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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奸
作者:石钟山

《十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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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大队
       这次反围剿,县大队吃了亏。反围剿前近三百人的队伍,经过这一个月来零零散散的几次战斗,县大队可以说是损兵折将,此时只剩下不足二百人了。
       令鬼子难熬难忍的扫荡终于结束了,保安团和千木大佐的联队也撤回到城里,钻进了炮楼。
       县大队和县委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山里,回到了阔别近一个月的根据地。
       在这之前,县大队在县委的领导下,一直在和城里的鬼子周旋。你进我退,你退我打,你烦俺扰,弄得鬼子们没有半点脾气。每一次鬼子出来扫荡,可以说是县大队的节日,这里埋片地雷阵,那里挖一排陷阱,整得鬼子吱哇乱叫,痛苦不堪。在反扫荡中,县大队壮大了自己,削弱了敌人。每一次反扫荡,县大队都会有所收获,缴获些枪支弹药,或者是一些后勤装备。县大队的人马倚仗地形熟悉,化整为零,声东击西,鬼子的队伍便在零打碎敲中垮了。倒下的鬼子便永远地起不来了,长眠在异国他乡,孤魂野鬼般到处游荡。
       千木大佐的联队垂头丧气地龟缩到据点里,挑着膏药旗,唱鬼哭狼嚎般的日本军歌,为自己打气,也为阵亡的士兵号丧。
       这次反扫荡出奇的别扭。县大队依据以往的经验,队伍以中队为单位,化整为零地躲到山里和鬼子打游击。鬼子却不再上当了,不和县大队打游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县大队的身后或腹地,冷不丁地咬上县大队一口。鬼子加上保安团有近千人,队伍显得兵强马壮,装备精良,猛地冒出来,咬住化整为零的县大队的几十个人,猛打猛冲上一阵,县大队就吃了亏。每次交手,县大队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这样零打碎敲地一个月下来,县大队损兵折将了一半人马。
       县大队以前对付鬼子的招数,现在鬼子又拿来对付县大队了。更让人不解的是,鬼子对这一带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似乎比县大队还要熟悉,经常是抄近路,断了县大队回撤的后路,冷不丁地打县大队的伏击。以前这些招数都是县大队屡试不爽的制胜法宝,现在却被鬼子游刃有余地用上了。
       结果是不到三百人的县大队,加上几十人的县委机关,需要对付的竟是近千人的鬼子和保安团。如果不是鬼子的后勤供给出了问题,匆匆结束了这次围剿行动,县大队的境遇可想而知。
       县大队以失败之师的形象,有些狼狈地从山沟里走出来。一面破损的旗子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灰土土的,像霜打了一样,脚步踉跄,目光迷离。这样的一支队伍,走在深秋的山里,让人感到了几分悲壮和苍凉。
       三中队队长李彪走在队伍里。秋天无遮无拦的阳光让他眯上了眼睛,卫生员胡小月的身影在他眯起来的目光中,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昔日美丽的胡小月,现在也是一副深秋后的景象。一身灰色的军服已经有些破烂了,肩上被剐了一个口子,布片儿被风吹得一飘一抖的。进山前胡小月才剪过一头短发,英姿飒爽,此时却是头发蓬乱,动人的面庞也是黑一块、青一块。李彪一看到胡小月,他的心就一紧一抽的,隐隐地有些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反围剿的日子里,队伍一直在山里东跑西颠的,他的中队和后勤中队总是合合分分的。胡小月是卫生员,她的行动只能随着后勤中队。每次见到胡小月,他的心里就一抽一紧的,离开后心里更是空空落落的。抬头、低头冷不丁地就会想起胡小月那张笑脸,还有那颗尖尖细细的小虎牙。这一切都让李彪感到诗情画意起来,心里也暖暖的,天上的日头也鲜亮了许多。
       胡小月经过这一个月的反扫荡,在李彪的眼里似乎瘦了一些。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的心里又猫抓狗咬地疼上一阵子。他忍不住紧走两步,不由分说地把背在胡小月身上的药箱,挎到了自己的肩上。药箱里早已经没有什么内容了,一个月下来,县大队一直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过来的。进山前,通过城里的交通员弄过来一些药品,很丰富地装在胡小月的药箱里。到了山里后,战士们伤亡惨重,该用的药早就用完了。此时的空药箱,像个幌子似的背在了李彪的身上。
       胡小月偏过头,看了眼李彪,轻声说了句:哥,你不用替俺,药箱里没东西了。
       她一直喊他“哥”。每次胡小月这么叫他,他心里都暖暖的,似有千万只蚂蚁齐齐地在他心坎上爬过,让他浑身痒酥酥的,也让他的心绪乱纷纷的。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胡小月救过他的命吗?
       县大队成立之前还叫抗日游击队,李彪是小队长,带着十几个人到庄里采购粮食。当时的游击队是真正意义上的游击队,百八十人,二三十条枪,剩下的就是砍刀和一些能操在手里的农具了。正面和鬼子交手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抽冷子弄敌人一家伙,搞上几条枪,弄上十几发子弹,就跟过年一样高兴了。
       李彪带着小分队下山筹粮,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一个中队的鬼子在汉奸的带领下,就把胡家庄包围了。
       李彪发现鬼子时,想撤已经来不及了,十几个人的小分队被他分成了两组,一组阻击敌人,吸引敌人,另外一组背着筹来的粮食,抽空往山上撤。他带着五六个游击队的战士明火执仗地向敌人冲去,一边放枪,一边大喊大叫,虚张声势地把鬼子引了过去。
       鬼子果然就向枪响的地方围了过去。包围圈越缩越小,鬼子毕竟人多,只交手两个回合,就有两个战士倒下来。李彪的枪里此时已经没有子弹了,剩下的几个游击队员也跑散了。正一筹莫展时,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老汉一把就把他拽到了院子里。
       他还没有看清老汉的模样,就被塞到了院子拐角的地窖里。
       地窖里什么也看不清,他恍惚觉着里面还有一个人。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那人在他被塞进地窖时,身子往里缩了缩。他直不起身子,只能蹲在那里。那人很近地挨着他,他感受到了那人的呼吸,有些异样,却也来不及细想什么。
       这时,就听见敌人一阵紧似一阵的砸门声。敌人果然追过来了,接下来,他就听见了开门声。先是日本人呜哩哇啦的一阵问话,然后是一个伪军的声音:老东西,人呢?
       什么人?这家里就俺一个人。
       伪军又吼了起来:我是问你游击队。
       俺这里没有游击队。老汉声音稳稳地答道。
       好啊,老家伙你不说实话。
       接着,就是一阵枪托乱砸的声音,老人似乎被砸倒了。
       他下意识地挺起身子,突然,他的腰被人死死地抱住了。接着,他就听见一个女声说:游击队大哥,你别动,千万别动!
       这时,他才感受到和他一同躲在地窖里的是个女孩子。身后的那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腰,让他无法动弹。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子的身体在发抖。
       上面的伪军又叫嚣起来:好你个老家伙,不说实话,给我搜。
       头顶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这一过程中,他发现女孩子的身体一直在抖颤个不停,喉咙里压抑着“咝咝”的声音。
       鬼子和伪军在上面折腾了一气,似乎没有什么收获,又开始一通乱砸。
       老汉不停地喊着:别砸了,俺还得过日子呢。俺这里没有游击队。
       没有人理会老汉的哀求。
       老汉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求求你们,别烧俺
       的房子啊!
       接着,响起了噼噼剥剥的火声。李彪终于忍不住了,他要站起来,冲出去,用一双手掐死小鬼子。身边的女孩子猛地又把他抱紧了,带着哭腔说:游击队大哥,你别去,求你了。
       又一阵杂乱的声音传过来,有人在跑,有人在殴打老汉,老汉不住地哀求着:你们就是打死俺,俺这儿也没有游击队。
       李彪挣扎着,他不能让老汉替自己受过,他要出去。他似乎就要挣脱出女孩的搂抱,突然,女孩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一阵剧痛,让他清醒了。女孩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大哥,你出去也是送死,俺也活不了。
       这一阵疼、一句话,让李彪彻底清醒了,他瘫坐在那里。老汉刚开始还在骂,后来就没了声息。一个伪军,仍意犹未尽地又在老汉的身上砸了两下:妈的,臭骨头,我让你嘴硬。
       女孩把头伏在他的怀里,压抑地呜咽着,整个身体不停地抖着。他转过身,紧紧地搂住女孩,强忍着自己的哀痛。
       敌人走了,他和女孩才从地窖里爬出来。
       老汉已经倒在血泊中,屋子也被烧得快落架了。女孩疯了似的伏在老汉的身上,一声声嘶喊着:爹,爹呀,你死了俺怎么办啊?
       他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后来,他帮着女孩把老汉掩埋在庄后的山坡上。
       女孩坐在坟前哀哀地哭着。
       他跪在老汉的坟前,磕了一个头,说了句:大爷,是你救了俺,俺这辈子忘不下你。
       他又磕了一个头:大爷,俺一定为你报仇。
       他再磕一个头,眼睛盯着坟头说:大爷,你闺女就是俺亲妹子。你放心吧,俺不会让她受委屈。
       后来,李彪才知道救他的老汉姓胡,平时靠上山采药为生。女孩叫胡小月,那一年刚满十六岁。胡老汉死了,胡小月就是没有亲人的孩子了。
       从那以后,李彪就放心不下胡小月了。
       不管千辛万苦,他隔三差五地,总要到胡家庄来看上一眼胡小月,给她送去一些吃的。
       两年以后,抗日的形势发生了改变,在城里斗争的地下党组织撤出了城里,浮出水面,要开辟革命根据地了,抗日游击队也改成了县大队。胡小月就是在那时参加了县大队,当上了一名卫生员。
       从此,李彪的心里就装进了一个胡小月。
       败因
       县大队的大队长刘猛是从延安派来的。
       刘猛在江西老革命根据地时就参加过五次反围剿,他对游击战可以说是深谙其道。遵义会议后,他跟随毛主席九死一生到达了延安,这些大难不死的红军可都是革命的宝贝。在延安的军事学院,刘猛就听过毛主席当面讲授《论游击战》;现在,八路军的力量还没有达到正面和敌人抗衡的能力,只能与敌人打游击战,用零敲碎打的方式消耗敌人,拖住敌人。在以前的反扫荡中,大队长刘猛带领县大队打游击,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每一次都是以我方损失最小的代价,换来更大的胜利。不想,这一次却出了意外,县大队吃了大亏不说,在近一个月的反扫荡中,县大队付出了近百人牺牲的代价。仗打到了这个份儿上,大队长刘猛的眼睛都红了,他带着县大队的人马,在山林里左冲右突,可就是跳不出敌人设下的包围圈。他们跑到哪里,敌人就追到哪里。别说调集力量反击敌人了,就是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刘猛的脸一直拉着,从来没有松弛过,气得嗷嗷叫。后来在一次运动战中,抓到了一个俘虏,是保安团的一个连长,从他嘴里得知,这次围剿行动调兵用兵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保安团的团长林振海。直到这时,县大队才弄清这次反围剿失利的根本原因。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对林振海可以说是相当的了解。曹刚政委就是本地人,在县大队成立前就是地下县委书记。当时他住在城里,搞情报、发展自己的人,是他的主要工作。
       林振海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日本人没来时他就拉杆子占山为王,人送绰号“林中王”。只要把他放到林子里,你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抓到他。日本人没来之前,这一带还归国民政府管辖,当地政府为保一方平安,也曾派部队捉拿过林振海。当时的林振海手下只有几十口子人,他曾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轻易招兵买马,觉得那样没什么好处,人多,就要动用许多心思,人吃马喂的都需要嚼咕;况且,人多嘴杂,容易招惹是非。因此,凡是能人了林振海这一绺子的,都是他的亲信和死党,大都身怀一技之长,能跑能跳,能杀能抢。总之,在众多胡子中,林振海这一绺子别看人不多,关键时刻却可以一当十。附近的大山里,没有哪一绺子的土匪敢对他造次,都远远地躲了,他也就有了“林中王”的称号。
       政府派兵几次三番地捉拿林振海都没有得逞,不管派出成连还是成营、成团的兵,都拿他没有办法,他只轻轻一抖羽毛,便远走高飞了。有时在林里和政府军捉迷藏,你跑到前面去,他就在后面出来了。有一回还放火烧了政府军驻扎在山沟里的供给,没有了供给,政府军只能撤下山去。
       在政府军捉拿林振海时,别的绺子的土匪却受了牵连,他们抓不到林振海,只能拿那些小土匪出气,抓的抓,杀的杀,一时间,别的绺子都作鸟兽散了。没有了别的绺子土匪,渐渐地,就养大了林振海,他终于可以吃独食了。林振海在山上的十几年里,可以说对附近的山山岭岭了如指掌,每一丛树木可以说都装在他的心里。
       日本人来时他仍在山里,山高皇帝远,他不想吃皇粮,被人管束。政府军曾以上校团长的待遇招安,他却把政府军的招安信撕得粉碎,摔在送信人的脸上,提着送信人的耳朵,狠着声音说:告诉你们长官,就是让俺给你们当爹,俺也不去。俺就愿意当这个林中王。
       说完,他伸出手从腰间拔出刀,一挥手,就把送信人的耳朵割了。送信人捂着半边脸,鬼哭狼嚎地跑下山去。
       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山送信了。林中王就又是林中王了。
       刚开始日本人并不知道林振海的底细,他们一路从南方和东北掩杀过来,国民党的部队要么不抵抗,要么在抵抗中节节败退,丢了上海,又丢了南京,于是中国再也没有门户了。日本人长驱直入。
       千木大佐的联队来到中国后,什么仗都打过。根本就没有把一个小小的土匪放在眼里,况且,那时他也不知道还有林中王这股顽匪。国民党的部队撤走了,眼前是一马平川,自己想干啥就干啥,不仅占领了城市,还把手伸向了农村。
       日本人一来,林振海早就听说了,对日本人的行径也是恨之入骨。吃大户,抢百姓,他干,可以;日本人这么干,他心里就不舒服了。他们日本人抢了,夺了,搞得民不聊生,他还怎么去抢、去夺。于是在他眼里,日本人就成了他的天敌。
       他要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了。
       第一次,他在周庄解决掉了日本鬼子的一个班,这是一班来征粮的鬼子。
       征来的粮食装了几辆马车,鬼子们顺便还带走了几个花姑娘。正在他们大摇大摆地往城里赶的时候,就遭遇了林振海的伏击,只一袋烟的工夫,十几个鬼子全部被撂倒了。
       鬼子吃了亏,在短暂地惊叹这支神奇的队伍后,立刻调集了几百人的队伍搜山。结果一连搜了
       十几天,连林振海的毛也没有碰到。等鬼子回到城里,林振海出山,又追到城里,把一屋子睡觉的日本兵的脑袋搬了家。做这一切时,一点动静也没有。第二天,天光大亮,日本人才惊呼:八格雅路!
       千木大佐这才警觉并惊醒了,他要花心思对付这个林中王。不管多刚强的人,也总有自己的软肋,日本人花了心思,费了力气,终于把林振海的爹娘从林家庄给挖了出来,并带到了城里。恰好这林振海又是个孝子,父母被日本人抓了,他的软肋一下子就被击中了。
       林振海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从林振海做了土匪后,他们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林振海当土匪也是偶然,有一年为了给林家庄的林大户交租子,和林大户家的少爷发生了口角。他咽不下这口气,失手把林大户家的少爷一脚踹倒,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大户人家有权有势,大儿子还在城里谋着官职,当下便派人来抓他。他倒是没被人抓着,爹娘却被抓进了大牢。
       林振海当下就红了眼,被逼无奈的他就投靠了一绺胡子。没几日,他就带着十几个胡子,从山上杀下来,把林大户给绑上了山。他的条件只有一个——放了他爹娘。
       有了这次折腾,林大户再也不敢造次,这里有他的地,有他的房,他人可以走,可这些地和房产呢?于是,两下也就相安无事起来。
       但自那以后,爹娘和儿子也就情断义绝了。爹娘可以这样对他的儿子,但林振海心里是放不下爹娘的,不断地差人给二老送去一些散碎银两。爹娘断然拒绝,冷着一张脸对来人说:他的钱不干净,俺们不花他的钱。
       爹娘这么说了,林振海还是隔三差五地送钱送物过去。过年过节的,林振海都要下山,去看望爹娘。爹娘把门窗关了,不见。他就跪在院子里,冲屋里的爹娘咣咣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爹,娘,儿给你们拜年了。直磕得一头青包,才爬起身来,眼含热泪走了。
       日本人终于把林振海的爹娘给带到了城里。千木大佐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林振海下山,为皇军效力,好处大大的。
       林振海并不想轻易就范,他想用交换人质的办法换回自己的爹娘。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带了二十几个精壮的兄弟,下山了。敌人早有防备,却还是丢了七八个士兵的性命,并被抓走了两个俘虏。
       两个被俘的日本兵一连在山上绑了十几天。却不见日本人来交换,看来日本人为降他也是铁了心。想着在日本人手里受苦的爹娘,林振海死的心都有了。如果说自己的死能换回爹娘的自由,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日本人并不想让他死,而是要他为皇军效力。
       他默默想了十几天后,终于作出决定:下山进城,换回爹娘。
       决定作出后,他把几十个兄弟召集到了一起。把意思说明白了,然后就给弟兄们跪下,眼泪长流着说:弟兄们,想跟俺下山的就走;不想下山的,你们从今天起自由了。
       当下,兄弟们也齐齐跪下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林振海:老大,俺们的性命是你的,你走哪儿,俺们就跟到哪儿。
       后来,除了有个别的人选择留在了山上,大部分人都跟着林振海下山了。
       下了山的林振海就成了日本人的保安团长,并在这一绺土匪基础之上,他们又招兵买马,就有了一个三百多人的队伍。
       事实上,日本人并没有把林振海的爹娘放了,而是安排在了日本人的兵营里,派专人照顾。就是林振海去看望爹娘,也得经日本人的同意。看起来是衣食无忧,实际上是被软禁了起来。不大不小的独院,种满了花花草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着,可二老过得并不舒心,整日里提心吊胆,愁眉不展。
       林振海见到安然无恙的爹娘,心里踏实了许多。爹却留给他一个背,咬着牙道:不孝的东西,都是你惹的祸。
       看着一边嘤嘤哭泣的娘,他又能解释什么呢?他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给骗了,却也只能把苦水倒进肚子里。即使日本人真的把爹娘给放了,爹娘就能安全了吗?眼下,这是日本人的天下,爹娘无论躲在哪里都是不安全的。索性就让爹娘待在这里吧,除了心里苦一下,倒也不缺吃少喝的。隔三差五地还能见到爹娘,他心里也算是踏实了。这种日子只能是挨一天算一天吧。
       以后有了县大队,日本人的日子又不得安宁了。日本人便开始围剿。围剿便围剿,他一点儿也不积极,日本人让保安团打头阵,那就打头阵;让压阵,他就压阵,反正到了山里,那就是他的天下了。他不能让弟兄们吃亏,吃亏的都是日本人,他也落得个逢场作戏的局面。
       日本人终于在失败中长了见识,意识到在大山里还得要仰仗林中王。于是,这一次日本人让林振海排兵布阵,还下了死命令,如果仗打败了,他爹娘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面对日本人的要挟,他只能无奈地指挥起了这一次的围剿行动。因为对于山里地形的熟稔,轻而易举地就有了这一场日本人的胜利、县大队的惨败。
       锄奸队
       日本人是狼,林振海便是豺了。要打狼,必先锄掉豺。县委和县大队同时意识到了眼前的局面。
       日本人已经有了许多次的围剿行动,他们把县委和县大队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钉和刺一日不拔,就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更大的野心便无法实现。
       日本人在城里建立据点是有一番野心的,他们要先城市后乡村地占领整个中国,确切地说,是征服中国。如此,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就与县委和县大队的任务有了矛盾。
       县委接到延安的指示,深入敌后,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同时扩大根据地,消耗敌人。只有拖住城里的鬼子,拔掉城里的据点,才能将根据地连成一片,最终向敌人发动真正的反击。
       于是,你死我活的两拨人马,就在交手中斗智斗勇了。
       眼前的形势是林振海这个豺在帮着日本人死咬县大队,一次扫荡就让县大队死伤近百人,这对于县大队来说,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惨重的损失。
       敌人收兵了,县大队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山里走出来。此时的县大队和县委怀着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心情,仗打败了,以前虎虎有生的一溜队伍,一个月后就短了许多。再见乡亲们时,他们脸红心慌。开进山前,乡亲们倾尽所有,拿出家里仅有的嚼咕,塞到县大队战士的手里,千叮咛万嘱咐:拿上吧,孩子,吃了好多杀几个鬼子。
       乡亲们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县大队是不可战胜的,小鬼子们表面张狂,其实没啥,他们是打不过县大队的。
       仅仅一个月,日本人和保安团班师回到城里.县大队也灰溜溜地从山里出来了。
       走在队前的三中队队长李彪脸上火辣辣的。胡小月在他身旁一耸一耸地走着,他也像没有看见一样,脸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的。
       马上就要到白家庄了。
       白家庄是县委和县大队的主要根据地,这里的群众工作开展得很好,各级组织建立得也最完善。这次反围剿失利以后,县委决定,把队伍拉到群众工作做得最好的自家庄进行休整。
       还没有到村口,就看见妇救会主任白冬菊领着几个妇女,抬着水桶,拿着碗,已经等在那里多时了。
       
       三中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三中队,确切地说,她是看见了队伍中的李彪。
       李彪腰间的驳壳枪上的那块红绸子还是她给系上的,此时,那块红绸已经不如以往鲜亮了,蔫头耷脑地在李彪的身旁垂落着。整个队伍的情绪,也如同李彪腰间的红绸,了无神气和光彩。
       白冬菊看着队伍,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端着一杯水,向前走了两步,迎着走过来的队伍,喊了声:李彪。
       李彪看了她一眼,便闷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咋了?连口水都不喝?”
       李彪停了下来,他想冲白冬菊和她身后的妇女笑一笑。不管怎么说,自家庄是县大队最坚实的根据地,这里的乡亲为县大队可以说做了能做的一切。可他真的笑不出来,仗打败了,哪儿还有别的心思。
       他勉强地接过白冬菊递过来的碗,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就把队伍带到了村头的空场地上。他要等后面的队伍赶上来。
       白冬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小声地问:仗打败了?
