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燃烧的木头人
作者:柳 暗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箩头的老娘死了。他没哭,却笑着说:好!好!死了好。
老娘舅看尸合棺时,他疯了般扑过去,说要看看他妈生他那地儿生蛆了没有。这种对老娘的公然亵渎,让他的几个老表实在忍无可忍,加之平时的怨气,就结结实实地把他揍了一顿。
箩头像条癞皮狗一样躺在地上。任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傻呵呵地笑。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人墙。人墙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能听清楚的就一句话:该打,再打狠点也不亏,装疯卖傻。
老娘出了殡,家客外人都散去了。从新疆回来的老姐姐给老娘圆坟去了。她不能等到三天后再圆坟,老娘走了,带走了她的牵挂和眷恋,她不想在家多待。箩头疯疯傻傻,更不指望去给老娘圆坟。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老娘的坟头,连圆坟带烧回头纸一块进行,这是对老人的最后的祭拜。料理完老娘的后事,她就带着箩头回新疆去,兴许再也不回来了。
箩头痴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只觉得浑身筋骨木疼,耳朵里充满了“该打……该该……”的声浪。他用手摁了摁耳朵,并没有挡住那声音。那声音似乎不是从外面传出而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于是,他转身面朝堂屋,堂屋里空荡荡的。棺材已经抬走了,只剩下那张黑黝黝的小方桌还摆在那里。小方桌上搁着一个带豁口的盘子,盘子上放着给老娘上贡的公鸡,公鸡的尾巴上还有一根没有拔掉的毛,高高地翘着,奇丑无比。公鸡的旁边放着一只黑碗灯,那是给老娘照路的长明灯。老娘走了,灯还在忽闪忽闪地燃着,透着诡秘,像是老娘的灵魂在跳动。这是屋里唯一活动的东西了。
春日的斜阳照过来,晒着他的背,箩头感到暖融融的。浑身更加酸软,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样。死亡像一张蛛网还在屋里罩着,阴沉而幽暗,散发着让人恐惧的气息。
小黑碗里的油熬干了,长明灯熄灭了。屋里更加灰暗。死亡似乎成了一个凝块儿,撞击着箩头的眼球。老娘真的死了!
箩头心里发憷,又转身朝外。四周静悄悄的。偶尔,隔壁石磙家的种牛,懒懒地叫了一声,发情的母牛透支了它蓄养一冬的体力。老娘养的那只下双黄蛋的黑母鸡,在他面前抖动着脖子,仇恨似的盯着他。他顺手捡个瓦片向它扔去,那母鸡竟一声不响,傲慢地离去。
它也知道老娘没了?那个整日唠唠叨叨的瞎老婆子真的死了?死吧,死吧。都死吧,死了好!箩头的心里似乎在体验着死亡的快感。
老娘真的没了?箩头心里陡然一动,神智有些恍惚。
箩头的知觉像冻僵的蛇一样复苏了。心里竟然像锯子拉着一样的疼,泪水便从他黑黄色的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乱草一样的胡须里……
箩头是个老生儿子。他的三个哥都是得四六疯死的。他妈生他那年已经四十八了。箩头便成了家里的小祖宗。小时候,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数他待得娇,留着羊尾巴辫儿,穿着织机布头做的蓑衣,满身穗子,实在神气。小伙伴们都羡慕死了。十一二岁了,他娘还不让他走路,走哪儿背哪儿。他娘娇惯他那儿啊,十里八村有名,谁不知道,安庄柳家有个留羊尾巴的小娇孩呢。那个娇啊,嘴噙着怕牙挂着,手捧着怕掉地下。
不知从啥时候起,村里跟他一般大的人都娶了媳妇,抱上了孩子。箩头还在老娘的溺爱中闲荡。老娘不让他干活,不让他外出,甚至晚上睡觉还和他一张床。眼瞅着没人说媒,老娘也着急了,就四处张罗着托人保媒。好不容易见了几个姑娘,不是嫌家穷。就是嫌人老实,连句话没留就走了人。也有一个有意的,是瓦房庄的,叫榆钱儿。箩头和榆钱儿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媒人家,总共才说了两句话。相互问:你有意见没有?相互答:俺没有。第二次见面,是在她庄儿西头那个麦秸垛后面,是箩头找人捎的信。见了面箩头便给她拽一把麦秸让她坐下。拽麦秸时,他还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胸脯。榆钱儿胖乎乎的,箩头见了就想碰她一下。第二回见面时,箩头跟榆钱儿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笑眯眯地问他:你叫啥?俺叫箩头。箩头?嘻嘻,还不如粪堆呢?俺哥叫粪堆,他死了。你家有叫尿壶的吗?有啊,俺大(父亲),也死了。你家的人咋起的名字呢?俺娘说,孩子生下来,爹第一眼看见啥就叫啥。那要是第一眼看见狗啊,猫啊,也叫那?嗯,俺庄上就有叫狗儿的,也有叫鳖儿的,还有叫石磙的。你叫啥?俺叫榆钱儿,有俺那年榆钱儿又大又肥,俺娘就给俺起名叫榆钱儿。榆钱儿长的像个肥大的榆钱儿,圆滚滚的,一说三笑。可是,她的爹娘狠啊,要了五千块钱的彩礼。箩头东拼西凑只有两千块。箩头还在想法借钱的时候,榆钱儿就被人家的花轿抬走了。后来,箩头才听说,榆钱儿是为了她兄弟,才急忙出嫁的。她兄弟的对象,跟她家要了六千块的彩礼。她爹娘便把她嫁给了一个腿有残疾的裁缝,裁缝有钱啊。六千,她爹娘就把她给卖了。
从二十多,到三十多,到四十多,箩头年龄越来越大,家里一直不宽裕。娘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再也没人给他说媒了,他成了光棍一条。
前几年,乡里号召养牛。隔壁的石磙家就养了一头种牛,闲来无事,他就常趴在墙头的豁口处看牛配种。听到母牛的浪叫,看到种牛的猛撞,他就憋得难受。心想,自己竞不如一头种牛,还算啥人哩?于是,他就想起了瓦房庄的榆钱儿。如果他有钱,他跟她的孩子都上学了。想起榆钱儿,他心里便生出了一股恨意,他不恨她。只恨她爹娘薄情寡义把她给卖了。只恨自己老娘没能耐,没给他凑够彩礼钱。只恨他妈把他生到这个世上来遭罪。他恨这恨那,恨来恨去,最后还是恨到他娘生了他。于是,对老娘喝来呼去,时常打骂。从前,他对老娘只是恨,自打跟好嘴分了手,便对老娘有了亵渎的情感。他那罪恶的脚,时常踢向老娘生他的地方,以泄他对老娘的怨愤。
箩头跟好嘴分手,也是没法儿的事。他打心里喜欢好嘴,觉得好嘴就是他的女人。可是,好嘴是安民的女人。
箩头恨就恨好嘴是安民的女人。凭啥好嘴就是安民的女人?凭啥好嘴就不是他箩头的女人?安民那龟孙命好,要啥有啥,连老天爷都向他。不然他咋能有好嘴?就他那熊样,尖嘴猴腮,个头还不及好嘴高。他咋能配上好嘴?那龟孙只有前(钱)心没有后心,就知道挣钱,看一分钱跟磨盘恁大。有钱就能拴住好嘴的心?呸,他只配跟好嘴提鞋。老天爷咋恁糊涂哩,这样的姻缘也能配成对?
