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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西施
作者:盛 琼

《十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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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能在我们的心里留下痕迹,除非那一点一滴的真情。
       ——题记
       第一章 惜分飞
       来说一说A市吧。20世纪的A市。现在的A市跟很多中小城市一样了,有着千篇一律的街道、超市、广告牌、汽车、摩托、带玻璃幕墙的高楼、拥挤的人群,还有经年不散的灰尘。你看上一阵,也不知道那是A市,B市,还是C市,反正就那么一张平淡无奇的大众化的脸。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从前,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自己的特点,你到了那里,闻一闻空气的味儿,打眼看看不同的街景,听听那些韵味十足的吆喝,你就不会把这些城市搞混的。打个比方呢,现在的城市有些像流水线上的玩具,全是一个模子的东西,而从前的城市呢,那可都是手工作品,带着每个工匠不同的喜好,还有那些粗笨的朴拙的痕迹。
       时间进行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时候,A市就那么几条大街,不过,小街小巷倒是多的,蜘蛛网似的,也有特色。那时候,这些小街还保存着很多古老的院落,到处可以看见那些苍翠的古树,雕花的屋檐,沉重的木门。以及木门上生锈的铜环,脚步在青石板上敲打着,仿佛在叩响一个久远的梦境……哦,从那梦境中醒来的,有人,还有那些细细碎碎的故事——噔噔噔噔,锣鼓响起来了,这戏也要咿咿呀呀地开唱了——
       故事发生在工农街,也是一条几百米长的小街。街上铺着颜色深浅不一的青石条,犬牙交错的。一个人站在街上,伸开手臂,喔,不行,那么两个人,三个人吧,同时伸开手臂,似乎就能摸得着两边的小店铺了。这些店铺也有意思,有些是青砖灰瓦的老平房,瓦楞里钻出了尖瘦的茅草,墙角旁爬满了阴绿的苔藓;有些是二层楼的,楼下是白粉墙,楼上是木板房,楼上住人,楼下是小店。卖什么的都有。米店、布店、磨坊、豆腐坊、裁缝铺、杂货铺、饮食店,补锅的,榨油的,上漆的,修鞋的,剃头的,反正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不出这条街,大多都能解决了。之所以叫工农街这个平平板板没有花哨的名字呢,可能是因为这条街远离A市的中心,住的大多都是一些凡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既没有显赫的家势,又缺乏渊源的书香,算是工农子弟,草根阶层吧。不过,草根自有草根的热闹。一条街的人家大半都是知根知底的。这家早上出了点事,到了晚上,整条街的人大多也都闻到什么动静了,那点事就成了家家餐桌上的佐料了。这日子过起来就没有多少私密可言了,是把私密晾开来的感觉,世故得很,俗的,无奈的,什么都懂得的,却又因为什么都懂得了,反而又要遮掩一点,装着样子,护着面子的,温暖的,夹杂着一些苍凉的。
       小街七弯八扭的,就像一条蜿蜒的水沟,在弯曲处会凸起一个院子,或凹进去一块空地。院子里都种了树,有槐,有榆,有梧桐,都是有些年份的。到了季节,飘起绒絮来,吊起小虫来,绽出花蕾来,撒下树叶来,自有一番家常的浪漫和情趣,好比一个朴素的平凡女人的姿色,要细细品,才能觉出其中的曼妙。粗粝的树干不是掉了皮,就是被虫蛀了洞,满身的沧桑,却大智若愚、金刚不坏的,仿佛成了精的老寿星。一到夏天,巨大的树阴就成了天然的篷盖,小街上的人便三三两两地聚在那些阔大的绿伞下,坐坐,聊聊,拍拍蒲扇,杀盘象棋,甩把扑克,喝点浓茶,再飘出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来。孩子们缠着哪家会说故事的叔叔讲鬼故事,一条街都飘着花露水和痱子粉的香气,浓郁得刺鼻。
       有一天,工农街走来了一个要饭的瞎子。走到阿美家门口的时候,他大约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她家门前的街沿上歇息。阿美见了这个半老的瞎子,起了一些怜悯,从家里给他搬来一张小木凳子,塞给他一个馒头,还倒了一碗开水,吹凉了才递给他喝。瞎子坐在凳子上,吃完了喝完了,用老树皮一样污黑粗糙的手擦了擦嘴,对阿美说:“这位大姐,你是个好心人哪,我就给你留几句话吧——云遮雾绕未见日,冷暖寒暑皆自知。阴盛阳衰天已倾,风高浪急帆正启。你自己要多保重啊。”阿美一听,吓了一跳,这明明是首诗啊,不过,诗的意思她却听不明白,搞不清是福还是祸,她连忙追着瞎子询问。那个瞎子已经拄起竹棍,摇摇头走了。
       那一年,工农街的阿美突然成了一个寡妇。
       阿美的丈夫老沈是一家国有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那年头,司机还是一个让人眼红的职业,虽说辛苦点,但跑跑长途,带点紧俏商品,做个人情,拿点补助什么的,找上家门的人还是不少的,朋友哥们也多,日子过得就比一般人要滋润一点,好比是刚出笼的鲜豆腐,家常还是家常的,但是松软、可口、自得其乐的。阿美也知足,在这小街上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老百姓的日子,没什么奢望,就想一家人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了。
       老沈跟不少司机一样,都有点嘴臭,粗口,脾气不好,但他的性格豪爽,仗义,平时给街坊邻居也没少帮过忙,所以在这条街上人缘还是不错的。当然,人们关注老沈,除了他那辆神气活现、昂首挺胸的东风牌大货车外,其实,跟他找的老婆、养的孩子都有很大的关系的。别看老沈是个流着臭汗,满身汽油味的粗人,可人家娶的却是工农街上最白净秀丽的女人啊,小街西施啊,而且还手巧,巧到在自家开起了缝纫店。老沈住的是运输公司分给他的老房子,虽然有些年头了,又是平房,但房子还是够大的,又有一间堂屋临街,巧手的阿美就把这间堂屋改成了一间没有挂牌的缝纫店。谁家的媳妇,大家都是张大姐李大嫂地称呼着,可是大家从来不叫阿美什么大姐大嫂的。人们早忘了她姓什么,只知道她的名字中有个“美”字,人又生得那么美,就一直阿美阿美地叫开了。这一条街上的人,怕都穿过阿美做的衣裳吧。那些衣裳穿在身上,看一看那细致的针脚,工整的扣眼,合身的剪裁,怎么感觉都像女人温柔细密的心思呢,好像有点舍不得换下似的。
       老沈养的孩子也与众不同呀。那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大的叫沈大英,小的叫沈小英,长得都随母亲。她们从母亲身上承接了那一种清秀婉丽,却又比母亲多一点英气,这恐怕是得了一点老沈这个粗人的遗传基因了。可是老沈的遗传基因长到大英小英的身上,就变得像万绿丛中的那一抹红,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也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大英小英穿着母亲做的合身的花布褂子,一样的花色,下身是一样的蓝布裤子,脚下是一样的带襻儿的黑布鞋,梳着两条垂到肩膀上的麻花辫,辫梢上各扎着一朵头花,那是母亲用裁衣服剩下的花边为她们做的,大英是翠绿的,小英是粉红的。两人牵着手从工农街上走过,清新的,娇俏的,怯嫩的,像初春的第一片新绿,把一条街都衬得暗淡无光了。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向她们行着长长的注目礼,在心里叹一句:这画上的两个人怎么会跑到这小街上来呢?不少人还要凑上去,饶有兴味地追问她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两人低头吃吃地笑着,并不搭腔。在学校里,两人的名气也响,诸如在大会上念决心书呀,给劳模献花呀,文艺演出时的报幕呀,操场上的领操呀,这样的事都少不了她俩的身影。两姐妹长得非常相像,打扮得又差不多,外人不仔细看,经常要把她俩搞混了。就连她们的父母,有时一晃眼,也能闹出喊错
       名字的笑话来。不过,处久了,两姐妹的分别就出来了。她们的性格不同,小的动,大的静,一动一静在眉眼、举止上就显出了不同的样子来。
       虽说老沈没有儿子,但就凭这样的老婆,这样的两个女儿,他上辈子还不是烧了高香,积了大德吗?哪个做男人的,不在心里把他羡慕死了呀?唉。恐怕也是他命薄,享不了这样的大福吧,他刚刚四十出头,人就闭了眼,伸了腿。说起来就像是被鬼找上了门。那一天,他按照往常一样地到外地出车,车开到半路上,抛了锚,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把铁锤、铁钳,趴到车下修,也不知怎么搞的,小腿肚子上就被一把生锈的铁钳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了一些血。他自己骂骂咧咧地拿一条擦汗的毛巾给裹紧了,也没当回事,继续修车,把车修好了,接着开。当天晚上,看看伤口,血止了,但还有点痛,老沈以为这么点小事,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没放在心上。等他把车子开回家的时候,也没感到什么异样。又过了两天,老沈感觉有点不对劲了,腿痛得更厉害,而且肿了。阿美摸一摸他的额头,好像还在发烧,当下逼着他去医院。他自己呢,只当腿发了炎,以为吃点消炎药就不打紧的,加上腿痛得像有刀子在绞,实在不想折腾了,就躺在床上,吃了两片消炎药,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一亮,阿美就发现他人已经迷糊了。叫来邻居,拉上板车,火急火燎地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人居然就这么伸伸腿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医生说了,那不是一般的发炎,那是破伤风,早一点送医院就没事,拖的时间太长了。就这样,完全没有征兆的,小街上最令人羡慕的男人,健壮的男人,就变成一只骨灰盒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阿美就像被一只巨大的巴掌拍下去似的,扁了,成了一个纸人了。两个刚上初中的女儿一夜之间也傻了,她们一边擦眼泪,一边帮妈妈应付着突然而至的那么多的亲戚,朋友,同事,还有不认识的人。这些黑压压的人,说着一些大同小异的话。也分不清具体的人,具体的话了。脑子像糨糊一般的,人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的,心呢,心则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阿美的娘家也来人了。阿美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父母是前几年就过世了,哥哥姐姐都是成了家的,上有老下有小,都在郊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当菜农。从前就念着这个嫁到城里的漂亮妹子命好,找了个开大货车的司机做靠山。不料,平地一声雷,阴沟里翻了船,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老话。唉,除了陪她流几行眼泪,喊几声亲人,张罗张罗以外,还能怎样?也不指望沾她什么好处了。
       一只黑色的骨灰盒抱回家来。它看起来像一只阴森的眼睛。那么冷的光,像刀片似的飞旋的光,看一眼,就把人的心绞得血肉模糊的。母女三人从这些天的迷糊中慢慢地清醒过来了。感觉到血淋淋的痛了。阿美插好门,坐在床上,发呆。两个女儿也一边一个,挨着坐在床上,发呆。天渐渐地黑了。没有人煮饭,不想吃饭,也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日光灯在头顶上嗞嗞地响。她们的脸都是白的,眼睛却成了三对红红的大桃子。她们终于明白了,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就像抽了芯子的煤油灯一样,油还在瓶里盛着,可是,灯,还有什么用呢?
       老沈活着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多好。他脾气暴,酒喝得不多,但烟抽得很凶,阿美要是多劝几句,让他省点香烟钱吧,他一句话就能把你钉死在墙上。还不怎么讲卫生,每晚洗脚都要给他打洗脚水,你不打吧,他就能那么臭烘烘地上床。开车累了,回家就找碴儿,为了一点小事,非要争个脸红脖子粗不可。结婚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动过几回手,但嘴可没少吵。可是,阿美还是从心里让着他的。为什么呢?就是看着他对两个女儿好嘛。女儿小时候,他总喜欢一个大腿抱一个女儿骑上,两条腿一起颠,把女儿逗笑了,自己也开心地笑。出车回来,人一进门,就急吼吼地把两个女儿抱起来举一举,还用胡子轮番扎她们的小脸,扎得孩子们又笑又叫的。家里买了苹果吧,他总给削了皮,一分为二,让两个女儿一人拿着一半,边吃边上学去。买了甘蔗呢,他怕孩子们把牙咬坏了,就先用菜刀把甘蔗皮削掉,然后把甘蔗剖成筷子长的一段段来,再让孩子们啃。夏天,两个孩子躺在一张竹床上睡了,丈夫就在旁边坐着,给她们摇扇子,打蚊子,直到孩子们睡熟了,自己才上床。冬天呢,丈夫夜里一般都要爬起来一两回,看看睡在隔壁房间的两个女儿,怕她们把被子蹬掉了,冻着了,总要给她们掖掖被子。总之,他们虽是普通人家,可是两个女儿却也是宝贝似的,没有吃过什么苦的。阿美知道,老沈幼年丧父,没有尝到什么父爱温暖,就一心想把自己的亏欠在女儿身上补回来。这么多年来,一想到丈夫对女儿的那份心,自己的心也就软了,就算有什么委屈也都忍过去了。可是……壮得像牛一样的老沈,居然这么不堪一击!他自己命苦,也害得一家人都跟着他命苦。自己一个没有工作的寡妇,还拖着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该怎么过呀?阿美终于撑不住了,她扑到床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压抑的哭嚎。大英小英看到母亲那么伤心地哭了,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母女三人,就那么对着一个骨灰盒,谁也不管谁地,放声痛哭了一场。直哭到她们觉得把自己的人都哭干了,直哭到她们终于相信,那个和她们最亲的男人,是真的离开她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哭,太彻底了,太绝望了,哭得以往所有的哭似乎都成了假的一样。哭的时候,真是天翻了,地覆了,以为路也走到头了,再也走不下去了。可哭完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路也还在前面伸着,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也不能少。大英小英在一个星期之后,又上学了。两人读同一所中学,在同一个年级,但不同班。她们的衣袖上都戴着黑色的袖章,上面用白色的机线绣着一个空心的“孝”字。她们的眼睛还是肿的,人也像隔夜的青菜帮子一样,蔫了,黄了。老师同学们对她俩是格外热情的,格外照顾的,可是她们自己在那些热情和照顾中,唯有加倍地瑟缩起来,好像自己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下了课也缩在座位上,不愿意和人说话。放学的时候,两人宁愿你等我,我等你,也要候在一起。她们互相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影子,寂寞的冷清的灰暗的影子。
       半个月之后,阿美的裁缝店也恢复了。虽然她踩一阵缝纫机,就要发一会儿呆,但机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唱起来了,唱得虽不爽利,毕竟还是唱了。这些天来,阿美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那个瞎子的样子,还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诗。好像在云雾里看到什么了,可是再一定神,又看不清了。阿美想:这都是命啊,命中注定的啊。这么一想,起皱的心反而变得舒坦了一些。但就得到此为止了,再不能想了。再想,又想不通了,那些发疯发狂的念头又要爆炸出来了。
       老沈一出事,这一条街的人就在背后议论开了。毕竟他刚刚进人中年嘛,毕竟是个壮壮实实的男人嘛,又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前兆的,就算是破伤风,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个横死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前些年那
       种抽筋似的混乱和疯狂都过去了,全中国的人都从漫天的大字报和红袖章中缓过气来了,家家户户都想把一天天的日子过好了,国家都提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人们的视力都恢复到正常的色彩了,可是老沈偏偏在这时候来了个不正常的死亡。毕竟是城里嘛,又不是偏僻的乡下,“破伤风”算不得什么不治之症呀。人们觉得惋惜了,难过了,可怕了。总得有个原因吧?可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名堂来。当然要怨他自己的命不好了,不过也有很多人都说是怨阿美的命苦,命硬的。在粮店里卖米的朱阿姨,两片薄薄的嘴皮利索地给了个说法:“我看哪,阿美长得漂亮是漂亮,但你们没看到她鼻尖当中的那颗黑痣吗?那颗痣虽然不大,但我早就注意到了。你们想,谁的痣正好不偏不斜地长在鼻尖的正当中呢?我查过相书的,那是凶相,克夫。”大家听了,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总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不克夫,怎么能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呢?不少男人还在心里估摸着另外一件事,难以启齿却又让人唾液充盈的一件事。他们关心的是,这个漂亮的女人到底能守多长时间的寡呢?到底有哪个男人,能把这母女三人一网打尽呢?偷鱼的贼心恐怕是很多人都有的,但蹚浑水的勇气却很少有人具备了。毕竟,那是一摊地地道道、污秽不清的浑水啊。三个女人,三张嘴,谁有能耐背得起这么重的包袱呀?这么一想,戏还是想看的,但人就站得远了一些。
       来做衣裳的女人们倒是比从前还多了,跑得还勤了。那些女人们坐在阿美的店里,耐心地翻着几本已经翻旧的时装画报,如果看上了合适的一款,就让阿美比照着做。她们将布料摊开来,横摆摆竖放放,在身子上比画来比画去的,让阿美给她们当参谋。有时上午才选定了一款,下午她们就改变主意了,又跑到阿美的店里来,让她给换一种款式。她们带来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带来一些叽叽喳喳的琐碎。从前一些暗地里嫉妒过她的女人,现在好了,面对一个漂亮女人的怨愤心理平衡过来了,似乎有些互相扯平的感觉了,因为扯平也就真心同情了。阿美也懂得她们的好意,不过她的精神不济,神情淡淡地随着她们的话题走。她的脸色还是苍白的,瞳仁里的光还聚不起来,看到的,听到的,反映到脑子里去,还需要一段间隔,连眼珠转那么一轮,都像慢动作的画面一样。不过,这些女人们毕竟带来了一点活的空气了,一点锅碗瓢盆的温暖了。
       其实,老沈这一走,不管是家人还是外人,最关心的只一个问题:这母女三人靠什么生活呢?说白了,就一个字:钱。凭阿美开缝纫店的收入,能养活一家三口,能供两个一般大的女儿一起上学吗?从前家里的开销多半是靠老沈的工资和补助顶着的,做司机辛苦是辛苦点,但钱还不算少的。阿美自己没有工作,缝纫店赚的钱只能充当一点零用。都是街坊邻居的,做件衣裳,缝条裤子,能收多少钱呢?
       追究起来,老沈是死在出车的事故上的,虽有他自己的大意,但毕竟不是私自出车惹的祸事。这一点,也是阿美心里最大的安慰了。也就是说,老沈的死是跟公事有关的,你公家就不能不管。公家,那是多大的一个靠山呀。就如同一只蚂蚁想象巍峨的昆仑山一样,那是想不出来的大。只要有公家在后面撑着,多大的事也不是事,多大的灾难也不算灾难了。幸亏,老沈还是一个为公家做事的人哪。想到公家,阿美的心里就模模糊糊地觉得有点底了。
       老沈出事后,运输公司的赵书记带着公司的几个领导,主动上门找阿美谈过了。赵书记是个复员军人,中等身材,肩膀厚实得像门板,圆脸,小眼睛,蒜头鼻,皮肤黑,人长得不出众,但有一种北方男人的大气和威严。他说话也带着北方口音,声音钢珠似的,硬邦邦的,爽快,利落。不等阿美提出什么要求,他自己主动说:“小美同志,我知道你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公司会对老沈有个圆满的交代,对家属有个圆满的交代的,你就放心地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阿美知道,赵书记是代表“公家”的,公家的话怎么能不相信呢?所以她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没有找任何人。果然,过了一些日子,赵书记又来了,还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拎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阿美一看到那黑包,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速了。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人也有些眩晕。不过,她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赵书记清清嗓子,脸上摆出郑重的表情,关切又不失威严地说:“你家老沈呢,在公司里一贯表现不错的,他出事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对他的不幸我们深表同情。公司领导开了一次专门会议,决定除了承担老沈所有的医疗费、丧葬费之外,还一次性发给事故补助一千元。这可是我们公司发得最多的一次补助啊。你可以算一笔账,老沈每个月工资加补助就那么几十块钱,一千块钱差不多相当于他三年的收入总和了。我们这样做,也是考虑到老沈的家属,喔,也就是你,没有稳定的工资来源,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特殊照顾吧。你也不要客气,拿了钱,存起来,好好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你还年轻嘛,要想开些,往前看,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我们的。”
       这一番话,赵书记说得郑重,阿美也听得慎重。当赵书记说到“一千块钱”时,阿美的脑子倏地膨胀了起来。“一千块钱”,这几个字好像一颗原子弹,在她的脑子里迅速地腾起了一片巨大的蘑菇云,遮天蔽日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大数目,她从未经历过的大数目。但这个“大”又是虚的,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又是毫无概念的。阿美没有上过班,不知道跟公家的人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见到领导应该说什么话才得体。从前家里对外的事情一律都是老沈出面办的,现在老沈一走,她就得硬着头皮顶上了。她看着赵书记,他的态度虽是和蔼的,但说话、办事却透着一股气势,一种威严,像个黑脸包公似的,这就让她感到紧张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全搞不懂的,抓不住的,但又不得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她想想,公司能做的好像也就是这些了,关键是人家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合情人理的,你想多说一句都无话了,于是她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那个拿黑包的人见此,就从包里拿出一张协议,让阿美签了字,然后将报纸卷起的一摞钱放到了木桌上。
       “钱,你点一点。”
       “不,不用点了。”
       “还是点一点吧。”
       “不,真的不用点了。”
       “那好,你看清楚了。这一扎一百块,一扎,两扎,三扎,四扎……一共十扎,也就是一千块钱,你收好了。”
       人走了,钱,留在桌上。阿美将门插紧了,窗关严了。她头晕得厉害,想不清楚任何问题。那沓钱,看起来厚厚的,可是一想,又觉得轻飘了。阿美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现在她看到了。都是五元一张的钞票,用纸条整齐地捆着。但她不愿意一张张地点清楚。她甚至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它们就像地雷一样,扎着自己的眼睛。她也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心里的伤疤是结着壳的,一想,那壳就要破。她得赶紧把它们处理掉。她进了里屋,爬到凳子上,从衣柜顶上搬下来一只平时
       不常用的暗红色的皮箱,将那包钱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锁上锁,再将皮箱举到柜子顶上放好。做完了这件事,她觉得自己虚弱得站不起来了。
       阿美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笔钱的事。那些邻居们串门时,想问,看看阿美的脸色,也不好细问,但到底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只得含含糊糊地旁敲侧击着。她们都想知道老沈用一条命到底给阿美换了多少钱。不过,有些话又不能挑明了说,她们就打迂回战:“阿美,你这一家三口今后怎么过日子呀?你去找他们运输公司呀,你去找他们赔钱呀,要赔一大笔钱。这种事情他们公司是不能不管的呀!”阿美支吾地应承着,没有透露出半点实情。
       她要赶紧把它们存起来,现在就去银行里把它们存起来!今后谁也别想碰它们了,一丝一毫都别想碰了。她决不让别人碰了。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老沈撇下的这孤儿寡母的一家豁出去了。
       下午,大英小英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们的母亲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而是在缝纫机前车衣服。母亲对她们交代着:“以后,你们要学会做家务了。做饭,做菜,洗碗,扫地,这些事都要做,两个人分分工,一个星期轮换一次,比比谁做的饭好吃。你们也知道,妈妈没有工作,我们每个月的开销都要从这台缝纫机里赚出来。从今天起,妈妈就要拼命地做衣服了。对了,小英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待会儿给我在大门外的白墙上写几个字,拿红墨水写,就写:承接各种服装。”
       大英问:“人家都知道我们家是做衣服的,干吗还要写那几个字呢?”
       还没等阿美说话,小英抢道:“这都不懂呀?写了字了,人家就知道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就不好意思少给钱了,再说,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也好做个宣传呀。”
       阿美看着小英那种聪明伶俐的样子,心里直想笑。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小姐妹,可是两人的性格却如此不同。大英实诚,憨厚,小英机灵,淘气,自己心里是偏爱小英一点的,但又怕大英吃亏,在言行上往往又爱站在大英一边。
       小英找来毛笔,红墨水,大英帮她拿着铅笔,尺子。小英说:“写什么呢?承接各种服装?这几个字,太一般了。不如这么写:阿美服装,欢迎惠顾,怎么样?”
       阿美连忙说:“不好,不好,干吗要把名字写进去呀?”
       小英说:“那就是牌子呀,任何东西没有牌子怎么叫得响啊?你看那些土特产,都是几百年的老牌子,人家就是冲着牌子买的。”
       阿美依然坚持着:“那不行,我这么个小破店,能叫什么牌子呀?写几个字,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三人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把“阿美”的名字写进去,只写了八个字:服装加工,欢迎惠顾。那是小英练过几年的正楷字,端庄而稚嫩。
       星期天的时候,阿美带着大英小英去液化气站换气。从前灌气都是老沈用汽车拉一下就行了。他还经常帮邻居捎带一下。现在怎么办呢?阿美不会骑自行车,家里也没有买自行车,那么重的气瓶提也提不动,扛也扛不了。于是,阿美只好找隔壁汪会计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好在她还能歪歪扭扭地推着自行车上路,可是气瓶一挂上后座,车子就斜了,没办法,只好让大英小英帮忙。她们一边一个,该用力的时候就推一下,要倾斜的时候就稳一下。一路险象环生,大呼小叫,狼狈不堪的,引得路人像看猴子耍把戏一样地看着她们。
       正在这时,一辆蓝色的大货车嘟嘟地响着喇叭。朝她们逼迫过来,她们慌忙将自行车往路边推,可是车子却像一头倔犟的老牛似的,梗着脖子,硬是拉不过来。眼看就要被货车撞上了,三人急成一头大汗,尖声高叫起来。突然,车子在她们的身边戛然而止,从驾驶位置上跳下来一个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走到她们的身边:“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开的车呀?”
       “哎呀,你这个大坏蛋!吓死人了!”大英小英大叫一声,扑过去要打人。
       阿美连忙喝住了:“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快叫孙叔叔。”
       来人是孙志强,老沈的副手,算是个不太正式的徒弟吧。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了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高高大大,剑眉星目的,可以演电影里的男公安了。老沈在的时候,他有时也来家里坐坐的,偶尔还留下来吃顿饭。大英小英跟他混得也很熟的。他现在开的就是老沈留下的那辆东风牌货车。
       阿美认出了丈夫开的货车,一时百感交集,一阵针扎的难受。孙志强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他忙岔开话题:“嫂子,你们换一罐气,搞得像蚂蚁搬家一样,这么受罪干什么?你一句话,我不就来了?来,来,来,上车,上车。”他不容分说,放下货车的车厢挡板,然后从自行车上卸下液化气罐,双手一举,就把它举到车厢上了,转身他又托起自行车,往车厢上一放,然后咣当一声,手脚麻利地将车厢挡板重又扣上。三个女人看到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也羡慕死了。这男人就是男人呀,方才她们三个拼了命都伺候不好的东西,到了他手里,就像玩具似的。她们三人挤到驾驶室里坐好。大英小英就叽叽喳喳地夸起孙志强来了:“孙叔叔,你的力气真大呀,你是不是小时候练过武功呢?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好不好?”
       孙志强得意地笑着:“小丫头片子,练什么武功?把书念好了,将来考大学啊。”
       孙志强的笑声像鸽子的翅膀在驾驶室里回旋着。那是一种饱满的温暖的东西。阿美不禁扫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小孙。他那粗粗的手臂,粗粗的大手,握在方向盘上,给人一种特别踏实,特别有力的感觉。他昂着头,娴熟而自信地摆弄着方向盘,那神态,好像全世界的路都是为他一个人铺的。阿美不禁想起了老沈,老沈的手……
       阿美问小孙,运输公司最近可有什么新的动静。孙志强告诉她,现在比过去要灵活一点了,加个班、出个外勤什么的,都能领到加班费了。阿美想到自己的丈夫,心里酸酸的。过了一会儿,她说:“小孙啊,你帮我打听着,要是哪里有什么招工的消息,你就告诉我。我那个裁缝店赚的钱还是太少了,再说,也没保障,说不准哪天就不许你干了。我还是想找个正规的单位,这样心里踏实一些。”
       孙志强忙说:“嫂子,你有这个想法,干吗不跟我们运输公司提呢?老沈算是工伤事故啊,你没有工作,就完全可以向我们公司提出要求的。”
       阿美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公司赔了一点钱了。”
       “光赔钱怎么行呢?你完全可以让他们帮你安排工作的呀。”
       “是吗?!”阿美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懊悔得不行。老沈刚出事那会儿,自己怎么没有想到提出这个要求呢?那时候提的话,事情一定好办得多。只怪自己胆小,老实,身边又没有拿主意的人,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想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你们那位赵书记好不好说话?这些事情我是完全不懂的,小孙,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去赵书记那里打听打听呢?”
       “我跟赵书记还说得上话的,没问题。”没想到孙志强爽快地答应下来。阿美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道谢着。
       孙志强把液化气罐在厨房里放好,拍拍手,转身告辞。阿美留他在家里吃顿饭,孙志强说:“改
       天吧。”阿美见他要走,赶紧说:“家里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又不为你特意做,你干吗那么客气呢?”大英小英一拥而上,一人拽一只胳膊:“孙叔叔,你要吃了饭,才能放你走。”阿美有些可怜巴巴地追着说:“小孙,你师傅不在了,今后家里恐怕还有很多事要麻烦你呢,你连坐都不坐,那我们哪儿好意思多麻烦你呀。”听阿美提到“师傅”两个字,孙志强就不好再推辞了。
       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辣椒肉丝,一碗粉条土豆,一小锅青菜豆腐鸭血汤,再加上半只淋着麻油的卤鸭子,桌子上一片青红白绿、姹紫嫣红的。这实际上是她们好多天来第一次开洋荤了。两个孩子过节一样兴奋着,一会儿就扒完了一碗饭,又去厨房里添了。阿美自己不怎么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往孙志强碗里夹菜,堆得孙志强的碗里鼓起了一个小山包。阿美说:“小孙,你单身汉一个,今后要是懒得煮饭的话,就到我这儿吃,很方便的呀,只是添一双筷子嘛。”阿美越客气,孙志强就越拘谨。他端着饭碗,等阿美又要夹菜的时候,赶紧转过身去,护着自己的碗,嘴里嘟嚷着:“够了,够了,真的吃不了了。”吃完了一碗,阿美递给大英一个眼色。大英心领神会,一把从孙志强手上抢过饭碗,又去厨房给他添了饭。孙志强连忙跟过去:“我真的吃不下了——好,好,我再吃一点,一点就行了。”这顿饭香是香,味道好是好,但吃得有点紧张了,简直成了一场阿美投篮、小孙防守的篮球赛了。
       吃完饭,大英洗碗,小英收拾,阿美就给孙志强泡了一杯浓浓的绿茶。孙志强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热热的,香香的,刚刚吃过饭有点油腻的嘴巴和胃口,立刻有了春风抚动的感觉。他从心里感到这一家三个女人对自己的那份殷勤了。要说自己从前也没少来师傅家,但那时,阿美给自己的感觉还是个既贤惠又有点腼腆的师母,又因为她的漂亮,实际上他也没敢怎么仔细打量她。而大英小英呢,就是两个小萝卜头。可是,今天,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们。她们是那么的热情,热情得有点陌生了。
       又喝了一口茶。阿美已经坐到缝纫机前车衣服了。她边车边说:“小孙,你今后要做衣服的话,就把布料拿过来,我替你做。”
       孙志强一边答应着,一边无所事事地四下看看,这一看,就看到一个男人熟悉的眼睛。他在看着自己,目光从墙上一个带黑框的相架里透过来,冰凉如水的。那是师傅的眼睛。孙志强的心里猛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寡妇门前是非多。”有点冷,有点硬的声音。他忍不住扫了一眼阿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她。她白净的肤色,秀气的瓜子脸,一双湖水似的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眉毛像画上去的一样,睫毛长长密密的像个草帘子,嘴巴是往里微微地收着的,要不是她的眼角、额头上有几条明显的皱纹。要不是她脸上的皮肤显得松弛一点,她确实跟月历牌上的那些标准美女不相上下了。寡妇,这么美丽、巧手的女人怎么会是个寡妇呢?可是,她就是个——寡妇,新寡妇。想到此,孙志强茶也不喝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告辞。阿美连忙起身,却见孙志强朝自己摆摆手,大踏步地出了门。阿美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心里泛起了一点猜疑:好好的,他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吧?不会是因为我车衣服,他觉得怠慢了自己吧?我拜托他的那件事情,他不会忘记吧?