       李彪没有说话,那些战士也没有说话,他们一律回避着白冬菊的问话。
       “当啷”一声,白冬菊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眼里一时间蓄满了泪水。
       自从县大队出现,应该说是李彪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的心就被县大队牵走了。敌人扫荡了,县委和县大队被迫撤到山里,去和日本人打游击,她的魂也被牵走了。每日里她都要走到村口,眼巴巴地向山里的方向张望。她明知道县大队正在山里艰苦地和日本人兜着圈子,打游击,但她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向山里望去。
       敌人扫荡的时候,鬼子的队伍也扫荡了白家庄,他们挨家挨户地搜,见什么抢什么。虽然在这之前,村里已经坚壁清野了,但鬼子总能顺手牵羊地翻出半袋粮食,牵走一头牲畜什么的。日本人的政策是,不给县大队留下一点可用的东西,让县大队无法生存下去。这是他们的政策和招数,群众对鬼子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惊了,在鬼子没来之前,他们就把该藏的藏了,该躲的躲了,留给日本人的是一座空村子。气得日本人匆匆忙忙地点了几户人家的草房。
       鬼子一走,人们又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于是,就又有了日子,鸡啼狗吠,又是一番人间景象了。
       鬼子来时,白冬菊心里就空了。因为鬼子一来,县大队的人就要走了。后来,等来挨去的,日本人又走了,照例是一副鸡犬不宁的样子,这时她的心里就又满了。鬼子结束了扫荡,也就是县大队的人马回来的日子。她盼着县大队,更盼着李彪。
       她连夜动员各家的妇女,烧水做饭,甚至号下了房子,腾出来给县大队的人马暂住。一个月的反扫荡,县大队在山里过着野人似的生活,该让他们歇歇脚了。
       白冬菊是村妇救会主任,这是她分内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她做得理直气壮,可一想起李彪,她就心虚气短,整个身子都瘫软得很。
       眼前的情形却让她大失所望,她意识到县大队一定是打了败仗。她的心便悬了起来,一荡一悠的。
       队伍在天擦黑之前,终于全部赶到了自家庄。
       白家庄的父老乡亲一起拥出来迎接县大队。有许多家里的孩子在县大队当兵,他们要看看自己的孩子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到处都是爹一声娘一声地呼唤,有的娘亲没有找到自家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县大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即便在白家庄没有自己的亲人,但在这里无数次地吃过住过,和这里的乡亲们也早就熟得像一家人。乡亲们逐一地在队伍里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反围剿之前,近三百人的县大队,加上县委机关的几十号人,走在街面上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截。此时的队伍短了,人少了,昔日那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不用问,他们也明白,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悲壮。
       天这时就暗了,乡亲们举着火把,源源不断地往村口聚来。当他们看到眼前疲惫不堪的县大队时,他们歔欷不已,热泪长流,一声又一声呼唤着再也回不来的孩子们的名字。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面对着乡亲,眼睛一直红着。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乡亲们和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他不能不说点什么了。
       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喊了一声:乡亲们、同志们。声音就哽住了。
       停了停,他才说:这次反围剿,县大队损失惨重,可以说是吃了败仗。为啥吃败仗,是城里出了一个汉奸,叫林振海,他现在是保安团的团长,是他让咱们吃了败仗。为了以后咱们不再吃败仗,当务之急就是要锄奸,革了林振海的命。
       曹刚政委说完,还向下挥了一下手。停顿了片刻,人们明白过来,也一起挥着手说:革了他的命。他是汉奸,革了他的命。
       县大队在自家庄休整了两天后,似乎从这次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气可鼓,不可泄,这一带就这么一支八路军的队伍,全县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呢?他们泄气了,乡亲们便看不到抗日的希望了。县大队是抗日的火种,一定要再一次熊熊地燃烧起来。
       经历过血雨腥风、千百次历练的刘猛和曹刚,在白家庄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锄奸。随着形势的变化,别的县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他们当前最大的敌人不仅是日本鬼子,还有汉奸。汉奸有时甚至比鬼子还可恨,他们仗着人熟地熟,干起坏事来总是很彻底。于是,一批锄奸队和锄奸队员便应运而生。此时的县大队也要成立锄奸队了,汉奸不锄,县大队以后还要吃大亏。
       听说要成立锄奸队,县大队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人都想参加锄奸队,亲手要了汉奸的狗命。
       李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整个县大队里,他是资格最老的一批游击队员。县大队的前身是独立游击队,直接归地下县委领导。李彪十六岁就参加游击队了,当时他还是交通员,负责把县委的指示传达给游击队。他的直接组织就是曹刚,后来延安指示,开辟敌后根据地,延安又派来了一些干部和队伍,于是就有了县大队。
       在游击队里,李彪大小仗也打过无数次,城里城外他都熟悉。成立锄奸队,就必须摸到城里去,拔掉林振海这颗日本人的大门牙。林振海他是熟悉的,可以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个人。
       李彪是孤儿,自小在林家庄长大,是林振海的爹娘收留了他。那会儿,他管林振海叫哥。从八岁到十六岁,他在林振海家生活了八年。直到林振海失手打死林大户的少爷,跑到山里当了土匪,他才离开林家。不久,他就当上了游击队的交通员。
       就凭这些,李彪觉得自己当这个锄奸队队长最合适不过了。刚开始,他有些同情林振海,林振海当土匪那也是被逼的,就是做了土匪后民愤也并不大,他不欺压百姓,也不鱼肉乡里,专找那些大户人家的麻烦,在一段时间里,有人甚至把林振海这股土匪称做是义匪。
       在他参加游击队的时候,县委书记曹刚曾有过收编林振海的打算。他就跑到山里,去做林振海的工作。
       兄弟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一个是声名远扬的土匪头子,一个是游击队员。当小土匪把李彪带到林振海面前时,林振海的样子有些激动。他
       踉跄着脚步,一把抱住李彪,眼睛就潮了。他哽着声音说:咱爹娘还好吧?
       当时林振海的爹娘与儿子早已情断义绝。他每次回去见爹娘时,爹娘连门都不开,他只能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门外,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骑马走了。不管林振海如何仗义,他毕竟是土匪,历朝历代是匪便是患,都是政府捉拿的对象。那些东西十有八九都被爹娘扔掉了,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不会去享受儿子的这些东西,况且,这些东西又都不是好道上得来的。
       林振海后来越发地树大招风了。他开始很少下山,但心里仍惦记着爹娘,隔三差五地差贴心的小匪给二老送些东西。爹娘对他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怨过,有哪一家的爹娘愿意自己的儿子是土匪呢?林振海对爹娘的这种不孝,便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
       李彪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游击队只要途经林家庄,或者是在林家庄一带活动,他都要请假去看一眼养父母。
       每次见到两位老人,他心里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八岁那年,他爹娘带着他从山东老家闯关东,爹一肩挑了个担子,前面是全部的家当,两个铺盖卷,一口做饭的锅,后面的筐子里坐的就是他了。走到河北境内,就遇到了瘟疫,先是爹倒下了,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路边。娘用一个铺盖卷把爹卷了,放到路边的沟里。他和娘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象征性地捧了几把土,撒在爹的身上,算是把人葬了。娘背起另一个铺盖卷,牵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关外,许多同乡都闯到那里去了,据说那里天高地阔,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得流油,插个树枝都能长成棵大树,那里成了多灾多难的中原人的理想之地。
       娘最终也没能熬到希望的到来。
       走到林家庄村口时,娘熬不住了。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股风似乎就能把娘吹倒。风还没有来,娘就倒下了。娘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手指着林家庄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爬也要爬到村里去。只要有人给你一口吃的,你就能活下来。说完,娘就气若游丝了。
       他没有喊娘的力气了,一点点地朝林家庄爬去。
       最终林老汉收留了他。那一年,他八岁,林振海十岁。林家不仅给了他吃的,救了他一命,还帮他在村口把娘给埋了。
       从此,他把林家庄当成了自己的家,这里不仅有他的养父母,重要的是,这里葬着他的娘,他的心总算安了下来。
       后来,在他离家后,养父母每次再看见他时都是一副欣喜的神情,扳着他的肩,上看下看地打量他,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身上有没有受伤?看着看着,两个老人的眼圈就红了,他们又想起了林振海,林老汉就说:孩子,在外要小心点儿,枪子儿可不长眼睛啊。你是干好事,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的,不像你那个挨千刀的哥,干得不是正经事,不会有好报应。
       爹娘说到这儿,他就落泪了,爹娘也落泪了,他们的心里都在痛,在流血。他明白爹娘的心思。
       当游击队要进山收编林振海这绺土匪时,他没有犹豫,就进山了。如果林振海能带着山上的几十个兄弟投到游击队,不仅能壮大游击队,更重要的是,养父母的心就安了。即使是在战场上牺牲了,二老也可以拍着胸脯理直气壮地说:俺儿干的是正事。从此,可以挺起腰板走在人前。而此时的爹娘,不仅在村里抬不起头,走在路上都被人戳脊梁骨。
       那次在山上,他把游击队要收编林振海的想法说了。
       林振海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摇晃着一把刀子,转来转去的。他在一旁真诚地劝道:你归了游击队,咱爹娘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让林振海的身子猛地一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彪,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游击队除了打日本,还干啥?
       李彪脱口而出:赶走小日本,建设新中国。
       林振海又问:吃大户、杀大户不?
       李彪不知如何回答了。当时游击队的任务就是打日本鬼子,不管多大的富户总还都是中国人.政策上是要团结所有的中国人。此时,林振海的问话,顿时令他语塞。
       林振海就说:日本人没抓俺、没杀俺,俺干吗要打日本人?俺只对那些大户有仇。
       大户对于林振海来说始终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当年他们一家种了林大户的山地,交租子时明明在家里量好了,可到了林大户那儿,只要经了林少爷的手,他们总要亏欠上十几升高粱。气不过的林振海终于失手打死了林少爷,被逼上山,做了土匪。十六岁的李彪被养父母藏到柜子里才躲了过去,养父母却被抓走了。原本温暖的家就这么散了。
       要不是林振海很快在山里闹出一些名号,爹娘还不知在县大牢里被关到何时。因他闹得凶。又绑了林大户,爹娘才算平安地放了出来。
       在山里,林振海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无法保护爹娘。他曾想过把爹娘接到山里,过老太爷一样的生活,他也曾经这么试着做过。他差了几个小匪,强行把爹娘带到了山上,爹娘死活不依,几次欲寻短见。林振海这才放爹娘下山。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彪也离家出走了,后来当上了县委的地下交通员。
       李彪无法说服林振海。
       林振海对大户的一口恶气,始终梗在心里。后来,日本人来了,林大户在县里做官的儿子连夜把一家人接走,逃出城去,至今去向不明。之前,林振海一直没有对林大户下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爹娘的安全。如果自己对林大户下手了,在县城里谋官的林大少爷,也一定不会饶了爹娘。所以,他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不想,机会却白白地溜掉了。
       林振海便把所有的仇恨转嫁到所有大户的身上,在这一带的土匪中,只有他专靠劫大户度日。他是穷苦人出身,知道穷苦人的难处,有时劫的东西多了,他还把东西分发给穷人。穷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接受,只有在趁人不备时,偷偷地、狠巴巴地挖走几碗粮食。
       李彪没能把林振海劝下山,只能怀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山里。那会儿,李彪已经是游击队的小队长了。
       那一次,林振海牵着马,身后跟着两个小匪。他一直把李彪送到山外,两个人一路上说了许多话。
       林振海说:兄弟,俺不在家,爹娘就托付给你了,有时间回去看上一眼,就算替俺尽回孝。
       李彪趁机劝道:爹娘身体还硬朗,就是你是他们最大的一块心病。
       林振海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很快仰起头,透过树梢,望着天说:俺这辈子忠孝不能两全了。不管俺现在再去干啥,这个匪是永远也不会从身上抠掉了。
       李彪抚着林振海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要是现在投到游击队,还来得及。爹娘的工作,俺去做。
       林振海摇了摇头,重重地拍了拍李彪的肩膀:要是人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你干游击队,俺不拦你,万一要是混不下去了,就上山找俺。虽说咱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毕竟在俺家待了八年,爹娘和俺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了。
       听林振海这么说,李彪的喉头一阵发紧,他哽着声音说:哥你别说了,啥时候爹娘都是俺的亲爹娘,你是俺的亲哥。没有你们,就没有俺李彪的今天。
       林振海挥挥手:兄弟,啥也别说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到这儿,他从怀里拿出一根老人参和一些
       散碎银两,一把塞到李彪的手上:你替俺给爹娘带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别说是俺给的,就说是你给的。
       李彪把东西收好,用劲儿地冲林振海点点头,心里热热地叫了声:哥——
       此时,往事竟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现出来。
       夏天,林振海带他去田边地头割猪草,有一回兄弟俩热了,下河洗澡,一个浪头过来,他被呛晕了,只来得及叫了声“哥”。林振海没命地向他游去,把他拖上了岸。林振海看着一动不动的他,吓哭了。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地挤他的肚子,水一股股地从他的口鼻里涌出来。他终于醒了,当哥的长嘘口气,笑了。后来,又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打自己,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怕回家挨娘的打,直到李彪赌咒发誓不告诉爹娘,林振海才破涕为笑。
       往事,是温馨而美好的。少年的情怀,又是让人永生永世难以忘怀的。
       从游击队到县大队,李彪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事后在得知是高人林振海在背后为鬼子出谋划策,他的心就冷了。当初,他上山劝林振海下山,林振海不听,他也不好说什么,至少与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可现在,林振海竟归顺了日本人,当起了日本人的狗。
       日本人把林振海的爹娘软禁到城里,李彪是知道的。他惦记着养父母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林振海。要是没有养父母的救命之恩,也就没有他李彪的今天。他曾向县大队提出请战,杀进城里。把养父母给救出来。事实上,他的请战是荒诞的,就凭一个县大队,想杀进城里去救人,情感上能够理解,现实是不可能的。
       时日不多,县大队就听说山上的林振海带着队伍,投奔了日本人。不久,又听说他当上了保安团的团长。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事情会发展得有多么严重。
       可就在这次反扫荡中,县大队吃了大亏。问题就严重了。
       在白家庄休整的县大队,在请示了上级后,得到的结论是鉴于目前的形势,县大队要成立锄奸队,要锄的首要目标就是林振海。不用说,谁都明白,林振海成为县大队抗日的拦路虎和绊脚石。
       有了上级的明确指示,县大队便召开了中队以上的干部大会。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传达了上级指示。曹刚是搞地下工作起家的,从那时开始就养成了低声说话的习惯,什么事情都一二三地分析得有理有据,缜密得很。
       曹书记代表县委和县大队轻声细语地把上级的意见传达了,最后总结道:看来林振海是要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了,那他就是咱们的敌人,是真正的汉奸。是敌人,就要锄掉他。
       锄掉这个大汉奸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一,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在下次反围剿中,咱们就不会那么被动;第二,杀一儆百,让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准汉奸们老实些。
       曹刚慢声细语地把锄掉林振海的好处三条五款地讲完了。接下来,他就皱起了眉头。从他的表情上看,形势又严峻起来。他拧着眉头,半晌才说:林振海这个汉奸以前当过土匪,现在又住在城里,和日本人伙在一起,要想锄掉他,难度是很大的。城里的情况我熟悉,九街十八巷,三城六门,地形复杂,同志们,这次的任务很艰巨啊。
       曹书记说到这儿,就沉重地望着在座的人,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了李彪的身上,停在那儿,不动了。
       李彪的血液先是停滞了片刻,接着就呼呼地涌动起来。他跟随曹书记已经有好几年了,从地下交通员到游击队,又到县大队;从地下,到地上,他太了解曹书记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知道曹书记要做什么。李彪知道,这个锄奸队队长非自己莫属了。一股血“呼啦”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他有些热血撞头的感觉,他在心里喊着:林振海呀,林振海,你为啥要当汉奸呢?
       从这次反围剿失利,他就意识到,他的命运将要发生改变,究竟会是怎样的改变,他说不清楚,但此时却猛然变得明晰起来——他要提回林振海的人头,消灭眼下这个最大也是最危险的汉奸。果然,曹书记的目光在李彪的脸上停留几秒之后,话锋一转:经过县委、县大队研究决定,现任命县大队三中队队长李彪同志为锄奸队队长。
       开会的人,听到这一命令先是一阵骚乱和窃窃私语。这些人大都写过请战书,结果却让李彪抢了先,他们有些困惑和不解。
       曹书记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说:决定让李彪担任这个锄奸队队长,是这么考虑的。首先,他对城里的环境熟悉,毕竟当过几年的地下交通员:其次,他对林振海熟悉,林振海的父母就是李彪同志的养父母。
       刚才私下里还有些不服气的人,听曹书记这么一解释,立刻安静了。他们知道,自己再争也是没用的,这个锄奸队队长非李彪莫属。
       在曹书记条理清晰地讲话时,大队长刘猛一直在门口踱来踱去。按照他的性格,曹书记左一条右一条的讲解都属于废话,是在浪费时间,照他的意思,立马组织锄奸队杀到城里,取回林振海的人头,这个奸就算锄完了。在他的观念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从第一次反围剿到长征,最后又到陕北,红军失去的机会太多了,现在都叫八路军了,不能再失去机会了。曹书记讲话时,他就急不可耐的样子,巴不得曹刚马上讲完话,他好布置工作。在县大队,两个人是有分工的,曹书记兼政委,那是代表政治,代表组织上的决定等。但在军事上,像打仗、杀鬼子、锄奸,这活还得他来指挥。他要把有声有色的东西落实到实处。
       终于等到曹书记的话落地了,他马上抢过话碴儿道:曹书记,你的话讲完了吧?
       曹刚点点头,很腼腆的样子。
       刘猛就挥挥手:曹政委的话都讲清楚了,这个锄奸队队长就让李彪干,散会。
       众人就散了,刘猛一把抓住向外走的李彪:你不能走,你还有任务呢。
       李彪望着刘猛大队长。说心里话,他喜欢大队长的办事风格,风风火火,不拖泥带水,吐出去的唾沫都是个钉。
       众人走后,屋里就剩下曹刚、刘猛和李彪三个人了。
       刘猛用手指着李彪的鼻子说:三中队长,你说,你能不能把林振海这个汉奸锄掉?
