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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散文征文]最忆是西部
作者:孙晶岩

《十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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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孙文芳走了,他走得那样匆忙,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和亲人说。他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躺在雄伟的祁连山下,组织上把他的去世定为因公牺牲。过去,一提起牺牲两个字,我就想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想到了浴血奋战的场面,想到了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的名字。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充满魅力的外交家,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也会和牺牲两个字沾边。父亲一生以进击者的形象冲锋陷阵,他没有倒在血雨腥风的战场,而是倒在了西部大开发扶贫攻坚的战场,倒在了他一生牵挂的贫穷的大西北。
       父亲是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出生在海滨城市烟台,两岁时父亲就带我到海边看大海,五岁时父亲就带着我到海里学游泳。父亲喜欢潜泳,有时候站在海里用脚在海底踩,踩到硬邦邦的东西便一个猛子扎进海里,不一会儿便手捧着硕大的海螺和蚌壳钻出海面。有一次,父亲抓着一个大海蜇,足足有脸盆那么大,用塑料袋装回来,撒上佐料一拌特别好吃。
       上幼儿园时,我特别盼望父亲来接我,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边走边给我讲故事。记得他讲过爱迪生的故事,还有很多寓言故事。父亲讲故事讲到高兴处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惹得路人直看他。我总是悄悄拉拉他的手:“爸,您小声点,我听得到。”父亲讲着讲着又提高了嗓门,我只得又拽拽他的衣袖。我就这样在自行车上听了很多故事,也埋下了我热爱文学的种子。
       我们家有十二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珍藏了很多书籍。历史的、文学的、政治的、军事的、外交的、经济的,琳琅满目。父亲年轻时患有灰指甲,大夫给他开了个偏方用中药泡脚。我们家有个祖传的梳妆台,古色古香,煞是好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趴在梳妆台前看书,把双脚泡在一个黄色的脸盆里,经常这样不动窝地一看就是半天。父亲手不释卷,我是在他的影响下爱上书籍的。
       我是家里的长女,从小就必须干家务活。十岁那年,父亲要到埃及工作。吃完早饭,我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盆脏碗到水房洗碗。等我端着一盆洗好的碗回到家里时,却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问保姆:“我爸呢?”
       保姆说:“刚才汽车来把他接走了。”
       我顿时呆若木鸡,急’忙追了出去,可我连汽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我一个劲儿埋怨保姆:“我爸离开时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保姆说:“谁让你早不洗晚不洗偏偏这时候去洗碗?”
       我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窿,父亲要到中东去了。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事后我才知道是母亲害怕我掉眼泪故意趁我去水房的时候送父亲走的。那一天我的心乱糟糟的,情绪就像铅灰色的天空。上课时老师讲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爸现在到了首都机场了,爸乘坐的飞机现在飞到巴基斯坦了……
       那天的天阴沉沉的,老天仿佛也懂得我那颗留恋的心。哎。我那天连肠子都快悔青了。放学了,我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往家走,到了家门口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侧耳细听,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爽朗。是父亲!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家门,果然看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我扑到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手问道:“爸,您怎么没走啊?”
       父亲开玩笑说: “我没和你告别怎么能走呢?”
       我说:“爸,我今天一天心情都不好,像丢了魂似的。怎么妈妈说您坐飞机走了?”
