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小镇的女裁缝
作者:邵 丹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她在日益破败的老街上开了一家小店面。
       这条老街是纯粹的江南水乡式,平石板铺就的悠长巷道,对峙着的二层清式木楼,两边投影正好合拢来盖满街道,如一本老书,合住一段正在收尾的故事。纵向里细密地伸展出宽仅容两人并排走的青石卵道,那些卵石被一代又一代人踩到白得圆熟泛光,成了精似的。
       老街原本是小镇的中心,能住在这里的都算是镇上比较体面的人,但现在人们纷纷搬到新建的洋式公寓楼里,少了人气,老街就迅速显露颓败的迹象。原本精心修理的庭院再也没有色香俱佳的桂菊兰花,而是加盖出鸡棚样的小屋,租给越来越多的外地民工,散发出有欠清理的浑浊味道,像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软塌塌纠结着,讲也讲不清,更没有人关心。临街的木板门窗不复古朴宁静的韵味,大多空关着,雨水渍的深处,一长条不规则的黑痕里,木头有要伤心腐朽去的架势,离了这没有前途的地方。也有些人家反要夸张地重新装修,换上全套铝合金门窗,是这条街上的仿金假牙,格外刺眼地嵌在那里,是高了八度的不和谐音。再往上看,天空尽失昔日和平的浪漫,越来越严重的空气污染,使得那水灵灵的蓝天白云,退缩为人们心里遥远的回忆。最不堪的是那些屋檐,当年无限风情地翘着,如今,长着萋萋野草,可不就是长在人头上,正是破败的征象吗?
       她将目光从野草上移开,很是感慨。可是,没有人在乎这条老街的破败。她几次要儿子去拔草,儿子只作没听见,她急了,儿子眼也不抬地说:是你自己一定要在这种地方开店的。她也没话可说。这里不比新开发的街道上,那里人多,房子亮堂,可她还不是看着这里便宜。而且在新街上,她就是不太舒服,总觉得自己要被那鲜亮的风景,以及骄傲的新一代不屑一顾地抛弃掉;只有在老街上,少有人来,心里才踏实,因为她出生在这条老街上,永远能在这里找到踏实的感觉,尽管它正在衰落。
       她是个五十开外,微胖的女人,虽然是个巧手裁缝,自己穿得却很朴素,竟是年前从箱底翻出来蓝灰色大布,亲手做的对襟中装,那是她儿时流行过的款式。有时候,她总觉得日子又重新过了回来,比如她重回老街,一时兴起重做了这套老式衣服,居然还赶上了时髦。近来的小镇跟着大城市流行起中式服装,她的生意也好许多,因为她做中装可是远近闻名的,凡是在这做过的无不啧啧赞叹,付钱时全带着感激的笑。但又是不一样的,日子,没有重新来过的道理。老街破败着,她的生意也不复从前的做法。她按惯例慢悠悠地逐次打开门窗,再将两个塑胶女模特搬到门口的路上,窈窕的女模特身披彩布,由她用别针勾勒出衣裙的轮廓。早先可没有什么塑胶女模特在门外招揽生意,都是儿子唠叨着人家大商场里如何如何,她没好气地说:那有什么难的,我也会。儿子很快半负气半激将法地买回来两个塑胶女模特,而她全是负气地顺手拽来几块布料,三下四下就做好了,粗看像真的漂亮衣服,让儿子在一旁张口结舌。只是她终究不很喜欢这个主意,工作时老是担心老街太过狭窄,两个招摇的女模特在门外不是挡了人家的路,就可能被过往车辆剐倒,无端添出许多心事,裁剪时常得抬头看两眼。
       房内左壁以四五张板木条凳支撑着一块长板,上面密密竖排着各式布料,墙壁上则拉着一条塑料绳,挂满各式轻俏的、裁剪好了的半成品布面。右壁则是传统的剪裁桌,那种最普通的长木板桌,桌面包着蓝布,用的年头多了,已经发白,贴墙根处堆满了正在做的衣料衣片,空白处放着裁缝用的刀尺笔剪,也是用熟了的,在新衣新布的咄咄生气里,显得可亲又可爱。