       李彪原本是坐在凳子上,听了刘大队长的话。立马又站了起来。他铁青着脸,斩钉截铁地说:俺能,大队长。俺要让你活着见人,死了见尸。
       刘猛用力地一拍大腿:俺要听的就是你这句话。爽快,像个爷们儿。
       说完,刘猛又背着手踱了两步,停在李彪面前:今天锄奸队就算成立了,县大队的人随你挑。
       讲到这儿,又道:不过,你锄奸得有个时间,今年冬天你务必把林振海给俺锄了。要知道,明年春天一到,天暖了,日本人还得来扫荡咱们。到那时,可就晚了。
       李彪直到这时也没意识到锄奸这事有多么严重,他觉得带上三五个弟兄,杀到城里一趟,把林振海带到县大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于是,他铿锵着声音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李彪接受了任务,就开始组建锄奸队了。
       小小的县大队也是藏龙卧虎。
       李彪首先想到了自己中队的王一刀。王一刀是绰号,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在县大队,王
       一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看王一刀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从三岁就开始玩起了飞刀,飞刀是他家的祖传。飞刀是特制的,刀上刻着三个字:王一刀。飞刀并不长,只有寸许,却是指哪儿飞哪儿。近距离的时候,比一支枪还管用。
       说起这王一刀,还救过李彪的命呢。就在最近的这次反扫荡中,三中队在一个山沟里被敌人包围了,队伍左冲右突,也没能突破敌人的包围,损失惨重。等到天黑的时候,队伍又发起了最后的冲锋,县大队那时已经化整为零,想要得到其他中队的接应,怕是来不及了。
       后来,三中队终于在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那里由保安团驻守,火力远不如日本兵把守的地方。队伍总算杀出来了,敌人哪肯轻易放过,穷追不舍。匆忙中,李彪带着一个班阻击敌人。没想到,打了一会儿,子弹就耗尽了。没有了子弹,只能和冲上来的敌人肉搏了。敌人越聚越多,三个敌人把李彪围上了,这时李彪手里的一杆长枪也抡断了。无奈,他抱起一棵被炸倒的碗口粗的树,拼命地向敌人抡去。
       俗话说,好汉难抵众人缠。渐渐地,李彪体力不支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身后就是陡峭的崖壁。李彪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跳崖。也不能让敌人捉了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中队长,俺来了。
       接着,就有三股风声,“嗖嗖”地撩了过来。
       李彪知道,王一刀来了。
       三个敌人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一头栽倒在黑暗中。
       他和王一刀一闪身,消失在丛林中,身后响起爆豆似的枪声。
       除了王一刀,他又看上了二中队的李双枪。李双枪是猎户出身,曾和林振海干过一阵子,后来下山参加了县大队。李双枪是名副其实的双枪,弹无虚发,有一手好枪法。其中的一把枪,是大队长刘猛把自己从延安带来的枪送给了他。每次打仗,李双枪都以一当十,左右开弓,只要在射程之内,一勾扳机,就会撂倒敌人。
       最后被选中的锄奸队员就是杨过了。杨过生得精干,浑身上下棱是棱,角是角的,这和从小习武不无关系。日本人没来之前,他和父亲在城里开了一家武馆,练的是气功,气功在身时刀枪不入。会气功的人一般都有些轻功,杨过最擅长的就是能跑能跳,多高的墙,多高的树,他都能一跃而上。
       李彪最终只选了三名锄奸队员。他认为,锄奸队用不了太多的人,毕竟是深入到敌后,又不是正面和敌人交锋。
       有了各具特长的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李彪的心里就踏实了。他只等着刘猛大队长一声令下,就带着三个兄弟杀进城里,把林振海捉拿归案。
       白冬菊
       锄奸队成立了,这在县大队的编制中是一支特殊的队伍。队长李彪,队员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如果把这四个人分散开来,也不觉得他们会有多打眼。可放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像是四块炼过火的钢,整整齐齐,利利索索,惹人眼目。
       县大队经过这次反扫荡的重创后,将息了几日,似乎才恢复了些生气。
       他们在白家庄村头的空地上,又操练了起来,声势浩大,情绪高涨。毕竟在这次反扫荡中,损失了大量兵员,招收新兵的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村口的一棵老树下,摆了一张条桌,曹书记坐在桌子后边给前来报名参军的青年人登记。大队长刘猛负责面试,面试很简单,无非是和人家掰手腕或是捶打两把,看看小青年的劲道如何。力气有了,刘猛接下来就开始提问题了。问题只有两个,第一个是为什么要参加县大队。有人答了:打鬼子,报仇。刘猛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你怕不怕死。小日本的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大部分青年人听了这话,会犹豫一下,但还是坚定地回答:只要能报仇,死了也值。
       想参加县大队的青年力道有了,回答得也能让刘猛满意,就可以参军了。有的先发了一身军装,或者发一杆枪,没衣服、没枪的,就发一根和枪长短差不多的木头棍子,让人带下去操练。刘猛对那些没有枪的新兵就说:别着急,等过几天,俺带你们端几个鬼子的炮楼,就什么都有了。
       没枪的新兵脸红脖子粗地、心有不甘地舞弄着一根棍子,练起了格斗和刺杀。
       锄奸队的人也在练兵,他们和县大队的大部分人马练的不同,他们练爬树、翻墙和射击。县大队把最好的家伙都武装到了锄奸队,每一个队员都是双枪在手,还将反扫荡中缴获来的自行车配备给他们。自行车这玩意儿,大都是汉奸骑的,锄奸队员看过,却没有骑过,两个轮子总是不稳,东摇西晃的,人就摔倒了。李彪就冲着自行车发狠,一次次上去,一次次掉下来,逗得围观的众人捂着肚子笑。
       围观的人中只有一个人不笑,那就是白冬菊,她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彪。
       当李彪又一次摇晃着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她走了过去,一脚踩住了自行车的轮子。
       李彪的腰直了起来,他先是看清了白冬菊的一只脚,最后连整个人都看清了。还没等他说话,白冬菊开口了:李彪,你说话不算数。
       他直视着她,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样子。
       白冬菊说:你答应过俺,这次反扫荡后让俺参军。
       李彪记起来了,以前自己是说过这样的话。
       白冬菊是白家庄的妇救会主任,俩人打小就认识。她父亲是私塾先生,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他和林振海等一帮孩子觉得新鲜,从十几里外,跑到白家庄看白冬菊的父亲教课。上私塾的孩子,家里一般都比较殷实,再不济的,也有几片山地;当父母的都巴望着日后独生子能有些出息,就让自己的孩子跟着白冬菊的父亲咿咿呀呀地读《百家姓》和《三字经》,大些的孩子还会读《诗经》、《论语》什么的。
       看热闹的孩子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一旁就笑,弄得那些读书的孩子总是心不在焉的。先生就用手势轰他们,像逗鸟一样。孩子们不怕,一起摇头晃脑地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弄得课就没法上了。先生再开口时,窗外的孩子们就学着先生的样子嬉笑一团。
       冷不丁地,门开了,白冬菊从屋里冲了出去,手里握着一根烧火棍,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
       孩子们见了这等阵势,一哄而散地跑了。
       时间长了,林振海和李彪这些野孩子,就在这种游戏中找到了乐趣。他们对那些摇头晃脑读书的孩子没了兴趣,却被白冬菊深深地吸引了。白冬菊比他们小不了两岁,梳着两条小辫子,穿一件碎花衣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手里乱舞着烧火棍。那样子,在野孩子的眼里比呆头呆脑地读书的孩子有趣多了。他们一次次地来,她就一次次地出来追。他们还给白冬菊编了顺口溜:白冬菊干着急,拿着火棍去赶集,脚底踩了西瓜皮。
       他们一喊,白冬菊就气得抹眼泪,一张小脸由红转青。
       半大小子就是贪玩,隔三差五地,割完猪草,他们就一遍遍地和白冬菊玩这样的游戏。后来,再长大些,也就失去了捣乱的兴趣。
       日本人来后,成立了维持会,还开了日本人的学校,逼着中国的孩子学说叽里哇啦的东洋话,他们要从肉体到文化彻底地征服中国人。
       白先生生性耿直,日本人不让办私塾,他就偷
       着办;白天不能上课,他就把学堂转移到地下,在自家的菜窖里教孩子们读书。在这期间,他甚至被日本人抓进城里洗过脑子,可关了几天,他出来后还是继续教书。再以后,没有孩子敢来上课了,他就站在院子里自己读书,声音朗朗,压过了学堂里哇啦哇啦的日语。
       日本人终于恼了,一根绳子把白先生绑了。
       耿直的先生,直到这时也没有低下身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头,他破口大骂。
       就在村口那棵老树上,日本人把白先生杀了。临死前,他仍镇静地吟诵着豪迈的诗句。
       一声枪响,倔犟的头颅终于脱离了生命,灵魂悠然地飘向了天国。
       随着毛主席在延安又一次作出英明的指示——到敌后去开辟革命根据地,一支支队伍就开到了中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建立根据地的伟大计划。
       白冬菊在父亲惨死后,很快就成了革命积极分子。她先是参加了村里的妇救会,后来又当上了妇救会的主任。自从县大队来了,她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确切地说,她是死心塌地、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李彪。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李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县大队时的情景,那是县大队第一次来到自家庄。她在队伍里一眼就看到了李彪,浓眉大眼,腰上别着一把驳壳枪,穿着八路军的灰色军装。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暗自喜欢上了李彪。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李彪已经不见了,此时的他已经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县大队中队长。
       那一次,县大队是来开展群众工作的,他们要在每一个村里都成立革命组织。白冬菊冲着李彪,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妇救会。妇救会的任务是动员全村的妇女做鞋、做衣服,让县大队的战士吃好、穿好。一双又一双的鞋,还有一身身的衣服,通过白冬菊的手,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县大队。
       那时,她多么希望李彪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衣服和鞋呀!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县大队做事,她从没有感到累过,纺棉花、织布,到做衣服、做鞋,她乐此不疲,心甘情愿。
       每次做衣服、做鞋时,她都是比量着李彪的身形和尺码去做的,妇救会做好的衣服和鞋,被统一收走,再统一发下去,至于李彪能不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衣服和鞋,她也说不清楚,但她仍感到心里暖暖的。日子也开始变得有了盼头,一切都在白冬菊的眼里变得美好起来。
       白家庄只是县大队的一个点,在这里停留几天后,县大队就又要到别处打游击去了。尤其是在反扫荡时,县大队会撤到山里。
       县大队走了,白冬菊的心里便空空荡荡的。睡不着,吃不香。夜半时分,她经常爬起来,冲着窗外发呆。外面的几声狗吠,她也会竖起耳朵,冲母亲说:娘,是不是县大队的人回来了?
       女儿的心事,娘是猜得出几分的。娘就叹口气:菊呀,你的魂都被县大队给勾走了。你这么天天念、夜夜盼的,干脆就去参加县大队吧。
       娘的话,“呼啦”一下便把她的希望点燃了。她要参加县大队,生生死死地和李彪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再苦、再难都是甜的。
       也就是在这次大扫荡前,她找到了李彪。
       当时的县大队正在自家庄,李彪带着几个战士就住在白冬菊家的西屋,那间西屋正是昔日白先生开私塾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想法冲李彪说了,李彪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嘻嘻哈哈地说:行呀,等这次反扫荡完成了,俺一定带你去找曹书记。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她记了一个多月,惦念了一个多月。白日黑夜的,她都在想着李彪的承诺。
       县大队刚回到白家庄时,她就想提出来了。不过那几天,县大队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每一个人都垂头丧气的。她便一直等待着。
       这几日,县大队又恢复了往日的朝气,昔日的县大队又回来了。这时,她又一次向李彪提出了参加县大队的想法。
       李彪知道县大队是要打仗的,而且居无定所,说打就打,说走就走,女兵原则上是不招的。现在的县大队除胡小月外,还有另外两名女战士,她们是卫生员,战场上最需要的就是这些卫生员。尽管缺医少药,但她们的存在还是给县大队带来了心理上的安慰。有人受伤了,哪怕让她们缠上伤口,战士们就觉得远离了疼痛和流血。
       上次白冬菊缠着他要参军,他也就是顺口那么一说,以为过几天她就会改变想法,或者把这事给忘了。
       他见白冬菊旧话重提,就说:招兵的事,你去找曹书记报名。
       白冬菊唇红齿白道:俺不找他,就找你。俺要参加锄奸队。
       李彪以为自己听错了,上上下下又把白冬菊打量了一遍:啥?锄奸队?!
       白冬菊咬着嘴唇说:就是锄奸队,俺要锄了林振海那个王八蛋。
       李彪拍拍头,觉得事情有些麻烦了。他不想让白冬菊缠上他,他还要训练,哪有工夫和她扯闲篇。他挥挥手道:俺带你去找曹书记,他让你锄奸,你就去锄奸。
       说完,他扶起自行车,摇摇晃晃在前面推着,白冬菊步履铿锵地在后面跟着,一同向村口走去。
       李彪把白冬菊带到了县大队在村头的招兵点。此时已经没有应征的青年前来报名了,曹刚坐在桌后,刘猛站在桌前,两个人正在议论着新招来的几十名新兵。
       白冬菊从李彪身后走出来,用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曹书记、刘大队长,俺要参加锄奸队。
       正在说话的两个人吃惊地望着眼前的白冬菊,又望一眼趔趔趄趄扶着自行车的李彪。
       白冬菊又大声地说了一遍:俺要参军。去锄奸队。
       曹刚这回听清了。他站了起来,张口结舌地叫了声:小白——
       刘猛也听明白了,他拍了拍大腿,上上下下地把白冬菊看了两遍,才说:白冬菊,啥,你要去锄奸队?
       白冬菊白了刘猛一眼,掷地有声地说:对,俺就是要去锄奸队。李彪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曹刚似乎明白了,目光越过白冬菊的肩头,望着李彪:李队长,这是咋回事?
       李彪把白冬菊带过来,本想转身就走的,他知道白冬菊是只难踢的球。他想把球踢给两个领导,自己好脱身,他还要回去带着锄奸队员去训练。可恨的是眼前的自行车,歪歪扭扭的总是推不好,让它往左,它偏往右,气得他左一脚右一脚地去踹那辆不听使唤的自行车。也就在这时,他听见曹书记叫他,便不情愿地把自行车丢下,走过来,抓抓头,又看一眼白冬菊,才道:那啥,她说要当兵,俺就把她带来了。
       白冬菊马上接过话茬儿:当兵的事可是你在反扫荡前答应俺的,说等反扫荡结束了,就让俺当兵。
       李彪一副无辜的样子,搓着手说:那会儿就那么随便一说,谁知道她当真了。
       白冬菊一把揪住李彪的胳膊:原来你骗俺呀?!
       李彪无奈地解释道:当兵的事不归俺管,俺不是把你领来见大队长和曹书记了吗?你找他们俩。
       说完,甩开白冬菊的手,扛起自行车,颠颠地跑了。
       白冬菊气呼呼地喘着粗气,直到李彪跑得没影了,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不管不顾地扯起了嗓子:俺不管,俺就要参军,就去锄奸队。
       刘猛不知深浅地乐了,刚开始时是嘿嘿地乐,
       后来就大笑,直到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白冬菊一本正经地说:刘大队长,你笑啥?俺又没有说胡话。
       刘猛大喘着气:锄、锄奸队,你?
       曹书记在一边敲敲桌子:小白同志,你的革命热情我们能理解。县大队是打仗的,天天钻山沟、爬冰卧雪的,你一个女同志不合适。
       白冬菊涨红了脸反问:那胡小月怎么能参加县大队?
       曹书记不急不缓地说:你和她不一样,她懂医,是县大队的卫生员。
       刘猛终于不笑了,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手指着白冬菊:你连打枪都不会,还想去锄奸队。说着,又笑了起来。
       白冬菊听了,“嗖”的一声,从桌子上跳下去,一伸手,就从刘猛的腰间把枪拔了出来,用枪比画着刘猛:谁说俺不会打枪,今天俺就要打一个给你看看。
       刘猛吓傻了,忙冲白冬菊摆着手说:别乱动,子弹上膛了,小心走火。
       曹刚从白冬菊的身后,把枪夺了下来,扔还给刘猛:小白同志啊,你很勇敢,不过以后可别开这种玩笑了。
       白冬菊大咧咧地站在两个人面前,叉着腰道:咋的吧,到底要不要俺?
       白冬菊的军就将上了。
       曹刚望着刘猛,刘猛望着曹刚,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望了一会儿。曹刚很为难地抓了抓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最后就瞅定白冬菊道:小白啊,现在全国的抗日形势很好,但眼下的情况还是严峻的。县大队征兵是为了打游击,你一个女同志打游击,不合适,也不方便。等时机成熟了,我老曹记着今天说的话,一定请你来参军。现在你在地方上工作,同样也是为了革命嘛。
       曹刚以为这番道理一讲,就能立刻收到效果,想不到的是,白冬菊并不吃他这一套,仍不屈不挠地说:别跟俺说没用的,俺就是想参军,去锄奸队。
       刘猛也没料到眼前的白冬菊竟这么犟。他绕着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嘴里不停地说着:咦,你这人有意思。
       曹刚抬头望天,他在想着办法。
       刘猛最后就立住了,盯着白冬菊:你这丫头,厉害!真要收了你,打起仗来不会比男兵差。
       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儿喜欢上白冬菊了。以前县大队常来白家庄,他知道有这么个妇救会主任,叫白冬菊,可从来没有下去和她打过交道,今天这交道一打,他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白冬菊听了刘猛的话,不失时机地问:咋的,你同意俺参军了?
       刘猛忽地就清醒了,忙摆着手说:我是说等时机成熟了,现在时机还没成熟嘛。
       白冬菊认准一条道就要走到黑,她亮着嗓门说:你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俺从今天起,就是县大队的人了,你们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抗日是无罪的。
       说完,一扭身,甩着辫子,走了。
       刘猛望着白冬菊远去的背影感叹道:这是个好兵,可惜是个女娃。
       曹刚见白冬菊走了,长出一口气:等时机成熟了,一定让小白同志来咱们县大队。
       两个人以为白冬菊也就那么一说,年轻人嘛,说话哪那么认真。
       不承想,白冬菊回到家后,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副绑腿,学着县大队的样子,扎了起来。娘在一边说:菊,你咋咋呼呼的这是要干啥?
       她头也不抬地说:俺参加县大队了,去锄奸。
       娘就吃了一惊:多会儿的事?
       她头也不抬地答:就是刚才。
       娘就不说话了。她望着墙上丈夫的画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叨咕着说:咱闺女参加县大队了,去打鬼子,给你报仇。你在天有灵,就保佑咱闺女吧。
       娘说到这儿,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此时,白冬菊的眼里已经没有这些儿女情长了,她要到李彪的身边去,去打鬼子,去锄奸。不论干什么,只要和李彪在一起,天天能看到他,她就感到幸福和踏实。虽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心里的那棵爱情之树已经破土而出了。谁想把它锯断或压弯,那是不可能的,它要经风雨、见阳光,势如破竹地生长。
       白冬菊打好绑腿,风风火火地就从家里出来了。她手里没有武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放在院墙上的砍柴刀,便把砍柴刀掂在了手上。
       她径直来到了锄奸队。
       李彪带着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正在练习翻一堵墙。四个人在搭人梯,谁也没有注意到走过来的白冬菊。
       白冬菊往墙根儿下一站,喊道:来,往俺的肩膀上踩。
       四个人便从墙上跳下来,不解地望着白冬菊。
       李彪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是让你去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了吗?俺们在训练,你别捣乱。
       白冬菊挥一下手里的砍柴刀,认真地说:谁捣乱了?告诉你,俺现在是县大队的战士了,是帮你们打日本、锄汉奸的。不就是锄掉林振海吗,算俺一个。
       李彪一脸不屑地看着她:曹书记能同意你参加县大队?
       俺的事,俺自己做主,不用他们同意。白冬菊气哼哼地扬起了头。
       李彪马上就知道深浅了,他拍了拍手,冲另外三个人招呼:现在咱们练习射击。
       说完,不再理会白冬菊,站在树下兀自练习起射击来。
       白冬菊看了一会儿,也走过去,站在四个人身旁,把砍柴刀当成枪,举起,放下;睁眼、闭眼地练起来。
       旁边的几个人,谁也没有把白冬菊当回事。
       第二天早晨,县大队出操,白冬菊站在了县大队的队列里。
       带队出操的刘猛,一眼就看到了白冬菊,嘴里“咦”了一声,道:你咋又来了?
       白冬菊抢白道:俺是县大队的人,为啥不来?
       刘猛大队长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摆摆手:好,好。
       说完,带着队出操了。
       白冬菊站在队伍里,一招一式地学着县大队的样子,跑步,冲锋。
       县大队打的是游击战,在白家庄休整了几日之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县大队接到任务就要开拔了,队伍出发那天是个早晨,外面飘着零星的雪花。
       白冬菊早就知道了队伍要开拔的消息,她的家里就住着几个县大队的战士。
       一大早,战士们就打好了背包。白冬菊把自己的铺盖也打成了一个包。她打背包的时候,娘过来了,颤颤地叫了声:闺女。
       白冬菊看着娘说:娘,俺走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娘一把拉过白冬菊的手:俺知道,在队伍上小心点儿,枪子儿可不长眼睛啊。
       娘,你放心吧。过些日子,队伍回来了,俺就来看你。
       白冬菊一点也不婆婆妈妈,挥了挥手,就和娘告别了。
       县大队的号声在村头吹响了。
       战士们纷纷与房东告别,跑步到村头集合。
       队伍里,白冬菊和胡小月她们几个女兵站在了一起,众人都疑惑地去望白冬菊。
       白冬菊谁也不看,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
       刘猛大队长在清点人数时,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白冬菊。他“咦”了一声,觉得事情远没有像他们事前想得那么简单,便嘘着声音说:白冬菊同志,谁让你站在这里的?
       白冬菊不看刘猛,两眼仍望着前方答道:是革命。
       这句话噎得刘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用目
       光寻找着曹刚,一边寻,一边喊:老曹,老曹。
       曹书记走过来,一看见白冬菊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只得说:小白同志,不是和你说好了吗?现在时机不成熟,等成熟了,我们敲锣打鼓地来接你。
       白冬菊铁了心,梗着脖子说:俺要革命、抗日,报仇,你们谁也没权利拦着俺。
       刘猛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说了句:曹书记,该出发了。
       曹书记见一时无法说服白冬菊,便丢下她,冲刘猛道:出发——
       刘猛大声地冲众人喊道:县大队全体出发。
       一彪人马,迎着风雪,走进了苍茫之中。队伍的最后仍尾随着白冬菊。
       一定要参军
       白冬菊在县大队的队伍里,心里是暖的,身子是热的。
       李彪的身影就在队伍里,她现在随时可以看到他了,只要看到他,她就有一种想哭的欲望。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反正自从她见到李彪的第一面起,她就忘不下他了。
       第一次见李彪是县大队成立不久的事。
       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县大队列队迎着初秋的阳光,唱着抗日的歌,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白家庄。
       县大队的前身是游击队,当时的队伍远没有现在这般兵强马壮,他们零敲碎打地与敌人周旋,大部分时间里,游击队都是躲在山里,隔三差五地下山骚扰一下敌人,就又跑到山里去了。每一个村庄都发展了交通员和堡垒户,负责为游击队通风报信。
       后来由于革命的需要,县大队成立了,他们要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开辟根据地,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争地盘,建立抗日武装。
       县大队的人马就是在这个时候开进了白家庄。
       白冬菊和许多好奇的人一样,走出家门,拥到村口,看着这支神奇的队伍。结果,就一眼看到了走在队前的李彪。当时的白冬菊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的李彪就是那个曾经偷听父亲讲课、捣蛋的野孩子。而她也是女大十八变,早已不是以前的白冬菊了,她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
       也就是那一眼,李彪长驱直入地走进了她的心里。她积极响应县大队的号召,参加村里妇救会的工作。只要是县大队的活动,就一定能见到她的身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李彪。他在她的心里,犹如一盏亮起的灯塔。
       以后,李彪和县大队再来到白家庄,她就会去抢战士和李彪的背包,只要背包进了她的家,战士们自然也就会在她家里落脚。县大队是人民的子弟兵,走到哪里,就和哪里的群众打成一片。
       记得李彪第一次走进白冬菊家时,她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李彪带着几个战士说说笑笑着就走回来了。她一看见李彪,心脏便快速地跳着,口干舌燥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憋了半天,她才说:水烧好了,烫烫脚吧。
       李彪和战士并没有烫脚,而是干起活来。屋里屋外的,只要是他们认为可以干的活,他们就动起手来,有的挑水,有的扫院子。
       李彪拿着扫把站在院子里,他打量着四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犹豫着说:这是白先生的家吧?
       白冬菊点点头。
       李彪笑着说:俺是林家庄的,小时候俺常跑到这儿听先生讲课,可没少捣乱。
       说完,又认真地看了一眼白冬菊:你就是那个小菊吧?你经常拿着烧火棍,出来撵俺们。
       白冬菊的记忆一下子也被激活了,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一桩桩有趣的事。
       她顿时红了脸,随口说:当年那些坏小子里也有你呢。
       李彪不好意思地笑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白老先生呢?
       白冬菊突然就低下了头,咬着嘴,眼圈红了:让小鬼子给打死了。
       李彪意识到了什么,忙噤了声。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像对自己,又像是对白冬菊说:这笔账一定要算。
       慢慢地,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就近了。
       县大队每次来到白家庄之后,白冬菊都要第一个迎出去,先接过李彪的背包,再去接战士们的背包。如此,就等于宣告,县大队在自家庄停留的几天时间里,李彪和几个战士就住在白冬菊家里了。
       在县大队住在白家庄的日子里,是白冬菊最快乐的时光。她跑前跑后,动员、组织妇女为战士们做鞋,忙得不亦乐乎。县大队走了,她会一直把队伍送到村口,然后恋恋不舍地望着,一直到队伍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怅然地回到家。以后的日子里,她闷着头,手里不停地做着鞋,鞋的大小都是一样的,那是她悄悄地给李彪做的鞋。
       娘猜得出她的心事,坐在那里絮叨着:菊呀,你看你,咋不高兴哩,魂儿被牵了吧?
