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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灾变
作者:刘庆邦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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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边的大水下来了,水头有九丈高。大水所到之处,铁轨拧成了麻花,高压电线上挂满水草,麦秸垛举上了浪尖,石磙和碾盘被推得满地乱跑。人怎么样呢,在大水面前,人显得更脆弱,更不堪一击。外面下雨,一家人正在屋里吃饭,排山般的浪头压下来,坯座草顶的房子瞬间被压塌,全家人都闷在里面,大人孩子无一幸免。一个年轻的拖拉机手,在大雨中钻进东方红牌履带式拖拉机的驾驶楼里。这种拖拉机用钢铁制成,自身有两三吨重。拖拉机手一定以为,不管发多大的水,都不会漂起拖拉机,躲在驾驶楼里是保险的。然而大水以巨大的冲击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下子连人带拖拉机掀翻,卷走。拖拉机被卷进数百米外的一个牧鸭湖里,拖拉机手早没了踪影。凡是被大水裹走的人,跟掉进搅拌机里差不多,轻则被扯掉了胳膊,拧断了腿,重则尸骨无收。那些猪狗羊、鸡鸭兔等家畜家禽更不用说,它们徒给席卷一切的洪涛增加一点深色的泡沫,眨眼间就不见了。
       这里是豫东大平原,庄稼一年两熟。夏季收获小麦,秋季收获谷物类和薯类杂粮。这里又叫黄淮海冲积平原,北边是黄河,南边是淮河。在历史上,这里多次被黄河淹没过,也多次被淮河淹没过,发大水的事一点都不稀罕。可这次的情况不同以往,大水是从西边下来的。一场热带风暴从东南沿海登陆后,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大陆逐渐减弱,直至消失,而是以罕见的强力,越江西,穿湖南,在常德附近突然转向,北渡长江,直插中原腹地。风暴在中原停滞不动的结果,大雨倾河而泻,白天如同黑夜,空中如挂瀑布,几日内产水量达近百亿立方米。暴雨区内的数十座大小水库承受不住了,兵败如山倒一样接连溃坝。这些水库的蓄水量加起来又是十多亿立方米,它的像是突然爆炸般的能量,以及引爆洪水所形成的连锁能量,不知抵得上多少颗原子弹。须知这里的地势是西高东低,西边水库库底的海拔高度比东边房顶的平均海拔高度还要高出三四十米,大水就是这样乘着居高临下的落差顺势而下,上游洪水冲击处刮地三尺,不仅地面上所有的建筑物和已经成熟的秋庄稼荡然无存,连田野里黑色的熟土也被揭走,露出鲜黄色的生土和砂姜。
       灾变如此剧烈,如此迅猛,以致下游的诸多公社、大队、生产队,来不及召开干部会议和社员大会,直接通过安在树上的高音喇叭,要求全体社员紧急撤离。大柳庄生产队的队长把这次发大水说成是天塌地陷,万年一遇,嘴连嘴,声连声,催大家赶快走,赶快走!队长对着扩音器,把自己的嘴扩大成喇叭的嘴,把自己的嗓门扩大成喇叭的嗓门,吆喝得声音很大,把金属喇叭的嗓子都震劈了,大喇叭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人们仰脸往天上看看,天气虽然有些阴,并没有下雨,哪里有什么发大水的迹象呢?队长在大喇叭里接着催,说反正上级就是这样通知的,这次的大水是从西边的高坡上下来的,比一万只下山的猛虎还要厉害,见一个,吃一个,吃了人连骨头都不吐。谁要是想逃个活命,马上走还来得及。谁要是想死,就在家里待着好了,到时候恐怕连尸体都找不到。队长说他把话说到了,把责任尽到了,不管别人走不走,他是要走的,他还想多活几年。说罢,咚地把扩音机关掉了。