       不管怎么说,靠着这些刀尺笔剪,没日没夜地做,她帮家里挣了两套房子。一套是三上三下的黑瓦白墙水泥房,十几年前盖在乡下,那时男人的父母还在世,主要让他们住;另一套则是今年刚刚在新开发区买下的两居室商品房,房子价钱还好,装修费是房价的近一半,清一色镶木地板配大块大块的羊毛地毯,客厅和主卧室的天花板设计得跟大宾馆似的堂皇,灯不复是从前简单的日光灯,变得细细小小,珍珠般镶在天花板里。可她也无法心疼钱,因为是给儿子的新房,儿子儿媳说这是现在的流行标准,她总不好折他们的面子,少不得和别人的一式一样。
       即便这样,她在家里还是那么谦卑,大事小情全由两个男人定主意。儿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进修几年,现在银行当职员,完全是新派人,主意多得豁了边,正像新街上的商店里的货,一天一个样;男人是师专毕业的中学教师,刚退休,虽然挺恩爱,主从关系却很微妙。嫁给他时,教师是臭老九,两人正般配,后来就像是高攀,因为她中学毕业就做了裁缝,手艺人,而男人毕竟是知识分子,在乡下盖房子时正是这种心情。现在又不太一样,裁缝这活得看你怎么做,虽然总体而言在没落,可是她的手艺好,生意是常在的,只可惜她毕竟是旧式女人,一辈子顺应惯了,不会把握这种经济优势带来的权力。
       乡下房子盖好之后,她和男人一直住在那里,在楼下辟出一间做裁缝间。儿子老让她到镇上开家店面,卖些时装,也兼做她的裁缝,她本来一直不肯,现在正好有房间,才搬了出来。老街上的房子是她父母的,都过世了,把房子留给了她,可儿子还是不满意,因为他私下里早把老街排除出所谓镇上的范畴,认为那种房子只能租给民工,做生意一定得在热闹处租个正经店面才行。这点,她却是不让步了,只是不答应,强调没钱,恰好真是没钱,全给儿子装修新房了,儿子就不好再多说。
       生意淡淡地做着。如果不提几乎没人想得起到老街来,这花花世界里满是外国人设计的时髦衣服,小年轻们互相追风逐浪,很少找裁缝;年长的又不在乎,衣服能凑合就凑合。她认识好几个裁缝手艺不错,早早放弃,改为在商场里摆摊卖成衣,大多都发了,不要说买一套商品房,几幢都买得下。儿子也劝过她要更新观念,说是这年头谁还挣这一针一线的辛苦钱,何况男人和他都可以帮她,可她一直坚持着。她几十年来躲在裁缝间里辛勤干活,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乍然到外面抛头露面真是不自在,而且,她看到了那些从温州进的便宜货,那哪能叫衣服,做工粗糙得骇人听闻,裁剪不齐,针脚蟹爬,而且穿两次就能脱线,她实在看不入眼。直到前几年,有些裁缝开始在店面里兼卖衣料,扩展生意,她这才跟了一把潮流,由退休了的男人帮着进货卖衣料。再说,生意不多,裁缝越来越少,日子还能维持,至少不会沦落到下岗,真该知足了。
       她稍微地收拾一下店面,还是凌乱得很,又想到儿子总是嘲笑她落伍,心里有点不爽快。原本不过就是客户来了,量好尺寸,隔几天再来取,关键全在刀功上,与店面何干?可新开发区的那几家裁缝店个个布置得金碧辉煌,的确吸引了不少客户。小店虽然开在这寂寥的老街上,也不能太不讲究,只是今天的她格外没心情收拾,因为早晨起来就头疼,脑袋里有个小锥子一戳一戳,眼睛里就冒星星。本来很想歇一天,服完止痛药休息一会儿,头疼减缓,又咬咬牙,硬是劝自己来。家底因买了新房而被掏空,她总是不放心,想着多挣些钱。走时,儿子儿媳还
