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老跑家
作者:老 虎
《十月》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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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杨桥村一到秋后,男人们便聚在东生的杂货店前晒太阳。大半年来他们辛苦劳作,等到粮食归仓,萝卜入窖,就该歇下来从从容容地喘口气了,懒洋洋地往杂货店的屋檐下一坐,合眯塌眼地听瞎子小朱拉着二胡唱一段瞎腔。不过现在的年轻男人再也没有那份闲情了,除了把庄稼种好,他们脑子里还得想着发展副业,大家就像竞赛似的,拥挤在致富的小路上。前几年是用棉子壳和麸皮培植银耳,家家户户齐上马,整个村子仿佛变成了一座劣等化工厂,到处都充满了甲醛和高锰酸甲味儿,可是种了没两茬,就感染了一种黄毛菌,不仅雪白的银耳变成了黄糊糊的,那玩意儿还传染人,从种植银耳的屋子走一遭出来,人就变成黄毛鬼了,洗都洗不净,这样的银耳销不出去,只好拿它当菜吃,结果吃死了几个人,人们才知道菌这玩意儿的厉害了,挖了深坑埋掉,心疼得好多人都哭了,埋的是钱啊,大多数人连本钱还没有捞回来。银耳种不成了,再想别的办法,养珍珠鸡养香猪养刺猬,用废旧塑料造汽油,还有人用狗皮老鼠皮熬阿胶,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具有聪明才智的人多得是,当然也有脑子稍微迟钝的,不过这伙人也自有他们的生财之道,他们用电网捕鱼,用猪肝钓黄鳝和老鳖,把它们卖给一个前来收购的济南人。顺便说一句,杨桥村位于宋金河的下游,距离东平湖不足二十里路,若是在往年,沿着河滩的湿地走不多远,你就能惊起一只打盹的野兔,或者差点踩着爬上岸来晒甲盖的老鳖,只是当年谁也不吃这玩意儿,更想不起来拿它去卖钱了。这些也不过就是一二十年以前的事儿,现在你可没有这个眼福了。人们抢占湿地,开垦出来种上庄稼,尽管收成不好,但是种这样的野地不用缴公粮,还是挺划算的。水这东西真是充满了灵性,你一旦不喜欢它,它就消失了,没用几年宋金河就被逼成了一条小水沟,就连这样一条小沟里流淌的也不是原来的河水,而是从那几家超级工厂流出来的泔脚水,再也钓不着老鳖了,但是聪明的人知道它们跑不了,这种东西恋家,肯定是钻进了泥土,梦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复出。于是人们打上拦河坝,分段抽干河水,把河底挖了个底朝天,你还别说,还真是挖出了老鳖。
东生的杂货店位于村子的东南角,再往前就是田野,没有住家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乡级公路从杂货店前面穿过。店铺一溜是五间堂屋,一亩左右的大院子,没有院墙,往南一望,平原上的景色尽收眼底,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见三十里开外的梁山,山上的聚义厅也能隐约看出个轮廓。早年间这里是生产队的公房,设了一个供销社的代销点,东生是代销员,后来生产队解散,代销点连房带货都盘给了他个人。这儿曾经是村里男人们的精神乐园,听小朱唱戏,听烦了就练练摔跤什么的,找个乐子嬉闹一番。今天上午在这儿聚首的都是一伙老弱病残,首先就有小朱,他照子不亮,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人,理所当然算得上是杨桥村的头号闲人,此人已经五十开外,可大家还都称他小朱。此外还有老光棍马旺,年纪和小朱不相上下,几十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孝敬了媒人,还是没能寻上个媳妇,原因就不多说了,一过五十岁他也就自暴自弃了,除了牵着一只绵羊溜达,什么活儿也不想干。靠墙根坐在小马扎上的是三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儿,虽然离冬天还差一大截子呢,却都把浆洗过的黑粗布夹袄穿在了身上。最西边的那个是老六爷,已经活了好几个九十九岁了。他佝偻着身子坐在那儿,有时一个上午都不动弹。你别看他早已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看上去比一只猴子大不了多少,饭量却很大,大家都一致认为他可以这样永远地活下去,岁月对他已经无可奈何了。
人群中唯一的年轻人叫来巧,外号人称独臂人,他去年在化工厂干活时,就是用废旧塑料炼汽油的那家工厂,虽然只是河滩上一溜简易的活动板房,大家还是乐意称之为化工厂。来巧在那儿负责烧锅炉,干了还不到半年,就被电动机的皮带绞走了一条胳膊,责任完全在他自己,因为他一时心血来潮,想试试那个铁玩意儿到底有多大劲,就用手拽住皮带想让电动机停下来,当然出了事故他就矢口否认了,领着老婆孩子在厂里闹了三天三晚,最后厂里赔了他五千块钱,靠着这些钱,他提前过了一段日子的小康生活。他是杨桥村有名的杠子头,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天不磨磨嘴皮子就发痒,所以来巧喜欢到这儿来露露脸乐和乐和。这伙老客到得差不多了,小朱吱吱呀呀地调好弦,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拉了一段过门,猛地一挺身子,开口唱道:闲言碎语不多讲,今天咱就表一表好汉武二郎,会听书的你往那正南看,只见打正南来了那个——人三名……
除了东生的儿子大帅抬起脑袋往南方张望,其他人全都毫无动静地待着,好像一群吃饱喝足的绵羊。多少年来,这出《武松打虎》他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小朱唱出上句,他们就能接上下句,甚至就连瞎子唱到哪个节骨眼上好故意卖个关子,大家也都了如指掌。那时候小朱往往就停下口住了手,架着弦弓,翻动两个白糊糊的眼窝,用一张大圆脸瞧着四周,想等着有人催促,他再接着唱,但是多半时候并没有人理会。这帮王八羔子都睡着了?他嘟哝一句,然后再书接上回。
大帅正因为他的好伙伴双喜还不来喊他而心神不定,老是不由自主地往南方麦地里张望,一马平川的田野里除了孤零零的坟头和光秃秃的树木,这会儿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昨天晚上他和一大帮孩子在打麦场上围着柴火垛捉迷藏,双喜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俺爹在家里擦土枪呢,还给细狗老白吃了一大块驴肝,他都没舍得让我吃,他说明天去南大洼打野兔,得给老白吃点好的营养营养,大帅你跟着去吗?他当然很想去,带着细狗老白把野兔子从藏身的地方轰起来,双喜他爹砰的一枪,中弹的野兔一蹦老高,落下来蹬跶几下腿就完蛋了,如果没死挺还能逃命,细狗老白就会像利箭一般飞扑过去,把它叼回来,帮着猎人拎血淋淋的野兔子是每个孩子都乐意干的事,要是猎人累了,想吸袋烟,还可以替人家扛一会儿枪。大帅担心双喜他爹不让跟着,扛枪打跑的人总是把小孩子们轰得远远的,嫌碍事,也怕万一枪走火伤着。没事儿大帅,双喜说,咱俩是把兄弟,俺爹也是你爹。俺爹就有个把兄弟,是东李庄的李跃进,咱上学路过的那个大油坊就是他的,俺爹让我叫李跃进亲大爷,叫他爹亲爷爷。可是咱俩还没有真拜呀,大帅说,岳飞和牛皋结拜的时候,点着香,倒上酒,把手拉破,往酒碗里滴三滴血,一口气喝了,要不我回家偷一瓶酒来,咱俩这会儿就拜了?大帅跑到杂货店里,一伙人正聚集在店里就着麻花喝酒,商议着想去内蒙贩马,他爹坐在柜台后面,寸步不离,要想偷酒无从下手,他转了两个圈子,抓了一把糖块就出来了。月光下两个孩子嘴里含着糖块,跪在铺了麦秸的场院里,满脸肃穆,豪情万丈地结成了兄弟。双喜10岁,称兄,大帅9岁半,为弟。双喜说,明天吃了早饭,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杂货店里等着,我去叫你,要是能打着三只兔子,就分给你一只。
可是如今太阳都跑到柳树梢上了,双喜还
不来叫他,大帅有些着急。他玩弄着一把塑料手枪,对着几步开外的一个碌碡射击,塑料子弹打在上面啪地崩开了,心里暗暗祈求着但愿双喜和他爹还没有下洼,他知道双喜他爹好喝酒,也许是昨天晚上喝醉了酒,现在还没起床呢。他有心想去双喜家探个究竟,可是又不敢,他打心里有些害怕双喜他爹,那个崩瞎了右眼叫来祥的当过兵的男人,不只是大帅,村里的孩子大都怕他,因为他一天到晚沉着脸,不像别的大人那样好跟小孩子开个玩笑。