       娘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她红了脸。
       在没有县大队的日子里,她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县大队和李彪。李彪正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里,被阳光映得一脸灿烂,他冲她笑着,还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结果她就醒了,发现是一场梦。她从梦里醒来,便久久地睡不着了。
       后来时间久了,她慢慢发现李彪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她还发现那个叫胡小月的女兵,只要出现在李彪的视野里,李彪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发现这一切之后,她的心冷了,然后就是莫名的失落。她陷入到了无边无际的单相思的痛苦之中。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参加县大队,成为一名像胡小月一样的女兵,这样就可以把李彪抢回来。
       白冬菊举着爱情的旗帜,跟在县大队的队伍后面,一耸一耸地向前走去。
       县大队离开白家庄,是临时接到了一项任务,据侦察员报告:鬼子的一个小分队还有一个保安中队出城了,他们出城的目的是到乡下抢粮食。现在已经有几个村子的粮食被鬼子给抢了。
       自从反扫荡失利以来,县大队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他们一直在寻找着机会打一个胜仗,用胜利一扫失利的阴影。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县大队匆匆忙忙地从休整的白家庄拉出来,准备打一场伏击战。
       白冬菊当然不知道这次行动的意图,她只是铁了心,生生死死地要跟县大队在一起,只有和县大队在一起,她才能看到朝思暮想的李彪。
       在前进的途中,县大队还接到了跑步行军的命令。
       部队突然加快了行军速度,却没有人通知她,她也不知道队伍为何突然加速,她以为这是大队长刘猛故意要把她甩掉。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行走,不是走,而是疾跑。
       她接连摔了几个跟头,又跑起来,咬牙切齿地想:想甩掉俺,没门儿!俺认准了,非当这个兵不可。你们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尾随着队伍向前奔去。
       县大队与鬼子的运粮小队狭路相逢了。
       鬼子和保安团的一个中队列成两队,负责开路和断后,中间是几辆牛车拉着抢来的粮食。
       牛车走得很慢,队伍也就走得不快。牛车和敌人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走着,也就在这个时候,鬼子与县大队急行军的队伍碰了个照面。
       县大队几乎没有来得及布置队形,就和敌人遭遇上了。
       枪炮响了起来,敌人的队形就乱了。
       先乱的是保安中队,刚开始保安中队走在最前面,枪一响,有人原地趴下,有人扔了枪就往队
       伍后面跑,急得鬼子哇哇乱叫,也没能阻止保安中队的后撤。最后冲上来的是鬼子,鬼子是一个小队,有三十多人的样子。他们伏在雪地上,和县大队的人打在了一起。
       战斗打响的时候,县大队的队伍就散开了,一股从前面吸引敌人,另外两股队伍从两侧向敌人人包抄过去。打了一气,又打了一气,鬼子就发现腹背受敌了。
       枪一响,白冬菊就看见李彪带着锄奸队的几个人,像几支离弦的箭,向敌人包抄过去。她也想跟着跑过去,却被身边县大队的一个战士扑倒,按着她在地上说:你别动,大队长让俺保护你。
       她被战士按在身下,动弹不得。等了一会儿,枪声远些了,她终于抬起头说:俺不动,你也别看着俺了,你去打鬼子吧。多个人,就多些力量。
       战士也是打仗心切,听她这么一说,就动了心思,冲她嘱咐道:那你可别动啊。
       俺真的不动,俺又不会打仗,又没枪的,上去还不是送死。
       战士又一次认真地看看她,说了句:那你就在这儿老实趴着,等打完仗,俺来找你。
       她使劲儿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战场的方向。
       战士终于飞奔着向战场跑去。
       白冬菊这时就看见胡小月带着两个女兵,穿梭在阵地上,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白冬菊再也待不住了,她甩掉肩上的背包,拿着砍柴刀,向阵地冲去。
       此时的阵地已是一片狼藉,鬼子见势头不对,边打边撤;保安中队的兵早已是鸟兽散了,没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
       白冬菊冲上阵地时,就见一个保安中队的兵向她这里跑来。她一闪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那个逃兵见自己跑离了阵地,刚想站下喘口气,白冬菊大喝一声,冲了出去,手里舞着砍柴刀,边舞边喊:砍死你,砍死你。
       她在半空中舞着砍柴刀,胡乱劈砍着。
       那个兵已是惊弓之鸟,突然见有人向他奔来,又这般怪模样,枪都不要了,扔下枪,就跑。
       白冬菊也没有认真去追,她拾起枪,这拍拍,那摸摸,突然抱着枪,兴奋地叫了起来:俺有枪了,俺有枪了。
       这场阻击战只用了两袋烟的工夫,就歼灭鬼子五人、保安中队十一人,其他的人早就被打散了。鬼子一边胡乱射击着,一边向城里撤退,留下了满满五牛车的粮食。
       县大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城里的鬼子听到枪声,很快就会来支援的。于是,他们赶着牛车,没做更多的停留,就撤了。
       白冬菊也跟着队伍后撤了,此时她的怀里已经多出了一杆枪。
       刘猛在清点人数时,又发现了站在队尾的白冬菊,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怎么还没走?
       白冬菊一脸无辜地说:让俺去哪儿啊?县大队就是俺的家。
       刘猛这时就看见了白冬菊怀里抱着的枪,嘴里“咦”了一声,道:你还有枪?乖乖,这枪是哪里来的?
       白冬菊一脸骄傲地说:是俺夺来的,咋的?接着,又换了一种口气:俺都有枪了,你就收下俺吧。
       刘猛已经打心眼里开始喜欢这姑娘了,没想到,这一场短短的游击战,这姑娘就夺了一支枪。他兴奋地拍着腿说:好哇,不错嘛。你比俺们战士还强,空手夺了枪。
       白冬菊趁热打铁地追问:那你同意要俺了?
       要不要你,俺说了还不行,你找曹书记去,他说要你,俺就要你。刘猛一脚,又把球踢给了曹刚。
       曹书记正领着战士在清点牛车上的粮食。
       白冬菊扛着枪,迈着大步,到了曹书记面前。
       有了枪的白冬菊,腰板比以前就硬了许多。
       曹书记看见她,就急赤白脸地嚷开了:不是跟你说好了嘛,等以后机会成熟了,我们会招你入伍的。
       白冬菊横下一条心,一脸豁出去的样子:你不要俺也可以,那俺就一个人打游击,反正俺也有枪。
       说完,挺着身子,径直往前走去。
       刘猛走过来,小声地冲曹刚说:曹书记,俺看这姑娘是铁了心了,就收下她吧。你让她一个人去哪儿,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怎么向人民交代?
       曹刚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望着刘猛无奈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依俺看就收下她,让她跟卫生兵去救伤员啥的,肯定行。
       曹刚望着远去的白冬菊,叹口气道:看来只能这样了。
       刘猛见曹刚同意了,就大步流星地追过去:小白同志,曹书记同意你参加县大队了。
       白冬菊听了,马上站住了脚,回过身来:真的?
       刘猛笑嘻嘻道:俺还能骗你。
       白冬菊把枪扔了起来,又抱住了,她恨不得高兴地在地上打几个滚,心想:看来参加县大队也并不难啊。
       白冬菊和林振海
       白冬菊终于成了县大队的一员,她暂时被安排到了卫生队。卫生队现在加上她,已经有四个兵了。
       按照白冬菊的本意,是想参加李彪的锄奸队,那样,她离李彪就会更近了,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李彪,那才是她的幸福。另外,她也真心实意地想亲手杀了林振海。她恨林振海,做梦都想把他杀了。
       两年前,林振海曾把她抢到了山上。
       林振海似乎很喜欢白冬菊。
       在没有当土匪前,林振海经常到白家庄走一走,目的就是来找白冬菊。白先生当时还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就经常带着学生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教学生一遍遍地读《论语》和《国风》。
       长成小伙子的林振海总想多看几眼白冬菊,也许是童年时期白冬菊拿着烧火棍追赶他们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他。
       一天,他终于悟到了这种感觉的真正含义,于是,目的就变得简单而又明了。
       此时的白冬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少女。白天,父亲在家里教学生上课,她就和母亲去伺候河边的那块薄田。每一次林振海来,都会轻车熟路地到了田边,也不多说话,走过去就开始忙碌。
       刚开始,白冬菊母女对林振海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还不太适应,一时缓不过神来。待回过神后,娘就对林振海说:这孩子,这样可不合适,俺娘俩能行。
       林振海笑呵呵道:没啥,俺闲着也是闲着,今天路过这里,就是搭把手的事。
       白冬菊不说话,低下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明白,林振海这样做,完全是因为自己,可她的心里却是水波不兴。
       后来,林振海就经常来。来了,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干活的时候,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娘儿俩说着话。
       娘说:家里的活干完了?
       林振海随口答道:完了,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娘抬头看天,嘴里叨咕着:看样子,今年饿不死咱们穷人了。
       林振海就笑一笑,说:咋能饿死呢?只要有一双手,干啥都是营生。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瞟着一旁的白冬菊。
       白冬菊不说话,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心里对林振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林振海来的次数多了,就成了娘的心事。她坐在地头,把白冬菊叫过来问:孩子,你是咋想的?
       白冬菊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咋也没咋想。
       娘又说:你要是对人家没意思,赶明儿个就别让人家来了。现在正是农忙,谁家还没个活儿。
       白冬菊白了娘一眼:从一开始,俺就不愿意让
       他来。
       当时白冬菊说的是真心话,尚不知爱情为何物的小女孩,心里是容不下别人的。
       林振海再来时,娘就用目光瞟着白冬菊,嘴上却对林振海说:孩子,你帮俺们一家,大娘心里感激你,这农忙时节,忙你自家的事吧。以后别来了。
       林振海忙说:俺家干活的人多,有俺爹、俺娘,还有俺弟,不差俺一个。
       娘就叹气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希望这话如果是白冬菊说,兴许对林振海更管用,就一次次地拿眼睛去瞟女儿。
       白冬菊当然明白娘的心思,她直起腰,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后你就别来了,这点活,俺和娘两个就够了。
       林振海不说什么,就是笑一笑,然后继续干手里的活。
       回到家后,娘就把林振海的事和白先生说了。
       白先生嘴里就吟出一句:君子好逑啊——
       晚上在床上,娘对白先生说:俺看林振海那小伙子还不错,人本分,也踏实,长得也浓眉大眼的。
       白先生不说话,眼睛望着暗处。
       娘又说:咱家也没个男娃,日后你老了,家里得有个男人照应着。
       白先生嘴里就“唔”一声,然后说:这话你得对闺女说,得看她的心思。
       娘就噤了声。
       下一次林振海再来时,娘就故意躲得远一些,她想给闺女创造些机会,让她慢慢喜欢上林振海。
       林振海凑到白冬菊身前:菊,你看你都晒黑了。
       他又说:菊,等上秋了,卖了地里的粮食,俺领你到城里,扯块布,做件鲜亮的褂子。
       他还说:菊,以后田里的活你少干些,有俺呢。你捎个信,俺就过来帮你。
       白冬菊不说话,但心里还是软软的、柔柔的。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就是一块石头都能焐热了,何况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呢。
       林振海再走时,她就抬起头说:哎,你走啊——
       林振海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那俺就走了。
       嘴上这么说了,脚下却没有动。
       她赶紧说:那你就走吧,还有一程路呢。天不早了,太阳快落山哩。
       他站在那里也说:可不是,太阳都落山了,那俺就走了。
       林振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健步如飞的样子,心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如果事情顺风顺水地就这么走下去,结局也许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结果却是,就在那年的秋天,林振海失手打死了大户家的少爷,跑到山里,做起了土匪。
       白冬菊以为林振海这一跑,和自己也就彻底地断了。他这一跑,就把她以前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热情,跑得烟消云散了。一个土匪,一个良家女孩,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幽幽地吐了口气,把所有郁积在心里的东西就都吐掉了。
       偶尔想起林振海时,心里为他的结局有些痛,也有些惋惜。
       让她想不到的是,做了土匪的林振海非但没有忘记她,看她的次数更是一点儿没少。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了。林振海每一次来,都不会空着手。他骑在马上,两个小匪抬着一袋粮食前来叫门。
       门是不会开的,一家三口人,听到林振海的马蹄声,早就把大门关了,躲在屋子里,大气都不敢出。
       林振海就在门口喊:菊,菊——
       她不答话,趴在炕上,浑身抖个不停。为什么抖,她自己也说不清,不知是怕还是恨。
       林振海在外面叫了一阵门,见里面没有开门的意思,便又大声地说:菊,东西放在门口了。
       说完,打马带着小匪走了。
       那袋粮食果然就放在了门口。
       白冬菊一家饿死也不会动那一袋粮食,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能接受土匪抢来的东西。
       放在门口的东西是扎眼的,白先生偷偷地把东西挪到门口的拐脚处,但还是让村里人看见了,乡亲们看看那袋东西,又怪怪地望着白冬菊一家。乡亲的目光,像打在一家三口脸上的耳光,让他们的脸上感到火辣辣的。
       白冬菊也就是从那会儿恨上林振海的。林振海在她的心里如同一只苍蝇,轰不去,又赶不走,让她害怕又无奈。
       林振海出其不意地就又来了。一家人只要听到马蹄声,就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院门,躲到屋里。
       林振海一来,就站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菊,菊,俺来了。
       这时,他就看见了上一次送来的东西,正满面灰土地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他的心里就沉了沉:菊,俺送来的东西是干净的,俺不抢穷人,那是大户家的粮食,他们该抢。东西俺放下了。
       马蹄嘚嘚地绕着房前屋后又转了几圈,他又喊:菊,你出来一下,让俺看一眼,就一眼。
       白冬菊趴在炕上,浑身哆嗦着,心里一遍遍地说:你个挨千刀的,快走吧。
       这时候,林振海又喊了起来:菊,你不出来也行,你和俺说句话。
       白冬菊终于受不了了,她从炕上爬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快走吧,俺不想和胡子来往。
       俺不是胡子,俺是被逼上山的,不上山俺就得死。
       说完,马蹄声远去了。
       白冬菊趴在炕上,无助地哭起来了。爹娘过来,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娘见女儿这样,眼圈一红,冲白先生说:要不。咱搬走吧,离这儿越远越好。
       白先生重重地叹口气,眼里也含了泪:这世道,往哪儿走啊。咱这家、这地就都不要了?
       白先生这样说,娘也就没了主意。
       后来,日本人来了,杀了白先生,但这并没有影响林振海在白家庄出没。他是匪,官府拿他也没有办法,日本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林振海每次来时,母女两个便抱作一团,抖着身子,以泪洗面。白冬菊哭着对娘说:娘,他要是被日本人一枪打死就好了。
       林振海的纠缠,让白冬菊像恨日本人一样地恨着林振海。
       林振海像头发情的狼,绕着白冬菊家房前屋后地喊:菊,俺想你,俺就是想见你一面。你要是愿意跟俺上山,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菊,跟俺走吧,别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接上你娘也行,你爹的仇俺替你报,杀他几个日本人给你看看。
       让白冬菊庆幸的是,林振海并没有动硬的,他要是想闯进家里,那是轻而易举的事。院墙还没有人高,大门就是几块板子做的,只要一用力,门就会掉下来。可林振海没那么做,他只像一头狼似的转着磨在喊。
       他喊:菊,俺心里有你,忘不下你,晚上做梦梦见的都是你。你跟俺上山吧,你不愿意在山上待。咱就远走高飞,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菊把身子倚在墙上,心里一遍遍地说:林振海,你这个挨千刀的,现在说啥都晚了,你快点走吧,别再来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乞求着。
       林振海这种死缠烂打让白冬菊苦不堪言。她又怕又恨,这种躲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在明处,林振海在暗处,她永远处在被动之中。
       终于,那天她去井台挑水,还没有打满两桶水,就听到了那熟悉而又急促的马蹄声。
       她知道林振海来了,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挑着没有打满的水桶往回走。
       林振海和他的马就横在了她的面前,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
       他看见她,一翻身,从马上跳下,哽着声音,叫
       了声:菊,你让俺想死了。
       她看见他,心里反而平静了,头都没有抬一下,担着水继续往前走。
       他一把抓住了她肩上的扁担,抖着声:你看俺一眼都不看吗?
       她别过身子,冷着声音说: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有啥好看的。
       菊,俺和别的匪不一样,俺一点儿坏事也没做过,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她想挣脱他,却挣不开,就扔了扁担,疯了似的向前跑去。
       林振海叫了一声:菊——
       就紧跑几步,一把把她给抱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把她抱在怀里,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菊。真实的菊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菊,俺可见到你了,没了你,俺活的劲头都没有。菊,你就跟了俺吧。
       白冬菊挣扎着,一边挣一边喊:放开俺,你个土匪、胡子。你还要抢俺咋的?
       一句话,提醒了林振海,他回过身去看,马正睁着一双迷茫的眸子,在望他。他热血撞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了句:抢你又咋的?咱们有话去山上说。
       说着,抱起她,一声呼哨,马奔了过来。
       他飞身上马,把她横在身前。
       马快风疾,转眼,人和马就消失了。
       白冬菊被林振海抢上山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白冬菊的娘听到这个消息,惊呼一声,就晕了过去。
       林振海山上的土匪窝也就是一排搭起来的窝棚。
       林振海住在其中最大的一间,墙上挂满了兽皮,还有一些刀刀枪枪的家伙。
       他把白冬菊扯进来,手指着外面说:在俺这里不比村里强?俺是这里的皇上,你就是娘娘,谁也不敢动你一个手指头。在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她站在林振海面前,青着一张脸:林振海,你放俺走,俺不在土匪窝里待,一分钟也不待。
       林振海坐在凳子上,解下腰间的枪,缓着声音说:你不愿意,俺会放你走。俺只求你待上几天,万一喜欢上这里,你就不想走了。
       白冬菊咬着嘴唇道:不,除非你把俺杀了。
       林振海就似呻似唤地说:俺怎么忍心杀了你。俺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山里住几天,陪俺说说话。
       她扭着头,两眼望着别处。
       这时,一个小匪喊了一声,手里端着瓦罐走进来,瓦罐里冒着热气,小匪一脸讨好地说:老大,是鹿肉,趁热乎,快吃吧。
       林振海摆手,让他放下。小匪看白冬菊一眼,又看一眼:老大,这就是菊吧?
       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吧。他挥挥手。
       小匪应了声,屁颠颠地跑出去了。
       林振海走过去,端起瓦罐向白冬菊走去,柔着声音说:菊,这是鹿肉,你吃几口。
       白冬菊突然抬起脚,向瓦罐踢去。
       林振海躲闪不及,瓦罐跌在地上,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地。
       他干干硬硬地立在那里,呆怔片刻,就去拉她的手:不吃,那就歇歇。
       他把她往炕上拉,她挥起手,把他的手打开,就势抱着肩膀,蹲坐在地上。
       他忙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低声下气地说:坐这个,地上凉。
       她蹲在那里,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一副地老天荒的样子。
       他搓着手走了两步,就出去了。
       他热血满腔地把她带到山上,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种结局。
       一走出窝棚,几个小匪就殷勤地跟他打着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径直来到一棵树下。他想自己这么喜欢白冬菊,白冬菊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每一次下山,他几乎都是冲着她去的,吃大户的活都交给朱打铁去做了。朱打铁是他在山上的左膀右臂,对他忠贞不贰。
       他开始恨自己上山做匪了,如果自己不做匪,生活还是以前那样,结果也许就不是这般了。
       朱打铁走过来,悄没声地蹲在林振海身边:老大,你把菊给抢来了?
       不是抢,是想让她在山上待几天。你不知道,俺一想她,这儿就疼。
       说完,林振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朱打铁就哀叹一声:老大,你六根未净啊,就不该上山当这个侄。
       他突然扭过头:老朱,你说俺是匪吗?
       朱打铁笑一笑,说:咱们占山为王,吃大户,你说不是匪是啥?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俺要不是匪,说不定俺就娶了菊,过日子了。
       朱打铁拍拍他的肩:老大,你就认命吧。匪有匪的活法,平常百姓有平常人的日子,你就别想别的了。
       他望着远处。西天,太阳沉沉地向西斜去。
       朱打铁又道:菊不从,那就按规矩办了她,她也就认了。以前俺们在山上时,抢上来的女人有哪个从的,不还是先把她办了。反正菊是你的,就把她留下当压寨夫人算了。
       他没有说话,望着西天的落日,心里就多了股狠劲儿。
       日头“嗖”的一跳,就跳进西边的群山里了,天暗了下来。
       黑暗中,林振海摸索着进了窝棚,划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忽闪着,燃亮了一方世界。
       白冬菊依旧在墙角处蹲着。
       他坐在炕沿,身子向前探着。
       他轻声说了句:菊,俺没别的意思,就想和你在一起。
       她不说话,头仍那么勾着,似乎睡着了。
       他又说:俺知道你瞧不起俺,俺是个匪。如果你愿意,俺就不当这个匪了,带着你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俺和你过平常人的日子。
       她似乎耗尽了气力,呻唤着说:俺要下山。
       他还说:菊,你就依了俺了吧,这辈子俺会对你好。你要星星,俺去给你摘。
       她不听他的话,用手把耳朵堵上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望着、看着,眼里就多了股狠劲儿,朱打铁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股热血突然冲上头顶。他一下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又狠狠地扔到炕上,老鹰捉小鸡似的向她扑过去。
       她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愕后,反应过来,她一边挣扎着一边狠狠地说:你这个胡子、土匪,俺没想错你,你就是个匪。
       他已经撕开了她的衣服,听了这话,他顿住了,怔怔地望着她。
       她腾出了手,左右开弓地扇他的脸。
       他愣怔地看着她,她气咻咻道:告诉你林振海,你可以霸占俺,等你占了俺,俺就死给你看。俺在阴曹地府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他听了,人一下子就醒了,身上立刻变得冰凉。
       待了一会儿,又待了一会儿,他转身撞开门,跑了出去。
       见他跑出去了,白冬菊这才嘘口气,一边系着衣服上的扣子,一边流泪。
       林振海并没有跑远。他跑到窝棚口,就跪下了,冲着里面跪得悄无声息,无怨无悔。
       第二天一早,林振海牵着马,让白冬菊坐在马上,他要亲自送她下山。
       那些小匪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大把抢来的女人送了回去。
       朱打铁跑过来,夺过林振海手中的马缰:你想好了,真的要把她送回去?
