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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小兰仙
作者:邵 丹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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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排白墙红砖的单层公房建于60年代初,明显的苏联风格,确切地说,前苏联的风格。公房拉了自来水管,在这几千年来枕河而居的小城便成了发达的象征,但自来水管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是空摆设,原因复杂,可演绎一部长篇小说,索性省略。
       小兰仙家是最早分到公房的那一批。60年代初的中国,分房子不讲究贿赂,公房住进清洁工人老师商店零售员医生等,真仿佛人人平等,绝无挂碍。小兰仙的父亲刚从大城市里返回故乡,老房子早归了别人,居委会就分了他们家一套新公房。安居没几年,小兰仙的父亲便去世了,原因不详。这不详仅对我而言,因为事件发生时,我还太小,对邻里议论半懂不懂,更不感兴趣,等我长大了,偶尔有了兴趣,人们已不耐烦回忆。回忆是相当具有时效性的,很多人意识不到。再说了,人生人死是自然现象。如果生是书本的第一页,令人激动难耐呼之欲出,死则是故事的终结,一本书就此合上,何必多提。小兰仙父亲的去世由此很快成为客观事实,客观到不需分析,不需谈论,延绵不绝的话题则是小兰仙在父亲去世那阵落下了病根。
       小兰仙的病在口语里是“傻了”,在医学术语里是“轻度智障”。她外表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独立生活,也就是说,涉及本能的,她都能应付,或许还有过人之处,比如说,她很会打扮,靠了一份原始的对美的热爱。她的毛病主要在社会关系领域,拿捏不准社会上的是是非非,做一些让世人评为“傻”的事情。小城里颇有几个傻子,而小兰仙最出名,傻都一样,但小兰仙漂亮。漂亮也有不同,小兰仙不算绝色,却因傻而更漂亮。一来因了观者的同情心,二来也因了小兰仙心思一变,气质也变了。自从小兰仙变傻之后,心思单纯,神情光滑,眼神很浅,浅到世人探索的目光刚落进去,便被溅出来,想重新进入小兰仙的眼神,又发现太浅进不去,由此而生神秘感,由此而生美感。最重要的还是小兰仙爱笑,尤其在人前。傻子成为世人焦点容易困惑,小兰仙则不,越是人多,笑得越美,越超脱。
       作为与众不同的美丽傻子,小兰仙格外招人疼,念完中学,母亲就把她留在家里。小兰仙家原本全靠父亲一人收入,父亲一过世,经济一落千丈,好在母亲善经营,自己每天外出打零工,大多时间帮人看孩子洗衣服,偶尔会挑河泥,这是一份不到最后关头没人愿做的苦工。哥哥勇也偶尔帮忙挑河泥,虽然成绩一向很好,“文革”期间原本也不可惜,中学一毕业就托关系在粮站找了份工作。“文革”后期,家中勉强衣有新装,食有荤腥,夏天乘凉时,勇还喝点小酒,与邻居李叔下棋。李叔的棋艺在小城属传奇级别,勇哥小时观棋学棋,现在有机会切磋,很快棋艺飞涨,每次对弈都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好事者。小兰仙也爱观棋,她看不懂棋,但她喜欢人多,她骨子里喜欢热闹的人生,总觉得每天独自做家务有些凄清。