从双喜家的那条胡同里跑过来一条狗,后面跟着一个人,大帅心里一阵窃喜,可是到了近前才看清并不是双喜和他家的老白。来的人叫文柱,牵着他的大青母狗。这是一条细狗和本地土狗的杂交种,个子虽然很大,但是腰腹太粗了,比起纯种细狗,嘴也太短。如今据说一条纯种的细狗比一头大牛还值钱,春天的时候,杨桥村来了两个天津人,找到来祥要买他的老白,一张口就出价一千块钱,把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拍在桌子上,可是来祥看都不看钱,瞪着左眼对两个天津人说:朋友,到了我家里吃饭喝酒,啥问题也没有,住个十天半月的我来祥绝不说二话,可是要是再提一句买我的细狗,就立马给我滚蛋。把两个天津人给撵走了。文柱的这条青狗虽然是个二串子,可文柱还是拿它当宝贝,这几天闹情了,他心里自有一个小算盘,想着让来祥的老白给配一下,下一窝狗崽儿,没准就能生出像几条老白那样的纯种来,那样的话一窝狗崽儿还不得卖他个三千五千的。
文柱一手牵着大青狗一手拎着根棍子走过来,大青狗一路上边走边嗅,不时地蹲下屁股撒几滴尿,在它后面,远远地跟着两条贼眉鼠目的公狗,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在母狗撒过尿的地方贪婪地嗅半天,然后跷起一条后腿也来上几滴。两条狗还争风吃醋,相互奓起背毛恐吓对方,胜利的那条把另一条赶得远远的,然后不顾文柱的呵斥,上前来给大青狗亲热,气急败坏的文柱照着它就是狠狠地一棍子,打得它嗷嗷怪叫着逃走,可是走不了几步就停下,又鬼鬼祟祟地尾随上来,用眼角警觉地盯着文柱的棍子。
“怎么没去阿胶厂上班呀文柱?把狗拴起来,想把它驯成警犬呀?”嘴里衔着烟斗的来巧问道。用一只手卷旱烟实在是不得劲儿,他就改抽烟斗了。
“这不是闹情想恋秧子吗,我怕让那些土狗给串了。”
文柱从柴火垛上拽了两根玉米秸,折了几折垫在屁股底下,挨着大帅坐下了。
“你这狗本身就是个二串子,再串能串到哪儿去?你看看人家来祥的老白长什么样,那腿多长,那小腰细得像蜜蜂腰儿,那才能跑得快,再看看你这条,腿粗得像牛腿,腰比猪腰还粗呢,指望它撵兔子?兔子屁也吃不上热的!”来巧说道,他好像是找到了啄头,不肯放口。文柱尽管一脸愠色,看了他两眼却没答腔,他知道顶嘴也占不到便宜。
“配上了吗?”店主东生问道,他的小杌子早已从柜台里挪到了门口,坐在太阳地里摘下帽子挠头皮,头皮屑就像雪片一样花花地掉下来,他却越挠越上劲,腿上已经落了白花花的一层了,还不肯罢手。
“还没呢,我找了来祥好几趟了,可——唉,我说等下了小狗,分给他一半,他不干,我说要不就给他一百块钱,他还不干,这个人,没法说!”
“你把你媳妇搭上,来祥就干了,人对人,狗对狗,谁也不用找谁钱,就扯平了。”来巧说道。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去抚摸他青狗的脊背。这条狗平常凶猛无比,被它咬过的人不计其数,你从文柱家门前过,它不明不白地上来就给你一口,但现在它却温驯得很,来巧一抚它,它就将屁股扭了过来,不自觉地翘起了尾巴。
“来祥不干,来巧你上,生一窝小人狗,不比细狗还值钱吗?”店主东生说道。他终于不挠头皮了,把帽子在大腿上拍打几下,拍得头皮屑乱飞。
“我不行,家伙太小,伺候不了文柱他媳妇,还是东生你上吧,你是有名的七寸头。”来巧说道,他得意洋洋地抚着大青狗的背毛,不知是大青狗维护主人,还是来巧抚摸得不对劲,它猛地回头咬了来巧一口,幸亏他的衣服袖子肥,没咬着皮肉,只是把袖子扯了一道口子,吓得他脸色马上寒了下来,把一条好胳膊缩到怀里。文柱说道:“要是再把你这只好手咬掉,你媳妇的那对大奶子发痒时用什么去挠?我可担当不起。”
弦声戛然而止,小朱唱累了,想抽支烟歇息一会儿,他抹了把嘴角的涎沫,说道:“是吾儿文柱来了?把一条骚母狗看护得比你媳妇还严。”他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叶包,三两下就卷了一支旱烟,点上火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烟,长叹一声,“嗨,下辈子当什么也别当人,还不如托生成一条狗呢。”
“像你这样的要托生也得托生成一条瞎眼癞皮狗,比你现在也强不了多少。”来巧缓过神来,又把矛头指向了小朱。
“来巧你别作践我呀,咱俩一个是河里的青蛙,一个是塘里的蛤蟆,也可以说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应该尿一个壶里才是,不能自相攻击。”
“一边玩儿去吧,谁跟你是一个战壕里的!”
就在这时,只听得从南大洼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哎哟,兔子枪响了!”来巧就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挺身站了起来,伸着脖子往南方看,“是俺来祥兄弟放的枪,没错,我亲眼看见他扛着枪牵着狗下洼,去打老跑家了。”
他和来祥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说起来祥去打猎,他显得很自豪。大帅心想这下完了,不知道是双喜忘了这回事,还是来祥不同意带上他,大帅心里有一股要哭的滋味。
“玄乎!就凭他那杆破枪那条老狗,还瞎着右眼,能瞄得准吗?”文柱摇着头,撇着嘴,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整个秋天老跑家都在我那块二亩半的豆地里待着了,拉了一地兔粪蛋儿,比羊粪蛋儿还大呢,我割豆子都割到它跟前了,它还不跑,我一看,好家伙!毛都快成了红色的了。那个大呀,比狍子还大,两只红眼一瞪,跟核桃差不多。”
“胡说八道!兔子从来不在窝边拉屎。”来巧说道。话音刚落,他背上就挨了大帅一枪。这孩子被文柱说迷了,不想让来巧打岔,他仰脸望着文柱问道:“你咋不逮住它?”
“我要是想逮,一伸手就能逮住,要不一镰刀也能把它砍了,可是不行呀,老跑家是个兔子精,凡是成精的东西,都不能惹,一惹就得出事,不死也得残,打雁的到最后都得被雁精啄瞎眼,打鱼的被鱼精一尾巴掀翻船,来祥想打老跑家,还不是炸裂枪筒,崩瞎了一只眼吗?”
“小牛不大,你就抱起来吹吧,”谁说话一带个残字,来巧就激动,“还提狍子呢,文柱我问问你见过真狍子吗,你知道狍子几条腿吗?”
“我没见过?没见过才怪了呢!我那年上西藏的时候,天天都吃狍子肉,开始觉得比羊肉还好吃,后来就吃腻了,一闻见狍子肉味就反胃。”
“你就别提上西藏那一壶了,几个不憨不傻的壮劳力到了西藏愣是找不着活儿干,差点没饿死,棉袄都卖了,要饭才回来的那伙人里没有你吧?”
来巧这一棍子实在厉害,文柱马上就闷着头不说话了,却把大帅给得罪了。大帅举起塑
料手枪瞄准了来巧的脑袋,来巧一伸左手把塑料手枪拨拉开,手腕一翻就拧住了大帅的耳朵,刚想使劲,发现店主东生正满面怒色地望着他,赶紧撒了手。
大帅甩甩头摆脱了来巧,这回他是真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他不打碌碡了,改打拴在碌碡上的老黄牛的屁股,牛屁股那么大,他几乎枪枪命中。老黄牛却不以为然,就像被蝇虫叮了一口似的,甩着长尾巴抚一下伤处,它安然卧在那儿,眯着饱经风霜的大眼,不紧不慢地反刍,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沫。小朱一袋烟抽完,试着拉了两下琴弦,找了找感觉,继续书接上回,刚唱了没几句就被咚的一声闷响给打断了。
“哈哈,来祥的枪筒又崩了,怎么样我说对了吧?这回那只左眼也保不……”文柱得意洋洋地说,可是话还没说完,咚咚又是两声闷响。大家都听出来了,这不是土枪的声音,而是死了人放的追魂铁炮。
“哪庄上放的?”店主东生自问自答,“我听着好像是北面董各庄。”
“不是。”小朱纠正道,“是东李庄上有白事了。”
小朱右手架着弦弓,僵着身子,侧耳聆听,在听力上他当然无人可及,称得上杨桥村的权威,单凭脚步声他就能判断出是谁,绝对混淆不了。东李庄距离杨桥村不过三里之遥,两个村子地边挨着地边,人都相熟,下地干活累了凑到一块儿交换着抽袋烟、扯扯家长里短,串着喝瓦罐里的凉茶、借个农具用用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现在东李庄上有人去世了,众人便七嘴八舌地猜测死的这人是谁,议论了半天也不能确定。就在争论不休之时,从东边通向东李庄的大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前面车筐里放着一大摞白棉布做的孝帽子,煞白煞白的老远就能看见,不用问他正是被派往死者亲戚家报丧的公差。
“老三,老三!”还离着老远,文柱就站起身冲着报信人打招呼。那次失败的西藏之行,其中也有这个叫老三的人,两人可称得上是患难之交,所以每回见面都格外亲热。老三车把一转,离开大路,对着杂货店就骑过来,到了跟前,冲车煞住,跳下车,掏出香烟给众人——敬了一支,笑着说:“都在这儿闲着玩儿呢!”