       在睡觉,昨天是周五,他们约了一帮人打了一夜麻将,时不时的洗牌声就像夏季落下一阵又急又硬的小冰雹,砸得她无以入梦。她和男人平时主要睡在乡下,昨夜难得调剂一下看场电影,看完时候晚了,男人硬要睡到儿子家。她说大周末的,别去打扰年轻人玩,尤其儿媳总是娇贵的,常去总不免有事端,何不省事图个和气。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男人就上了气,一定要去,说横竖是我儿子,而且新房里另一间卧室本来就是咱们的。于是依男人去了,他倒是什么情况都能睡的,倚在床上喝点小酒,手里还握着酒杯,脑袋却垂下来,打起了鼾。老了。而她也老了,却是另一个极端,一点声响就睡不着的,所以早起就头疼。
       她无助地站在小店中间,头又有疼起来的趋势,心下很是为难。近来生意挺多,因为街上流行中式对襟衫,又逢春暖花开之际,是女人们最有添衣冲动的季节,今天是周末,新生意还会有。人都来了,也不想再回去,而且她很想留在这里,每逢不太开心,这里就像溽暑里的酸梅汤,总能让她畅怀。或许因为头疼的关系,今天从早起就莫名其妙的不开心。来时穿过新开发区,周末格外热闹,公园门口又是爆竹又是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人山人海,涌动着在买彩票,来到老街,像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所有的炫耀的声音都被软化弱化,和溶化了的棉花糖一样,滋润着固守在老街上的人们。她闭目调整呼吸,等疼痛退潮,摊开一块布料准备裁剪。
       一阵女人们的笑语从巷道里传来,越来越近,她直觉那将是她的客户。说来也怪,每次她有客户来,她提前总有直觉,准确度八九不离十。果然两个时髦的年轻女人将车停在店门外,手里各提着布料走进来。
       她并未放下刀剪去迎接,只是默默站在桌旁,侧身望着女人们,等待她们开口。她就是这么不会招呼生意,儿子和儿媳不知抱怨过几次了。可她的客户中以回头客为多,进门大多热乎乎地主动叫唤她,套个近乎,价钱上也好说话,所以她总也练不会那套招呼功夫。
       她们倒不做中式对襟套裙,说是从时尚杂志上看到一款很中意,找了几家都不能做,试着找到老街上来,问她可不可以做。常有这样的女人们带着时尚杂志上的图片找裁缝做,但论起做西式时装,镇上裁缝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担心自己也做不了。她还是多问一句,究竟是什么样的,两人从包里取出一本翻到边角卷了起来的杂志,因为纸张坚挺,而且塑了膜,咄咄逼人地反射着室内的灯光。她们指出的那套,上身还算能看明白,复古风味的耸肩喇叭袖,V字领开得很低,花样主要在布料里,透明白纱很随身,飘飘欲仙,但下身就难了,正面由七八块不规则藏蓝色菱形布片镶拼的,拼合处则装饰着粗壮的草黄色十字形交叉线脚,裙边也不规则,大约是三七分处一个三角形凹口,做是能做,功夫可大,而且,如果主顾挑剔,强要仿真程度高的话,何必吃力不讨好呢?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高个子女人难掩失望,主动问是否做不来,另一个就惋惜布料都买了,难道不做了?她只是沉默着,她倒也喜欢这套衣服,她一向喜欢漂亮衣服,不然当初也不会甘心做裁缝,前几年,她还为了适应潮流报名参加了函授班,学习时髦的裁缝技术呢。她终于面有难色地说:做是能做,就是费工夫。两人的哀怨的眼神顿时被点亮,因为两人从上星期开始找裁缝,没想到最后竟有人开口说可以,真是不负有心人。她们连声说:加些手工费都可以啊。她眼角里看到堆在桌上成山的衣料,手工费加多少,也不如多接一个活啊,而且这积着的活实在也得赶。前一阵为了儿子的新房耽误了不少生意,有些老主顾那时能体谅,现在可不能再拖。