       换句话说,小兰仙虽傻,但也有淡淡的欢喜与忧伤,渴望着友情。我就这样结识了她。我当年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也最好热闹,住得近,饭后就观棋,虽然看不太懂。观棋者中男多女少,我一般站在小兰仙身边。小兰仙每次都自带凳子,而我宁愿站得双腿发麻,也不想麻烦地带凳子,再说真累了,就蹭小兰仙的凳子。小兰仙有时还会站起来,说她反正坐累了,正好由我来坐。一旦我坐定,小兰仙就忘了自己是凳子的合法主人,站累了也想不到可以让我重新让出凳子来。我这样占了几次便宜,良心不安,主动与她多聊几句。我是出了名的淘气假小子,小兰仙一侧头,打量我的脸部轮廓,说我应该留长发,扎两个小辫一定很可爱。我说不喜欢扎辫子,麻烦,小兰仙说她可以帮我。于是我注意到她的辫子,一丝不苟地伏在她肩上,像两串熟透的黑葡萄,亮而富有生命的汁液。要到二十年后,我才明白何为豆蔻年华,而小兰仙的黑辫子是豆蔻年华最美的花边。我到底也为自己满头稀疏的黄毛苦恼,最嫉恨别人笑话自己黄毛丫头,真心地羡慕起小兰仙来。小兰仙说,洗头时稍稍加些醋就好。我一回家之后就跟母亲复述,我的母亲笑道:“小兰仙家从祖辈就学医,当然知道些小伎俩。”我的母亲并不乐意我时常提到一个傻子小兰仙,她对我有远大的期望。我说她看不出小兰仙傻,我的母亲更笑了:“你也成傻人了!”我当晚悲愤交加,想不通自己傻在哪里小兰仙又傻在哪里为什么自己不明白傻与不傻的区别。睡还是睡了,但第二天一早脸色黑沉,追问母亲自己傻不傻,我的母亲又心疼又好笑,给了我两粒糖,许诺道,只要我听她的话就不会傻而且我将来一定会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傻而小兰仙傻。我放心地补睡了几个小时。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看棋,以后也很少去,再不久,我就明白了小兰仙是真傻。
       小兰仙成了小城里第一个烫发的人,在不应该的年代。“文革”后期,大家都已心理疲惫,偶尔有激进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比如穿得花哨点,把前刘海微微卷一下,并不会被批判。小兰仙某日下午路过秦阿姨家,当时我也在场,或许正好在附近闲逛吧——记忆中总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巧合,以至我常常在想,人生果真就是巧合的总和吗?但巧合还算不算巧合,是否该说是命运?但这命运因其太轻巧的巧合,是否又太沉重了?话说回来,那天下午,小兰仙跟我虽然好久不说话了,却巧合地一起凑到了秦阿姨家的窗口。秦阿姨可能没想到寂静的午后会有偷窥者,窗帘潦草地拉了一半,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她正对着橱上的小圆镜摆姿势。她漂亮的头左一侧,右一侧,再左一侧,右一侧,很有韵律,却突兀地变出烧红了的银铁梳子,插入额前刘海,小心向里卷,‘松开,再向里卷,松开,她的刘海便是卷的了,如老上海的电影明星。这形容来自很多年后,海外很流行旧上海老画报的美女像,那卷起的前刘海让我一下子联想起了秦阿姨。当时我们不懂任何辞藻,只知道这是令人欢喜的美丽。秦阿姨烫完刘海,侧身拿起床上的纱巾,戴上再对镜子照,露齿笑。秦阿姨微微向窗户转过头,我拉着小兰仙触电般缩了身子,潜过窗沿,一溜烟跑开。我已经懂得偷窥这一社会概念,而小兰仙甩开我的手,不满道:“干吗这么跑?”
