纸板木片已经积了好些好些,而且都用朱笔密密圈点起来,依照一种奇怪排列,有的插在地上,有的拉了好些绳子挂起来。从前本有的一个小木盒子也供得高高的了。从前不知道这是干甚么用的,现在则很明显了,这里头有一个神或一个魔。听说他会算卦。
       日本飞机把钱局街的一段炸成一片瓦砾,渐渐成了一块荒地,黄土堆得高高的,长了好些草。于是有耍猴子的来敲锣,玩傀儡戏的吹哨子,春天搭台唱了几天花灯,平常则经常有一个“套圈子”的摊子,有一两个人耐心的拿一把竹圈子一个一个的往地上排列着的瓷碗,泥娃娃,香烟,水果糖上投掷。才不到半年的事,简直都认不出来了,认不出当初有房屋时是甚么样了,倒塌时是甚么样子的了。有一棵小石榴树,居然开花,一个孤立的门框附了几块砖头居然还在,不知道为什甚么没有推倒。而门里的一块地非常的平整,平整得令人哀伤。甚么时候老头子看上了这块地,于是把他的摊子,他的道场,他的坛,他的庙,搬了过来。他的龛子供得更高,字写得更多,布置得更繁复,而且插了一些小红旗子,他完全围在一种神秘的,妖黑的——而凄厉悲惨的空气之中了。他完全疯了,他可以走到水里去火里去。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老头子,在那儿给人算卦。他用一种甚么方式给人家算卦呢?——喔,没有关系,他甚么都不用,凭他自己,这就够了。是的,这也还是一种玩具。可是我们还是玩点别的罢,这实在玩不起。——他大概住定下来,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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