       她下了决心,就摇头说大白话:不行,加多少都不值手工的,我实在太忙。两个女人的失望简直难以形容。是有那样的女人,心爱的衣服梦想成空,比失恋的打击还沉重。她很不过意,就补充说:可惜我没有更好的机器,那裙片如果用机器拼,手工就不用那么费功。两人就抓住最后稻草似的问她为何不买那个机器,她说投资大,而且又实在不会用几次。两人说现在都讲特色,你多用那机器做些特殊的衣服,只怕附近的女人们都来买,生意岂非更好?她听了只是礼貌地笑。那口气和儿子儿媳一模一样,总觉得事情都挺好做,想一想就成。
       两个女人磨磨蹭蹭的,最后死了心,决定看看裁缝能做什么相对时髦点的样子,怎么样,花钱买来的布料不能浪费。她说上衣可以按图片的样子做,裙子做成普通的一步裙好了,上衣是飘的,松口的,下衣就收柬些好。女人们犹豫地答应了。量好尺寸,女人们问何时做好,她习惯性地用笔挠挠头,算一下说:近来生意太忙,大约可得一个月。女人们惊叫了:那早就入夏了,做了这衣服也没时间穿了。她暗自好笑,现在才五月,到六月哪里就热到那地步。高个子女人说:这裙布可是厚布。最后双方妥协为三个星期取货时,日光已几乎竖直地照人狭窄的巷道里,到了夏天就能真的垂直照进来,给这片地区带来多一点的生气。
       儿子和儿媳很快就带着饭走来,是男人烧的油豆腐青菜,以及清炒虾仁。男人退休后越来越喜欢做菜,否则就闲着,更没意思。儿子进来就喜欢评价她的店面,洋洋洒洒地冒出做生意的灵感,只是她听着都不可行。儿媳看到了那本时尚杂志,饶有兴趣地翻看,对那套要做的衣服也很感兴趣,说着说着竟想让婆婆也顺带帮自己做一套。她要求自己轻易不要与儿媳发生冲突,毕竟是二十世纪啊,但她又实在没精力帮儿媳做这风雅之事,只能不置可否。儿子逢到婆媳间出现很轻微的意见不合,总能及时反应,很乖巧地说:姆妈忙这么多的衣服是有些来不及,不如雇一两个人,你裁剪,教她们做下手粗活,遇到人多喜欢的衣服,提前多做几件挂着卖岂非不好?他想到兴奋处,两眼闪着光说:人家大城市里,时装设计师大致就是这样,何况姆妈手艺好,生意一定好。她的确从花花绿绿的报刊里了解到,大城市里的服装设计师们都挣大钱,可对于她实在太遥远,她从来都不会将自己与那些人相比,即便事实上是有点像。她认定自己不过是这小镇上普通的一个裁缝,没有什么大的资本与才能,也没有什么大的欲望,只想在一针一线中过她的日子。况且她的脑筋也僵化了,听说要一式提前多做几件,就紧张兮兮地说:这怎么可以,一人一个尺寸的。儿子不屑道:人家时装店里分大中小几号,挑个大概,穿着都挺合身啊。她说那也是不行的,腰身肩膀胸围,学问都大着呢,她做的衣服可不能只有三种号的,何况人家找裁缝做,也就图个贴身。儿媳早就分辨出答案了,很不痛快,这时插话对儿子说:好了好了,就在这里安安分分做几件衣服呗,哪里那么多花样!但这话还真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吃完饭,继续工作,儿子儿媳则留下来帮静忙,多做几件衣服,多挣些钱,最后还是他们做小的得益,不然也不必老是撺掇母亲采纳各式各样的生意经。儿媳照例钉扣子,儿子熨衣服,而她开始裁剪又一套新衣。一时间都无话,粉笔在衣料上划线或剪刀裁布的爽利声,蒸汽