       小兰仙说她也会做。我没能抵制住诱惑,就跟小兰仙回了家。小兰仙一回家先做家务,烧水,这是她的责任,她知道,她记得。然后她四处找铁梳子,翻出一把断了齿的,就着厨房的小火炉,对着镜子卷刘海。她手脚麻利,神色自信,我却吓得紧闭双眼,再睁眼,小兰仙的刘海已隐隐有了卷意。这刘海卷上去好比轻轻揭开一层纱,她的眼神清亮许多,不用顾盼,也是多情。她学着秦阿姨对镜自怜,左一侧,右一侧,然后问我要不要也卷一下。我很想,但已懂得了拒绝。为什么拒绝,我并不清楚。或许只是一种本能,社会的本能,怯懦的本能,一种小兰仙已不具备的本能。小兰仙并不坚持,她太爱自己的美,很快再去烫刘海,加强力度。她不小心烫了前额,渗出红红几粒珍珠,又正好被刘海遮住。小兰仙对镜一照,笑得更甜美,她再对镜左一侧,右一侧。她眼神一亮,我看到又一个新主意的诞生。在打扮方面,小兰仙有很多主意。她手脚飞快,把发脚烫了一圈,呼应刘海。“是
       不是更好看?”她问。这两卷就如同点睛之笔,简单,却把平淡稀松化为丰富委婉。我只能说是,又没底气,她想到秦阿姨不过烫了前刘海,本能告诉她,这里一定有原因。但小兰仙得到了足够的鼓励,将铁梳子挪到头顶上,似要扩大战果,我大声阻止:“你干什么?”小兰仙并未停手。她有她的判断。
       据说小兰仙母亲一回家就发出尖叫,接着便是哭骂。“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个小妖精?”那时我早已离开小兰仙家,故意赶在小兰仙母亲回家之前,好脱清干系。满头波涛汹涌的小兰仙努力要劝我也烫发,我临走留下一句:“傻。”
       小兰仙母亲的哭骂让更多的人更快知道小兰仙烫发一事,窗外家里,总有人探头探脑,要看小兰仙的乱发——她母亲已把小兰仙的头发剪成一堆破絮。剪的时候小兰仙四处逃躲,还窜到弄堂里,她母亲就派勇哥出马。小兰仙回来倒也安静了,只说了一句:“姆妈,我觉得很漂亮啊。”母亲咬着唇说:“漂亮什么?!”说着便是嚓嚓好几大剪,再看镜中人,一堆杂草盖在脑门儿上,脸部五官也扭曲变形了。
       烫发一事很快为人津津乐道。换了正常的女人可能还好,不过是爱美,年轻小子很可能挺身相助,或许从此开放了小城的一个禁忌。但主角是小兰仙,效果就是反的,一时间城里最爱美的姑娘也刻意暗淡起来,秦阿姨偷偷把刘海又烫平了。秦阿姨跟小兰仙沾亲带故的,烫发事件之后,小兰仙的母亲向秦阿姨抱怨:“你说说这冤家……”冤家偏偏眼睛一亮,指着秦阿姨说:“我跟她学的。”母亲一掌拍了小兰仙指向的手:“胡说什么!”秦阿姨镇定道:“你说什么?我有烫发吗?”小兰仙困惑了。秦阿姨走到她身边,手伸入了她的头发里,叹道:“多亮的头发啊,这么烫还是黑的,没见焦的。”“黄的都剪了!这鸡窝头怎么办?我也不想找理头的,平白让人说话。”秦阿姨说:“我来剪吧。”
       再过一天,小兰仙走到街上,头发被剪得比男孩的还短,露出青青的发际,以及好长一截玉色的脖颈,那脖颈有女性的细嫩与青年的朝气,转过头来,长长的凤眼直扫发际,嘴唇小而鼓,一张不期而遇的动人的脸。此时此刻,因了这对比,人们才意识到小兰仙长大了,不是那对着父亲的尸体吮着手指不会哭的小女孩。小兰仙的漂亮又成了城里的热门话题。街上有些坏男孩喜欢冲着小兰仙的背影喊话:“小兰仙,一个人玩吗?”小兰仙总会回头。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很多人都避着她,她是孤独的影子穿过人群,从未被注意过,招呼过。