       过了几天,阿美正拿着尺子、粉笔,在一块布料上画着裁剪线。她见光线陡然一暗,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定神一看,是孙志强。这真有点喜出望外了。她赶紧把他让进房间,还拿着茶杯要给他冲茶。孙志强挡住了她。他说自己是开车路过这里的,一会儿就走人,还说上次托他打听的事情,已经向赵书记打听过了,赵书记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让阿美抽空到单位里去一趟,有什么想法具体和他谈。
       “是吗?赵书记真的让我找他去呀?小孙,那你帮我参谋参谋,这事有没有可能呢?”阿美的眼睛里闪动着惊喜的亮光。
       “这——说不准。不过,据我了解,赵书记这人还挺好的,别看他样子蛮严肃的,但心肠软,我们单位里那些女职工,有什么事情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弄一番,一般总能解决问题的。我们背后都说,在我们运输公司啊,那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过,你这件事情是大事,我看,可能还要多跑几次的。到时候,我们都帮你说说好话,你自己呢,就多准备几条手绢吧。”孙志强说着,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既有那种成熟男人的潇洒和爽朗,又带着一种男孩子般的顽皮和天真,一屋子的光线好像都给他煽动起来了,有无数的光的蝴蝶扑的一声飞起来。
       孙志强一到家里,家里就明显小了,挤了,热了。他一个人就占了好大的一个空间。阿美觉得他的身上好像带着一种侵略性的东西,霸道,光明,温暖,不容分说的。可是,从前他来家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些呢?
       下午一上班,阿美就坐在赵书记的办公室里了。赵书记见到她,并不意外。他还是一见面就爽快地说:“小美同志,你家里遇到什么困难了吧?我早就说过,你有事就可以找单位的。你说吧。”
       赵书记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地锥过来,阿美显得有点不自在了。她本来还想绕一点弯子的,但听他这么一问,就只好把自己的困难和要求直接提了出来。说得虽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但意思都在那里了。
       赵书记一边听,一边用眼神鼓励阿美把话说完,然后他自己说了一段话,意思是阿美既不会开车,又没有什么专长,还是个女同志,解决工作问题一时比较难办,不过公司还可以想想其他的办法——他还没有说完呢,阿美的眼圈就红了,然后泪水就溢了出来。她掏出手绢,这么一掏,想起孙志强说过的话来,本来很实在的难受,自己突然感觉到有点装模作样了。不过也好,这模样一装,哭泣就夸张起来,有点声泪俱下的效果。赵书记明显有点尴尬,一个劲儿劝她:“你别哭,别哭呀,我也没说不行啊,我们再想想办法嘛。”
       阿美好不容易停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比葵花向着太阳似的巴巴地看着赵书记。她的腮上还挂着一滴泪,长长的睫毛也像沾了露水一样。还有她的眉毛,嘴巴,脸,手,身上的气息。一个令人吃惊的女人啊。那一刻,赵书记的心像被一把刀子划过去一样,痛,快,还有一种无名的东西。他妈的,这个老沈真是没有福气啊,居然把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撂在世上了。不过,这小子也真算有福气啊,这个女人最好的东西不都让他这个粗人给享受过了?他哪里配得上她呀?怎么偏偏就有了这样的“桃花运”呢?这么一想,他浑身一阵燥热,搞不清楚是怨恨还是同情,他看着她,眼睛里冒出了热切的火光。
       他劝她不要哭了,说这是桩很大的事情啊,他一个人办不了的,要跟其他几个领导沟通一下的。他亲切地拍着阿美放在桌上的手,让她过几天再来找他。阿美知道,这件事情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下来的,她把眼泪收住,擦干了,说了几句拜托、谢谢的话,转身告辞。赵书记在门口紧紧地握住了阿美的手,他右手握着,左手还在阿美的手上拍了几下,目光炯炯地说:“啊,小美同志,你不要
       着急啊,再等等,再等等。”
       赵书记眼睛里突然进出的那种奇特的光芒,让阿美有点陌生又有点惶惑。那是一种险情的暗示,还是一种希望的预兆?那是一个药引子,还是一个火星子?真是一片让人迷糊的云雾啊。阿美有一种预感,一种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会是什么事情呢?她不愿意往下想,也不敢想。人有点糊里糊涂地回到家。缝纫机的踏板像蜜蜂那样嗡嗡地唱起来,吵得阿美的心像午后一只寂静的秋千,空空地荡着。
       这日子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当晚,就做了一个梦。惊心动魄的,却又是欲仙欲死的。看不清脸的男人,等看清了,却不是老沈,而是孙志强。这简直无法无天,匪夷所思了。一头大汗地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听得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了,下身也是刀山火海一样。阿美羞得用被子捂住脸,无地自容了。天地良心,她并没有动什么歪念头呀,可是,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全是这些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她将叉着的腿收回来,可是一夹,又有蠢蠢的欲念,忍不住的。阿美的脸在发烧,心却是冷的。在这一热一冷中,她还是流下了几行清泪。再也睡不着了。头脑清醒得像拿冰水浸过一样,这半生的事都像月亮那样地升起来,升在她寂寞、清寒的夜空里,照得她的记忆冰山似的一片透亮。四周是黑寂的,无边,漫长,凄冷,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挨着,一寸一寸地挨着,可是要挨到天色放白,还得挨多久呀?为什么人家总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从前没想明白,现在总算明白了,那“恩”也许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男欢女爱,也许,那“恩”就是枕头旁的一种依靠、温暖和踏实啊,是那种可以抓得住、靠得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啊。从前哪里知道珍惜!哪里懂得这“恩”!只有等做了——寡妇,一个寡妇,在夜半醒来的那种透彻的冰凉中,才真正懂得了。这就是一个寡妇的真正含义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厉害,有点像患了感冒似的。她硬撑着起了床,将昨晚剩下的米饭,添上水,煮了一锅稀饭,将大英小英喊起床。两个女孩一阵忙活,照往常一样地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下阿美一个人。头痛得越发厉害了,她只得爬到床上靠了一会儿。迷糊之际,就听得外屋有人在高声地叫着自己。
       是粮店的朱阿姨,还带着一个极有风韵的女人。朱阿姨很骄傲地把那个女人介绍给阿美,说那是她的亲妹妹,在市黄梅戏剧团当演员的。“她就是朱香兰呀,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的。”
       阿美是听过这个名字。那也算剧团的名角了,不过是唱老旦的,比不上那些青衣、花旦、小旦来得红,在小城算个二流的明星吧。阿美曾经在剧场看过她演戏的。当下,阿美的脸上放出光来,欣喜地说:“哎呀,你这个大明星怎么看得上我这个小店呢?”
       朱香兰人挺随和的,并没有什么明星的架子,她笑着说:“早就听我姐姐说你手巧,衣服做得比买的还好了。这不,人家从上海给我买了两块料子,这种质地这种颜色的,做件普通的上衣吧,不合适,你帮我看看,做什么好?”
       朱香兰的声音珠圆玉润的,还带着一点妩媚的戏腔,引得阿美一番由衷的赞叹。朱香兰反过来又将阿美夸了一番,说没想到这小街还藏着这么个大美人,比我们剧团里那些女主角还要漂亮呢,一边说一边拉着阿美的手搓来揉去的。朱阿姨见自己的妹妹跟阿美特别亲近,也高兴,凑上去,说她们两个真是英雄惜英雄,美人爱美人啊。三个女人说笑着,又将朱香兰带来的那两块华丽光鲜的布料,在条桌上摊开来,像研究作战地图似的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最后阿美拍板道:“这两块布料都太艳了,质地又滑,做一般的衣服就俗了,也可惜了。我给你做中式的外套吧,这种淡一点的做单层的,小立领,花一点的就做夹层的,大翻领。在滚边上、盘扣上,我都给你做不一样的处理,保证好看。”
       朱香兰一听,搂着阿美的脖子叫道:“阿美,你真是服装大师哟,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了底呀,好,你看着办吧,一切都听你的。”
       阿美对朱香兰的热情还不太习惯,有点害羞。她想,这唱戏的就是跟一般人不同哦,感情这么外露,动作这么夸张的。不过,她从朱香兰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真心喜爱。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刚刚见面的女人也有好感。她找出软尺在朱香兰的身上绕来绕去地量尺寸。朱香兰伸开手臂给她量,嘴巴闲不住:“阿美,你说,你怎么长的?你这种样子,这种手艺,叫我们女人看了都喜欢得不行,如果让那些臭男人看了,还不把他们的眼珠子都馋下来呀。——不行,不行,我太喜欢你了,我要跟你认个姐妹。”
       朱阿姨笑着对阿美说:“我这个妹妹就喜欢长得漂亮的人,男人女人她都喜欢,幸亏她是个女的,要是男人的话,肯定是个花痴。”
       朱香兰笑得前仰后合的:“知吾者,吾姐也。我要是男人,保证天天醉卧花丛中,做鬼也风流。”
       阿美从来没见过朱香兰这种性格的人,她觉得朱香兰好比是一把黄李子当中夹杂的那一束红樱桃,让人有说不出来的欣喜和新鲜的感觉,当下高兴地要做姐姐。朱香兰说:“你不能占我的便宜,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两人一问年龄,倒是朱香兰比阿美还要大一岁。阿美目瞪口呆了:“还是你们做演员的会保养啊,你怎么显得这么年轻呢?”
       朱香兰兴奋得跳起来,拍着手道:“我说吧,还是我大,那我就做姐姐了,你今后就叫我朱姐吧。”
       朱阿姨在一旁插话道:“阿美一直叫我朱阿姨,现在你又让她喊你朱姐,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呀?”
       朱香兰把眉毛一挑:“那我不管,我就要认这个又漂亮又手巧的好妹妹。”说着,还在阿美的脸上摸了一把。
       送走了朱家两姐妹,阿美的心情好了很多,头痛也轻了不少。她想着凭空而降的这个朱姐,自个笑出声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玩的人,开朗的人。对比之下,人家像房梁上跳着的花喜鹊,自己则像在地上趴着的黑母鸡。是的,老沈是走了,可是他并没有把日子带走啊,这日子还在她身边。要她自己一分一秒地好好去过啊。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小裁缝店。屋子里挂着已经做好、等着人取走的几件成衣,裁衣的长板上还放着几块未剪裁的布料,缝纫机上正摊着一块碎花的半成品,地上散落着野花般缤纷的碎布头,满眼花花绿绿的,多么晃眼的色彩啊。阿美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小小的裁缝店,原来就像个又漂亮又可爱的万花筒。一只戴着皮套的半导体收音机,从抽屉里给她翻找了出来。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拉开天线,调了调,正好传来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阿美不自觉地也跟着收音机轻轻地哼了出来。
       中午,因为赶着做衣服,来不及做饭。阿美就下了一锅面条,和大英小英就着一瓶豆瓣酱吃了。正吃着,对面矮矮胖胖的苏大姐拿着一包东西进来了。见她们母女三人吃着面,桌上只一瓶酱,就笑着打趣:“阿美,你们光吃面,不吃菜,这日子过得也太节省了吧?”阿美就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站起身来:“中午一顿嘛,随便将就着,有面吃就不错
       了。苏大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串串门吗?——这样的,我在香港的大舅联系上了,他前几天还回家了一趟,给我妈带了不少礼物,还给我妈送了一台进口的大彩电呢。他也给我们每家都带了一点东西。喏,我挑了几件时装过来,给你做做样子,你那么手巧的人,看看肯定就会做了。这两双丝袜,是我送给大英小英的,就是看着你这一对女儿喜欢嘛,哈哈哈哈,送一个给我做女儿吧?”
       阿美连忙拿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接过苏大姐手上的东西,说着感激的话。苏大姐看着大英小英这对姐妹,笑容像波浪一样在胖胖的脸上漾着,眼睛眯成了一对弯弯的豆荚:“唉,我就喜欢女孩子嘛,又懂事又乖巧,也好打扮,偏偏我们家是三个光头,每一个都能上房揭瓦的,阿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
       阿美知道苏大姐说这话,虽有一点夸张,但也有不少实情。她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一个大毛正读高中,二毛读初中,三毛是个小学生,这一家三个孩子长得都虎头虎脑的,样子蛮讨人喜欢,可就是那种大闹天宫的孙猴子的德行,没有一个肯用功读书的,常常被他们在植物油厂做厂长的父亲揍得哇哇直哭。苏大姐和她的丈夫武厂长,任何时候,只要一看到大英小英,就把眼睛眯起来,满脸透着说不出来的欢喜,有时还要在姐妹俩的头上摸几下。他们是真的一心盼望生个女孩的,可就是生不出。看他们那种表情,好像只要阿美同意,他们都愿意拿自己家的任何一个孩子跟大英小英换了似的。连大英小英也经常被他们那种不加掩饰的喜爱,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许就因为这个,苏大姐对阿美一直都挺关照的,经常送些小东西过来。这么几年来,阿美家吃的麻油都是武厂长送的,菜油呢,也是以优惠价从厂里直接提货的。阿美过意不去,有时就拿剩下的布头给苏大姐做双套袖,缝件围裙,车件短裤什么的,老沈在的时候,出车到外地时也总是带点土特产赠送过去,两家处得很是亲热。
       苏大姐一走,这两姐妹就不顾母亲的反对,把丝袜的包装拆了,叽叽喳喳地脱下脚上穿的旧尼龙袜子。那种袜子,弹力虽好,但穿起来不透气,脚气重,图案也艳俗,红底蓝条的,说不出来的土气。姐妹俩一同换上那种港产的透明丝袜,又一同伸着脚互相欣赏着。真的有不一样的感觉,润滑的,又干爽的,穿在脚上舒服不说,连脚型似乎都变得好看了。两人吵着下午上学就要穿这种袜子,还找出了丁字形黑皮鞋,打上鞋油,擦得油光发亮的。阿美骂她们“烧包”,但看她们高兴,自己也高兴,就由着她们了。
       阿美抖开苏大姐带来的时装,一件是短款的红色夹克,一件是半长的白色风衣,一条是喇叭形的咖啡色长裤,都压着醒目的机线。果真是没见过的大胆的式样。阿美每次车衣服都把机线小心地压在里面,现在看人家时装把机线压在外面,却好看,洋气,带着大都市那种俏丽的时髦。她把衣服翻来翻去,仔细研究着。大英小英在一旁看着,眼热了,吵着要母亲也给她们扯段布料,比照着做件新衣。阿美放下脸来:“我们现在连吃饭的钱都要掰着手指头花,哪里还有钱给你们做新衣服?再说,你们还是学生,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呢?穿起来还不像小阿飞啊?你们还是好好地给我念书吧,将来考上大学就光荣了。你们看隔壁汪会计家的汪洋,才比你们大几岁呀,人家考上了北京大学!我看呀,汪洋就是你们现成的榜样。”
       姐妹俩听母亲说了这么一大通,扫兴得很,知道新衣服没戏了,两人嘟着嘴,开始收拾桌子。
       再见赵书记的时候,阿美脱下了一直穿着的那件灰色咔叽布罩衫,换了一件浅蓝色的涤纶外套,这还是去年老沈出差外地时给自己买的布料,她当时嫌颜色太亮,怕穿不出去,可老沈非说好看,逼着她做了这件上衣,小西服领,收腰,暗袋的款式,穿上了,果然靓丽。这件衣服就成了阿美的对外正式服装了,一年穿不了几次,还像新的一样。这会儿,阿美穿了这件外套,又将里面白衬衣的小盆领翻了出来,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她对着一面镜子,抹了一点雪花膏。抹完了,将脖子上下左右地转了转,像孔雀临水一般,从各个角度审视了自己一番。除了几条明显的皱纹,阿美也感觉到自己的美丽了。是的,正像朱香兰所夸奖的那样,自己也算得上小街上的一枝花了。她冲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的人也冲她笑了笑。空气在那一瞬间像河水一样地流动起来,人呢,则是那水流之上暗香浮动的花影了。
       一出门,就有邻居跟她亲热地打招呼,问她穿得这么漂亮,是上哪儿去。阿美只说自己准备上街买点东西,并不提要去找赵书记的事。也有人打听自己前几日送去的布料做好了没有,阿美便笑着回应:“放心吧,耽误不了的,大不了这两天晚上加加班。”
       苏大姐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看见她,便说:“阿美,你最近气色好多了,有空到我家坐坐,看看电视呀,哪能一天到晚都趴在机子上忙呢?这些天正在演《霍元甲》呢,香港武打片,好看得不得了,让大英小英也来呀。”阿美笑着答应了。苏大姐家里有一台十七时的黑白电视,比当时一般人家买的十四时的要大一点,看起来也清楚不少。阿美家那时还没有买电视,所以苏大姐经常招呼阿美上她家去看电视。
       阿美穿一双黑色的平跟皮鞋,尖头式样,鞋面上轧着细细的金属线,秀气斯文的样子。皮鞋嘚嘚嘚地敲在青石板上,从脚心传上来的震动,硬朗而富有弹性,使阿美的腰挺得更直了。阳光下的小街,镀了金般地有一种透明的质感。豆腐店的那面粉墙上还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大幅标语,黑色的墨迹看起来像一张风化了的老照片似的。供销社门前的宣传栏里贴着“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宣传画,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几个女孩子在宣传栏下跳皮筋,翻飞的羊角小辫像一只只春燕。阿美知道,这几年一切都在变,就像是一次大的换季,刮几阵风,下几场雨,接着风和日丽地过些日子,再刮几阵风,下几场雨,再阴晴不定、暧昧不明地过些日子,等风停了,雨住了,太阳出来后,你一定神,发现已经是一个新的季节,一番新的天地了。瞧瞧周围的人,脸上都带着松动的笑容。阿美突然觉得平时看惯的小街也有那么点可爱的面貌了,乱虽乱点,脏虽脏点,但就像一个亲人啊。亲人脸上的皱纹,亲人手上的泥垢,亲人身上的汗味,还是亲,好亲啊。
       心情好了,阿美的脚步也轻快了。她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赵书记的事。她想,哪怕只有一分希望,她也要做万分努力。从目前情况看,赵书记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他打量自己的目光中分明含着一点特别的东西。她可不可以利用到这点“特别”呢?如果这么一件大事居然让她办成了,如果她也能成为一个“公家”的人了,如果她每月都能领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了——啊,那可太好了,好得让人不敢往下想了。是的,这是一件值得的事情,豁出去了。
       赵书记的办公室里正坐着几个男人,他们在一起抽着烟,大声地谈笑着,一见阿美进来,大家都停了说话,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她。有人问:“你找谁?”阿美在众目睽睽之下,怯怯地说:“我找
       赵书记。”大家便一起盯着赵书记。赵书记在大家探询的目光中,慢慢皱起了眉。他一反上次见面时的热情,对阿美冷冷地抬抬下巴:“你看,我这里有这么多人,都是要谈工作的,今天恐怕没时间跟你谈了,你下次再来吧。”赵书记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且还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几天不见,他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阿美的脸不禁一红。
       从赵书记办公室里退出来,里面又响起了热闹的说笑声。那一刻,阿美的心恨了一下。因为气愤,心里的主意反而更坚定了。她没有走,就立在门口。她要等他。一定要等到他。
       运输公司是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子,有些年头了,显出一种陈旧的暗淡的气息,也显出了一些简朴、素净的美感。房子前有一个大操场,上面停着十几台大货车,还有几辆大巴士,都是灰蒙蒙地跑了很多路的样子,也是不辞劳苦的大干快上的形象。赵书记的办公室在三楼,阿美就靠在三楼走廊的墙壁上。走廊的壁橱里贴着一些报纸,还贴着几张写有出车和载货数据的报表,用彩笔画着一些阿美看不懂的箭头和曲线。阳光映在楼下的操场上,映在那些排列整齐的车子上,映在壁橱的玻璃上,也映在阿美的眼睛里,不知道是温暖的还是茫然的。这就是老沈待了十几年的地方了。这地方到处都留下了老沈的脚印吧?这走廊这壁橱这扶手这房门,老沈也都摸过吧?这么一想,阿美的泪就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她赶紧掏出手绢,擦着自己的眼睛。是的,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她必须豁出去了。阿美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像念着什么咒语。
       一些人从赵书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些人又进去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阿美,但阿美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她的心里有凄惶,有胆怯,也有忿忿的不甘,她只是固执地等待着。她要等一个结果。
       阳光已经稀薄了,起了点风。操场上有几片纸屑扬起来,又落下去,像折了翅膀的小鸟,飞不动。阿美出门时的热望,在等待中已经变得好像放了太长时间的热馒头一样,凉了,硬了,她只得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可是那气还是不断地往外漏着,就要漏空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的时间,人都渐渐走光了,阿美的两条腿也站麻木了。她顿顿脚,鼓足勇气推开了赵书记的办公室。赵书记正伏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见她进来,抬起了头,可是他并没有显出多少吃惊的表情来。
       阿美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赵书记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他的脸色比刚才在人前时已经和缓了好多,他的语气中也透着同情:“唉——,小美同志,我知道你的难处。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你的事情确实难办呀。”
       阿美第一次在赵书记面前说得那么明白:“怎么难办呢?你们单位死了一个职工,进来一个家属,这件事有什么难办的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我们是国营运输公司,我们上面有主管单位的,我们要进一个人,那是需要招工计划,需要上面批准的,你懂不懂?再说,你现在的身份——你又是一个女同志,没有什么技术,你让我怎么解决呢?”
       “可是,以前,你不是说好了,有什么困难就来找你们的吗?”阿美憋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抵了出来。
       “你就别提以前了,要说以前,你可跟我们运输公司签了协议的,协议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你要不要我找出来给你看看?”赵书记弹了弹烟灰,语气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阿美一时语塞。她的心里翻滚着许多话,可是说不出来。她真是后悔啊,悔得肚子都开始绞痛了。她想,当初,要是不跟运输公司签那个协议就好了,要是先跟运输公司提出这个条件就好了。可是她哪里懂呢?现在到了这一步,后悔哪里还来得及呀?她心头一紧,泪水在眼睛里蓄着,只一会儿,她就低下头,捂着脸,压抑地呜咽出来,绝望的,汹涌的,既像是孤注一掷,又像是无依无靠的。
       赵书记一连叹了几口气,说:“你这是干什么?唉,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眉头越聚越高,他迟疑着,终于将手上的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突然,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插好,然后他走到阿美的身边,将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嘴里嘟囔着:“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我再想想办法吧。”那表情,好像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份别人硬塞给他的礼物一样。
       阿美任他搭着,没有动弹。这一哭就像盛在瓶里的水被打破了一样,收不起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得更起劲了,身体随着哭泣一抽一抽的。她想,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赵书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了,牙根处的骨头在脸上横斜了出来,咬牙切齿的感觉。他似乎正在暗中积攒着一股劲,又似乎正在内心里进行着一番激烈的争斗。突然,他猛地将她从椅子上一把抱起来,力气之大,动作之蛮,都惊得阿美一跳。他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这个动作太缺乏过渡了,让两人都毫无防备地被吓住了似的。阿美此时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还是红红的,她傻傻地看着他,既没说话也没动弹。赵书记似乎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样做了。他犹豫了片刻,突然一声不响地将手塞进阿美的怀里,一把捏住了她的乳房。
       事情进行到这里,就没什么含糊了,也没什么谜语可打了。此时,阿美如果跳起来反抗,惊呼,打斗,哪怕最终被逼就范,那么事情的性质都会发生本质的变化。可是……没有。阿美的乳房被赵书记一把捏住的时候,阿美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扭动着身体,想摆脱他,可是他在她的乳房上重重地揉起来,还捏住了她的乳头。赵书记的一张黑脸像在炉子上被烤红了一样,一双小眼睛亮得冒火,他的呼吸也像风箱一样急促地呼啦着,从他的嘴里飘出了一股浓重的烟味,熏得阿美有些头晕脑胀的。在那种滚烫的热和光里,阿美的身体像被电棍击中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用手抵在他的胸前,想要推开他,可是他对她来说,像山一样,推不动,真的一点都推不动的。她的力气到哪里去了呢?
       赵书记一把掀开她的衣服,扯开她的乳罩,俯下头去,用嘴叼住了她的乳头。他像个饿极了的孩子,贪婪地吮吸着她那松软温暖的乳房。阿美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身体在那吮吸中软了下来。她的眼睛想张又不能张地眨了几下,她的手想推又推不动地挣扎了几下。在阿美这种毫无反抗力的反抗之下,赵书记的身体和欲望无限地膨胀着,他的胆量和勇气也无限地膨胀起来。他用一只手死死地箍住了她的腰,腾出另一只手来,开始解她的裤带。
       就这样了吗?就在这里吗?就在这间挂着锦旗、扔着报纸的办公室里吗?就这样把最后的脸面也撕下吗?阿美猛然惊醒过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切怎么变得这样可怕呢?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阿美死命地在赵书记的手上掐了一把,指甲都掐到了他的肉里,掐得他忍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手放松开来。阿美两条腿用力一蹬,人狠劲一挣,终于从赵书记的怀里滑了下来。她站在他对面,像只小兽那样喘着气。赵书记也从椅子上顺势站起来,他面红耳赤的,也像一只兽
       那样喘着气。
       看着阿美那喷着火苗的坚定的眼睛,那种一触即发、随时逃跑的表情,再摸摸自己那火辣辣的手背,赵书记像一锅烧开的开水被陡然揭了锅盖似的,热气一下子四散开来,然后,那热气就慢慢地泄了,凉了。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抻了抻自己的衣摆,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他脸上的红润也渐渐地退去了,一张黑脸似乎更黑了:“你,不是想要,找个工作吗?你现在想清楚了,到底,还想不想,找个工作呀?还要不要,我帮忙呀?”他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短促着。
       这句话再明显不过了。找工作,就等于找他。要工作,就等于要他。事情一下子有点图穷匕见、剑拔弩张的意思了。有点赤裸裸下流无耻的感觉了。阿美的脸先是一阵红,再一阵白,身体像打疟疾那样激烈地抖动着。她用颤抖的手指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然后指着赵书记的鼻子,有些哽咽地骂道:“你,你这个臭流氓,你欺负人,你,你不得好死!”她的嘴唇哆嗦着,她还想骂,可是骂不出来了。她一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路上,阿美缓过一口气来。那么痛,那么恨的感觉,好想拿刀子去杀人,又好想一头在墙壁上撞死。她是生生地被人欺负了,欺负到这个程度了,可是她能找谁呢?去告他吗?明明是她自己等着他,等了一下午,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啊。在他刚开始侵犯她的时候,她居然都没有怎么反抗,反而像是个同谋一样。是的,她知道了,在那样的时候,因为怀着肚子里的那些小九九,实际上她是纵容了他的。只是她料不到,他还有更赤裸裸的欲望。她把脸皮练得再厚,也只能给他五十步,可他要的却是一百步。如果骂他那个一百步是无耻下流,那么她这个暧昧不明的五十步就不是无耻下流了吗?阿美这么一想,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老沈才离开自己多久呀,自己居然就被别的男人摸了……好贱啊,好羞啊,阿美把自己恨死了,恨得真想一头钻到地缝里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黑暗中有一些匆匆而过的人群,匆匆而过的汽车。阿美想,天黑得真好呀,黑得真及时呀。黑暗包裹着她。她的脸,她的身体都在黑暗里。那黑暗是水一样的东西,让人感到安全了。可是她的心还是浮的,藏不到那黑暗的水里。她的心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半抽着明亮的火苗,一半闪着冷酷的寒光,那么刺眼的,触目的,惊心的。阿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拖着往家走。家,远得像在天边。工作没有了。现在,她怎么还有脸再去找那个流氓呢?那不真的等于送上门的贱货了吗?狐狸没打到,空惹一身臊啊。她真是吃了亏了,吃了大亏了,吃了一个哑巴亏了。离开了丈夫,她真是无用啊,一点用都没有啊。在这个社会上,她这个无用的女人,真的是一点事情都办不成的啊。
       她想到刚才那一幕,忍不住全身抽搐了一下。她知道,在这个小城里,看起来生活适宜、民情浓郁的小城里,人与人之间好像都有着温情的瓜葛,你来我往的,互帮互助的,东家的藤连着西家的瓜,西家的沟淌着东家的水,想起来总有那么点牵牵绊绊丝丝缕缕的联系。可是小城的人只在一件事上是最严酷的,天罗地网,火眼金睛的,那就是对待男女作风的问题。在他们看来,一个出了男女作风问题的人,就是世界上最没脸没皮的人,就是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光的人,就是比杀人犯盗窃犯还要羞耻的人。他们投向这些狗男女的目光,是匕首,是尖刀,他们恨不得把这些狗男女用唾沫活活淹死。
       不知为什么,阿美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前些年那些牛鬼蛇神被游街的情景。那时,经常会看到一队人,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木牌,被一些举着小旗子、戴着红袖章的人压着游街。围观的人挤在马路旁指指点点地看热闹,有时也跟着喊几句标语口号,但这种事情看多了,大家的样子也疲沓了,多少还带点耍把戏乱起哄的意思。对于那些地富反坏右,路人的恨是空洞的,虚无的,隔得很远似的,没有多少实质的内容。但是,此时,如果有一个挂着破鞋的女人出现在那群地富反坏右当中,那情况就会大大不同了。人们的情绪就会被调动起来,很多人就会群情激昂地冲她吐口水,骂脏话,连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会夹在人群中,冷不防地朝她扔一粒石子。对于这个不认识的女人。大家的恨陡然间变得实在了,切齿了,入骨了,好像那个“破鞋”女人偷的是他们自己家的儿子或丈夫。而那个被游街的女人呢,披头散发的,将脸遮去大半,头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完全像个疯婆子,她在那些唾沫和石子中木然地走着……
       那些天,阿美一边踩缝纫机,一边就在头脑里放野马。她想的都是些无着无落的事情。她翻来覆去想得最多的竟是个死字。死,是什么?死,就是把眼睛一闭,两腿一伸,一了百了,是不是?死,就是像自己的丈夫一样,变成一个冰冷的骨灰盒,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呢?没有苦了,不受罪了,冻不着了,饿不了了,不操心了,不烦恼了,想一想,真是一个大解脱,大自在。可是,为什么人家都怕死呢?活着,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可是,为什么人家都千方百计地活着?是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吗?其实,活,有千般难,死,还不是最简单?不怕痛的,可以拿刀一横,拿剪子一划,可以从几层楼的楼上往下跳;怕痛的,可以投江,大江又没有上盖子;可以吞药,安眠药到处都能买得到;可以挂个脖子,找根结实的绳子就行了。这些都是容易的事情,就是苦,就是痛,也都是一会儿就能过去的事情,比活着受罪要少得多,轻得多,可是,为什么人家都愿意死皮赖脸地活着?是放不下什么东西吗?那到底放不下什么呢?
       想到这里,阿美的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再也想不下去了。心里是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酸,酸得牙齿都在嘴里沤烂了。她知道,想归想,她是不能死的。她还有大英小英这两个孩子呀。她还要撑着一个家呀。正因为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那死,就格外地吸引她了。就格外值得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人到了这光景,就自怨自艾了,也自卑自怜了。阿美眼睛里都是一层灰。再俗再艳的布料到她的眼里都是蒙上了一层灰了。
       过了一些日子,孙志强来家了,来帮她充气。阿美就怕他来,怕他问工作的事情。可孙志强一点也不知道底细,一见她,就说:“嫂子,你找赵书记谈了吧,谈得怎样?”