箩头想好嘴想的要死。见不着她心里就骂:好嘴啊,好嘴,你个养汉精,害人啊。老天爷,咋让俺碰上好嘴呢?您老人家做好事,俺谢您。您咋不好事做到底呢?他跟好嘴怕也是天意。
那年夏天,村东头的养鸡专业户安民,从乡里推了一辆奖励的自行车,披红戴花回到村里,别提多风光了。全村的人,都站在大街两旁看着他,跟他打招呼。他神气得像个大将军。
安民得了一辆自行车,就寻思着明年要得一台大彩电。因为乡里书记在大会上讲了,养鸡三万只就奖一台大彩电。安民听的一字不漏。他家有电视机,也是彩电。可是,这是个荣誉啊。在安庄,他安民不得大彩电,谁能得?他敢说没有第二人!于是,他便谋划着扩大养鸡规模。他找了几个外地的木匠做鸡舍,因为工钱闹了意见,人家活没做完就走了人。他家的好嘴好说歹说愣是没有留住人家。合同签了,款也交
了,眼看鸡苗就要运回来了,安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办啊?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只好在本村找个木匠。
安民是安庄有名的能人。他原想在外找木匠图个省心,可以拉开脸皮和人家讨价还价。这回倒好,脸皮还真拉开了,都撕破了。安民和好嘴把村里的会木工活的人筛了一遍,最后便想到了箩头。箩头虽然老实,倒也会些简单的木工活。做鸡舍这样的粗活自然不在话下。他光棍一条,人老实,好打发,工钱肯定便宜。于是,安民就去请箩头。
安民搭个“请”字,箩头二话没说,就背上家伙来到安民家里。安民交代好之后就去拉鸡苗了。
箩头整天闲逛,好不容易被人请一回,干括就特别地卖劲。为了赶工,一日三餐在安民家吃。
好嘴不光嘴好,茶饭也好,待人也亲。一天三顿饭,汤是汤,菜是菜,馍是馍,滋滋润润。饭前都是桌椅放好。碗筷摆齐,才请箩头上座。吃饭时又夹菜,又递馍,又添碗,客客气气。箩头哪过过这日子,他和老娘在家吃饭都是凑合一顿算一顿。他家从来不炒菜,瞌个蒜瓣、蘸点豆酱就算不错了。到了安民家,箩头才知道什么是天堂。再看好嘴,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她光瓷瓷的小脸像长在笑里。过去,他箩头见过谁的笑脸?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箩头越发干的欢实了,就连压水、扫地的活都揽了下来。箩头想,还真是邪了门了,他一进自家门就懒得动弹,一到好嘴家就想干活。
箩头光棍一个,村里的女人都躲着他。好像他会咋着她们似的。有时候,他也就是想看看她们。跟她们说说话。他能咋的?青天白日的,他敢咋的?他是个男人,想看看女人,想跟女人说说话就犯法了?这些娘儿们在他面前,个个王宝钏似的。当他不知道她们那些烂事?他亲眼看见安生捞过石磙的女人。在他们村,谁家的男人偷了谁家女人,他清楚得很。这些娘们还跟他装正经。可是,她们跟他一装正经,就显得他不正经了。他咋了?他不就是没女人。他要是有女人,她们也不会这样对他了。有时候,他生自己的气,怨自己没能耐。更多的时候,他生他娘的气,怨老娘没用。
他来好嘴家时,心里还真担心好嘴不待见他。好嘴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了,安民在村里也算是最富的人家。过去,他都是远远地扫她一眼,哪敢正儿八经地看她?一说安民要走,箩头心里便慌了。他没有跟女人单独一起过,他害怕,不想接这活。安民说:没事,好嘴在家,有啥事你就跟她说。好嘴接着说:就是,俺也不是老虎,你怕啥?箩头一听好嘴说话,就决定要留下了。好嘴的声音真好听,像绳子一样拴住了箩头。
好嘴见箩头人老实又勤快,不像村里人说的又懒又馋。她家请箩头只为了做鸡舍,可他连家务活都替她干了。好嘴自然十分喜欢。过去,她见了他,连眼角都不眨一下,更甭说正眼看他了。一个老光棍,谁也不把他当个人看。自从箩头来到她家,她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其实,他人也不赖,长的也不丑,就是邋遢点。一个瞎老娘,一个光棍,这样已经不错了。好嘴本来嘴就好,看到箩头那么卖劲,“箩头哥、箩头哥”,叫的更甜滋了。
箩头没想到好嘴会这样待见他。“箩头哥”,以前谁这样叫过他?他头一回听好嘴这么叫。他心里麻酥酥、热乎乎的。“箩头哥”这仨字从好嘴嘴里说出来,就像在蜜汁里浸泡过一样,从箩头的耳朵一直甜到他的心里。这甜像块硬糖,撑着他的嘴,让他合不拢双唇。过去,他一挨床就睡,最多也是闭眼之前想想榆钱儿。说实话,榆钱儿长啥样,他早就忘了,只记得胖乎乎的一团肉。他想她时,就有一种想吃肉的感觉。自从来好嘴家干活,他就不想榆钱儿了。老想好嘴的对他的好。老品那蜜汁一样的甜。他一遍一遍地想,一咂一咂地品,就是不瞌睡。夜里睡不好觉,心火上行,嘴上就嘘起了水疱。他真恨自己没出息,怎么早不嘘晚不嘘,偏偏这时候嘘疱呢。他本来就丑,水疱一烂,结了黑糊糊的痂,更难看了。他真想自己长的更好看些。他要是好看点,好嘴看他不也顺眼些?哈。老了老了,起了花花肠子,还在意人家顺眼不顺眼了。一个老光棍,顺不顺眼又能咋的?箩头笑骂自己。
好嘴没事时,就在院里看箩头刨木头,一会儿端水,一会儿让烟。家里有人干活,她就得守着,缺东少西的她都得应承着。
夏天很热,好嘴就把电风扇搬到了箩头的跟前。箩头干的是力气活,虽然有一阵一阵的风旋过,也不免浑身湿个透。他觉得在这里不能像在家一样随便,可以脱个精光。衣服缠在身上千了湿,湿了干,很快就成了地图了。
好嘴站在箩头的背后,看到他衣服上的汗印儿,对他说:箩头哥,歇会儿吧,把你的汗衣脱了,俺给你洗洗。你看,都快成印花布了。
箩头不好意思地说:不了,回家俺自己洗,哪能让你洗哩。
嘿,快脱吧,这有啥哩,又累不着人。脱吧,俺也有衣服要洗,趁着一块洗了。好嘴说着便上前去用手碰了一下箩头的胳膊,示意他停下手里的活,赶紧脱衣服。
箩头的血液忽地蹿到了头上。他满脸涨红,下面也胀了起来,就有看石磙家牛走犊的感觉。他觉得不是好嘴碰了他,而是自己心怀鬼胎碰了好嘴。突兀的,就想起了瓦房庄榆钱儿的胸脯。箩头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站起来,更不敢看好嘴,只得乖乖地把汗衣脱了递给好嘴。
好嘴接过箩头的汗衣,回到屋里换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装领短袖上衣,黑色的A字裙。她把自己换下的衣服和孩子的衣服一块抱了出来,放进洗衣盆里。
一阵冲动之后,箩头便起身帮好嘴压水。他不能白让好嘴给他洗衣服。
箩头弯腰压水,随着压井杆上下活动,他看到好嘴雪白的胸脯。她那没有戴乳罩的双乳,随着搓衣板上的动作,也在上下颤动。两颗黑枣般的乳头,疙棱棱地撑着衣服,像要飞出去一样。箩头哪见过这场景?过去他想女人,最多也是回想一下他碰榆钱儿胸脯的感觉。可是,那是冬天,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呢。那感觉也不过像飘来飘去的云,哪有个正形?可现在,他离她那么近,他的眼睛已经摸到她了。真的,他摸到了,那两个炙热的火团,都快把他点着了。他感到嗓子里滋滋地冒着烟。渴,真渴。他下意识的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箩头痴痴地盯着好嘴的胸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手脚已经不听大脑指挥了,湿漉漉地冒着汗。他机械地压着水,手里的铁压杆儿突然一滑,便打了他的下巴。他大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下。
好嘴蹲在压水井旁,低头搓着衣服,根本没在意箩头的举动。箩头猛然一叫,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衣服问:箩头哥,咋了?