       大柳庄的人们犹豫之间,见附近庄上的撤离队伍已经开始在大路上出现,他们这才慌了。一群黄蚂蚁,被滋了一泡热尿慌成什么样,他们就慌成什么样。呼儿的,喊娘的,哭爹的,骂爷的,摔盆的,打罐的,好像大难马上就要临头。鸡在飞,狗在跳,猪在嚎,羊在叫,老鼠在哭,猫头鹰在笑,仿佛世界真的到了末日。大柳庄被指定的撤离方向是北方,落脚地点是五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庄,据说大水流不到那里去。虽说是穷家难舍,到底是保命要紧,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一步一回头地从家里出来了,踏上了逃难之路。危难时刻,他们不是以社会集体组织为单位,而是以自然家庭为单位,带着老的,扯着小的,取一家人有难同当的意思。家里的被褥、衣物、粮食和家畜家禽等,能带的东西他们尽量都带上了。他们有的拉着架子车,有的挑着担子。没有架子车和担子的,就身背,肩扛,手提。有的妇女身上背着行李,怀里抱着孩子,手里还牵着一只羊。有的小脚老太太,一手拄着竹拐棍,一手还抱着一只母鸡。老太太一边走一边说,这跟过去跑反一样啊!在战乱年代,这地方时常遭土匪侵袭。土匪一过来,他们就得赶紧往邻近的寨子里躲。他们把躲土匪说成是跑反。这种类似跑反的情况好多年没出现了。
       庄里有个瞎子是个无用的人。瞎子常年跟着侄子过活儿,是侄子家的一个累赘。这次侄子不想带瞎子走,想让大水把瞎子淘汰掉算了。瞎子张着耳朵,一直听着侄子的动静。得知侄子不愿带他走,他骇得哆嗦成一团,脸白得像茧壳子一样。别看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不想死啊!他冲侄子跪下了,前脑贴着地不起来,也不说话。侄子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才说话了,他说他知道侄子是个善良人,不会丢下他不管。这辈子是讲不起了,下辈子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侄子对他的恩德。无奈,侄子只好交给他一根绳子,像牵羊一样把他牵上。一位年轻妇女不像瞎子这么幸运,因她得了不治之症,医生判定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丈夫没有把她带走。对于丈夫的决定,她没有半点怨言。她所接受的观点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别把她放在屋里,把她放到外面去,她想看看大水到底有多大。丈夫给她穿好衣服,盖好被单,把她安置在大床上,然后请人帮着把大床抬到庄子中央一块比较高的空地上。丈夫把大床四角楔了木橛,用绳子把床腿锚在木橛上。丈夫还用绳子把她绑在大床上,免得大水把她冲走。丈夫带着三个孩子与她告别,说你好好歇着吧,等水一过去,我们就回来看你。她没有哭,反而极力微笑着,催丈夫和孩子快走吧,快走吧,不要挂念她。
       除了身患重病的年轻妇女,庄子里还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一个是小伙子柳成文。对了,还有柳成文家的一只黑狗。队里的场院里有三个碉堡一样的土圆仓,分别盛满了小麦、黄豆和玉米。上面一再号召要广积粮,准备打仗。几年来,这些粮食是全庄男女老少勒紧裤带省出来交给生产队,准备打仗用的。队里需要留下两个人看守土圆仓,以防大水来时邻村有人趁机窃取仓里的粮食。副队长和柳成文是自愿留下来的,他俩都对自己的水性很有自信。他们没见过大江、大河和大海,想象不出大水究竟有多大。凭着他们浮水和潜水的能力,他们不相信大水能把他们淹死。副队长曾潜入两丈深的水底捞过水车链子,一潜就是半袋烟的工夫。井上的人以为他完了,然而他从水面冒了出来,手里还抓着水车链子。柳成文同样以潜水能力强为庄上的人们所称道。副队长是潜得深,他是潜得远。西南地有一个蓄水池,东西长将近八十米。全大柳庄的年轻人都试过了,别人都潜不过去,只有柳成文一个人潜得过去。他不是站在岸边往水里扑,而是身子往下一缩就没了影,动静一点儿都不大。人们想为他记数,还不知道怎么记,他从东岸潜下去,已从西岸露出头来。队长对他们两个表
       示信任,并许诺,不管他们在庄里坚持多少天,队里都要给他们每人每天记十个工分。
       送走了母亲和哥嫂一家,柳成文开始为自己寻找躲水的地方。他一眼就瞅准了院子一角的那棵椿树。院子里有杏树、枣树、石榴树,这些树都长不高,长得高的唯有那棵椿树。那棵椿树究竟有多高,他也说不清楚,连树梢都算上,大约比树下的房子高出两到三倍。椿树的年龄多大了,他也不知道。打他记事起,椿树就在那里站着,似乎比他的年龄还大一些。树上有一个挺大的老鸹窝,老鸹年年在窝里下蛋,有小孩子年年爬到树上把长满斑点的老鸹蛋掏出来。后来,老鸹就不在窝里下蛋了,老鸹窝成了一蓬空窝。柳成文赤脚爬到树上,把母亲给他留下的七八个红薯面锅饼子先运上去。锅饼子放在一只粗布缝制的缚口袋子里,他把袋子挂在一根树杈上。