“咱庄上是谁死了?”文柱扶着老三的车把问道。
大青狗上前嗅老三,从脚后跟一直闻到大腿根,吓得老三大气也不敢出,文柱喝退大青狗,老三说道:“是李昭成老汉没了,就是李跃进他爹,昨儿晚上还好好的呢,到半夜里心口窝说疼就疼得受不了,跃进摇开拖拉机赶紧往医院送,还没走到,半路上就不行了,唉,要说人生在世这玩意儿,也真是的!”
大家都明白了,老三是来给来祥报信的。他和李跃进是把兄弟。
“丧事动静大不大?”文柱问道,“有多少家亲戚?”
“十里八乡三年五年,你也见不着办这么大丧事的,两班响器,有一班是专门从河北请来的,据说有两个女角唱得不孬,再加上孝狮领丧,你没听见铁炮响吗?光是炮药就准备了三百斤!”送信的老三说道,“要说亲戚,那就更不用提了,里表亲外表亲再加上干亲起码不下五六十家,李跃进亲兄弟四个,个个都有把兄弟,我一大早就被派出来报信,跑到你庄上来祥这儿是第五家了。”他指指车筐里的孝帽子,说你看还有好几家呢,我还得赶着回去交差,没空跟你再扯了。
文柱领着老三往来祥家走去,快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正巧看见来祥媳妇骑着自行车从另一条街上过去,文柱赶紧冲着她的背影喊:“胖嫂,胖嫂,快过来,给你送孝帽子来了。”
“俺不稀罕那玩意儿,你留着自己戴吧。”来祥媳妇头也不回地说,她是个大胖子,车货架上驮着一麻袋小麦,连人带货少说也得有三百斤,压得自行车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我不谑你,是东庄上李跃进他爹没了,你回头看看呀。”文柱在后面紧迫,大青狗一阵骚动,差点没把他拖倒。来祥媳妇很费劲地把肥大的脑袋扭过来,身子也随着扭转,自行车失去方向撞到路边的一个麦秸垛,摔了个驴打滚,还没等别人发笑,她躺在地上自己倒先咯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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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墩一墩的麦苗儿踩在脚下,感觉就像棉花那样绵软。双喜脚上穿着一双旧的高帮解放鞋,这双鞋是他爸爸的,它的历史比这个孩子的年龄还要久远。他今年才10岁,尽管长得快有一支土枪高了,这双鞋穿在他脚上还是太大,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昨天吃晚饭时,他爸爸说明天是霜降,该去南大洼打野兔了,这回我带着你去,待会儿你早点睡觉。还不等吃完饭,他就钻到床底下找到了这双鞋,他觉得穿着妈妈做的布鞋去打猎,不像个猎人。他很兴奋,晚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好伙伴大帅,而且两人像模像样地在月光下结成了把兄弟,可是今天早上下洼时,爸爸却不同意带上大帅,他刚想撒娇,他爸爸把左眼一瞪,说干脆你也甭去了。就是的,你是去打兔子又不是去赶集,带着孩子干啥?他妈妈在一旁帮腔,俺双喜不去了,待会儿跟着我去镇上磨面,妈给你买条新裤子。杨桥村本来是有一家磨坊的,但是几个月前主人来成让隔壁开诊所的杨涛给打死了,磨坊从此关门歇业,如今村里人磨面要到五里地之外的镇上。双喜不敢再坚持。他爸爸扛着枪,挎着装铁砂子的军用包,戴着一副墨镜,自从去年被崩瞎了右眼,一出门他就戴上墨镜,像个人物似的。他闷闷不乐地跟在爸爸身后,牵着细狗老白,肩上背着一只用来装猎物的帆布包和一只军用水壶,那里面装满了火药。
出了村子,爸爸就让他把老白撒开了。这是一剁训练有素的猎兔狗,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它是方圆几十里,甚至整个鲁西南地区,仅存的一条纯种细狗,这种狗的产地就在这一带。有两个天津人走遍了很多地方寻找细狗,春天他们来到了杨桥村,想出大价钱买老白,不过他们可不是让它去撵野兔,而是想把它带到香港的赛狗场上,去和来自欧洲的格力狗一争高下。在体态上,细狗比格力狗看上去更有优势,老白身高体长,阔胸蜂腰,脊背像一只弓似的,别看它平常性情温驯,撵起野兔来却快如闪电。他在左边,爸爸靠右,老白在中间,一字排开往河滩走。四野静哨悄的,了无人迹,时间尚早,那些挖老鳖的人还没下河。化工厂的铁栅门紧闭,里面堆满了废旧塑料,就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因为还有一些技术难题尚未攻克,废塑料现在炼出来的还不是汽油,而是一块块的黑黏粑,不得不暂且停工。
“爸爸,你快来看,老跑家在这儿走过!”双喜喊道。在通往河边的路埂上,他率先发现了留在坚硬路面上的一行兔子爪印,就像有人用一把锋利的小抓钩,每隔半米远就在路面上挠一下子,事实上一只成年野兔的爪子要比抓钩锋利多了。眼前的这一行爪印儿抓地之深刻,步幅跨度之大,正是他们要找的那只兔子留下的。印迹非常清晰,还没有被风尘掩蔽,这意味着那只被称为老跑家的野兔昨天晚上在这条小路溜过腿。此地有一句歇后语:兔子它爹——老跑家,用来形容那些出类拔萃的行家里手,现在却又把这一尊谓还给了一只非同寻常的野兔,这不仅是因为当河边的草地一寸一寸地退去,别的野兔全都消失,而它还依然留在这儿;
也不仅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只出类拔萃的野兔,没有人能数得清它曾经把多少追逐它的狗遛得傻儿吧唧的,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或许仅仅是出于人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打心里对一只野兔的喜爱。
爪印在小路尽头消失了,老白伸着长鼻子来回嗅了两遭,把父子俩引领到南面的麦田里。爪印断断续续,在松软的麦田里几乎和一个狗蹄印差不多大。麦叶上的霜露不一会儿就把鞋打湿了,上面沾上了一层泥土,这下双喜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猎人了。这是他第一次跟着打猎,以前都是被强制性地留在家里,任凭他又哭又闹,爸爸从来都不带着他。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于是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因为不让带上大帅的那点郁闷早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快到二道沟子时,走在前面的老白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主人。他爸爸站停下,一面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一面把枪从肩上取下来。他不由自主地缩到爸爸身后,这时他看见它了,就在离他们不到三十步的地方,他看见高出麦苗的那一对大耳朵,宛如一把巨大的剪刀支棱着。老白俯下身子,整个重心后移,就像一个做好了起跑准备的运动员,单等枪声一响,它就会像利箭一般冲上前去,把死兔子叼回来。双喜觉得自己都快憋不住了,他真想大叫一声,但他知道不能惊吓了它,他激动地瞪大双眼,这时他看见那对大耳朵动了起来,慢慢地升高了,接着他就看见了它那老得发红的背毛和一个四四方方的大脑袋,它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没错,他甚至都看清了那两只圆溜溜的发黄的眼睛。他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快开枪呀,爸爸,快开枪呀!他在心里喊道。而他爸爸却显得不急不躁,将高举的枪筒慢慢落下,一点点地摆好射击的架势。双喜觉得爸爸太磨蹭了,这段时间长得让他受不了。
枪终于响了,但不是像他希望的那样嗵的一声,从长长的枪筒里蹿出一条火舌,而只是咔嗒一声轻轻地脆响。老白扭过头来望着主人,满脸疑惑,就连那只被称为老跑家的猎物好像也大惑不解,它跷起两条前腿,立起身子往这边瞧了瞧,才开始转身跑了,但跑得并不惊慌,甚至还有些慢条斯理,就像它并不是迫于追杀,而是自己想换个地方待会儿,它那几乎有一只小绵羊大小的身体圆滚滚的,像个褐红色的球在麦地里向前滚去,短小的尾巴一翘一翘的,露出底下的一点点白毛,直到老白扑上去快撵上它时,它回头看看老白,这才纵起身子狂奔,它的身体这会儿好像变成了用弹簧做的,一伸一缩,两条前腿几乎都不着地。
“爸爸,你怎么弄的,枪没响呀?”