箩头呜呜啦啦地说:不碍事,不碍事。
你松开手,俺看看,都浸血了,还说不碍事,去卫生室包包吧。
不碍事,真不碍事,不疼。
箩头哥,去屋里歇歇吧,别压了。安民迟几天才回来,你也不用赶恁急。去吧,屋里歇会儿。
箩头逃似的离开了压水井。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就去了她家的茅房。从茅房里出来,他感觉轻松多了。只是,下巴火辣辣地钻心疼。他便到堂屋里吊扇底下站会儿,一阵凉风吹过,才感到舒爽一些。可是,他心里仍旧晃晃悠悠地不定神,站了一会,便忍着疼到院子里干活去了。
好嘴洗完衣服,觉得有些腰疼,顺手拉了一个矮凳坐下。她一边挺着胸脯,一边捶着腰说:箩头哥,你帮俺把这盆脏水倒了吧,俺这腰老是疼,说去瞧瞧,一直不得空。
好嘴的胸脯挺的远远地,乳头把上衣撑开了一条逢。箩头不敢看她,弯着腰勾着头去掀洗衣盆。他手搭在盆沿上,又忍不住地扫一眼好嘴,正好看到了好嘴烂了一个洞的花裤衩。他赶紧收回目光,由于心里慌乱,用力过度,把洗衣盆整个扣在地上。
好嘴看了看箩头,觉得他怪怪的,又笨又丑。心想:这个老光棍,能娶上媳妇才怪呢。
箩头干到很晚才收工。他觉得这个女人好像跟他有了牵连,他都看见她了。当他从好嘴手里接过洗好的衣服时,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鼻子酸酸地想哭。箩头也听说好嘴在村的名声不好。可是,在他看来,她就是七仙女下凡。长这么大,除了他那瞎老娘,还没有一个女人这样对过他。他想,为了这个女人,死也值了。他真想做她家的一只鸡,不光天天看到她,还能天天吃她喂的食儿。箩头很羡慕好嘴家的鸡。
老娘喂的那只黑母鸡,又慢腾腾地转到了箩头跟前,挑衅似的歪着头瞅他。箩头便起了身,抓起一根树条子朝它打去。母鸡连跳带飞地躲开了。
箩头转身进了屋。这是典型的豫东农家,三间筒子房,用箔筒子隔开,两头住人,中间是堂屋。老娘住东头那间,箩头住西头那间。自从和老娘分床后,他就没再进过老娘的屋。老娘死了,他头一次走进老娘的那间房。他想进去看看,那瞎老婆子真就死了?咋跟没死一样呢?真死了!屋里除了一张用麻绳攀的小床和一堆破棉被,什么都没有。箩头看了看床上麻绳横竖攀成的格子,心里像那格子一样空荡荡的。他掀开已经辨不出颜色的破门帘子,从老娘屋里出来,又回到堂屋里。他站在堂屋中间,张眼四下看看,觉得有些陌生。这是他家吗?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堂屋的后墙根,放着一张不知哪家地主留下的断了腿、掉了漆的八仙桌。桌子上方的后墙上,贴着老娘请的财神像。神像下方,是只土陶香炉。箩头像赌气似的撕掉财神像,把香炉摔到地下。老娘死了,没人敬神。死老婆子,初一、十五都烧香,神保佑她了吗?他过去也信神,自从跟好嘴分了手,他就不信了,他谁都不信了。
箩头对着还未完全破碎的香炉子,狠狠地踢了一脚,才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这屋里没有床,是用豆秸打的地铺。他懒懒地躺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好嘴,心里一阵痉挛。好嘴,你咋不吭声呢?你不是嘴好吗?是的,她是好嘴。可是,她不会说话,她不会叫箩头哥,不会搂他的脖子,不会摸他的胡子。她是个木头人。涩酸的泪水又出来了。
老姐姐圆坟回来,对箩头说:收拾收拾跟我走吧。娘临终前再三嘱咐,让我带你走。你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你走吧,别烦我。我死我活碍你啥事了?
谁让我跟你一个娘哩,我答应过娘的。
我哪儿也不去。我没娘,也没姐。走!走!都走!
老姐姐含泪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箩头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件烂了一个洞的花裤衩,盖在脸上……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过了一个星期。箩头的活快干完了,心里便惶惶地像被掏空一般。他多希望这活能永远干下去,他不要工钱,什么也不要,只要能在好嘴家吃饭干活就行。好嘴做的饭跟馆子的一样好吃。箩头吃的好,心情也好,干活就不觉着累,老显时间过得快。箩头想:日子好了就显过得快,能有个法儿留住它就好了。可是,日子是留不住的。他又不能磨洋工,箩头也会偷懒,可他不能在好嘴家偷懒,那样就对不起好嘴了。箩头心里毛躁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安民使人捎信说,那边的鸡苗太紧张,要等几天才回来。箩头心里很高兴,就放慢了手里的活,帮好嘴打水、扫地、喂鸡。
好嘴知道安民还要在外待几天,她也乐意箩头帮她干些活,陪她说说话,反正是包工,工钱事先讲好的,不就是吃饭时多双筷子吗,也亏不到哪里去。
好嘴平时日子过得很烦闷。安民整日像不着窝的兔子,孩子上学一走,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虽说不缺钱花,总觉得少点啥。她一得闲就跑出去串门,与村里的年轻人打情骂俏,扣扣摸摸,便落下不好的名声。村里的女人骂她是狐狸精,把自己男人看的很紧。正经男人见了她也都远远地绕开,安民家是安庄安姓最大的一门,谁也不想招惹是非。
箩头到了好嘴家以后,好嘴就不想出去了。有个活人陪着,她就不觉寂寞了。箩头陪她说话,替她干活,听她使唤,前前后后护着她,小心翼翼跟着她。她心里很舒服,也很踏实。因为她觉得她和箩头之间不会有啥。她不可能看上箩头,箩头也不敢对她有一丝的非分之想。她对他客气,不过是想让他卖力干活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好嘴坦然地享受着这种懵懂暧昧的男人疼爱。