       他干干地说:不送,又能咋样?
       朱打铁就说:你就不该当胡子。你要是不后悔,你就送吧,俺不拦你。
       林振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朱打铁手里接过马缰,一耸一耸地牵着马,向山下走去。
       从那以后,他没有再骚扰过白冬菊,只是仍隔
       三差五地在她家门前放一袋吃食,不喊也不叫,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白冬菊从山上回来,就发现人们看她的眼光变了,有同情,也有不耻,还有一些惊恐。
       她明白那一双双目光的含义,他们在说:她让林振海给祸害了,她已经不是个纯洁的姑娘了。
       以后,她再遇见人时见人就说:大婶、大娘,俺是清白的。
       人们就勉强地笑一笑,一脸惊慌地说:没啥,没啥。
       一次,她端着盆去河边洗衣服,就听见先到的几个女人在议论她。一个说:昨晚,林振海又给她家送东西了,是袋洋面。
       另一个就说:这胡子还真有情有义,睡一宿就忘不下了。
       她听了,“当啷”一声,手里的盆就掉到了地上。
       几个女人见了,马上闭了嘴。
       那一刻,她开始真正地恨上林振海了,恨不能把他吞了,嚼碎,再吐出来。
       林振海彻底毁了她的清白,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林振海你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直到县大队来了,她的心一下子就装进了李彪,她这才重新走出家门,敢正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话,挺起腰板走路了。
       她期望中的林振海非但没有死,反而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当了狗。这一切,更激起了白冬菊心中的仇恨,她决心一定要亲手锄掉林振海这个汉奸。
       锄奸队
       锄奸队终于要行动了。
       据侦察员得到的可靠情报,日本人要在城里为这次扫荡的胜利搞一个庆功仪式,千木大佐要亲自为保安团团长林振海授予大日本帝国的勋章。
       这是锄掉林振海的绝好机会。县大队长刘猛和县委书记曹刚紧急商议后,秘密把李彪请到大队部,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任务。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锄奸队自成立以来,队员们早就盼望这一天了。他们时刻准备着,整日翻墙爬树的就是为了杀进城里,将汉奸林振海捉拿归案,交给人民政府审判。
       李彪把县委的决定宣布给锄奸队队员后,队员们个个面露喜色,摩拳擦掌。
       黎明时分,李彪带着三个队员悄然出发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一大截,长长短短的身影在日头下,威武得很。
       李彪的怀里插着两把枪,子弹压满了枪膛,两块系在枪柄上的红绸,一左一右地在他的腋下跳跃着。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也是弹上枪膛,这的确是一支精干的锄奸队。
       几个人虎虎生风地走着。就在这时,前方的公路上出来一个人,她往路上一站,似乎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白冬菊抹着头上的汗,大咧咧地说:俺可追上你们了,去锄奸咋不告诉俺,害得俺追了这么久。
       李彪一见白冬菊,头就大了。这几天,她一直缠着他要参加锄奸队,缠得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彪就跟她说:你的工作在卫生队,是负责处理伤员。
       白冬菊铁嘴钢牙地说:卫生队没有意思,俺就要去锄奸队。
       李彪耐着性子和她解释着:这事俺说了不算,你去找大队长和曹书记。他们让你来,锄奸队就要你。
       不等李彪讲完,她就腾腾地迈着大步去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
       结果可想而知。但她还是不安心卫生队的工作,只要锄奸队训练,她就跑去凑热闹,上高爬低,一身土一身泥的,练得起劲儿。李彪对难缠的白冬菊也只能是听之任之,好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训练。
       此时的白冬菊拦住他们的去路,李彪就知道事情有些难办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板着脸道:白冬菊同志,俺们是奉县大队的命令去执行任务,你不要添乱。
       白冬菊翻着眼睛说:俺添什么乱了?俺就是要锄奸,亲手杀了林振海那个王八蛋,顺手再杀几个日本鬼子,给俺爹报仇。
       李彪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严厉地喝道:白冬菊,你现在是县大队的一名战士,一切行动听指挥,俺命令你跑步回去。
       白冬菊忽地就笑了,她觉得李彪的话太不可思议了:要俺跑步回去?俺要跑步去锄奸,去杀鬼子!
       因为白冬菊半路上杀出,锄奸队就停在了路上。他们进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太阳就快跃上头顶,离鬼子庆功的时间就不远了。
       李彪挥下手道:咱们走——
       四个人箭一样地向前奔去。
       白冬菊并不阻拦他们,也箭步跟上。
       四个人都发现了跟过来的白冬菊,王一刀就冲李彪说:队长,这不是个事儿呀!她跟着,咱还咋执行任务。
       李彪想了想说:你们先走,在城门口等俺。
       三个人接到命令,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去,李彪留下来等白冬菊。
       白冬菊赶上来,咧嘴一笑:你不用专门等俺,俺落不下,不拖你们的后腿。
       李彪就说:俺陪你,咱们不急。
       白冬菊急赤白脸道:干吗不急?让林振海那个王八蛋跑了怎么办?
       他跑不了。李彪胸有成竹地说。
       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前走去,脚步不疾也不慢,前面的三个人早已没了踪影。
       因为是跟李彪在一起,白冬菊就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她像小女孩一样,竞快乐地哼起了歌。
       这时候,前面就出现了一个村子。
       走到村口,李彪挥了下手说:咱俩先去村子里看看,这也是咱们的根据地。
       白冬菊不解地问:那、那不去锄奸了?
       去看个熟人,耽误不了锄奸。
       两个人说着就走进了村子,来到一户门前。
       李彪举手拍门:二哥在家吗?
       很快,二哥就开了门。
       二哥姓吴,是这个村子的民兵队长。吴二哥看见李彪就惊呼道:县大队回来了?
       李彪嘘了一声:没有。俺是去执行任务,顺路经过你这儿,随便看看。
       吴二哥端出两碗水,一边热情地招呼李彪和白冬菊,一边用目光很用劲儿地看着李彪身后的白冬菊,小心地问:这位同志俺咋不认识?
       白冬菊就自报家门说:俺叫白冬菊,新入伍的。
       二哥有绳子吗?李彪忽然问道。
       有,你要啥样的?
       能绑人就行。
       吴二哥就去屋里找绳子,一转身,就找来递给李彪。
       李彪没去接,反手就把白冬菊的两只胳膊抓住了,一拧,便背到了身后,这才冲吴二哥说:绑吧。
       吴二哥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这、这是咋回事?
       李彪不耐烦地说:这是任务,让你绑你就绑。
       民兵队长吴二哥得到了命令,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白冬菊绑了。
       在这一过程中,白冬菊一直在挣扎,嘴里喊着:李彪,你算计俺。告诉你,俺跟你没完。
       李彪不理她,拍拍手,冲吴二哥说:县大队交给你一项任务,看好她,别让她跑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俺到你这儿领人。
       吴二哥看了眼白冬菊,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只要是县大队交给俺的任务,俺一定完成好。
       李彪笑嘻嘻道:白冬菊同志,对不起了。
       说完,一闪身,箭一样地蹿出去,留下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中午时分,李彪和锄奸队员在城门口会合了。
       此时的城门口,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铁丝网和用沙袋垒起来的工事后,几个日本人架着机枪,
       一副随时要射击的样子。一些保安团的人,斜挎着长枪,吆五喝六地检查着来往的行人,浑身上下摸遍了,才挥手放行。
       四个人躲在一片树后,瞅着眼前的一切。
       李双枪拍着腰里的枪说:看样子,武器是带不进去了。
       李彪赶紧问:别的地方都看过了吗?
       杨过在一边悄声回答:俺绕着城转了一圈,西边还有一个城门,跟这里的情况一样。城墙外还有敌人的流动哨,看来翻墙也不可能。
       李彪皱紧眉头:那也得想办法进去,不带枪就不带枪。
       说完,把自己的双枪从腰上拔出来,一抬头,看见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三脚两脚地爬上去,把枪藏到喜鹊窝里。另外几个人也依样把枪藏了。
       王一刀最后又从身上摸出两把飞刀,想了想,塞进了鞋帮里。
       一切准备就绪,李彪长吁口气,叮嘱大家:咱们分开进城,会场上集合。现在还不知道城里的情况,一切只能见机行事。
       几个人分散进城的时候,并没有遇到过多的麻烦。进城的人很多,他们裹挟在人流中,经过搜身后,进到了城里。
       日本人的庆功会场设在两条街道的空场上。搭了台子,台上挂着旗子和标语,写着“大东亚共荣”等字样。
       庆功会还没有开始,台上是空的,放着一些桌椅,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台子周围是荷枪实弹警戒的鬼子和保安团的人。锄奸队员在相隔不远的人群里用眼神相互交流着。
       不一会儿,人群里一阵骚乱,一辆挂着日本膏药旗的军车开了过来。
       一队鬼子跑步上了主席台,很快就把四边围了起来。
       车上走下千木大佐,在卫兵的簇拥下,微笑着向台上走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人们寻声望去,只见一队保安团的人疾步跑过来。
       林振海跳下马,在卫兵的护卫下,也上了主席台。
       千木大佐和林振海握手、拥抱,样子很是亲昵。
       主角登场了,庆功大会就开始了。
       千木大佐先是叽里哇啦地用日语讲,再由翻译解释一遍,大意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来到支那,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这次扫荡,取得了空前的胜利,等等。
       李彪在台下站着,自从林振海出现,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
       最后一次见林振海还是劝他下山,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两年不见,林振海似乎胖了一些,但样子似乎并不很高兴,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人坐在那里,魂似乎飞走了,尽管身前身后站着保安团的人,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安全。
       李彪望着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少年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那时的林振海是他的哥哥,带着他割草、掏鸟窝、下河游泳,快乐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千木大佐终于讲完了,林振海站起身,接受了千木大佐的表彰。
       千木大佐亲手把一枚亮锃锃的奖章别在林振海的胸前。
       众人鼓掌,一片热闹的景象。台上摆放的留声机,不失时机地播放出日本军歌,庆功会立时掀起了一个高潮。
       此时锄奸队员站在人群里,离台上大约有二三十米远,中间隔着日本鬼子和保安团的卫兵,他们不可能近距离地接近林振海,别说是把他抓住,就是在人群里向他射击也有一定的难度。
       眼看着庆功大会结束,千木大佐和林振海在卫兵的簇拥下一个上车,一个骑马,风一样地离开了。
       鬼子的警戒线一撤,众人也就散了。
       锄奸队的几个人,情绪低落地走出城里,又回到了城外的小树林。
       几个人沉默着,谁也不想说话。李双枪终于挥着手里的枪说:俺要是能把枪带进去,不出两秒钟,俺就能结果林振海这个狗杂种。
       王一刀也着急地抢白:这话还用你说,有枪不就好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发泄着不满,最后还是李彪站出来说:这次就当成一次演练,城也进了,底也摸了。林振海他跑不了,咱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说完,几个人就撤了。
       检讨
       锄奸队在掌灯时分,回到了县大队驻地。
       县大队的人在看到他们带着白冬菊平安地回来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白冬菊失踪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锄奸队出发后,县大队分派了几个小分队去城外接应锄奸队,以防万一。
       就在集合队伍时,人们才发现白冬菊不见了。问了同住一屋的胡小月,胡小月也不知道白冬菊的去向,只知道她早晨一起床,洗完脸就没了踪影。
       一个新入伍的战士而且是女战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这对县大队来说可是个大事。于是,除了派出小分队策应锄奸队,其他的人都在寻找白冬菊。刘猛还派人骑着马去了白家庄,看白冬菊是否回家了。
       找来寻去的,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查到白冬菊的下落。大队长刘猛忽然猛地一拍脑门,说:她八成是跟锄奸队走了。
       经他这一提醒,人们这才意识到,白冬菊自参军以来,心思并不在卫生队,也不在县大队,她所有的精力几乎都被锄奸队牵走了。有事没事的,她总爱往锄奸队里跑,还经常打听锄奸队的任务。
       胡小月也赶紧报告说:今天早晨,白冬菊起床后被子都没叠,就急忙往外走。俺还问她去哪儿?她说有任务。
       刘猛的分析和胡小月提供的情况,让大家初步判断了白冬菊的去向。
       人们松了口气,刘猛却气得要死,他背着手,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走,嘴里气哼哼地说:这个白冬菊,看她回来俺怎么收拾她,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曹书记铁青着脸坐在那里,看着刘猛一圈又一圈地转悠,就说:老刘,你就别转了。你这么转,我瞧着头晕。
       刘猛停了下来,扎撒着两只手说:她简直就不是个军人,这样无组织无纪律,以后还怎么管?
       曹书记幽幽地说:她刚参军,还不懂得纪律,但她的问题俺们要重视起来。
       看她回来,我怎么收拾她。这根本就是无法无天嘛。
       白冬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没事人似的,但在路上,她却冲李彪发了无数次的火。
       她怪李彪把她绑了,还让吴二哥看着她。
       吴二哥是民兵队长,对李彪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李彪走后,吴二哥就叫来了村里的两个民兵,还有两个妇救会的女同志,五个人齐心协力地看着白冬菊。绳子是解开了,但她想出吴二哥家的门,那是不可能的。五个人十只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她。最后,她也只能放弃逃走的打算,干脆躺在炕上,睡起了觉。她作出了睡觉的样子,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这个气呀,一想起李彪,她就生气。李彪不仅骗了她,还把她给绑了,对她就像对待敌人似的。她好心好意地要帮助李彪去锄奸,李彪却并不领这个情。在她心里,林振海不仅是县大队的敌人,也是自己的敌人,他差一点毁了她的清白。想起这些,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恨林振海,也恨李彪,甚至恨屋里那些看着她的人。她气鼓鼓地躺在那里,脑子却一刻也没有休息过。
       直到锄奸队回来,李彪亲自把她接走,她终于在他的身后咆哮起来:李彪,别以为你能锄奸,俺就不能,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李彪,
       俺告诉你,不用你们锄奸队,俺照样把林振海的人头提给你们看。
       这次的行动无果而终,李彪和队员们的情绪都不好,他们闷着头向前走,没人去答理疯疯癫癫的白冬菊。
       白冬菊仍不依不饶地说:你们几个爷们儿有本事,咋没把林振海的人头提回来呢?你们连林振海的汗毛都没碰到吧?咋的了,干啥不说话,哑巴了?
       锄奸队的人没有心情去理她,他们埋下头,把路赶得飞快。
       一直回到县大队的驻地,白冬菊仍紧随其后,不依不饶地絮叨着。
       再抬头时,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村口等在那里的刘猛。
       李彪简单地汇报了这次锄奸的过程,刘猛就劝慰说:林振海也不是吃素的,哪有那么容易说锄就锄了,这次派你们去就是探个虚实,林振海跑不了,早晚得收拾了他。
       刘猛匆匆地把李彪等人打发走,就黑着脸瞅定了白冬菊。
       白冬菊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报告大队长,李彪违反纪律,他绑了俺,还让人看着俺。
       不等她说完,刘猛早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喊了起来:他绑你那是客气了,要是碰到我,我会一枪毙了你。说,今天去哪儿了?
       白冬菊并没有被刘猛吓住,仍理直气壮道:锄奸去了,要不是李彪把俺绑了,俺一定把林振海的人头给你提回来。
       刘猛拂袖而去。
       她不知深浅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大队长你别生气,早晨俺走得急了,没顾上跟你打招呼,下次俺一定注意。
       回到驻地,刘猛站在院子里就吼:胡小月,胡小月——
       胡小月应声跑了过来。
       给我关白冬菊的禁闭,由你们卫生队的人负责站岗。刘猛气咻咻道。
       胡小月和另外两个女兵上前,架起愣在那里的白冬菊,连推带搡地把她关进了大队部的一间空房里。
       白冬菊一边挣扎一边喊:大队长,你听俺解释,林振海跟俺有仇,她把俺抢上过山,俺要亲手杀了他。
       刘猛不听她的解释,转身就走了。
       白冬菊被推进屋,门就关上了。
       胡小月还在外面上了锁,任由白冬菊在里面哭闹。
       胡小月在门外和两个女兵进行了分工,由她看守上半夜,下半夜再由两个女兵看守。
       两个女兵走后,胡小月把枪抱在怀里,子弹上膛,然后站在门口,像个哨兵一样,一丝不苟地守在那里。
       屋里的白冬菊听到了外面所有的一切,终于不喊也不闹了,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小声地在里面问:小月,大队长真的关俺禁闭了?
       胡小月不说话,故意用枪托砸砸地面:纪律规定,关禁闭的人不许说话。
       白冬菊就乞求道:俺就问几个问题,问完了,俺就不说话。
       胡小月未置可否。
       白冬菊凑到门缝处说:小月,俺真的触犯了纪律?
       你的纪律可是违大了,县大队找你都找翻天了。
       她又问:大队长他们会怎么处置俺啊?
       胡小月故意拿起了腔:俺可说不准,但俺估计轻者开除出县大队,重者说不定得枪毙。
       白冬菊一下子就哑巴了,半天没有吭气。半晌,她才嗫嚅着:小月,你是老兵,这方面你懂,他们真的会开除俺?
       胡小月有些不耐烦了:这是最轻的了,你的问题问完了,好好反省吧。
       白冬菊在屋里再说什么,胡小月都懒得答理了。她仰着头去数天上的星星,任由白冬菊猜来问去的。
       白冬菊一下子泄了气,她呆坐在火炕上,望着黑暗发愣。她真不愿意离开县大队,她来县大队完全是因为李彪,是李彪毫无理由地走进了她的心里。参加县大队以后,她有了枪,便想到了报仇,爹那样一个老实的私塾先生,就因为教孩子念中国书被日本人杀了,她要替爹报仇。她还要把毁了她清白的林振海也杀了,是他让自己抬不起头来,就连娘再看她时也是将信将疑,一遍遍地问:闺女,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她告诉娘,自己是清白的,但娘的目光仍是充满了疑虑。
       参加县大队后,她抬头低头都能看见李彪了,虽然李彪对她不冷不热的,她仍感到幸福和踏实。就是这次李彪把自己给绑了,她仍然不恨他,也恨不起来。只要看见他,她的心就化了,嘴上不管说什么,都不是她心里想的。她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爱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
       如果县大队不要她了,她又能去哪儿?白家庄她是待不下去了,在众人眼里她是被土匪林振海睡过的女人。
       想起人们看她的目光,她就感到浑身发冷。想到这儿,她又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白冬菊折腾了一夜,哭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县大队的人都去操练了,刘猛和曹刚才向大队部走去。
       刘猛冲站岗的女兵问:白冬菊反省得怎么样了?
       在里面哭呢。女兵立正回答。
       把门打开。刘猛冲女兵说。
       女兵拿了钥匙,打开门。刘猛和曹刚走了进去。
       白冬菊两眼红肿,和昨天相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一见到刘猛和曹刚,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大队长、曹书记,俺错了。
       刘猛和曹刚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坐在椅子上。
       经过一夜的冷静,刘猛似乎也不那么凶了,气也消了大半,他干咳一声:错在哪儿了,说吧。
       白冬菊擦把眼泪,看着刘猛说:俺犯纪律了,县大队不会不要俺吧?离开县大队,俺就没地方去了。要不,你们就把俺毙了吧。
       曹刚一听,就“扑哧”笑了,然后一脸认真地问:枪毙你?谁说要枪毙你了?
       是胡小月说的。她说违反纪律的人,轻的开除出县大队,严重的就得枪毙。白冬菊小声嘀咕道。
       刘猛腾地站起来:开除不开除你,要看你认识错误的态度。如果检查过关,你还在县大队干;如果不深刻,你就离开县大队。
       白冬菊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忙不迭地说:俺检查,俺一定深刻检查。
       刘猛又和曹刚对视了一眼,才说:那好吧。啥时候检查完了,啥时候再放你出去。
       那俺咋检查呀?她一脸的茫然。
       写检讨书啊,你不是会写字吗?曹刚奇怪地看着她。
       哎,明白了。她终于破涕为笑了。
       白冬菊写检查的纸和笔是胡小月给找来的,她仍然不忘吓唬道:你得认真写,过不了关的话,就真给县大队开除了。
       白冬菊是识得一些字的,爹是私塾先生,虽然没有刻意地教过她,但耳濡目染,眼前的字也会写一些,遇到不会写的字,她就去问胡小月,胡小月会一笔一画地写给她看。
       白冬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终于写完了检查。她的检查是这样写的——曹书记、刘大队长和县大队的全体同志:
       俺白冬菊违反了纪律,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再犯,怎么处理俺都行。求你们别把俺开除出县大队,俺不回白家庄,县大队就是俺家,俺以后听命令,和你们一起打鬼子,锄汉奸。俺的错误是大的,俺知道了,俺要记住错误,再不犯了。
       白冬菊的检查是当着县大队所有人的面宣读的。她一边念检查,一边泪流满面。
       念完检查,她站到了一边。刘猛走到前面,点点头:大家说说,白冬菊的检查深刻不深刻?
       
       众人就答:还行。
       刘猛又说:同志们都说了,还行。这次的禁闭就不关了,下次要是再犯,我可就不留情面了。
       白冬菊见这次检查通过了,立刻破涕为笑。她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用目光去寻李彪。
       李彪没有看她,他在看一只从头顶飞过的鸟。她就在心里面说:这个该死的李彪,绑了俺,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李彪 林家
       白冬菊是在一天午后找到李彪的。
       李彪正在为老乡挑水。井台上已经打满了两桶水,正准备挑走。
       白冬菊挑着一副空水桶,也到井台来打水。
       看似不经意的谋面,实际上却是白冬菊事前安排好的。
       胡小月和两个女兵正在院子里练习包扎,白冬菊看见李彪挑着担子去打水,就也挑了水桶,匆匆地赶到了井台。
       李彪正要离开井台,白冬菊把肩上的扁担放下,她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彪望着她:有事?
       说心里话,李彪现在真有点怕白冬菊了。从她闹着参军到缠着去锄奸,他搞不懂她现在又要闹的是哪一出?
       李彪随口问完,转身就想走开。
       白冬菊一把抓住他的扁担,直视着他说:俺就那么可怕?俺又不是只老虎。
       李彪只好把扁担放下:有事你说吧,老乡还等着用水呢。
       李彪,俺还是那句话,俺就想参加锄奸队。
       李彪一听白冬菊的话,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事俺做不了主,你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他们只要同意,俺准定要你。
       白冬菊瞥了他一眼:他们要是同意,俺还来找你干吗?