“我忘了放上引火炮子了。”爸爸答道。
但让他不能理解的是,爸爸居然没有因为丧失了这次绝好的机会而懊恼,还显得若无其事。这使他很不满,丢下爸爸,他跟在老白后面狂跑起来,嘴里嗖嗖地叫喊着,为老白加油,他用尽了全力,可是和那两个四条腿的家伙比起来,他却慢得像个小虫子。转眼间老跑家就已经窜到了南边三里开外的张楼村,它兜了一个大圈,避开村子,向河边跑去。老白在后面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撵上了,老白张大嘴巴,已经准备好衔住猎物了,没料想高速奔跑的老跑家突然来了一个急转身,老白猝不及防,它也想调转过来,但是惯性太大了,它一头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再爬起来时,老跑家已经窜远了。现在这只狡猾的老兔子又可以慢下来喘口气了,等它的天敌快撵上来时再狂奔一气。老白已经显得筋疲力尽,被那个冤家对头耍得又气又恼,两眼愤怒地盯着视线中那个一蹦一蹦的褐色的鬼东西,任由它牵引着跑啊跑,它多么想停下来,摊开四肢在松软的土地上打个滚呀,可是身为一只细狗,奔跑就是它一生的使命。老白暗暗期盼着主人能在这时候帮它一把,一枪把那个可恶的老东西给打伤,让它别那么疯狂啊。
不过眼下它的一大一小两个主人还在几里外的地方往这边赶,双喜在前,爸爸在后,这孩子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小脸红扑扑的,连鼻涕都累出来了,他顾不得擦,一用劲又将它们吸了回去。
“你快点呀爸爸,你跑快点不行吗?”
老跑家纵身跳过一道沟渠,老白跟着也越过去了,小堰挡住了双喜的视线,他看不见它们了。一不留神,他被地头上的一堆枯草重重地绊倒了,他趴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被这一跤给摔得无影无踪了。爸爸把他给提溜起来,帮他拍去身上的泥土和草叶。
“把鼻涕擤一擤,小喜。”爸爸说。他照做了。爸爸掏出手绢擦去他脸上的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两个鼻孔现在根本就不够用,他觉得嘴里干得就像三个月没见过雨滴的土地,吸进滚烫的胸腔里的空气是那么清凉。
“不用着急,好儿子,待会儿老白就会把它给撵回来,站在这儿歇歇吧。”爸爸站在他身边,用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脑袋瓜说道。
果然,当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那散去的气力又重新回到他体内的时候,它们又出现了,不管是老白还是被它追赶的猎物,速度都明显地降了下来,老跑家身体伸展的时候再也不像是一根弹簧了,它也昏头晕脑了,对着双喜和他爸爸就冲了过来,好像那不是两个正准备捕获它的猎人,而是一大一小两棵树桩,那杆乌黑透亮的土枪只是一根树杈。而在局外人看来,假如你正好无所事事地在旁边的阡陌小径上溜达,看到这场饶有趣味的追逐,你可能会以为那只是两条狗在嬉闹,小的受了欺负,正跑向主人身边告状,因为这远远看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
“爸爸,爸爸!”他急促地喊道,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叉开双手,想用手去抓住它。然而老跑家却如梦初醒似的,折身往右边跑了。
“爸爸,爸爸你还没准备好吗?”他还在喊着,“这回可别忘了放上引火炮子了。”
“放心吧儿子,这回它可跑不了啦。”爸爸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他前面,笑嘻嘻地说道,他很不理解在这种节骨眼上,爸爸为什么还嘻嘻哈哈的?
等那两个四条腿的东西与他们跑成一个三角形时,枪响了,这回是嗵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身子猛地一抖,枪筒里喷出一股火舌,在老跑家周围激起一片尘烟,老跑家蹦起来有一米多高。
“哈,打中了!”他在经久不散的硝烟中呼喊着冲上去捡死兔子,然而老跑家翻了一个筋斗落地后,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蹬跶几下腿就完蛋了,事实上它还在奔跑,而且窜得比刚才又快了,好像刚才它只是故意表演了一个漂亮的空翻动作。老白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它有一条后腿抽筋了,它的肋骨剧烈地起伏着,呼哧呼哧地喘息,胸腔里就像装了一架风箱,舌头伸出来几乎有一尺长,甩出来的涎沫把前胸都弄得湿漉漉的,它还没有放弃追逐,但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老跑家钻进了一块没有收割的玉米地。
“离这么近怎么还没打中,爸爸?”双喜很疑惑,在他心目中,爸爸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当过兵,又打了十几年的兔子,可是今天第一次居然连枪都没放响,第二枪又没打中,让老跑家从眼皮底下活活溜走了。他偷眼打量着爸爸,可是黑黑的镜片挡着,看不见爸爸的眼神,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面对这只被称为老跑家的野
兔时,爸爸的枪筒崩了,害得他失去了右眼,双喜当时不在现场,但他后来知道了是因为给爸爸提供火药的那个家伙那次卖给爸爸的根本就不是枪药,而是用来开山辟石的炸药,事后爸爸把那人暴揍了一顿,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惹得村里人都说三道四,说是打兔子的人到头来都得是这么个下场。他不相信像人们说的那样,老跑家已经成精了,可是现在老白撵不上它,爸爸也打不中它,他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因为害怕而慌了神,还是用左眼瞄不准。有一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半天,他不得不把它说了出来:“爸爸,让我开一枪试试吧,我保证能打中。”
“到明年吧儿子,现在你还举不动枪。”爸爸说,“这下好了,老跑家肯定累垮了,卧在哪儿不挪窝了。”
他和爸爸把守两边,老白在中问,从北面进入玉米地。这块地有五亩大小,方方整整的,主家就是开诊所的杨涛,他今年不是二十二岁就是二十三岁,夏天刚从山东医学院本科毕业,分到镇卫生院,要交三万元入院费才能上班,父母供他念大学已经负债累累,再也凑不上这笔钱了,杨涛便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一面给人看病挣两个小钱,一面攻读课业,准备考研究生。他家和开磨坊的来成家邻墙,两台钢磨一天到晚轰鸣作响,聒得他不得安宁,来成还用下脚料养了几头猪,猪圈是借着杨涛家的后墙搭建的,猪粪的臭气一天到晚弥漫在他的小诊所里。杨涛几次提出抗议,来成置之不理,后来演变成争吵,最后大打出手。别看杨涛戴着近视眼镜,瘦儿吧唧的,干农活不怎么样,打起架来却是一把好手,打到第六架时,杨涛动起了刀子,一刀就要了来成的小命,他逃跑了,但是和尚走了庙还在,来成的兄弟把仇恨都发泄到了杨涛父母身上,把老两口折磨得真够呛,后来实在不堪忍受,老两口就双双失踪了,留下一个空家让人砸了个稀烂。这几亩老玉米没人收管,孤零零地待在田野里,一度成了田鼠们的乐园,但是仅靠那些小东西怎么能吃得完,秋雨一淋,玉米棒子都发了芽,干枯的玉米秆在半腰上重新绿茵茵地露出了生机。现在焦干的叶子稍微一碰就嘎嘎巴巴地折断了,玉米穗花簌簌地落了他一头一脸,一股粉尘味呛进鼻腔,刺得他直想打喷嚏。
“爸爸,你说要是把杨涛逮住了得枪毙吧?”他问爸爸,“杨涛怎么不把来成的兄弟家人全都杀干净呢?这样的话枪毙了也值,他爸他妈就不用吓得东躲西藏了呀!”
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答理他,往前走了有十几步,就在他把这茬快忘了时,爸爸才开口:“小孩子别胡说八道,屁大的孩子你懂什么?”
快接近玉米地的中心地带时,他闻到了一股臭味,开始他还认为有人来这儿拉了一摊野屎,他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生怕踩着了“地雷”,臭味越来越浓烈,根本就不是大粪的那种臭,而就像是有一百只死耗子再加上十只死狗,堆在一起沤烂了散发出来的腐臭味。
“这么臭啊,你闻见了吗,爸爸?”他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隔着几垄玉米秸,他看不清楚爸爸的身影,只听见爸爸劈里啪啦蹚动玉米秸的声音,他都有点不敢再往前走了,“爸爸?”
“小喜,你出去吧,到地头上去等我。”
他刚转身往回走,就听见玉米地外面有人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听着像是妈妈的声音,出来一看,果然是妈妈推着自行车站在地头上。
“打了几个兔子?看把你累得这个熊样!”妈妈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另一只温热的手触摸到了他的小脸蛋,“你爸呢?快叫他出来,就说家里有要紧事,让他回家。”
“哎哎,别提了,都怪我爸,妈你不知道,离得有多近,他都打不着!”他激动地向妈妈控诉对爸爸的不满。这时爸爸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
“咋的了?看你慌张的,家里出啥事了?”爸爸将枪栓上了保险,把引火炮子退了出来。
“东李庄上咱李爹去世了,刚才来给报了信,你快回家准备准备吧。”
“唉,我还当你让疯狗给咬了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着急有啥用?办一桌祭贡品明天去大哭一场吧。”
“光哭就完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时兴干亲最少也得上一千块钱的祭礼吗?”妈妈说,“尿憋急了,偏偏又解不开裤腰带,咱上哪儿去打点这些钱呢?”