竣工那天,好嘴老早就去赶集了。买些酒菜,要慰劳慰劳萝头,这是乡下的规矩。箩头下午早早地就收了工,拾掇好家伙,想走,又舍不得。他嘴上说:俺走吧。手却端起茶杯,一杯水喝完又说:俺该走了。说罢又去摸烟盒,吸完一根烟,便去了茅房。箩头从屋里到院里,从院里进屋里,晃来晃去地不定游。嘴里反反复复地说:俺该走了。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好嘴看着箩头走来走去,竭力地挽留说:箩头哥,别转悠了,你都快把我转晕了。你先进屋歇会儿,看看电视,俺这就去做饭。干了十来天了,咋也得吃个饭,喝两盅再走。你回去不是也没事?你要是回去等着相亲,俺就放你走。
箩头就借坡下驴留下了。吃饭时,好嘴频频劝酒,因为是竣工饭,一定要上酒的。安民不在家,好嘴只好陪着他喝点。吃完喝罢;天已经黑透了。箩头感到有些头晕,平时他酒量不小,今天咋就不行了?好嘴不胜酒力,只是陪着箩头抿了几下,酒一下肚竟也满脸通红,头昏脑涨,心里嗵、嗵直跳。她勉强收拾收拾锅碗盘碟,把两个孩子安顿睡了。
好嘴收拾妥当,回到堂屋里。箩头背起家伙,不得不说走了。好嘴红着脸说,再坐会儿吧,俺喝多了,心里难受。
箩头把家伙放到门外,只身回到屋里。找个凳子坐到好嘴身边。他想再闻闻好嘴身上的香味。他深深地吸着,真好闻啊,跟楝树花一样清清爽爽的香。今儿,他得闻个够,往后就没机会了。
好嘴只想让箩头陪她看会儿电视。箩头对于她来说,只是个意念中的男人,他的好和坏,丑和俊都无所谓,他就是个男人。她就想有个男人陪着她。
安民不在家时,好嘴总是一个人看电视。她上过几年小学,在村里也算有文化的人。她跟村里的女人们说不到一块。她们只知道翻嘴挑舌、吃饭干活、上床睡觉。她不一样,她爱看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她喜欢杂志上胡编乱造的爱情故事,总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她也喜欢看电视,喜欢看言情的电视剧。看到人家哭她哭。看到人家笑她笑。看到人家相好,便想有个男人在身边。可安民总是外出,回家也是倒头就睡,她心里很烦。她知道安民很累,她就是想让他陪她说说话,像电视里一样亲她抱她。可他从来就不会。他只知道挣钱。钱!多少才算够呢?人啊,真怪,没钱时想钱,有了钱还想别的啥,活着总
觉得有些缺欠。她如今不缺钱花了,还是觉得缺点啥,究竟缺啥呢?她也说不清。
箩头坐在好嘴身边,屋里便有了男人的气息。这气息像蚂蚁一样爬进了好嘴的心里。好嘴便有些心神恍惚了。她看到电视上一对男女在海边上嬉戏,男人正在追着女人。她的眼睛便直直地盯在屏幕上。镜头出现了特写:男人追上女人,把她扳过来,两双眼睛对望着,两张脸慢慢地靠近,女人就闭上了眼睛,两张嘴便合在一起,轮番地吸吮着。荧屏上只剩下交错在一起的两张嘴。
好嘴心里一阵酥麻,便感到了潮湿。她转过头看看箩头。箩头正喘着粗气直直地盯着她。她赶紧扭过头。箩头就站起来,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她,嘴在她脸上乱拱。好嘴也有些不能自持了,喃喃地说,关上门,到里屋去吧。
事情就那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箩头真正地体验了男女欢愉的快感,四十出头的人了,头一回碰女人,他觉得活得值了。
箩头的活干完了,安民还没有回来。他仍旧去好嘴家,帮她干家务,帮她喂鸡,不让好嘴动弹。他想,安民个孬种,家里有这么好的女人,咋就不知道疼她?整天不着窝,挣钱再多有啥用?箩头把自己的储蓄都给了好嘴。他给好嘴买了好几个新裤衩,把那个烂裤衩揣进怀里拿回了家。他觉得好嘴真是他的媳妇,他跟她啥事都做了,跟自己的媳妇还有啥区别?活着多好啊!他有媳妇了,他的媳妇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
箩头再也不觉得老娘的唠叨烦人了。再也不觉得伏天的太阳炙人了。正值三伏天,他却觉得家里地里都有一种凉爽爽的感觉,即使出汗也像出的是薄荷油清凉清凉的。他不再怨他妈把他生到这个世上来,他妈要是不生他,他能有好嘴吗?
安民回来,好嘴把箩头夸了一番。看到鸡舍做的那样结实、细作,安民自然很高兴,就多给了箩头两百块的工钱。
箩头说啥也不多要,就按原来说好的价拿了钱。他原想不再要工钱了,怕安民怀疑,只好拿了。安民高兴地说:还是一个庄儿上的,就是不一样,那些南蛮子,只认钱。以后有啥活就交给箩头哥了。
箩头像变了个人似的,干净讲究起来,人也精神了。时常到街上理理发,刮刮脸,给好嘴买些衣物什么的。好嘴充满了他的空间,看到老娘干瘪垂挂的双乳,就想到了好嘴的好似白蒸馍。听到石磙家母牛的叫唤,就想到好嘴哼哼唧唧的叫床声。看到黑母鸡就想把它生的蛋卖了给好嘴买点啥。看到路上的女人,就想起好嘴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屁股。端起饭碗,就想起好嘴做的饭好吃。老娘做的面条,就放了一点盐子儿,连菜叶子都不下。好嘴做的面条,葱姜酱醋油,五香料味精,样样俱全,跟馆子里的一样。他下过馆子,还是他姐领着他去的,吃了一大碗肉丝面。真好吃。那味道跟好嘴做的一模一样。
晚上,箩头早早地就上铺,独自一人看电影。他把跟好嘴在一起的时间都当成了电影,一点不落地过放。放一遍,好嘴就在他心里扎下一些根,一遍一遍地放,好嘴就长在了他心里了。
安民不在家时,箩头就去帮好嘴干活。好嘴总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晚上,他就陪她看电视。箩头的日子跟蜜一样的甜。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就风言风语地传开了。直到了后半年,安民才听到。起初,安民不相信,箩头一个憨不拉叽的光棍,要啥没啥。他媳妇有模有样,他又有钱,她哪点不满足?他累死累活地在外跑,还不是为了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好嘴虽说有些野性,也就那脾气,她咋也不会看上箩头。再说了,他姓柳的敢往他安民头上扣屎盆子?不可能!