       锄奸队不要女的。这是出生入死的活,女的不方便。李彪只好使出最后的撒手锏。
       俺不管。俺一定要亲手锄了林振海,是他毁了俺的清白。
       白冬菊被林振海抢到山上的事,李彪有所耳闻。当年林振海一次次偷偷地跑到白家庄看白冬菊,他心里也是清楚的。每次林振海从白家庄回来,都是一副幸福无边的样子。十八岁的林振海,就像一头充满了斗志的小公牛。
       晚上,哥儿俩躺在炕上,兴奋的林振海翻来覆去地折腾,常常弄得李彪无法入睡。睡梦中,林振海还会喊出白冬菊的名字。李彪不解,蒙咙着眼睛说:哥,你就那么喜欢她?别忘了,小时候她可没少拿烧火棍撵咱们。
       李彪一提白冬菊,林振海就兴奋了,一虎身,从炕上坐了起来:兄弟,你不知道,俺就喜欢她小时候那样。
       李彪躺在炕上问:那现在变成啥样了?
       林振海就一脸遐想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等她成了你嫂子,你就天天看得见了。
       李彪那时对男女间的事还不懂,他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就懵懵懂懂地问:那人家看上你了吗?
       林振海就喃喃道:快了,等到了秋天就差不多了。
       林振海终于等到了秋天,却没有等来爱情。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他失手把林大户家的少爷打死了,然后上山做了土匪。
       李彪知道,林振海一直没有忘白冬菊,当然,他放心不下的还有爹娘两个。每一次林振海在家门外冲里磕了头,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李彪就悄悄地从炕上爬起来,想去外面,把林振海带来的东西拿进来。养父就在东屋低声吼道:别去,咱就是饿死,也不吃胡子送来的东西。然后,他就听到了养母嘤嘤的哭声,养母一边哭一边絮叨着:俺上辈子作了啥孽呀!偏偏俺家就出了胡子?
       第二天一大早,养父就在院角挖了个坑,把林振海送来的东西埋了。养父不吃儿子送来的东西,他觉得它们不干净,同时也更怕街坊四邻看见,只能偷偷地埋了。
       自从林振海当了土匪,爹娘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每天下地里干活,天不亮就悄悄地溜出家门;天黑了,才避开人们的视线,躲回家。在村人面前,他们始终抬不起头来,当土匪的儿子让他们大半辈子修来的颜面,丧失殆尽。
       后来,这一带来了游击队,村里就有青年悄悄地溜出去。参军了。
       一天晚上,养父悄悄地摸进西屋,拉着李彪的手说:孩子,俺和你娘商量了,你去参加游击队吧。咱家都这样了,你也一天天长成人了,再这么混下去,将来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他望着暗处的养父,颤声喊道:爹,俺走了,谁来照顾你和俺娘啊?
       养父拉起他的手:俺和你娘有胳膊有腿的,自己能照顾自己。这个家让那个畜生给祸害完了,参加游击队是干正事,你这一去,也算是给咱家挣些脸面吧。
       当晚,他告别了养父母,奔了东山,找到了游击队,成了游击队里的一名地下交通员。
       参加游击队后,他经常地走街串巷,曾听白家庄的人讲:林振海就是当了土匪后,仍没忘下白冬菊。听到这儿,他的心里就忽悠一下,想起林振海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浮想联翩,他开始琢磨这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以后,他就听说林振海把白冬菊抢到山上,第二天又不明不白地把她送下了山。又是一个不久之后,白冬菊就参加了县大队。
       他再见到白冬菊时,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弄得他的心情忽左忽右的。毕竟她和林振海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于是,他对她的态度也就显得不清不楚起来。
       此时,见白冬菊说到了林振海,他便打断她的话:你和他是啥关系,俺不管。俺现在是锄奸队队长,林振海是俺要锄奸的对象。
       白冬菊的脸霎时红一阵白一阵的,过了半晌才说:林振海是你哥,你真能一枪崩了他?
       望着眼前的白冬菊,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顿了一下,眼睛看着地面:林振海现在给日本人干事,他就是汉奸。俺是锄奸队队长,这是两码事。
       白冬菊咬着牙道:俺要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李彪不想和白冬菊再说下去。他的心很乱,忙担起水桶,走了。
       白冬菊在他身后喊:俺要去锄奸队,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找大队长去。
       自从李彪当上锄奸队队长后,他就知道他的头号任务就是锄掉林振海这个最大的汉奸。有他在,对县大队的威胁就太大了。他也曾自问,机会真的摆在面前时,他就真的能一枪崩了林振海吗?想来想去,他想不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对于当了土匪的林振海,他恨过。那是养父母被日本人抓到城里做人质以后。养父母被抓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了,他听了,差点晕过去。那一刻,他热血撞头了,哭喊着:大队长,下命令吧,俺要去救俺爹娘。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县大队当然也早就知道了。刘猛和曹刚很清楚日本人抓走两位老人的真实用意,在这之前,县大队始终没有放弃说服林振海下山的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即使二老不是李彪的养父母,作为县大队来说,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事实上,他们在得到消息后,已经派人去城里侦察去了。
       侦察员很快得到了消息,老人被软禁在日本人的兵营里。
       住在城里的鬼子是一个联队,有近千人,凭县大队二三百人的力量,攻进城里解救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密切关注日本人的动向,寻找机会。
       
       机会还没有找到,只十几天的工夫,林振海就带着山上的人马下山了。林振海下山时,鬼子派出两个大队候在山下,兴师动众地迎接林振海的一彪人马。
       日本人的确是看重林振海的。
       林振海下山不久,日本人就成立了保安团,任命林振海为保安团团长。
       在不费一枪一弹的情况下,日本人就招安了林振海,这让县大队感到无比的痛惜。
       此一时,彼一时,一切也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李彪 胡小月 白冬菊
       县大队成立后没多久,胡小月就成了卫生员。李彪有事没事地总要到胡小月那里转一转。
       胡小月的爹胡中医救了李彪,胡小月便成了孤儿,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房子。
       李彪每次执行任务,不管顺脚不顺脚的,总要到村子里来看一眼胡小月。胡中医是他的救命恩人,胡小月同样也是。如果那次在地窖里,不是胡小月死死地抱住他,他一定会冲出去,和鬼子同归于尽。这么想过后,他就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李彪每一次去看胡小月,都努力不让自己空着手,就是没什么可带的,他也会想方设法在山里采一些野果或是山花,抱在怀里。
       胡中医一死,胡小月身边的大树就倒下了。失去爹娘的胡小月见到李彪,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张着手就迎过去。
       李彪的心情也很好。见不到胡小月时,他惦念着她,为她牵肠挂肚;见到她时,悬着的一颗心,也就踏实了。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李彪会问一问她最近的情况,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胡小月也向他打听游击队的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李彪一抬头,看见了偏西的太阳,忙站起身:时间不早,俺得回去了。
       说完,就和胡小月告别了。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胡小月,听了李彪的话,人立刻就蔫了。她眼巴巴地望着李彪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李彪有一段时间不来,胡小月就感到不安,她不断地站在自家门口,向门前那条伸向远方的小路张望。李彪每次都是踩着这条路走过来的。
       她一次次地巴望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李彪。她太孤独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现在度日的本钱,就是父亲留下的那些医书和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药方。胡中医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中医,谁家遇到个大病小灾的,都来找他投医问药。胡中医被日本人杀害后,门前就显得有些冷清,也有一些老客户仍舍不得离开,找到她,讨一些胡中医以前开下的药方。她抄了药方,来人就丢下几个铜板,道声谢谢走了。
       胡小月从小和父亲行医、挖药,对中医的一些基本原理也略通一二。父亲教她识过一些字,对简单的病情,她自己也可以开出药方。一来二去地,也有人来向她索些药方。胡小月的日子勉强这般地维持着,可她还是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孤独,惦念李彪,期盼李彪,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念想。
       白天黑夜地,终于盼来了李彪,她惊呼一声,像出笼的小鸟,雀跃着。然后,就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李彪,眼圈一红,嗔怪道:俺还以为你忘了俺了呢。
       李彪抹一把头上的汗:这几天和鬼子打游击,被鬼子缠上了,脱不开身。
       胡小月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才说:你没事吧?
       直到他在她面前蹦跳几下,又伸胳膊踢腿的,她才松了一口气,拉着他向屋里走。
       胡小月每次都执意要为李彪做一顿热乎乎的饭,她知道游击队整天钻山沟,饥一顿饱一顿的。如果时间允许,李彪就让胡小月把饭给做了,他喜欢看着她忙碌的样子。
       他坐在灶膛前,替胡小月烧水。
       胡小月一边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说话。
       她低头问:你天天想俺吗?
       他说:想,天天都想。不打鬼子的时候就想。
       他的脸被灶膛的火红红地映着。
       她就抿了嘴笑,样子很美。
       饭做好了,胡小月看着李彪狼吞虎咽地吃。
       李彪也让她吃,她就摇摇头:俺吃过了,你吃吧。
       他就闷头吃起来。
       吃过饭,他走到米缸边,伸手一摸,缸里已经空了。他心里一惊,就去看胡小月:家里没粮了,平时你吃啥?
       俺一个人好说,对付什么都是个饱。
       李彪听了胡小月的话,眼睛就红了,他哽着声音说:小月,你爹是为救俺死的,俺以后一定要对得起你,俺这命都是你一家给的。
       胡小月忙冲他说:李彪哥,莫胡说,啥报答不报答的,俺就是嫌家里太冷清,遇到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说的是实话,一个女孩子在村头守着孤零零的房子,白天还好,到了夜里,遇到个刮风下雨,野狗扒门的,她就吓坏了,抱着被子缩在炕角,挨到天亮。
       李彪听了胡小月的话,心里一热:小月,俺有朝一日,把你带出去,再不让你过这种孤单的日子。
       胡小月听了,赶紧追问:那啥时候走啊?
       李彪抓抓脑门说:快了。
       果然,李彪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八路军在延安发出了建立冀中根据地的命令,许多八路军化整为零,潜进中原,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建立根据地的斗争。
       县大队就是在这个时候成立的,大队长刘猛也是在这个时候从延安被派了过来。说来也巧,县大队成立不久,便来到胡家庄进行休整。那时的县大队还没有固定的居所,首要任务就是深入到各个村庄,发动群众,成立组织,动员青年参加。总之,他们是抗日的鼓动者,从游击队到县大队,队伍还是那支队伍,但人员得到了扩充,由以前的几十人,发展到了现在的三百多人。李彪也从原来的小队长,被提拔担任了中队长,手下有着几十名县大队的战士。
       来到胡家庄,这是李彪求之不得的。胡家庄的群众工作做得很好,早就秘密建立了许多堡垒户,此时县大队一来,工作很快就展开了。
       不巧的是,大队长刘猛却在胡家庄病倒了,高烧不止,一病不起的样子。
       大队长刘猛病倒了,这可急坏了县大队的人,各种招数都用过了,就是退不了大队长的高烧。
       还是李彪想起了胡小月。
       这几天县大队住在胡家庄,李彪只要一有时间就去看胡小月,这可乐坏了她,整天高兴得就跟过年似的。
       李彪迈着急切的脚步,嗵嗵地来找胡小月。胡小月小鸟一样地迎出来,李彪一见她就说:你不是懂些中医吗?
       胡小月点点头:怎么了?
       李彪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跑,一直跑到刘猛的病床前。
       刘猛已经被高烧折磨得都快脱了人形,嘴里说着胡话。
       胡小月给刘猛号了脉:他这是水土不服引起的高烧,没啥大事,吃两服药就好。
       一旁急得无计可施的曹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你能治?
       胡小月点点头:俺家有药,俺这就回去给他熬。
       刘猛大队长喝了胡小月熬的汤药,烧就退了。再喝第二碗药时,人就精神地坐了起来,高兴得曹刚书记不知说什么好,连连摇着刘猛的手说:这下可好了,你是延安派来的宝贝,要是有个啥闪失,我可怎么向组织交代呀。
       当刘猛得知是胡小月治好他的病时,说啥都
       要见见救命恩人胡小月。
       胡小月猛一见这么多人来到自己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躲到屋里不敢出来了。最后还是李彪连哄带劝地把她从里屋拉了出来。
       刘猛一见到胡小月,就热情地伸出手,拉着胡小月的小手,又摇又晃地说:你真是小神仙呢,我老刘差点去见马克思了。
       等刘猛听李彪说是胡小月的父亲救了他一命时,刘猛就又是一阵歔欷。
       刘猛重又抓起胡小月的手,一脸的凝重:你和你父亲为抗日作出了重大贡献,我代表县大队感谢你。你以后有啥困难,就提出来,只要县大队能做到的,一定尽力满足。
       一旁的李彪见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大队长、曹书记,小月家就她一个人了,她要参加县大队。
       刘猛和曹刚听了,顿时怔了一下。两个人相互对望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李彪又道:咱们县大队连个卫生员都没有,每次打仗有负伤的战士,都是相互给包扎一下。有药也是不知道咋用。
       刘猛叹口气,说:可咱县大队没有女兵呀。她一个女孩子到咱县大队,怕是不方便吧。
       有俺呢,俺会照顾她。李彪急得拍起了胸脯。
       最后,还是曹书记拍了板:那就让她入伍,做咱们县大队的卫生员。然后又开玩笑地说:以后老刘你再发烧,我可就不怕了。
       就这样,胡小月成了县大队第一个女战士,后来又相继招了两个女兵,县大队的卫生队也就正式成立了。
       白冬菊直到入伍,才发现李彪和胡小月的关系有些说不清。她经常看到李彪的目光停留在胡小月的身上,而他一看见胡小月,似乎像换了一个人,目光温存,一脸的笑意。在县大队行军的时候,李彪还替胡小月背枪,甚至就连肩上的药箱也被他抢过去,背在身上。
       李彪的负担就显得很重,走起路来有些吃力。白冬菊看不过去了,追上李彪,把他身上属于胡小月的东西往下抢,李彪就说:俺能行,不用你管。
       白冬菊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俺卫生队的,和你们锄奸队没有关系。你给俺把力气留着,等到锄奸的时候用。
       白冬菊不由分说地背起了胡小月的背包和药箱。
       李彪不好多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望一眼胡小月,大步流星地去追赶队伍了。
       白冬菊望着一身轻松的李彪,心里忽悠一下,似乎也轻松了起来。
       李彪替胡小月背这扛那的,胡小月本身也并不情愿,但在李彪的一再坚持下,也就由着他了。此时,这些东西又到了白冬菊的身上。李彪一走。胡小月就把那些东西要了回来,白冬菊趁势说了一句:小月,以后拿不动东西,告诉俺一声,俺替你背。李彪是男人,男人是要干大事的。
       胡小月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冷着脸道:自己管好自己吧,俺的事用不着你管。
       走在胡小月身后的白冬菊,白了面前的胡小月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脸却憋得通红。
       其实,胡小月并没有得罪她,如果不是李彪的存在,她说不定还会和胡小月成为最好的朋友。可她现在就是看不惯李彪对胡小月那个样子。不论行军还是打仗,县大队卫生队的四个女兵一直都在一起,李彪出来进去地看胡小月,都在她白冬菊的眼里装着呢。只要李彪一出现在胡小月面前,她就阴阳怪气地说:李队长,又来看妹妹了?你那个奸,啥时候去锄啊?
       李彪一副全然不懂的样子,大度地冲她挥挥手说:锄奸的事是机密,去了也不会告诉你。
       胡小月正在洗衣服,泼水端水的很是吃力,李彪就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挑水。
       他一走,白冬菊就跟了出来。
       李彪回过头说:俺去挑水,你跟着干什么?
       白冬菊赖皮赖脸地凑过去:李队长,锄奸的事,咱们再商量商量。
       见她旧话重提,李彪立刻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这事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去找大队长吧。他同意你来锄奸队,俺就收你。
       白冬菊没滋没味地跟在李彪身后,突然压低声音说:李彪,你是不是以为俺让林振海那个了?
       李彪听了,突然回过头,怔怔地望着白冬菊。
       白冬菊一脸急切地说:俺和林振海真的没啥。俺在山上那一夜一直在窝棚里坐着,他在外面跪着。第二天一早,他就送俺下山了。
       半晌,李彪终于说:你的话俺信,俺比你更了解林振海。
       说完,头也不回向井台走去。
       白冬菊紧跟两步,追上去:既然你知道俺是清白的,为啥还对俺不冷不热的?
       李彪立住脚,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不明就里地说:没有啊。咱们都是同志,关系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说着就到了井台边。
       李彪打水,她帮着提上来。
       白冬菊仍絮叨着:不一样。你对俺和胡小月就不一样。
       李彪忙说:你和她是不一样。
       白冬菊就白了一张脸:咋不一样了?俺还不如她?
       李彪挑起担子,头也不抬地说:俺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白冬菊气哼哼地跟在后面。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有哪一点不如胡小月。
       从那以后,白冬菊暗自发誓,一定要处处超过胡小月,把李彪的热情给抢过来。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夜里,县大队突然得到哨兵的报告,鬼子和保安团的人兵分两路,正向县大队这里包抄过来。
       住在城里据点的鬼子,早就把县大队当成了眼中钉,一日不消灭县大队,就一日不得安宁。对于敌人的这种偷袭,县大队隔三差五地就会遇到,他们早已把鬼子的偷袭当成了家常便饭,你来,我躲;等你撤了,我再回来。
       县大队在得到消息后,很快就集合了队伍。
       趁暗夜,撤出村子,向山里奔去。
       这一次,敌人似乎也学精了,摸进村的两支队伍只是佯攻,把县大队赶出村子,然后尾随着县大队。又追将出来。
       此时的敌人又设了第二个包围圈,他们知道县大队一出村,就会往山里去,便把队伍设在进山的沟口处。
       县大队狂奔了半个时辰,敌人尽管也在后面追,但县大队并没有把身后的敌人放在眼里,凭以往的经验,只要进了山,敌人就不敢再追了。敌人在山里吃过县大队的亏,知道县大队一进了山,就没自己什么戏了。
       然而,这次却出了意外。
       县大队还没到山沟口呢,就被埋伏在这里的鬼子逮了个正着。
       一阵枪响,打得县大队措手不及,走在前面的几个战士应声倒下。
       大队长刘猛本来是走在队尾压阵的,没想到,队尾无事,走在前面的队伍却和敌人交上了火。
       县大队仓促应战。此时,后面追上来的敌人也赶到了,两面夹击,县大队就很被动了。
       刘猛找到曹书记,压着嗓子说:老曹,遭敌人埋伏了。这仗不能再打了,赶快突围吧。
       刘猛带着人马就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队伍是冲出来了,敌人却紧迫不舍。一支队伍在跑,另一支队伍在追,这仗就没法打了。
       李彪带着锄奸队的几个队员,受不了这窝囊气。他跑到刘猛身边:大队长,俺们留下打阻击,你们走吧。
       大队长刘猛刚开始不肯,他说:打阻击也轮不上你们,让一中队的人去阻击敌人。
       这时候再喊一中队队长,已经没有人应声了。
       队伍早已经被打散了,一中队的人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李彪红着眼睛喊道:锄奸队的人都在,让俺们打阻击吧?
       刘猛眼见情况如此紧急,也只能这样了,便说:你们阻击一会儿后,马上去追赶大部队。
       李彪请战时,白冬菊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原本是想追赶跑在前面的卫生队,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就停下了脚步。这时,就见两个县大队的战士跑过来,她不由分说就去摘人家腰间的手榴弹。两个战士急了:手榴弹给你,那俺用啥?
       白冬菊冲他们挥挥手:你们撤,用不着这玩意儿,手榴弹都给俺留下。
       白冬菊一口气收了几个战士的手榴弹,堆在面前。借着火光,她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忙抱了手榴弹,躲在巨石后面。
       锄奸队员已经选好了阻击地形,四个人使的都是双枪。
       在八支枪口的射击下,追在前面的鬼子接连着应声倒下。遭到阻击的敌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伏在地上,与锄奸队交上了火。这就为县大队冲出包围圈赢得了时间。
       可是好景不长,只两袋烟的工夫,李双枪翻了几个身,滚到了李彪的身边:队长,子弹打光了。
       这时的李彪也射出了最后一粒子弹,王一刀和杨过也围了过来:队长,子弹拼光了。
       县大队目前最缺乏的就是弹药了,后方的兵工厂供给不上,他们只能想办法从敌人那里缴获,可现在打的是游击战,东躲西藏的,很难与鬼子正面交锋。然而,不取得正面交锋的胜利,就很难缴获到敌人的子弹。
       敌人见这面的枪声稀疏了下去,一个鬼子指挥官,先是叽里哇啦地喊了几声,然后就是一个保安团的人,大喊着:他们没子弹了,弟兄们捉活的,捉住一个,赏大洋十五块。
       保安团的人兴奋地哇哇喊着,一窝蜂拥了上来。
       王一刀的飞刀飞了出去,跑在最前面的两个敌人就倒下了。
       李彪见情形不妙,只能下达了撤出阻击战的命令。
       敌人离锄奸队如此之近,想撤出战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敢放开了跑,那样只能成了敌人的活靶子,他们只能借助参差的山石和长短的树木,且战且退。王一刀的飞刀,再甩出去两把后,便也油尽灯灭了。
       这时,白冬菊从一扇巨石后站了起来,她高喊着:李彪,你们先走,这里有俺呢。
       接着,她甩出了第一颗手榴弹,然后又是一颗。
       手榴弹接二连三地在鬼子中间爆炸了。
       突然受到打击的鬼子乱作一团,他们重又趴在地上,胡乱地朝着黑暗射击。
       李彪听到了白冬菊的喊声,冲另外几个锄奸队员说:你们先撤。
       说完,向白冬菊那边摸过去。
       他帮白冬菊扔出了最后两颗手榴弹后,趁敌人愣神的工夫,拉着她跑进了夜色之中。
       身后是敌人的喊声和枪声。
       他们终于跑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这时,东方已现出一抹鱼肚白,周围的景物开始依稀可辨。
       李彪和白冬菊站在土坎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半天,白冬菊才望着李彪说:咋样,这回你不小瞧俺了吧?
       李彪困惑地看着她:你咋留下了?