       熨斗的哧哧气声,甚至轻微的呼吸声,点缀着午后的平静人生,真真切切。这一刻是她最沉湎的,几十年如一日,总也不厌。她从小就是寡言好静的人,小时候女孩子们聚堆玩,她只躲在阴暗厅堂里的八仙桌旁,以太师椅为桌,搬小板凳一坐半天,自己鼓捣着玩,看书画画或者玩针线。针线之缘那时就开始了的,她年纪小,做的洋娃娃踢沙包,连外婆都夸不停。那时外婆就很老了,总爱坐在竹藤椅里晒太阳,看到她的活计,会很简短地教她一些小窍门,然后继续打盹,和家里年老的偎灶猫一样,就喜欢一动不动地生存着。现在辟作店面的这间,当年是正式进屋前的过厅,歇脚缓神用的,所以面积不大,但因临街,儿子说就得以这间做店面,后面还算宽敞,楼下堆杂货,包括儿子儿媳不要又舍不得扔的旧物,楼上很简单地放些家具,偶尔累了就在那里短睡。她有时会困惑,房间还在,她也还在,记忆犹新,可是外婆和父母在哪里?是在跟她故意捉迷藏吗?若是这样,她更要勤勤恳恳地做她的活计,和小时一样,表现得乖巧就能得到表扬,再不要每天都失落了什么似的。
       这样做着,又来了一对客户,也是两个年轻女子,一看就是姐妹,一个模子里的瘦身材白皮肤,下巴稍尖的鹅蛋脸,一样的平静而自信的气质,估计见过世面。她自己生长于这个小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两个小时车程以外的上海,连杭州都没去过,曾经很想去,一直没时间,渐渐地连欲望也没有了。前一阵儿子儿媳去那里玩了一星期,带回好多照片,看看就够了。她想,去哪里对她而言又能怎样?何况她也老了,开始有外婆那种整日在阳光里静静打盹的渴望,让外面的喧嚣都在她的小小世界的边缘止步。
       那姐姐开口问这里是否做中式衣服。她说做啊。姐姐就说那就对了,我们是在找你呢,都说你做得好。她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姐姐示意身后的妹妹站到前面来,又问是否可以为她妹妹做几套。她想这两人还挺客套,现在才切到主题,不过,平时说话都这样客套着慢慢来也好,她就不喜欢某些自许与她相熟的人后脚还没跨进门,就大声嚷嚷要她给谁做衣服,整条街都能听到,不知在向谁炫耀着什么。她看了一眼妹妹,倒拥有穿中装的好身段,削肩薄胸蜂腰,现时并不多见,光这薄胸,姑娘们还不得想办法丰满一下?她心下很喜欢面前姑娘的身形,她爱穿中装,可惜自己的身形发胖,都是这些年坐出来的,年轻时有好身段,不让穿中装,现在却晚了。她带着对自己的淡淡惋惜,问要做怎样的几套衣服。姐姐退后倚着裁剪桌,也不是很肯定地说:春夏秋冬各一套吧?姐姐说随身就带了家里翻出来的一套大布,那种手工织的布,也不知可以做什么,还得请裁缝定,此外就得在这里买些布料了,也请裁缝出主意才好。儿子儿媳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望这对姐妹,这可是少有的客户。她也猜出了多半,便问:妹妹要出国了?姐姐笑道:哪里,出去五年了,今年才回来,说是要多做些中装出去的。她点点头,猜得还是挺准的。儿媳对这种消息最感兴趣,插嘴问道:去了哪里?姐姐很简短地回答道:美国。儿媳听出对方口气里不愿多讲,也不想太过积极地问,显得没见过世面,现在出国的人多着呢,于是低头继续钉扣子,只把耳朵竖起来,听听动静。