他不知在树上要待几天,吃的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他把干粮袋子看了看,觉得不太保险,万一起了大风把袋子吹落就不好了。他把袋口的线绳子系在树杈上,才觉放心些。下一步,他要在树上为自己搭一个窝。人掏了老鸹的窝,大水就掏人的窝。没办法,人只得把自己变成鸟,到树上去做一个窝。他搭窝的办法比较简单,不像老鸹那样一根一根衔树枝。他带上去一块木板,把木板卡在两根树枝的枝丫间,用绳子把木板的两端固定在树枝上,就算是他的窝。这样他就可以坐在木板上,坐累了还可以躺一会儿。想到躺一会儿,他便试着躺下了,两手紧紧抓着树枝。椿树的枝叶不是很繁密,他一仰面躺下,就把天空看到了。由于枝叶的作用,天空有些花花搭搭,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把天空够下一块。不错,很不错,够舒服的。在树下着急的是他的那只黑狗。不管他下地干什么,黑狗都一步不落地跟着他,有时还跑到他前头。可他一爬到树上,黑狗马上抓瞎,干着急爬不上去。黑狗立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树干上,做出的也是爬树的姿势,因它不会抱树,就是爬不上去。黑狗露出尖利的爪子,一下一下抓挠树皮,把树皮抓得哗哗的。柳成文骂黑狗笨蛋,说大水来了看你怎么办!
       没有刮风,没有打雷,没有下雨,大水也还没有来。在树上向西遥望,庄西的田里仍是一片绿汪汪的,都是即将成熟的庄稼,一点大水的影子都望不到。有那么一刻,他怀疑大水是不是会真的到来,要是闹了半天并没有大水,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他差不多像是有一点期待,大水要来就快点来,那么慢慢腾腾的干什么!趁大水还没来,他带领黑狗去庄外的场院里看土圆仓。副队长选择的躲水制高点是自家院子里一棵桐树,他往桐树上绑的是一只长条板凳。桐树和椿树相距不太远。副队长大声问柳成文下树干什么。柳成文说去看看土圆仓。副队长劝他不要去了,说不定大水就要来了。柳成文说没关系,等听见水声,往回跑都来得及。
       柳成文从村里穿过,庄子里家家封门闭户,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和黑狗的脚步声。大柳庄庄子不大,人口却有四五百。平常日子家家有人声,户户有炊烟,庄子里是热闹的。突然间人去庄空,使柳成文的感觉有些异样,这种感觉不仅是空旷,陌生,恐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无人之境。他走过一个坡又一个坡,过了一条河又一条河。坡上有树,远处有太阳。河里有水,岸边有鲜花。可就是没有人。不但没人,还没有狗,没有鸟。他以为自己到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会儿他想起了那个梦,眼前的情景仿佛和那个梦有所接通,使他一时分不清是虚是实,是真是假,是他在做梦,还是梦在做他。来到场院,看到矗立的土圆仓,他似乎才醒过神儿来。说是土圆仓,其实是用砖头砌成的,里外都抹了水泥。土圆仓上方留了门,门是木门,门上锁着大铁锁。门的位置相当高,须借助梯子才爬得上去。土圆仓的顶部是用麦秸莛子苫的,苫得很厚,标准是十年都不用换顶。顶檐是伞型,三个土圆仓又像是三棵巨大的蘑菇。柳成文把三个土圆仓看了一遍,没看出任何破绽。粮食是宝贵的,土圆仓是否经得住考验,就看大水来后怎么样了。场院南边就是生产队里的田地,地里种的都是玉米和红薯。玉米穗的红缨子颜色已经变深,估计玉米有了七八成饱。红薯的根部也都鼓成了快要生产的样子,每棵红薯都像是多胞胎。如果柳成文这会儿掰两穗玉米,或扒几块红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挥了一下手,把掰玉米或扒红薯的念头打消了。他挥手的动作有些大,被黑狗注意到了,黑狗大概以为主人发出了一个指令,身子来了个转折式跳跃,抢先向村里跑去。