她回以微笑,坏男孩会上前搭讪,与她肩并肩走一段,说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夜里白天,好好玩玩,喜欢不喜欢。但坏男孩们也就坏到此而已,谁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再说总有正义的人走过,拍打坏男孩的脑门:“小瘪三,积点德吧!”“文革”这么多年,小城顽冥不化,旧世代里前世来生的术语,如积德行善,依然顽固地生存在日常语言里。小瘪三们缩了头,委屈叫冤:“你知道什么!我这是代勇哥送她回家呢!”勇哥的棋艺了得,又在粮站练了一身肌肉,更靠拳头奠定了地位。
       烫发事件之后,小兰仙母亲跟小兰仙很少说话,外出时间更多,再过几天,母亲在饭桌上告诉小兰仙,她得去上班了。家里自从父亲过世后一直很困难,弟弟还在读书,母亲又没有固定收入,不能全靠哥哥一个人,再说哥哥年纪也大了,要娶媳妇了。小兰仙一向听话,本来也在家憋闷,很顺从地点头。母亲说,小兰仙的工作在城里卫生局,负责每天给居民洗马桶。家里的马桶由小兰仙负责,她一时没反应,兄弟两人即刻嚷起来:“妈,咱们家没穷到那份上!再说了,真说小兰仙傻,她能记住马桶是谁家的?!”但小兰仙记住各家马桶的本领还是有的。
       洗马桶的无论寒暑都得起早,收集各家摆在门口的待清理马桶,一整车一整车推到公共厕所,一只一只洗,再送回去,原样摆回人家门口。洗马桶的多是别无出路的女人。比如张婶,嫁了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去了,留下两个好吃懒做的儿子,她便早上洗马桶扫街,有空还打零工。她原也是种田出身,早习惯了侍弄粪肥,洗起马桶来气概非凡,总刷得震天响,往清水池里淘洗时,简直就是把马桶砸进去,水波四溅,水珠尚未落地,她已溜着马桶转了几圈,一提一顿,就算洗好了。她很卖力,只想早点收工,再去挣外快。小兰仙被分成与她一组,另一组站得远远的,有时还故意来晚,仿佛同样清理马桶,她们也是上等人,要分清界限。
       没过几天,小兰仙再上班便戴了帽子口罩,穿了大护褂及高筒胶靴,都是她父亲当年做医生的行头。张婶看了鼻子里哼冷气,而另一对则直笑,窃窃私语里,还提及小兰仙烫头发,直说“傻啊真傻啊”,张婶粗声大气道:“你们也调停些吧!这怎么是傻?她还知道要干净要体面呢!这种活可不是给她这种小姐做的!”张婶原本一人做两人活,多拿些工钱,来了小兰仙就被分走了另一半,张婶还希望小兰仙早早离去,这副行头于她算是好兆头。张婶干得更手脚麻利,一池清水的中心总打着个漩,马桶就是线上飞舞的转铃。小兰仙慢性子,又穿得臃肿,就成了线另一端的木偶,被拉扯得跌跌撞撞。
       回到卫生所,小兰仙的全副武装便是新话题。按道理,各行各业平等,都是为人民服务,小兰仙的举动无疑是公开挑战毛主席的教诲。虽说如今不像前些年较真,到底不妥当,黄主任便把小兰仙叫到办公室里。小兰仙成分不好,办公室里就有人叫嚷:“这种出身的人教育不好的。”黄主任活学活用,回道:“都要争取嘛。”
       “小兰仙,坐。”黄主任异常温和。而小兰仙垂着手不坐。黄主任走过来拉她的手:“坐,坐。”那只手再没离开过小兰仙的手,那抚摸让小兰仙浑身起鸡皮疙瘩。冬日的斜阳在地板上,两个人影往一个人影里化,无风,树影很静,而人影不停地颤,终于又分成两个人影,小兰仙挣脱出来,椅子划过水泥地,刺耳得厉害。小兰仙冲到门口,黄主任大喝一声:“站住!”大步跨过去拦在门上,小兰仙立刻哆嗦着只敢看自己的脚尖。母亲吩咐过,一定要听黄主任的话。黄主任昔日与父亲有过交情,这次网开一面用你,就当是父亲一样待。当时黄主任哈哈仰天大笑:“阿妹这是说什么,我哪敢认这么漂亮的女儿!”此时黄主任满面失望号愤怒:“你上班不好好上,我来教育你,你不听话?真是傻人啊?得好好管。你妈把你托给我,你知道吗?过来!”妈这个字是富有魔力的。小兰仙垂头走了过去。“让我看你的手。你干活怎样,看手就知道。伸出手来!”小兰仙递了手,黄主任看了两眼,百般摩挲……