       白冬菊得意地一笑:俺不留下,你们锄奸队早就给鬼子抓去了。
       李彪激动地拉着白冬菊的手,满脸真诚地说:真得谢谢你了。
       白冬菊甩开他的手:俺不用你谢,这回俺可以参加锄奸队了吧?俺决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李彪忙说:这事俺说了不算。
       白冬菊哼了一声,扭身独自往前走。
       李彪站在那里,认真地看了眼白冬菊的背影,追了上去。
       这一场遭遇战,县大队牺牲了十几个战士。刘猛和曹刚在听完李彪关于阻击战的汇报后,不但没有批评白冬菊,还当着县大队所有队员的面隆重地表扬了她。
       刘猛的表扬是这样的:虽然白冬菊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但她是勇敢无畏的,县大队要为她嘉奖一次。
       众人就一起鼓掌。白冬菊一副得意的神情,她用目光去寻找李彪时,发现他也在偷眼看着她。当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时,又突然分开了。
       县大队又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的议题是分析当下的形势。眼前的局面对县大队来说非常不利,以前是县大队算计鬼子,拖着鬼子兜圈子;现在的情形却是鬼子在给县大队设下圈套。分析来商量去的,结果就是汉奸林振海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把林振海锄掉,否则,县大队无法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
       林振海
       林振海自打从山上下来,当了鬼子的保安团长后,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
       千木大佐对他似乎很重视,有事没事地总要到他的保安团部来转一转。千木大佐每次来都是微笑的,有时身后跟着翻译,有时是一个人来。千木大佐在中国生活了几年,他已经能用蹩脚的汉语和人交流了。
       千木大佐似乎也看出了林振海的情绪不太对劲儿。每次来时都会说:林桑,你要高兴。然后,就站在保安团的院子里,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跺跺脚道:林桑,这天、这地,都是皇军的,你为皇军干事,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林振海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整日苦着脸,在房间里、院子里踱来踱去。然后,他就抬头去看天,再看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怀念在山里的日子,还有山下的菊。虽然在山上时不可能天天看到菊,可隔三差五下山时,他总要在菊家的院外,站一会儿,唤几声菊,他也会心满意足。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打马上山。
       而此时的自己成了日本人手里的工具,这在日本人和他谈判时,他就料到了。为了爹亲娘亲,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无奈地下山了。
       现在的他,只要愿意,每天都能见到爹娘。
       爹娘就住在日本兵营的一座小院里,每次去时,爹从不给他好脸子看,背过身去。娘毕竟是女人,心里惦记着他,眼睛里却充满了绝望。
       他跪在门前给两位老人请安,爹一声娘一声地叫了,才推开门,恭恭敬敬地站了,小声地说:爹、娘,您二老想吃点啥?俺差人去给你们买。
       说完,把手里提着的两个点心匣子放在桌上。
       爹一挥手,就把他带来的东西打在地上,气哼哼地说:俺们不吃你的东西。以后你不用来看俺们了,俺们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爹发脾气,娘在一旁就抹开了眼泪:你呀,真是不争气,土匪也当了,汉奸也做了,咋啥事都轮到你头上了。
       他低着头,含泪站在那儿。从小到大,他没为自己辩白过一句,从来都是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自己被逼当了土匪,又无奈地做了汉奸,这就是他的命。
       他垂首立在爹娘跟前,任由他们数落。他又何尝不怀恋做土匪前的日子呢?尽管生活是困苦的,但日子还是有奔头的。而此刻,他的心里很苦,难受得要死不成,要活不能,他只能煎熬着自己。
       在他离开爹娘后,爹娘也曾有过如下的对话——
       娘说:他爹,孩子也怪可怜的。孩子从小啥样你不知道?他要是不把人打死,能去当胡子?他不当胡子,日本人能抓咱?孩子下山还不是心疼
       咱们。
       爹就说:理是这个理。俺看还是他不争气,他干吗要去当胡子,他可以像李彪一样去参加游击队。他要去了游击队,日本人就是把俺杀了,俺也认了,值。可你看咱现在过的是啥日子,还不如蹲监狱。
       娘听了,就又一次抹起了眼泪。
       林振海下山后,曾向千木大佐提出过把爹娘接到保安团,被千木大佐挡了回去。
       千木大佐嬉皮笑脸地说:林桑,你的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日本兵营保证你的父母万无一失。
       林振海当然知道千木大佐的用意,此时的爹娘就是日本人手里的人质,他不得不听从日本人的。
       扫荡和偷袭县大队是日本人的主意,但在布兵、设圈上,千木大佐都来征求他的意见。刚开始,他不愿意多说,跟在日本人的后面,行动也并不积极。后来,日本人接连吃了几次亏,千木大佐就在每一次行动前,都要找碴儿打掉一两个保安团的兄弟。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杀,只能乖乖就范。方圆几十里,没有他林振海不熟悉的,哪儿有路、哪儿有河的,都在他心里装着,他就是一本活地图。
       甭管县大队临时驻扎在哪个村子,进或出,不用想,他就知道他们会走哪条道。在他的指点下,鬼子这里放一个中队,那里放一个小队,结果县大队就接连吃了亏。
       说句心里话,他和县大队无冤无仇,也知道李彪就在队里,他不想招惹县大队,更不想为日本人出力,可不这么做,日本人就拿他爹娘说事,或是找碴儿杀他的兄弟。日本人杀中国人,一点道理都不讲,就像随便碾死一只蚂蚁。
       日本人接二连三地占了几次便宜,千木大佐就很高兴,每一次胜利而归,都要搞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保安团接风,为林振海授勋。
       林振海一回到保安团,就扯下胸前千木大佐颁发的勋章,狠狠地扔到地上。弟兄们也知道他的心思,说话、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左膀右臂朱打铁,此时已经是保安团的朱副官,最是了解林振海此时的苦闷。
       朱打铁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瓶烧酒和几样小菜,他要陪林振海喝上几口。
       林振海对酒一向是来者不拒。
       酒一下肚,就什么都想开了,他又可以大声地说笑,当当地拍着胸脯,爱谁谁了。
       这天,朱打铁又陪林振海喝了酒。两个人喝到高兴处,还划了拳。朱打铁见林振海高兴,就多说了两句:老大,别想不开,该高兴就高兴。人能活几年呀,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
       林振海就长吁短叹道:妈的,咋的也不能让日本人给埋了。
       朱打铁就说:那是。俺是打铁的出身,有一把子力气,只要老大你一句话,你说反了,咱就反了,咱还回山上拉杆子去。
       林振海听了,顿时红了眼睛:朱打铁俺告诉你,别看日本人让咱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本人才是咱最大的仇人。他们把咱当啥了,工具,懂不懂?
       朱打铁晃着脑袋说:老大,别看俺打铁没读过一天书,这事咱也懂。
       过了会儿,朱打铁又说:老大,既然咱现在走不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就是心思多,才愁。别想不开了,等会儿俺找个玩意儿,让你乐呵乐呵。
       又喝了一阵酒,朱打铁出去了,没多会儿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涂脂抹粉的窑姐儿。他把两个女人往林振海跟前一推:老大,你先挑,剩下的是俺的。
       两个窑姐儿拥上来,一左一右地就抱住了林振海。
       林振海左右看看,眼前就幻化出了白冬菊的模样。他在幻觉中,拉住了身边的一个窑姐儿,含混不清地叫道:菊,菊——
       窑姐儿逢场作戏地说:俺是枝野菊花,今儿个让俺好好陪陪你。
       朱打铁伸手捞起身边的另一个窑姐儿往出走,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
       屋里的窑姐儿拥着林振海滚到了床上,就在她动手解林振海的衣服时,她的手被林振海给捉住了:菊,是你吗?
       俺真名叫牡丹,下次你去“一品红”就点俺的牌。
       林振海猛地摇摇头,人就醒了。他突然松开窑姐儿的手,两眼盯着她说:你不是菊,你不是菊!
       林振海坐了起来。
       窑姐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仍嗲声嗲气道:俺是牡丹,是哪个菊让你这么想啊?俺不比你的菊差,试过了,保你忘不下俺牡丹。
       说完,又凑上来。
       清醒过来的林振海一脚踢开她,顺手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朱打铁提着裤子冲了进来,冲窑姐儿喝一声:滚,给俺滚远一点儿。
       窑姐儿连哭带爬地站起身,冲朱打铁撒起了泼:俺可是你领来的,他看不上俺可以,凭啥打人?
       朱打铁连推带搡地把她拖了出去。
       再回来时,林振海正坐在床上生闷气,朱打铁就说:老大,是不是这个不好?俺立马给你换一个去。
       林振海终于冲朱打铁动了怒:谁让你带个窑姐儿来。有本事,你把菊给俺找来。
       朱打铁一下子就哭丧了脸:老大,你让俺上哪儿去找菊呀?前几天跟日本人去白家庄,俺一打听,白冬菊早就参加县大队了。
       林振海怒气未消地说:那你也不能找个窑姐儿来糊弄俺。
       老大,俺是看你苦,怕你伤了身子,就找个女人来让你开心。
       林振海拍一下大腿,赌气似的说:告诉你,俺心里只有白冬菊,别的女人俺碰都不碰。
       朱打铁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老大。俺懂了。锄奸
       锄奸队又一次潜进了城里。
       李彪带着三个人在城里转悠了三天,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见到,但终于摸清了日本人的兵营和保安团的驻地。
       日本人的兵营和保安团是连在一起的。日本人的兵营就不用说了,保安团的第一道岗也是由日本人把守,从大门进,必须得经过日本人把守的这一关。看来,保安团也并不自由,进进出出,也都是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
       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三人一伙、五人一串的日本兵和保安团的人在巡逻。在这些人中,始终没有看到林振海的影子。
       锄奸队员一进城,就分散开了。
       为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分别扮作卖柴、卖菜的,寻找着合适的机会。
       这天中午,几个人在一个饭馆里见面了。
       四个人都苦着脸。进城三天了,却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见到。看来,想锄掉林振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原以为只要碰到林振海,就是活捉不了他,凭着他们的枪法,百米之内,定能解决了他的狗命。关键是,枪根本不可能带进城里。城门口的鬼子盘查得很紧,不仅是搜身,就连柴呀菜的也给翻了个遍,别说是一支枪,就是一个草刺,也休想逃过鬼子的眼睛。
       只有王一刀把藏在鞋底里的两把飞刀带进了城里。没有人怀疑王一刀飞刀的准确性,但飞刀只有在近距离才能发挥它的作用,远了,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不过即便是近距离,也不能保证,这一刀一定会要了林振海的命。
       生得瘦小的杨过就向李彪报告:保安团的院墙俺看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越过去,让俺先去摸摸底也好。
       李彪摇了摇头,他不能冒这个险。在不清楚保安团营院和地形的情况下,万一被保安团发现了,来个瓮中捉鳖,那将得不偿失。林振海没有被
       锄掉,自己却是损兵折将,这种没有把握的买卖,李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他在县大队精挑细选来的几个人,可以说是县大队的宝贝,打起仗来,个个以一当十,不能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李双枪是猎户出身,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他在八九岁时就进山打猎了,看到猎物就出枪,凭的是一种感觉,练就了一手百发百中的好枪法。
       杨过在没有参加县大队前,家里开了武馆。日本人来了,烧了武馆,驱走了徒弟,他在无处投身的情况下参加了县大队。王一刀的本事也是祖上传下来的,眼到,手到,从来没有飞出过空刀。
       这些能人、奇人到了锄奸队,就不是四个人了,而是四十个人。锄奸队刚成立的时候,李彪也是豪情万丈,觉得锄掉林振海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没想到的是,这已经是锄奸队第二次进城了。一连转悠三天,居然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见到。这样的局面,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颜面回到县大队。
       李彪终于想好了,他要独自闯一次保安团,即使锄不成奸,摸一下情况也是好的。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冲三个人说后,几个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王一刀阻止道:不,队长你不能去。要去也是俺去。
       李彪笑一笑:俺早想好了,只有俺去。就是林振海把俺抓起来,他也不会把俺怎么样。
       大家这才意识到李彪和林振海的关系,不过李双枪还是说:这可不一定,那小子可当过土匪,心狠手辣的事,他可于得出来。要去,俺陪你。
       李彪冲几个人摆摆手说:俺和林振海一起生活了八年,俺了解他。你们别争了,还是俺去。
       李彪一意孤行,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
       从小饭馆里出来,李彪在身上拍打两下,就迈着步子向保安团驻地走去。
       另外三个人,在保安团门口摆起了小摊,以便随时接应。
       第一道门岗处,日本人就把李彪拦下了。
       李彪有着与日本人近距离打交道的经验,做地下交通员的时候,进城出城的,有时一天就要进出几次。
       他赶紧点头哈腰地冲鬼子说:太君,俺要看林团长,俺是他兄弟。
       一连说了几遍,日本人仍似懂非懂,就招手把里面保安团的岗哨叫了过来。
       李彪又冲保安团的人讲了一遍,保安团的卫兵这回听懂了,但仍怀疑地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卫兵也不敢怠慢,神神鬼鬼地向里面跑去。
       林振海在保安团部里正和副官朱打铁在喝酒。酒喝得似乎接近尾声了,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正说着话,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团长,外面有个人说是你兄弟,要进来见你。
       “啪”一声脆响,捏在林振海手里的酒杯就掉在了地上。
       朱打铁和卫兵一齐怔怔地看着他。
       林振海的脸白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说道:李彪,真的是他?
       然后,下意识地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朱打铁忙说:团座,不用你去,俺出去看看。
       林振海的酒劲儿已经醒了,他冲朱打铁道:你去看看,这人叫李彪。如果真是他,你就把他领进来。
       明白!
       朱打铁在卫兵的引领下,匆匆地向外走去。
       林振海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抬头,就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枪,他一把摘下枪,打开机头,把子弹顶上膛,这才把枪插在腰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此时的李彪为何要来到这里。他做土匪时,李彪就是游击队员了,后来又参加了县大队,这一切他都清楚。自从李彪上山动员他参加游击队未果,两兄弟就再未见过面,而李彪这个时候来见他,他不能不多个心眼。毕竟眼下自己是县大队的敌人,又在帮日本人做事,面对李彪,他不能不忐忑不安。
       朱打铁没一会儿工夫,就把李彪带了进来。
       朱打铁的一只手里提着枪,一只手扯着李彪,冲林振海道:团座,你看是他吗?要不是,俺就一枪崩了他。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林振海仔细地把李彪打量了,见眼前的李彪完全是一副老百姓的装扮,他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忙上前一步,看着李彪的眼睛:兄弟,你咋来了?
       俺想看一眼咱爹娘。
       林振海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提到爹娘,他心里所有的防线顿时坍塌了。
       一旁虎视眈眈的朱打铁,见此情景也收了枪,忙说:你们哥儿俩说,俺去准备酒肉。兄弟来了,得好好喝它一次。
       朱打铁一走,林振海一把抓住李彪的双手,颤声道:兄弟,难为你还惦记着爹娘。
       养父母被日本人带到城里后,李彪的确再也没有见过两位老人,见林振海这样,他也动了情:爹娘还好吧?
       林振海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俺这就带你去看咱爹娘。
       说完,拉着他转进一个小门。
       里面有保安团的人站岗,走过一条小胡同,前面又出现一个门,那里就是日本人在站岗了。
       日本人显然是熟悉林振海的,见他过来,就收了枪,嘴里喊了声:哈咿——
       林振海带着李彪长驱直入地进了日本兵营,三转两绕地就到了一座小院。还没有迈进门,林振海就兴奋地喊:爹、娘,李彪来看你们了!
       说完,林振海在一旁跪下了。
       两个老人忙从炕上下来。娘拉住李彪的手,胆战心惊地问:孩儿呀,你咋来了?日本人没拦你呀?
       李彪就说:好久没见你们了。从你们进了城,俺就放心不下,今天特意进城来看看爹娘。
       爹原本发亮的眼睛顿时暗了下来,他咳着嗓子说:孩子,以后可不敢来了,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他们想着法地抓县大队的人。俺和你娘都好,以后可千万不敢再冒这个险了。
       李彪点点头,坐在炕边,和两个老人拉着家常话。
       林振海一直跪在那里,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和养父母又说了一会儿话,李彪站起身:爹、娘,你们多保重,时间不早了,俺要走了。
       那你快走吧。别在城里待了,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到处都是日本人。
       爹说完,狠狠地用眼睛瞪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林振海。
       养父母一直把李彪送到院门口,神情里充满了不舍。
       林振海和李彪走后,娘突然掩面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叨着:这是过的啥日子呀,有家不能回。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啊,看看俺们遭难的家吧。
       李彪和林振海又回到了保安团。
       两个人长久地凝视着,林振海知道李彪这次来,绝不是看看爹娘那么简单,想到李彪几年前上山劝他参加游击队的事,便开了口:爹娘都在日本人手里,这你亲眼看到了,想让俺拉着人马去参加县大队,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办不到的。
       李彪望着他,神情复杂地说:知道你是不会走的。你现在就是想参加县大队也晚了,你知道,就是因为你,县大队牺牲了多少同志?当然,他们不是你亲手杀的,但你逃脱不掉责任。
       林振海的身子震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说:这都是日本人逼的,如果没有日本人,俺就不会下山。
       县委和县大队现在把你定为这一带最大的汉奸,专门成立了锄奸队,俺就是锄奸队的队长。
       林振海听了,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见李彪
       纹丝不动地仍站在那里,他的手又放下了。
       李彪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继续说下去:即使俺不锄你,也还会有别人来锄你。如果你想开了,去县大队自首,有立功表现的话,也许还会有一线生路。爹娘你放心,只要俺在,有俺一口干的,就不会让他们喝稀的。爹娘是你的,也是俺的。
       林振海的身子猛烈地震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然后将目光从李彪的脸上移开,定定地望着紧闭的那扇门,半晌才说:你今天来这里,就不怕出不去?
       李彪神情笃定地看着他:既然来了,俺就想好了。你现在可以叫日本人把俺抓起来。
       林振海听了,抱住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李彪又接着说道:即使俺死了,还会有人来锄你,直到把你锄掉为止。
       林振海终于把手放下,闭着眼睛说:那你现在为啥不动手?没枪是不是?俺这儿有。
       说完,伸手把枪掏了出来。拍在桌子上,小声地说:子弹都上膛了,拿去吧。
       李彪盯着那支枪。此时,他距离那枪也就是两步的样子,只要扑过去,抓起它,向林振海射击,整个过程绝不会超过两秒钟。两秒钟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但同时,他也想到了后果,那样的话,他将插翅难飞。现在,他还不想这么做,他只希望林振海能醒悟,然后寻找合适的机会,带着保安团走出城门。如此,林振海就获得了新生。城里城外,看似只是一门之隔,但这一扇门,便隔开了两个世界。
       想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喊了声:哥,俺想在城外等你。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林振海瞪大了眼睛,望了眼桌上的枪,再看一眼李彪走出去的背影,想想他刚才说过的话:俺不锄你,也会有人来锄你。哥,俺在城外等你。
       他站了起来,追到门口,脚步又停了下来。他喊了声:来人哪。
       朱打铁提着菜和酒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你兄弟咋一口酒没喝就走了?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把他送出城吧。
       朱打铁想问什么,又没问,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了出去。
       锄奸队这一次又是空手而归。
       几个人的情绪都不高,满怀心事的样子。李彪走在最前面,王一刀追过来问:队长,你说林振海真的能带着队伍,从城里出来?
       给他个机会吧。他能出来,也省得咱们锄他了。
       李彪这样一说,几个人便不说话了。
       后来,在李彪把锄奸的经过汇报给刘猛和曹刚后,刘猛当即就批评了他:你不该去见林振海。他当过土匪,现在又是汉奸,他啥事做不出来。咱们一百多个弟兄都死在他手里了,别为了个汉奸,再把你搭进去,咱们县大队的损失可就大了。
       曹刚也说:李彪同志,下不为例。你有个闪失,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那是咱们县大队的事。
       李彪就争辩:俺想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这对咱们县大队也是天大的好事啊。
       刘猛忙摇着手说:我看林振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要是想参加县大队,早就下山了,还用等到现在。
       曹刚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看来要想锄掉林振海,下一步,只能引蛇出洞了。能把保安团争取过来更好,不行的话,从他身边的人人手也行。现在看来,就是锄掉个林振海,只要保安团还在,就还会有其他的人替鬼子卖命,结果是一样的。锄奸的思路,咱们还可以扩大一些,别总是盯着林振海一个。
       曹刚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现在的保安团是以林振海从山上带下去的土匪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山上山下的情况不止林振海一个人熟悉,最好的结果是把保安团争取过来,鬼子就彻底失去了拐棍。对林振海不好下手,可以先从他周围的人下手,一样能起到杀一做百的作用。
       县大队在统一了锄奸的思路后,锄奸队便有了目标,开始酝酿下一步的行动。
       林振海在李彪走后,心情一下子又恶劣起来,他见什么砸什么,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起来。
       朱打铁跑前忙后地劝,嘴里一遍遍地说:老大,又咋的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别砸了,来,咱哥儿俩喝酒。
       林振海终于平息下来,他蹲在地上抱着头,瓮着声音说:兄弟,你后悔和俺干不?
       老大,你这说的是啥话。咱们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是对天发过誓嘛,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咋还说后悔不后悔的话。
       林振海就抬起了头:咱们的后路断了,咱们对县大队犯下的罪大了。
       朱打铁死死地看着林振海,不明所以地问:咋的,你刚走那个兄弟是县大队的?
       林振海点点头。
       朱打铁立马白了脸:俺说嘛,他出去的时候保安队门外还有三个人等着他。算上你兄弟,他们一共四个,俺看着,个个都不是善碴儿。
       林振海低下头,吸着鼻子道:他们是来锄掉俺的。
       朱打铁拿在手里的酒瓶子,“哗”地掉到了地上,半晌才哆嗦着说:那你不该放他们走啊!
