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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幻象
作者:邵 丹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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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最终提出分手。他跟我同居三年,去年订婚,没想到还是分手。我们俩一起看心理医生,参加灵修班,集体打坐,都无济于事。说实话,真正分手那天,天阴而微雨,多愁善感的我却毫不伤心,因为早就料定这结局,更被一系列失败的挽救行动搞得很疲惫。
       一个人了,时间和空间都膨胀起来,任我遨游,所以我搭上了回国的班机。我并不去看父母,原本说好跟乔治结婚后一起回去,老人一时期望太高,想来会解释不清,不如不去。我直奔B城。B城有我的青春岁月,也有我的密友海伦娜。
       我跟海伦娜在大学里甚至互换过内衣,只差睡一张床一夜私语一在外国人看来简直就是同性恋。但出国七年再相逢,海伦娜手足无措地端茶倒水递点心,三言两语说到乔治与我分手,更是慌张,好像她是肇事者,等不及给我倾诉的机会,就排山倒海地为我辩护,寻找新方向。我想,她现在生活风光幸福,看到我的落魄而内疚吧。当年的我与她,是人与影,镜子内与外的区别,我的失败就像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她失败,这失败与成功之间只是一线之隔。她也害怕了。
       海伦娜劝我回国。她当初也要出国,好在悬崖勒马,如今是单位骨干不说,名利双收,情感幸福,前途无量。我在少不更事的年头上不小心出了国,沉伏不定,工作不顺心,半个老公还鸡飞蛋打。这对比太过鲜明,让人不安。海伦娜认为我所有的失败都归于美国,包括跟乔治订婚又分手。“他根本就不了解你!美国人怎么可能了解你?”说起男人,无论中外,海伦娜都有理由自认为行家。她姿色中等,却大方热情,是最吸引男人的那一类——因为并非绝色而让人有希望,安心,时常的笑意让人快乐。重逢一刻,我终于悟出这个道理。我从前被浪漫小说误导,凡事都求极致,让追求者紧张,自己也一直是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外国人都那样,花样多,实质少。”海伦娜即便为情色所迷也能牢记讲究实质,更能诉诸行动。你听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幻觉之下比行动更富实体,确凿可查。我热爱她这一点。我每一步都拖泥带水,不明不白。海伦娜是我的光,我是那挣扎着想要发光的影子,所以在无奈最深处,我从美国来找海伦娜。
       见面之前,我狠狠地预想场景,大多是我痛哭流涕。但海伦娜在我面前慌乱了,我出奇的镇定。我说没什么了不起,重新独身忽然发现了自由,回国前在公司里还即兴写了歪诗。海伦娜很同情地望着我。我等她询问我写了什么,她没有问,我只好自己继续。我说我的公司新进了批洋娃娃,我得到灵感。“目光里/塑胶的味道/心/空空洞洞/而你/永远地笑。”挺无聊的一首诗,却是我的真心读白。这一向来总忙着关心乔治的感受,试图弥补情感破裂,忽略了自己的心。在海伦娜面前,我只说自己的心里话。我念完后抿了口茶,茶杯放到玻璃茶几上,很脆很有质感的回声,似乎半天来的对话全是虚缥的。海伦娜愣在那里,因为面对好友,她不能轻易叫好,但也不能说不好,那多半是她的错,无法再理解我了。在这种时刻发现友情出现了裂痕真是罪过。她认真地研习着她的茶杯与面前的茶几,俱皆完好仿佛是个奇迹。后来,她说生意真的很忙,只能帮我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她说:“你喜欢自然,这个团最好了,很多海归精英都去,没准你可以交几个朋友,问问他们的生活状况。”
       这条旅游专线是B城附近新开辟的,野味十足。驱车向北,山道起伏,一路青石黄土,八九个小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仿佛天与地都跌落在草原上,城市的种种禁忌规矩也都甩出地平线,眼里心里只剩一望无际的绿。同行十来个人,一对对被染绿的眼睛,一下车就撒野。
       那染了金发露着肚脐眼的女大学生一路跟某酷哥放电,想尽办法,此时直接拽了酷哥的相机,飞奔而去,又不时回身,逆风高呼:“你来追我呀!你来追我呀!”