       小兰仙下班后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她虽傻,以前很少发呆,跟一般少女一样爱唱爱笑爱玩,在家没事也能忙得团团转,永远找得到新事物,当然也包括烫头发。母亲只道她上班累了,她除了父亲过世受了刺激,基本是按小家碧玉来养的,没吃过苦。如今一双儿女都挣工钱,母亲并不好受。大儿子原是块读书的料,女儿原是个伶俐的人,一个天天打架,一个天天洗马桶,拿回家的每分钱都刺痛她的心。她只能更
       忙,外出打工更积极,回到家又包揽一切家务。母亲厨房卧房来来去去几次,小兰仙还在那发呆,母亲问了一句:“累了?”又接着忙。
       一想起黄主任,小兰仙就想洗手。她的手裸露在空气里,而空气长满了茸毛,跟手背上的汗毛交织着,让人作呕。成排的昆虫,不知名的,在她手上爬过,麻麻地爬到心里去。小兰仙再洗马桶,倒是不戴手套了,黄主任要找她训话,她穿着马褂进去。黄主任爱怜地说:“这么个美人洗马桶真是糟蹋,要不你去扫街吧。”小兰仙的母亲为此买了两听麦乳精送到黄主任家里,以示感激。久而久之,小兰仙习惯了。
       哥哥每天行踪不定,回家吃饭却是雷打不动的定点。小兰仙把饭菜端到桌上,第一次发现哥哥很健壮,有了哥哥的衬托,原来弟弟也长高长壮了,一左一右坐在饭桌对面,吃饭飞快,不在乎菜,光是白米饭便好。她自己也长大了,胸部挺立,臀部曲线,欲望便这样被肉体塑造出可被触摸的实体,有棱有角有曲有折。勇哥打量小兰仙,直到她惶恐地低头,双手拧着衣角。她不知又错在哪里。她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像烫头发,被剪了,她还是不清楚原因。就算洗马桶,黄主任,扫大街,她都在接受安排。这个世界只让她做某些事,而她性情温和,她不喜欢,不同意,但她不反抗,不辩争。在她的人生经验里,只要服从,一切风波都会瞬间平息,生活将恢复到她最喜爱的状态,静静的,像小巷里夹竹桃的香,颜色也是中和的,柔软的粉红。她又笑了。
       “妈,别让小兰仙去洗马桶了。”哥已经听到流言,闷声闷气道。
       母亲一愣:“现在改成扫街了。”
       “扫街也不要。咱们家不缺钱。我们挣钱,你一样出去干活……”’
       “你们结婚都要一笔钱,小兰仙更是……”
       “我多干点儿好了。”哥一口便截了话头。而母亲本来也说不下去。
       “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早起挑河泥去!”
       母亲却张大了嘴,落了泪。生活刚刚平静,儿子为何要打破它?“你这是何苦,咱家现在不像以前了……”
       “那你何必非要小兰仙上班……”
       母亲质问道:“小兰仙待在家里就是办法吗?”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谁能告诉她一个万全的办法?
       母亲很少如此气愤地跟勇哥说话。勇哥低头扒饭,嘟囔道:“妈,你会后悔的!”