“别那么多废话了,来奖励你给我扛着枪。”爸爸把土枪交给妈妈,推起自行车,“小喜上车,咱骑车先回家。”
3
杨桥村靠着宋金河堤而建,窄窄细细的像条腰带,这几年扩展了不少,渐渐形成了一个椭圆形,不过也大不到哪儿去,那些大嗓门的女人傍晚时分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在任何一个角落还能听得见。从村子后面往前数,第二个胡同最西边有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虽然已经深秋,牵缠在篱笆上的扁豆却依然秧肥叶绿,开满了一串串的小紫花,前后两座堂屋,来祥的父母二老住在后面的三间瓦房,前面他住的也是瓦房,比后面多了一间。屋前几棵枣树的叶子已经落尽,露出节节疤疤的枝杈,树干上围起来一圈一人多高的玉米棒子,金黄金黄的,靠篱笆墙种了几畦青蒜。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样干净的还有他家五斗橱上放钱的那只抽屉。这四间房子是他自己盖起来的,一砖一瓦,他当大工,妻子当小工。他不好求人,平常也很少与人来往,他瞧不起那些一天到晚地瞎忙的人,针鼻儿大的心眼里光想着钱。本来他也存了两个钱,可是去年治眼睛时都花了,另外他好喝两盅,对此他媳妇有点意见,说你喝那玩意儿干啥,十斤也晒不了一斤,一泡尿就出去了,那可是钱啊。但仅是发几句牢骚而已,不敢往深里说。
吃了午饭来祥到后院,把接到报丧的事跟父母讲了,他母亲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手绢,里面包着一沓零碎钞票,叮嘱他说,遇到这事你可千万不能马虎,要做得周全些,别落下不是,这是我攒的三百块钱,你拿着吧。他回到前院时,媳妇已经把素鸡素鱼等祭贡品做好了,摆在桌子上晾着。
“你看做这些够了吗?”她解下围裙,“要是不够你再弄点,我上俺大姐家去借点钱。”她大姐两口子几年前靠卖自己配制的哮喘药发了家,要用钱了,她首先就想到了去大姐家借。
“算了吧你,怎么也不能去她们家借钱,”他和那个连襟不对脾气,有一年春节在老丈人家喝酒翻过脸,两人谁也看不起谁。“咱家里有多少钱,离一千还差了多少?”
“差得不多,才差八百,不过你也不能可数带一千呀,那三个哥哥的几个把兄弟可都是大款啊,万一到时候人家都多拿了,咱不难看吗?”她说,“又不用你出头,我自己去就行。”
“我说不去,你就别去。”
“那上哪儿去弄钱呀?”
“粜粮食!”
囤里搓好的玉米一共装了七麻袋半,打好包抬到地板车上,来祥让他媳妇去找个布单子苫上点。
“晴天干地的,还苫什么苫?”
“让你苫你就苫呗,别抗旨好不好。”
这个女人心里咯噔一下子抹过弯来了,明白自己的男人不想让村里人看见他们去粜粮食。来祥用一根大绳把车子煞好,他双手架起车杆,把车襻搭在肩上,他媳妇在一边拉帮套,
想留下双喜看家,这孩子不干,便给他也拴了一根绳子,掩上柴门一家人就上路了。老白一会儿跑在车子左边,一会儿又跑到右边,它抽筋的那条后腿还没有恢复,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像个醉汉似的。双喜开始拉车还挺卖力,没走多远就松懈了。
“小喜儿,你看你把绳子都拉弯了,使把劲啊。”来祥腾出一只手,抖了抖双喜的那股绳子。
“哎哟,不行了,爸爸,我肚子疼,走不动了,让老白替我拉车吧。”双喜把绳头绾了个扣套在老白脖子上,这条狗虽然打猎是把好手,但让它拉车却是个外行,它甩着脑袋挣脱了。双喜爬到车顶上,捂着肚子作出很疼的样子。胖嫂早已是满面大汗,脱下了外套,只穿一件粉红色的衬衣,还止不住出汗,她每走一步,没有胸罩约束的两个硕大的乳房就一阵乱颤,活像胸前藏着两只打架的小兔子,绳子在她肥胖的肩膀上勒出了一条沟。到了镇粮所,却被告知不收玉米了,收的都堆在仓库里调不出去,他们又来到一个私人的收购点,人家收是收,但是没有现钱,打个条子,半月以后来使钱。来祥说:“伙计,你收的是五毛二,你给我按五毛,给我现钱行不?”
“勒你个一分二分的,能发了我吗?”收粮食的那人说,“大哥,我真的是资金周转不过来,调出去的粮食账还没结回来。”
交涉一番,那人都有点不耐烦了,说:“不瞒你说,我今天连买烟的钱都没了,这一盒还是赊的呢,来,给你抽一支。”
来祥抽完那支烟,想起有个战友在镇工商所当所长,便打算找他去看看,虽然两人关系一般,不是一个连的兵,但战友总归是战友。双喜和他妈妈看着车子,来祥去工商所找人,到了那儿一问,人家告诉他所长中午喝多了回家睡觉去了,他再去所长家里,战友的妻子一个人正在看电视,这个女人娘家是他邻村张楼的,与来祥从小就认识,她很热情地给他沏了一杯茶。找你哥有啥事呀?他不在家,你跟我说吧,等你哥回来我转告他。来祥支支吾吾,说也没啥事,我到镇上来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我哥,好久没见面了。还没等茶凉下来喝上一口,他就起身告辞了。
把玉米赊给那家私人收购点,回到村子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在西天上红成了一抹晚霞,平原上的落日美景还是有几分看头的,不过今天来祥可没有这份闲心,他怀里揣着的不是一甩就劈啪响的钞票,而是一张三指宽的小白条,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在天亮之前筹到几百块钱。进了胡同口,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他家门口,扒着篱笆墙探头探脑往里看,旁边还站着一条狗,不用细看,他就知道是文柱又来找他了。
“来祥哥,干啥去了?我说怎么叫了半天门,没人应声呢!我正在寻思,你说大白天的两口子睡什么觉呢,有那么困吗?”
“不困就不让睡觉了?”来祥媳妇从地板车上跳下来,“要是不兴睡觉你现在还待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文柱在嘴上吃了亏,便想在手上捞回来,他照着胖女人的脖子伸手捋了一下,手还没缩回来,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双喜一脚。大青狗一见老白,就亲热地凑上去,摇头摆尾地谄媚一番,然后一蹲屁股就地撒了一泡尿。老白却显示出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风度,只是象征性地用鼻尖触了触大青狗的脸,就不声不响地进了家门。文柱牵着大青狗跟了进去。
“怎么样来祥哥,你考虑好了吗?这玩意儿用一次又用不坏。”文柱说,“让老白好受了,你还能得到一百块钱,这样的好事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不用打灯笼去找,它就自己往家里跑,二月里张楼村的小卯,你认得那个人吗?他有辆小货车,牵了一条母狗来,拿着三百块钱想用用老白,让我一口就给回绝了。”来祥说,“我不想弄得到处都是二串子狗,看着心里不舒服。”
“小卯跟我很熟,他那条狗算啥?是地地道道的土狗,你看看我的这条,多少还有点细狗样儿啊!”文柱说,“串串种,这事儿也难说,驴和马一交配,骡子的劲儿不是更大了吗?我这条狗和老白一交配,生的小狗肯定棒,再说了现在要想找纯种的细犬母狗,哪儿还有呀!”
来祥把地板车放进堆放农具杂物的棚屋里。文柱看见车厢里的几条空麻袋,马上就明白了八分,故意不再说钱的事了,他提出来等两个月后生了小狗崽与来祥平分。
“我要那么多二串子狗有啥用?看着还挺腻味人的,”来祥说,“你要是诚心想用老白,就给二百块吧,你不是说二串子小狗一条也能卖三百块钱吗,生个十只八只的你可就发了。”
“万一生一条我不就赔了吗?这事儿也难说,种庄稼买了假种子还有颗粒无收的时候呢。”文柱说,“咱哥儿俩别在钱上打嘴官司了,这样吧,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到时候就不给你小狗崽了,得让老白至少配两回,一回万一配不上呢!”
价钱谈妥了,来祥说:“咱说的可是现钱啊,你付给我吧。”
“还能少了你的钱不成?”文柱掏出几张票子亮了亮,又装进兜里,他可是个不见兔子不放鹰的人,“待会儿完了事就给你,保证一分不少。”
来祥把老白唤过来,可是它对大青狗依然一点兴趣也没有,两个男人不得不动手助上一臂之力,文柱双腿夹住大青狗的脖子,让它站着别动,其实问题不在它这一方,不用抓着它也不动,四条腿直绷绷地站着,高高地翘起尾巴露出肿胀的阴部。来祥抱起老白的前半身,把两条前腿搭在大青狗背上,可是他一松手,老白就趔着身子下来了。
“怎么不知道蜜是甜的呢?”文柱替老白着急,“难道这家伙是个太监,还是你一直都不让它办事,把它憋过头了?老自托生在你手里,这一辈子也真是够倒霉的。来祥哥,你用手摸摸它那儿,刺激刺激。”
“要摸你摸。”
“我不敢呀,怕它给我一口。”
他俩费了半天劲也没能促成这桩好事,来祥说:“是它太累了,上午撵了两遭老跑家,下午又跟着到镇上跑了个来回,明天吧文柱,你先把钱付给我,明天肯定就能行了。”
“明天你不得上东李庄去哭丧吗?”