       阿美虽然在心里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一听这话,还是闹了个关公脸。她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谈是谈了,可是——不行。”
       孙志强手上套着一对沾满汽油的白纱手套,他拽下来,用力地在手上甩着,脸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怎么不行呢?我师傅为单位卖了那么多年的命,照顾一下他的家属,有什么不行呢?赵书记平时倒是个爽快人,这次是怎么啦?嫂子,你别着急,我帮你再去打听打听。”
       阿美连忙打断他:“小孙啊,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会开车,又没有多少文化,还是个女的,到你们运输公司能做什么呢?打打杂,扫扫地,这些事情我还不愿意做呢。真的,再等一等,你也帮我打听着还有没有其他的工作,好不好?”
       
       孙志强听阿美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把头一甩:“那行,嫂子,你等着,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他从厨房里提出一只空液化气罐,三步两步就出了门。阿美看着他那高大健硕的背影,在门前一闪,就消失了,可是屋子里还是留下了一股浓重的汽油味道,那是有点霸道的蛮横的味道,也是亲切的熟悉的味道。阿美在那种味道里发了一会儿呆。
       孙志强前脚刚走,朱香兰后脚就到了。她一进屋,就神神秘秘地趴在阿美的肩膀上,咬着她的耳朵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长得好帅呀,还帮你干活呢。”
       阿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这么神神道道的,那是我丈夫的徒弟,运输公司的小孙。”
       朱香兰笑着摇摇头:“好倒是好,可惜年龄太小了。”
       阿美打了她一下:“你瞎想什么呀。”说着,就取刚刚做好的新衣给朱香兰试穿。
       朱香兰一看那衣服,又像被蛇咬了一样地大叫一声:“哇——这么漂亮啊!”她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穿的外套,激动地把那件新衣服穿好,嘴里嚷着:“镜子在哪?镜子在哪?”
       阿美举着一面镜子给她照了。她在镜子前拉拉滚边,摸摸盘扣,扭扭腰,挺挺胸,搔首弄姿地摆弄了一番,然后跷起一双兰花指,向阿美道了一个万福,来了一句戏腔:“官人,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年华——”还没说完呢,就扑到阿美的怀里,笑得直抖。阿美一手扶着她,一手举着镜子,既怕她跌倒了,又怕把镜子摔碎了,想笑又不敢大笑,很是狼狈。
       朱香兰笑够了,直起腰,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又叫:“完了,完了,我这样笑一场,皱纹又要加深好几道了。”
       阿美看着这个既妩媚又开朗的女人,心里涌起了太多的羡慕。瞧,人家活得怎么这么有劲道呢?跟自己一比,完全是两个品种。天下掉下来这么个活宝似的姐姐,和自己一见如故,真是叫人开心呀。阿美把镜子放好,搂着朱香兰的肩膀说:“香兰姐,你一来,我的心情就好了,连这间小屋子都亮堂了,你今天有没有事?没有事情,就陪我多聊聊,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顿饭,好不好?”
       “陪你说说话,还行,饭,我就不吃了。”朱香兰边说边用手拨拉着挂在绳子上那一串花花绿绿的新衣服,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款式。
       阿美问:“剧团是不是很清闲呀?”
       “是啊,现在爱看戏的人不多了,年轻人都喜欢听流行歌曲,什么李谷一,苏小明,关牧村,郑绪岚,她们的歌就是好听嘛,我也喜欢听呢。剧团一会儿说要大胆创新,上什么新编剧目,一会儿又说要保持传统特色,恢复老戏,反正不管怎么弄,写戏的少了,看戏的也少了。我们剧团有些年轻人干脆改唱流行歌曲了。他们到外地走穴,听说跑一场,就能赚个一两百呢,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唉,反正我年纪大了,没什么想法了,混口饭吃呗。”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呀?”
       “他呀,本来也是我们剧团的,现在调到市文化局搞剧本创作去了。”
       “哟,你们两个是才子佳人嘛。”
       “他呀,才子谈不上,只不过会写点东西吧。——他这个人呀,很有意思的——”朱香兰说起丈夫,脸上立刻呈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娇羞。她含笑地垂下眼皮,又猛然睁大眼睛,有些忍不住地说:“跟你说说也不妨——我丈夫呀,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会哄女人呢,要不,我怎么被他哄到手了?他的嘴巴像涂了蜜似的,而且,而且,他在床上,功夫也很棒呢——”
       她还没说完,阿美的手抖了一下,脸上陡然绽出桃花来。朱香兰沉浸在自己的回想中,并没有注意到阿美的神情。她含羞地一把搂过阿美的脖子,把额头抵在她的脸颊上,吃吃地笑,笑完了,莺声软语地说:“以前有好多人追我的,我都没答应,说实话,现在还有一些人明里暗里地喜欢我呢,但我跟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嘛,不会动真格的。我丈夫有本事呀,人家以为他的本事是会舞点文,弄点墨,其实呀,他的本事都集中在床上,他的坏也都在床上,嘿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说到这儿,她看了阿美一眼,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刷地冻住了。她有些尴尬地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早就听我姐姐说过的,你的丈夫——”
       阿美苦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卑怯的,是羞赧的,可是,在心里,她知道,朱香兰这些闻所未闻的话,其实,她是爱听的,想听的。是啊,朱香兰的丈夫究竟是怎样的“坏”,让朱香兰这么死心塌地地喜欢他、爱他呢?一个男人在床上的“坏”究竟是怎样的坏法呢?
       朱香兰见阿美不说话,以为她联想起自己的丈夫,伤心了。她有些内疚地宽慰她说:“阿美,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要难过了,想开些,都是命嘛。我在舞台上唱了这么多年的戏,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好玩着呢,就是一个大戏台呀,你扮演什么角色,你的性格怎样,命运如何,那不都是被剧本规定好了的吗?那个编剧的人就是老天爷啊。他要我们演什么角色,我们不就得按他写的剧本老老实实地演吗?唉,怎么着,不就是一出戏吗?演哪种角色不都是演吗?管他呢,只要演得过瘾就行了。嘿嘿,你长得这么漂亮,老天爷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的戏份还多着呢,你看吧,将来还有大把好日子等着你呢。”
       朱香兰抑扬顿挫的话像一只婉转的小鸟在耳边响着,熨帖,舒服,每一处拐弯抹角都给她温存到了。阿美的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心酸,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阿美赶忙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终于,她还是笑了,对朱香兰半真半假地来了一句:“那好呀,我就指望着你这个好姐姐,把好日子带给我了。”
       阿美一笑,朱香兰又开心了。她一连说了几个“没问题”,又抓着阿美的手,边揉边说:“唉,这女人没有男人,日子怎么过呀?我跟你说实话,你要趁着现在还不老,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都活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事情看不开呀?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管它呢,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女人啊,越老越不值钱,只要你愿意,我保证给你当好这个媒人。”
       阿美只笑不语,低下头,把缝纫机踩得轧轧地响。
       第二章 琐窗寒
       冬天很快到了。仿佛一夜之间,城头变换了大王旗。寒潮一到,呼呼北风一刮,树上的叶子就像瘌痢头似的,变得稀稀拉拉的了。路一下子开阔不少。抬头看看,总见不到蓝的天。铅灰色的厚云像老天爷的心思一样,低低地压着,却看不透。城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都在经久不散的阴霾中暗淡了,灰扑扑地连成一片,海市蜃楼一般。路上的人穿得越来越厚重,走起路来,笨笨的,憨憨的,没有了往常的利索。太阳像个成天赖在床上的懒婆娘,难得能清清爽爽地冒出个新鲜的笑脸来。天黑得早,还没到傍晚,街上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那都是着急地往家里赶的人群。一盏盏的灯陆续地亮起来,在冬日的暮色中,有一种苍茫的单薄,凄清的暖意。
       阿美这些天来总是在挑灯夜战。来做棉衣、棉裤的多了,来做棉衣罩衫、厚外套的多了,还有
       来做呢大衣的。换季的时候,阿美恨不能多生出几双手来。眼花了,手酸了,最要命的是腰累得像断了一样。换了好几贴膏药了,但还是不管用。阿美不时要腾出一只手来,撑在自己的后腰上。大英小英这两姐妹放学回家后,像狗一样,拿鼻子四下嗅一嗅,嚷道:“家里怎么有一股中药的味道呀?”终于知道是母亲的腰痛病又犯了。于是两人除了做家务,又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她们的母亲捶背。有什么法子?阿美哪能歇一天呀?一条街就她的缝纫店最晚黑灯,那一般都是别人家鼾声四起沉入梦乡的时候了。可是早上,无论她的眼皮子多重,腰杆子多痛,她都要在六点钟准时被闹钟闹起来。天都没有亮,依然得开着电灯,人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孙志强发现,一件事情若开了个头,就很不好收尾。他刚开始给阿美家换液化气的时候,也没多想,只是觉得这母女三人换一罐气那么受罪,自己正好有车,帮她们一把,算是顺手人情。但事情做着,做着,就有顺理成章的感觉了。到了换气的时候,他就得到阿美家来一趟了,不来,似乎就有点不讲情面的感觉。这件事情好像给他承包了下来一样。不过,也因为帮她们做了这件小事,这母女三人对自己可真是热情啊。每回一到她们家,她们立刻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样,张张笑脸围着他转,弄得他自己也有点得胜回朝般的自豪了。
       这次,阿美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棉背心,海军蓝的棉布上还沾了一点新鲜的棉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这件棉背心是特意为他做的,里面的棉花是刚上市的新棉,暖和得很,正巧这几天寒潮到了,这棉背心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孙志强意外得涨红了脸,心里有一股热流涌动着,但他还是跟她客气地拉扯了一番,见阿美都要生气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来。
       阿美看他收下了,满意地笑了:“我知道,你们做司机的,吃饭没规律,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的,容易得胃病。这胃最受不得凉了,这件棉背心就是给你护着胃的。以前我们家老沈也有这么一件的,他穿了,到再冷的地方出车,胃都不会受凉。”
       阿美的话贴着心窝,让孙志强不得不多瞄了她一眼。阿美也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眼睛里的笑意像透明的叶片在阳光下轻摇着,美丽,亲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这就是一种气息,一个女人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从小到大,在孙志强身边出没的那些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妹妹,她们对他也好,但她们的身上就没有这样的气息。想到这儿,孙志强的脸一阵发热,他赶紧低下头来,躲开阿美的眼睛,慌慌张张地道着谢,然后一手拎着气罐,另一只手夹着阿美送给他的棉背心,有些狼狈地出了门。阿美看着他的慌张,像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弟弟,在心里笑了一下。是的,弟弟,要是自己有这么个亲弟弟,也是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身躯,这样的力气,这样的既成熟又害羞的样子,该是多么好啊!往常想到孙志强的时候,阿美还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点点的别扭、拘谨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自从“弟弟”这个词涌上来之后,孙志强在她的心里终于找到了一种妥帖的位置了。弟弟,这真的是个再恰当不过的词了,他真的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孙志强开着车子去气站。他的车子后面放着好几只液化气钢瓶。有他父母家的。他没有结婚,仍住在父母的家里,家里还有一个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的妹妹。还有一只钢瓶是他们车队队长的,队长在外地出车,临走前给他交代过的事情。再就是阿美家的了。他跑一次气站,就想把这些人家都一网打尽了,省得多跑冤枉路。
       阿美给他做的那件蓝色的棉背心就放在副驾驶位上。他不时往那里扫上一眼。小立领,开襟,一排深蓝色的有机玻璃扣,左胸上有一只不大的暗袋,衣襟上还压着一条条整齐的机线,使背心显得紧凑而不臃肿。虽然他还没有穿上它,可是他已经能感觉出那一种妥帖的合身和舒服,还有一种新棉絮的松软和温暖了。这女人可真是巧手啊。巧手的女人给人的感觉真是不同啊。
       从小到大,孙志强只近距离地接触过两个女人,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可是她们都是那种毛手毛脚、粗枝大叶的女人。尤其是母亲,手笨不说,脾气还特别不好,跟家里人说话就像吵架一样,遇到一点点小事也能一蹦三尺高,整得父亲在她的面前唯唯诺诺的,像个店小二。父亲在机关里做小科员,常年对领导点头哈腰的习惯了,回到家,又把母亲当成了领导。母亲在工厂里做工会工作,还是个中层干部,在各种泼辣角色中练就出来的一张铁嘴,在家里简直就能水漫金山寺了。虽然父母在一起,就像鸡兔同笼似的不和谐,不顺眼,但是孙志强知道,在一个根本问题上,他们是和谐一致的,那就是他们都是那种把自己的小家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他们工作是为了这个家,吵架是为了这个家,不开心是为了这个家,吃苦受累窝囊受气计较争斗,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他们没有什么过分的奢望,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他们一心想的就是让自己家的人,日子能过得好一点。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兴趣。仅有的也是在不损害自己小家利益的前提下,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好心,以便让他们在内心里还能保留着一点沾沾自喜式的可怜的优越感。他们是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人家最普通的一员。应该说,他们是尽职尽责吃苦耐劳的父母,但孙志强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说不上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舒服,不过那东西是确乎存在的。再看看父亲的样子,他也喜欢不到哪里去。对于那个大大咧咧的妹妹呢,从来就把她当假小子一样看待的,也没怎么怜惜过。
       说实话,家,真的就是个回去睡觉的地方。幸亏他家的房子不算小,他能自己占有一间六七个平方米的小小的空间,门一关,万事不理。又好在他的职业是需要三天两头出车去的,有时还得天南地北地跑,不会被困死在家里的,所以这样的家,他也能够勉强忍受。
       他自己待在家里不着急,可是父母早几年就开始为他着急了。这么一个大小伙子,有模有样,不奸不猾,工作不错,心肠不赖,父母怎么看怎么觉得应该有姑娘追上门的,可是儿子在车队开了这么几年的车,带回家不少东西,可就是没有带回来一个姑娘的身影。
       要说孙志强一点都没考虑过这事,那也是冤枉。只不过,他抱定一条原则,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至于什么性格什么类型的他也没想清楚。孙志强虽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可是他在恋爱婚姻上又奇怪地浪漫,也可能正因为他的生活里缺少浪漫,所以他就格外看重这恋爱里的浪漫了。因此,一听到别人说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就觉得这“介绍”两字像根骨头似的,硬生生地顶在喉咙里,难受极了。他觉得那是市场里买小菜的方式,被别人挑挑,也挑挑别人,怎么感觉都有点称称算算做买卖的意思。他不想拿自己的爱情做买卖。孙志强开车之余,就是睡觉,觉睡足了,他就翻翻从单位的阅览室里借来的杂志,读读小说里别人的爱情,感染一点浪漫的气息。有时.他也和一班哥们儿一起打打牌,吹吹牛,但他很少跟他们谈女人。他对女人的向往还带点唯美的虚
       幻,他还没有把对女人的欲望落实到肉体的冲动上。别看他长得膀大腰圆的,浑身阳刚得好像是东方的大卫,可是在爱情上,他更像一个羞涩的处女,心里只飘着一些缥缈的浪漫的云雾。
       是的,那个她,美好的女孩,属于他的女孩,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当然,不会是像母亲和妹妹这种样子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他是一点都不喜欢的。那么,到底应该像谁呢?——对,应该是像阿美姐这样的。——阿美姐?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三个字?怎么突然在心里这样称呼起她来?当她的面,他一直都称她是“嫂子”的。可是,阿美姐,阿美姐,这三个字,说起来是多么顺口啊,想起来又是多么顺理成章啊,这三个字本来就是一个词儿,一个代表着美好的词儿,一个想起来心里就暖暖的词儿啊。
       将液化气罐送回阿美家的时候,阿美又热情地留他吃饭。孙志强因为一路上对阿美进行了那么美好的联想,所以见到阿美时反而有点儿害羞、拘束了。他一边推辞着,一边不好意思地匆忙出门,可是越急就越有事,“哧溜”一声,他的裤腿在阿美家的凳子上竟钩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来。正是膝盖的地方,耷拉着的口子下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红色球裤。太显眼了。阿美立刻逼着他脱下裤子来,要给他补一补。孙志强涨红了脸,硬是不肯。阿美嗔怪道:“小孙,我看你人不大,封建思想倒挺严重的呀。你这条裤子划拉成这样,怎么能出门呢?我这是现成的手艺,多少人找我补过衣服呀,我保证补得让你自己都看不出来。你去房间里面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可以弄好的。”
       这是一件太过尴尬的事情。可是裤子还是大半新的,不补吧,实在可惜。孙志强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阿美的话意,别别扭扭地脱下长裤,去里面的房间坐着等。阿美本来想找条老沈的裤子给他套上的,又怕犯忌讳,就让他坐到床上去了。她想床上有被子,如果冷,他应该晓得盖一盖的。但她不能拉开被子给他盖。虽然她把他看成自己的弟弟,到底还是有区别的,要讲分寸的。怕他难为情,阿美就把里屋的门给他带上了,然后赶紧在一堆碎布料里飞快地翻寻起来,准备找出一块颜色相同的布条,好给他补裤子。正寻着,几个女人热热闹闹地进来,手拿布料,相邀着一起来做衣裳。阿美心里着急,脸上还不能流露出来,只得耐心地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地选式样,定款式,然后再一个一个地给她们量衣服,记尺寸。这么折腾一圈,看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出了门,阿美才火烧火燎地再回过头来补裤子。等她终于绞完最后一针,拿剪子将线头逐一剪断,又拿熨斗小心地熨了几下,再将裤子举起来,迎着光线看了又看——真的像是给裤子施了一次漂亮的手术,不仔细看,不大看得出来。阿美满意地舒口气,拿起裤子推门进了里屋。
       就在这时,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孙志强在她的床头上靠着,竟然睡着了。他的上衣没有脱,下身盖着半条被子,腿顺着床沿垂下来,鞋还穿在脚上。那条红色的球裤,锁着裤脚,鲜艳夺目的,带着一种私密的暧昧的气息。这张床,除了老沈,还没有其他的男人睡过呢。可是现在,这个叫孙志强的大小伙子就睡在上面,他睡得那么沉,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阿美看着他那微红的脸色,那占去了半张床的高大的身躯,那一起一伏的厚实的胸膛,突然觉得他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近,近得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一下子把他搂到怀里。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青春勃发的气息,陌生而好闻的气息。那气息就像海潮一样地席卷着她,包容着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变得那么的软,软得像一坨融化了的蜜糖。哎呀,他一定是太累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像个孩子那样地睡着了。他睡得多么安静啊,像——像她的儿子一般的安静啊。儿子,一个高大的英俊的儿子。那一刻,阿美的心激起了无限的柔情。她多么想上去抱一抱他,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啊。可是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又快到年尾了。工农街上的人家都在忙着腌鱼、腌肉、腌大白菜了。主妇们忙着洗洗晒晒的事儿,大大小小的腌菜缸都搬到院子里晾晒着,没有院子的人家,就把那些坛坛罐罐的直接搬到大门口了。一条街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酱菜作坊。冬阳懒懒地照着,短促的,回光返照似的,却又是亘古的,悠长得没有边际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又酸又香又有点臭的复杂的气味,这就是日子的气味了。可是,这腌制的活儿。是要力气的,还要手艺,几十斤重的肉,几十斤重的鱼,上百斤的大白菜,伺候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年来,家里都是老沈做主力,阿美给他打下手的。今年,阿美看着别人家忙忙碌碌的,心里就感到冷清了。要说比往常少弄一点,只腌十几斤猪肉、三四条草鱼、半坛子白菜也是可以的,但阿美只想一想,就觉得累得慌。唉,这过日子就得讲个精气神的,要起着哄似的过,兴冲冲地过,才得味。要是把这精气神一泄,这日子过起来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就成了混日子了。阿美在家里一边做衣裳一边犹豫着,待会儿要不要去菜市场买点鱼和肉回来。
       正想着,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一下。阿美停了手上的活儿,疑惑地回过头,却见赵书记披了件黄色的军大衣,像个将军似的立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手上提着东西的陌生男人。她惊讶得呆住了,一瞬间,她的脑袋一片真空。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脸正像火烧云似的慢慢地烧了起来,背上有一片芒针在扎。赵书记见到阿美,也尴尬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神,对阿美说:“年终了,单位里分了一点东西,还有一点补助,我给你送来了。”
       阿美呆呆地看着那两个陌生人搬进来两只沉沉的蛇皮袋,她的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红着脸站在屋里,连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赵书记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包,放在桌子上,有点难为情地说:“这是公司发给你的补助。我们大家都知道,老沈一走,你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带着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确实挺难的,我们理解你的难处,年底了,这钱是公司为你特批的困难补助。”他把“特批”两个字说得重重的。
       阿美缓过一点劲儿来,不过,头脑还是乱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她忙搬出凳子让那两个人坐了,又忙着泡茶倒水。那两个陌生人并没有觉察出阿美的异样来,他们只当阿美见了生人害羞,便客气地对阿美介绍说,自己是运输公司办公室的。今后你家里有什么麻烦事,只管吩咐一声,我们很乐意来帮忙的。他们还一个劲儿地说,我们赵书记心肠很好的,他总是在我们面前提起老沈是个好同志,为运输公司做过不少的贡献,他家里的事情我们单位不能不管不问的,我们是国营单位嘛,就是要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嘛。
       阿美垂着眼皮,不敢与赵书记的眼睛对碰一下,当着别人的面,她也不能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来。她只得一边压抑着自己激烈的心跳,一边慌慌张张地应酬着来人。还好,这几个人水也没喝一口,就起身告辞了。他们说,年终单位的事情挺多的,还要到几户退休职工和困难户家里去慰问一下。临走的时候,赵书记故意落在后面,他趁别人不注意,一把抓住阿美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小
       声地说:“阿美,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啊。”阿美机器人似的,依旧低着头,没有回答。
       赵书记他们一走,阿美的心就完全乱了。她心不在焉地打开那两只重重的蛇皮袋,眼睛倏地睁圆了。只见里面装着大米,菜油,面条,粉丝,香菇,木耳,白糖,咸鱼,年糕,还有半只新鲜的猪腿,这年货有大半都给备齐了。打开那个厚厚的红包,十元一张崭新的纸币,一共有十张。阿美愣愣地又数了一遍,手指有些颤抖了。这算是一份大礼了,完全是没有想到的大礼了。太大了。阿美知道,单位给困难职工发的补助,一般只有十块钱左右,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块钱的样子,可这次他们给了她整整一百!难怪他刚才要强调“特批”这两个字呢。还有那么些年货呢,比往年老沈带回家的都要多得多,算起来,也得有好几十块钱吧。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件事了。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琢磨起这件事来。
       当然,这一定是他的主意!这个黑脸膛小眼睛宽肩膀浑身干脆利落的男人,她又看到了他。她本来以为这个男人就像煤一样地被她埋葬在记忆深处了。她和他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可是这会儿他又来了,他撩起了那些记忆,那些让人不想回望的记忆。她恨他吗?当然,那是夹杂着屈辱的仇恨。可是,刚才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恨为什么就变得暧昧了,复杂了,似乎渗进了一点别的什么呢?阿美搞不懂自己。当那个身披军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为什么要激烈地跳起来呢?她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令人厌恶呢?她怎么从他的神情中分明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欢、关切和一种实实在在的歉意呢?他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流氓吗?他不是一个曾经对她图谋不轨过的恶棍吗?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又不像一个流氓和恶棍了呢?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这恨怎么突然变得软了,弱了,甚至成了一种——想念了呢?
       天哪?!你疯了!想念?你怎么能想念一个欺负过你的男人?!阿美觉得自己的脑子像爬进了一条蛇那样,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恐惧。她命令自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她起身将那两袋沉重的东西,一瘸一拐地提到厨房里,又把那个红包放在柜子里锁起来,然后她在水池里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手,洗了脸,重新坐到缝纫机旁。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那里摇荡着,像水波一样地荡着,像飞絮那样地飘着。她放不下它,只能暂时不理睬它。
       阿美哗哗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可是踩着,踩着,她就觉得自己的前胸在慢慢地发热。那里有不断鼓胀的感觉,一起一伏的,像越涌越高的潮汐……最后,一个男人的面貌终于无可匹敌地升上来了,占据了她的脑海。阿美的呼吸紧迫起来。她扔下了手中正在做的衣裳,忍不住再次打开了柜子,将红包里的钱取出来,一张一张地又看了一遍,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崭新的钱,崭新的气味啊。她把钱小心地锁好,又跑到厨房里,打开了墙角边的蛇皮袋,把刚才放进去的那些年货又一一查看了一遍。这些东西奇怪了,好像不是一般的东西了,好像抹上了一层蜡制的光芒了,它们有了一点特别的含义了。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呢?是他的道歉吗?是他的愧疚吗?是他的问候吗?是他的关心吗?是他的思念吗?——总之,应该是代表着一些好意的,诚意的。阿美忍不住用手将它们又挨个地摸了一遍。实实在在的东西,实实在在的补偿。呼——一口积攒多时的郁气从心里吐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明亮了好多。再想恨,那恨已经成一块糖稀了,遇到热气,软了,化了,黏糊糊的,弄不清爽了。
       她摸到了那半只新鲜的猪腿。漂亮的猪腿。瘦多,肥少,皮薄,月琴一样似乎能弹奏起来的猪腿。正是她需要的。对,她现在就把它腌起来。她要把它制成美味的腊肉。想到这,她的嘴巴里似乎已经尝到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味道了。是的,这个家虽然失去了男人,但日子还得过的,好好地过的。
       阿美说干就干。她系上一条围裙,戴上两只套袖,将放在灶台下的一只腌菜缸拖出来,洗干净,又拖到大门口晾晒着。对面的苏大姐家前面有一方凹进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这会儿叶子早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苏大姐正坐在树下,穿一双黑色的高筒胶靴,系一条黑色的橡胶围裙,挽着两只袖子,露出冻得通红的双手,正在一只大大的木盆里,洗着堆成了小山包似的大白菜。
       “阿美,你又熬夜了吧?我看你这些天没养好。做裁缝太辛苦了,不如干脆卖衣服算了。我有个侄子,前一阵就开了一家服装店,人家不做衣服,都是从广州、武汉直接进的成衣,听说卖得很好的。”苏大姐的大嗓门隔一条小街听起来还是那么响亮。
       “我也这么想过的,可是,我没——”阿美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喊:“阿美,我的衣服做好了吧?我等着要穿呢。”阿美看到粮店的朱阿姨带着两个邻居过来取衣了,她连忙冲苏大姐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地进了里屋。
       朱阿姨一边试衣,一边乜斜着阿美:“阿美,你的桃花运不赖嘛,听我妹妹说,她要给你介绍一个好男人呢。”
       阿美平时就觉得朱阿姨的一张嘴像刺猬的毛一样,四处张着,见谁都要刺一下,挺讨嫌的,偏偏她这人爱管闲事,爱凑热闹,什么事情她都喜欢插一杠子,你想躲还躲不了。见她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阿美心里有气,还不好顶真发火,只得有些难堪地说:“那都是说着玩的话,你还当真呀?”
       “什么说着玩的?我妹妹可是把你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听说她已经帮你物色到了呢。”
       那两个邻居立刻接口道:“阿美,你还对我们隐瞒什么呀?这找对象又不是丢人的事,再说,到时候你还不是要请我们大家吃喜糖的。”
       听了这越说越离谱的话,阿美急了,她分辩道:“瞧你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是哪有的事呀?纯粹是一句玩笑嘛。朱阿姨的一张嘴你们还不知道啊?”
       “耶,我的嘴怎么啦?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再说,这正大光明地介绍对象有什么难为情的?这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地乱搞!”朱阿姨把眉毛挑起来地大声说。
       那两个邻居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再说,阿美就更不好意思了,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瞧着她们那暧昧的笑容,阿美气得真想跟她们翻脸。不过,这些人既是她的邻居,又是她的顾客,她能说什么?只有忍着呗。
       试好衣服,付了手工费后,她们就勾肩搭背地,嬉笑着出了阿美的家。她们走出几步,阿美就听到“阿美……”“是不是真的呀?”零零碎碎的议论,窃笑。阿美的心里像飞进了几只苍蝇一样,她恨不得拿缝衣针把这些女人的碎嘴给缝上。再一想,又灰心了。唉,随它去吧,人生在世,哪有不在背后被人说的人?又哪有不在背后说人的人?何况自己还是个寡妇,闭着眼睛塞着耳朵都能想象得出来那些嚼蛆一样的议论。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天夜里,刮着呼啸的北风,好像要把房顶上的瓦都揭去一样。阿美叫两个女儿一人灌一只热水袋,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她自己呢,依然坐在灯下
       车衣裳。脚上虽套了双老棉鞋,但还是冻得铁硬的,手也僵硬得伸不直。她不时要跺跺脚,哈哈气。
       只有风声像哨子那样地呼叫着,传到耳朵里,鬼哭狼嚎一样,感觉自己的家像是荒郊野岭上的一只小棚子,孤独的,摇晃的。这样的天气,恐怕连流浪的狗和猫都蜷缩到什么避风的角落里了。一街的人,恐怕也都盖着厚厚的棉被进入梦乡了。阿美头上的灯,发着单薄的光,黄晕晕昏沉沉的,在这样的冬夜里,好似一片叶子孤单地漂浮在无边的大片水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房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叩门声。起先没在意,仔细听听,那叩门声时断时续的,不像是风声。她骇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这样的深夜会有谁来敲她的房门呢?她按着自己的胸口,侧耳听着。是的,是的,是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喉头像被什么人一下子封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再侧耳听听,好像又没有什么声音了。阿美想,这么大的风声,一定是我听错了吧?她再一次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好在接下来果真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了。阿美揉揉发涩的眼睛,在灯下继续苦熬着。心也就慢慢定了下来。熬到眼皮打架的时候,她才打着哈欠,泡泡脚,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已经忘了昨夜的事情,她照常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硬撑着起了床。天,依然是清冷清冷的,手脚冻得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忙活了一阵后,她打开大门,惊讶地发现,在朦胧的微光中,一筐木炭赫然停靠在自己的家门口!阿美一下子想起了昨夜的敲门声。那么,昨夜,是真的有人来过了?会是谁呢?又是谁会这样偷偷摸摸地给她送来一筐木炭呢?他有什么企图?还是有什么顾虑呢?
       平静地过了两天,没再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切都照旧。阿美看着这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筐木炭,虽有点纳闷,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到了晚上,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用了多年的旧火盆,收拾干净后,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家里一下子变得像襁褓一样,暖暖的,温馨的。两个孩子问起来,阿美就遮遮掩掩地说,是别人送的。小英自作聪明地接口道,爸爸的单位真不错啊,发什么东西都还记着我们。阿美听了,支吾着没有答话。等大英小英晚上做作业的时候,阿美就把火盆移到她们的脚下。两人兴奋得很,吵着将山芋放在炭火里埋了,等不及山芋完全烤熟,就撕着热气腾腾的烘山芋吃。那呼呼的热气熏到她们的脸上,熏得她们幸福得像两只可爱的大熊猫似的。阿美看着这两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爱怜。等姐妹俩睡觉以后,火盆里只剩下几星微弱的红光了,阿美用炭灰将火星小心地埋好,又把两个女儿的棉鞋靠在火盆旁,就着那么点剩余的热气烘烤着。因为一盆炭火,冬夜似乎一下子贴近了好多,温暖了好多。
       过了几天,那轻轻的敲门声又骤然在深夜响起来。还是那么迟疑的小心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阿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定还是那个送木炭的人!这次他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她迅速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是的,既然是人,不是鬼,而且还是个送东西给她的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算他对她有什么不良的企图,那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一条街的房子都是连成一片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喊一嗓子的话,这人就算有飞檐走壁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的。这么一想,阿美猛地拉开了房门。外面的寒气呼的一声就把她从头到脚包围了起来。
       清冷的寒夜里,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有护耳的棉帽的男人正愣愣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来不及放下来,脸上是一副没有准备的吃惊的表情。他恐怕没有想到,阿美会连问都不问,就一下子把房门打开来。
       房间的灯光飘过来,飘到他的脸上。是赵书记!
