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泊瓦场
作者:刘伟林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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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我一直在那里磨蹭着,想不被母亲发觉,然后跑到泊瓦场去。母亲却盯着我不放,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心不在焉地在门前徘徊着走来走去,外面的天色正在暗了下来,傍晚的光线让天空中青灰的颜色吞噬着,转瞬即逝中光线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薄暮笼罩着渐渐昏暗的大地,西天一颗星星过早地闪烁在那儿,耀出精细的光芒。夜空沉寂、荒凉、平坦地倒挂在村子的顶上。我心里越来越不安,似乎听见了从泊瓦场传来的唱戏声,是那样的优美、动听,抑扬顿挫。
母亲好像已看透了我的内心,说,你想跑出家门吗?我告诉你,只要你出了这个家门就别回来。我想不明白,你怎么老是往那儿跑,看来你的魂已叫那儿勾去了。我早与你说过,那个女人是狐狸精,专门勾小孩子的魂,你就是不相信我的话。
我说,谁说她是狐狸精,她教我们唱戏。说完,我对母亲唱道:小妹子本姓金,呀子依子呀,天天打猪草啦依嗬子呀……
母亲很快就打断了我的声音,吼叫了起来,别唱了,你唱得我心烦,你们就是让这声音蛊惑了,我告诉你这是狐狸精的声音。母亲说着身体在抖动不止,脸色也涨得通红通红的,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地生气。
泊瓦场不远,它在村子的北头,离我家不过二百米的距离。都在一个村子里,我不明白所有的人为什么要叫那儿泊瓦场。同样,我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叫许杏兰狐狸精。许杏兰的屋子在村子最北头,隔壁是一条通向田野的道路。因此那屋子便有些落寞、寂寥,孤零零地生长在那里,但又因为她每天晚上教我们这些孩子唱戏,而洇出一种孤傲绝世的味道。许杏兰的嗓音是那样的甜美,简直称得上是一种天籁之音。
许杏兰的丈夫是一名教师,在离我们村子十几里远的一所学校教书,很少回家。许杏兰也很少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他,我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许杏兰的丈夫在一年中仅只节日间回来那么一两次,甚至于在有一年他是过年时回来了一趟。许杏兰的生活于是显得寂寞而孤独,可能正是这种原因她才不停地教我们唱戏,想用唱戏去排驱内心的寂寞与孤独。
母亲还在那里叨唠,我不再理睬她了,转身朝门外冲了出去。我看到母亲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你还要到她那儿去吗?你给我回来,再也不允许你到她那儿去?随即母亲在我的身后追赶着,听着母亲在身后发出的脚步声,我不敢回转过脑袋。看来,母亲今天真是气疯了,她的心中一定十分鄙视许杏兰,不允许另一个女人夺去自己的孩子。母亲觉得这是一场斗争,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她要永远地把那个女人踩在脚底下。
我一直朝前跑着,在临近泊瓦场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拐上了另一条村道,我可不想把母亲带到泊瓦场去,那样的话,母亲就会与许杏兰大打出手。只要是一些小事情,村子里的女人都会与许杏兰大打出手,她也乐此不疲,愿意奉陪到底。一番厮打之后,许杏兰的头发总是披散在脑袋上,脸上布满了伤痕。她的伤痕令人怜悯,于是村子里所有的男人见到她便躲躲闪闪的,觉得十分内疚,似乎是自己犯下了过错。
母亲的追赶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沿着村道左拐右拐地跑着,她也左拐右拐地追着。有几次我都差不多要逃离掉她的追捕了,可我的努力并没就此成功。跑着跑着,我害怕了起来,母亲这样发了疯地追赶着我,或许我真的该停下来。虽然我的心里有这样的念头,然而我的脚并没有停下,不是我要与母亲较劲,是我的双脚不愿意听母亲的,兀自奔跑不止。事情在这时已完全变成了一场游戏。村子里已有很多的人跑出来看热闹,我不知道自己的双脚什么时候才能够停了下来,我既为自己也为母亲感到忧伤。后来,我只好沿着一幢房子打着圈子跑动着,母亲紧随其后,我听见她在身后大口地喘着气。当我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拐上了另一条岔道,跌坐在地上,准备承受来自母亲任何的打击。可母亲却还沿着先前既定的路线不停地跑着,打着圈子。我有些吃惊地看着母亲,她像是被某种东西控制住了一样,为母亲的举动我大声地哭了起来。
经过那次事件后,母亲对我去泊瓦场的行为不再理睬,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母亲态度的改变令我感到迷惑,事情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否则母亲不会这样心平气和。想着,我就懒得去想这个问题了,对于大人们的心思,我们小孩子永远都是弄不透的。每天在下课之后,我就赶紧跑到泊瓦场去,许杏兰教我们咿咿呀呀地唱着黄梅戏,我们的声音响彻行云,飘荡在大地之上,飘荡在村子的上空。在那些有月亮的夜晚,月光照着我们,我们一字排开地站在许杏兰的屋前,风吹动着我们的衣衫,我们的脸上涂满了月亮的光辉,优美的声音如同一个个蝌蚪爬出我们的嘴唇,我们激动得浑身发抖,双脚不停地颤动着。站在月光下的许杏兰是那样的美丽,她的身体随着月色一起舞动着,似乎不是她的身体在舞动,而是月色在腾起又落下。