“那就明天晚上,或者后天都行。”
“明天恐怕发情期就过去了呢,这都是第六天了,”文柱说,“你看前两天我来,你还拿架子,现在后悔了吧?我先回去,明天晚上来看看再说吧。”
文柱牵着大青狗走了之后,来祥蹲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默默地抽烟,老白卧在他身边,下巴颏儿搁在他的鞋面上,他心里失落落的,倒不全是因为眼看就要到手的150块钱又飞了,而是意识到老白老了,在上午与老跑家的较量中,它明显处于下风,当然要让它硬硬地把一只像老跑家这样的都快成了兔子精的家伙给拿下,也是不可能的,这怪不着老白,问题出在他身上,离得那么近,他即使打不死至少也得让它挂彩,这样老自不就轻而易举地衔住它了吗?现在周围十里地仅剩下了这一只野兔,它只是在每年九月份的这几天才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露个面,平常你都不知道它藏到了何处,而他就像去赴约似的去与它照个面,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去年他的枪筒崩了,失去了右眼,说句心里话,他一点也不怨它,他已经三十八岁,这
个年纪的男人少一只眼睛多一只眼睛已经无所谓了。今天他不由自主地手下留了情,第一枪根本就没有放引火炮,只是象征性地扣了一下扳机,第二枪射出去的也不是能穿进它身体的铁砂子,尽管他仍然像以往那样挎着装满铁砂子的军用包,他放进枪筒里火药上面的却是一把复合化肥,那些颗粒看上去酷似铁砂子,但射出去只能在地上激起尘烟,却丝毫伤害不了猎物。在潜意识里,他是多么不情愿一枪把它打倒,他害怕它那矫捷的身影从此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他在辛辛苦苦摆弄了大半年庄稼,流尽汗水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九月的阳光下扛着土枪带着他的老白去会会老跑家。过了这个季节,当春风再一次吹绿大地的时候,他好再沉下心去干活,而心里却已经在暗暗地盼望着九月快点到来了。
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他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老白,它的身体凉丝丝的,他能感受到皮毛下血液的流动,它的体毛很短,顺着抚时非常光滑,戗着毛则像沙纸一样粗砺。老白真的老了,老得连作为一个雄性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了。来祥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比耗子大不了多少,那天他去镇上赶集花了10块钱从一个小孩手里买下它,他把它装在口袋里带回来,晚上放在被窝里搂着它。第二天他媳妇就分娩了,他给这个男孩取名叫双喜,媳妇的奶水很多,孩子吃不完,她把多余的奶水挤在一个小碗里,给小狗吃,不到一年它就长成了一条大狗,而双喜却连路还都走不稳呢。一晃十年过去了,而再过上十年,他就要成为半拉老头了,到那时恐怕老白早就不在了,老跑家肯定也不在了,想打猎时也只好扛着土枪到河边朝天空上的云彩放两枪。
他一直蹲到天完全黑下来、膝酸腿麻时才站起身,篱笆墙上的扁豆花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在初起的夜色中,那儿只是一道比其他地方更加暗黑的轮廓,他原地顿了几下脚,四周出奇地寂静,他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原来是他没听见往常的这个时候总会响彻庭院的,他媳妇做饭时拉动风箱的啪嗒啪嗒声,现在厨房里黑洞洞的,堂屋里也没亮灯,只从窗口透出电视的荧光,双喜正一个人入迷地看动画片,他认为媳妇不好意思当面看狗交配,就躲出去了,可是等了一会儿她还没回来,他便自己动手煮了面条,与双喜两人先吃了,他把儿子和老白留在家里,交代几句就出了家门。街上一片漆黑,不过在自己的村子里,闭上眼睛他也知道哪儿有个洼坑哪儿有一棵出格的树,大家摸着黑走路,擦肩而过时,相互凭感觉辨认对方,大都八九不离十,招呼一声吃了吗,脚步却并不停闲,各走各的路。他在街上遇见了几伙人,全都是唧唧喳喳地往东走,不用问,他也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就连瞎子小朱都跟人结伙搭伴地去了。他听见了从东面传来的嘀嘀哒哒的喇叭声,他能想象那儿的情景,当街的树上挂起了明亮的电灯泡,下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一帮响器手又吹又唱,因为隔着不多远还有一班,所以他们吹唱得格外卖力,一向大大咧咧的观众,这会儿都变得挑三拣四了,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对响器手们品头论足,灯光下是一张张快乐的笑脸。隔着一道红砖墙头,丧者家里却是哭声一片,那座有着一个很气派的门楼子的院子,对来祥来说是非常熟悉的,每年他至少都要去两次,八月十五和春节,他都要带着酒和点心去看望那个如今正直挺挺地躺在停尸床上的老人,他和老人的四儿子李跃进是把兄弟,他第一次跪在地上叫老人爹,距今已经十七年了,当时他刚刚结束了三年军营生涯,退伍回家重新成了个农民,环境的差别使他显得格格不入,秋后上级要求村里出二十名劳力义务去济宁清理运河,通过抓阄他摊上了这桩苦差事,那年冬天来得早,到了济宁没几天就下了一场大雪,活儿暂时没法干了,上级却不让他们回家,带的被褥不多,晚上冻得睡不着,领导便号召大家合铺打通腿儿,他受不了别人的脚臭,一到晚上便扛着土枪去雪地上打野兔,打着打不着的倒无所谓,起码可以遣闷,还有一个人也带了支土枪来工地的,他便是东李庄上的李跃进,两个人在雪原上相遇了,就像两只动物似的仅凭着气味就足以结识对方。河工结束后两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时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聚在一起聊上半夜,后来李跃进找人撮合,两人拜了把兄弟,在感情上更深了一步,但是两人突然都变得客气起来,一旦结成了把兄弟,就要时刻接受村里人的监督,无形之中就使这种情义形式化了。比如说现在,如果他仅是李跃进的一个普通朋友,他就可以不分时间地拿着一刀火纸走进灵棚去痛哭一场,把失去一位长者的悲痛尽情地化作两行热泪,即使空着手去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他作为死者儿子的把兄弟,情况就不同了,他就要按照约定俗成的礼节,等到明天葬礼正式举行的时候,带着祭贡品和祭礼,以及本家族的一些兄弟去行九叩十八拜的大礼,而他做得是否排场将直接影响他以及他把兄弟的声誉。
他在街上转了两圈,有的人家黑灯瞎火的,有的人家亮着灯,从里面传出电视里的声音,他犹豫着差点就敲门走进其中的几家去,但真的站在人家大门前举手要敲时他又退缩了,尽管他选的这几家和他家的关系一向都还可以,有两家还是没出五服的近门,像来巧家,但自己和人家从来都没有过金钱来往,他怕万一被拒绝,抹不开面子。最后他来到了村头,走向东生的杂货店,正巧听见文柱在里面说话:“来祥的老白真是完熊了,狗鸡巴就像被吓着了的王八脑袋似的,怎么摆弄就是不伸出来。”
“看来这回非得你亲自上阵了。”说这话的是来巧。
“别穷白话了,走,来巧伙计,咱俩搭伙去东庄上看吹响器的吧?”文柱说,一到夜里他就是个胆小鬼,一个人不敢走空荡荡的田野,“听说河北的那一班还带来了两个会唱流行歌曲的小姐,唱着唱着就把衣服脱了。”
“我不去,人家在里面哭得恁伤心,咱在外面看哈哈笑,忒不像话了。”
文柱买了一盒烟,走出来迎面碰上来祥,刚想邀他搭伙,话说了一半,认出是来祥,便把下半句咽回去了,梗着脖子走到前面的路口上去等路过的人。
店主东生坐在柜台后面,就着柜台上的一盘五香花生米喝酒,独臂人来巧坐在柜台外面,他面前也放着一碗酒,不过这二两酒是他刚刚花了四毛钱买的,他的左手时不时地伸到盘子里,拈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店主东生瞧在眼里,却没有表示,因为盘子里的花生米已经屈指可数了。看见来祥进来,店主东生笑着打个招呼,独臂人来巧则把他的酒碗递过来,说道:“来祥哥,来,喝两口!”
来祥接过酒碗,抿了抿就还回去了,他掏出三块钱,买了一瓶兰陵二曲和一包花生米,撒开包装袋把花生米倒在快空了的盘子里,店主东生又拿过来一只酒碗,来祥用嘴咬开瓶盖,先把自己面前的那只酒碗倒满,再给他二人添酒,二人都连声说不要了不要了,已经喝了不少了。可也并未当真拒绝。店主东生拿出来两根大麻花,掰碎了放在一张硬纸板上当酒肴。三个人有吃有喝,先是闲扯了一会儿化工厂,店主东生说下午来了几辆小汽车,上面下来人检查,说是不让用废品炼汽油,独臂人来巧马上就断言这
回那几个小子可要赔大了;而后又扯了一会儿老跑家;最后话题就说到了东李庄的丧事上。来巧说:“来祥哥,明天去的时候千万要叫上我,我知道你不擅长这些散事儿,别看打猎啥的我不行,但要说到红白喜事,兄弟你可就比不上我了,九叩十八拜,行这样的大礼我最在行了,到明天我在前头领着你,我磕头你就跟着磕头,我作揖你就作揖,肯定能让他们都叫好。”
“别瞎吹了,”来巧话刚出口,店主东生马上就戗他,“听说你老丈人去世的那一场,你一磕头腿就哆嗦,跪下都起不来了!”