       其实阿美在打开门见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就已明白,那人是赵书记了。她根本不用看他的脸。她之所以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该不该放他进来。
       男人不说话,只是拿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外面的北风冰寒刺骨。阿美终于转过身去,进了房间,她没有关门,门依然在她的身后洞开着。得到这样的默许,男人也就跟了进来,他反身把门插好。阿美看着,也没说话。她径直走到里屋,把里面的房门给带上了。她家除了这间改作缝纫店的堂屋外,还有两间用木板隔开的卧室,她和丈夫睡在外面大一点的房间,大英小英睡在里面的小屋,紧挨着厨房。这会儿,两个女儿都已睡得死沉,阿美和赵书记就坐在堂屋里,一个被门隔起来的封闭的安静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但那紧张到底还是像烟雾一样,在慢慢地消散开来。两人对坐着。赵书记一反平日的爽快、利落,显得非常地拘谨,神情中还掩藏着一些难堪。他有些迟疑地把棉帽脱了,放在手上不自然地拿捏着,一只腿不自主地抖动着。不知为什么,阿美在他的面前突然有了一种腰杆挺直的感觉。她开门见山地说:“赵书记,前几天,那筐炭是你送的吧?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赵书记连话也说得有些结巴了:“不要叫赵书记,叫老赵,老赵……是这样的,那件事情,过去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很内疚的,其实,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喜欢你,真的喜欢——”
       阿美打断他:“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它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专门来向你道歉的。”
       阿美低下头来。她看到他那冻得通红的大手将那顶半旧的帽子捏在手上,不安地捻来捻去。她看得懂的,那是一个男人抱歉而害羞的心意。那一刻,她的心彻底地软了。她原谅了他。
       赵书记见阿美低着头不说话,知道她的心思被说动了。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超乎他的预料,他的勇气一下子鼓了起来。他眼睛里的光像大水一样地漫过来,好像要把阿美淹没起来:“阿美,你不知道吧,我——想你,太想了。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不是一个共产党的好干部,但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对其他女人这样好过,我好歹也是个单位的领导,我知道自己身份的。说实话,我连对自己的老婆都没有这么好过……”
       “哎呀,你说这些干什么?”阿美听着这些“骇人听闻”的话,脸红了,心如鹿撞。这样的话,火辣辣的,甜蜜蜜的,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连老沈过去都没有跟她说过的。这样的话,又是每一个女人都爱听的。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他会不会是在哄她、骗她呢?
       “阿美,你长得好漂亮啊,难怪人家都说你是‘小街西施’呢,你能不能让我再——再亲你一下?”
       赵书记见阿美低着头,胸脯渐渐起伏起来,就趁热打铁道:“一下,就一下,阿美,你就让我亲一下吧。”
       赵书记站起身来,挨着阿美坐下了。阿美看着他那被帽子压得扁扁的头发,驯服地趴在额头上,无端显出他的脑袋比平时大了一圈。她看清了他额上和眼角旁细细的皱纹。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动了一下。赵书记见她没有反抗,就势将她的头轻轻地扳了过来,然后抱着她的脸深深地吻起来。他吻得非常卖力,似乎要把阿美的每一滴唾沫都咽下去似的。阿美被他吻得有些昏头昏脑
       了,不过,她还是摆着头,喃喃道:“不好,这样不好——”
       他又伸手到她的衣襟里面。大冬天,她的衣服穿得太多了,像一层一层的障碍,他费了半天的劲,也没有突破到最里面的一层。他有点急切了,焦躁了。他突然抓紧了她的手,把她的手领到他的裆前,按住了。阿美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来。
       赵书记见她这样,就咬着她的耳垂压低嗓子道:“阿美,你也是过来人了,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太喜欢了,你就给我一次,好不好?真的,好舒服的,我保证你好舒服的——”他见阿美的脸羞得通红,就把手移下来,小心地往她的裤腰里塞。阿美一把推开他,呼的一声站起来:“赵书记,我也是看你对我们一家不错,给了我们很多的关照,我才对你好的,但你不能得寸进尺啊!”
       赵书记难为情地笑笑:“小声点,你小声点。”他无奈地张着腿,尴尬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拉了拉阿美,让她在自己的身旁重新坐下来。他的小眼睛闪了闪:“好,好,阿美,我都听你的,从今往后,任何事情,只有你愿意了我才做,你不愿意的我坚决不做,绝不会欺负你的。请你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可以向你赌咒发誓!”
       阿美听他说得都有点像“表忠心”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把他的帽子拿起来递给他,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斜了他一眼:“好好的,发什么誓呀?天这么晚了,老赵,你还是赶快回家去吧。”
       那一拍,那一眼,再加上那一句“老赵”,把赵书记弄得心里呼地一暖,一种美妙的滋味像通电一样传遍了全身。他过了瘾似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行,行,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就行了,我这就回家去。”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百雀羚牌的润肤霜来:“哎呀,差点忘了,给你专门买的,天冷,你拿着搽手搽脸,防裂防皴的。”他将东西塞到阿美的手上,又凑上自己的脸,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然后叮嘱道:“家里有什么困难,记着来找我啊。不过,那个工作的事情确实是太难办了,你别着急,要等机会的。”
       阿美看他披着军大衣的宽宽的背影,大踏步地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几天后,朱香兰来了。她一进屋,就嚷:“我的好妹妹,我来给你做大媒了,你还不快起身迎接我啊?”
       照说,朱香兰也是个多嘴的人,可不知为什么,阿美一见到她,就打心眼里高兴,连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动听得像唱戏一样,不仅不嫌烦,反而是入耳人心的。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与人之间就有这些无法说清的缘分吧。
       朱香兰一进屋就摘掉围得严严实实的大围巾,露出一张涂着粉抹着口红的脸。阿美给她泡了一杯热茶。朱香兰端在手上。她的白而细的手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带着一种艺人的敏感、脆弱和些许的造作。她微笑地盯着阿美,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阿美在她的注视下,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不认识我了?”
       朱香兰抿了一口茶,把茶杯在桌子上放好,她在椅子上挺挺背,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那我就正式开讲了。这样的,自从我自告奋勇地当你的媒人以来,我是每时每刻都把你的事情挂在心上的。你是我的好妹妹呀,我不能让你受委屈呀,我要帮你找到一个各方面的条件都与你相配的人呀。于是我找啊找,挑啊挑,你猜怎么着?还真的给我逮到了一位——”她停下来,又抿了一口茶,然后看着阿美笑笑说:“好,长话短说了,这个男人嘛,和我丈夫一个单位的,是搞理论的,学问大得很,还是个科长,比你大一点,四十多岁,长得嘛,挺不错的,差不多一米八了,高高的瘦瘦的——”
       “那他没有老婆吗?”阿美忍不住插话道。
       “别急嘛。这人是结过婚的,可是‘文革’的时候他挨了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关在监狱里十几年,这才平反没几年的。他当时被判的是无期,他老婆就带着一个孩子和他离了婚,后来又嫁了人。”
       “哟,‘文革’的时候,他是因为什么判了刑呀,还判得这么重?”这个人的经历有些意外了,阿美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听我丈夫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的。他是个知识分子嘛,搞的又是理论研究,好像是写了一篇什么文章,跟上面的精神不一样。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的。这人进监狱,完全是因为政治原因。人品绝对没问题的。”朱香兰说完,将阿美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
       “那,那他现在条件这么好,跟我……怎么……”
       朱香兰莞尔一笑道:“嘿嘿,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嘛。”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其实,这人平反后,也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的。开始的时候,他不想谈,他在监狱里给关了那么久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心冷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就想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这几年,改革开放什么的,国家变了,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他的精神也好起来,这才考虑成家的事。——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人性格可能有些怪的,我丈夫说,他在单位独来独往的,没有什么朋友,很少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在背后叫他‘林呆子’——他姓林,林雪原。”
       看来,这个林雪原跟阿美认识的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阿美的羞涩已经被满心的好奇冲淡了,她问:“你跟这个,这个林雪原谈过我的情况吗?我总觉得,我们好像有点——”
       “那我当然说过了。你以为你这个朱姐那么缺心眼呀?你的情况我都介绍了。我说你没他的文化水平高,他说,他从前的老婆和他是大学同学,文化和他一般高,但结果怎样?找老婆,又不是找老师。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他一听是两个漂亮的双胞胎女孩,高兴得不得了,他一直喜欢女孩子,自己又这么大年纪了,从头养个孩子,他哪有那精力啊?我说你没有正式工作,就在家里开裁缝店,他听了佩服得要命,说你能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一家人,表明你心灵手巧,了不起。当然,他也说了,他住在单位里的一间单身宿舍里,他的房子很小,如果将来结婚的话,恐怕要先住你的房子。以后再看能不能向单位申请到房子。你们都这种年龄了,都是找个人正经过日子的,所以大家事先就得打开天窗说亮话,合适了,就谈,感觉不舒服,那就趁早讲明,谁也别耽误谁。嘿嘿,阿美,现在就看你的了。人家林雪原听了你的情况,已经明确表示对你的好感了,只要你同意,他想尽快和你见个面。”
       阿美的心像风中的柳枝,乱了。这个林雪原对于自己来说,完全是天外来客一样的人,她完全想不到朱香兰竟然会把这样的人介绍给自己。他们像是两种土壤里冒出的两种植物,风马牛不相及的。但,他身上还是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在吸引着她。是他的身份?故事?性格?学问?阿美一时还想不明白。她迟迟疑疑地问朱香兰:“朱姐,那,你觉得怎么样呢?你是什么意见呢?”
       “嗨,你问我是什么意见?!你傻不傻?我要是觉得不好,能这么费心费力地跑来跑去吗?我把他介绍给你,当然首先是为了你好了!你想想,
       你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如果再组织一个家,最怕的是什么?还不是怕那个男的对你的孩子不好嘛!这个人没有孩子在身边,又明确表示他喜欢你的孩子,不想再要孩子了,这对你来说,不就是天大的幸运吗?就凭这一点,如果是我,想都不想,就这么定了!再说,人家还是知识分子,长得不错,工作也好,钱也不少,你还要我说什么?”朱香兰的声音高起来,看她的表情,好像要在阿美的额上戳一指头的样子。
       “那——”阿美低下头来。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这么定了,这么好的机会,连我都要眼红了。——我回去后,就找林雪原谈,让你们俩早一点见面。”
       朱香兰说完话,就要告辞。她说,剧团这些天在排一出新戏,她也在里面扮演了一个角色,戏份还不少,要经常排练的,很忙。说着,便裹起一条红白相间的像旗帜一样醒目的长围巾,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朱香兰走了,阿美心里的涟漪才渐渐平息下来。她刚才完全像浮在云头上似的,这会儿,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地上,可以冷静地想一想前因后果了。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林雪原,她就有恍惚的感觉,不真实。她生在郊区的一个菜农家里,小时候就是跟土地和菜园打交道,长大后嫁到这条小街上来,她的生活里都是她见惯的这些人,这些事——平常的样子,柴米油盐的事情,跟一年年循环往复的春夏秋冬一样,有热有冷,有风有雨,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总之一句话,就是过日子。可是。这个叫林雪原的人,似乎跟她熟悉的一切,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怎么会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呢?可是,这件事情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他的条件明显地摆在那里,正如朱香兰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天大的幸运”,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明白,错过了他,阿美再也找不到比他的条件更好的人了。可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点呢?老沈才离开自己多久啊?虽然只答应和人家见见面,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但——这也太“那个”了吧?好像她阿美是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人似的。人家街坊邻居会怎么议论呀?
       大英小英这两天正好期末考试,两人比平时提早放了学。为了给她们增加点营养,阿美特意买了排骨,加上海带,用瓦罐在炉子上用小火慢慢地炖着。这会儿,肉的油香和海带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像无数的小虫到处钻出来,挡都挡不住。家里好久都没有闻到过肉的香味了,小英一声尖叫,跑去厨房里揭着锅盖看了,吸溜着鼻子说自己现在就饿了,要先舀一碗汤喝。阿美看她那种馋猫的样子,心里又笑又气,骂了她几句,就叫她先盛两碗,让大英也喝一碗。大英说:“不用了,我等吃饭的时候再喝,我现在不饿的。”阿美说:“这姐姐就是做姐姐的样子啊。要不,你们俩现在就把饭煮上,我们中午早一点吃饭吧。”
       正吃着饭,一阵吼叫声、叱骂声传过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惊得阿美和女儿都放下碗来。小英连忙冲到门口张望,只见对面的武厂长正挥舞着一根皮带,将哭哭啼啼的二毛撵到院子里。这父子俩一个追,一个跑,一个红着眼睛,一个梗着脖子,一个喷着唾沫,一个甩着鼻涕。站在一旁的苏阿姨想上前拉住自己的丈夫,可武厂长的牛脾气发作了,她根本就不敢走上前去。这时,阿美和大英也出来了。一些邻居们则在门前伸长着脖子。
       “你个龟孙子,几天不打,你皮就痒了是不是?你站住,站住!”武厂长跟他的老婆一样,也是个胖子,跑起来像皮球。邻居们拿他们夫妻俩打趣时,总爱说——他们夫妻两个站一起,那就是一个城市名:合肥。
       阿美看到二毛的脸上已经肿起了一道宽宽的红印,触目惊心的。隔壁的汪会计站在门口,想跑过去,却被他老婆潘阿姨暗暗地拖住了衣袖。阿美见无人上前,赶紧冲到对面,一把拽住武厂长举着皮带的胳膊,嘴里劝着:“武大哥,你消消气,孩子毕竟是孩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武厂长挣脱了几下,但阿美就是死死地拽着不松手。他喘了一阵粗气,只得放下手中的皮带,脸还冲着二毛嚷:“你个龟孙子,要不是看着你阿美阿姨的面子,今天我非抽死你不可!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美冲着脸色煞白的苏大姐递了一个眼神,让她赶紧带二毛回家。二毛抽搭搭地被母亲拽回家了。阿美轻言慢语地对武厂长说:“武厂长呀,你也不要生气了,哪家的孩子没有个调皮捣蛋的时候啊?孩子嘛,教育教育就是了,他们都长大了,都爱面子了,不能再打了。”
       这时,汪会计也走过来:“好了,好了,这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呢。老武,你先到我家坐坐吧,喝口水,消消气。”说着,就拉武厂长的衣袖。阿美也在一旁劝慰着。武厂长的脖子终于细下来,脸也不那么红了,被汪会计拖到他家里去了。
       大英小英回到饭桌上,继续吃饭,可还是有点心惊肉跳的。大英朝隔壁努努嘴,小声地说:“这个武叔叔发起脾气来真恐怖,我看他简直像个杀猪的,根本就不像个厂长。”小英撇着嘴道:“找这样的人做爸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哼,每回见到我,还笑眯眯地要我给他当女儿,就他这样的,拿轿子抬我也不去啊!”阿美压低嗓子道:“我看他们家三个光头也实在太调皮了,不好好读书就罢了,还跟社会上的那些小痞子在一起鬼混!唉,大毛他们仨兄弟,怎么就没有一个像人家汪洋呢?汪洋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人家不仅学习好,还懂事,从小到大,他有哪件事情让大人操过心?同样都是养儿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听母亲提到汪洋,小英问:“汪洋哥哥是不是也快放假了?今年过年他会回家吗?”
       阿美说:“我听潘阿姨说了,汪洋过几天就要回家的,潘阿姨让我到时候给他加班做一件呢子的长外套,过年出门做客的时候要穿的。她把料子都买好了,是毛纺厂处理的雪花呢,内部价,便宜得很。”
       “潘阿姨真有本事,她怎么回回都能买到那些又便宜又紧俏的商品呢?妈,我看你过日子就不如人家精明。”大英插话道。
       “人家潘阿姨是典型的上海人嘛,汪叔叔又是做会计的,他们家当然都会算账了。其实,我最不喜欢潘阿姨了,她是势利眼,这条街上有几个人能到她家里去做客呀?她能让武叔叔去,还不是看他是厂长,她家吃的菜油都是买的内部价。哼,那时候对我们还好些,也还不是看我爸爸有辆车,能帮她们家带点东西吗?现在见到我们就明显没有过去好了,皮笑肉不笑的,讨厌!”小英的脸上挂着一种不屑的神情。
       “小英,大人的事情你管什么呀?你这张嘴现在就像钢针一样,将来怎么得了?”阿美瞪了小英一眼。
       “我也不喜欢潘阿姨,不过我看汪叔叔好像挺怕她的,他们家都是潘阿姨做主的。”大英在一旁附和。
       那个叫林雪原的,好像是天外来客一样的人,到底还是见了。
       阿美推了几次,不是借口,真是过年前她一直在加班给人家赶新衣服,熬得眼睛都成了兔子眼,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朱香兰看她连跟自己说几句话,手也是不停的,知道这开裁缝店的,就得赶这
       个“年忙”,所以也理解,主动把见面的时间推到了过年以后。
       年后,突然就清静起来。没有人来做衣服了。阿美成天闲在家里当主妇,心里焦虑着,又毫无办法。每年都是这样的,年前一段日子拼命地忙,忙得腰都要断成两截了,可年后一段日子又出奇地轻闲,把人闲得头发都要立起来——没衣服做,这钱从哪里来呀?要等到气温升起来,开春了,这才有爱俏的姑娘赶早来做春装的。
       这就又想到那个叫林雪原的男人了。有个男人靠一靠,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收入做后盾,也许就不会那么着急了。正好,朱香兰又跑来一次,给阿美送了一张戏票,把她和林雪原的约会定在看戏的剧院里,阿美也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灯亮着。剧场的灯。有点明艳,有点惊心,有点浮躁的。戏还没有开始,大红的丝绒幕布紧紧地拉着,一束圆形的灯光正打在幕布的正中。音乐滑滑地响着,也是有点浮的,轻飘的。有人喊来呼去的,找座位,打招呼,一场大幕开场前的凌乱和浮躁。靠前排的座位上,阿美和林雪原端端地坐着,腰身都有点僵硬。林雪原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刀条脸,长鼻子,脸颊凹进去,眼睛凸出来,架一副棕色塑料框的深度眼镜,不丑,但也不似朱香兰形容的那般好。他的脸色也不好,带一种病态的焦黄,连嘴唇也是发乌的,像是抽了过多的烟之后熏出来的一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不过两鬓都斑白了,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他套一件半长的黑色呢子大衣,里面穿着铁灰色的中山装,脖子上挂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有点旧时文人的气质。
       阿美还是穿着平时一直穿的那件棉衣,不过棉衣外换了一件平时不常穿的暗花缎子罩衫,中式的盘扣滚边,显得文静而俏丽。她的身上没有一点装饰,只是前晚用烧红的火钳偷偷烫弯了发梢和刘海,再用两只黑色的钢丝发卡将头发别在耳后,带着点三十年代的女人身上常有的那一种古典的清秀。出门时,女儿还笑妈妈打扮得这么漂亮,就是去看朱阿姨的演出嘛,又不是自己去表演。阿美在手上倒了一点花露水,轻轻地抹在头发上,然后笑着说:“这是你朱阿姨第一次请我看戏呀,我是去给她捧场的,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扫她的面子呢?”两个女儿只当母亲去看戏,谁都没想到她真的要去演戏的——舞台下一场两个人的戏。她们对黄梅戏都没兴趣,也没吵着要跟去看。这些天,她们每天晚上都是去苏阿姨家看电视连续剧的,放假嘛,好不容易才有的假期待遇嘛,那情节是一场连着一场的,勾着魂,上着瘾的,哪能错过一集呢?所以她们催着母亲快点出门。
       这会儿,两个台下的演员正在上演着一场“初识”。看得出来,男主角是兴奋的,从厚厚的镜片背后闪出了一道惊喜的亮光。只听介绍人说,这个女人是小街上的西施,又巧手,没想到她这样的美,看上去也还年轻,而且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气质,一种温婉的女人的东西,像一块手工的朴拙的家常玉器——不名贵,但成色到底好哇。因为心里喜欢,林雪原倒显得比往常紧张了。脸上的肌肉绷紧着,说话举止反而比平常拘谨很多,有点咬文嚼字的。他怕自己给阿美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可是越这么想,就越觉得浑身不自在。阿美本来就是拘束的,在这样的场合,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得体,又害怕遇到熟人,有点躲躲闪闪的,感觉到他的紧张后,又添了一点拘束,越发无话了。
       “你,你的两个女儿都好吧?”林雪原没话找话地问。
       “挺好的,她们都在重点中学念初一,成绩中上等,家里的事情也能帮着做,我不怎么操心的。”说到女儿,阿美的嘴角边溢出了浅浅的笑意。
       “这样啊?那真好。我一直都想要女儿的,可偏偏生了个小子。”
       这样的话,阿美不好往下深入,想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儿子女儿都一样的,只要懂事就好。”
       聊几句,又没话了,两人沉默地坐着,终于盼到灯光变暗,音乐响起,大幕拉开。舞台的正中搭着一个商店柜台的造型,背景是城市的街道,刚刚抽枝的柳树,荡漾的湖水。这出戏名叫《小店春来早》,现代黄梅戏。阿美盯着舞台认真地看。她很少看戏的,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是老沈单位发的没人要的招待票,位子几乎在最后排,演员看上去小得像木偶,脸根本看不清,更别说表情了。那时只是去凑凑热闹而已。这会儿她坐在前排,舞台上纤毫毕现的,连演员脸上扑的厚厚的粉底都看得清晰,连演员鞋面上沾的污渍都瞧得分明,那唱词也用幻灯打在舞台两侧的白墙上,字字清楚,这戏看起来就新鲜,听起来就有味道了。慢慢地她就入戏了。
       朱香兰在剧中扮演一位农村老大娘。上城里来买东西,大惊小怪,挑三拣四,语无伦次的,身上带的钱又不够,店里的两位售货员对她便有两种明显不同的态度。这出戏就是通过这两个售货员的对比,反映“三尺柜台”如何为工农兵热情服务的主题——虽是唱高调的戏,但戏词却是完全生活化的,还带点市井俗态。朱香兰的扮演也活灵活现的,将进城的老大娘演得有点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夸张是夸张点,但热闹,滑稽,搞笑。阿美也跟着观众不时地爆发出会心的笑声。阿美看着舞台上的朱香兰,活脱脱的农村大娘一个,不禁在心里叹服着:这演员就是不比常人啊,演什么像什么,别人都笑翻了,她还能一板一眼地唱念做打。
       这戏不是什么缠缠绵绵的悲情戏,带点轻喜剧的感觉,看起来轻松,中场休息的时候,阿美和林雪原因为笑了几回,脸色都放松下来,聊起来就自然一点儿了。两人谈戏,阿美觉得戏演得好,唱得也好,林雪原则说戏的内容没什么意思,但演员的表演都不错。阿美又说,演员这碗饭端起来真不容易啊,又要长得好,又要嗓子好,还要会表演,这么多本事怎么恰好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了呢?林雪原就说,隔行如隔山嘛,听朱香兰介绍,你的手很巧,衣服做得比买的还好看,照我看,你的本事也很大呀。阿美听到林雪原的夸奖,心里高兴,脸却不自觉地红了,嘴里喃喃道,我那算什么本事呀?林雪原看着阿美的脸上浮现出的那种羞涩的红晕,不禁心下一动:看来,这个在小街上过着平常生活的女人,她的心并没有沾上多少烟尘气啊,她的气质中还带着点姑娘般的羞涩呢。说不清楚为什么,和这个快四十岁的寡妇第一次见面,自己竟然就有了一点隐隐的冲动了。
       看完戏,低着头,跟着闹哄哄的人群走到剧场外。还好,居然没有遇到一个熟人,阿美暗暗松了口气。冬夜的寒气像鞭子一样抽得人一哆嗦。林雪原要摘下自己的围巾给阿美围上,但阿美坚持说自己不冷。林雪原要送阿美回家,阿美又坚持说,自己的家离这儿不远,又是大路,挺安全的。但林雪原执意要送。阿美只好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走了。
       两人并排走,中间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夜,真是死冷死冷的,冷得人心脏都抽紧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偶尔走过两三个行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过。阿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夜里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走在一起,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应该说些话才显得随意点。阿美一直对他的经历满怀着好奇,忍了这么久,这时就问了出来。然而林雪
       原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那一段往事了,一想,就有被人强灌了一瓢粪水那样又屈辱又恶心的感觉,于是他皱着眉淡淡地告诉阿美,自己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牺牲品而已,在监狱里度过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可谓大难不死了,想想,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不过,比起很多人来,已经算幸运了,总算活着嘛,总算摘掉了帽子嘛,唉,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去想它了。阿美还想问什么,又觉得问得太细就不像是同情而是猎奇了,再看林雪原的样子,也是不愿意多谈的,就到底打住了没问。
       阿美一边快步地走着一边想,这林雪原是一个不让人讨厌的男人,他斯文,寡言,老成,知识分子的样子,不算随和,但也并不怪僻,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林呆子”。不过,这样的男人似乎不属于她那个生活圈子的。在他的面前,她觉得自己说话办事都有点拿捏的感觉,演戏的感觉,不是紧张,而是不惯。——真的,一点儿都不习惯的。这不惯不知是因为林雪原跟自己的陌生,还是因为她自己在心理上还没有做好接受其他男人的准备。她不断地问着自己:你真的能接受除老沈之外的其他男人吗?你真的愿意跟别的男人过下半辈子吗?你真的愿意给孩子们找一个后爸吗?这么一想,见面之前的那一点新鲜、好奇和向往就渐渐地冷了,人就犹豫起来,还有点莫名的烦躁了,说不出来的闷闷的烦心的感觉。然而林雪原这边却像意外收获似的,春潮暗涌着。他在想如何与阿美敲定进一步的关系,但他也是害羞的,矜持的,许多话说不出口,于是也只得沉默着。两人就这样各怀着心事,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工农街。一盏暗淡的路灯,在路口发着枯黄、寂寞的冷光。
       林雪原知道再不好跟着阿美走了。他看着路灯下阿美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长长的倒影,使她的脸显得越发白净、动人,他有些不舍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阿美想了想说:“我们再约吧。”
       林雪原伸出手来:“好,那么,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他握住阿美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他连忙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要多穿一点衣服啊。”
       阿美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林雪原一直站在路边,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还站在原地。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脖子,朝着清冷的天空,吐出了一口白雾。为了这个刚见一面的女人,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没有抽烟了。
       林雪原就住在文化局的大院里。文化局的干部本来就不多,住集体宿舍的就更少,单位没必要专门找房子,就把顶层的几间办公室改造、分割了一下,算是集体宿舍。林雪原就占了其中的一间。
       那天晚上,和阿美道别后,林雪原的头脑里就像嗞嗞地点着了一盏雪亮的汽灯。人是兴奋得有些失常的。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后,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可是脑子却清醒得很,没有一点睡意。房间冷,脚冻得像铁疙瘩似的。林雪原用电炉烧了一壶开水,用热水泡了脚,灌了一只热水袋,盖上棉被,披件大衣,靠在床头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的心事。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一顶已经发黄的蚊帐,凌乱而潦草的。房子是老房子了,一面墙还塌落了不少的石灰粉,他就拿几张报纸给潦草地糊上了。房里的几件家具都是公家配的,全是办公式样的,侧面还留着白漆写的阿拉伯数字的编号。老式的三角木架上放着白色的洗脸盆,上面的横档儿上搭着两条陈旧的毛巾。一只电炉搁在地上,旁边放着两只铁皮暖水瓶。长桌靠墙放着,上面堆满了书籍和杂志。两只简易的木头书架也是塞得严严密密的,地上还堆着一摞报纸和几只装书的纸盒。一只双门的衣橱上油漆已经斑驳了,柜门也是合不严的,拿一小片硬纸板给顶在门框上。房间里没有一点住家的气息,就像一间战备期间临时启用的简易的指挥部,可是林雪原觉得这样的环境挺适合自己的心境的。干脆,简陋,清洁,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风花雪月的东西,散发着一袭清教徒般的高贵和清爽,让人觉得生活并不都是像一团泥、一卷麻的,有些人的生活就可以升在半空中,有那么些卓尔不群,又有那么些孤独和寒意。