       “我天天在后悔!”母亲哭得更伤心。她是指整个人生,后悔透了。她也有过小兰仙的年纪,那时候就是打死她,也想不到日后的人生是这样灰暗无趣。
       “我上班没事的。”小兰仙嗫嚅道。
       哥并没有回答。吃完饭,把碗一摔,冲小兰仙喊:“你懂什么?!”说完又走了。
       说来难以相信,比起洗马桶,小兰仙更不喜欢扫街。扫街是份孤独的工作,走了一长条街,每个人都远远躲开,好像尘土能伤人。洗马桶还有固定的去处,嫌弃的人反正不去,那里倒成了自己的天地,偶尔回想张妈的麻利,小兰仙心里暖暖的。现在进出单位,同事与小兰仙也躲得远一点,窃笑着私语。黄主任那间向阳的办公室渐渐成了避难所。
       城子小,丑事总会很快传扬,先传到秦阿姨,她一思量,当下就去找小兰仙她妈。小兰仙她妈与小兰仙相对泣泪,想不到小兰仙怀孕了。哥哥回家却异常平静,讥讽地问:“你不后悔?”母亲听了便跳起来,扑到哥哥身上,哥哥轻松地把住她的手,向旁边一拧,顺势把母亲向床的方向一送,母亲扑倒在床上。母亲便跪在地上,哭天抢地,拍得棕绷床扑扑响:“这是造的哪门子孽!我的天老爷,你怎么不睁开眼?!你看看我这是什么命啊?!男人只管自己死了,女儿傻了,儿子反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哭了两次便起身要去厨房寻短见,一会儿说要像男人那样就在那老地方吊死,一会儿又说拿菜刀想杀了黄主任,再杀了小兰仙,然后也不活了,留着儿子过舒服日子去。小兰仙紧紧跟着母亲,只是哭:“妈,妈,妈……”每次母亲哭,小兰仙也哭,虽然她没明白为什么母亲伤心到要寻死觅活。小兰仙永远不会伤心到这地步。秦阿姨袖手在旁,看着母亲渐渐哭声减弱,才走上前扶她:“哭过就好些,有事待会儿再说吧。”母亲扑到秦阿姨怀里:“我的命真苦啊。咱们当年一起上学的,现在的命真是天上地下!”
       没过两天,黄主任被人在乡下水沟里找到,人已被打残,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再出门,瘸了一条腿。公安倒是调查过哥哥,没什么结果,黄主任自己说咬不准,虽然他一清二楚,那打的人报了姓名,说是不让他不明不白地挨打。全粮站的小青年们维护着勇哥,差点闹事。小城的公安都是街坊邻居,知道前因后果,应付了两三个问题便走。还有人在后面嚷:“你们怎么不去调查那个姓黄的?!”
       从此小兰仙就被母亲关在家里,连母亲都很少出门了。小兰仙被母亲押着打了胎,痛得一路哭回了家。母亲破例买了一星期的全鸡,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小兰仙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又恢复了爱照镜子的习惯,小兰仙的头发终于又长了。很快,电影《小街》轰动全国,哥哥偶尔带回的《电影画报》里有大照片,女主角短短的头发倒像以前的小兰仙。城里小青年都说,到底小兰仙更漂亮。很少有人说得清这更漂亮的原因,其实来自于小兰仙的傻,一种与喧嚣尘世的隔阂感而带来的超脱与宁静。
       小兰仙家终于平静下来,小城却开始经历种种料想不到的变迁。先是居民要求给老公房引水,小城领导衡量一番,并未急于引水,反而在附近寻了片地,建起更新式的公寓楼房,自来水一步到位。楼房只是新兴事物之一,大街上还出现了喇叭裤录音机黄色歌曲,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义无反顾地走上不良道路,政府很快就组织了严打。严打即万事从严,偶尔不涉及法律,不涉及社会观念的也可归入严打之列。都说是黄主任一路贿赂,轻易找到一个小小的碴,把勇哥送去劳教两年。青春虽易飞逝,但两年比青春更短,感觉勇哥出了趟远门,很快重回小城。这一次,勇哥天天在黄主任家门口磨刀,黄主任没过几天就搬到邻近的小城,说是他的故乡。他在小兰仙出事后就被撤了主任职位,也算灰头土脸,勇哥又在邻近小城出现了一两次,黄主任就差了中间人送钱给勇哥,要讲和。中间人说,小兰仙再傻,毕竟也没用过暴力,是两相情愿的事,老天在上,恩恩怨怨了结为好。小兰仙在家负责家事,见来了客人便端茶倒水,被哥哥喝断:“你到厨房去!”小兰仙愣了半晌,大胆放下茶杯,仗着哥哥一向宠爱,直言道:“是以前的事吗?”