母亲忧心忡忡,认为我一定中了邪,要不然怎么会变得这样。于是她偷偷地从邻乡请来一些江湖术士,入夜围着我的床沿转动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古怪的话。我躺在床上,假装已经睡着了,眼睛却睁开了一条缝,窥视着那些术士,看着他们怪异的动作,差不多要大笑了起来,但是我坚强地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害怕自己的笑声会吓了他们一跳。
隔一段日子,母亲就观察着我,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的病症是否已变得轻微了起来?但她很容易就失望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母亲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办法来减轻我的病症。我不知道母亲还会想出什么样的办法来对付我。
许杏兰其实并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人,她是从江的那边过来的,江那边是属于安徽省的地界。当年她是要饭来到我们村子的,村里没有谁敢收留她,只有周建成的母亲收留了她。周建成就是许杏兰的丈夫。同样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太太收留许杏兰有着自己的目的,是让她做自己儿媳妇。在老太太的安排下,许杏兰一年后就与周建成成了婚,不久老太太也撒手归西。起初许杏兰一点也不惹村里人注意,村子里的人逐渐对她淡忘了起来。终于有一天晚上,许杏兰突然在半夜大声唱着黄梅戏,声音把很多的人都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人们这才明白许杏兰是一个戏子,一个从江北来到这儿的戏子。
江北我们从来也没有去过,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江北怀有的想象力。这样,我们便把江北想象成许杏兰的模样,要知道她是从江北来到我们村子的啊!我们也曾向许杏兰打听过江北的事情,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我们猜想难道她会有难言的苦衷吗?我们清一色十几个孩子,每个晚上站在许杏兰狭小的房间里,她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她不时地规范着我们的动作,把这个孩子的手臂抬了抬,把那个孩子的脚按了按,又不时地拿出一些五颜六色的油彩在我们的脸上描了描,把每一个小脸画得素净、俊俏,我们一个个便成了戏中的人物。
五月端午节的那一天,周建成回到了村子里。这多少算是个例外,因为他一般是不回来的。周建成是在黄昏时分进村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布满了幸福的笑容,见到每一个村人都打着招呼。在这样的夜晚我们都是不允
许到许杏兰那儿去的,再说周建成看到我们,脸色每次都不好看。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夕阳慢慢地敛尽了它淡淡的影子,地面上转瞬又铺上了一层碧清的光芒。村子里所有的人开始品尝粽子,这对我们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要知道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啊!我刚刚把一个粽子吃了一口,就听到外面变得嘈杂了起来。我跑出门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热闹声是从泊瓦场那个方向传来的。
跑近了,我看见周建成正在那里打许杏兰。周建成揪住许杏兰的头发使劲地把她的脑袋往墙壁上撞,脑袋与墙壁发出“咚咚”的声音。许杏兰却没有哭,在周建成的暴力下奋力地挣扎着。在他们的四周围绕了很多的人,人们都在看笑话一样地看着那场面,没有谁走上前去劝阻。
周建成边打边叫着,他妈的,你活得不耐烦了,你想找死是吗?今天我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人养的。
许杏兰又像是要激起周建成的怒火,回击说,你今天不把我打死,你就是婊子养的。
周建成被许杏兰气得厉害,脸上的颜色千变万化,身体抖动不止,他挥起拳头朝许杏兰的脸上砸去,顿时许杏兰的鼻孔里流出了鲜血。许杏兰用手抹了一下,把一手的血甩了过去,周建成的脸上于是也布满了鲜血。
周建成说,你给我滚出村子,别赖在我家里不走。
我是你的妻子,凭什么要我走?
你是我的妻子吗?你是一个婊子,你们知道吗?许杏兰是一个婊子。
周建成这么叫着,周围的人就全笑了起来。
她真的是一个婊子,你们知道吗,在结婚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的。
许杏兰说,我是一个婊子,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婊子结婚呢?