       父亲说:“我是到了机场,可今天刮大风,我乘坐的那趟国际航班取消了。”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真是老天有眼,人不留人天留人。父亲出国前的那天晚上。我和父亲愉快地拉家常,时间一分分地溜走了,我真切地感到什么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第二天早上父亲离开家时,我再也不敢去洗碗,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父亲身边,直到把父亲送上汽车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父亲是第七届、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1990年全国政协开会期间,时任全国政协委员的中国扶贫基金会何载伯伯等几位副会长和理事邀请了三十多位政协委员座谈,介绍贫困地区的情况。那次座谈会父亲出席了。后来这些政协委员联名书写提案并在大会上发言,呼吁全社会关注支持西部贫困地区的发展,呼吁动员全社会力量,加大扶贫力度,尽快帮助贫困群众走出贫困。在这份提案的三十多个签名中,就有“孙文芳”这个名字。1992年,父亲开始担任中国扶贫基金会副会长。从那时起,父亲与扶贫结下了不解之缘。
       中国扶贫基金会是中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扶贫公益机构。原国家主席李先念曾任名誉会长,副会长都是由省部级干部担任。作为中国扶贫基金会副会长兼中国扶贫开发协会副会长,我的父亲跑遍了中国的贫困地区。中国西北部的“三西”地区是有名的穷疙瘩,所谓“三西”指的是宁夏的西海固。甘肃的河西、定西,那里素有“苦甲天下”之称。这些穷地方是父亲经常去的地方。
       我曾经利用寒暑假陪同父亲去过河北农村和山东农村,父亲穿着胶鞋大步流星地走在农村的田野上,对农村了如指掌。到了农民家里,农民端上热茶,我这个学过医的人看到杯子上的油渍心里直犯嘀咕,而父亲却似乎视而不见,端过茶杯喝得津津有味。他热情地和农民们拉家常,了解农民的疾苦,帮他们出致富的主意。简陋的农舍里,父亲极富感染力的笑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父亲与新华社《半月谈》杂志社总编辑于有海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同学。老同学见面自然会谈起父亲正在从事的扶贫工作。当时,正值《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出台,为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配合“八七扶贫攻坚”这一壮举,父亲和于有海叔叔商量,由中国扶贫基金会和《半月谈》杂志社共同举办全国十大“扶贫状元”评选活动。中国扶贫基金会的同志们一直酝酿着要开展评选和表彰扶贫工作中的先进人物的活动,以此来弘扬中华民族扶贫济困的传统美德,动员社会各界力量为扶贫作贡献。而《半月谈》每半月一期,当时发行量为七百万份,号称“亚洲第一刊”。有中国扶贫基金会和《半月谈》杂志的强强联手,双方的优势都可以发挥出来。父亲和于有海叔叔的创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闻名遐迩的“全国十大扶贫状元”评选活动就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父亲为全国十大“扶贫状元”的评选和表彰,倾注了许多心血。
       中国扶贫基金会连续几年每年资助百万元为西北的老百姓建水窖,资助百万元为大凉山住茅草棚的乡亲盖房子,资助百万元为贵州人民搬石造地建良田。资助百万元让西部的穷孩子念书。
       农民们手中缺少致富资金。中国扶贫基金会在福建、贵州、山西、辽宁、海南、湖南等省的10个贫困县开展小额信贷扶贫项目,累计放款1.15亿元,使30万农民受益。
       农村缺医少药产妇生孩子死亡率高,中国扶贫基金会在云南、重庆、福建、宁夏等省区的6个县开展母婴平安120行动,投入扶贫资金和物资2000多万元,项目覆盖150万贫困人
       口。成功挽救了116名濒临死亡的产妇的生命,有2万多名孕产妇直接受益。
       贫困地区的孩子考上大学没钱念书,中国扶贫基金会搞新长城特困大学生自强项目,累计募集资金6000多万元,每年发给每个特困大学生两千元生活费。资助特困大学生3万余名,项目覆盖我国30个省、市、自治区的500多所高校。