       “这可真是心声啊。”导游一句妙语,观者全都笑翻。
       笑比往常放肆,再放肆也超越不了草原的辽阔边界。几个青年野累了,直接躺到草地上呻吟:“B城里的草坪永远是请勿践踏,只有这里任君享受啊。”
       参加这小小的旅行团大多是B城里时尚青年,除了我。这年头旅行的人们都带了各类先进的留念设备,数码相机或是数码录像机;旅行的快乐大多来于积极准备留念,即便参加了这种追求野味的旅行。我的数码相机比精英们的落后了两三代,但沉甸甸地握在手里,让我联想起少年时代的海鸥双镜头相机。与往事的联结让我忧伤而沉默,我总设法踱到清静的角落取景。草原的伟大在于公平,若是某历史胜迹,拍摄代表照片总需排队,因为只有一个角度,甚至只有一种光照才能达到效果。草原就不一样了,待久了,感觉地球的中心就在你的脚下,左移右移,同样美丽的景致跟随着你,磊磊落落地铺在面前,任你采撷。初始就像洗Spa一样放松,渐渐地,这开阔平等的天与地让我忧伤起来。难怪草原牧歌总带些忧郁。我反省自身的局促,明白很多事都不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便是我走到这一步的缘由吧。
       旅游团联系了附近牧民,由他们带着我们骑马观光,最后还去蒙古包做客,喝羊奶用手抓烤肉吃,酒用大海碗上,酒在碗里一圈一圈地晃漾,看着就醉了。我一想到行程结束,心下放松,非但笑了,还跟牧民斗酒。火之毕剥,人之笑骂,海碗之碰撞,渐渐地,汇成一个漩涡,我浮在漩涡的中心,飘啊飘,直到一个壮硕的蒙古汉子把我打捞起来。
       他把我抱到马上,飞到一片小丘脚下,后来又把我送回这附近,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手势打的,眼睛说的,因为他的汉语不是很好。他用手指了篝火融融的蒙古包,眼神问我是否能自己走回去。跟蒙古汉子有了一夜情,秉性也变了,一改平日的娇滴滴,晃着身子直点头。他一拍马屁股掉头又飞了。等我再次清醒,我正和众人挤睡在蒙古包里。
       小说里往往让醉酒成为遗忘的借口,那毕竟是小说。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关键经历中我一直挺快乐,但我每次快乐之后都会很失落,快乐喷发后,心里便留下一个深深的洞,这是能量守恒定律吧。我一旦清醒便无法安睡,虽是凛冽的清晨,还是独自走出了蒙古包。
       冰冷的风刺入我内心的空洞里。我裹紧衣服,在自己的双臂环抱下,竟然感觉自己很瘦小,等同于这草之汪洋中的一滴水,一滴有着汪洋无以承受的伤感的水。我年轻十岁的时候,倒常有类似的情绪痉挛,如此强劲,人被扯着拽着,重新平复时,之间所作所为常常惊吓到自己。这一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在大草原上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这就是草原。没有阻碍,所有的方向都敞开着,于是就没有了方向。
       我有过一瞬的惊慌。我一生中的教育都方向明确,而此刻却没了方向。我瞬即平静下来,也是因为教育,因为常识,我坚信我不可能走远。这地区虽在B城人眼里野味十足,却还是片有人烟的地方,果真等我再转身,看见一位白衣女子不远不近地站在小缓坡上,冲我微笑。
       她如此平静,坚定与自在,周围的空气因此以她为中心凝结起来。我立即希望打听方向,却又驻足不前。她如此满足现状正是我梦想的
       境界,真想观望她,许久地观望,直到自己也被感化。她静静地观望我,并不前来宽慰。此时此刻,只有如此平静地对立,才能最宽慰我吧。我心如止水了,这才走向她。
       我走近才看清她的衣装,并非蒙古袍子,而是式样简洁的白衣长裙,剪裁如流水,从宋代默默流过来。身为汉人在一蒙古族地区,处处新鲜,看到宋代衣装反而失去了惊讶的能力。就像欣赏蒙古风情,我欣赏她的衣裙一反正都是异样。她正在微笑,许是在打量我的一身古怪装饰。虽然不至于露肚脐眼或满是漏洞,却为了旅行加了很多线啊绳啊大大小小的衣袋裤袋,每个口袋里都塞了点东西,从创可贴到电池到钱包,钱包还分成两个,一个放美元与美国的身份证,一个放人民币与机票。我就如此累赘地站在她面前,乱发飞舞。
       “你怎么在这里?”话音刚落,惊讶的是我。我凭什么如此询问?