       林雪原掐灭了一个烟头,又点上一支烟。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岁月的涌动的潮汐已经退下,礁石一般粗粝的真相在他的生命里凸显出来。年轻时的抱负和激情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曾经是那么的巍峨,辉煌,精致,可现在都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生命平白地如展开的纸,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唉,唯一可安慰的,就是还活着吧,总算活着吧,活着就好。他觉得自己的翅膀是完全被折断了,再也飞不动了,可是腿却是比以前粗壮了好多,有力了好多的。他不再飞了,他要走,老老实实地走,跟着大家一起走,走一步还要看一步。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子。生活里、日子里的马克思主义比书本上、理论上的要深刻得多,也鲜活得多。如果说,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让他获得了什么收益的话,那就是,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理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他透彻地懂得了,奠基着马克思主义这个辉煌大厦的基石的,原来就是物质!它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物质决定意识,现实决定理想,生活决定观念,一切都必须从实际出发,从物质出发,从现实出发。到了这种时候,林雪原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才算有了一点真正的领悟了。经历了牢房的生死磨难,经历了家庭的破碎离散,心都打上了厚厚的老茧,理想主义的虚幻烟花,留下了一地拾掇不起的红色纸屑,看上去是那么的凄艳和破败。年少时的抱负,想起来就像是自己和自己开的一场荒唐的玩笑了。林雪原失去了翅膀,却豁然发现了大地的坚实。
       就这样,林雪原从那个美丽温婉的女人阿美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往昔,又从自己的往昔回到了阿美身上。这个女人来得正是时候啊。自己正想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正想融进这熙熙攘攘的日子中的时候,她来了,带着这么一股浓郁的温暖的美好的气息来了。是的,他需要她,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把他带进踏踏实实的生活中来。从此以后,他不仅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灵魂,他也要细细地关照自己的身体。他要过一种与从前大大不同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女人是麻烦,可是这麻烦又是多么甜蜜的,可人的,柔软的,亲近的麻烦啊。这麻烦是可以把人融化、令人沉醉的麻烦啊。这麻烦是让人脚踏实地、心存美好的麻烦啊。想到阿美那种恬美安静又不失淳朴本分的样子,林雪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明显的变化。一个男人的变化。
       真是久违了。
       这次约会之后,阿美的一颗心定下来不少,反而不怎么考虑自己和林雪原的事了。也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觉得现在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往下去,多少还有点突兀,心理上不那么容易接受的。但她也知道,林雪原的条件不错,对自己似乎还挺满意的,她也不想一口把人家回绝了,对这件事,她想来个“缓兵之计”,拖一拖,反正她不主动,如果人家林雪原主动了,那她再顺其自然地让事态慢慢地发展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豁
       然了。
       可是这淡季一直淡下去,把阿美急得要火烧眉毛了。赵书记年前送来的那笔补助也花去了不少,可是这饭还要继续吃,日子还要继续过,钱还要继续花吧?再去找他吗?就算他能再给自己批一点补助,可是这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再说,他们之间有了那么点微妙的东西了,如果她真的去求他,是不是就有点拿自己的身体当诱饵,自轻自贱的意思呢?这些天,赵书记都没有上自己家来了,恐怕他这一向也挺忙的,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主动找上门去的。这是个关系到脸面的事情。至少,她现在还没到那一步。
       阿美去街上转了转。她看到街上又多了几家新近开张的个体服装店,都是不大的门脸,不过里面挂的衣服却是国营商场没有的时髦货。绣着花的羊毛衫,装饰着铜扣的弹力紧身裤,在这些个体小店里都能买到,价格也公道。阿美留心着这些信息,偷偷地计算着,对比着。她注意到街上很多时髦的小青年都爱在那几家小店里转来转去,讨价还价的。如果,如果自己也开一家这样的服装店,怎么样?门面可以就用自家的那间缝纫店,不过需要重新装修一下,进货还要一笔投入,到哪里进货也是个问题,工商、税务的手续又该怎么办?最怕的还是,如果破釜沉舟地开了张,来买的顾客并不多,入不敷出,钱都白白掉进了水里,这样的冒险该如何收场?但如果不开店,继续车她的衣服,一台缝纫机能养活一家人吗?阿美筹划来筹划去,心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在痒痒地爬,但刚一露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恰巧孙志强又来帮她灌液化气了。她没什么事,就给他泡了一杯茶,端上一盘葵花子,留他坐下来嗑嗑瓜子聊聊天。自从孙志强在她的床上小睡了那么一次后,说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在感情上就熟络多了,亲近多了,相互看着的眼神和举止神态都随意不少,真有点亲姐弟的感觉了。阿美说起想开服装店的事,请孙志强给她参谋参谋。不曾想,阿美一说,孙志强比她还起劲,他兴奋地鼓动着,说她早就应该开服装店了,好好干它个几年,也弄个“万元户”来当当。
       “哎呀,我哪里能当‘万元户’呀?我只想能养活这一家三口就行了。”阿美嘴上这么说,心里倒被孙志强掀起了波浪来。
       孙志强还是那么兴冲冲的劲头:“没事,没事,我先帮你探探门路。只要你下定决心开店,我们大家找找人,托托关系,这些事情保证都能解决的,我保证你能把这个店热热闹闹地开起张来的。”
       “是吗?有这么容易吗?”阿美还在迟疑。
       “你以为有多难啊?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你光想,就难,只要你愿意做,就没有什么难的,再说,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呢,你怕什么?”孙志强说这话时,带着一种绿林好汉般的爽快和豪情。
       阿美看着他那英气勃发的脸,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不加掩饰的热情,心里翻滚着难以言表的感动。这男人就是跟女人不一样啊,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拿个主张出来啊。她带着欣赏的目光瞄了他几眼。见孙志强要走,她硬是拽着他的衣袖,把那盘还没吃完的瓜子都倒在他的口袋里,让他没事的时候嗑着玩儿,那神态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送自己的儿子去上幼儿园似的。孙志强拉扯不过她,只好笑着摇头。
       等大英小英放学回家后,她却不想把这事说出来和她们商量。这两个孩子,早就捣鼓着让母亲开家服装店了。在她们看来,只要是新鲜变化的事情就是好,只要是赶潮流的事情就想跟,哪里还有什么风险承担和亏本倒闭的概念?阿美知道。她们的意见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煽动之说,不能听的。
       吃过晚饭,阿美就来到对面的苏大姐家。她想听听苏大姐和武厂长的意见。苏大姐热心,武厂长见的世面广,让他们给出出主意一定不会错的。一进他们家,就见客厅里正坐着两个客人,迎面的方桌上放着两只捆好的大包裹,捆得严严密密,仔仔细细的,一看就是客人带来的礼物。武厂长和他们一起抽着烟,说着话,三支烟弄得家里像神仙洞似的,烟雾缭绕的。阿美赶紧告辞。
       第三章 柳梢青
       春站稳了脚跟。风软绵绵的,像一只迷糊的江南小调,在人们的耳边轻轻地摩擦着。一晃眼,小街的老树已经点染出一片柔媚的青葱来。粗粝的树皮,沧桑的树干,与那些娇嫩的绿叶,新鲜的嫩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人们久窒的心感到了一种雀跃般的欣喜。小街经历了一冬的洗练,经历了雨雪交加、乍暖还寒的反复,现在是稳当了,晴朗了。一切都在逐渐潮润的空气中,活起来,媚起来,热闹起来了。
       行人不经意地打眼一望,蓦地发现,这条不起眼的小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多出了几张新面孔来:拐角处是一家温州人开的发廊,就取名“温州发廊”。发廊是个新鲜的名字,跟理发店相比,似乎多了点鲜活、时尚、尊贵的感觉。里面的装修自然也缤纷不少,整面墙的大镜子,镜子下一排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没有镜子的墙上就歪歪斜斜地贴着很多彩色的画报,都是日本歌星明星的大头照。发廊的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说话带江浙口音,长得都挺白净秀气的。发廊从早到晚都热闹着。一台四喇叭的收录机整天响着流行歌曲,一会儿是抒情的靡靡之音,一会儿是热烈的迪斯科舞曲。一些留长发、穿着尖领格子衬衫、大喇叭裤的时髦小青年没事也跑去坐坐,一边听歌,一边借机跟那些来剪头发的姑娘们搭讪。
       往里走几步,是一家新开张的牛肉面馆,招牌上写着“正宗西北牛肉拉面”这几个正楷字,也是不大的门脸,但收拾得很干净。屋里摆着几张圆桌,都铺着统一的蓝白格子的塑料布,每张桌上都整齐地放着小罐的酱油、醋和辣椒酱,还有插着筷子的竹筒、牙签,清清爽爽的。屋里总是飘着一股奇异的牛肉的浓香,行人经过时,都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拐一道弯,小街亮堂了一点,左手是个凹进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右手就是一家挂着“阿美时装屋”横匾的服装店了。也是新近装修的,大白天屋里也开着淡黄色的吸顶灯,将挂在墙上的女装烘托得高贵典雅。这些衣服都是最时新的式样,带着大都市那种标新立异和夸张醒目的味道。店面虽不大,但利用得很充分,除了墙上挂着的这几套高档女装外,屋里还放着两根用钢管改成的长长的衣架,挂着两排中档的时令衣服。这些衣服的做工和品质都要大众化一点,以羊毛衫、春秋衫和喇叭裤为主。进门放了一只不大的楔形货架,上面摆放着各式鲜艳花哨的内衣、短裤和丝袜。算得上是个琳琅满目、时尚入流的女装店。——这就是阿美刚刚开张不久的服装店了。
       再往里走,是一家没有牌匾的游戏厅。中间摆着一张台球桌,四周靠墙放着几台游戏机,从早到晚都响着叮叮咚咚的游戏音乐。这是附近的时髦青年们最常聚集的地方。门前常常会看到一些痞子模样的年轻人,有时聚在一起抽烟,嘀咕,说笑,有时无聊地坐在门口发呆,或给每一个经过的女孩暗暗打分。老板是个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多久的劳改释放人员,还留着青色的光头,个不高,人很壮,经常把胸前的纽扣敞开,露出肌肉发达的胸
       部,人们都叫他“兵哥”。他爱穿一条大腿紧绷得要绽破、裤脚却宽松得像扫帚的大喇叭裤在门口晃荡着,嘴里叼一支烟,耳朵上夹一支烟,见到熟人就主动打招呼,让人进来玩一把,有时还热情地甩一支烟出去,显出一派“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爽劲儿来。
       除了这几家新面孔之外,工农街就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了。那些粮店、饮食店、杂货店都是多少年一成不变的灰蒙蒙的样子,房子里也是一些似曾相识的老面孔。还有那些连成一片、矮小陈旧的居民房,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黄了,像一个个蓬头垢面、邋邋遢遢的家庭妇女。鸡犬声相闻,锅碗声呼应。栀子花、茉莉花、夜来香、槐花,种种植物的清香,加上麻油铺、糕点铺、卤菜铺的浓香,混杂着阴沟的暗臭,垃圾的酸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腐臭,四下里飘散。随处晾晒的衣被、鞋子,随地堆放的杂物、垃圾,让小街显得越发拥挤不堪了。不过,也因为有了那几家新开张的小店,一条街还是显出了那么些“红杏出墙”般的时代气息,带着那么一股按捺不住的生机和活力来。
       阿美做起了老板,是真的忙了。那忙的后面压着具体的债务,压着一家三口的温饱,压着自己全部的希望,是背水一战的感觉了。可是,这忙。跟从前的忙又是不同的。从前的忙都是忙在里面的,家庭主妇般的忙,现在的忙却有很大一部分是要忙在外面的,是虚张声势的忙,是迎来送往的忙,是奔波交际的忙。从前只要忙在手上,现在还要忙在嘴上,脸上,心上。阿美知道,要当好这个老板,就必须把自己的嘴皮子练薄,脸皮子练厚。还要在自己的头脑里放一把整天都拨拉得噼噼啪啪的小算盘。哎呀,真是辛苦啊,不过也新鲜,有趣。她发现,许多事情想起来反而是比做起来要难的,真要做了,其实那难并不似头脑里想象的那般可怕。就说自己的性格吧,本来是特别怕跟外人应酬的,可是真要应酬起来,硬硬头皮也就顶过去了,而且越应酬也越自然了。
       这店一开张,阿美就明显地瘦了,但瘦得精神,好看。阿美在店里那面刚买来的一人高的新试衣镜前,将头发抿了又抿,衣摆抻了又抻,扬扬眉,嘴角漾出了一点笑意来——她也觉出了自己身上那还没有被岁月夺走的美丽和朝气来。
       带着这种好心情,阿美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位顾客。女装店,来的都是女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她们叽叽喳喳,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试了这件,试那件,把店里的衣服差不多都试完了,最后还定不下一件来。有时好不容易看上了,又谈不拢价钱,为了两三块钱的价差,就虎下脸,扬长而去。这些女人挑一件衣服,比挑一个丈夫还细心,翻来覆去地看,前前后后地照,就算喜欢了,又舍不得花钱。阿美知道,跟她们打交道。就得有好耐心,就得跟她们不急不躁地慢慢磨,真真假假地慢慢哄。有时,一天到晚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口水都说干了,也卖不出一件去。不过,有时也讨巧,碰到三四个爱凑热闹的女孩一起来。一人买了,另外几个架不住别人劝,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一起买,一下子就卖出去三四件衣服。阿美只有从她们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上,慢慢揣摩着她们的性格爱好,然后再学着不动声色地投其所好。
       这店的生意居然就这么维持了下去,收入竟然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阿美一边在女儿的数学练习本上记着账,一边暗自庆幸,当初自己走这一步险棋是冒险了一点,但还是走对了,至少比成天趴在缝纫机上当一个小裁缝强多了。这么一想,就在心里感激着一个人:孙志强。门路都是他给打通的,人都是他给找的,连这工商执照都是他给办下来的。当然,帮她忙的不止他一个,但他出的力是最大的。唉,可惜他是个男人,自己一个寡妇也不能跟他走得太近了,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报答他。
       隔壁的潘阿姨自从阿美的服装店开张以后。见到阿美,脸上的肌肉就变得僵硬起来,但又想保持点笑意,于是表情就很局促,好像脸上的皮肤不够用了,紧巴巴的感觉。阿美看她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依然热情地招呼她:“来,来,你来看看,这店里的任何一件衣服,只要你喜欢,我就拿进货价给你,路费都算我的。我们是隔壁邻居嘛,这点人情我还做得起。”说着,还从货架上挑了一双长筒丝袜塞到潘阿姨的怀里,说:“天就要热了,这种袜子质量好,穿裙子最合适了,你先拿着,算我送给你的。”潘阿姨这才笑起来:“阿美,你干吗这么客气,我的袜子挺多的,不要,不要。”阿美说:“见外了,是不?”潘阿姨这才高兴地拿着丝袜回家了。
       因开了店,大英小英这两姐妹可乐坏了。以前,同学们问她们的母亲是干什么的,她们总是不爽利地回答:“我妈妈是个裁缝。”好像那是说不出口的事。现在好了,同学们还没问呢,她们就忍不住四下传播开了:“我们家新近开了一个服装店,衣服都是从武汉、广州进的,漂亮得不得了,你们去看看呀,把你们的亲戚朋友也带去看看呀。”
       晚上,关了店门,母女三人头对着头,在里屋的方桌上趴着,各写各的。一盏白炽灯吊在桌子的上方,将三人的影子放大到墙上,清冷寂寞中却也透出了一种胼手胝足相依为命的温暖来。阿美低着头认真地算账,加减乘除的,终于将自己学过的那一点儿可怜的本事,吭哧吭哧地全用上了。大英小英在一旁写作业,或者看书,有时作业写完了,两姐妹还不想睡觉,小英就从外屋取出几件崭新的时装来,套在身上,又拿出花里胡哨的头巾、围巾什么的,别出心裁地胡乱搭配着,然后摆出各种姿态和表情,在床上扭来扭去的,装模作样地当模特,让姐姐用手比画出一个照相机,给她“拍照”。小英有艺术天分,一出手,一扭腰,摆个造型,亮个相的,都很有些专业演员的味道,把姐姐逗得直拍手。阿美有时也被她们吸引过来。她一边骂小英是个狐狸精,一边又开玩笑地说:“赶明儿送你去黄梅戏剧团,跟朱阿姨一起唱戏吧。”小英玩在兴头上,跷着兰花指,扭着小腰道:“谁去那里呀?我呀,要去也是去东方歌舞团,要当就当像朱明瑛那样又唱又跳的大明星!”“哎哟,给你根针,你就能当棒槌,给你根杆子,你就能往上爬,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能出明星呀?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书给我念好,老老实实地考大学吧。”一听这个,两姐妹就一齐喊起来:“妈,你都快成九斤老太啦,我们的耳朵都磨出老茧啦——”
       店算是顺顺当当地开张了,但后续的事情还在那里乱麻一样地堆积着。这就像生了一个大胖儿子,高兴是高兴,但更是麻烦的开始,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对阿美来说,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帮手。像她现在这样,一个人既当老板又当伙计,这种局面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多久的。简单地说,每天你总得上几回厕所吧,你总要到外面办个事吧,你还要出差到外地进点货吧,总不能老板一走,就关门大吉吧?这些天,阿美要出去办事,都是托住在苏大姐家隔壁的白老太太给照看一下的。虽说老太太人挺热情,做事也利索,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阿美想好了,这个帮手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最好是漂亮一点活泼一点的。时装店嘛,你找个满头白发土里
       土气的老大娘,不管她多么勤快能干,吃苦耐劳,那还不成了“挡门神”呀?但阿美还不想从自己的亲戚里找。她的那些亲戚都是郊区的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审美观乡里乡气的不说,还都有点斤斤计较的本性,万一为了生意上的事,伤了彼此的脸面就划不来了。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想不到什么既合适又放心的人了。阿美被这个心事压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那一天,孙志强又顺道过来看她。自从阿美的时装屋开张后,孙志强来的次数比过去多起来。毕竟小店也花了他不少的心血,他没事过来转转看看,也是因为心里藏着一种无名的牵挂。他一般在店里转一圈,站在门口和阿美聊几句就走。这次听到阿美要找帮手的事情,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孙志红。
       志红在家待业都闷了快一年了。她这人眼高手低的,怕吃苦,又有些草张飞的性情,做什么事情喜欢图新鲜,不愿意到工厂里做工。如果给阿美做帮手,在她看来,恐怕倒是件轻松好玩的差事,反正总比闷在家里强。
       阿美一听,不禁大声叫好。这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呀。她当即催着孙志强回去快把他的妹妹领来。她急切地说:“她这么个大姑娘,整天闷在家里,没病也闷出了病,你拉也要把她拉过来呀。再说,她是你妹妹,把店交给她,不就跟交给自家人一样?”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可是话一出口,阿美就觉得太唐突了。自家人?她的脸暗暗地发着烧。孙志强似乎也意识到一点儿什么,他看出了阿美的难为情,连忙把话题岔开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孙家兄妹俩就来了。孙志红和阿美是第一次见面。志红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大”字来形容,她的性格是大大咧咧的,长得也是大大方方的,个子大,脸盘大,骨架大,眼睛大,嘴巴大,天生有一种英武的气质,举手投足,言行举止,都含着一点男子汉的气息,可终归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那英武在她的身上就呈现出一点娇憨和痴莽的神态来。阿美一见到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志红,立刻就觉出了她与志强身上有某种微妙的相似,这相似仔细一看又不是相似了,而只是一种同胞血缘的奇妙的关联。阿美当下拉着志红的手,说不出来的亲热。
       林雪原这边倒是追得挺紧的,第一次见面后。他就托朱香兰过来打听阿美对自己的看法。阿美没回绝,只说自己现在正忙着开店的事,和林雪原的事情要先放一放再说。朱香兰一听就急眼了:“怎么叫‘先放一放’吗?人家哪点不好?哪点配不上你?你不是看人家对你有意思,就故意端起架子了吧?我可老实告诉你,我老公说了,单位里还有好多人,都想给他介绍女朋友呢。”
       “可是,我这一段时间真的挺忙的,都顾不过来了。”
       朱香兰想了想说:“那倒也是,开店是大事,耽误不得的。这样吧,等你的店开张以后,我再让老林来约你。”
       朱香兰见阿美没话,乜斜着眼睛,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你不是要开店吗?其实,你也可以让老林先帮帮你的,让他跑跑腿呀,出出力呀,钱不够,还可以找他借点钱的。现在正是考验他的大好时机了,他能不表现吗?告诉你,他对你的印象好得不得了,那就让他‘忠不忠,见行动’嘛。男人呀,其实都是贱骨头,你越让他吃点苦受点罪,他就越看重你!”
       “哎呀,我和老林才见过一面,根本就没边没影的,怎么好意思让他帮忙呢?那人家会怎么想我呀?”
       朱香兰笑着摇摇头:“你呀,真是封建老顽固。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叫他过一段时间再来联系你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可告诉你,这老林对你来说绝对是块大肥肉,你别把到嘴的肉给弄丢了。——对了,你开服装店,要不要我帮什么忙呀?”
       阿美也笑起来:“别人不敢劳驾,你呢,还不是现成的资源吗?你就给我做个义务宣传员吧,把你们剧团里那些大小明星、大小美女们都给我请过来,这可是不花钱的活广告呀,当然,我也会给你们最优惠的价格的,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你这店还没开呢,老板的派头就有了,生意经就唱起来了。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包在你朱姐的身上了。”
       朱香兰从阿美家告辞之后,就颠颠地去了林雪原的办公室,把阿美要开店的事告诉了他。她看着林雪原急切的样子,就说:“人家对你的印象也不错的。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好事多磨,我看,你过些日子再去找她吧,别着急,慢慢来,嘿嘿,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林雪原听了,就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林雪原在家里熬了一段日子。正巧,这段时间,单位里的事情也多。上面来了一个新精神,说要结合各单位的实际情况,开展一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活动。他是文化局理论科科长,这样的事情,哪能少了他们这些摇笔杆子的人“呐喊助威”呢?不过,这时的林雪原对一切政治名词都有了一点神经质般的反感了,就像一个吃了过多油腻的人,一见到油花,就开始恶心。幸亏他那个科室里聚集的都是一帮能说会写的文化人,反正上面有什么调,他们就跟着唱什么腔,这么多年来,也都在运动中磨炼成久经考验的“老运动员”了。他把任务分配下去,自己只做些文字上的删减、润色的工作,像个训练有素的二传手一样,将手下报上来的材料熟练地整合一下,再报上去,一级应付一级。他想,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傻,犯什么政治错误了。生活已经让他看清了自己,他根本上就是一介文弱书生,对于政治,他惹不起,躲得起。
       现在,他每天晚上看书的时候,一个女人温和的笑脸就会在书页中慢慢地浮出来。乍一看,她是陌生的,陌生得好像刚刚从故事里、书中走出来似的,可是定定眼再看,她又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好像他上辈子就认识她一样。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像是一匹压在箱底下有些年头的丝绸,翻出来的时候,有些褶皱了,颜色也褪了一些,可是那依然还是丝绸啊,丝绸的柔,丝绸的滑,丝绸的轻,丝绸的美。又因为沉淀了岁月,更显出一种家常的亲近的面貌来。这个女人是谁呢?哦,小街西施——小街上的那个西施呢。他应该尽快走进她的生活。他已经浪费了多少年华啊,他不能再浪费了。不管怎样,他是男人,他应该主动出击的。
       终于,在一个春风荡漾的晚上,他鼓足勇气,来到了小街,来到了“阿美时装屋”的门前。工农街像一只巨大的杂乱的蜂巢,从各家各户传出了昏黄的灯光和吵嚷的嗡嗡声。那每一盏灯下,都蕴藏着一段人世的悲欢吧?当林雪原看到阿美门楣上那几个艺术体的大字时,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潮热了一下。
       阿美还没关店门,正在一块熨衣板上熨衣服,突然见一个男人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就热情地出门招呼:“同志——”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
       “你忙你的。听说你的店开张了,我正好路过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林雪原竭力显出随意的样子来,可是他的神情还是有点羞涩的。
       阿美没想到林雪原会不请自到。她的脸上布满了红云。她在心里盘算着,该不该留他坐一会儿呢?
       就在这时,小英从里屋出来了。她朝林雪原狠狠地瞟了一眼:“叔叔,这里卖的都是女装,你也
       是来买衣服的吗?”
       阿美只得笑着介绍,这是自己的小女儿,小英,她还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大英,正在里屋做作业。她正说着,大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也出来了,阿美说,这就是大英。转过头,她又向自己的两个女儿介绍,这个叔叔是妈妈的朋友,不是来买衣服的,只是顺道过来随便看看的。
       “哦,这就是那对大名鼎鼎的姊妹花呀?你们两人怎么长得这么像呢?你们到底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林雪原见到大英小英,眼睛里冒出了欣喜的亮光,情不自禁地想上前摸摸她们的脑袋。
       对于这样的问话,大英小英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们退后几步,躲掉林雪原的手,矜持地朝他上下打量了几下,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一前一后地昂着头进了里屋。阿美见此,只好带着歉意说,小孩子,不懂礼貌的。
       林雪原笑了:“小姑娘嘛,没事的,没事的。”
       阿美一直顾虑着,并没有把林雪原让进里屋去坐一下。林雪原就只好在店里站着和阿美搭讪。这时,有几个路过的姑娘,看到这家新开张的服装店,叽叽喳喳地拥了进来。阿美只好冲林雪原抱歉地笑笑,丢下他,热情地跟在那帮姑娘的后面招呼着。林雪原见此,只得告辞了。等他一走,大英小英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妈妈,刚才来的那个叔叔到底是谁呀?”
       阿美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朱香兰阿姨的朋友,是朱阿姨介绍我们认识的。”
       “他又不买衣服,那他来店里干什么?”两个小姑娘紧紧追问。
       “新开的店,人家随便逛逛,难道不许吗?”
       “他是干什么的呀?”
       “人家是机关干部,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怎么啦?瞧你们今天表现得一点儿都没礼貌!”阿美准备趁机教育她们一番。
       “他这么晚还来打搅我们,再说我们又不认识他,干吗要对他礼貌呀?”
       “咦,小英,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叔叔。所有的叔叔我都不喜欢。”
       “你,你——”
       大英见母亲瞪着眼,伸手要敲小英的脑袋,忙笑着转了个弯:“孙志强叔叔我们就喜欢。”
       “那又为什么?”
       “他帮我们家干活呀。”
       阿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大人的事情,你们懂什么?!”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两个孩子真的一天天地长大了,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她们呢?又能瞒多久呢?她们是多么聪明多么敏感的两个女孩子呀,也许,她们已经懂得不少了。这么一想,心里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发紧。
       过了几天,林雪原又来了。那时孙志红正在店里帮一个女孩试衣服。林雪原就把阿美叫到门口,往她的手上塞了一封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阿美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她看了看那个没写任何字的信封,赶紧回到里屋,关好门,满心狐疑地拆开来。
       那是一张折成了燕子翅膀样的白色的信纸。阿美轻轻地打开来,只见里面包着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纸上用黑色的钢笔写着一首诗——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信的最后,林雪原写了这样几行小字:“阿美,这是俄国大诗人普希金写的一首著名的诗《致凯西》,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因为它就是我心里想要对你说的那些话。但愿你能喜欢。雪原”
       阿美读了一遍又一遍,傻子一样。这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一封明明白白写着“爱情”这两个字的信。这就像一枚突如其来又威力无比的炸弹,把阿美彻底地震晕过去了。一时间,阿美的世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天翻地覆,身心俱裂。爱——情,这两个字她是认得的,可是在她的经历中,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它们写下来,甚至都没有人把这两个字连成一个词。爱情,这个词,让这封信变得多么羞耻!在她知道的那些宣传、教育,还有听到的那些议论里,爱情,它不是一种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吗?它不是男女间最见不得人的勾当吗?她从一个少女长成一个妻子了,然后又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个词明明白白地写下来,送给她。想想看嘛,她的生活里都是那些柴米油盐的东西,她眼见的都是小街上锅碗瓢盆式的灰扑扑乱糟糟的场景,男人和女人之间司空见惯的那些嬉笑,争吵,抱怨,哕唆。最甜蜜的时候,就是妻子往丈夫的碗里夹一块自己舍不得吃的红烧肉,丈夫在黑夜里汗流浃背地在妻子的身上卖力地劳作。家家户户都一样的。太多的琐碎和烦恼,也有小小的欢喜。过日子嘛,跟爱情是不搭界的。是的,爱情这个词,不是水,喝不得,不是饭,吃不了,可是,这个词,一定跟别的词有什么不同。这个词一定是带有魔鬼般能量的词。这个词是可以让人爆炸让人飞离地面的词。当然,这个词,也一定是世界上最羞耻最可怕的词。是啊,“有了生命”,这是可以的,“有了眼泪”,这也是可以的,可是“有了爱情”,这是什么意思呀?简直太肉麻了,太大胆了,太无法无天了!爱情?他说出这个词儿,到底是想干什么呢?天哪,爱情,爱情——她的头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一片空白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手指哆嗦着握着那封信,还在看着那些整齐漂亮的钢笔字。
       阿美神思恍惚地跌坐在床上。她的脸烧得绯红。她的心跳得一会儿过速,一会儿过缓。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现在,腿,还长在自己的身上,可是心,却不知跳到了哪里。她起身,抿抿头发,下意识地从桌子上移过一面小镜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不认识了一样。那个女人的眼睛是如此清亮,比水洗过的蓝天还要清亮。她的脸颊像火烧云似的变得红彤彤的。那个女人不是工农街的阿美,那是另一个女人,一个被奇异的光芒笼罩的女人。
       阿美后来意识到,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并不是按照自己事先预料的那样发展的。就像自己和林雪原的事,她一直从心里暗暗地抗拒着他,一直抱着“拖一拖”的想法,可是,当事情真的来临的时候,实际上,又是完全不听自己使唤的。想一想,也许,一切的变化,都来源于自己生平收到的这第一封信,一封写着“爱情”这个词的信吧。是啊,这恐怕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本事了。纵然他一无所长,可是他有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凡为动人、化丑事为美事的那一支笔啊。难怪古书里写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那才子在别人看来,也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许身无分文,穷酸迂阔,也许风流不羁,拈花惹草,可是就算有一千条缺点,但他毕竟有才啊。才华,虽然它看不见也摸不着,虽然它说不清也道不明,可是它又是一个多么让人怜惜让人感动让人叹服的东西啊。就凭这一条优点,一个才子往往就能把一个佳人哄得晕头转向,痴情一生,甚至舍命相伴了。——书上写的,戏台上唱的,不都是这样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吗?