       西部医院医疗条件差,中国扶贫基金会搞天使工程,筹集资金和物资1.3亿元,为2300多位西部医院的院长提供了培训,为216家医院提供了医院信息管理和远程会诊系统,为139家贫困地区医院提供了计算机和医疗设备,提高了医院的管理水平。
       中国多天灾,中国扶贫基金会搞紧急救援,累计筹集并发放救灾资金物资1.5亿元,使100多万名灾民直接受益。为了弘扬扶贫济困的美德,中国扶贫基金会设立了中国消除贫困奖,对扶贫济困的典型进行表彰……动员众多国际、国内组织、机构、企业、社会公众捐赠善款与物资,帮助弱势群体。
       十多年来,中国扶贫基金会边筹资,边扶贫。迄今为止,募集了20亿元人民币用于扶贫。使中西部350万贫困人口直接受益。每当听到贫困山乡脱贫致富的消息,父亲都会开怀大笑,哼起歌来。父亲的心和贫困农民紧紧相连,农民的疾苦是父亲的心病,农民的脱贫是父亲的节日。
       父亲生前虽然官居高位,却当官不像官。在我的眼中,父亲更像是一名记者。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详细地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历史变迁、文化典故,还喜欢拿着照相机拍摄各地的风光和人物。有时开着会,他也会从主席台上走下来,拍摄几张照片。他喜欢随身携带照相机,只要是他给别人拍摄的照片,不论是中央领导,还是普通百姓,他都亲自按照人头洗好,分别给人家寄去。再比如,有时机关和扶贫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来家里汇报工作或送什么材料文件,临别时他总是推着自行车,把他们送出机关大门。父亲非常好客,我们家里经常高朋满座。无论是来了省部级的高级干部,还是秘书、司机、保姆、装修工人、木匠,父亲都把人家奉为上宾,拿出家里最好的烟和茶招待客人,用浓重的山东腔和人家谈古论今。父亲从来没有为我们家的人安排工作调动单位走过一次后门,可他却帮助秘书寻医问药,帮助司机调动家属,帮助保姆解决燃眉之急,帮助素不相识的人解决两地分居……十多年前家里请了个浙江东阳籍的木匠打家具,父亲亲自设计家具,和木匠师傅一起商量家具的制作。家具打完了,木匠师傅也和父亲成了好朋友,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我的同学朋友到家里玩,都喜欢和父亲聊天,同学们都羡慕我有这么一个开明博学的父亲。
       父亲冒着炎热奔赴甘肃时,我正在西气东输工地忙得昏天黑地。如果我当时在北京,说什么也会拦着父亲不让他带病出征;如果我能够拦得住父亲,那么他老人家现在一定还健在。
       父亲生前多次去过油田,70年代他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歌颂大庆油田的文章。父亲和中石油的李敬副部长是战友,李部长邀请父亲去过冀东油田。父亲是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还组织他们去过吐哈油田参观。父亲曾经去过中东的很多油田和英国的北海油田,写过很多关于世界油田的文章。
       我之所以在西气东输工地乐此不疲,正因为是父亲点燃了我的心灯。西部的贫穷是父亲的一块心病,西气东输是西部大开发的序幕性工程。在一个民族的重大事件进程中,在一个时代的发展战略推进时,在事关国计民生的时空现场,作家不应该缺席。正当我在西气东输工地艰难地奔波时,不幸悄悄地向我袭来。一天,我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在甘肃扶贫考察时因高原缺氧心脏病发作,已报病危。我含着眼泪飞到兰州,父亲看到我走进病房,用微弱的声音说:“晶岩来了,你不好好写西气东输跑到这里干啥?”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爸,您都病成这样了,我来护理您!”
       父亲说:“我没事。你去忙工作吧。”
       我说:“爸,这么热的天,您干吗非到甘肃来?”
       父亲说:“西部太穷了,我来过七次甘肃。每次来定西、河西这些穷地方都要掉眼泪。宁夏西海固我去得更多,新疆、青海、陕西、广西、云贵川也都跑过,解放这么多年了,老百姓还过穷日子我心里不好受啊。扶贫的事我一定要来!西气东输是西部大开发的序幕性工程。我们搞扶贫也是为了西部的老百姓。你一定要好好给人家石油写好西气东输!”
       三天之后,我的父亲在兰州去世。追悼活动由甘肃省委主持,甘肃省委洛桑书记等领导人亲自出席了追悼会,甘肃的老百姓听说后有数百人前来悼念,场面非常感人。我把自己写的长篇报告文学《山脊——中国扶贫行动》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的枕边并陪伴父亲火化。父亲火化的那天,一向干旱的兰州突然降雨。我含着眼泪对妹妹说:“这是老天在哭爸爸呢!”