“这都是哪年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不大精通此道呢。”独臂人来巧岔开话题,“哎,我说东生伙计,明天你上东李庄去出个摊子吧,你想想那得多少人看热闹啊,小孩子又多,肯定得卖不少货。”
“用不着你瞎操心,我早有计划了。”
一瓶酒喝完,来祥掏出两块钱,说再来一瓶。另外二人都说不喝了不喝了,已经有八成了。来祥一再坚持,独臂人来巧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他也想付这瓶酒钱。店主东生说:“你俩就别争了,这瓶酒算我的,谁要再掏钱就等于是往我脸上扇耳刮子,我可跟你急啊!”
第二瓶酒启开,倒在三只碗里,店主东生和独臂人来巧的嗓门不知不觉地都升到了高八度,来祥却越喝酒越沉默。
“怎么啦来祥哥?有心事别闷在肚子里呀,”独臂人来巧劝他,“给咱兄弟们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即便我解决不了,还有东生呢,他可算得上是咱村上的一个人物呀!”
“就是,咱兄弟仨难得聚在一起喝点酒,要喝就得喝个高兴,来巧倒是天天来我这儿点个名,你却是难得踩一次我的门槛,”店主东生说,“有事尽管说吧,兄弟一定尽力帮助。”
来祥鼓足勇气,有酒遮脸,反正再红也红不到哪儿去了,他憷着头皮说:“东生兄弟,我想问你借点钱,不出半个月一定奉还。”
“得多少?”店主东生已经猜出了他的用途。
“六百。”
这回轮到店主东生沉默了,他半天没开口,想抽支烟,拿起柜台上的一个烟盒,一看是空的,便扭身从货架上拿了一盒,拆开抽出一支,将剩下的扔在柜台上。他使劲吸了两口,望着来祥说道:“来祥兄弟,我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大伙都认为我多么有钱似的,其实,唉,说出来你也不信,肯定说我是装穷,我还欠着银行的贷款呢,货倒是不少卖,可就是不见现钱,全是赊账,在我的印象里,你这是第一次向我张口,不是我东生想驳你的面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信,你看看,”他拉开抽屉,用手在里面搅和两下,“全是些小票羔儿,要是不嫌少,我把这些钱点点,你都拿着。”
昏黄的灯光下,来祥的脸红得像猪肝,他一只左眼乜斜着店主东生的抽屉。
“操你姨!”独臂人来巧忍不住骂东生,“你也别怪我骂你,伙计你太不像话了,你这是糊弄三岁小孩呀!”
“我真没那么多现金,”店主东生申辩,“谁谑你谁是亲儿子!”
“咒誓有啥用?你给我当儿子我还嫌你年纪太大了呢!”真是酒壮英雄胆,独臂人来巧一喝酒就变成了好汉,“古语早就说了,为富不仁啊!”
“好了,你俩别抬杠了,就当刚才我没提这档子事。”来祥站起身来,“你俩慢慢喝着,我先走了。”
他刚一转身,却被店主东生隔着柜台给拽住了胳膊。东生上半个身子探出柜台,说道:“别慌着走呀,坐下,咱一块想想办法。”
独臂人来巧也起身婉言相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来祥哥坐下,我家里有一百块钱,待会儿我就回去给你取来。”
来祥就又坐下了,拿起柜台上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店主东生绕出柜台,拍拍独臂人的肩膀,耳语道:“来巧你出来,我跟你说句话。”
来巧跟着店主东生来到外面的黑夜里,在满天的星斗下,来巧一只手很熟练地掏出救火工具。店主听见哗哗啦啦声,照着来巧踹了一脚。骂道:“你是叫驴托生的呀?别尿在当路,往前走几步。”
“别捣乱呀,伙计。”来巧一边往前走一边撒,“啥事,还要神神秘秘地说?”
店主东生追着来巧说了几句,他感到小腹发胀,便把小家伙也掏了出来。
“你这主意真损,趁人之危,夺人所爱,至少得折十年阳寿。”来巧抖了几个身子,突然觉得脚面上一阵发热,大喝道,“尿我身上了,还不快挪开!”
两人回到店里,独臂人来巧把来祥给叫出来,说道:“来祥哥,东生让我给你商量个事,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千万别生气。”
“我不生气,你尽管说就是。”
“东生想买你的老白,一开始他只出五百,我争取了半天,说天津人出一千你都没卖,最后他答应给六百块钱,你看行吗?”
来祥许久没回答,他嘴上的烟头明明灭灭,明起来时能隐约看见一圈胡子碴。此时夜已经开始深静下来,从东李庄上传过的响器声更加清晰了。
“你生气了,来祥哥?不舍得就拉倒。”
“我没生气,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舍不得老白,可是话又说回来,谁叫咱兄弟们没有喝风屙钱的本事,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光抓瞎呢!”独臂人来巧说道,他显得是那么善解人意,“不过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自古就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说法,想当年秦琼秦叔宝痛卖黄骠马,青面兽杨志汴京城里卖宝刀,我说句不客气的,咱兄弟们比起他们来还差了一截子,所以我觉得把老白卖给东生,虽然算不上是上策,但可以解你燃眉之急啊,再说了一条狗能卖六百块钱,我觉得也行了。”
来祥狠狠地吐出嘴里的烟头,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但是黑暗中独臂人来巧却看不见他的表态。来巧赔着小心说道:“你要是实在不舍得就算了,我觉得也怪可惜的,这么纯种的细狗哪儿还有啊!”
“我同意了,”来祥说道,“谢谢你来巧兄弟,你让东生点钱吧。”
“东生说得一手交钱一手交狗,我看你还是先回家把老白牵过来吧。”
来祥把一只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两声唿哨,工夫不大,就听见从远处的黑影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老白的身影就呼地蹿到了他们跟前,它围着来祥亲热地转了两圈,就像分别多日不见似的。店主东生已经把六百块钱和一根拴狗绳摆在了柜台上,这会儿他正趴在那儿写一张卖狗协议,让卖主来祥和证人来巧都按了手印。来祥把六张一百元的钞票对着电灯泡——地验照完毕,掖进怀里,拿起柜台上的尼龙绳拴住老白的项圈,将绳子的另一头递给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东生。
“它能听我的话吗?”店主东生试试量量地接过狗缰绳。
“没事,细狗这玩意儿聪明啊,谁牵跟谁,不像土狗。”独臂人来巧说起什么都很在行。
店主东生牵着老白往柜台后面走,老白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来祥,来祥用一只左眼充满含义地向它递眼色,老白向后缩着身子,稍微抗议了一下,就乖乖地跟着新主人进去了。店主东生把大帅叫过来,让儿子把老白牵到后屋去。大帅如获至宝,牵着老白就进了厨房,他拿了一
个馒头递给老白,老白只是闻了一下,大帅捧着老白的脑袋,想跟它斗嘴,老白伸出长舌头一舔他的脸,吓得他差点没坐到地上。大帅舍不得睡觉,牵着老白就上了街。
独臂人来巧觉得自己促成了一桩大事,有些飘飘然,他端起酒碗,说道:“为了交易成功,咱兄弟仨喝一口。”
“别喝那个了,”店主东生从柜台底下拿出半瓶泸州老窖,“今天让你开开酒界,泸州老窖,一百多块钱一瓶呢,八月十五时,我三表弟,就是在信用社当主任的那个,给我爹送来的。”
来巧呷了一口,说道:“你还别说,还是好酒好喝,你别弄个半瓶呀,把没开封的献出来吧。”
“就剩下这些了,”店主东生说道:“好酒不在多,就凭咱们这吃糠咽菜的嘴巴,尝一口也就对得起了。”
来祥端起酒碗,可是他越喝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猛地把酒碗往柜台上一掼,拍着柜台说道:“东生把狗给我牵回来,我不卖了!”
“怎么能反悔呢!你喝醉了?”店主东生说道:“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都按了手印了!”