       去电影院之前的那些时间,阿美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店里的生意,和孙志红有口无心地聊着闲话,可是她心里想的却全是那封信,那些像春天的
       柳叶一样美丽的字,那些简简单单又匪夷所思的诗句。志红是个粗心的人,并没有看出阿美的心神不定。这么一段日子下来,志红不仅跟阿美混熟了,也跟工农街上不少的大人小孩都混熟了。店里不忙的时候,她就跟阿美打声招呼,到外面转转看看,跟这个人闲谈几句,跟那个人开几句玩笑。她是“自来熟”的性格,跟人一聊就聊得近乎。大家也都喜欢这个假小子一样的开朗女孩。小街的一切在志红的眼里都是亲近的,而且是热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家里闷得太久了,现在一来到这条鸡犬相闻的小街,简直有了翻身解放、放虎归山的感觉。她跟“兵哥”也混熟了,经常到他的店里打游戏机玩。“兵哥”第一眼见到志红,看她穿着一件紧身套头的毛巾衫,一条弹力裤像裹粽子一样紧紧地裹在身上,露出前突后翘的丰满的身材,好像要把衣服上的线都撑开一样。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高高大大的她。她的神态是“史湘云”那种类型的,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勾着背,上衣一下子缩到背上,露出一大截白肉,而她还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她玩游戏的时候,嘴里喜欢喊,妈的妈的,快,快呀,急的时候还跺脚。他在暗中看着,越看就越喜欢她,对她简直有点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感觉了。“兵哥”是个爽快人,对志红的好感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她来玩,他不仅不收她一分钱,还把她看成大驾光临的公主似的,殷勤得恨不能给她擦鞋提包了。他手下那些人,见自己的老板这样,自然也对志红如众星捧月一般。志红玩得痛快了,三天两头就往“兵哥”的游戏厅跑。阿美见了,怕志红吃亏上当,忍不住把“兵哥”的老底揭给志红听,让她提防一点。志红则嬉皮笑脸地说,阿美姐,你放心吧,我一看到“兵哥”那个大光头就知道了,我就是去玩玩,不会出事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阿美虽然不喜欢志红跟“兵哥”打得火热,但也不能管得太死。
       看电影的那晚,林雪原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早早来到了电影院,等着。时间一分一秒都变成了煎熬。电影快要开演了,阿美还没来,他不停地抬手看表,浑身上下已经浸满了热汗。就在开演前的最后一刻。阿美终于出现在入口处。林雪原悬在半空的一块巨石总算平安地落下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几乎要喊出声来。他看着阿美有些害羞地低着头找座位,生怕被什么熟人认出来似的,就克制着,没有和她打招呼。好在她到底走过来了,看到他了,看到了自己的座位了。就在这时,灯光熄了,阿美摸着黑,在林雪原的身边坐下来。
       电影的女主角是一个叫“龚雪”的明星扮演的。她是当时最美最红的一个女明星。林雪原看过她演的其他电影,他一直对这个女演员充满好感,现在才陡然发觉,这个美丽又娴静的女人居然跟阿美有几分相似,不仅长得像,连气质也像。林雪原看着银幕上的龚雪,心里一片春意融融的。他忍不住附在阿美的耳边轻轻地说:“这个人。长得真像你!”阿美心里虽甜,嘴里却说:“你乱说什么呀?”其实,她也看出了自己与这个女明星某种相像的地方。当电影上的女主角,终于克服一切障碍,悲喜交加地投向男主人公的怀抱时,煽情的音乐如泣如诉地回旋着。银幕下的两个男女也激动得湿了眼角。他们入戏了,把自己幻化成男女主人公了。林雪原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阿美搭在坐椅上的手。一股类似于激情和温情的东西,洪水般地漫过来,把他们两人都淹没了。
       就在这时,剧场的灯光骤然亮了,银幕上的爱情找到了归宿,电影在美好中收场。可是银幕下的两个人都有猝不及防、意犹未尽的感觉。阿美连忙从林雪原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手来。黑暗重又被一种平白的灯光所打破,音乐戛然而止,人群嘈杂的说话声重又像灰尘那样地在身边扬起来。林雪原和阿美无奈地从座位上起了身,互相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有点中途被打断的扫兴。是的,那么一口气,一口浪漫的气,经过长时间的酝酿,聚集,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是恰恰在这时,电影就结束了。电影是一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结尾,可银幕下的一对男女,在剧场苍白的灯光下,还原成了现实中的人,心潮仍在激荡着,可是,毕竟,人,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纤毫毕见、平平板板的现实中来了。
       微风的夜,天蓝得像一块幕布,淡淡的星星,浅浅的月牙,不知名的植物散发出浓郁的芳菲。小城在不经意中显出了那么一点婉约的俏丽,是把那几丝动人处悄悄地放到人心上,却又让人说不出来的意思。这样的天气是很适合恋人那种半掩半藏的心思的。林雪原和阿美并排走着,保持着半尺的距离。两人的心里都有很多的话,翻滚着,可是,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有了一封情书的铺垫,这一次的约会,与上一次已经完全不同了。,就算沉默,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了,还添了一些羞涩的成分,因为亲近反而要表现出一点避讳的样子来。两人一路走着,没说话。然而路是那么的短,所有的路都那么快就要走完了。林雪原的心里有那么多的不舍,他大着胆子,邀请阿美上他的宿舍坐坐。阿美想,就去坐坐吧,总还是要面对的,躲,能躲到哪一天?这么一想,去他家的路上就显得镇定了。心里是安定的,可是头仍旧低着,到底还是有些害羞的。
       当林雪原打开房门,拉开电灯,把阿美让进自己的单身宿舍时,阿美还是感到了一点惊诧。她没想到一个人的家,怎么可以是眼前这样的情景。不是因为简陋。她的惊诧是因为这房子明显缺少了一种气息,一种生活的气息。这哪里像过日子的样子啊?电炉、水壶、热水瓶就随意地放在地上。房间里到处都堆放着书籍和报纸,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地上,随处可见。还有那顶发黄的蚊帐,恐怕有好长时间都没有拆洗过了。连被子都叠得歪歪斜斜的。墙角边还摆着一只浸着脏衣服的塑料桶。阿美的心酸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长久缺乏人料理的房间。这个男人的日子过得如此凌乱。阿美什么也没说,挽起袖子就开始收拾起房间来。林雪原连忙拦住她,笑着说:“哪能让你第一次来就干活呢?”他搬过一张椅子,压着阿美的肩膀,让她坐下来,然后冲她一笑:“在我这儿,就该听我的。”他的笑容和语气都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顽皮,可是在他的身上却显得很真诚,很自然的,还有那种书生式的呆气。阿美没办法。只好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来。
       林雪原兴奋得有些手忙脚乱的。他给阿美冲了一杯牛奶,拿勺子在里面搅了又搅,然后凑上嘴,想把牛奶吹凉一点,还没吹呢,他的镜片上就被热气熏出了一片浓雾来,他只得取下眼镜,可一时又找不到眼镜布,只得拿眼镜在衣服上擦拭着。戴上眼镜,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抽屉里找出一只装有大白兔奶糖的糖盒来,给阿美剥了一块糖果,然后又从柜子上取下一袋饼干,拆开了,一个劲儿催阿美尝一尝,那神态好像在招待第一次上自己家来玩的亲戚家的孩子。阿美笑了:“哎呀,你忙什么呀?你自己不累,我看着都累,你快坐下来歇会儿吧。”
       可是林雪原在阿美的对面一坐下,两人的眼光碰到一起,那气氛就开始有点不对劲了。林雪原点燃了一支烟,以掩饰自己的慌乱。阿美的心
       也乱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起那张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林雪原这回没有阻拦她。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眉头微微地蹙着。
       阿美将桌子上的几支笔,一支一支地放回到笔筒里,小心地插好。这些笔在她的心里激起了温暖的联想:那些好看的字,写给她的字,都是从这些笔里流淌出来的吧?正想着,却冷不防被林雪原从背后一把抱住了腰。她身体僵硬着,没有动弹。林雪原把头凑上来,贴近了她的背,她的耳畔一热,然后他那带有烟草味的气息就在阿美的耳旁响起来:“阿美,知道吗?——我——爱你!”爱,这个字,本来随着林雪原的情书已经在阿美的心里扎下了根,现在,林雪原一句透着热气又不乏羞涩的表白,让阿美心中的这个字,像种子一样地被轰的一声催发开来。阿美的身体在那声音里软下来了,不断地软下来,软得站不住了。好在林雪原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她有些迷糊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就感到自己的嘴唇被林雪原轻轻地含住了。
       阿美随着林雪原的臂弯倒在了他的床上。那一刻,她慌乱,像喝高了酒,头脑晕乎乎的,但心里却像照着镜子似的明白。无疑,现在,她正坐在他的车子上,可是她知道,那方向盘却是握在自己的手上的。林雪原一抱住阿美,头脑就“嗡”地一响,太激动了,就显得笨拙了,不听使唤了,好比是一辆刹车失灵的自行车,正在冲下斜坡一样,控制不住的感觉。这样一个切切实实的女人,像水一样柔软的女人就躺在他的怀里,隔着那么漫长的冰冷又孤单的岁月,这个温暖的女人像太阳一样融化了他。他觉得自己的血管简直要爆裂了,心脏有承受不住的疼痛。他迷糊地嘟囔着:阿美,你真美,你真好,你太美了,太好了,天哪,天哪。他取下自己的眼镜,在阿美的脸上、脖子上疯狂地亲吻着,然后颤抖着手指,把她的上衣解开来。他吻到了她的乳房。一个成熟妇人的美好的乳房。梨形的,果实般的,因为哺乳过,显得有些松软了,可是那松软中有着少女所没有的成熟和丰韵。那里有一种包容和接纳的力量,妥协的姿态,垂怜的温情。那一刻,他和她都像遭了雷击似的颤抖了一下。他抱着她的乳房,把头整个地埋了下去。他贪婪地吮吸着她的乳房,像蜜蜂吮吸着花蕊,像土地吞噬着露水。阿美被他弄得有点疼了,可是那疼是需要更大的疼才能盖过的。她抱住了他的头,像抱着一个孩子。他吸着,吻着,直到他的眼泪流出来。终于,他含着她的乳头,嘴唇哆嗦着,像孩子那样地抽泣起来。
       这是阿美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不加掩饰的哭泣。他哭得有些不堪,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了,衬着他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有点老泪纵横的感觉。她被他的眼泪弄得又震惊又心酸。她待了一会儿,等她清醒过来,就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给他擦眼泪,擦鼻涕,一边擦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她想:这个男人多可怜啊,他在监狱里被关了那么久,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孤独啊。这么多年来,他恐怕都没有碰过女人了,所以才会这样激动的,以至都有点控制不住地失态了。是的,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的命运太惨,当别人都在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面对监狱冰冷的水泥地和铁闸门,当然,还有那些拳脚和皮带。一个男人的眼泪有怎样的威力啊,它彻底摧毁了女人心中所有坚固的堤坝。她要安慰他,用自己的身子安慰他,她要给他补偿,用自己的身子给他补偿。想到这里,阿美的身下一热,她一把握住了林雪原的手,勇敢地将他的手拉着往自己的裤腰里塞。可是裤带系得太紧了,阿美想也没想,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裤带。
       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懂得她的意思。他的手仍旧滑了上来,滑到她的乳房上来。他又抱住了她的头,久久地把她的嘴含在自己的嘴里。他含了那么久,好像要含着她的嘴,就这样睡去一样。不过,他还是放开了她。然后他红着脸,又把她的衣服整理好,扣好。他抱着她坐了起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满脸羞愧地小声说:“对不起啊,在我们还没有结婚之前,我不能,还不能——”
       阿美的脸立刻涨得像只紫葡萄。这个“林呆子”!他不做就不做呗,他要保持君子作风就保持呗,干吗还要说出来?好像她是一个被撩拨得等不及的女人一样,好像她那么急切地想“做”一样。真是羞死人了。她一头扎到他的怀里,有些娇嗔又有些羞愤地在他的肩上捶打起来。
       太晚了,阿美要回家了。林雪原从一堆报刊中寻出了几本文学杂志,说那上面的小说写得真好,有几篇写右派经历的小说,就像写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他让阿美闲着没事的时候,随便翻翻。林雪原抱着那几本杂志,一直把阿美送回了家。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阿美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头脑里一片雪亮的。拿回的那一叠文学期刊就放在她的枕边。从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什么书的她,居然通宵达旦地看起了小说,那种亢奋之情就像一个初上学堂的孩子得了一本新华字典一样。是林雪原让她对“知识”有了敬仰之心?还是因为她的心与林雪原在一起而变得细腻敏感起来,从而需要在这些文字里得到舒缓和共鸣?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一夜未睡。睡不着。她拉上电灯,靠在床头上,翻着那几本对自己来说又新鲜又好奇的文学杂志。这一翻,就翻到了一个叫“张贤亮”的人写的小说。这么多年都没有看过书了,可是他写的小说居然一口气就看完了。不太懂,可是好看。里面写男人女人的那些事更是好看。看来这些有知识的人就是厉害呀。什么事到他们的笔下就变得不一样了呀。本来这男人女人在一起,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还不就是要做那一桩见不得人的事吗?可是在他们的笔下,那桩事怎么就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有那些说不清楚的大快乐和大名堂了?那桩事怎么就变得让人抑制不住地向往起来了?阿美读着,读着,渐渐地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躁动得难以忍受了。是真的想了。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双腿夹紧了,在床上扭来扭去的。汗珠不断地从她的额上渗出来。——天哪,她这是发疯发狂了吗?
       蓦地,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光的眼睛。沉静如冰的眼睛。隔着银河一般宽阔无垠的大水面,那双眼睛穿透时空,直逼下来。锐利的目光像刀剑一样地劈向她,让她无处可逃。阿美浑身一颤。她呆呆地停了动作,羞愧而僵硬地蜷缩在床上。她感到有块沉重的铁板正慢慢地朝她压下来,好像要把她压成一张薄纸似的。她的身体渐渐地冷了,然后,一点一点地变薄,变成了一张纸。
       自从志红来了以后,阿美的时间就松动起来。白天也可以出去转转了,看看别人的店里进了哪些新货,看看别人的价钱定的什么标准。还可以到工商所坐坐,与管这片的张所长和他的几个手下套个近乎,混个脸熟,还有税务所的,街道办的,这些关键人物都要经常来往着,有时还得送送礼,请请客的,总之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阿美都在慢慢地学着。当然还得在社会上交些朋友了。做生意嘛,处处都需要信息,多个朋友多条路,说不准,哪天遇到什么事情就能派上用场。阿美是个喜静的
       人,说话慢条斯理的,在这些场合里,自然都没有“女强人”那种呼风唤雨的派头,她只能应个景,凑个热闹。不过她为人随和,心思绵密,不张扬,不多事,又到底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寡妇,人家对她也迁就些,照顾些,就这样,她的身边也渐渐有些朋友了。小街上那些有点头脸的人物,还有一些个体老板,也都开始把阿美纳入到他们的圈子中来了,有时会喊阿美一起搓搓麻将,吃吃饭什么的。毕竟,跟一个美人,哪怕是一个不年轻的美人儿在一起,总是让人舒服的——至少,眼睛是舒服的嘛。阿美不想和他们走得太近,但也不想被人家排挤在外,于是隔三岔五地也跟他们在一起聚聚。就这样,阿美的性格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好多,和过去已经大不相同了,可是这些变化都是在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的过程中完成的,她自己倒没有怎么意识到。
       她能看到的,是自己的模样起了一些变化。毕竟被别人喊成“老板”了,虽是戏言,却也算是身份,穿着打扮上便不能太马虎朴素了。她做的又是时装这一行,如果打扮得土气,也会影响到自己生意的。于是阿美也开始花些钱,花些心思,包装起自己来。她还去“温州发廊”烫了个大波浪,挑了几件鲜艳入时的服装穿起来,出门也学着朱香兰的样子,扑点粉,涂下口红,拎一只漂亮的坤包,走路时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话办事都摆出一点场面上的架子来。总之,她知道,自己跟那个成天在家里给别人车衣服的小裁缝,是越来越不一样了。
       这变化也被孙志强注意到了。那天,他因为第二天要去武汉跑一趟长途,临行前便到阿美的店里,问她要不要搭他的便车去进货。一见烫了头发的阿美,穿了一件白地儿黑点、系着飘带的长袖衬衫,他的眼睛一亮:“阿美姐,你现在真是越过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你要是跟大英小英站在一起,那就像三姐妹了。”阿美笑道:“你也太夸张了吧?”志红跑上来,搂着阿美的肩膀说:“怎么是三姐妹呢?还应该加上我——四姐妹!”说笑一阵后,孙志强问阿美明天要不要跟着他的车子去武汉,他要独自去武汉送一趟货,歇一天就能返回的,正好还可以把她顺道送回来。阿美心动了。虽说跟孙志强很熟了,亲弟弟一样,但他毕竟是个大小伙子,孤男寡女地跑这么远的路,总叫人有点难为情的。不过,能搭一次他的车子,毕竟能节省好多的路费,来回也方便不少。她正犹豫着,孙志红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阿美姐,这么好的事,你就去呗。店里不是正好需要再进一批新货了吗?你放心吧,家和店都交给我,我这几天就不回家了,吃住都在你这里,帮你照应着大英小英。”
       就这样,阿美搭上了孙志强的车,那辆她丈夫从前开过的东风牌大货车。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初秋。车窗外流动着斑斓的色彩,丰盈的田野。湛蓝的天空下,阳光像透明的叶片一样跃动着。阿美心情很好。她想起了前几次自己进货时那副难民般的样子——挤在破旧的长途客车上,挤在一班浑身臭汗味的粗野的男人当中,提心吊胆地用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腰上,因为她在最里层的衬裤里缝了一只暗袋,里面塞着几百块钱,这些钱让她一路上都不安生。她硬撑着,十几个小时的路程,都不敢合一下眼皮。回来的路上呢。更是受罪。小山一样的包袱压在她的腿上,她坐在汽车的最后排,在剧烈的颠簸中,努力用双手环抱住那几个沉重的包袱。就这样,她还要忍受司机的责骂,忍受乘客的白眼,在那些不耐烦的推来搡去中,她一个女人家怕惹是生非,只得忍气吞声地不敢回一句嘴。为了不下车小便,她甚至连水都不敢喝一口……现在,坐在孙志强的车上,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那感觉真有天壤之别了。
       因为心里藏着欢喜和感激,一路上,阿美都找着话题跟孙志强聊天。这一聊倒聊开了。她比他大十一岁,差不多一轮了,可是两人聊天却能聊到一起来,彼此的观点还颇相近。他们先谈运输公司的事,从运输公司谈到赵书记。阿美很想知道有关赵书记的消息,便旁敲侧击着,把孙志强的话都掏了出来。孙志强往常开长途,就算有搭档,人家不开车的时候都在呼呼大睡,没有人肯陪他这样天南海北地聊天的。现在有阿美在身边,善解人意地搭着话,不时快乐地笑几声,不时提醒他注意路况,不时询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她还为他准备了水壶和干粮。这次出行于他也是少有的放松和舒畅了。因为心情好,他说话也没什么顾虑了,说到兴起时,也夹杂着“我操”、“他妈的”这样的感叹。阿美听着也顺耳,那是她丈夫从前也爱说的口头禅。
       没想到,赵书记在孙志强的嘴里居然是个挺“左”的人。他平时在单位说话,满嘴的马列主义。办起事来也特别讲原则。每个星期六下午,是铁打的学习文件和报纸社论的时间,谁要请假,就按旷工处理。他还规定,除了公车不能私用以外,连单位的电话也不能讲私事,单位的信纸信封,也不许写私信。人家找他开后门,东西送到他家,他第二天就会带到办公室,让人家领回去。因为这些,不少人很恨他,他也得罪了不少人。孙志强又说,不过赵书记这人人品还不错,心肠也好,你真要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特别是女同志,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一番,他就很愿意帮人家出力的。他的生活作风也很正派,老婆还是他当兵前在农村定的亲。他在部队当了干部,又转业回地方当上领导,但一直都没有嫌弃自己的农村老婆,单位每年年终搞联欢的时候,他还把自己的老婆带来一起参加呢。那女人长得丑不说,据说脾气还挺大的,两公婆争吵打起仗来,挂彩的居然都是赵书记。不过,赵书记说了,他老婆良心好,自己在部队的时候,他的老爹老妈都是老婆服侍着养老送终的,就凭这一点,他永远都不会嫌弃她的……
       阿美听了这些话,不禁暗暗吃惊。从孙志强嘴里说出来的赵书记,与自己认识的那个赵书记,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赵书记呢?自己了解他吗?想到他寒夜送炭、热烈亲吻的那些事,阿美觉得那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了。
       突然,孙志强问了一句:“阿美姐,你说,这结婚成家有什么意思呢?”
       阿美一愣。“哎呀,你怎么提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结婚成家有什么意思。一结婚,一成家,那么大的责任,那么多的烦恼,好像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儿,想想,其实也没多大意思的。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反正人人都这样说,这样做的,总归有些道理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志强,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今后我也好帮你留意着。但你不要眼光太高了,两人在一起,就是搭个伴一起过日子嘛。”
       “我哪里是眼光高?是没有姑娘喜欢我呀。”
       “嘿嘿,你难道要人家姑娘主动来追你吗?志强,你说说,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自己不好意思提出来?”
       “没有,我真的没有!其实,我喜欢的,就是像——像你这样的,这种类型的。”孙志强刚一说完,就觉得这话说得太唐突太冒失了。他的脸热了一下,赶紧闭了嘴。
       阿美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不过,她毕竟比他年岁长那么多,在这样的时候就显得老练一些,
       豁达一些。她哈哈一笑,打破他的难堪:“哈哈,怎么能像我呢?你阿美姐是最没用的,命也不好,你将来要找的姑娘可千万别像我呀。我看,要像就应该像那个观音菩萨,一脸的福气,一看就知道是大富大贵相。”
       “天哪,我哪有那本事呀?娶那样的媳妇回家,那就只能在家里摆着、供着了。”志强的一句话,把两人都逗乐了。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飞花似的散漫,蝉翼般的轻盈,放松的,亲近的,没有刻意找话的拘谨,也没有寡言冷场的压抑,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车子驶到武汉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大城市的空气里带有一种苍茫的味道,灰尘的味道,人的味道,一闻,就能感觉到一种庞大的气势,一种迫近的压力了。灯光越来越密集,像是欢迎他们的一串串彩球。看到那些灯光,阿美长长地舒了口气,伸伸腰,做了几次深呼吸。孙志强扫了她一眼,挺了挺后背,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坐车的比我这个开车的还累呀?”阿美说:“那是啊,你不知道吧,我一路上都为你捏着汗呢,这么远的路,我哪里敢放松一下啊?”“开长途,对我来说,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了?阿美姐,我看你也是个爱操心的人。”孙志强嘴里虽这么说着,但心里还是感到暖暖的,有一种类似于受宠的舒坦劲儿。他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卫生的小旅馆,把阿美安顿好,自己还要赶到提货公司的仓库去卸货。他们约定,明天两人都抓紧时间,各忙各的事,把事情办妥,后天一早,孙志强再到这家旅馆的门口,把阿美接回去。阿美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孙志强一定要注意安全,好好休息,然后目送着他的车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那一刻,她从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牵挂,就像一个母亲和自己的儿子临别前的心情。躺在旅馆简陋的单人床上,阿美想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事,头脑里东一片云西一片雨的,不连贯的思绪,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等阿美重新见到孙志强的时候,竟有点久别重逢般的欣喜了。两人不过分别了才一天,但眼睛里都跳动着一些快乐的火花。“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吧?”他们不约而同地问,问完,又相视大笑。孙志强将阿美买的两大包衣服,提到驾驶室里放好。阿美瞧着他的背影,目光变得比水还要柔软,那里面有依恋,有亲近,还有一点疼爱。阿美一早出门,已经给孙志强买好了早点。两人就坐在车里吃。热气腾腾的豆浆装在一只大搪瓷杯里,阿美叫孙志强喝,她自己只喝水壶里的开水。包子咬开来,馅也不一样。志强吃的是香喷喷油嗞嗞的肉包子,而阿美吃的却是清淡寡白的菜包子。志强明白她的心意,心里热乎乎的,也知道她的性格。就没有跟她谦让了。吃饱喝足,阿美拿毛巾让志强擦了手和嘴,又下车收拾一番,这才高高兴兴地上了路。
       孙志强把阿美送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志强帮阿美把那两大包衣服从车上卸下来,准备搭上志红一起回家。可是店里只有大英和小英。两人一人抱着一本杂志,在店里坐着看小说。阿美忙问她们志红去了哪里。大英说,志红吃过晚饭后,就被“兵哥”和他的一帮朋友叫走了。阿美忙叫大英去“兵哥”的游戏厅里找一找,看看志红在不在那里。大英答应着一声就跑开了。孙志强对阿美说,我妹妹就是这么个野性子,屁股上像安了弹簧,坐不住,人到了你这里,你要好好管管她,要打要骂都随你便。阿美笑着说,你别把这么一件烫手的任务交给我,她那么大的人,我又不能把她拴在身上。正说着,大英和志红就回来了。一看到阿美,志红兴奋地嚷嚷着,要翻看那两袋装着新衣服的大包袱。阿美看看志强的脸色,赶紧说,你快跟你哥回去吧,你哥都累坏了,这些新货你明天再来看。
       晚上快睡觉的时候,阿美正在床上收拾,小英凑上来,神经兮兮地问:“妈妈,交际舞是什么样的呀?”
       “交际舞?你怎么想到交际舞了?”阿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听志红姐姐说,交际舞就是一个男的抱着一个女的跳,特别简单特别好玩的那种,妈妈,你会不会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舞,我不会跳!你可别听志红乱说,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呀?”
       “怎么是乱七八糟的舞?志红姐姐说,这种舞以前是外国的贵族绅士才跳的,很高雅的。兵哥带她参加过一次舞会,跳的就是这种舞。你都不懂!”小英嘟着嘴,很失望的样子。
       “小英,我可跟你打个招呼,志红她考不上大学,只能当待业青年,你可不要受她影响。她还喜欢和兵哥那种人在一起玩,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呀?我不是她妈妈,管不了她,但我是你妈妈,我可管得了你。”
       “老土!”小英低声地吐出这两个字,转身离开了。
       阿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见小英走了,也没再追问。等躺到床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奔波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阿美时装屋”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了。有些顾客甚至是慕名而来的。当然,也有冲着阿美来的。那是小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他们没事的时候,爱在阿美的店里转转,和阿美搭讪几句无聊的话,有顾客来买衣服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帮帮腔,捧捧场,把那些正在试穿新衣服的女人都夸成了一朵花。对于这些人,阿美虽然有点嫌烦,但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真真假假地应付着。晚上,他们会经常邀请阿美去打麻将,阿美就拿两个女儿做挡箭牌,但叫得次数多了,偶尔也去摸一把。牌桌上,他们轮番拍着阿美的马屁,有时还占点嘴上的便宜,个别大胆的,趁着洗牌的时候,摸摸阿美的手,或者装作不注意的样子,干点蹭一下,捏一下,轻轻地撞一下之类的小勾当,阿美也就装糊涂,把那种表面上的和气维持了下去。阿美知道,一个店的生意是需要人气的,这些人也算是她的“人气”,他们既可以做做帮衬,又可以当当宣传员。虽然他们都怀有那么一点“贼心”,但到底没有“贼胆”的,自己也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生意好了,阿美就有时间想想其他的事了。她抽出几个晚上,到林雪原的单身宿舍里,帮他把床单、被里、蚊帐都拆洗了一遍,把他房间胡乱堆着的报纸书籍也清理干净了。她还把墙壁上贴着的那些发黄的旧报纸撕下来,让林雪原买来一卷白纸,两人一起动手,重新糊了墙。从前的家具明显不够用了,阿美叫林雪原又从单位里领来一只书架,两只木凳,两人把家具重新摆了摆,让林雪原的宿舍来了个彻底的“旧貌换新颜”。阿美左看右瞧,还不满意。她特意跑到商店,扯了一段印着淡淡竹叶图案的蓝布,自己动手给他缝了一扇窗帘。窗帘一拉上,宿舍的气氛立刻温馨起来。本来,林雪原并不想搞这种大动作的,他觉得宿舍嘛,就是个人待的地方,干干净净的,能坐能躺能休息,就已经很不错了。无奈阿美比他“讲究”,硬逼着他搞了这些“工程”,他一直暗暗地觉得有点麻烦呢。可是,等“工程”一完工,林雪原环顾着自己的“新居”,不知为什么,竟起了一点新皇帝登基似的满足感来。他这才感到阿美的话有道理了。看来,同样都是过日子,同样都是生活,然而每个人过日子、安排生活的本领,那真有天壤之别呀。
       他对阿美又感激又愧疚,搓着手,冲着她呵呵傻笑。
       那一天晚上,两人已经将一切收拾停当了。林雪原微微红着脸说:“你看,你帮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又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样吧,你说说看,你都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我送给你。”
       阿美跟林雪原交往了几次后,觉得这个男人总有一些奇怪的语言,奇怪的想法,奇怪的举动。这些奇怪细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标新立异的东西,相反,它们也是平常和朴实的。可是,这平常和朴实一反映到林雪原身上,就觉得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了。那大概就是一点呆气吧?难怪人家在背后叫他“林呆子”呢。阿美说不上那是好还是坏,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她想,人家毕竟是知识分子嘛,可能知识分子说的想的做的,就是跟我们这些没知识的不太一样啊。想到这里,她突然起了一点顽皮之心,就开玩笑地说:“我喜欢的东西多着呢——”
       话还没说完,阿美就看到林雪原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起来,她呵呵一笑:“我喜欢天上的云,地上的风,这些,你能送给我吗?”
       林雪原这才听出阿美话中的玩笑口气,他也笑了:“阿美,没想到,你还挺调皮的呀。”
       阿美眨眨眼,继续跟他开玩笑:“怎么是调皮?我说的是真的。你自己刚刚说的话,就想反悔呀?”
       林雪原被阿美弄得有点发窘了:“可是你喜欢的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风呀,我,我——”
       “你不是说,我喜欢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吗?我喜欢的就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风呀。”阿美看着林雪原的表情,越发觉得有趣了。她说这些话时,带着一点不符合自己年龄的任性和撒娇来,是那种恃宠邀宠的感觉。
       看着阿美一瞬间呈现的那种类似于少女的神态,林雪原有些呆了。不过,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闪了一下。对呀,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啊。他微微一笑,卖了一个关子:“阿美,这个星期天,你有时间吗?我们在哪里见个面,到时候,我就会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你的。”
       这回轮到阿美诧异了:“我喜欢的可是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风呀,你能把云摘下来,你能把风包起来吗?”
       “哈哈,我向你保证,我决不食言!”
       等阿美和林雪原再见面的时候,阿美见他剃了个新头,穿了一套深蓝色的镶着白边的球衣球裤,一双白球鞋,虽然他的脸色还是有些焦黄的,两鬓也有星星的苍白,但人显得精神了很多,像是修了枝剪了叶的冬青树一样。只不过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深度眼镜,跟这一身打扮显得有些不相适应。“怎么啦?你这是要去打球吗?”
       “打球?我哪里是去打球?我是要给你送礼物啊。”
       “礼物?”
       “你不是要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风吗,那你就跟我走吧。”林雪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到底玩什么鬼名堂嘛。”阿美有点发急了。
       林雪原见阿美真有点发急的样子,哈哈一乐,从木柜顶上取下一只蝴蝶形的彩色风筝,递给她:“这就是你要的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风呀。走,我带你到体育场放风筝去!”
       阿美吃惊地睁大双眼。天哪,这个“林呆子”,他居然想到,要带着她一起去放风筝!年纪一大把的人要去放风筝?!是的,放风筝,这不是她童年时代一个怀了那么久的美丽的梦想吗?她见过别人放,见过别的孩子手里牵着线儿,迎着风儿跑,那时候,她或者蹲在池塘边洗衣服,或者拿着镰刀在山上砍柴火,她羡慕他们,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可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只风筝,也从来没有放过,她甚至连这个想法也说不出口。那时家里太穷,一点点零用钱都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父母哪有闲钱给她买这个?又哪有闲情给她扎这个?于是,这个梦想便埋在她的心里,一埋就埋了那么多年,埋得太深了,她也就忘了它。可是,等她长大了,结婚了,做妈妈了,等她的孩子长到七八岁光景的时候,有一天,老沈突然买回来一只风筝,还兴高采烈地带着全家人去公园里放了。那是他们家屈指可数的几次上公园玩的记忆。那天,孩子们玩得很疯,像小马驹一样撒着欢地跑,老沈领着她们玩,她自己则坐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他们,看头上越飞越高的风筝。那时,天上有白云,身上有阳光,脸上有风,耳畔有丈夫和孩子们的欢叫声……若不是林雪原拿出一只风筝来,她恐怕早就忘了这些往事了。
       现在,阿美看着一只风筝,漂亮的崭新的蝴蝶形的风筝。她确实看到了云,看到了风。她还看到了那些不知消失到哪里去的往事。她的心不知道是酸楚还是甜蜜,悲喜交加的,真的是风起云涌的感觉了。一只风筝,承载了多少光阴的故事呀!浸润了多少人生的伤怀呀!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浮出了一层泪花来。她连忙低下头去,掩饰着把手里的风筝翻来覆去地看。过了好半天,她忍了又忍,才把眼泪忍了下去。她抬起头来,对林雪原真诚地说了一声:“谢谢你的礼物啊。”
       在星期六的例行学习会上,运输公司的赵书记让办公室主任先读了一篇《人民日报》的社论。听完了,他站起来,作了一个义正词严的讲话,又照例强调了一番公司的纪律。他说:“现在的形势是改革开放了,但改革开放的是我们的经济,我们的思路,而不是我们的道德,我们的纪律呀。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什么是社会主义?书上有这样那样的解释,但我的理解就是一个,那就是要讲集体主义,讲大公无私。现在很多人一开放,就开放到‘私’字那里去了,一张口就是个‘钱’字,随便加个班就开口要钱,还有人拿着公家的车子公家的汽油为自己跑私事,谋私利,同志们,这是堕落啊!要是放在前几年,那是要开批斗会的!现在社会上有那么一股歪风,见钱眼开,贪图享受,开后门,找关系,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啊,我们要坚决抵制住这种歪风邪气!好了,我就先讲到这儿,各队的队长都要表个态,发个言,看看我们运输公司最近都有哪些不好的苗头出现。我们就是要从小事抓起!”