       她还是笑:“我就是在这里啊。”
       果真被她取笑了。我才是外来人,而她,可能是宋代被元人俘虏到草原的。她脱离了中原土壤,一千年过去了,中原的变迁与她无关,还是完好的宋代风情。日本依旧存留大唐文化,许是一个道理。
       “你怎么来这里?”她反问我。
       “来玩玩的。”我尽量简洁回答。
       “开心吗?”
       “不开心。”在她坦荡的目光下,我直话直说。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撒谎,否则这人生未免太绝望。
       “怎么不开心呢?”她似乎不解。
       “怎么开心呢?”我颇为堵气。
       她轻叹,一转身,与我并肩而立,面向绚丽的朝霞。如丝如缎的云此时化成上好的创可贴,围护到我心灵的伤口上。她轻语:“这里好啊,一无所有,唯有天与地。”
       我的热泪顿时滚落。两个孤单的人沉默地站在一起,并不需要互相安慰,此时的气氛里融合了弱者的坚强,孤单的勇气,忧伤的恬美。这一刻,我是如此孤单,只有我自己,但我并不孤独,还觉得圆满,暗暗感谢乔治与我分手,海伦娜把我发配到草原。我的状况适合这一无所有,唯有天地的草原。
       我热泪风干,身后传来导游的呼唤,再侧身,白衣女人已经消失,像她无声无息的出现。
       海伦娜对我的旅行结果很失望。她每次外出旅行,不拍二十来卷胶片,不交上一两位俊杰朋友,就是失败。我没跟海归精英说过十句话,更没带足电池,只拍了几十张光感色感都很差劲的照片。
       “我挺开心的,这就够了。”
       她还是叹气。开心,在她听来就是不开心的另一种说法,何况还加了“挺”字,缀了句“够了”。她一直期望着这场旅行可以制造话题,再度拉近我俩的距离,但我仿佛落在浮冰上,正漂浮而去。
       她字斟句酌,小心问我:“乔治这么伤你?你变了。”
       我否认。我说是自己早已失去伤痛的能力,但这并非坏事。
       “你在B城多留几天,我抽时间陪你好好玩。”她建议道。她希望能让我玩回自信。资本主义里的金科玉律之一便是钱能生钱,钱越多挣钱也越多;人生也如此,快乐产生快乐,相反的,悲伤只能更加悲伤。海伦娜相信好运带来好运,坏运继续坏运,她认为B城将给我带来转机。
       但我回绝了:“我还想提早回美国呢。”
       “你就这样回去了吗?”她始终难以相信我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去。现在一切都是功利的,我何必白来一次B城?这可是万里迢迢。
       “是啊。”我与她的话越来越少。我不想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那白衣女人是知道的。我甚至暗暗向往着回到美国,在那里,于我,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唯有天与地。在近似真空的状态下,我失去了伤痛的能力。这是好事。B城太快乐了。
       海伦娜不理解。她放弃努力,轻轻叹气。
       我想我失去了一位朋友,却意外轻松。我可以在沙发里无止境地陷下去,最后成了一粒核子,没有任何余地分解,分析,只是一粒核子。
       回到美国的公寓,留言器的小红灯在暗色里顽固地闪烁。我一时还猜不出是谁。跟乔治这些年来多以他的关系网络为主,但那纯白网络是他的,他走了,网络也散了,只剩下我,一颗发黄的旧米粒。我在美国的关系只剩下公司里的,临行前请了假,人人都知道。我在公司可有可无,有事也不会留言吧。
       留言果真是乔治的。我们的分手挺仓促,他提出,我接受,他在朋友家里过了两夜,再回到他买的小公寓,我已经搬走了,未留只言片语,对此冗长的结局没有精力再兴波澜。乔治一定因了这空白的最后结局坐立不安。这段感情,一直是他找办法弥补裂痕,我像一只破碎的陶罐,全靠他的捆绑支持着形状,他一放弃,我立刻散架,还散得无声无息。换了我是他,也会心有不甘吧。
       乔治说:“利达,你好吗?我还是很关心你。我只想确认你一切都好。”
       其实乔治真心爱我。对不起,应该用过去式,爱过。他爱我甚于我对他的爱,但事情总会如此,多爱一点的人往往有危机感,本能的。他也曾担心我和他是为了美国的身份,一直压抑着,直到我拿到绿卡许可证那天,还并非真正收到绿卡,才跪地求婚。我不知中国男人有多少会真的跪地求婚,但那一刻,我感动到原谅了他的一切。我想证明我爱他。我想向自己证明我爱他。我能爱一个人。爱到原谅他伤害我的自尊。