       回庄时,柳成文顺便看看那位卧床的年轻妇女,他应该把人家叫嫂子。还没走到床边,嫂子就对他扭过脸来。嫂子的状态让柳成文稍稍吃了一惊。嫂子的病不像人们说得那样重,不像一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还胖胖的,脸色也不是很难看。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呆滞,目光似乎还很有神。他一眼就把柳成文认准了,并叫出了柳成文的名字。柳成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嫂子的病床前。嫂子身上捆着三道绳子,把她与大床捆在一起。嫂子说她渴得很,让柳成文给她舀点水喝。这里说的喝水,是喝生水。水一烧开,就成了茶。柳成文说没问题,他马上就去给嫂子舀水。这里面的道理柳成文是懂得的,一个病重的人是占理的,不管她向谁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能拒绝她,谁拒绝她,谁理亏,谁心亏,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还债的机会。再说嫂子这种要求不算什么,柳成文家的水缸里有现成的水,他回家给嫂子端来一碗就是了。
       然而就在此时,柳成文听见副队长在桐树上大声喊他,说大水已经到了西地,要他快,快,赶快上树!副队长喊得声音很大,很急,好像还有一些恼意。柳成文飞快跑回自家院子,顾不上给嫂子舀水,手脚并用,猫一样爬上了椿树。这棵椿树不是很直,树干上有树疤,有皴皮,还有凝结的树胶,在不下雨的情况下,树干涩手,好爬。他一爬上高枝,一登上自己搭好的木板,就伸着脖子往西地里看。我的天,大水真的来了!他看不见水的浪头,不知道浪头到底有多高,只看到西天一片白茫茫的。时间是傍晚,因天阴没有太阳,判断不出离天黑还有多长时间。可是,西方明显地白亮起来。那不是曙光,从地平线上涌起的是大水的浑白。那种浑白连成从南到北的纵向统一战线,又横向平铺着从西向东压过来。战线的界限非常明显,一边是黑,一边是白;庄稼是黑,大水是白。看不清西地的庄稼是被洪水推倒的,还是站立着被大水淹没的,只见大水的推进速度非常快,刚才还是墨绿的庄稼,眨眼间就被白色的大水所代替。大水像是一台无与伦比的收割机,“收割机”所到之处,满地的高粱大豆顿时化为乌有,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大柳庄西边的这块地是该庄生产队面积最大的一块地,称得上一望无际。春天,绿色的麦苗在东风吹拂下连天波涌。他和小伙伴们在麦地里撵过野兔,放过地滚子风筝。秋天,各色庄稼都成熟了,地里满是虫鸣声和庄稼成熟的香气,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地堰边烧过豆子和红薯。长大成人之后,他每年都在那块地
       里施肥,锄地,播种,收割,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有他留下的足迹和洒下的汗水。这样肥沃的土地,就这样被西来的大水淹没了。大柳庄的一片祖坟也在西地,祖坟同时被淹没在大水里。大水的声响并不大,传来的是沉闷的呼呼声,如冬天的寒夜里从屋后刮来的北风。说到风,风真的来了。风像是由大水推动而来,风中有水味,有雾气,还有一股股凉意。柳成文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双手把树枝抓得更紧些。
       庄西有一条坑,坑不是很宽,但很深。这个庄四周都有坑,坑叫护村坑,以前是防土匪用的。后来没了土匪,护村坑就成了生产队的养鱼塘。头年春天,往坑里放进一些鱼苗儿,第二年夏末就可以起塘,捞出一条条大鱼。今年这个时候,要是不发大水,队里又该起塘了。坑里只有半坑水,柳成文估计,庄西的坑会对大水起到一点阻挡作用,起码会缓解一下大水的冲击力,因为大水只有先把坑灌满,才能流到庄里来。看来柳成文估计得不够到位,大水一到坑边,呼通一声就把坑灌满了,并迅速涌上东岸,向庄里涌来。打个比方,好比一大桶水往一只小碗里倒,碗里还没倒满,水就从碗里激了出来。再打个比方,大水像是一个长腿巨人,坑坑坎坎对巨人来说不算什么,他如履平地,一抬脚就踏了过来。坑边的芦苇看不见了,有一条大鱼却噌地从水里跃出来,又落进水里去。不用说,坑里养的鱼们这一下自由了。平日里它们只能绕着庄子转,大水一来取消了限制,它们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眼看大水就要涌进柳成文家的院子,并涌到椿树下面,柳成文这才慌了,心里一紧,身上不由得哆嗦起来,他喊大叔,大叔!他喊的是副队长。大叔要他不要害怕,两手抓紧树,死也不要松手。他不敢站着了,身子慢慢缩下去,坐在木板上。他心说,哎呀我的妈呀,大水真的来了!