       她听到姐姐说有大布,心里就一动,很好奇地接过姐姐递上的大布,以专家的眼光细看,那手工可比不上自己身上的大布,好几处错线,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懂行的人可看不明白。不过,样式挺清纯,白底方格,格子是由红绿两条细线界出来的,其实她曾经也有过这种样式,本地知青去附近乡下锻炼,都喜欢这种,然后反馈到镇上来。回想起来,那可是她们的时代,女朋友们聚在一起,可没有现在这么多新鲜花样可聊,只是一起琢磨着如何利用简陋的物质,裁剪出美,装饰她们贫瘠的青春。究竟是很快乐的,年轻就是快乐的,这点,儿女辈好像不如她们一辈懂。许是可以让他们快乐的东西太多了吧,总是那么不知足,那么口轻飘飘的。
       姐姐问:这布做什么好呢?她回过神说:应该可以做件夏季短衫,袖下盘扣的那种,看样子料是多的,可以配条小短裙,现代派一点的好。至于其他季节的衣服嘛,她沉思片刻,招手让两位跟她去后面的库存看货,边走边解释说:有些好货不摆在外面招灰,或是新进的还来不及摆出去。推开厅堂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她一眼就看到最新进的杏黄暗云纹的锦缎,很素,做暖冬的外套,镶滚上一寸宽黑丝绒边,对襟,配黑丝绒圆形包扣,一定高雅又不失活泼,大方又抢眼,集中西衣式之美,她年轻时看见过那种设计,一直很中意,好不容易有类似的料子,就赶快进货。姐妹俩也很喜欢这个设计,当即敲定。另外又挑了一块家乡特色的蓝底印花布做旗袍,还说要做件薄外罩,却挑不到中意的料子,姐妹俩总是嫌料子太花哨,不够中国味,还不如家里的大布好。她说如果还有大布,就去拿来看看吧。
       布料说定,就开始量尺寸,记尺寸,轻舟直下,最后问几日可好,她说一个月,姐妹俩当下很为难地互相望着。她观察这姐妹二人,为难,却也不与她求情,好像她的话就是圣旨,改变不得,心下好笑。妹妹低头,眼睫毛长长的,在脸上投下了忽闪的阴影,轻声说:那也没办法。姐姐叹气,转身向她苦笑道:那,那就这样吧……她好笑真是什么客户都有,这两人竟然一点都不争取,反而触动她主动问:是不是急着要?姐姐看到一线希望,连忙解释说:是啊,妹妹五年才回来一次,一个星期之后就要走的,寄也是可以,就是太麻烦,而且怕丢。那妹妹在一旁很客气地对她笑笑,好像如此紧凑的时间安排很对不起她,小心问她:能不能特殊点呢?她第一反应是不能,但想想年轻女孩孤身在海外五年回家一次,这是多么不容易。她那次去上海就觉得疲累,那可比镇上的新开发区更繁华更热闹,整个城市到处在动,像开锅的热水,而她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气泡,滚烫的,飘到空中,爆裂了。可人家小姑娘去的是千里万里外的美国,还那么镇定。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总觉得好裁缝做了衣服也得有好人穿才有意思,而且这姑娘穿上中装一定绝配,又是穿到大城市里去,穿到美国去,让很多很多的人看到。她一个人在小镇上默默无闻,没有什么欲望,但想着中装就像想着自己的女儿,女儿出风头,而她躲在世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甜蜜地微笑。如果有心做好人,索性答应在一周之内给她们,委实又是赶的,少不得原来下定决心再不开夜工,这次得破例。