       我放下行李,冲了个热水澡,再回到客厅,小红灯又闪了起来。又是乔治的。“利达,我一直没有你的回音,我担心你。你好吗?告诉我。我只想确认你一切都好。”
       有时我真不理解乔治。在他有规有矩的生活里,说了再见,还得握手言欢,互相保证永远记得对方,祝福对方。我们的结局并非如此,他一定要弥补到完善,弥补到没有弥补的余地,正像对我们这段感情。
       我想了想,决定回乔治一封电子邮件。他的电邮地址已被删除,却还缩在脑海的某个角落,很不情愿地被回忆起来。电邮比较好,不必听到真切的声音,还有那毛毛的呼吸。四年光阴随他而去,我竟然还给他回信,我真的不够爱他。我不恨他,甚至同情他,他的需求并不过分,而我没有配合他。
       我跟乔治最初的定位是张扬个性,互不侵犯。举个例子吧,参加他的朋友聚会时,我会刻意穿旗袍,强调我的中国性,其实我英文很好,几乎没有口音,如果不是旗袍,很多人会断定我是ABC。订了婚就变了,乔治不太能接受我的强烈个性,最大的分歧在于美国梦。乔治的先辈乘着五月花移民来美,传到乔治,美国梦就是结婚,生子,拥有一套宁静的独立居室,前院竖起白木矮栏。乔治没想到在我这方面,我是来到美国开天辟地第一人,美国梦尚待定形,而成形永远是最痛苦的过程。如果真的有了明确的梦,努力去做并不困难。决定分手时,乔治说:“你不知道你要做什么。”那时我正嚷嚷着要重新申请博士学位,不然也要重新找工作,希望在某个面向全球的公司里担任亚洲事务要员。总之,感觉得到自身的存在。我若真做,真的读博士或是换工作,那样可能更好,但我没有,我只是在想法与想法之间备受煎熬。这点,我在文章一开头就坦白过,我不善于行动。自始至终,
       我并不后悔来到美国,但海伦娜的成功让我怀疑自己还有另一种光辉的可能性,却被弃置了。如果说当初的选择草率,这一次应该加倍小心翼翼。乔治很不高兴。在他眼里,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需求的人是对自己不负责,而对自己不负责的人不懂得如何爱别人。他深深失望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古典情趣极浓,典型的中国女人,天生就适合安居乐业,但我在订婚之后频频折腾,很有预谋的意味,这更让他心痛——其实只是巧合。对我而言,拿到绿卡,终于在美国真正自由,可以寻找我的美国梦;对乔治而言,才订了婚,却发现我面目狰狞。
       我给乔治发了封信,字斟句酌的三行字:“我很好。我去了一次中国,刚回来。再见。”
       海伦娜也发给我一封电子邮件,情深意切。说我一离开中国,她的心就痛。因为我变得遥远了,让她担心,发生了很多事,她都不在我身边。她甚至说要设法出国,考察或是旅游,正好来看看我,看看我实际的生活环境。
       海伦娜是当初的乔治吗?努力想要修复。真这样,这友情也不可挽回了。情感出现缝隙,你必须忽视它,如果正视,那缝隙便不断扩大,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如果我失去了乔治,失去了海伦娜,你们可以继续爱我,继续留在我身边,直到我重新苏醒。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这一份温暖的空白。乔治离开了我,海伦娜也要远去了。我打了个冷战。我仅仅穿着浴袍,水一旦凉了就是冰的感觉,在肉体上。我不知如何回复,电话铃却响了。我沉思着如何回信,顺手接起电话。是乔治。
       “你好吗?”
       我有些吃惊,但我说:“我很好。”
       “旅行愉快吗?”
       乔治收到我的电子邮件了。我问他:“你收到我的信了?”他为什么没看到最后那行字?
       “收到了,所以想这次你会在家。”
       他一定要跟我对话?“你有事吗?”
       “我没事。我只想确认你一切都好。玩得好吗?”最后四个字是用蹩脚的中文说的。是我教他的。我只教过他几句中文,主要是我跟他学地道的英文,学俚语与语调,想要成为地道的美国人。他甚至说过不想学中文,这样才能证明他只爱我,不是那起猎奇的白人。但他还是学了最基本的几句:“我爱你。”“谢谢。”“再见。”“玩得很好。”以及问话形式的“玩得好吗?”