你这个唱戏的婊子,你滚吧。
周建成,你不是人,是畜生。
我母亲当初真是瞎了眼,干吗要收留你?
天色已彻底地暗了下来,夜晚把阴影涂抹得到处都是,地面上还勉强可以看得清,家家户户如豆的灯火闪烁着,随风晃来晃去的。
没想到的是,这时,周建成哭了起来,他边打边哭着,哭得伤心极了,似乎所有的悲伤全是许杏兰带给他的。我们从没看见过他这样地号哭过。
村里的人感到不解了起来,这时哭泣的应该是许杏兰,而不是周建成。许杏兰才是最有资格去哭泣的,周建成为何要这样地大声哭泣呢?人们不知道事情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接着,周建成的话语更是恶毒了起来,你这个被人操烂的×,你这个狐狸精,你不得好死。
许杏兰说,谁都不得好死。
四周安静得异常,只有周建成挥舞的拳头在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我已看不见那些流淌的血液,只看得见许杏兰清澈的目光如水,浮动在黑暗之中。突然间,周建成惨叫一声,跌坐在了地面上。可能是许杏兰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我看见挣脱开的许杏兰跑了起来。周建成也很快从地上爬起,朝许杏兰追赶了过去。村里面的人也如潮水一样地簇拥着他们跑过去。许杏兰朝村外跑去,跑到一口池塘边止住脚步,没有再往前跑。周建成也追到了池塘边。一个站在池塘这边,一个站在那边。周建成尝试着从这边追了过去,许杏兰就从那边跑到这边。池塘里的水泛出一抹白光,周建成与许杏兰如两只搏斗的动物互相瞅着,提防着,脚步不时移来移去的。许杏兰像是时刻在表现出一种冲动,跳到池塘里面去,但似乎又有某种东西阻止了她的脚步。
两人就那样地对峙着,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周建成再也忍耐不住了,发疯似的围着塘岸追过去,许杏兰也沿着塘岸奔跑了起来。他们沿着塘岸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周建成始终只差那么一点距离就要抓着许杏兰,但就是无法抓着。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似乎是恒定的。跑着跑着,两人不时地停下来喘着气,累得够呛。喘戗时,周建成佝偻着腰,双手放在两侧,脑袋朝前伸着,嘴巴大大地张开着。看得出,周建成再也不能够容忍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他猛地跳了起来,如箭矢一样地朝许杏兰射了过去。许杏兰的反应同样十分敏捷,几乎是在周建成跳起的同时,她的脚步也腾了起来。先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事情进行久了,很多的人就觉得这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逐渐地就有人散去,往回走着。慢慢地所有的人都走了回去,母亲也扯着我的手飞快地离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一直跑到了天亮呢?许杏兰是否被周建成抓住了呢?第二天在村子里我们没有看见周建成,他重新回到了隔着村庄十几里地的学校。
许杏兰并没有因为生活中的不顺而停止教我们唱戏,相反,她对生活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态度。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我们唱戏的技艺有了飞速的长进,及至最后,许杏兰觉得再也没什么新的东西教给我们,有的孩子的唱腔完全在她之上。口齿的伶俐、动作的灵警、嗓音的响亮,似乎得了天赐。许杏兰一直对我们许诺说,你们把我教的全唱会了,我就让你们唱一次大戏,真正唱一次,我们就到村子里的晒场上去唱,唱给村子里所有的人听。
这样的日子在那一年的冬天终于到来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天气很冷,月光裹着霜花覆盖上晒场周围的物体,天地间浩气满盈,月光跌宕起伏地淌动着。晒场的周围堆放着一些草垛,草垛的后面是一条溪沟。金黄色的草垛与溪流成为一道背景衬托着我们,我们的身影在草垛上移来移去的。当时村子里的人全站在了晒场上,所有的人都像是来看笑话的。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小孩子能唱出什么好的东西。母亲们也没有去阻拦各自的孩子,也许她们觉得看许杏兰的笑话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许杏兰把我们一字排开安排好,月光把我们的脸照得生动、透明,给我们的脸部镀上一层粉红的光芒。霜花正在头顶一片一片地降落到大地上,降到我们的身体上。面对这样的场面,许杏兰的脸上露出一种媚人的笑意,她清了清声音对站在晒场上的人朗声说,大家今晚都来看孩子们的戏,我很高兴,下面戏就要开场了,我代表孩子们向大家表示敬意。许杏兰这番差不多是文绉绉的话,让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然后,我们就按自己的角色开始唱了起来,那晚我们唱的是一出大戏,戏名叫《窦娥冤》。我们虽然都是小小的年纪,但我们都显示出一种老成、持重,显示出一种与我们的年纪一点也不相配的精神气。冬夜阒然无声,只有我们的声音恣意汪洋地跑动在如水的月色里。我们有板有眼的表演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村民。随着剧情的发展,故事逐渐地被推向了高潮,窦娥的冤情紧紧地抓住了村民的心,如同一块磁铁制造的磁场一样,没有谁能够轻易逃离得开。当窦娥在刑场上诉说自己的冤情时,其情其景被我们表现得淋漓尽致。天地间到处淌动着悲戚之气,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这股气流。月光长长地悬在夜空中,留下一堆灿烂的光华。大地正在封冻,寒气被撞得炽烈地流动了起来,树木于寒气中发出琅琅的声响。我们的声音穿行在寒彻的冷气里,高昂而悲壮,辗滚过霜花飘飞的大地。故事中精彩纷呈的片段就在这一刻,我们唱得好不好就看这一折唱得如何,是不是地动山摇,大开大合,酣畅淋漓,是不是令人欢呼而起,是不是令人痛哭失声。我们的眼里所