       他家的院子没有门楼,也没有院门,成年敞着口子,大水进来时没有受到阻挡。水头前面卷起的有一些柴火棒、树叶子、草末子和羊粪蛋,一路沙沙响。当大水来到椿树下面时,柳成文发现他家的黑狗一边抓树,一边仰望着柳成文,喉咙眼儿里发出哀鸣,仿佛在向柳成文求救,让柳成文拉它一把。柳成文骂了黑狗,指着他家的墙头,让黑狗快到墙头上去。黑狗还算有灵气,它转过身,很快爬上了院子东边的矮墙头。黑狗沿着墙头,跑到房子那里,又跃上了房坡。柳成文对黑狗说好,好,夸黑狗是好样的,是好小伙儿。
       柳成文家的院墙是用黄泥垛成的,泥巴里只掺了一些麦草。随着大水快速上涨,他家的院墙倒掉了。先倒的是西边的院墙,往东边倒,院墙倒掉时溅起一些水花。接着东边的院墙也倒掉了,也是往东边倒,同样溅起一些不大的水花。他家的房子还没倒。房子是草顶坯座。坯是泥做的,当然见不得水,一见水就会溶化,房倒屋塌是迟早的事。他家的房门是关着的,破旧的桐木门上锁着一把老式锁。他看见大水把木门推开了一道缝,挤扁了头往门缝里钻,外头形成了一个小小漩涡。两个窗户进水时倒没有形成漩涡,因为有一些青玉米棵子浮着横在窗棂子外面。玉米棵子上好像还趴着一两只蛤蟆。当大水把房门完全淹没时,漩涡就消失了,刚才的漩涡处冒出一串串水泡儿。完了完了,他家的东西全泡在水里了。屋子里没有了粮食,没有了铺盖和衣物,但屋子里还有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个三屉桌和两条板凳。这些家具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恐怕一样都保不住了。
       天黑下来了。天黑得很快,也很厚实,像兜头盖了一层棉被。柳成文仰脸往天上看了看,连近在眼前的树叶都看不到。他往下看,倒可以看到微弱的灰白的水光。大水已经涨到椿树的半腰,如果大水涨到椿树的分权那里,他还得往上爬,一直爬到老鸹窝下面。他听见黑狗在叫,隐约看见黑狗在房脊上站着。大水节节涨,黑狗节节退。到了屋脊,黑狗再没有了退的余地。黑狗不是在叫,是在哭。黑狗的哭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悠长,颤抖,压抑,像是一个女人在哭,又像是一个男人在哭。只不过它比任何人哭得都更绝望,也更凄厉。一声闷响,柳成文家的房子塌下去了,仍在哀哭的黑狗霎时没了踪影。黑狗也许与房子同归于尽了,也许被大水漂走了。柳成文想对黑狗喊一声,他喉头紧得厉害,未能喊出来。沉闷的响声不断传来,那是一家接一家的房子在坍塌。这个庄的房子大多是坯座草顶,都经不起水冲水泡。村庄是以房子为标志的,大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抹掉了大柳庄的房子,也抹掉了大柳庄这个村庄,使大柳庄变成了一片泽国。柳成文想,也许原始的人类世界就是这样的,大地一片洪荒。经过一个又一个轮回,人类又回到洪荒时代。说实在话,柳成文心里不是很悲哀,也哭不出来。他被大水震住了,震得有些目瞪口呆。之所以留在庄里不走,之所以冒险,有一个理由不便说出口,他是想看看大水。他七八岁的时候,这里也发过水,水也浸进了庄子。那次发水不算很大,庄子洼处的水只到大人的腰窝。他光着屁股,扑进水里追鱼摸虾,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和上次发水相比,这次的大水才是真正的大水,称得上波澜壮阔,动人心魄。这样的大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他看到了,以后这将成为他的一分骄傲。等外出逃水的人回到庄子里,或者若干年后他成了个老人,他会说,那年发大水时,他在树上如何如何。说不定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英雄来看待。