       我是长女,与父亲感情特别深。父亲远行后,我的母亲还不知道。母亲身体不好,我害怕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就向她封锁了这一消息。我和妹妹一道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从兰州回到北京,见到母亲的第一面还要强颜欢笑说是刚刚从西气东输工地采访归来。家难当头,怎么去安慰年迈的母亲?我把母亲送进医院,绞尽脑汁在医生的指导下,由组织出面向母亲说出了这一噩耗。本以为母亲会放声大哭,万万没有想到泪水从母亲的眼眶流出,却没有哭出声来。母亲坚强地说:“我和老孙是五十年的夫妻了,我了解他。他的全部心思都是扶贫,人倒在自己最爱干的岗位上心里是踏实的。他走了我非常难过,但是请组织放心,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员,绝不给组织添任何麻烦!”
        那一刻我深深地震撼了,我仿佛第一次认识到母亲的伟大和坚强。
       在父亲数十年的外交生涯中,出版过很多书籍和译著,去过世界上几十个国家。他完全可以在大城市安度晚年,可他却把全部的爱献给了党和人民,献给了西部贫困山区的老百姓。父亲去世之后,我非常痛苦。看电视时我连甘肃台都不敢看,甘肃是我的伤心地啊!可当时西气东输工程正在西线大干,我把痛苦嚼碎咽进肚里,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西线采访的征程。
       我们山东老家有个风俗,人走后四十九天时要隆重祭奠一下。父亲的“七七”那天,我刚刚从罗布泊无人区采访归来,罗布泊简陋的活动板房使我的腰受了寒,一天几百里的长途跋涉把我颠得浑身散了架。可我还是咬着牙采访新疆的西气东输建设者。国庆节全国人民都在过节,而我却在日夜兼程地工作。这已经是我在西气东输工地过的第五个节日了。
       半夜十二点,我结束了采访,在司机王瑞国的陪同下来到了新疆哈密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向东方父亲牺牲的地方——甘肃深深地跪拜。我一边烧纸一边哭,对着东方哽咽道:“爸,您好好安息,我一定好好采访,一定写好西气东输!”
       十月的新疆异常寒冷,狂风听懂了我的誓言,寒月看到了我的悲凄。当我回到女工宿舍时,才发现下巴和脸颊一阵阵疼痛。原来是脸上流满了泪水,寒风把脸吹皴了。第二天早上,连甘肃电视台节目都不敢看的我咬牙向甘肃进发。为了西气东输,为了西部大开发,我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踏着父亲的足迹一声不吭地向甘肃走去,天天采访到深夜。
       父亲平时身体非常健康,声若洪钟,走路如风。他既要为外事工作呕心沥血,也要为扶贫工作绞尽脑汁,每天晚上都要工作看书到子夜时分。正因为如此我才把他的健康疏忽了,总觉得他是棵大树,总想在大树底下乘凉却没有想到大树也是需要有人心疼有人呵护的。父亲的牺牲对我打击很大,我的脑子变得很木。一想起父亲就不由自主地掉眼泪。有一次我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做节目,主持人问我:“您为什么要写《山脊——中国扶贫行动》这本书?”话音刚落,我的眼眶就涌满了泪水。主持人以为我好动感情,他哪里知道我是想起了父亲。甘肃使我触景生情,白天艰难地采访,晚上悄悄地掉泪。我想早点离开甘肃,可西气东输甘宁段战线最长,我就那样忍着巨大的悲痛在西线采访了两个月。
       这次北大同学聚会本来是父亲策划的,重感情的父亲去甘肃扶贫前曾经多次给挚友打电话商量同学聚会的事情,热情地邀请同学来家中做客。聚会中叔叔阿姨们讲得很多父亲做的善事我都是第一次听说,我看到很多人提到父亲时眼圈都红了。一位叔叔朗诵了他创作的悼念我父亲的诗:星星哭,月亮抖,大哥,你为什么在西北踏上莲花走?……
       情真意切的诗句催人泪下,人走后还有这么多的人发自内心地怀念他,父亲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2007年元旦是父亲的七十五岁诞辰,他挑选一年中最早最红的日子来拥抱这个世界,足以看出他对生活的热爱。他知道我怕冷,挑选夏天离开,连告别世界的时辰都在心疼他的女儿。清明节到了,思念涌满我的心头,我把父亲的遗作《中国名砚揽胜》以及我出版的新书、我和儿子的获奖证书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的遗像前,相信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处处青山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最忆是西部,我怀念,我牵挂,直到永远。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