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扮演窦娥的米青成了真正的窦娥。许杏兰曾告诉我们唱戏就要唱到这个份上——唱到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我们的心里默默地孕育着那股回肠荡气的气概,于是从心底腾出一股气,直通丹田,然后进入喉管,驻留腭下,抵至舌尖。
“冤啊——”这一声凄凉、悲痛的叫声令夜晚像真的下起了雪。这时,风吹了起来,呼应着雪花飘飞。天上的冷月把地上映得寒光闪闪,凛凛然一派苍凉。唱出的神韵恰到好处,众人都感到头皮发麻,脖子处凉津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是最难唱好的,必须做到不慌不忙,否则就会唱砸,这也是许杏兰最不能容忍的。我抬头望了许杏兰一眼,看到她的脸上泪水涟涟的,四周的村民也都泪水涟涟的。唱的人的气脉与唱腔全处于最佳状态,速度与节奏全得跟上,一点儿也不能拖泥带水,或者是马马虎虎。悲剧的力量就全看这一唱能否撼天动地。就如同一个人的精神气一定要通了、融了、贯了,才会显得威风逼人。今夜的月光构成了一幅大背景,月光绵延不绝,浩空万里,这样的夜晚才是最适宜于唱这折戏的夜晚,这种唱腔挟带的风声流淌了无以数计的戏台。扮演窦娥的米青的唱词与作为已成了窦娥的唱词与作为,她似乎真的一直生活得不太顺利,一直是满腹冤屈,窦娥凛然的气概与情怀已融到了她的身上。我们的声音气吞山河,整个的戏场全让我们的声音笼罩住了,到处是响动,六月飞雪的响声,北风吹动的响声,抬铡,启铡,人声寂然,衣冠狼藉。浩浩乾坤到处飞雪,朗朗天体浮漾着雪的寒光。
戏唱完了,村民们还久久回不过神,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我们,他们没想到许杏兰能教我们唱出这么好的戏,这样的戏超出了所有的人的想象。晒场上静得异常,寒霜无声地降落在我们的头顶上,几只夜鸟扇动着翅膀“呼呼”地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我们屏住呼吸看着村子里所有的人,一时的气氛搞得我们有些发愣。一段时间后,场地上才变得热闹了起来,村民们要求我们再唱一折,似乎寒冷并没有灌进人们的身体里。许杏兰说,大家别急,今天晚上到此结束,在以后的每个晚上我让孩子们都给大家唱,只要大家愿意听。
然后,我们各自跑到自己父母的身边,散去。在那个晚上,没有谁对许杏兰发出咒骂声,更没有谁打骂自己的孩子。
事情正在变得美好了起来,村子里没有谁再骂许杏兰是狐狸精,我们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到泊瓦场去唱戏了。冬季总是昼短夜长,夜晚是寂寞难捱的,白昼日复一日地在倾斜的天空中转瞬即逝。除了那些十分寒冷的夜晚之外,一般我们在每个晚上都给村民们唱戏。我们幼小的心灵逐渐地变得丰富了起来,我们一次次地给村民们演绎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事。但是戏文终究是戏文,生活中的残酷性却超出了那些唱词。
在那年的年底学校里放寒假,周建成再次回到了家中。对周建成的每次回家,许杏兰都提心吊胆的。
在周建成回来后最初的几个晚上,村子显得很是平静,我心里暗暗地为许杏兰高兴了起来。我的高兴却只持续了四天时间,在又一天的晚上,从泊瓦场传来了许杏兰的号哭。当我跑到泊瓦场时,看见许杏兰被周建成打倒在地。许杏兰对周建成的打击已没有了还手之力,她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爬动着,躲避着周建成的打击。我还从没看见过许杏兰的哭泣,她这样的号哭是第一次。她哭得非常伤心,是一种真正的哭泣。周建成恶毒的话语如同冰雹一样从嘴里射出,他说,许杏兰,你怎么不死,每次见到你我就恶心,你这个让千万人操的婊子,你这个骚货。
许杏兰说,周建成,你不是人,我知道你想我死,可我偏不去死,我要气死你。
周建成抬起脚朝许杏兰的脑袋上踢了过去,许杏兰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翻滚了起来。围在周围的村民对这样的情形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走上前把周建成拉开,劝说着周建成,别真的把人打死了。周建成倒像是更来劲,吼叫着,你们别拦住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赖在我家里不走。
许杏兰说,周建成,你那是痴心妄想,我知道你心中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周建成说,我的母亲瞎了眼收留了你,你是个灾星,只要你在这里生活一天,我的日子就不得安宁。
许杏兰已坐在了地面上,说,周建成,我知道你已有了别的女人。
我有了别的女人是我的事情,你他妈的是个婊子。
我们都是婊子养的,你不也是婊子养的吗?