       他在讨我开心,像小狗摇尾巴一样,又重复了一遍:“玩得好吗?”
       现在说未免不伦不类,我不耐烦地回答:“还不错。”
       “见到不少老朋友吧?”
       “没错。”
       “都聊些什么呢?”
       “他们劝我回中国。”
       “你想回去吗?”
       “应该问我想不想留在美国吧?”
       他沉默了。我为什么要留在美国?他不知道。何况他提出了分手。为了缓和僵局,我说:“我现在累了。”
       第二天是周日,翻身睁开双眼,如此宁静,听到了睫毛划过空气的声音。阳光是稀薄的乳色,水性,隔音,溶了四面白墙的反光,多少有些冷。我的新公寓租在半山腰,当时来看房子,正好有只翠羽的孔雀阔步走过,侧头望我一眼,仿佛老相识,又骄傲到不屑招呼。孔雀走过,树上几片雪色梨花无声飘落,在这春暮。公寓价格不菲,还得开大半里弯曲山路,繁复而累人,我还是搬了进来。如果是在中国,周日最热闹吧?人声车声,红红黄黄,光影耀人。
       睡到不能再睡,终于起身。我原想静坐家中,但家徒四壁简直就像坟墓,与草原不同,那里也静,却天地无边,充满可能性,人只需超然观望,不需行动。我收拾完行李,最后把行李包折叠起来放入壁橱的最高层,一次旅行便销声匿迹,连带的,旅行的起因也消失了。我在客厅里来来往往,终于看到了留言器上的红字,我抿抿嘴唇,按了键钮,归零。零是个美好的数字。
       冰箱里有昨天顺路购买的菜食,精心准备了午餐,体会到睡好吃好是崇高的境界,精神上的渴求乃庸人自扰。午后希望轻微运动,我选择了图书馆,这次要去多看些时尚饮食的杂志,那些图片与广告淹没了文字的杂志,花花世界的宣言,我要像白衣女人观望草原的天与地那样,观望这花花世界。
       图书馆是个有趣的地方,热闹,因为人多,又安静,都不敢大声说话。乔治喜欢逛图书馆,喜欢带着我逛,更喜欢压低嗓子跟我介绍美国文化,尤其那些基本而易被外国人忽视的。在这里,乔治告诉我,苏斯博士系列画图书籍是他儿时最爱,如我有空也可借来一看。他像培育儿童一样培育着我,等待二十多岁的我,在美国扎根成长,从他的儿童时代开始吸取养料,最后与他枝叶交错,水乳交融。那时我的美国文化智商与社会智商的确等同于儿童,也乐意他耐心解说。后来我兴起,想跟乔治讲《西游记》。他很有礼貌地倾听,一听我说《西游记》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便轻轻皱眉,他无法理解我为何眉飞色舞地解说一个庞大而遥远的故事。我说我的童年因此得到很多快乐,他痛苦地问我为什么一本儿童读物会充满凶杀暴力鬼怪精灵。我翻遍图书馆藏书,试图找一本浅显的《西游记》画图版本,总也找不到,原因很简单,我是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我的四肢从此再也安排不好,站在平地上会感到土地高低,相当剧烈的不平,努力维持平衡,却发现身子将被撕裂。
       我推开铜版纸杂志,猛地站起身来。土地毕竟是平的。
       我查出中国书籍集中区域,仅仅出于好奇,走了过去。书籍夹峙的过道里空无一人。我歪着脑袋阅读书籍名目,《剑桥中国史》,《寻找现代中国》,《国家地理之中国旅游》,《野天鹅:中国的三个女儿》,《毛:一生》,《生就红色:文革纪年史》,等等,摆了几栏,在此小小社区图书馆也属不易。内容丰繁却挤在一起,加上我很不舒服地歪过脑袋读横写的标题,很快就感头晕。抬起头来,眼前一黑,形体再度显像时,她站在昏暗处,还是那一袭流畅的白衣。
       她并不招呼我,只是静静地笑。我莫名地不快,后来想想可能觉得隐私被侵犯吧?虽然也真谈不上隐私。这一次,这是我的地盘,她是个旅游的人。我有权质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整理图书。”她还真的回身抚摸了书。
       我并不买账,我不满地指出:“这里都是英文书。”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似乎很了解她。我确定她不懂英文,但我没想想她为何身在美国。
       她并不恼,轻轻回答:“我知道。”
       她知道什么?知道英文,还是她不必懂英文,也懂得这些有关中国的书?但我没有追问,愣手愣脚地对立着。终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我问:“你不是要留在草原,一无所有吗?”