       柳成文高兴得有一点早,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他没有料到。天上打过两个炸雷之后,下起雨来。雷声过来之前先打闪,仿佛黑暗的天空突然裂开一条不规则的长缝,白炽的光焰嗖地从缝隙里射出来。闪光如此迅猛,柳成文来不及闭眼,光剑就刺了过来。闪光如此强烈,柳成文眼前一黑,仿佛两只眼睛都毁掉了。炸雷更加可怕,那是把世界炸成碎片的声音,是毁灭一切的声音。柳成文觉得炸雷就是在他头顶爆炸的,炸得他头皮发麻,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说过,炸雷可以把一棵高树拦腰劈断,也可以把树冠树身变成燃烧的火把。倘是炸雷正好劈在这棵椿树上,他就会顿时灰飞烟灭,如同烈火中的一只蚂蚁。无奈,他的胳膊拐过树枝,双手把自己的头抱住了,把耳朵堵上了。他知道以手抱头无济于事,近乎自欺,可他只能如此。暴雨下来没有过渡阶段,不是从点到线,把点和线都省略了,一上来就是论块子,成块子往下砸。雨块子砸在柳成文的头上,脖子上,背上,很有些分量,像是有人连续用木棒子击打他,命他低头,弯腰。他没有雨伞,也没有雨衣,只能听任雨块子往身上砸。他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半袖衫,下身穿一件腰带为松紧带的裤衩儿,两件衣服很快变得水啦啦的,有衣服比没衣服还糟糕。暴雨还往他眼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灌,整个人如摁在河里差不多。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只能低着头靠鼻孔维持呼吸。老天爷这时候下这么大的雨,真是火上浇油啊!地上的大水就是火,天上的大雨就是油。地上的火成燎原之势,已经烧得很厉害,老天爷犹嫌不够,又不断往火里泼油,似乎非要烧到漫天大火不罢休。还有大风,下暴雨的同时,就刮起了大风。大风东摇一下,西摇一下,把椿树摇得东倒西歪。椿
       树像一根细细的芦苇,似乎随时都会折断。柳成文抱着树枝,身子随树枝晃来晃去。他心里说,这是怎么了,老天爷真的不想让我活了吗?他想大喊一声,向老天爷抗议一下。也许他已经喊了,因风太狂,雨太大,他的耳朵没有听到他的喊声。
       暴雨下了一夜,天明时才小了一些。柳成文坚持住了,他没有被雨块子砸蒙,椿树也没有折断,他没有掉进水里变成水鬼。在水中浸泡了一夜,他没有变胖,似乎还瘦了一圈。他瑟瑟地抖成一团,如一只风雨中的乌鸦。幸好,他带到树上的锅饼子还在。虽然锅饼子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发黏,还有了一点馊味,他还是一气吃了两个。锅饼子是他的救命粮,只要有锅饼子,他就不会被饿死。吃下两个锅饼子,他的哆嗦才减轻一些。他看见了桐树上的大叔。大叔毕竟比他老练些,大叔头上不但顶了一件塑料化肥袋子改制成的雨衣,腰间还有一根绳子,把自己和粗树枝紧紧捆在一起。不过大叔也缩成了一团,一个老鸹窝恐怕就装得下大叔。他喊了大叔两三声,大叔才听见了。大叔说没事儿,他还活着呢!大叔问他怎么样。他说他也活着呢。大叔说好,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大叔问他有没有吃的。他说有锅饼子。大叔说要是没吃的,就到他那边去。他准备的有锅饼子,蒸红薯,还有咸菜,够他们两个人吃两天没问题。大叔的好意让柳成文觉得有些可笑,那边不也是一棵树嘛,他又没有翅膀,怎么能飞得过去呢!他还是说他有吃的。大叔一定知道他一夜都没敢睡觉,要他把眼皮子硬撑着,千万不要睡觉,一打瞌睡落到水里就不好了。柳成文说他撑着呢。