       以前。
       勇哥直直瞪着小兰仙,要把她钉在墙上,祭奠这所谓的以前。以前。两个字。一个词。父亲的猝死,妹妹的智障,自己的辍学,以及之后种种事故,就这样都囊括了,像一堆一文不值的灰土,连重量都没有。要如何反驳自己的亲妹妹呢?
       “本来都已平息,让每个人都记起旧账,日子都不好过。”中间人说。
       “哥,你们在谈什么以前的事?”小兰仙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她不善于推理及猜测,但她听到了黄主任的名字,那是“以前”的事。勇哥仇恨的眼光让她害怕。这几年来他变得厉
       害,不再下棋,也不带领小青年起哄闹事,只是独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咬着自己尾巴的小狗,只能原地打转。小兰仙直觉应该跟勇哥谈谈,虽然她的确已经淡忘,但事情还有另一面。她毕竟是被抚爱的,从小失去了父亲,那父亲似的男人的亲密,她并没有反抗。
       勇哥把茶杯往墙上狠命一掷,脆,烈,人生混沌如茶,散落如茶,只有小兰仙傻,如此看得开。小兰仙打胎之后倒现出了女人的身形,脖,颈,肩,手心与手背,胸与臀,都是圆浑的,坦然的圆浑,视线落上去总是很舒服。她竟然也像街坊的长舌妇,有一种超脱的宽容心。生活平淡无味的长舌妇既靠着他人的彩头调剂人生,无论表面多少道德伦理,骨子里通盘接纳,宽容,甚至暗暗地喜欢,等到新鲜劲过了。人们不复记忆,只有两个字:“以前”。
       中间人是个人精,勇哥发火倒让他看出勇哥的悔意,及时进言:“过去的就过去了,还得向前看。你对黄主任做的,也该扯平了。”哥哥冷笑一声,骂道:“他害我劳教两年,现在我就真是坏人,让他一辈子别安生,送点钱就想了事?!”中间人说:“不过两年,你依然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现在主任也没了,离了婚,瘸了腿……算你可怜他,高抬贵手……”小兰仙悄无声息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中间人看着哥哥面色缓和,凑身低语:“还有一句不知当说不当说。”“想说就说!”“在我这外人看来,不如就把小兰仙……”哥哥顿时一脸杀气,眯细着眼笑:“好主意啊。”中间人连声说:“就当我没说。我也只是一片好心,你要是聪明人就知道。”
       中间人到底得了哥哥恩怨了结的话,在母亲回家之前离去。母亲这几年开始在城里沿街卖些零食小玩意儿,挣点外快,日晒雨淋,很快地苍老。回到家中,小兰仙便送上热水,有空还捶背,母亲长叹道:“小勇,别闹事了。一个人跟命过不去只能自己吃亏。”小兰仙说:“妈,没事了。”母亲摇头,忍着泪:“你知道什么呢?”
       勇哥了断恩怨,开始了新生。因为劳教过,他找不到好工作,索性跟劳教所里认识的狐朋狗友联系,开始做买卖。广东进货,上海卖。母亲初始拼命拦,总哭求:“你可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啊!你是被冤枉进去的,你出来还得做好人啊!”勇哥不耐烦,每每把小兰仙叫过来,插科打诨。母亲总对小兰仙格外在意,一走神,勇哥便溜了。
       接下去的几年是小兰仙家创业的年份。当年还不提创业,叫摆地摊,后来叫下海,再后来才叫创业。弟弟力读书方面也没能光宗耀祖,那个年头被耽误才是正常的,力正好在勇哥劳教那年参加工作,城里领导考虑民意,特殊处理,意外地分到工商口,算是不错的差事。勇哥开始做生意,弟弟一直帮忙,最后索性辞职一起做。没过几年,流行的家用电器四大件备全两套,兄弟俩同日结婚,热闹非凡,在家门外空地并延伸到弄堂里,一共摆了几十桌酒席。
       小兰仙照例负责后事,忙得团团转。一对新娘子都烫了头发,涂了口红,抹了香水,小兰仙看着新人美丽,乐得直傻笑。母亲过来拍了她一下:“傻笑什么!快点到厨房给大师傅打下手去!”小兰仙舍不得走,指着新娘子说:“妈,她们烫了头发,真好看!”