传闻越来越多,说的有鼻子有眼。安民就留心了,好嘴好像变了,比以前温顺多了,真像做了亏心事。晚上上床,她总是把灯关掉,总是哼哼唧唧的叫唤。过去她从不这样,安民关灯她总是让安民打开,她说城里人都是开着灯做那事。但是这些并不能确定她有那事,安民只有不动声色的继续观察。
箩头家在石磙家西边,石磙家的东边就是条南北大路。这条路就是安庄人所谓的大街。也是安庄人进进出出唯一的路。箩头家的大门前,有一条东西小路,直通大街。箩头家和大街虽然隔着石磙家,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往东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箩头贼似的站在自家门口往大街上瞅着,希望能看到安民出去。他想,安民咋不得个啥病死了呢。他恁有钱,咋就没有人绑他的票呢,最好绑了再撕掉。要不,干脆买包老鼠药给他下了算了。箩头给安民设计了好多种死法,他就想让他死。他要是死了,好嘴不就是他的了?他想好嘴,好长时间不见她,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箩头在大门口站的腿酸,就掂了一块砖头坐下。看不见安民出去,见好嘴一面也好啊。好嘴啊,好嘴,你咋就不出窝呢?箩头像头困兽,眼盯大路,窥视猎物一般,等着好嘴从天而降。
箩头直盯盯地看着大街,眼都不眨一下。不多时,他便觉两眼酸涩,直冒金花。于是,他便起身回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来回转圈,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仿佛一停下来就会疯掉。转着转着,他突然感到脚上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踢翻了自个的家伙篮子。他忽然一动,心想,还不如用木头做个好嘴,给她穿上裤衩,他有她穿过的裤衩。对了,烂的那个洞,他得给她缝上。不,不能让她穿烂的,他的女人咋能穿个烂裤衩呢。他得给她买个新的。那个烂的,贴过她的身,有她身上的味,他得放着。他想,做好了好嘴,就把她放在被窝里,天天搂着她睡觉。太好了,谁说他箩头笨?精着呢!对,现在就开始做,反正那个瞎老婆子也看不见。
箩儿,你叮咣啥哩?老娘听到了响声问道。
给你做棺材里,老不死的,净操闲心。箩头咒骂道。
老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孩子怨她。她没能给他娶房媳妇,真是造孽啊。从前,这孩子多好啊,又听话又孝顺。老天爷啊,要是能给箩儿娶房媳妇,就让她死了她也愿意啊。虽说她的眼不行了,可是家里总有个活人伴着他啊。天啊,要是她死了,她的箩儿可怎么办啊?浑浊的泪水从老娘的瞎眼里流出来。
箩头终于做好了好嘴,可是这个木头人让他的心灵更加焦渴。他更加渴望能见上真好嘴一面。他觉得差不多有一辈子没见过好嘴了。
安民的鸡场效益不错,离他的大彩电目标已经不远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外出了。外面对好嘴的议论让他心里很别扭,甚至有些抬不起头。他虽然对好嘴心存疑惑,但捉奸捉双,也没抓着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他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安民接了一个电话,说是鸡苗厂的老板打的。他们引进了一批新鸡苗,建议安民更换鸡种。安民就跟好嘴商量,他先去考察考察,如果可以就把这批老母鸡处理掉,换上新品种。
箩头在自家的门口外蹲了很久。突然,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旋即又消失了。是他,安民个龟孙。这回他看的真真切切,那龟孙真的走了。箩头贼似的溜进了好嘴的家里。好嘴正在喂鸡。箩头一把夺过饲料盆,一口气把饲料撒完了,就去拽好嘴。好嘴笑道:你吓俺一跳,看你馋的,跟八辈子没见过似的。这青天白日的,让人撞见又嚼舌头。这回他要走几天哩,天黑了你再来吧。箩头不依,边解她的衣裳边说,黑夜是黑夜,俺现在就想,快
把俺憋死了,安民这龟孙,占着窝也不走了。
完事后,箩头说:晚上俺还来,俺想跟你一块看电视。
天一擦黑,箩头就来了。好嘴给他留下了饭菜,吃罢喝罢到堂屋里看电视。好嘴收拾完了也坐了下来,她拿着遥控器选换台。选了一遍,荧幕上只有晃动的雪花儿,没有图像。她幽幽地说道,没有台,天也晚了,你回去吧。俺得睡了。
俺不回去,俺走了你不害怕?俺陪着你。箩头说着就关了电视,拉灭了灯。
箩头饿狼似的折腾着好嘴,好嘴浑身散了架似的,无力地说道:你疯了,不要命了?
你得让俺过把瘾,下辈子俺给你做牛做马都中,你就行行好吧。没你时,俺也不想了,有了你,俺都快馋死了。俺天天想你。夜里发癔症叫你,把俺娘都吵醒了。她说,箩儿,你发啥呓症哩,叫人家媳妇干啥哩?俺说,俺才不管是谁的媳妇,俺想叫就叫,净瞎操心。她可不知道咱俩的事。今儿夜里,咱俩就这样,谁都不能睡觉,不能合眼。下回不定啥时候能有空哩,俺都想死你了……
嗵、嗵、嗵……传来了又急又狠的敲门声,箩头和好嘴吓地魂飞魄散。
安民把门踹开了,与安民一起进来的还有安生和他的几个堂兄弟。
箩头看看身边的好嘴,她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他想,好嘴啊,恁大的事你咋不露面呢?你去哪了?是不是安民个龟孙把你支逛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你咋恁没情意哩?他用手摸摸地铺上的好嘴,他把她刮的光滑滑的,胳膊、腿都是圆溜溜的,好细作啊!她脸上永远都是让他麻酥酥的笑。那是他用墨斗里的墨画上的。这个木头人啊,总是这么呆板冷硬。它没有好嘴身上楝树花的香味。那种闻一下,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晕乎乎的香。它没有好嘴身上那光滑柔软的皮肉。没有那甜甜的酒窝。没有那滑溜丝顺的头发。没有!它就是个木头人。它还不如他在城里的那个好嘴呢。箩头真想把它带回家。只可惜被当成了罪证,让柳树青给砸了。柳树青啊,柳树青,你一巴掌扇的俺眼冒金星啊。你也忒狠了!柳树青,他肯定是装不知道的。他亲婶子死了他都不回来。想想安庄的人,箩头心里发冷。
上午,老娘出殡时,村里人都没来。姓安的不来,姓柳的也不来。他箩头总还是姓柳的种吧?姓柳的咋就不伸头呢?平时,村里不管谁家有丧事,家家都会送份儿纸钱。俗话说:喜事不请不到,丧事不请自到。可是,箩头疯疯癫癫,骂天骂地骂老娘,不往人道上走,谁都不想答理他。老姐姐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又远在新疆,十几年不回来一趟。虽然时常给老娘寄些钱来,跟村里的人也生分了。
眼看老娘埋不出去,老娘舅又让箩头领着老姐姐挨家磕头请人。箩头刚出去,安红领就来了。老娘舅急忙递过烟,让他坐下,哈着腰说:还是老哥哥量大啊,积的都是阴德。
安红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随口道:委屈你了大兄弟,按理你是在事儿上的贵客,要三请三让的啊。哪能让你张罗这事啊。惭愧。惭愧。柳树青没回来?