许杏兰,你他妈的还要咒骂我的母亲吗?周建成说完,又朝许杏兰冲了上去。
有人走上前把周建成挡住了,他的愤怒更是溢于言表,转身迁怒于挡住他的人,说,谁再要是挡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周建成,算了算了,再要打下去的话就没法收场了,又有人说。
我打自己的老婆,你管得着吗?周建成叫了起来。
你这是把人往死里打,有你这样打人的吗?
你少管闲事,谁管闲事谁就不得好死。
周建成既然这么说,围拢在周围的村民没谁再愿意自讨没趣儿。
许杏兰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压抑的哭泣舒缓地淌动着。她说,周建成,你放心,我会离开你的,等我把所有的戏教会了孩子们之后,就离开你。
周建成说,许杏兰,你知道吗,你已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了。
许杏兰说,周建成,你不得好死,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吗?是我先对不起你,但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这样地待我。你难道认为我比你生活得好吗?我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周建成说,许杏兰,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同情你,我告诉你,你别痴心妄想。我永远也不会与你过一辈子的。
许杏兰说,周建成,你难道对那件事情就一直耿耿于怀吗?其实我还是喜欢这个家的,想你母亲的。
许杏兰,我请你离开这里吧,只要回来见到你,我的心里就难受,就忍不住要打人。周建成有些忧伤地说。
我们没想到,周建成这时没再打许杏兰,两个人却在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当然,他们这些话让村子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我们这些孩子也由衷地高兴了起来,只要周建成再不打许杏兰,我们就找不出不高兴的理由。
逆转直下接着发生的事情,令所有的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人们才一个个地散去,只留下许杏兰与周建成站在那里。泊瓦场上空的月亮照着,把房屋的阴影呈黑色的一团投在地面上。月光惨白惨白的,沿着夹弄狭长一条地照着地面。
听着村狗的吠声,我被母亲牵着手往家里走去,我再次回转过脑袋望了身后一眼,拐过了屋角后,就无法看到许杏兰了。
只剩下一地的月光如水。
然而在第二天,我得到的消息却是许杏兰上吊自杀了。记得那天早晨,我跑到泊瓦场许杏兰房子的门前,看到她的身体悬挂在堂屋的横梁上。她的身体显得修长,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面容姣好。看得出她的脸上施了淡淡的胭脂,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身上穿着唱戏时才穿的戏袍。许杏兰是那样的美丽,即使是死亡她也焕发出同样的美丽。
我们所有在泊瓦场学唱戏的孩子齐声大哭了起来。我们全都哭得伤心欲绝,如同我们的亲人离开了人世一样。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给村里人唱过戏。周建成也离开了我们的村庄,倒是许杏兰被葬在村后的山冈上,永远也不会离开村庄了。从此以后,在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泊瓦场无一例外总有唱戏的声音响起,仔细辨听,可以听出那是许杏兰的声音。于是附近住着的人家陆续地搬离了那处地方,村里人说,那地方闹鬼。
在那些令人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总能听出许杏兰在唱着这样的唱词:
数夕孤眠如度岁,
将谓今生,
会合终无计。
正是断肠凝望际,
云心捧得嫦娥至。
玉困花柔羞文泪,
端丽妖娆,
不与前时比。
人去月斜疑梦寐,
衣香犹在妆留臂。
……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