“我就是喝醉了,按手印顶屁用!”来祥腾地站起身来,“你快把老自给我牵过来,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能怎么着?”店主也毫不示弱,他也站起身来,“咱俩说不着话,有证人在这儿呢!就是把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怕。”
独臂人来巧轻轻地捅了两下来祥的胳膊,想向他递个什么点子,来祥却不理会,一下子把他甩开了。来巧说了声:“不好,我想吐酒。”他起身就往外跑,店主东生伸手一把没抓着,独臂人来巧逃也似的蹿出了杂货店。
4
六个星期的秋假再有两天就要结束了,而他的作业还没有做呢,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视,动画片演完了,实在找不到可看的节目,他才关了电视,把书包找出来,一想到写作业他就觉得很没意思,真想快点长成大人,不当学生也就不用为作业头疼了,他打开作业本,心思却跑到了田野里,他已经想好了,明天不跟着爸妈去东李庄,他要叫上大帅,扛着枪带着老白去打老跑家,他相信一定能把它逮住,等爸爸回来时,把死兔子往他面前一扔,让爸爸看看他双喜已经长大了。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心不在焉地写作业,妈妈推着自行车回来时,他做了还不到一页。
“妈,你干啥去了,咋才回来?”
“我上你大姨家去了,小喜你吃饭了吗?”
妈妈把自行车靠墙根放好,他看见妈妈满身的泥土,脸上还有一块擦伤,便询问她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妈怎么会跟人打架呢?”妈妈拿了一把笤帚清扫衣服,“我在路上摔跟头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捣蛋孩子在路上摆了几块砖头,天忒黑我没看见,被绊倒了。”
“在哪儿摔的?”双喜作势就要往外跑,“我去干他们去!”
“你去吧,就在你大姨她们庄后头窑厂旁边,那儿早就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光有几个老狸子精出来找食吃呢。”
妈妈把他拉回来,问他爸呢,他回答说爸爸吃完饭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儿。他自己出去的,还是带着老白?双喜回答说没带老白,刚才它还在屋里转悠呢。他叫了两声老白老白,却不见它闻声过来,他拿着手电筒到院里往狗窝里一照,发现里面是空的。你看这都快九点了,小喜去找找你爸。妈妈把他打发出来,一出胡同他就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往这边走,用手电一照,原来是来巧。
“谁?别照!”独臂人来巧单手护住眼睛。
双喜不说话,把光束聚在来巧的脸上。来巧下腰捡起一块砖头,喝道:“再照,我可就砸过去了,狗头砸烂了可别怨我。”
“是我,来巧叔,”他把光束移到地上,“你见我爸了吗?”
“在东生的杂货店里呢,喝醉了,你快回家叫上你妈,去把他弄回来吧,这会儿去还来得及,再待一会就得用地板车拉了。”
双喜不相信他爸会喝醉,他往杂货店走去,半道上就看见了老白,可是牵着它的却是大帅。
“大帅,是我爸让你牵着老白玩的吧?”双喜迎上去,“听来巧说,我爸在你家喝酒呢。”
大帅却不理他,他以为大帅还在为早上的事生他的气。老白亲热地用大嘴拱他的肚子,他抚摸着狗头,悄声说道:“大帅,咱俩可是把兄弟呀,你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明天我爸妈都去东李庄哭丧,我不去,我想和你带着老白去打老跑家。”
“狗屁,谁跟你是把兄弟,你一边儿玩去吧,”大帅一拉狗缰绳,“你爸已经把老白卖给俺家了,明天我就带着它去把老跑家给衔回来,你就在一边瞧好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爸就是卖个耳朵也舍不得卖老白啊。”
“不跟你废话了,走,老白!”
大帅一扽狗缰绳,牵着老白嘚嘚地跑了。双喜急忙向另一个方向快跑,嘴里呼喊着老白,可是这一招却没奏效,他跑了一气,见老白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挣脱缰绳追过来,只得又气又恼地停了下来,而此时大帅牵着老白已经没了踪影。
他赶到东生的杂货店时,只见店门紧闭,已经打烊了,只有后屋里还透出点灯光,他使劲地拍打店门,手都拍疼了也没人应声。他觉得自己想哭,但他使劲憋着,回到家里,看见爸爸已经回来了,正在屋里和妈妈说话,就再也憋不住了,扑到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妈妈不明就里,急忙过来询问原因,可是越是追问他哭得越厉害了。
“俺爸爸把老自给卖了啊,俺爸爸把老白卖给了东生啊!”
他简直是在号啕了。他爸爸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捧脸,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别哭了,深更半夜的,你想招鬼呀!”他妈妈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往他爸爸面前啪地一拍,“不让我去他大姨家借钱,你倒好,把老自给卖了,我问问你来祥,你还想不想过下去了?老白可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她过去把双喜从地上拉起来,“走,跟妈去找东生,把老白赎回来!”
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灯光刷地从窗口照进来,使屋里陡然一亮,摩托车驶进院子,熄了火,嘀嘀地响了两声喇叭。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东李庄上的他大爷李跃进。他爸妈将客人迎进屋里,后者肥胖的身躯上带着一股夜的气息。双喜叫了一声大爷,他的哭声已经止住了,但脸上还挂着泪花。
“俺双喜怎么哭了?给大爷说谁惹你了,大爷给你出气!”他拍着双喜的肩膀安慰,而他自己也是两眼红肿,眼角还闪着泪光呢。大爷这一抚慰,双喜心里已经沉没的委屈这会儿又复苏了,但他不想当着大爷的面哭,便转身躲进了黑着灯的里间屋,没有脱鞋就上了床,睁着双眼望着屋顶上模模糊糊的檩条,眼泪顺着眼角汹涌而出,流进嘴里,有些咸咸的,他听见妈妈刷茶杯沏茶的声音。
“这些孬事怎么就摊在咱爹头上了呢?俺们八月十五去的时候,他爹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妈妈说。
“唉,别提了,他昨天晚上还啥事没有,吃了两碗面条呢,比我吃的还多,谁能知道到半夜就不行了呢。”他大爷说。
“是啊,老人要走,咱这当晚辈的留也留不
住,不过这样也好,老人得个急症,自己也没怎么受罪。”妈妈又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么急紧,心里还是承受不了,不瞒你说,弟妹呀,我哭着哭着就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觉得咱爹他老人家还没去世。”他大爷又说,听声音像是又要哭了。
“别顾着说话了,你去拿酒来,再弄两个菜,醋熘个白菜,炸个花生米,咱哥乱腾了一天了,喝口酒,洗洗泪。”这是他爸爸的声音。双喜听见妈妈走进厨房,吧嗒拉亮了电灯,响起一阵锅碗瓢盆的丁当声。
“不用了弟妹,你别忙活了,我坐坐就得回去守灵。这样吧,你光把酒拿过来,我喝一口,不用弄菜了,也吃不下。我这么晚过来,是有点小事,本来想早点过来的,可是这事那事的,都要人张罗,抽不开身。我寻思这事来得突然,你们手头上可能紧巴,我送过来一千块钱。”
厨房里的响动停止了,妈妈又回到堂屋里。
“这可使不得,你正是用钱的时候,摊上这事儿,花起钱来简直是无底洞,俗话说,乱丧乱丧有钱也慌,哥,这钱你得拿回去,明天该我们用的钱,都准备好了。”他爸爸妈妈七嘴八舌地说。
“来祥咱兄弟俩还耍客套吗?你要是不收下,哥可生气了。”
他们不再争执了,双喜听见妈妈又进了厨房,弄得丁丁当当响。他的眼泪流着流着就自己停止了,他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有几滴眼泪挤了出来,不过等他妈妈忙活完,端着一盆温水过来时,他就一点眼泪也淌不出来了。妈妈叫他起来洗脸,他假装睡着了,妈妈扳过他的身子,给他抹了两把脸,然后把鞋给他扒下来。不让你穿解放鞋你偏穿,小喜你闻闻,你这脚臭得比鸡屎味冲!妈妈一边小声唠叨,一边给他洗脚。弄得他脚心发痒,差一点就憋不住了,他很想今天晚上让妈妈搂着他睡一夜,尽管他已经在自己的一张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妈妈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给他脱了衣服,把他抱到了大床上。小喜你看看你多大了,妈妈都快抱不动了。他紧贴着妈妈睡下,一会儿他就听见了妈妈均匀的鼻息声。外间屋里,他爸爸和他大爷在喝酒,两人很长时间都不说话,只偶尔听见酒杯相碰时清脆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扛着枪,带着老白去打老跑家,似乎就是那块没有收割的玉米地,他猫着腰往前搜索,终于他看见老跑家了,它趴在于草丛里,似乎又不是老跑家,而是像一团黑糊糊人影子,他开了一枪,那个东西站了起来,果然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吓得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怎么了小喜,让梦给魇住了?”爸爸站在床前,“做的是啥梦,这么害怕?”
他摇摇头,不说话。
“起来,小喜,去撒泡尿,小孩生了气睡觉好尿床。”
他披着一件爸爸的上衣,懵懵懂懂地走到院子里,他听见了渐渐远去的摩托车声,被摩托车惊醒了的狗的吠叫声也渐渐地停止了。四下变得一无动静,夜雾弥漫,遮住了星光。他摸着黑往茅房那边走,突然一个冰凉的小东西触了一下他裸露的小腿,接着就是一个湿热的大舌头上下一阵乱舔。夜色黑得连它的白影子都看不见,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它。
“尿完了吗?”爸爸在屋里催促他,“小喜,尿完了赶快回来,外面多冷呀!”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