       这样的会议每周都开,赵书记的话大同小异,赵书记的脸色也看惯了,所以这会儿大家的脸上虽然都摆出了一副沉重的表情,同仇敌忾的样子,但心里并没有怎么当回事。车队队长们轮流发着言,无非都是跟着赵书记的意思,唱一些“斗私批修”的高调。赵书记一边听一边威严地点着头。
       会开完了,赵书记在办公室里批了几个文件,然后锁上门,步行回家。单位给赵书记配了一辆吉普车,但他自己给自己定了一条纪律,车必须在上班去办公事的时候才能使用,因此他上下班都是步行的。他知道,你对别人要求严格的前提,是必须对自己也提出高标准严要求。好在,他在部队里待了多年,组织纪律性比一般人强,身体素质又比一般人好,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也就坚持了下来。
       这会儿,他大踏步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一只皮包,正独自一人亭亭地走着。他心里一阵狂跳:这不是阿美吗?他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他连忙追上去。和她打招呼。阿美不想却在大街上遇到了赵书记,心里有些慌乱,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红晕来。阿
       美开店的事情,赵书记从孙志强的嘴里已经听说过了,这会儿面对阿美,看到她比过去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了,再联想到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些亲热,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热浪便从他的心里哗哗地扑了上来。赵书记热情地提议道,到吃饭的时间了,正好请你吃顿饭吧,我们好好聊聊。阿美说,孩子们在家里正等着呢,走不开的。他一心想讨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突然想起自己的单位里正好到了一批购买电视机的优惠券,脑子一热,不及细想,便问阿美想不想买电视机,他那里有日本原装电视的优惠券。阿美听了,不禁心下一动。
       这些天来,大英小英见店里的生意不错,一直吵着要买一台电视机,说天天到苏阿姨家看电视,人家虽然不烦,自己却早烦了。阿美每回看到苏阿姨家里那三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毕竟大英小英一天天地长大了,总往男孩子家里跑,感觉不舒服,也害怕那三个光头把自己的丫头给带坏了。阿美正在考虑买电视机的事情,但商店里总缺货,还要凭票供应,而且还是国产孔雀、菊花这些牌子的。阿美想买一台好一点的电视机,这会儿正巧听赵书记说起这事,立刻有了兴趣。是的,她要给孩子们一个惊喜,阿美似乎已经看到电视机抬回家时大英小英那种喜出望外的样子了。于是,她和赵书记约了晚上见面的时间。
       阿美兴冲冲地吃完晚饭,兴冲冲地收拾打扮完,兴冲冲告诉孩子们看好店,然后就兴冲冲地出了门。然而,阿美的热度并没有维持多久,离运输公司越近,她的脚步就越迟缓起来。她想到了赵书记,他那晶亮的小眼睛,他那潮红的面色。无疑,赵书记给自己的“优惠”,都是冲着他对她的“企图”而来的。她不能欺骗自己。他不是“雷锋”,虽说他对她的关心里有同情,有喜爱,但更多的却是热望,是诱饵。想到这里,阿美的脚步就放慢了。去还是不去?一把钢锯拉扯着阿美的心。——去?万一他对她有更进一步的要求,怎么办?不去?为什么?那是孩子们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那么久的一台电视机呀!不去,是不是太傻?再说,她不是已经都让给他“五十步”了吗?她还装什么清白呢?况且,人家赵书记上回已经明确表态了,决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对,到时候自己放机智一点,见机行事吧。这么想着,阿美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来到了运输公司。
       运输公司一片漆黑,只有三楼亮着一点微弱的灯光,像汪洋中一只飘摇的小船。那是赵书记的办公室。赵书记正在灯下边抽烟边喝酒。夜晚,那么安静,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张淡蓝色的优惠券已经找出来了,他盯着它看,直看到眼前幻化出一片蓝色的海洋,他才小心地把它对折一下,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放好,还在外面用手按了按。优惠券得之不易,一个单位只有十几张,僧多粥少,只好在单位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中进行了分配,根本没有把消息透露给职工,连他这个做一把手的也只分到了一张。他自己家去年买了一台日本原装进口电视机,也是这个牌子这个型号的,质量挺不错,他本来准备把这张优惠券送给自己弟弟的。弟弟家至今没有电视,托他都托了好久了。他原想过几天就给他送去的,不料今天路遇阿美,他来不及深思,立刻改变了主意。自己到底怎么啦?怎么一见到这个女人就乱了方寸,就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东西都拿来取悦她?想到这里,赵书记就着白瓷的茶杯呷了一口酒,他的喉咙立刻被一种热辣的感觉吞没了。他往嘴里丢了几粒花生米,细细地嚼起来。
       过去,他不爱喝酒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时常在下了班之后还不愿意回家,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喝起闷酒来。当然,今天的酒喝得跟往常不一样。往常的酒喝的是烦躁,今天的酒喝的是按捺不住的激情。几口酒烧到胃里之后,赵书记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代,好像一个毛头小伙子站在春天的桃树下,期盼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款款而至。是的,他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回到家,面对他那个长得好像是不规则的土豆一样又丑陋又蠢笨的老婆,他就觉得心里憋得发慌。同样都是女人,她是怎么长的呢?
       从前,他倒没怎么在意老婆的长相。他是个农村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走得谨慎,走得刻苦。那时他想,讨老婆就是讨个女人,替他生孩子做家务孝养父母。从这些要求看,自己的老婆都是合格的,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他也曾觉得她长得不好看,但那时他以为,灯一关,天下的女人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吗?她为他怀孕,生子,操持家务,伺候公婆。父母生前把这媳妇夸得上了天,也滋长了媳妇本来就有些刚硬的个性。可是那时,他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她是家里的大功臣,她发火的时候,他都尽量让着她。可是,最近两年自己是怎么啦?怎么看着老婆越来越不顺眼了?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理智上明明知道老婆的贤惠老婆的辛苦,感情上也因为她的渐渐变老而心酸,而同情,可是心里分明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在撕扯着自己,好像有一丛熄灭不了的野火在全身的血管里流窜着,燃烧着,烧得他越来越不想面对自己的老婆!可是,老婆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她人老了,性格却没变,还是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着。有时他懒得跟她吵,干脆就在单位的沙发上过夜。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情,他一直想忘记的事情。那一次,当他翻到老婆的身上时,他痛苦地发现,他居然做不成一个男人了。在她面前,他好像自己给自己做了手术,成了一个没有欲望的太监了。真的,一点欲望都没有。老婆倒没有说什么,对她来说,这件事情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男人要的。她自己只有尽义务的感觉。现在,丈夫不行了,人老心也老了,对她来说,反而省事了,清爽了。自此,两人上床,一人一个被窝,睡得倒更踏实安稳了。
       若不是碰到阿美,赵书记以为自己就这样清心寡欲地过完下半辈子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反正一切都是习惯,因习惯而麻木了。可是,上天让他遇到了阿美,这个被人称作“小街西施”的寡妇。从她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美。美,绝不仅仅是外在的样子,那分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不能抗拒的诱惑。他为她动了心。这一动心,他竟然发现,自己不仅心理上有变化,最关键的是,生理上也有了变化。他常常在黑夜里想起这个寡妇,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样,她的身体,她的气息,他就能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躁动和欲望。他的那杆“枪”又端上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和雄风又恢复了。可是,他明白的,自己是党多年培养出来的好干部,他怎么能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呢?虽然那一次,在阿美的面前,他差一点就犯了错误,但他到底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像个英雄人物似的,经受住了最残酷的考验。可是,忍,有多难啊,那个念头就像鸦片,时不时要犯上瘾来。他拼命地忍,忍得牙根儿都咬碎了,骨头都撑酸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那个念头。一想到阿美的身体,赵书记就觉得自己的血脉贲张,他握烟的手指有些颤抖了。他想到了她身上那两只柔软而丰满的“梨子”,他是摘过的。是的,他还想摘,摘更多的果实。他想把她的全部果实
       都揽在怀里。他想在她的果实里沉醉至死。
       “笃笃笃,”一下一下的敲门声,有点怯弱的感觉。肯定是阿美!阿美来了!赵书记连忙跳起来,为她打开房门。两人在门口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竞有些生疏似的互相避开了眼神。赵书记将阿美引到木沙发上坐下来,自己也在一旁坐下了。阿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她看见沙发前的木头茶几上放着一瓶白酒,盖子打开着,只剩下大半瓶了。一张报纸上面摆着一小堆花生米。
       “你,你一个人在喝酒?”阿美有些吃惊地问。
       赵书记的小眼睛眯起来:“是啊,你要不要陪我喝一点?”
       “不,我不会,不会。”
       赵书记也不强迫她。自个儿又呷了一口酒。他的脸色已经泛红了。喝完一口酒,他就嚼几粒花生米,也不说话,好像他叫阿美来,就是来看他喝酒的一样。
       阿美有些着急了,想问他优惠券的事,又不好意思先张口,就有点尴尬地坐在一边,等着他主动把优惠券掏出来。
       赵书记终于开口了,但他没有说优惠券,而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阿美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感到最光荣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他并不指望阿美的回答,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告诉你,我最光荣的事,是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在我入伍不到两年的时候,就在全军区的体能比赛中,拿了一个个人全能亚军!你不知道,一个大军区有多少人吧?你不知道,一个军区里有多少人才吧?真的,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有些惊奇了。我就是从那时起,在部队里一步步升上来的。我这个从最穷苦的农村里出来的孩子,也就是从那时起,才开始对自己产生一点儿自信的。我入了党,升了官,转业到地方,又当上了单位的领导,这是我小时候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吃饱肚子,要是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顿有肉馅的饺子,能穿上一双新布鞋,那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听着赵书记有些唠叨的话语,阿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她只好点着头,默默地听着。难道他叫她来,就是为了让她来听一场“忆苦思甜报告会”吗?不过,她不能不听,看在那么难得的一张优惠券的面子上,她也不能不听。再说,从他这些没有来头的话语中,她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了一些真实的悲伤和压抑,这些东西让她莫名地为他难受,心痛。也许,他就是憋得太久了,想找个人聊一聊吧,那么,冲着他平日对自己的帮助,冲着他这些贫苦的记忆,她是该耐心地听一听的。
       在赵书记的回忆中,阿美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家虽然在郊区,离城市不远,但日子也苦,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因为穷,父母都养成了火爆脾气,为了一点小事,就吵,还打架,隔一段日子,家里就鸡飞狗跳的。她是在父母无休止的硝烟中惊恐地长大的。那时,她的理想就是要嫁到城里去。她从小长得出众,村里有很多的小伙子喜欢她,可是他们都和她一样,都是靠土地生活,靠出卖汗水吃饭的,她不想跟他们有什么瓜葛。媒人到她家,她只提一个条件,那就是,对方必须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消息传出去,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说:这个丫头的野心比天都大呢!同龄的姑娘后来都相继出嫁了,可是她宁愿忍受讥笑,也不愿放弃标准。好在她的运气不错,一个在城里做工的远房亲戚终于给她介绍了货车司机沈师傅,两人虽谈不上一见钟情,但彼此感觉都不错,他们相识半年后就结了婚。她终于跳出了“农门”。这让村里多少人眼睛发绿啊!说实话,她当时就是抱着非城里人不嫁的信念,就是冒着做一辈子老姑娘的危险,就是在家人的谩骂和熟人的嘲讽中硬着头皮过下去的。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这么顽强,这么固执,这么“宁死不屈”的,只是因为自己穷怕了,她再也不想过和父母一样的生活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参军的吗?农村娃想进军营,那是要挤得打破头的。我的身体素质好,这是基本条件,出身是三代贫农,政审也没问题,但就是这样,竞争也激烈啊。我妈带着我,提着两只老母鸡给人家武装部的招兵干部送礼,人家不收,我妈当场就给人家跪下了,说,如果我儿子的名额给别人挤掉了,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要了……”
       说到这里,赵书记哽咽了一下,停了一会儿,他又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他的话在阿美听来,已经不再是唠叨了。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共鸣,她的回忆。阿美的心情随着他的话意走,眼睛里渐渐闪现出一种柔和的光芒来。那光芒也映在赵书记的眼眸里,两人之间竟添了好多的亲近。两个人,两双眼,仿佛是一对在微风中摆动的蜡烛,光是微弱的,好像要滴泪的样子。阿美想,这世上的生活是多么的似曾相识啊,也许全天下穷苦人的生活都是似曾相识的吧。他说出的话她都懂,他没有说出的话,她也懂。因为懂,心里竟然就酸楚了,悲伤了。她瞧见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好像鸡冠子一样。当他再一次举起瓷杯的时候,阿美轻轻地挡住了他:“老赵,少喝点,小心喝醉了。”
       赵书记带着点醉意瞄了阿美一眼,傻傻地笑了一下:“醉了才好呢,我就是想醉啊,可是你放心。我醉不了,我的头脑清醒得很呢。”
       阿美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像针扎的感觉,她一把抢过他的杯子。猛地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呛得她咳了起来。她捂着嘴,冲赵书记一摆头:“得。我也来陪你喝一点!”
       赵书记有些吃惊地看着阿美,继而他在阿美的大腿上拍了拍,点着头道:“阿美啊,我知道的,你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我们大家都是苦命的人啊!”他将瓶里的白酒又咕咕地加到瓷杯里,说:“来,来,来,我们再喝点。”
       两人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喝酒,转眼阿美的脸上也挂起了红云。两人对看的眼神更亲近了,更柔和了。有相同的光映到两人的眼睛里,像月光和它朦胧的倒影。赵书记往阿美的身边靠了靠,他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吻着。阿美有点感动了,她也轻轻地往他的身边挪了挪。他感觉到了她的这个小小的动作,折过身来,抱住她,吻她,吻得她都要透不过气来了。但她没有躲闪,她的身体在那嘴唇与嘴唇相碰的刹那间,竟然爆热了一下。
       赵书记有些狂热地解开了她的上衣,嘴里喷着酒气:“阿美啊阿美,你想死我了——”他又握住了她的乳房,那个像果实一样温暖的东西。这一次,他的手不再停滞不前了,他一直往她身体的禁区里面探索不止。阿美虽然有些半推半就的,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她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只能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了。
       他触到了她那一片隐秘的沼泽地了。他的手刚一挨上去。她就把双腿紧紧地并了起来。她顽强地抵抗着,可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支就要融化的冰棒一样,随时有崩溃的危险了。是啊,只能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了。她捉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捉着:“老赵啊,你赌过咒发过誓的,我不愿意的事情你是坚决不做的,你还让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的,你没有忘记吧?”
       赵书记一听这话,愣了。他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她,心里有压抑不住的火。他几乎要用蛮力了。她依然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眼神里渐渐地多了一点哀求。是的,她在哀求他:“老赵啊,你是个说话
       算话的好男人,是不是啊?你说话是算话的。”是啊,那是他说过的话,他是个男人,他不能食言的!他老赵这么多年来,虽然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说话向来是算话的!他生平最恨的就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了,尤其是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过的话,那是绝不能放空炮的啊,这是一条做男人的原则啊。想到这里,他眼睛里的亮光就像拉了电闸似的,突然熄灭了。他的手慢慢地松下来,然后从她的怀里滑了出来。那一刻,阿美竟感到有些怜惜了,不舍了。他摸过的地方似乎还有条温暖又滑腻的小蛇在纠缠着,润泽着。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留恋的。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的。
       赵书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有些可怜巴巴地说:“唉——,阿美,你知道吗?我和我老婆好久都没有——没有亲热过了,你,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这话说得已经是到底了。一个男人已经把自尊全部上缴,让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匍匐在她的身下了。他眼光里露出的可怜和无助的神情,让她难过得想哭了。他鬓角的白发和额上的皱纹在陡然间醒目起来,刺得她伤心欲碎了。可是,她怎么帮他呢?这件事是一个好女人能帮的吗?当赵书记嘴里吐出“我老婆”这三个字时,阿美似乎看到一个真实的女人已经站在他们的身后,虽然她的面目模糊,可是她眼睛里的寒光却是匕首一般的。她正无声地冷冰冰地看着他俩。是啊,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啊,而自己现在也是一个谈了对象的人了,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啊,他们还能怎样呢?阿美狠狠心,干脆地说:“老赵,你应该清楚,这件事情除了你老婆,谁也不能帮你的。”
       赵书记看着阿美脸上坚定的表情,渐渐地收回了自己可怜巴巴的目光。他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好。”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我说过的话都是算话的,我都听你的。”
       一听这话,阿美简直心如刀绞了,她拿起茶几上的瓷杯灌了一口酒,又把瓷杯递给赵书记:“老赵,别想那么多了,来,我们还是来喝酒吧。”
       赵书记却站起身来:“不喝了,不喝了。”他从口袋里把那张优惠券掏出来,一把抓住阿美的手,把她的手掌摊开来,再把那张淡蓝色的优惠券郑重地放在她的手掌里,然后他将她的手指轻轻地合拢起来,有些疲惫地说:“你拿好了,回去吧。”他看到阿美的一双大眼睛里,有越积越厚的雨水。眼看就要下雨了,就拍拍她的肩,轻轻一笑道:“等你买了电视机,我还要到你家去看看电视呢,欢迎不欢迎啊?”
       阿美尽力控制住那不断涌上来的让人无法喘息的难过,低着头说:“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嘛。”
       阿美转身回家了。赵书记只把她送到大门口,就告辞回来了。等他一个人重新站在办公室里,看到茶几上那剩下的白酒和花生米时,不知为什么,心里狂躁得想要杀人放火似的。他一挥手,将茶几上的酒瓶、瓷杯、吃剩下的花生米,一股脑儿全扫在地上。“咣当”几声爆响,一片狼藉。赵书记握着拳头,用力砸在坚硬的木头茶几上,一直砸得手背流出了血。然后,他颓然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嘴里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叫声。
       那一晚,赵书记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
       第四章 凤萧吟
       细想想,工农街的美就是那种小家碧玉似的美,半露半藏着,有时候看,还有点粗俗之气,浅薄之气的。因为没见过多少世面,不惯于大场面,经常露怯着,有时却又要表现出过分的自尊和傲慢,那故意端着的不屑,其实也透着一点心虚的。但到底还是漂亮,那怯近似于害羞,还不至于卑微。那俗也近于活泼热闹,而不至于粗鄙的。
       工农街就是这样的一条街。打眼扫过去,觉得它嘈杂,混乱,小家子气,但如果细细地品味,就能一点一点地发现它那掩盖在日常生活之下的美来。这情景,就像我们在很多地方看到的那些平凡的女孩子,虽然有姿色,但迫于环境和机遇,竟一年一年地老了,俗了,最终湮没在一片尘埃中,成了一个平常的妇人了,没有太多的幸福可言,但因为平凡,倒也算平稳安定地过了一辈子了。这样的妇人,老的时候,端一把躺椅放在院子里。人坐在上面晒太阳,偶尔一凝神,你便能看到,在她的眉眼当中,依然还存着那么点天真淳朴的美来。虽然损坏了,但毕竟还有那不曾污染的质朴做底色,这就是她们一生最宝贵的东西了,是动人的地方。不像那些富贵的美,一败,就烂,一直烂到心里。而她们只会老,不会烂。
       工农街上发生的故事都说不上什么大事,说出来都是芝麻绿豆似的,没有传奇,没有奇迹,有的只是年复一年的岁月,还有家家户户里每天上演的那么点烦恼戏,吵几句,笑几声的,在吵闹和笑语中,把孩子们熬大,把大人们催老,把岁月化为一天天大同小异的日子。就这样了。能这样也不错了。小百姓嘛,盼个国家安宁,人人都能过上太平日子,也就算生逢其时了。
       志红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阿美注意到了,抓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问她:“哟,这好像是纯金的嘛,你哪里有钱买真家伙呀?”
       问了好半天,志红才不好意思地透露,是“兵哥”送给她的,要五百多块钱呢。
       阿美“啧”“啧”几声,表示惊叹之后,突然警觉起来:“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
       志红低下头,摆弄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承认:“阿美姐,跟你说实话,‘兵哥’在追求我,我,我也蛮喜欢他的,但他——是从那里面放出来的,我怕家里人不同意,到现在还瞒着家里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美的预感应验了,心里为志红担心,但到底不是她的家人,有些话又不好意思直说。她想了一下,问:“那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他为人讲义气呀,到哪儿都有朋友,我最喜欢他这个——再说,他对我也很好,肯为我花钱,我们在一起也玩得起来,很快乐的。”说到“兵哥”,志红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幸福加崇拜的光芒,阿美一看那眼光就明白了:这丫头已经陷入情网,难以自拔了。
       阿美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的,只能语气温和地提醒她:“这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呀,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人品好,心肠好。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慎重一点,多观察一下,多了解一点,反正你还这么年轻嘛,你哥哥都没有女朋友呢,你难道要抢在他的前面吗?”说着,还开玩笑地刮刮志红的鼻子。
       提起志强,志红咋呼起来:“哎呀,别提我哥了。他这个大龄光棍可把我爸妈急坏了,他们急着抱孙子呀。前些日子,有个熟人给我哥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小学老师,长得很文静很清秀的,我哥终于跟人家见了面,听说,两人的第一印象都还不错呢。”
       听说志强在谈女朋友了,不知为什么,阿美乍一听到,心头一凛,竟然有些吃惊有些失落的感觉。不过,一转念,她就放松下来:“是吗?难怪这些天都没见到你哥呢,原来你哥在忙大事呀。像你哥这么好的小伙子,谁嫁给他谁有福呀。”
       志红撇撇嘴:“我看呀,这事还悬!我哥那人,是个空心大萝卜,见到女孩子,比人家女的还害
       羞。条件不好的,他看不上,这条件好的吧,他又不好意思追,哎,你总不能让人家女的主动追你吧?以前,只要听说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得远远的。现在,他被我爸妈逼急了,才答应跟人家见面的,但你看他那样子,好像是替别人相亲一样。他下次到你这里来,你要好好劝劝他。”
       “没问题,我要狠狠地说他一顿。”阿美一听志红的抱怨,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了一点舒展的快意,刚刚起的那一点芥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笑着,爽快地答应了。
       过了几天,孙志强果真来了。还没等阿美开口,他倒是一脸严肃地把阿美叫到里屋:“阿美姐,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志红在门外鬼鬼祟祟地伸着头张望,孙志强冲她一努嘴:“去,去,去,你忙你的,别在这儿偷听。”阿美以为孙志强要跟自己说女朋友的事,就悄悄地递给志红一个眼色,志红会意,端一张板凳自觉地坐到店门口去了。
       孙志强随手把房门关上,然后和阿美在饭桌旁坐下来,脸上还是带着那副沉重的表情,他压低嗓子道:“告诉你,阿美姐,我们赵书记出事了!”
       阿美惊得浑身一震。她睁大眼睛问道:“什么事呀?”
       孙志强一声长叹,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前一阵,赵书记在外地出差时,在人家旅馆里做了,做了坏事,就是,就是,就是嫖娼——还被当地公安局逮到了。赵书记真是糊涂,他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这是多大的事情啊!公安局不仅罚了他一笔钱,还通知了单位,让单位去领人。——这下,赵书记惨了,停职反省,留党察看。本来这件事只有单位里几个领导知道的,对外只说赵书记犯了严重错误,职工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猜测,但都不知道确切的原因。可是,他那个老婆倒好,还嫌赵书记不够丢人,居然在这节骨眼上,跑到单位里大闹一场,又哭又叫地说,是有坏女人勾引了赵书记,把赵书记拉下水的——”
       “啊?!”阿美完全傻了,感到心脏那里插着一根尖尖的长长的钢针,痛得过头后,反而不觉得痛,只是觉得有些怪诞了。
       停了一下,孙志强突然抬眼,迅速地扫了阿美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皮,有点说不出口的样子:“阿美姐,你,你最好也要当心一点,他老婆现在好像疯了,见谁都要咬一口,她不知道听谁挑拨的,说赵书记被一个——一个叫阿美的女人迷住了——骂得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她以为那个,那个女人在我们单位,所以就跑到单位里大闹,如果——”孙志强的脸红着,没有说下去了。
       阿美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情,居然跟自己还有瓜葛!她被打蒙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志强见了,就有点后悔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阿美。是啊,阿美姐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烂泥臭水呢?把她和赵书记连在一起,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没边的事情啊!说得难听一点,如果阿美和赵书记真有那么一腿,怎么阿美的工作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呢?怎么阿美还要辛辛苦苦地开这个服装店呢?——明摆的事情嘛,别人不知道,他孙志强可是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的呀!当初让阿美去找赵书记也是他孙志强出的主意啊!他孙志强也是一个间接的证人呀!赵书记的那个丑老婆简直是条疯狗,不问青红皂白就到处乱咬人!可是,这种事情哪能解释得清楚?哪需要别人证明?你越解释,越证明,人家的想象力就会越丰富,那滩臭水就会被搅得越臭,臭气就会传得越远。如果他那时“见义勇为”地上前插一杠子,为阿美证明一下,解释一下,那只会将事情弄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复杂的。
       其实,有些话孙志强还没有对阿美说出来。那天,赵书记的老婆口口声声骂阿美的,是“寡妇×”。既叫阿美又是寡妇的还能有谁呢?她只不过把阿美当成了运输公司的职工——所以,她没有闹到这里来,而是闹到单位去了。可是,那个丑女人怎么会咬到阿美姐这里?她听了谁在背后嚼蛆?阿美姐天天在家里做生意,怎么招惹到她那里去了?真是奇了怪了。孙志强没有想明白,只好拿一些好听的话安慰阿美,一个劲儿说自己是瞎担心,叫阿美听过就忘,不要放在心上。
       阿美终于开口了。她并没有义愤填膺地为自己辩白,只是小声地问了一句:“那,赵书记现在怎么样啊?”
       “都到了这种地步了,那还能怎么样?不过,赵书记平时为人不错,单位里除了少数人幸灾乐祸外,大多数人都是同情他的。他请了长病假,这一向都没来上班,我们一些职工都商量好了,等过了这段日子,我们再到他家去看看他。我们还准备联名给上级主管部门写封信,帮他说说好话,希望上面能给他一个轻一点的处分。唉,反正,这件事情对赵书记来说,绝对是个鬼门关。他这个人,平时很‘左’的,对自己要求很严的,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呢?打死我都不相信的!”
       送走了孙志强,阿美一直处在恍惚中,志红跟她嬉皮笑脸地说什么,她都没听清楚。大白天,到处都是人,她的心里像揣着一只蹦跳的青蛙似的,定不下来,眼皮也在跳着,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一样。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却找不到地方。她只好对志红说,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就跳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茫茫然地在一个陌生的小站下了车。离小站不远的地方,有一方安静的小池塘,她慢慢地踱到池塘边,掏出一张手绢垫在地上,然后就痴痴呆呆地坐了下去。
       和赵书记交往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伴随着刺心的疼痛。这个男人虽然没有跟她走到一起,但是她不能否认,他们之间是有一些不同一般的情义的。他对她的关照,狂热,欲望,她对他的感激,妥协,拒绝。她知道他的压抑,他也明白她的原则。他试探,挣扎,渴望,强忍,进一步,退两步,她完全懂得他的那些矛盾和痛苦,所以,想起他,她的心是软的,酸的,当然还有,感激。她感激他,是因为他到底还是和自己一起,共同守住了那道最后的防线。如果他真要突破它,那她实际上是抵挡不了的——可是,可是,这有意义吗?如果,自己当初就依了他,成全了他,是不是他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呢?他的错误里有没有她的因素呢?自从她从他的手上接过那张电视机的优惠券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曾经说过要到她家看电视的戏言,实际上一次也没有兑现。她知道,他们都在尽力地逃避着对方。——难道真是她害了他?
       泪水一直在阿美的脸上不断地画着,一条。两条,直到纵横。想到在自己的面前,他曾经把自尊完完全全地交付出来,可是自己还是狠心地拒绝了他。她终于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她做错了吗?她毁了那个小眼睛、宽肩膀、曾经给过她最热烈的拥抱和亲吻的男人吗?不,不,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他干吗要做那么糊涂的事情呢?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想不通。她不相信。无法相信。
       池塘的水是淡灰色的,不算混浊也不算清澈,风一吹,起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平淡无奇的一个池塘,普普通通的一个池塘,可是谁知道这池塘的深处埋着怎样的秘密和故事呢?……阿美呆呆
       地看着那些涟漪,一圈圈地扩大,扩大到不能再扩大的时候,就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阿美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睛,泪水已经在脸上风干了,紧绷绷的,有点疼,有点凉。又一阵风吹过,她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凉意,透彻的凉意。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天早上,阿美一起来就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的。昨夜又是一夜无眠,这会儿,头重得好像戴上了一个又沉又紧的铁盔。她在额头上抹了一点老虎油,硬撑着起了床,做饭,收拾,照常把大英小英打发去了学校。然后她把店门开了,坐在椅子上,心事重重地织着毛衣。三三两两的邻居从她的店门口走过,跟她打着招呼,她也应承几句。吹了点早晨的凉风,人似乎清醒了一点,但头还是又痛又重的,好像要生病的样子。阿美盼着志红今天能早一点来,那她就可以早点回房间休息一下。
       上班、上学的人都陆续走了,一家家的店铺刚刚开门。工农街在早晨短暂的嘈杂和忙碌之后,有了片刻的安静。怎么志红还没到呢?就在这时,几声粗暴的叫喊撕裂了小街的安静,空气颤抖起来。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阿美的服装店。这个女人又矮又壮的,狮子头似的脸,还长了一个扁扁的红鼻头。
       “哗——”,货架上的一排丝袜和短裤被一股脑儿地抹到地上。“那个叫阿美的臭婊子在哪里?!欺负人欺负到老娘头上了!瞎了你的狗眼!”那个“红鼻头”张口就骂。那两个男人并不魁梧高大,普普通通的样子,跟在她的身后,像保镖似的,紧锁着眉头,背着手,没有吱声。
       阿美刚一站起身来,那个女人就冲上来了:“你就是阿美吧?看你长得这副骚狐狸样就知道!你是不是没男人就不能活呀?你怎么勾引到我老公头上了?我招你惹你了?”
       阿美的脑袋里有一群蜜蜂在“嗡嗡嗡”叫着。她涨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是谁?你怎么能随便骂人呢?”