       她眼前光影摇荡,似乎回到了从前。她初中毕业何尝没有向往,可是家道中落,又有个当地主的爷爷,虽然解放前就过世了,却是一道无以拂去的阴影。她几乎没有任何抗辩,就放弃了读高中的想法。她横竖没资格进好的工作单位,就决定学裁缝,最初一阵还是不太甘心,很快“文革”爆发,天翻地覆的,她躲在卧室兼小裁缝间里庆幸自己不必被卷进风潮,因为她早早地退了啊。当时年轻,心里总有热望,好在喜欢无声的缝纫的动作,将心细细碎碎地分到那一针一线里,也就安了。真是人各有命,原来都注定了的。
       为了多挣一分钱养家糊口,多少个夜晚加班赶制衣服,江南的冬夜湿冷湿冷,昏昏灯光全带着霜青色,她用薄毯子裹着下身,一刻不停地踩着缝纫机,或者手脚麻利地钉扣子,光影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而摇晃……日子越过越好,很久没有开过夜工,想想感觉也挺亲密,好像与患难女友私语。她于是松了口:试试吧,少不得开夜工。
       姐妹俩当然很欣喜:真的吗?我们也不想让你太赶,只是又真的想随身就带了去。正好还去上海和北京,也可以穿上了。
       姐妹俩一说也不想让她太赶,她倒不好意思再变卦。她是个面皮薄的人,对方这样替她考虑,她就像欠了人情。再说,本来也是宗不小的生意,平时也都有折扣,赶一下也应该。她抬头笑说:哪里哪里。
       儿媳和儿子惊讶地互望。他们知道母亲近来活多,如此破例,为了哪般?非亲非故的。平时要她做些事总是千难万难,刚才还不愿帮儿媳做套衣服,现在却这样。但外人在也不好发牢骚,暂时按捺着。
       姐妹俩也不会客套,只能说请她一定多收点工钱。她则嘱咐她们快些到家里找出大布送来,晚上五点关门,之前送来就好动工了。客人刚走,儿媳一时气得都发不出脾气来,红着脸,扔下手中的衣服,只怒视着儿子;儿子这次可得向着儿媳,于是皱眉问母亲干吗那么容易就答应帮她们做这样的善事,而且横竖寄出去好了,又不是天要塌了。她背过身在裁剪桌上摸索,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她答应加夜工就料到儿子儿媳会不开心,她又实在不想惹他们不开心,只是垂着头喃喃说:她们也加工钱,多挣些呗。儿子说:加多少也不值啊,真就是没算计的。她仿佛做错事被严厉的老师抓住了,但又尽力补充解释:人家多不容易。儿媳终于尖声道:人家在美国开心着呢!她决定沉默。她心里也开始有点后悔,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真是的,非亲非故的,不过有点好感,这把年纪了,还这样感情行事?她决定先冷着这事,过会儿再做计量。
       将近黄昏打烊时分,姐妹俩的外婆提着大布来了,竟是老相熟,还帮过她家好几次忙,欠着人情呢。她心里就笑,那姐妹可是西洋化,早提出外婆的名字,一早就答应她们一周之内赶出所有的活来。这下儿子儿媳也不用多话了。果真,儿子儿媳见是这婆婆来了,连忙热情招呼阿婆坐下,回身脸上讪讪的,幸亏刚才小吵是不会有外人知晓的。
       阿婆精神好,坐下就朗声说:那两个孩子昨晚要大布,原来是要来做衣服,也不跟我说,好在找你做,我最放心的。阿婆就着裁剪桌展开手头卷好的大布,还顺带着一瓶鱼肝油,说是外孙女从美国带回来的,知道她裁缝活累,正好送给她补养补养。她连忙推谢,还是阿婆吃的好,阿婆怪她不懂事似的说:哪里的话,我这一把年纪,成日不干活,吃这些补什么呀,还是你总这么辛劳,这家当大半是你一针一线挣的啊……她心头一热,眼眶都润湿了,阿婆是看着她长大的,吃过她的喜酒,吃过儿子的喜酒,说的话真是贴心,可她是个不善言语的女人,唯有将头更往下低,那下巴尖正指着心头。