       别看暴雨下了一夜,地面的大水并没有涨高多少。午后,柳成文惊喜地发现,大水开始下落了。挂在树疤上的杂草给水的高度留下了记号,大水的水平面已降到杂草下面。柳成文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大叔。大叔说他也看见了。水一回落,柳成文就想顺着树干下去,到水里游一游试试。在树上待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胳膊腿儿伸展不开,好像都僵住了。大叔不同意他下去,要他再等等。他低头往下面瞅,见水仍在从西往东流动,因水流缓慢,当水面有参照物时才看得见。水面不断有参照物漂浮过来,一根檩木,一只风箱,一个南瓜,或一只死鸡。当一个柳叶青花皮西瓜若隐若现漂过来时,柳成文决定把西瓜捞上来。他太渴了,很需要吃一个西瓜解解渴。反正西瓜是漂来之物,不吃白不吃。他把西瓜捞出来,抱到了树上。他对大叔说,他捞到了一个西瓜。大叔让他吃吧。他说他吃一半,给大叔留一半。他用拳头把西瓜砸开了,西瓜稀里哗啦,流出了一包坏水。原来西瓜已经在水里泡坏了。随着坏水流了柳成文一身,又酸又臭的气味呛得他直咧嘴。大叔大概看到了柳成文水中捞月一场空的失望样子,在另一棵树上哈哈地笑了。
       既然柳成文已经下了水,那么大叔就提议,咱们一块儿到土圆仓那边看看去。下树前,大叔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了,拧巴拧巴,放在树杈上。大叔让柳成文也脱光衣服,说衣服老在水里泡着很容易沤糟。若把衣服沤糟了,等庄上的人回来,他们就没东西遮体。柳成文听从大叔的建议,把水啦啦的半袖衫和裤衩儿都扯巴下来,脱得赤条条的。大叔和柳成文都不愧是泅水的好手,他们很快汇合在一起,游到了庄子中央。房子没有了,还有一些树在水中立着。凭着那些树为证据,柳成文知道游到了哪里。一游到了庄子中央,他就不敢踩水了,赶紧把身子平起来,并加快了速度。被捆在床上的嫂子就在水下边,嫂子肯定早就死了。嫂子要喝水,他答应了给嫂子舀水,可为了保命,他没给嫂子舀水,自己爬到树上去了。他对不起嫂子,将永远对嫂子有愧。他没有对大叔提起这件事,以后他对谁都不会提起,让它沤烂在心里算了。
       他们游到了土圆仓那里,见土圆仓碉堡一样的圆筒子露出水面一部分,还存在着,只是土圆仓的顶盖不知到哪里去了。顶盖一掀去,仓里边的粮食就漫溢出来。大叔分析,大水一定是从木门的门缝里灌进去了,干粮食一见水,一膨胀,就把盖子顶掉了。柳成文同意大叔的分析,在他的想象里,土圆仓就是火箭筒,干粮食就是满筒的火药,而涌进去的水就是点燃火药的火,火药一点燃,就把火箭上面的盖子打到天上去了。粮仓失去了盖子,暴雨直接浇进仓里,加速了原粮的膨胀,直到这会儿,被泡胖的白花花的大豆、玉米、小麦,越过土圆仓的边沿,仍在往水里落。大叔说这不行,得赶快找个地方,把这些粮食晾一晾,不然的话,这些粮食就泡面了,就糟蹋了。可是,他们环顾四周,到处一片汪洋,哪里找得到一块晾粮食的地方呢!大叔爬上了土圆仓的边沿,咣咣地拍着自己的屁股骂老天爷,老天爷,我日你祖奶奶!老天爷,我日你祖奶奶!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