树青忙,没给他送信。
是啊,官差不自由。可辛苦你老哥了。
嗨,老姐姐命苦啊,碰上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再不争气,也是我们安庄的人啊。虽说,安庄是安、柳两姓。但是,安姓从来不欺柳姓。没想到柳姓出了个这东西,老嫂子(箩头娘)多好的人啊。也是家门不幸啊。不管咋说,也不能晾尸,死人有啥罪哩。
是啊,是啊,还是老哥哥明白事理,你大人有大量就多担待点。
安红领是场面上的人,自然是义气当先,既然老娘舅来请,就不能再推了。他把手头上的事撂了,来箩头家管事。
他安排箩头再去磕头。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直到把人请来。箩头领着老姐姐去了安民家。他原想,有老姐姐跟着,又是报丧请人的,安民不会把他咋的,他好歹也能见好嘴一面。可是,到了安民家,大门锁着。箩头长跪不起,他希望能跪出好嘴来。姐姐催他,这家没人你跪啥,赶紧走吧,还有好多家呢。
箩头连着磕了三回头,磕的他腿不是腿脚不是脚。磕头回来安红领就让他跪在灵棚下面。箩头没有哭,他眼盯着来帮忙的人。安民没来,安民堂兄弟安生、安堂、安庆都没来,好嘴也没来。安姓的除了安红领都没来。来的柳姓,也都是门里的近亲。大都是看老姐姐的面子,也有些是为了自家的面子。
箩头冷笑了,他箩头算个啥呢?其实,他娘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就去请管事的安红领了。安红领是安民的堂叔,安庄的红白事都是他管的。安庄柳姓是外来户,没有撑摊的人。就有一个叫柳树青的,是箩头的堂兄,在县城工作。柳树青的父母都不在了,一年回来一趟给父母上上坟,烧完纸就走,从来不进安庄,自然也不涉及安庄的是是非非。这回箩头的老娘死了,按理他应该回来的,那可是他的亲婶子啊。箩头的老姐姐找人给他捎的信。不知道他接到信没。他怕是接到信也装着不知道。他伤透了脑筋,不会再管箩头的事了。
箩头就怕请不动安红领,进了安红领家的大门就跪下了。他说,红领大,俺娘没了,俺来请你了。安红领说,不巧得很,俺老表家的闺女要看好,请俺虑好哩。俺不能替你管事了。另请别人吧。
另请别人?箩头能请谁?他知道安红领不是有事,是不想管他家的事。没办法,他只有去请老娘舅。让老娘舅出面请人了。老娘舅领着箩头直奔安红领家,让箩头长跪不起。老娘舅说,老哥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那苦命的老姐姐的分上,看在我这薄面上,你就屈尊一回。直到安红领答应了,才让箩头起身。
箩头觉得,他咋像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狗呢?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
箩头摸摸身边的木头人,它虽然呆板硬冷,可它是他的念想!是他活着的心劲。在这个世上也只有好嘴跟他心贴心啊。
好嘴,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死了人了?一巴掌恁大的村子,西头放个屁东头就知道。你就不知道俺娘死了?你若知道,来烧份纸钱,那也是个正正堂堂的理由。你咋不来?肯定是安民个龟孙把你支逛走了。安民,你龟孙毒啊……
箩头醒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家的院子里,浑身上下全是血迹。他不知道怎么会在自家的院子里?好嘴呢?他记得他跟好嘴在一起呢。究竟咋回事呢?他的头像锥子钻着一样嚯、嚯地疼。一阵刺疼过后,他想起来了,安民逮住他跟好嘴了。他们把好嘴的裤衩塞进他嘴里,然后就关了灯。他只感到拳打脚踢,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箩头感到全身的骨头像粉碎了一样,火烧火燎地疼,他艰难地爬到了地铺上。没有想到安民这样狠毒,他是想废了他啊。完了,他和好嘴完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他开始设计自己死法,喝药?上吊?绝食?投井……可是,想来想去,咋死都不好受。他怕死,还是将就着活吧。
听到箩头的呻吟声,老娘以为箩头病了。她摸索着给他擀了碗酸汤面叶。接过面叶碗,箩头号啕大哭。老娘叹了口气说:儿啊,别哭了,都怨娘没能耐,老不中用,你爹这死鬼撒手恁早,他倒也清净啊。俺这是哪辈子的罪孽啊。
老娘不知道箩头得的是啥病。一直催他上医院。箩头扬言,再催一次就打断她的腿。老娘也只是暗自垂泪。
箩头躺了整整一个月,日日夜夜搂着那个木头人
好嘴,脸上盖着好嘴那个烂了一个洞的花裤衩。
石磙家又添一头大约克夏种猪,一只波儿山羊种羊。那头鲁西种牛也换成了西门塔尔牛。牛、猪、羊,都到了繁殖的季节,他家里那种骚动的腥味飘进了箩头院里,像银针一样刺着箩头。
箩头从地铺上爬起来,憋了整整一个月,他想出去走走。刚出门口,就碰见安生牵着猪从石磙家里出来。他笑嘻嘻地说:能走了?知道你能走,我就不牵着猪去石磙家,找你多好,还省几块钱。反正都是姓柳的种。
箩头扭头就往回走。身后飘来了安生恶毒的骂声:狗日的,再出来晃悠,非劁了你不可。
箩头沮丧地坐在院子里一张破席片上,揉着受伤的膝盖,愤愤地想:穿新鞋踩狗屎,怎么碰上这么个东西。
箩头正在生气,石磙女人的声音掺着腥味飘进了箩头的院里:石磙,咱换一个大电视吧,现在时兴纯平的了,电视上天天广告。
你是钱多烧的了,那电视机才买几年啊?又换大的,大的小的还不是一样?
那不一样,大的跟小的就是不一样。啥都是大的好。要不,你这茁子牛、苗子猪、苗子羊能赚钱?
熊样子,我还想当苗子人呢?你愿意不愿意?
就你那熊样儿,谁会要你?种进去的是人,生出来都成鬼了。还苗子人呢?这辈子养了恁些苗子牲口,下辈子让你当寡汉。
我不养苗子牲口,你能吃香喝辣恁得法?
石磙最终没有拗过他女人,还是把电视机换成了大的。
箩头过去不爱看电视,自从跟好嘴好了以后,就想看电视了。他想买台电视机,可那瞎老婆子死活不让。说她没钱,他知道她有钱,不让他花,等着死了填墓窑子啊?他的钱都给了好嘴,他除了这一身的伤啥都没有了。
挨黑时,箩头听到石磙家里很热闹。他想,可能是村里的年轻人看石磙家新买的纯平大彩电的。石磙家里电视换了,那台破的卖不卖呢?他想去石磙家问问。要是卖,箩头就是翻也得把老娘的钱翻出来,把那台破电视买过来。
待看电视的人都走了,箩头便进了石磙家。石磙笑道:老箩,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是不是出去旅游去了?他肯定知道箩头挨了打,故意问他的。
箩头吭哧半天没说话。
石磙女人正在看电视,见箩头进了屋,就关了电视站起来。她把长脸拉成了一条线,眼锥子一样剜一眼箩头,对石磙说:没啥好台。石磙,累了一天该歇了。
石磙会意,便起身问箩头:老箩,有事吗?你不跑羔吧?我刚买了一头杜洛克猪,好着呢,毛都是红的。去他吧,有苗子你也没有眼儿。想狠了再来,遇着谁家的牲口跑羔,你先上。
箩头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石磙家。他还没出石磙家的院,就听到电视机又响了。他知道,石磙的女人爱看电视。因为爱看电视,两口子没少生气。这女人性子烈,跟石磙打架时,逮啥抄啥,实在找不到东西,就嗷天扯地把石磙骂得狗血喷头。那次,她一个搪瓷缸子飞过去,石磙的头就裂了一寸长的大口子,缝了三针。他们每次打架,箩头都知道,不管咋打,最后胜利的都是石磙女人。石磙的女人关了电视,是怕箩头在她家看电视。这女人心里鬼,她见箩头趴在墙头的豁口上看牛走犊,就让石磙把那豁口子补上。石磙听他女人的,补豁口时说:老箩,我还是把豁口子补上吧。你的席饿死不怨我,眼撑死了我可负不起责了。豁口子补上了,箩头就在砖头缝里看,你家能养,俺就不能看?也活该箩头倒霉,那天,箩头正撅着屁股往石磙家看,石磙女人就进了箩头家的院。她原本是来箩头家借簸箕的,看到箩头的样子,就停下了脚步,嘶声说:嗨,嗨,看到眼里可是拔不出来,不怕把眼撑瞎了?说完扭头就走,好像箩头偷看的不是她家的牲口,而是她。从此,她就不正眼看箩头一眼。箩头虽然知道她跟安生的烂事,她并不知道箩头知道,自然在箩头面前像个高贵的女王。一见她的架势,箩头就气短路,真像自己做了丢人的事。
出了石磙家的大门,箩头恨恨地骂道:石磙啊,石磙,你兔孙咋不像姓柳的根儿?一准是你娘怀了安家的种才生的你。不然,咋合着安姓欺负俺?