       她微笑着说:“这里也一无所有啊。”
       不远的身后,一二个儿童正要哭闹,才起头,便听到成人连哄带骗,夹着儿童走远,许是走出图书馆吧?一出门,那哭声便会一泻千里,再远,我们都能隐隐听到。虽可旁观,这是花花世界,并非一无所有。我反击道:“这里很拥挤很热闹。”
       “这里一无所有。”
       她竟坚持,我倒很吃惊,不禁很美国式地脱口而出:“What?!”
       “在我看来,这里跟草原差不多。”
       
       当初的我,还有更多学子,都是冲这花花世界来的——尽管我们没有意识到,尽管很多人海归,那是发现国内也有花花的地方,可以更花哨地嬉游。她的否定便是对我过去一切努力的否定,还如此轻描淡写!我情绪激动,无法理解,只能重复:“what?!”
       “除了你和我,其他都是虚的。”
       我已经开始怀疑白衣女人是幻象,而她在指称其余皆虚假,我一气更失去了逻辑,只能大声质问:“Wat?!”
       “Are you Okay?”一名图书馆管理人员在书道一端探头探脑,审视着我。
       我的头很痛,但我说:“没事,我很好,没事。”这是很美国的回答。乔治与我四处找心理医生,参加灵修班时,总是手挽手,甜心蜜糖地叫着,时不时还得亲一下。
       他不相信。但他等了一会儿,缩了脑袋,消失了。这是个充满隐私的国度,他也不能多问。沉默像地下渗水,浸渍了我的脚趾。白衣女人也消失了。
       我的头很痛。
       我的头一直很痛。
       难以形容的痛。
       第二天就上班,因为两个星期积压的工作真够应付,忙忙碌碌,倒忘了些疼痛,但工作恢复正常之后,头痛咬得我全身发痒。
       我情绪不稳,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海伦娜起初坚持不懈地跟我通信,只要我一上网,她立刻捕捉到我,发来有力的短信:“好吗?”“好吗?”“好吗?”我起初总回说:“不错。”“不错。”“不错。”她并不相信我,继续问工作问饮食问娱乐问流行服装的颜色问美国政坛的动荡最后归到男人,归到乔治。我终于无法忍受,要求她只说她自己的事情,生意家庭玩乐,我说我觉得她有些陌生了,如果她多说点她自己的事更好。她那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回信:“我也觉得你陌生了。你很遥远。地理上,心理上。”正好头痛猛然紧箍我的大脑,我回信道:“让我静一下吧!”我为什么要打个惊叹号,而不是省略号,我至今也不清楚。可能痛得差点喊出来吧,但海伦娜并不知道。她再也没跟我通信。她已仁至义尽,而我不可救药。
       我既不可救药,这世界的崩溃于我何干?我终于在公司里跟小陆大吵一架。公司只有少数几个华人,却都聚在远东业务部。华人关系比华人与白人同事的关系更复杂,因为直接利益针锋相对,再别说华人原本就多心眼。我平时就不满小陆的懒惰与无能,这一次她跟同事嘀咕,先谈了很多亚洲时尚潮流——那一向是她们谈话的中心,然后就把她做不了又应该做的业务推诿干净,一般而言,她的推诿总由我来承担。她们果真提到我的名字,在开放式的办公室里,我在办公桌前愤然起身,大声质问:“小陆你能不能像个成人负点责任?”