       第二天,秦阿姨又到小兰仙家串门。她是特意回来参加喜宴的。母亲劳累了几周,斜靠在床上,秦阿姨说:“靠着别动,这下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唉,两个儿媳都不错,我总算有交代了。”
       “你一个人不容易。”
       “不容易。”母亲长叹之后,侧头望见小兰仙从厨房里端出热茶来,又是另一种叹气,“就是这个姑娘了。有时想想,嫁不出去一辈子跟我算了……”
       “你这话说的,你还能跟她一辈子?再说她也没什么大毛病,城里人嘴刁,胡说。”秦阿姨接过热茶,又放到小床头柜上,对着小兰仙笑着说:“小兰仙其实挺聪明的,你看她那次烫头发,没人教,竟烫得像模像样的!”
       妯娌关系倒好,都喜欢让小兰仙出主意打扮。视野开阔了,笑说小兰仙这种傻一点的人,才会在某些方面出奇的富有才能,或许是不受外界干扰,一门心思爱美就有了奇才。
       再过几年,彩电、双门冰箱流行的时候,小兰仙也结了婚。对方是邻县的一个瞎子,在福利厂里做个小管事,很会过日子,颇积了点钱,还跟人合伙做生意。勇哥在生意上有接触,看中了便做了主。瞎子打听到小兰仙过去出过事,有些犹豫。勇哥便报出了数目可观的陪嫁。又展望了结成亲家后生意上的前景。瞎子心里一亮,笑说:“都说小兰仙天仙般的漂亮,我怎么会说不呢?”
       小兰仙婚后社会上正流行买私房,钱少的就买老公房,母亲做主把老公房卖了,彻底脱离过去。买家当然也不全盘接收过去,再从荷包里挤些钱,非但把自来水管正式通上水,还装备齐全各式现代化家居的管道,如抽水马桶。故地重游,某些先行的老公房换了蓝绿的铝合金门窗,有些还装了空调,各种线路与管道把简单的生活插得琐屑而繁复。小兰仙有钱,陪嫁之一就是繁华地段一套全新公寓,原木地板,吊顶天花板,甚至还有台立式钢琴,这倒是勇哥的孩子淘汰下来的。
       小兰仙不久便生了个女儿,人人都说漂亮。不瞎,也不傻。小兰仙曾帮哥哥在摊位上打点,算账算不清楚,但能看小偷,尤其是招牌似的笑容,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觉得受用。再过几年,我在美国终于混到了绿卡,回乡探亲,特意去据说是兄弟俩跟瞎子合伙开张的超市。超市很现代,开放式大厅,十来个收款台,到处是鲜艳的红颜色,五花八门的促销。这热闹的超市只有一小块清静的角落,大门边围了一小圈供销社式的柜台,坐了两个女子。年轻的正操着外地口音推销鱼肝油,年纪稍长的只顾背着身子照镜子。超市里帮忙的小姐们大多染了发,黄的绿的还有红黄蓝一起来的,都说去年最流行染发,但她并未染发,一头清亮的黑,参差地披在肩头。女人有自己的喜好标准,并不随潮流浮动。是这一头黑发止住了我的步伐,我站在那里,等着女人终于放下镜子,回身对我明媚一笑。她已人中年,却依然是少女般的清纯,生活的琐碎顶着她的微笑纷纷坠落,时代的纷乱到了女人笑容的圆周内便偃旗息鼓。她的笑没有过去,也不需要将来,没有欲求,也不在乎拥有,唯剩淡淡的、现时的喜乐。我已记不清小兰仙的具体长相,但我认定她就是小兰仙——说不清缘由。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