箩头不能再在家里待了,他快疯了。他的腿还有些疼,就拄着拐棍出了门。去哪儿?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走着,走着,就转悠到好嘴家的屋后。
安民和安生几个堂兄弟正在安民家打牌。安生出来小解,看见了箩头,就回去招呼人。几个人像撵疯狗一样把箩头撵跑了,箩头跑慢一点又是一顿好打。从此,箩头再也不敢向村东头去了。
箩头的伤好了之后,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到大街上转悠。他把碰上好嘴的希望由自家的门口转移到大街上。因为在大街上更有希望碰上好嘴。他不奢望能跟她见面,跟她说话,跟她睡觉,只要能远远地看上她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箩头终于看到好嘴了。好嘴拉着车子顺大街向北走去。他顿时心慌意乱,手脚冰凉,踉踉跄跄地赶回家,骑上他那辆破自行车就追了上去。他不敢远也不敢近。远了怕跟不上她。近了怕村里的人看见,传到了安民的耳朵里,又是一顿毒打。出了村,大约走了二里路,箩头看到好嘴拐进了路边的打面房。他急忙跑过去,帮她把粮食从车子上卸下来。好嘴看到他,吓了一跳。小声说:你咋来了,不要命了,你就消停吧。别再找俺了,他不是人,你看……
箩头看到好嘴身上的紫癍,泪水马上就流出来了。他咬着牙说:俺杀了他算了。
别,别,你赶紧回去吧。让人看见了,他又找事,咱就断了吧,俺认命了,你也认了吧。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
箩头心如刀绞,含泪而回。从此,他变了,变的疯疯癫癫。他总想骂大街,碰上听不下去的人,就揍他一顿,挨了打他便好上几天。只要身上不疼,他还上街骂人。老娘实在听不下去就说他几句。她一开口,他就打她。
村里的人都说箩头疯了,连安民也不再找他的茬了。
箩头如此地对他老娘,安红领和村里的长辈都劝他。有时候,箩头也感到心愧,可是他管不住自己。
安庄安、柳两姓都买安红领的账,就连村长也敬他三分,唯独箩头不听他的劝。安红领也找人收拾过他,可是,箩头像颗铜豌豆,捶不扁,嚼不动。安红领看箩头老娘可怜,就找人捎信让柳树青回来一趟,管管箩头。柳树青在县里干事,又是箩头的堂哥,箩头兴许会听他的。于是,柳树青碍着安红领的面子,从县城里回到安庄。他看到箩头变成了这样。老婶子也是以泪洗面。他就动了侧隐之心,帮箩头在城里找了个差事,让他给一个小区看大门。
谁知道,箩头干了仨月,就出了事。
箩头没出过门,来到县城很不习惯。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城里人,大清早就起床,慌里慌张地跑步、打拳。乡里人,谁大清早跑步?不是神经病吗?“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热被窝多舒服,跑啥球步?箩头早早地被人喊起心里有说不出地烦。在家里,他爱睡懒觉,啥时睡足睡够了,不想睡了才起床。城里人有啥好?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睡不成觉也罢了,吃过早饭呢,男男女女都急急忙忙地出门上班,跟狗撵着似的。见了面连句话都顾不上说。一个村(箩头把小区当成了一个村)里住着,见了面谁也不理谁,啥规矩呢?还是乡里人见面亲热,认识不认识都会打个招
呼。乡里人没事,吃过饭就扎堆闲扯,找不到闲扯的人就串门儿。没听说,“农民交了粮,胜似自在王”,现在连粮食也不交了,更自在了。只是,年轻人心野了,纷纷往城里挤。晚上,城里跟乡下差别就更大了。吃过晚饭,城里人成双成对地出去散步,半夜也不回家。城里人,都是夜里欢,歌啊、舞的,男的女的搂在一起。大街小巷的灯都亮着,也不怕费电?乡下的晚上很简单,吃过晚饭,各家大门一关,就上床睡觉,最多也是有电视的在家看看电视。
小区里人要求箩头十二点才锁大门。大门不上锁,箩头就不能睡。箩头困的难受,呵欠连连。虽说这活累不着,就是缺觉。箩头真想回家。挣钱不挣钱无所谓,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就想落个舒服。可是,柳树青再三地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干,他托了好多人才给他找了这个差事。说心里话,箩头还是有点怵柳树青的,打小就憷。小时候,柳树青老嫌婶子娇惯箩头。婶子不在跟前,他就教训箩头。后来箩头见他就溜。这回,柳树青把话跟箩头一起撂下了,箩头也只好硬着头皮撑着。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箩头晚上不能早早地上床睡觉,他就站在小区的大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喜欢看大树下那些男男女女的年轻人,搂着、抱着、亲着,也不管多少过路人,一点也不害臊。搁乡下,谁敢啊?唾沫星子淹死你。
箩头虽然不喜欢城里的白天,但他比较喜欢城里的夜晚。城里人,白天一个忙啊,像只风轱辘,转啊、转啊,转个不停,多累啊。晚上一个疯啊,像鬼魂附了体,飘啊、飘啊,飘忽不定,多自在啊。城里的晚上比白天长,比白天好玩。每天晚上,箩头锁了大门一上床,眼前就有一些闪亮的灯影在晃动,那些亲啊抱啊的年轻人便在灯影里晃动。晃的他头脑晕乎乎的,于是,他就想好嘴。不知道好嘴是不是跟安民那龟孙在床上打滚?他恨安民,就想象着在床上跟好嘴打滚是他而不是安民。城市的夜充满骚动。这骚动像电波一样震荡着箩头。箩头也像这城市的夜一样的骚动不安。
箩头天天在心里呼,老天爷啊,让俺跟好嘴在城里见一面吧。他想好了,见到好嘴,就把他见到的、听到的都说给她听。他有好多话要说。过去他们在一起都是好嘴说,他听,他显得很笨。现在不一样了,他也算见多识广了。他想,过一段就回家看看。他好歹也是城里人了,回家时得给好嘴捎点啥。城里的好东西多着呢。捎啥呢?到商场了转转,看看有啥好嘴可心的就买点。于是,箩头就跟小区里一个退休的老人商量,让他老人家替他看会儿门,他想出去买些东西。
箩头小心翼翼进了商场。一楼都是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香味。那香味不好闻,没有好嘴身上那种楝树花香正道。箩头想上楼看看,怎么也找不到楼梯。他就随着人流走,看人家上了一条黑带子上,不动一步就上了二楼。他也试着上去,可他的脚刚踏上电梯,电梯就上下错开了。箩头不防,趔趄了一下,碰到一个时髦女人身上。那女人捂着鼻子,一连上了两个台阶,头也不回地说:恁大的味,熏死人了。于是,一电梯的人,刷一下,都扭头看着箩头。箩头感到身上的血呼一下聚到头上,他把头深深地低下。箩头还没有从那窘态中回过神来,电梯就把他送到了二楼。他不知道下电梯时还要跨一步,电梯就把他推下去了,差点把他推倒。
箩头正在商场里转着,突然,就站住了,大气都不敢出。他揉揉眼睛,没错,是好嘴。他看到好嘴了。好嘴怎么到这来了?还穿恁洋气?安民来了吗?箩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能贸然跟好嘴说话。他得先看看好嘴来干啥的?可是,他站了好久。也没见好嘴动一动。于是,他就大着胆子上前去了,原来是个塑料人。只是穿上了商场里的衣裳。她跟好嘴咋恁一样呢?