       小陆当场就哭了。她说我有歧视,说我对她人身攻击。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一心想支持台湾独立;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大陆人,从小到大一直背诵有关统一台湾的政治课题。她因此断定我对她从来都是深刻的敌意,要我道歉。她哭得那么伤心,顿时就理壮三分,我心里也发麻。但我情绪真的不好,寸步不让,把她骂得狗血喷头。其实也不是骂,句句实情,更像教育。我说你别太幼稚了,这是美国,你在台湾天天要暴动要独立关我屁事,有本事你就做好了,又何必跑到民主的美国一天到晚把应该自己做的推给别人做?还要推给你所谓的敌人做?这说是幼稚还算客气!小陆哭着跑出了办公室。
       说是小陆直接找了公司副总哭诉,副总一个电话,要找我谈话。我的气焰已消,反而心平气和道:“算我不对吧,我有时实在不耐烦,今天还头痛。”
       副总的性格挺像乔治,他听我说话的神情也像,给我空间,然后要耐心友善地修理我。“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们知道你个人生活有些不快,也希望不致让你太不快乐,还影响工作。如果你不知道,我告诉你,看心理医生的费用在公司的医疗保险范畴里。”
       我只能去看心理医生,千挑百选,终于找了个ABC。按道理,中国人做医生的很多,但做心理医生的不多,找个半通中文的ABC算我幸运。我虽然英文几乎没有口音,要找医生,我的英文并不够用。或许这也是跟乔治看心理医生并未成功的原因?
       ABC说话有固有的口音,永远都是青少年的语速,很快,脆而硬。一种急切得到承认的心理需求。华人在美国,尤其是ABC在美国,的确有种特殊的处境。ABC医生说得很快,见我满面茫然,便改成生硬的中文:“是不是,说中文,更,convenient(方便)?”
       “方便。”我说,带点同情,想教她一个词。一个她祖先的词。
       “What?”她很不解。
       “Convenient。是方便的意思。”
       “噢。”她虽答应着,心里一定不解,她是来为我看病的,我何必教她中文?
       她让我自述,把问题矛盾心里话说出来。我先说了与小陆吵架,说起了头痛,说起了海伦娜,说起了白衣女人。我像是倒走的人,倒走到了乔治,说到我与乔治的分手,以及分手前的分歧,最后说到了我。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瞬间,我眼前的又是白衣女人,嘴一张一合地说着,只是听不清。终于听清了,她在说:“向前走,你会遗失过去;向后走,你要放弃前程。”
       这次我恐惧了,指着医生说:“你,你变了,你怎么成了白衣女人了?”
       “什么?”
       “现在,眼前,不是你,一个心理医生,而是她。”
       她很耐心地说:“利达,那是幻象。你必须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象。”
       “可她反复出现,我无法控制,我是不是疯了?”
       “那也未必。她有没有要你做什么?”
       “没有。她没要我做什么。但她让我更迷惘。她不用说话我就迷惘。”
       “那就没事了。她不过是迷惘,存在于你的世界,你的心中。她的确存在。”
       “What?”我无法相信这是心理医生说的话。
       她倒不相信我会听不懂这么简单的话:“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的心里有她。心是很真实的存在,甚至比物质世界更为真实。她存在。”
       “对不起,你是心理医生,你应该帮我解脱这幻象!”
       “我是在帮你啊。你接受她就解脱了。”
       我记不清是如何离开心理医生的办公室的。我神志清醒时,眼前飘满了青色的影子,正站在繁忙的十字路口。我这才想起来,这医生在闹市中心行业。
       我满面泪水地回过头,并不清楚自己要寻找什么,但我又看到了她,这白衣女人。她还是并不主动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我真想一头投入繁忙的车道里,在一瞬间里,我明白这样做,白衣女人会永远消失,而我所有痛苦也会消失。
       白衣女人往后退了几步,背紧贴着一幢高不见顶的水灰大楼。她让步了吗?我忽然理解到她并无恶意,她只想陪伴我,在我孤独的最深处,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刻。这人生很多事都没有答案,当事人只需陪伴与等待,我寄望于乔治与海伦娜的不过这些,而他们不能给我。白衣女人陪伴了我,我却出于恐惧要躲避她,驱逐她。她还是没有离开我。
       “女士,你还好吗?”警车停在我身旁,亮着灯。
       “什么?”
       “你还好吗?有人报告说你在这里站了好半天了……”
       我满面泪水盯着车流当然很可疑,我破涕而笑:“有人报告?”
       对角人群中,白衣女人的微笑一闪而过。她消失了。事实上,她再也没出现。
       “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所以会站在这里哭,但我会好起来的。”我冲警官又笑了一下,以此强调我没事。
       “你会好起来的!大家都有伤心事,只要想着你能好起来,就能好的。早些回家吧。”他走了。
       我该回家了。家是个很简单的概念,那有我的床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或许还有海伦娜和乔治的留言吧?他们都是对我好的人,如此简单。人生如此简单,就如草原。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