       她平静了情绪,上来翻看阿婆带来的大布,好几套,酱红黑格的,白地蓝条的,都是粗布,但结结实实,从前的货总是耐用些。阿婆也在一旁叹道:这些都是以前乡下小辈们送来随意用的,一直不当回事,现在却被外孙女当宝了,说是外国就兴这种手工,贵重着呢。也是,现在谁还做这?她这才想起问姐妹俩怎么没跟着来,阿婆叹口气说:年轻人就喜欢玩,早被一帮老同学们哄着去什么卡拉OK厅了。哎,也就在家住这么几天而已。阿婆一提这个立即就红了眼圈,侧头伸手去拭泪。她赶忙安慰道:长得就很有出息……阿婆截断道:瘦得都没人形了……外面是苦的,这帮孩子们不懂事,非要出去闯着玩,不知珍惜自己的身体。她一时无话,人生可不就是这样的,选了一样,丢了另一样的,永无完全的时候。她这一生就待在这小镇上了,现在当然很从容,当年何尝没有过抱怨?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对外面的世界,比如美国,哪次不是一提就兴奋?可你看看,阿婆家里孩子出息了,家里人这想念与心疼,也不是平常人能受的。她想,自己还是格外精心地做这几套衣服的好,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天下的怜惜心情都是相通的。
       阿婆大声吸吸鼻涕,老年人活够资本了,人前做什么都自在,不用顾虑。阿婆继续坐着,一边看着她当即就展开布料划线剪裁,一边聊会儿天,主要是赞她的手艺,当年在旧上海都不一定找到她这手艺呢。她听了竟然有些脸红,像个小姑娘。阿婆说:哎,好手艺从来就这样的,都在深巷里,那些张扬的功底十有八九是不行的。她说阿婆过奖了。阿婆惋惜地说:不过,那时候老上海还是有识货人的,你这手艺一定能拉好多有钱客户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也就委屈在这里。她说阿婆真是老了,取笑她玩。阿婆正色道:哪里是取笑你,可惜就是日子不一样了,现在没人懂手艺的,时下街面上流行穿的那些中装,一看那些穿的人,根本就不能穿中装,也不懂的,没得糟蹋你的手艺。她手里的粉笔不小心划歪了,连忙用手指去擦拭,她从来没想过这个,但也真是说在她心里。她夸阿婆外孙女的气质好,是穿中装的人,阿婆当然喜欢听人夸自己的孩子,不过也谦虚道:哎,几年前也是风风火火的,可能在外面吃点苦头就明白了,才收敛了野性子,像个女孩儿了。说到外孙女在外面吃苦,阿婆又有些伤感,终于觉得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没准外孙女能早回家。她起身说:走了,你尽力做,也别太勉强了。她送出去,说:小事一桩,赶一下就出来了。
       返身回来,就该关店门了。‘她今夜是得开夜工的,就让儿子儿媳先回去,到时让男人晚上来陪她,也好打个下手。儿媳在街上关门窗时,看天边飘过一片薄薄的乌云,记得天气预报今夜是有雨的,所以没法出去玩。本来今夜倒是准备在家玩麻将的,可公公要陪婆婆的话,这麻将搭子还得现找,儿媳心里就有点烦。有时候,儿媳也奇怪玩的东西看似越来越多,生活的乐趣并没有增加多少,打个麻将还时常得想着找搭子,真玩上了,也不过就是玩玩,虽然通宵,终究累人得很,可电视又没什么可看的。倒是婆婆好,总是忙着,虽然自己看着总觉效率不高,挣点辛苦钱,但还不错,至少她真喜欢。儿媳不禁叹了口气,儿子正在搬女模特,听见了叹气声,关切地问怎么了,儿媳懒懒地说:没什么。
       老街渐渐地暗了下来,隐到暮色苍茫里,就这样又过了平淡的一天。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