箩头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悄悄地买了一个跟商场里一样的好嘴。这好嘴可比那木头做的强多了,哪儿都是光滑滑的,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跟真人差不多。
小区里有个小孩去箩头屋里玩,发现了他床上有个塑料模特,就回去跟他的父母说了。消息一传开,居民都认为他是个性变态。心里就有些别扭,就私下的议论,那么多健康的不找,偏偏找个心理变态的老光棍看门,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他们不让男孩子去门口玩,不让女孩子跟他说话。特别是小区里的女人,都远远地躲着他,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从大门里过,生怕他非礼她们。
也活该箩头出事。那天上午十点时,箩头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大门上的锁。突然眼前亮了,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地赶上去。还真是好嘴。好嘴是去她姨家走亲戚,正好路过箩头看门的小区。
箩头上前捞住好嘴。好嘴吓了一跳。见是箩头,就慌忙地说,你放开手,这么多人,让人看见了。
箩头嘿嘿傻笑说:这是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在大街上亲嘴也没人说。再说,这儿,也没人认识咱。走,俺请你吃饭去。俺有钱了。
好嘴说,不行,俺有事得走。俺姨有病了,俺去看姨哩。
吃了饭再去也不迟。
不行,下午不兴瞧病人。
那你改天。反正,俺今儿得请你吃饭。俺见你一回不容易。
好嘴怕箩头在街上跟她拉扯,就跟箩头去了一个小饭馆。
等箩头回到小区时,大门口站了很多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见他回来,小区的人都吵吵开了。纷纷责问他:你去了哪?看门的怎么随随便便地离开?大门也不上锁?一个中午,丢了一辆摩托车,一辆电动自行车。小区的楼让人搬走你也不知道。我们拿钱是让你看门的,不是让你胡溜的。丢了东西必须要赔偿。
箩头一下子瘫软在地,天啊,他拿什么赔啊。他的钱除了请好嘴吃饭,剩下的都给了好嘴。
小区的人见箩头挤不出油水,便问他:是谁介绍你来的?箩头就把柳树青给供出来了。小区的人便拎着那个塑料模特去找柳树青。柳树青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箩头的脸上。他又转脸点头哈腰地跟人家赔不是,好说歹说,搭上俩月的工资,才算把箩头领了回来。
箩头回来后,也不后悔,他见了一回好嘴也值了。可是,好嘴却没有逃过安民的眼,好嘴回来后,安民就往她姨家打了电话。她姨不知道内情,说好嘴并没有去她家。安民盘来问去,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便找茬把好嘴苦打了一顿。好嘴死活都没有承认。安民只是怀疑,便拿了一个大雷子,崩了箩头家的大门。
那天,箩头早上起来,看到一个身上插着匕首的死狗娃儿,扔在他家的堂屋门口。
箩头捡起了那个死狗娃儿,就在他家的院里刨了一个深坑,像埋他自己一样,把它给埋了。
箩头仍旧到大街上转悠。只是,他再也没碰上过好嘴。
箩头旧病复发了,仍旧是骂天、骂地、骂街、骂娘。
他逮谁骂谁,常常被打的遍体鳞伤。他对好嘴的感情也由爱到恨。从此,他诅咒的人中又多了个好嘴。他用极淫秽的话骂她。他觉得她是个骗子,骗走了他的钱,骗走了他的心,骗走了他的念想。他再也不出去干活了,连地里的庄稼也不管了。他头也不理,脸也不洗,胡子也不刮。不挣一分钱,只靠老姐姐给老娘寄来的零花钱过日子。
箩头疯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老娘病了,奄奄一息。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这个老生儿啊。箩头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他算卦。算完卦先生愣是不收卦礼。他说,他算了一辈子的卦还没有见过恁赖的命,不值卦礼钱。他说箩头死到五黄六月,还是饿死。那时老娘不相信,箩头长的虎头虎脑,看着就是个福相,命咋会恁赖?她还等着享儿子的福哩。命啊!都是命。她还是走到儿子前头。她咋闭眼啊?她把箩头叫到了床前,从席片底下摸出个手帕卷,里面有三千块钱。箩头跟她缠了好长时间要买电视机,她咬着牙硬是没答应。她攒了一辈子的钱,准备娶儿媳妇用的,她等不到这一天了。她把它交给了箩头,跟他说:箩儿,娘就这点东西留给你了。俺死了你就跟你姐去吧,老了好歹跟前有个人。俺都跟你姐说好了,俺死了你就跟她一起走,啊……
箩头的老娘走了,到底也没闭上眼。
老娘死了。老姐姐也走了,箩头把她骂走了。他不想看见任何人。
晚上,再也没人问他吃啥饭。再没人喊他箩儿了。他最烦老娘喊他箩儿,几十几的人了,还箩儿箩儿地喊,好像他还是个孩子,烦死人了。他再也听不到老娘叫箩儿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听不到瞎娘的唠叨。听不到拐杖敲地。听不到连续不断的咳嗽。听不到一长一短的打鼾。连虫叫声都听不到了。他能活到五黄六月?还有俩仨月呢。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箩头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连那只黑老母鸡,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吧,都死吧,死了干净。
天黑了,箩头懒懒地躺在地铺上,他睡不着。村子很静,偶尔传来了几声狗叫。这时候,村里很多人家都熄灯睡觉了。偶尔几点灯火,也是年轻人在家关着门看电视。箩头下意识地去搂好嘴,冷不丁地又缩回了手。好嘴真不知道他娘死了?她究竟去了哪?
他起了身,走出了自家的院子,来到了安民家的屋后。
安民家的堂屋里没亮灯,说明好嘴没看电视。东屋里透出了一抹昏黄的光亮,那是他们的住房。箩头去过那屋,睡过那屋里的席梦思。他知道安民家有人。待箩头走进东屋墙根时,东屋里的灯也灭了。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见好嘴那熟悉的哼唧声。
夜色一片混沌,不透一丝的亮。虽然是春天了,残寒还像橡皮筋一样绷着人,让人血流不畅。箩头感到凉,从头到脚的凉,从里到外的凉。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还没进屋,就听到房顶上一声猫叫。这疹人的叫声让他打了一个哆嗦。他进了屋,猫又叫了一声。他知道猫在叫春。猫叫春是猫求偶的叫声。母猫想公猫了,就这样嘶声地叫!猫多自由啊,它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想谁是谁。可是,它为什么叫得这么难听呢?像哭一样的凄厉。它是不是心里想的很苦?
又一声的猫叫,箩头便想起了好嘴的哼唧声。
箩头没拉灯,点上那盏油灯。箩头家就堂屋里有盏小灯泡。平时,他娘落黑就睡了,根本不用灯,就是有灯她也看不见。他就靠堂屋里那盏灯泡,透过斑斑驳驳的光亮脱衣、睡觉。不想拉灯时,就点上屋里备的那盏油灯。
猫的叫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像尖刀一样刺破了夜的空旷。好嘴的哼唧声还在回响,一声比一声清晰,像锤子一样敲碎了箩头心的寂静。
箩头一只手端着油灯,一只手把好嘴从地铺上搬起来,他的手开始抖动。突然,他感到头“轰”一下热了。好嘴就来了。好嘴,他的好嘴真来了。她咋穿了一身的红衣服呢?跟商场里见到的一样。他摸摸她的酒窝,摸摸她的胸脯,真的,真是好嘴。
好嘴说:箩头哥,咱俩过吧。俺不想跟安民了。那龟孙不是人。
箩头泪流满面,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哆哆嗦嗦把灯放在地铺头上的方凳上,就去抱好嘴……
第二天早上,起早的人发现箩头家的房子被烧了,袅袅的余烟,还未散尽。
箩头被扒出来时已经烧焦了,怀里还抱着一个没有烧尽的木头人。
责任编辑 赵兰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