       “骂人?!我还要打人呢!”话音刚落,她就冲上去,想给阿美一巴掌。阿美气愤地抓住了她的手。“红鼻头”上蹿下跳的,一把扯住了阿美的衣领。阿美也死死地揪着她的手,跟她厮打起来。
       这时,那两个一直观望的男人冲上来,一人拽住阿美的一只手,把她的手用力地扭到背后。阿美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用带哭腔的声音说:“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女人,你们还讲不讲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
       “红鼻头”腾出手来,在阿美的脸上左右开弓地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打得阿美的脸紫涨着,嘴角和鼻孔里都冒出了鲜血。阿美的手被那两个男人死死地钳着,根本动弹不了。那个女人的手打痛了,这才住了手,气喘吁吁地叫道:“告诉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赵中华的老婆!你这个寡妇×。你死了丈夫,就来勾引我家老赵!你把他弄得那个样子了,你又把他甩了,我们家老赵是老实人呀,他哪里经得起你这个狐狸精这么搞呀,他不找鸡他还能干什么?!",骂着,骂着,“红鼻头”似乎累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轮番拍着地,用一种“痛说革命家史”的语气,甩着鼻涕,哭诉起来:“呜——你这个寡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呀?自从认识你之后,我们家赵中华就丢了魂了,他哪一天在家里待得住呀?因为你,我们两口子怄过多少气,打过多少架呀?可是为了老赵的名声,我都忍了,忍了那么久。呜——现在好了,他出了这么大的丑了,他把官丢了,你就称心如意了,是吧?呜——你安的什么心啊?你敢说你没有勾引我们家赵中华?!你勾引就勾引吧,你为什么又不和他好了?!呜——你这个千人戳万人日的寡妇×,你都被人戳烂了,你还假正经的干什么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阿美就大叫一声,披头散发地猛地向她撞去。那两个男人没防备,被阿美拉了一个大趔趄。阿美疯了一样,眼睛发直,嘴里乱叫着,嘴角边冒出了白色的泡沫,两只手像螃蟹一样乱舞起来。“红鼻头”看到阿美眼睛里冒出的那种直直的光,慌乱了一下,停止了哭嚎。那两个男人一个箭步跟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死死地抓住了阿美的手。阿美动弹不了,摆着头,想咬人,想拼命,却挣脱不开,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红鼻头”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朝着店里的一排时装冲去,正要砸店,就在这时,一群年轻人一阵风似的涌了进来。几个人一起扯开了那两个男人的手,一直把他们扯到街上,再把他们团团围起来,拳脚一起操练上了。两个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蒙了,傻呆呆地紧紧抱着头,蜷着身子,根本不敢还手。一个为首的光头小伙子冲到“红鼻头”面前,用力一拉,就把她拉得跌到地上。他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丑八怪,十三点,你撒野居然撒到老子这条街了!你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
       阿美抬眼一看,只见关键时刻,志红带着“兵哥”一帮人冲进来,解救了她。她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腿一软,人一木,就要往地上倒下去。志红一把搀住了她,急切地问:“阿美姐,你怎么样啊?”阿美在志红的胳膊上闭了一下眼睛,缓过一口气来,人冷静下来,脸上虽然是火辣辣的感觉,但心里却像有块巨大的冰在沉淀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有气无力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让他们快走吧。”
       “兵哥”也跑过来,关切地问:“阿美姐,你真的没事吧?”阿美摇摇头,对“兵哥”说:“你快叫他们住手吧,别把事情弄大了。”
       “兵哥”一声令下,那帮小伙子才骂骂咧咧地停下来。“兵哥”刷地扯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像鼓一样厚实的胸膛,对躺在地上的“红鼻头”说:“你别在这里装癞皮狗了!你要不是个女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这堆肥肉揍成一张肉饼不可!”那个女人被他骂得脸像猪肝一样地红起来,她还想继续撒泼,“兵哥”猛地朝她一瞪眼,眼里的光比闪电还亮,比毒蛇还毒,把她一下子给震住了。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兵哥”转身又冲那两个男人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吼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工农街的‘兵哥’是谁?老子跟里面那些不要命的人拼,都能混出个老大来,老子今天卸你们几条胳膊几条腿的,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大不了再进去蹲几年!——你们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个人是我大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大人大量,不跟你们计较,老子也就放你们一马,你们快滚,今后不许你们再踏进工农街半步!哼,不要让老子再看到你们!”那两个男人一看“兵哥”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早就把胆吓破了,他们哆哆嗦嗦地拽着“红鼻头”狼狈地逃走了。
       志红带着激赏的表情朝“兵哥”一笑。“兵哥”在她的面前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自得地说:“没事啦!你快把阿美姐扶到里面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帮你们看一会儿店。”这时,有一些路人和邻居围过来打探,“兵哥”冲他们不耐烦地挥着手:“看?有什么好看的?走吧,快走吧,这里又没有钱要分,你们凑什么热闹呀?”把人都弄得灰溜溜地走远了。
       阿美说自己没事,让志红先把店里的货整理一下,自己一个人强打精神走进里屋。她把门刚一关上,人就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比抖筛子
       还厉害。她咬着牙,拿起一面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看到了一张戴着面具的恐怖的脸。她进了厨房,打了一盆冷水,小心地把脸上的血迹和灰尘轻轻地洗去。做完了这些,她平静地躺到床上,拉过一床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她的身体像通了电似的在被子下抖个不停。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把嘴唇都快咬破了。她一个劲儿对自己说:“不哭,不哭,我不哭,不要哭。”可是,她的泪水到底还是没有控制住,到底还是像瀑布似的泻了下来。
       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比死还要恐怖的打击,完全没有预兆地降临了。周围的一切闪着一种噩梦般的奇异的光。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凝固起来,不再往前走了。天下大乱了,天翻地覆了,天昏地暗了,天摇地动了。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被人辱骂,被人糟蹋,可是她却无法还手。她无法还手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名誉。她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呢?——或者,她根本就不是清白的?一个寡妇,一个漂亮的寡妇,原本在别人的想象里,就已经像一团黏糊糊抹布一样暧昧不明了,经过这么一场大乱,她还能保住自己的名誉吗?——可是细想想,自己真的没有一点过失吗?对于赵书记的错误,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吗?对于他老婆的发疯,自己真的可以摆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样子吗?这一切,是不是在从前那些与赵书记交往的日子里,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这是上天的法则吧?阿美想:虽然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虽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但自己心里还是明白的,毕竟,对于赵书记,她还是欠下了一点什么的。要不,自己怎么第一眼见到他那个丑老婆时,就有一点心虚呢?如果,当初,她对赵书记的态度再坚决一点,如果,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如果,她没有接受他送给自己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她现在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那只疯母狗打出门去?是不是她还可以到派出所去报个案,或是告到那个女人的单位去?——然而,现在,她不能。她被疯狗狠狠地咬了一口,可是,是她自己先招惹了它的,虽然那不是存心,也不是故意,虽然她一直在避免招惹它,可是,毕竟,她还是和它有所牵连的。因此,她只能忍气吞声,让这件事情赶快像水汽一样地蒸发掉。她只能祈祷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它,议论它。她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也许,这样,自己的心反而能够平静一点。因为现在,她再也不欠那个倒霉的令人同情的男人了,如果说欠,那就是他欠自己的了。——这么一想,阿美冷静多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兵哥”那帮人的感激。是啊,今天,多亏了“兵哥”的及时相助啊!要不,事情闹大了,自己的脸该往哪里搁呢?这件事情该怎样收场呢?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归这么想,但恨,还在心里肿胀着,淤着血,带着伤,根本平息不下去。那个丑女人骂自己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着,那是钝刀子割肉的痛楚,那是电钻钻心的感觉,每一下都翻卷着模糊的血肉。这是怎样的屈辱啊!让人没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的屈辱啊!她的手臂、脸颊,仍旧火辣辣地痛,好像比刚才还痛得厉害了。是的,如果她不是一个寡妇,如果她的丈夫老沈还活着,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呢?怪来怪去,其实就该怪那个狠心的老沈呀!就该怪他的苦命呀!蓦地,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像地雷一样闷闷地炸了一下。天地在一瞬间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一阵剧烈的头痛就袭了上来,汹涌澎湃的,淹没一切的。阿美抱着自己的头,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嘴里发出了一声声短促的“哎哟”“哎哟”的叫唤。汗水很快就将她的全身浸湿了。
       这一回,阿美是真的生病了。
       她发着烧,从一个噩梦过渡到另一个噩梦。她像一个被剥了皮抽了筋的人,心脏有承受不了的痛,一揪一揪的,脑袋有不能忍受的痛,一跳一跳的,浑身上下都有不能形容的痛,一抽一抽的。她含糊地呻吟,感到生命像一张薄薄的纸,和自己的身体分开了,飘在半空中。迷糊中,她听到一些声音,忽大忽小的。她还看到一些人影,在自己的身边飘忽着,时近时远的。朦胧中,有冰凉的毛巾敷在了她的额头上,有温热的水流到了她的喉咙里。她感到舒服了一点。恍惚中,似乎看到有个男人伸出一张大手来,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像一片清凉的荷叶,摸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个男人是谁呢?到底是谁呢?哦,他的脸在氤氲的雾气中,渐渐地明晰起来了。他的眉,眼,鼻,唇,啊,是老沈!是她亲爱的丈夫老沈回来了!是的,她再也不用担心了。再也不用害怕了,她在他荷叶一样的大手下,慢慢地昏睡过去了……
       阿美生病之后,孙志强来了几次,帮妹妹一起打点店里的生意。他已经听志红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知道阿美现在的心情,许多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说些叫她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阿美见他来了,赶紧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她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他,运输公司最近可有什么议论。孙志强说,一切都还好,人们谈赵书记的时候,还是同情的多,大家都说他找了个神经病老婆,没有几个人把她的话当真的。阿美又问,他老婆最近到单位闹了没有,孙志强说,那倒没有,她还想怎样啊?她闹也闹了,神经发也发了,气也出过了,她还想杀人放火呀?她自己不想过日子了呀?孙志强说着说着,就气愤起来,他的眉皱着,声音也高了,他说,我怎么也想不通,赵书记怎么会找这样的老婆呢,长得不上台面就算了,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泼妇,神经病!阿美淡淡地回道,这些天我也想通了,也不怪她了,想想她也怪可怜的,谁家的丈夫出了这种事情,做老婆的不觉得丢人现眼呢?我感觉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老公的,也可能就因为太在乎了,所以——她还没说完,孙志强就气呼呼地说,那也不能变成疯狗到处乱咬人啊!阿美说,算了,算了,这件事情过了就算了,我真的再也不想提了,我只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孙志强忙安慰她,你放心吧,他老婆到你这儿闹的事,我们单位的人好像还没有人知道。阿美的眼睛一下子就活泛过来,她连连说,我就担心这个,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但愿所有的人都不再提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孙志强对阿美的态度有些惊讶,他不服气地说,阿美姐,你,真是太大度了,太善良了,你,你干吗要咽下这口恶气呢?阿美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人家赵书记从前对我家不薄的,现在他是在落难的关键时候啊,我们怎么能再给他添乱呢?听了阿美的话,再看看她憔悴得像病菜叶一样的脸色,孙志强还是不服气。他想,虽然你阿美姐是个大好人,可是做好人也是有原则的啊。一个女人怎么能忍气吞声地背下这样一口大黑锅呢?怎么着,也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自己一个清白呀——孙志强自然不知道阿美和赵书记背后的那些故事——不过,这样的时候说这样的话,就有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感觉了,所以,孙志强到底还是把这些话咽到了肚里。但是他的心里一直堵着一口闷气,像吞了一口粪便似的。是啊,他的阿美姐,怎么能被人这样糟蹋呢?别人糟蹋了她的荣
       誉,不也像是糟蹋了自己的荣誉吗?真的,不能想的,一想,他的心里就堵得生疼,血咝咝地痛,又找不到出口。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再怎么不平,再怎么难受,他都不能为阿美出面的。不是他不敢做这个“出头鸟”,而是他不能。他这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怎么能再上前插一杠子呢?
       阿美虽然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她精神好一点,头痛不厉害的时候,就靠在床头上一边织毛衣,一边想问题。等她的病好了之后,她也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要赶紧嫁人,再找个男人。一个寡妇,尽管再好强,再独立,可是她的脑门上像是随时随地都贴了一张纸条似的,那纸条上写着:我的身边没有男人。这就给了别人很多的想象空间,也给自己带来了很多想象不到的麻烦。这情景就像是一间不上锁的房子,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小偷,但这至少给那些喜欢偷鸡摸狗的人留下了空隙,也把自己置于一种没有遮挡的境地了。她以前总担心丈夫去世没多久,自己如果再找别的男人的话,会给人留下轻浮、浪荡的印象。现在她担心的恰恰相反了,如果自己的身边再没有正儿八经的男人,如果这个家再没有一个男人出现,她面对的污泥浊水恐怕会更多的。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家的挡箭牌,一个丈夫就是一个女人的保护神啊。不承认这一点是不行的。她从前左顾右盼,步步为营,处处小心着。生怕给别人留下什么口实,生怕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可是,结果又怎样?就因为她是一个寡妇,就因为她没有丈夫,她实际上一直处在人们的有色眼镜之下。不管那是同情,还是歧视,实际上,人们想到她阿美的时候,想的最多的还是“她是一个寡妇”。寡妇,就像刻在她脸上的两个洗不掉擦不去的“红字”一样,让她成了一个“二等公民”。是的,现在。她要用一个男人抹去这两个红字。虽然这件事情在大英小英那里,恐怕还有一些为难,但孩子毕竟是孩子,生米煮成熟饭后,她们也只能接受现实的,再说,她们渐渐大了,懂事了,对母亲的理解也会更多一点的。这么想了好久之后,一个决心就渐渐地在阿美的脑子里凝结成形了。
       那天深夜,等大英小英都进入梦乡之后,阿美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地清洗了一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浑身上下都收拾得一丝不苟的。然后,她关紧自己的房门,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把老沈的遗像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泪水安静地淌着,但她并没有擦去。她把嘴唇凑到冰冷的相框上,让那些泪水印在相框的玻璃上,她用心对他说:老沈啊,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的好丈夫,是我孩子的好父亲,可是,我还要结婚,还要嫁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你能理解我吗?你不会责怪我吧?如果你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那就让我给你跪下吧,请你看在两个孩子的分上原谅我,我这就给你跪下了,向你赎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阿美抱着老沈的遗像,端正地跪着。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一直跪着,跪了那么久,跪得双腿都麻木了,可是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像湖水,透明如镜。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地亮了起来,那么大、那么亮的一颗心,一间房子都盛不下的心。
       当阳光重又照射到阿美小店外的那个门楣时,阿美已经坐在自己的店门口,手上织着毛衣,笑容可掬地招呼着经过的客人了。工农街的邻居们看见她,都会关切地问一句:“阿美,你的身体好了?”阿美温和地笑笑,大大方方地回一句:“好了,全好了。”人们发现她比过去消瘦了不少,本来就比一般人白净的皮肤显得越发自净了,闪着一种玉器似的柔和的光芒,这个女人仿佛从一个壳中刚刚剥出来似的,身与心、内与外都有一种蛋清般的纯净和安详。人们感到她的身体里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东西脱落了,一些东西滋长了,但那变化又是让人无法说清楚的。
       阿美去黄梅戏剧团找了朱香兰。朱香兰正在一间会议室里,跟一大班同事讨论着“走穴”的事。下个月,他们准备到附近的几个县轮番跑一跑,搞几场最具前卫形式的“流行歌曲演唱会”,也就是一个人在前面拿着麦克风唱,后面有一排人根据歌曲的旋律给主唱者伴舞。不过,这样的演出形式只能到县城里搞,女演员的衣服可以穿得单薄点,舞蹈可以跳得风骚些。在城里可不能搞这些鬼名堂,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开展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活动,那可正好撞到枪口上了。这样的演出虽有争议,有风险,但人人都知道,群众喜欢,门票好卖。海报一打,拍几张女演员穿着低胸超短裙跳舞的照片,门票一下子就卖光了,演出开演半个小时了,还有人在剧场外举着钱等退票呢。
       走穴嘛,虽然是辛苦,是累,但看在能快快“扒分”的分上,也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抹不开的面子了。是啊,现在人人都知道“钱”的价值。尝到“钱”的甜头了。买了时装买美食,买了沙发买风扇,买了冰箱买电视,还有洗衣机、摩托车,总之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买不完的好东西。用钱买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享受啊,是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能感觉到的惬意啊。这些东西不仅是物质,更是精神,是地位,是风光,还是别人羡慕的目光。当然了。钱吗,从来都是铜臭嘛。这就像吃臭豆腐的感觉,闻起来是臭的,但吃起来到底是香的,而且越吃就会越上瘾的。人们谈钱时也一样,虽然面子上还遮遮掩掩着,但到底还是在心里喜欢上了的。日子,如果没有钱的滋润,还叫什么日子呢?前些年,那样的日子,他们是过够了,过怕了。那时人人都躲着钱,像躲着麻风病人一样,唯恐与它沾上边,可是,结果怎样?结果是全中国都发了一场疯,穷疯。好了,现在人们终于回过劲儿了,人到底还是向自己的肚皮自己的神经末梢投降了。现在人们又开始发另一场疯了,怕自己穷的疯。就拿剧团来说,从前,别说周末去下乡演出了,就是上班时间,如果组织一场下乡的慰问演出的话,大家都是你推我躲着,找各种理由搪塞,实在推不掉摊上的,那都是窝着一肚子邪火,嘀嘀咕咕的。现在,弄这样的演唱会,往自己的口袋里“扒分”,那就根本不用动员了,大家都像猪抢食一样,千方百计地削尖脑袋往里钻。——这就是“钱”的威力了。不过,毕竟都是世故的,明白的,也就心照不宣,不用说破了。
       朱香兰一看阿美来找自己,惊喜地瞪大眼睛,一下子冲到阿美的面前,大声地叫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是不是要给我发喜帖啊?”阿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朱香兰冲里面喊了一声,告了一声假,就亲热地搂着阿美的肩膀,把她领到隔壁的房间:“来,这儿没人,我们姐妹俩就在这儿说说悄悄话。”
       两人在一张木沙发上紧挨着坐下来。阿美拉着朱香兰的手,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到你们剧团里来呢,我本来以为剧团一定是很清静,很悠闲的,没想到你们这儿这么热闹。”
       朱香兰把头一甩,一扬眉:“哎呀,你今天看到的只是一面。因为我们要讨论走穴的事嘛,所以大家都来了。要是往常,咱们这个小小的地方戏剧团,那就跟和尚庙尼姑庵差不多的,哪里见到人呀?这也不能怪我们,现在,谁还看那些地方戏
       啊?谁还有劲儿排戏演戏呀?告诉你,现如今,‘前途’已经变成‘钱途’了,只有这个,才是真的。”她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冲阿美眯着眼笑了一下。然后,她放下手来,头一抬,爽快地说:“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什么事?”
       阿美听她这么一问,不知为什么突然慌了一下,她像是没准备好似的,嘴巴一启,突兀地来了一句:“朱姐,我想,想和林雪原,早点把这婚结了。”朱香兰被她说得一愣,不过,她的脸在一瞬间就绽开了花来,随即,她还想开阿美一句玩笑,不过,当她看到阿美那种面红耳赤又极其认真的样子时,还是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她朝阿美飞了一个媚眼:“哎呀,你终于想通了是不是?这就对了嘛,大好的男人怎么能把他放跑了呢?大好的年华怎么能让它白白浪费了呢?”
       阿美把自己和林雪原的交往,跟朱香兰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她有些支吾地说:“虽然我们的交往还挺顺利的。林雪原对我也不错,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段日子林雪原都没来找我了,也许他工作忙吧。我前一段时间,身体不太好,生了点病,也就没去打搅他。——现在,我的病完全好了,我想,这事,这事,最好不要再拖下去了,我们都不年轻了,如果大家都没意见的话,我想,想尽快把婚事办了,时间拖得越长,说闲话的人恐怕会越多,现在,我们那条街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事了——”
       朱香兰是个精明人,一听阿美的话意,再看阿美的神态,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笑着打断她:“你放心,以前我就怕你不愿意早结婚,既然你没什么意见,林雪原那里肯定更没什么意见了。我去说,我明天就去说。我让林雪原尽快向你求婚,让你尽快做新娘。嘿嘿,你的喜酒,我也想尽快喝到呀。”
       阿美听了,脸更红了,她像个新嫁娘一样低着头,轻轻地说道:“那你见了他,可别跟他说,是我找的你,先提的这事呀——”
       “哈哈哈哈,你朱姐再怎么缺心眼儿,这个还需要你打招呼吗?——你就在家里放心地等着吧!”
       从朱香兰那里得了准信,阿美一路上都有些喜滋滋的,不管怎么着,如果能嫁给林雪原这样的知识分子,对她,对她的女儿,应该都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还有什么奢望呢?也应该知足了。——不过,毕竟是再嫁,也不必弄出什么大动静来,两人领张证,摆桌酒,在邻居中发些喜糖,这事就算办成了,就可以让林雪原名正言顺地搬到家里来住了。对了,家里也不必添多少新东西,只把床上用品换成新的就可以了。这么一路想,一路就有点心怀激荡的感觉了,有了一点对新生活的紧张和向往了。等阿美带着微红的脸色,喜气洋洋地跨进家门时,却见两个居委会的干部带着几个陌生人,正坐在她的店里,和志红闲聊着,似乎在等着自己。阿美吃了一惊。大家寒暄之后,那些人和颜悦色地说明了来意。原来,他们是房管局的。他们说,市里正在统一规划,要将这一片老房子拆掉,建成一个新的大型住宅区,他们是下来先摸摸底,通通气的。
       阿美一听就愣了,有点张口结舌的感觉,说不出话来。来人看到她的样子,反客为主地让她先坐下来休息一下,然后和蔼可亲地对她说:“你不必担心,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这次拆迁就是市里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改善这一片老居民区的生活条件的……”阿美有些结巴地说:“那我,我这个服装店,怎么办?我们全家人,就靠这个吃饭呀。”一个年长一点的干部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会统一安排的,像你们这些手续齐全的合法个体户,我们会保护的,到时候会补偿给你们适当的门面,让你们继续经营的。”阿美已经从刚才的惊骇中慢慢冷静下来,她问:“那房子从拆除到建好,恐怕要一两年吧?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哪里?又在哪里做生意呢?”那个年长一些的干部说:“这个,政府会安排一些简易的过渡房,恐怕你们这些拆迁户也要克服一下困难,各人想想个人的办法,我想,住,肯定是有地方的,但条件可能艰苦一点,等新大楼盖好之后,政府按照你们现在的住房面积,还给你们新房子,不要你们出一分钱,到那时候,你们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嘛。至于服装店嘛,过渡的时候,恐怕暂时还没办法安排——”他的话还没说完,阿美就硬硬地打断他:“那你让我们一家去喝西北风呀?”
       居委会的人看见那个年长的干部皱了一下眉,就在一旁为阿美解释道:“是这样的,她家是有些特殊的,她没有丈夫,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就靠这个服装店生活。你们看,像她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政府能不能给一点特殊的照顾呀?”
       年长的干部听了,眉头依然皱着,他让一旁那个年轻的干部把这些记录在一个本子上,然后半硬半软地说:“我们这次来,就是来听听大家的意见的,我们也会把你们的意见和要求,向上面如实反映的。但老城改造这是一件大事,我们刚才跑了好多家,大家都说这一片老房子早就该拆了,他们早就盼望着住楼房了,要是政府能为老百姓办成这么一件大好事,他们还要为政府放鞭炮烧高香呢。其实,家家的困难都是有的,但困难毕竟是暂时的,应该有大局观念,向前看。”
       送走了那些人,志红在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阿美头脑乱乱的,没有听清楚,只是随口应付了几句,就神色疲乏地进了里屋。事情要来都是一齐来的。她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本来,拆迁确实是件大好事,可是,对于她的小店,她全家的生活,她的已经步入正轨的生意,无疑又是一番大折腾。一切又要重新起步了。——怎么办?她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撼不动已经启动的巨大的车轮。她知道,虽然政府的人今天只是来听听下面的意见,只是吹吹风,但明摆着,拆迁已经是定局了,是早晚的事情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得赶快想一个应付变局的办法。
       ——那么,嫁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最好的办法呢?嫁人,是不是在这样的动荡中,就显得更加迫在眉睫了?她嫁了人,她们母女三人是不是就有了一些依靠和保障呢?
       晚上,志红已经回家去了,两个孩子正在里屋写作业,阿美一个人在店里坐着。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小店,装潢还显得新鲜的小店,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儿时穿过的小衣物一样,心里涌起了那么多的喜爱和不舍,甜蜜和酸楚。它们在不远的将来,就要被那隆隆作响的推土机,碾到履带之下吗?它们就要变成破碎的瓦砾和陈旧的砖块吗?是的,不仅是自己的小店,在不远的将来,整条街,自己待了这么多年的工农街,这熟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啊。——可是她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在生活的推土机之下,她自己不就像那些破碎的瓦砾和陈旧的砖块吗?她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尽快适应这些变化,跟上时代的步伐吗?——这样的时代,真是变化比计划更快呀,让人总是担心跟不上趟呀,让人的心总是焦虑着,没有底呀。但是,不管怎样,经历了这些风雨,这些磨难,她阿美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生活已经教给了她一个信念,那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正这么胡乱地想着心事,一个人影忽然在店
       门外闪了一下,又闪了出去。阿美一晃眼,并没有看见什么人,纳闷着。就在这时,那个人影又闪回来了,站在店门口,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动。阿美定定眼,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脑袋上。原来,店门口立着的是赵书记,多日不见的赵书记!
       乍一看,赵书记像是老了十岁。脸颊瘪了,眉头上紧锁着一道刀刻似的皱纹,像要把他的脸一分为二地劈开来一样。阿美感到他变化最大的地方还是他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从前,他的眼睛后面好像还藏着一双眼睛,炯炯得让人不敢逼视,现在他眼里的光散了,淡了,模糊了,好像起了一层大雾似的。阿美的鼻子忍不住一酸。她正要把他让进店里,赵书记开口了,他的声音似乎也变了,低沉的,喑哑的,却是不容置疑的:“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阿美跟着他走出来,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阴影中。两人对看着,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要走了,去深圳,我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开了一个公司,我去那里帮他做点事情。”
       “你,你的工作不要了?”
       “我办了留职停薪的手续。”
       “留——职——停——薪?这个,是什么意思呀?——你真的想好了吗?”
       赵书记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来,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态已经非常镇定了。他低缓地说:“我知道,留职停薪,现在还是个新政策,也不知道将来的前景怎样,到底能不能落实,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那些去南方闯荡的人,都是一些年轻人,所以像我这种年龄的出去了,恐怕真是凶多吉少——”
       阿美连忙打断他:“你不要乱说,好歹你是做过领导的人,有经验,有能力——”
       赵书记淡淡地笑了一下:“反正,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已经决定了,非走不可了。我来,就是向你告辞的。——你别说,什么都别说,那些事,我都知道的,我对不起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是我,我,对不起你!”阿美说着,泪光一闪,哽咽了一下。
       “唉——,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娶你。”
       那一瞬间,阿美感到,天,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地,也“哗”的一声,在向后退,一直退,没有底似的退。天,无限的远,地,无穷的遥,而天地之间的人,是那么的无依无靠,那么的小。“如果有来世”,怎么会有呢?没有的。来世,就像这无穷的天地一样,遥远得连想一想也觉得有无尽的疲惫。今生今世的相逢,已经是千回万转的机缘了,纵是这样的难得,结果依然还是无缘,那么来世呢,来世还不知道我们将要轮回在哪一个时空,成为哪一种尘埃呢,来世,也许连面对面的机缘都无法奢求了,那么,又怎么还能期望携手呢?阿美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了。两人都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说话。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全身黑油油的大猫,从他们的脚底下悄无声息地慢慢踱步而行,肩胛骨突兀地耸立着,一副矜持而孤独的样子。走了几步,它回过头来,睁着一双绿幽幽的圆眼睛,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冲两人“咪”地叫了一声。空气在那种纤细而鬼魅的声音里震颤了一下。然后,那只大黑猫就慢慢地转过头去,慢慢地走远了,直到和夜色融为一体。
       “好了,阿美,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你平时要开心点,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知过了多久,赵书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握住了阿美的手,在她的手上猛地一用力,可是只一瞬间,他就放开了。阿美手上的痛感还没消散,赵书记已经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他甚至没有听她讲一句告别和祝福的话。他那宽宽的背影在夜色中看起来就像一只孤独的大鸟。
       “老赵——”阿美的心里翻腾着那么多的嘱咐的话语,可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也成为夜色的一部分。她一直站在夜风中。她的心就像空屋里一只寂寞的风铃,一阵风过后,在自己细碎的叮当中,回响。那响,也只有自己听。
       阿美被打的事情,林雪原其实已经知道了。她生病,他也知道。连她为什么被打,为什么生病,他其实全都知道了。他要是不知道,那才好呢。他也希望自己不知道。可是,上天还是让他知道了。所以,这些天来,他就没去找阿美。他的心里有阴影。他要好好地想一想。独自一人想一想。
       唉,那一天,上天为什么要让他在路上遇到了阿美的邻居潘阿姨呢?遇上了就遇上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又在一起谈到了阿美呢?谈了就谈了,为什么那些话就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丛肆虐的恣意的野草呢?
       再说,潘阿姨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她是不是在嫉妒阿美?她是不是在信口开河?
       可是,她的话又不似那么刻薄。她的态度甚至是躲躲闪闪的,她的话甚至也是吞吞吐吐的。她好像并不想多说什么。是她的态度和语气激起了自己的好奇,在自己穷追不舍的询问下,那个伶牙俐齿的上海女人,才说了一些情况的。她的唇齿翻动着:哎呀,我这人平时最恨那些小市民了,最恨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人了,你干吗要问我呢?不过,你是个大知识分子,你有水平,你能看得清问题的,那我就告诉你一点吧,你听了就过了,不要放在心上呀。她说了这些铺垫的话后,语气就顺了一点。她把赵书记的老婆在阿美的店里大闹一场的事情说了,随后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阿美是“小街西施”嘛,又是寡妇,喜欢她的男人当然就多些,关于她的流言当然就丰富些。阿美人也热情,爱帮人,别人当然也就爱帮她了,不然的话,她一个寡妇家,怎么能把服装店开起来呢?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旺呢?这说明阿美能干呀。她还说,那个女人打了阿美,可是你不知道她长得有多丑呀,简直吓人呀,说真话,哪个男人讨了这样的老婆都要出轨呀,不要说结婚的男人了,阿美这样的,连没结婚的小伙子都喜欢她呢,帮她家灌液化气呀,帮她家干活呀,连她店里的执照都有人帮她办呢,漂亮女人嘛,到哪里都好办事呀,这是人家阿美的本事嘛,我就不眼红。潘阿姨还说呢,人家都说阿美命薄,可是我觉得她真有福气啊,要不。她怎么认识了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呢。你和阿美早点结婚吧,早点结婚就好了,这些流言飞语自然就消失了,你们结婚了,我们这些邻居也可以沾沾光了,我这个人嘛,就是特别崇拜有学问的人,到时候,我们有事向你请教的时候,你可不要嫌烦呀……
       潘阿姨还说了一些话。她的这些话不知道是站在哪一边说的,不知道是为阿美说的,还是为林雪原说的。林雪原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他只知道,在和这个上海女人道别的时候,自己甚至还真诚地谢了她。可是,潘阿姨的这些话是不能琢磨的,一琢磨,心里就像放了许多颗尖锐的石子,在磨,在一刻不停地磨。
       这些天来,林雪原一直在想着潘阿姨的话。阿美病了,可是她是因为那样的事情得病的,自己也不好在这时候去打搅她。上一刻,他还在想,阿美不是那样的人啊,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看看吧,这间屋子都是阿美给重新布置的,她对自己不错呀,跟她交往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是文静的,甚至还有腼腆,害羞,她怎么可能有那些脏事呢?
       这明明是人家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嘛,我怎么能相信别人那些无中生有的流言呢?下一刻,他又想,她毕竟是个小街的女人呀,她的生活里都是小街上那些一地鸡毛的事情呀,自己跟她结婚,能不能适应呢?她对人那么热情,心肠又那么软,是不是也容易引起一些纠缠呢?
       他想到了自己和阿美的那些交往和亲热,他心里的天平又向阿美这一边偏去了。毫无疑问,这样的女人是自己爱的,深爱的。她唤醒了一个男人冬眠了那么久的热情。那就还管他什么呢?!爱,这一点,总是无可辩驳的。扪心自问,他就是想早一点娶她,想早一点正大光明地搂着她睡觉的。这还有什么疑问呢?可是,她……似乎在那一件事上,也是很开通的,比自己还开通。她曾经在他的面前,主动宽衣解带……可是,这又有什么?这不正好说明她爱自己,她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自己吗?
       天哪,我是怎么啦?我的头脑里怎么突然爬进了这些可怕的毒蛇呢?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委琐,这么小心眼儿了?噢,不,不,我不能这么乱想下去了。等阿美的病好之后,我要和阿美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什么都谈谈。不管怎么样,爱一个人,就一定要相信她。爱,就应该是信任,是包容。林雪原这么想着,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初秋的时节,是A市最美丽的季节。天高云淡,风清爽得好似是从天堂里吹下来的一样,太阳也是过滤了的,纯净得好像是颤动的蝉翼。古老的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肌理,都像被大自然的温柔之手擦洗了一遍,鲜亮的,温和的,闪着润泽的光芒。人的眼睛也像被擦洗过的一样,一下子看清了那么多的色彩,分辨出那么多的细微的层次。初秋,万物在呈现,在丰盈,在沉淀,在摇曳。人呢,从灰蒙蒙的生活中抬起头来,鼻翼张开着,心胸舒展着,满眼的明净,满心的豁达。
       菱湖公园,是A市最大的公园,公园以大片大片的荷叶和荷花闻名。那些连绵的荷叶像一层层绿色的波浪,一直铺到视线的尽头。湖上建着九曲桥、长廊和古亭,都有不少的年头了,朱红的油漆已经斑驳,但木头上的雕花依然精致、繁复,显出一种古朴而端正的气度。湖边种着不少蓊郁的柳树,榆树,槐树,树下砌了一些简易的石凳。一对中年男女正并肩坐在一张石凳上。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男人伸手搂住了女人的腰。那是阿美和林雪原。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一起。第一次在公园约会。
       他们在一起商谈着将来。
       噢,将来?——阿美这么想的时候,一束秋阳正跳动着无数的光斑,从湖面斜射过来。那束光刺着她的眼睛,让她感到似乎有无数金色的蝴蝶,在她的眼前一起飞舞。那些金色的翅膀的扇动让她有一种既温暖又迷糊的感觉。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将头靠在林雪原的肩膀上。她将头不经意地转向了一边。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熟悉的身影。不,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人正依偎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插在他的臂弯里,他们低着头,正喁喁低语地向这边走来。
       阿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怎么会这么巧呢?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呢?要不要打个招呼呢?
       阿美姐,阿美姐,这三个字像音乐一样,在耳边轻轻地回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个高大的年轻的男人也看到了她。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要涨得这么红呢?那一刻,阿美不禁问起了自己。
       责任编辑 赵兰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