       林振海无奈地抬起头:不放他又有啥用?他们不来锄俺,还会有别人来的。
       咱让县大队的人惦记上可不是啥好事。现在咱靠着日本人,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也不能把咱咋的,要是日本人靠不上了,咱们就没路可走了。
       林振海站了起来,目光突然又变得凶狠起来,他咬着牙说:可咋也不能丢下爹娘不管吧。咱们已经对县大队犯下罪了,就是这时候出去,县大队的人也不会轻饶了咱们。
       朱打铁拍着胸脯道:老大,该咋的你就说吧,是死是活就是场游戏,从当上胡子那天起,俺就没想过有啥好结果。只要跟着老大你,活一天是一天,没啥大不了的。
       那你给俺告诉弟兄们,从今往后都打起精神,站岗放哨的,要严加注意。
       老大,这你放心,日本人的眼睛瞪得比咱还大。
       林振海摆了一下手:这事不能靠日本人,他们救不了咱们,还得靠咱自己。晚上加双岗,巡逻哨多增加几个班。
       听你的,老大。俺这就去安排。
       朱打铁转身走了。
       林振海又把枪拿了出来,想了想,把抽屉里的一把枪也拿出来,压上子弹,塞到被子里。然后,在腰上又掖了一把枪,向门口走去。
       他带着几个保安团的人,院里院外地转了,直到感觉万无一失了,才回到屋里。
       刘猛和胡小月
       刘猛的腰伤又犯了。伤是老伤,在长征打腊子口时受的伤,一块弹片嵌进了腰里。当时部队没日没夜地赶路,没有时间也没有做手术的条件,弹片就一直没有取出来。
       刘猛大队长的腰就经常疼,严重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
       此时,刘猛趴在老乡家的炕上,手捂着腰,嘴里吭吭哧哧的,汗从脸上滚了下来。
       通信员就去喊卫生员胡小月。
       不一会儿,胡小月就来了。
       刘猛一见到胡小月,情绪似乎就稳定了下来,笑道:你是小神仙啊,你一来,我这腰就不那么疼了。
       胡小月看了刘猛的腰伤,把了脉后,说:大队长,你这腰伤发炎了,得消炎。
       县大队一直处于缺医少药的状态,胡小月来了后,县大队的人有个伤病什么的,她就用中医的法子来治,每次也能药到病除。
       不巧的是,这阵子胡小月的药箱里已经没有
       药了,就连常用的几味草药也用完了。刘猛的腰伤,让胡小月一筹莫展。
       她有些无奈地站在刘猛身边。
       刘猛的表情就有些紧张:咋,我这伤不能治了?
       胡小月咬着嘴唇道:能治,你等着。
       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走出来时就决心进山去挖药。
       药是挖到了一些,但还缺一味,她找了好久,也没寻到那一味。
       天越来越阴,看样子要下雨了。胡小月在找药的过程中,已经抬头看了几遍天了,她一直在心里念叨:千万别下雨啊。
       雨还是下起来了。雷鸣伴着闪电,雨就来了。
       就在这时,她在一片崖壁上,看到了要采的草药。淡黄色的花朵在风雨中飘摇,她顾不了许多了,奋力向崖顶攀去。
       药是采到了,脚下一滑,人就从崖上掉了下去。
       她的腿摔伤了,无法行走,她就试着往回爬。
       雷鸣电闪不歇气儿地继续着,她只有一个念头——把药带回去。刘猛需要她的药,有了药,他的伤就能治好,他就又可以带领县大队去打游击了。
       刘猛是县大队里她最欣赏的一个,只要刘猛在,遇到多大的危险,她都会踏实下来。在她的心里,刘猛就是县大队的主心骨。现在的刘猛因为腰伤,趴在炕上起不来了,她的心里比刘猛大队长本人还要心焦。
       最先发现胡小月失踪的就是李彪。
       李彪去看胡小月,胡小月却不在。两个女兵说胡小月给大队长看病去了。
       大队长腰伤犯了,李彪是知道的。到了大队部,只看见刘猛一个人趴在炕上,脸上还挂着一抹微笑。
       大队长,你的腰伤好了?
       刘猛笑眯眯地说:快了,小月给我熬药去了。
       李彪一听,心想坏了,胡小月一定是上山挖药去了。几天前,他就知道胡小月手里什么药都没有了,这两天他正想陪她上山去挖呢。
       想到这儿,他二话不说,转身从大队部出来,向山上奔去。刘猛还在身后开玩笑道:好你个李彪,你是来看我的,还是看胡小月的?
       李彪走到半路,天上的雨就落下来了。他的心里就更急了,雨天上山,又是个女孩子,要是出点儿意外,可如何是好。
       他一路向前狂奔,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胡小月。
       他在一片水洼里发现了胡小月。
       胡小月已经没有力气爬了,挖到的药材还在她身上背着。听见李彪的声音,她举起了一只手。
       李彪把她从泥水里抱起来,一用力,就放到了自己的背上。一边往回走,一边嗔怪道:不是说好了,俺帮你上山挖药吗?你咋一个人就跑出来了。
       胡小月忍着疼,有气无力地说:刘大队长腰伤犯了,没有药,他就下不了炕。
       李彪听了,又气又急。
       刘猛喝下胡小月的汤药后,一宿的工夫,就又从炕上爬起来,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听说胡小月上山采药摔了腿,又被大雨淋了,正发着高烧,就赶紧过去看望。
       胡小月病得不轻,一边高烧不止,一边发着抖。
       刘猛用手在她的额前探了一下,就喊了起来:怎么烧成这个样子?
       两个女兵哭丧着脸说:大队长,小月姐是腿摔伤后,有了炎症引起的高烧。
       刘猛焦急地冲女兵说:那赶快给她熬药呀?
       中药太慢了,得用西药消炎。
       刘猛背着手,在屋急得团团转: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两个女兵忙不迭地摇摇头。
       这时的胡小月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快把药给大队长端过去。
       看着高烧而面色酡红的胡小月,刘猛这个出生入死的汉子,再也受不了了。他一头撞开门,大喊一声:通信员——
       通信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颠颠地把马牵来了。
       刘猛扯过马缰,一下子跳了上去,头也不回地冲通信员说:告诉曹书记,就说我出去一趟,下半晌就回来。
       通信员张张嘴,想说什么,刘猛已经打马跑开了。
       刘猛知道要想搞到西药,就必须进城。胡小月是为他采药才受的伤,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药可治。他一定要进城,就是再难再危险,也要把药弄回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股子力量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他骑着马,一直来到郊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穿着军装,带着枪,而眼下这个样子,他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城的。
       他把马拴在一片树林里,伏在沟里想着对策。
       说来也巧,这时几个保安团的人说笑着走了过来,有的牵着羊,有的枪刺上挑着鸡,一看就是出城打野食去了。嘴里还哼着小曲,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迅速躲到树后,就听走在前面的一个家伙说:这次幸亏没有碰上县大队的人。
       另一个接碴儿道:县大队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被咱们追得都快穿不上裤子了,哪儿还有心思跟咱们玩儿。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兵向刘猛隐身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解着裤子。前面的几个人开着玩笑:赵小四,憋一会儿就进城了。你钻小树林,小心县大队的人割了你的属。
       赵小四嘴里嘟嚷着,说了几句什么,就解开裤子,冲着一棵树,一抖一抖地撒尿。
       刘猛盯着撒尿的赵小四,眼睛都红了,没等那小子系好裤子,他就扑了上去。赵小四嘴里没等喊出个“啊”来,就被刘猛的大手给捂上了。
       被扑倒的赵小四,这才看清了刘猛。他嗓子里“咯”了一声,就吓得晕了过去。
       刘猛静伏了一会儿,见前面的几个人并没有注意后面的赵小四,这才开始下手。
       他轻而易举地用绑腿把赵小四捆了,又用袜子把嘴堵了,然后就把赵小四的衣服扒下,穿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扛起赵小四的枪,枪刺上仍挑着那只母鸡,大步流星地向城里走去。
       进城门时,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
       一个保安团的兵,上下地看了看他:哎,你是哪个中队的,咋没见过你?
       刘猛笑嘻嘻道:俺是新来的。
       把门的兵就说:是新兵呀。
       说完,往上一跳,就把挑在枪刺上的鸡抓到了手。
       您要就拿去,孝敬您了。刘猛满脸堆笑地点着头。
       那个兵耍无赖道:想不给也行,你到城外蹲着去,等着八路军县大队的人来收拾你。
       不敢,不敢。刘猛忙点头哈腰地赔着笑。
       到了城里,他很快就找到了药店。
       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正坐在店里打盹。
       他一走进去,半截子黑影就堵在了门口。
       掌柜的睁开了眼睛,见了他,忙立起身道:老总,买药?
       他往柜台上一靠,指着柜里的药说:俺要消炎退烧的。
       掌柜的就打了个愣神,说:这些药都是日本人不让随便卖的。
       刘猛的脸立马绷了起来:保安团的也不卖吗?这可是俺林团长要的。
       掌柜的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刘猛把枪往地上一蹾:快点,耽误了俺团长的事,看不把你的店砸了。
       掌柜的害怕了,忙翻箱倒柜地找药,最后用布把药包了,一脸紧张地说:千万别让日本人看见,那俺可就是死罪了。
       刘猛接过药,伸手向身上摸去,自然什么也没
       有摸到,便说:俺出来匆忙,没带钱,一会儿给你送来。
       掌柜的脸都变青了:老总,俺可是小本经营啊。
       刘猛想了想,就把枪从柜台上递了过去:那俺把枪押这儿,一会儿送钱过来。
       说完,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
       掌柜的抱着枪,接也不是,扔了也不是,跟在刘猛身后:老总,俺要这枪没用啊,你可快点儿来送钱哪。
       出城门的时候,还是费了些周折。
       刘猛把那包药系在了腰上。出城时,他换了一个城门,进城走的是西门,这回他走的是南门。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城门外空荡荡的,没人进。也没有人出,两个鬼子神气地立在城门口,两个保安团的兵抱着枪,缩着身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刘猛还是穿着那身保安团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城门口。
       两个日本兵见了,马上把枪架了起来,喊了一声“八嘎”。
       他笑着冲两个日本兵点着头:皇军有事?
       说完,用手指了指站在城门口的两个保安团的人。
       日本兵不知刘猛何意,看了眼两个保安团的兵,便放下枪,让刘猛过去了。
       保安团的人怔怔地望着走过来的刘猛,第一眼瞅着眼生,仔细看看,还是不认识。待刘猛走近,他们都睁大了眼睛。
       刘猛先发制人地冲两个人打起了招呼:两位好啊。
       然后,神秘地把两个人叫到跟前,故意压低声音说:林团长让俺给他办点私事,需要出趟城。
       他一提林团长,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表情凝重起来。
       他不敢久留,见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便大步向城门外走去。
       一个老一点的兵,似乎回过味来,叫了一声:哎,你的路条呢?
       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得太急,忘带了。
       两个保安团的兵呆怔地你望俺一眼,俺看你一眼,疑惑地说:这时候出门,那不是等于送死吗?
       另一个也说:是啊,他好像啥家伙都没带。
       这时,两个日本兵醒悟过来,冲他们喊了一声:八嘎,他的八路的干活!
       两个保安团的人突然也警醒了,望着日本兵,点着头说:这人可疑啊。
       日本兵嘴里叫了声“八嘎”,就追了出去。
       刘猛一走出城门,便大步飞奔起来。
       他料到敌人很快就会追上来,但只要让他走出城门,他便有把握跑掉。
       敌人追过来朝他开枪时,他一骨碌,翻身滚进一条沟里。
       前面就是一片树林,敌人不敢追下去,就朝里面一阵乱射。
       子弹贴着头皮嗖嗖地飞过,他顾不了许多,奋力向前奔去。他一口气跑到了拴马的地方。
       马和衣服都在,被绑的保安团的兵也在,见他跑回来,惊恐地望着他,嘴里“呜呜”着什么。
       刘猛三两把就把身上的衣服扯下来,掷在地上,换了自己的衣服,解开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疾如风电地跑下去。
       身后传来敌人零星的枪声。刘猛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彪带着锄奸队的人正在寻找刘猛,在村头,几个人就碰上了。
       大家拥上前,一脸焦急地问:大队长,你去哪儿了?曹书记找你都找疯了。
       刘猛嘿嘿一笑:我去了一趟城里,办点小事。你们回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他骑着马,径直来到胡小月的宿舍。
       人还没有从马上跳下来,就大呼小叫起来:小月,药找来了,有药了。
       曹书记正巧也在这里。
       胡小月的高烧始终没退,嘴上还烧起一层层的燎泡,白冬菊和两个女兵轮流守护着她。
       曹书记背着手,在地上一遍遍地走,样子焦急而慌乱。上午刘猛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直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胡小月又烧成这个样子,他能不心急气乱吗?
       就在这时,听见了刘猛在门外大呼小叫。
       曹刚兴奋地冲了出去,差点儿和奔进来的刘猛撞个满怀。
       曹书记一把扯住刘猛:说,你去哪儿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刘猛嘿嘿一笑道:一会儿再告诉你。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把药交给白冬菊:这是消炎和退烧的药,快给她吃了。
       这才浑身轻松地从屋里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小月这回有救了。
       曹书记正在院门口来来回回地走着。
       刘猛了解曹刚,一遇到事情,他就是这副样子,走一趟又一趟的,在前面晃来晃去,弄得人头晕。他没事人似的凑过去:咋了,又出啥事了?
       曹书记停下脚步,声音沉重地说:刘猛同志,你违反纪律了。
       刘猛用手指着自己,一脸无辜的样子:俺?!然后,马上又接着说:曹书记,今天这事是这样的,昨天胡小月同志为治俺的腰伤去山上挖药,才弄成这个样子,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是,我走之前,没有按规定和你商量,可我说进城,你能同意?这事也就只能先斩后奏了。
       曹书记不理他,顾自说下去:咱们是县大队,是地方的正规武装,是有纪律的。你这样、他那样,这支队伍还怎么带?
       刘猛马上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我检讨,我一定做深刻的检讨。
       说完,回过头,又冲屋里喊:咋样,药吃下去了没?
       白冬菊在屋里道:药已经吃了。俺们正在洗伤口,你们不要进来。
       刘猛这才回过头,冲曹刚的背影挤了挤眼睛。走过去,拍拍曹刚的肩膀说:走,咱们回去,我马上召集支部的人,向大家做检讨。
       你的检讨在支部大会上还不够,要在全大队面前检讨,这样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行,你说咋办就咋办,听你的。刘猛的脸上一点不见愁色。药搞来了,小月的病就有治了,现在让他干什么,他都没有怨言。
       胡小月一连躺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刘猛一有空就来看胡小月。
       第三天一早,胡小月就醒了,烧也退了,就是摔伤的腿还动不了。
       刘猛一见胡小月就说:你可醒了,真把人给吓坏了。
       胡小月勉强地欠起身子:大队长,听说你为俺去城里搞药,都犯纪律了?
       说到这儿,胡小月的眼睛就湿了,哽着声音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猛忙扶她躺下:纪律不纪律的,咱先不说。只要你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你是为我的腰伤才弄成这样的,我不救你,那就太不够意思了。
       胡小月喊一声:大队长。眼泪便流出来了。
       刘猛一见到女孩子的眼泪,就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地说:别哭,别哭嘛。
       胡小月把眼泪抹了,蒙咙地望着刘猛。此时的刘猛,也正痴痴地望着胡小月,两双目光碰在一起时,胡小月就躲开了,脸微微地泛起了红。
       刘猛又作出大咧咧的样子说:那啥,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胡小月的伤除了牵动着刘猛,第二个最上心的人就是李彪了。他已经无数次地出现在胡小月的面前,他一进屋,就把手放在了胡小月的头上,然后弯下腰问:小月,好受点儿没?
       小月就点点头,望着李彪,淡淡一笑。
       李彪每次过来,白冬菊就一脸的不高兴,她自己也说不清为啥不高兴。
       她先在门外把李彪拦下,白着脸说:小月睡了。
       李彪就小声说:俺看一眼就走,不惊动她。
       
       白冬菊就无话可说了。她亲眼看着李彪坐在胡小月床前,一次次地把手探向小月的额头,还端了水,在自己的唇边试了试。
       李彪在做这一切时,白冬菊的心都要碎了。她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接过李彪手里的碗:胡小月就不用你操心了,你们锄奸队的事大,就不劳你大驾了。
       李彪不明就里地说:不碍事,现在俺没事。
       白冬菊接过水碗,用身子把李彪挤到一旁。李彪干干硬硬地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才说:小月,你安心养病。等下午,俺再来看你。
       李彪一走,白冬菊就把这股怨气撒到了胡小月的身上,她话里有话地说:小月,你行啊,人缘这么好,大队长亲自来看你,还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弄药。李彪也一次次地来,咱这门槛都让他给踏平了。
       胡小月就笑笑,把认识李彪的经过说了。
       白冬菊听了,嘴里“啊”了一声:俺说嘛,他对你这么上心。俺还以为他对你有那个意思呢。
       胡小月的脸就红了。
       白冬菊马上又说:小月,那你是不是对李彪有意思啊?
       胡小月依旧红了脸道:你说啥呀?俺咋听不懂。
       白冬菊见胡小月真不明白,就直通通地说下去:俺是说你是不是想嫁给李彪?
       胡小月用手推了一下白冬菊:胡说什么呀,这兵荒马乱的,现在谁有心思想那个呀。
       白冬菊仍不甘心地追问:俺是说以后。
       胡小月侧过身子,难为情地说:以后?谁知道以后呢。
       这时的胡小月想到爹的惨死,脸上的神情暗了许多。
       白冬菊听了,心暂时放了下来,看到一脸神伤的胡小月,惊道:小月,你怎么哭了?
       白冬菊和李彪
       白冬菊亲眼看到大队长刘猛这么关心胡小月,她打心眼里是高兴的。再见刘猛望着胡小月的眼神,她心里就有了底。凭着女人的心思,她明白刘猛是喜欢上胡小月了,但感情还是要看双方的,仅凭刘猛喜欢胡小月,还不行。得想办法,让胡小月也喜欢上刘猛才行。她这么想,一切都源于她对李彪的态度。
       如果胡小月也喜欢上刘猛,那李彪也就彻底没戏了。没戏的李彪就会对自己有戏,这种局面是皆大欢喜的。这么想过后,白冬菊就开心了许多。
       白冬菊不是只想不干的那种人,她想到了,就要落实在行动中。
       她开始找各种合适的场合,在胡小月面前表扬刘猛。
       她对胡小月说:小月,刘猛才三十多岁就当上大队长了,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从延安来的,是毛主席派来的,连毛主席都知道他。
       她还说:小月,刘猛大队长可是参加过长征的人。听说到达陕北的红军只剩下几千人了,这可是革命队伍的宝贝。
       她又说:小月呀,刘大队长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三十多的人了。还没个女人疼女人爱的,看上去怪可怜的。
       胡小月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白冬菊:冬菊,你是不是喜欢上刘大队长了?
       白冬菊见胡小月想歪了,马上纠正道:哪儿呀,俺是说给你听的。你没看见刘大队长看你的眼神,他是喜欢上你了。
       胡小月兀自红了脸,用手捣着白冬菊:别瞎说八道了,就不怕让人听见?
       这怕什么。喜欢就是喜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胡小月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她知道大队长刘猛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敌人的眼皮底下为她弄来救命药,为此,还违反了纪律,在全大队的人面前做了检讨。当然,这些也都是白冬菊后来说给她的。
       知道这一切时,她不能不流泪了,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是俺害了大队长,真要是在城里有个好歹,俺可咋向队里交代呀。
       也就是在这一刻,刘猛大队长走进了她的心里。以前,刘猛在她的心里就是大队长、她的领导,她还知道他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兵,屡立战功,是党中央派他来这里开辟革命根据地的。
       那时她在心里是仰望着刘猛大队长的。没想到,就是他,为了自己的病,竟亲自去县城搞药。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麻酥酥的,最后就有一股暖流,从头到脚地在周身滚过。
       这两天,白冬菊又不停地在她耳边大队长长大队长短地絮叨,她的心里就不能不多想想大队长刘猛了。
       她正在想刘猛的时候,刘猛就来了。
       刘猛一进院子,就问坐在院子里的白冬菊:小白,小月的病好些了吧?
       白冬菊斜着眼睛,笑嘻嘻道:好多了。多亏了大队长,要不是你,小月的病还不知咋样呢!你快去看看吧,刚才她还睡着,这会儿八成醒了。
       刘猛就嗵嗵有声地走进来。
       胡小月正在想着他。他的突然而至,令她不自然起来,先是心脏快速地跳了一气,接着,脸就红了。
       他一进门,她就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刘猛。
       刘猛亮着嗓音说:小月,你可吓坏我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以后的腰伤怕是没人给治了。
       胡小月不知说啥好,红着脸,低垂着眼睛:谢谢大队长,这次亏了你。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谢,我还得谢你。你要不是为我去挖药,就不会摔伤。看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以后又有人给大家看病了。
       刘猛说完,就朗声大笑。
       胡小月的头低得更深了,她嗫嚅着:听说你违反纪律,还做了检讨?
       笑着的刘猛,拍一下大腿道:只要能救你,别说是检讨一次,就是检讨十次,也值。
       刘猛的话,像重锤一样,猛地击在胡小月纤细的心上,她听得忽悠忽悠的。
       刘猛也不多停留,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梨,放在胡小月面前:那你歇着,有空我再来看你。
       还没等胡小月说什么,刘大队长转身就走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看看训练的战士们。
       胡小月望着刘猛走出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傍晚的时候,李彪也来看胡小月了,手里用毛巾包着几颗枣。
       他人还没有进门,就让白冬菊拦住了。她有些神秘地把他拉到一边说:人家大队长来看过胡小月了,你还来干啥?
       李彪不明白白冬菊为什么要这么说,就用眼睛瞪着她:他是他,俺是俺。咋的,刘大队长能来,俺就不能来了?
       白冬菊忙说:俺不是那个意思,俺的意思是刘大队长对小月很好。
       李彪还是不懂她的话:他是大队长呀,对谁好都是应该的。
       白冬菊就急赤白脸道:俺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哎呀,跟你说不清,你愿意看,你就去看吧。
       李彪望一眼她,疑惑地向屋里走去。
       白冬菊不知道两个人在屋里说了什么。不一会儿,李彪就出来了。
       白冬菊还在院门口等着李彪。
       见他出来,就很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李彪也看了眼她,仍没看出什么来,正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白冬菊忽然下了决心似的,喊了一声:哎——
       他立住脚,望向她:有事?
       白冬菊低了头,把背在身后的一双鞋垫拿了出来。那是一双做工精细的鞋垫,上面绣着鸳鸯和一些花草。她把鞋垫递给他:你们男人穿鞋费,给你的。
       李彪把鞋垫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做
       这么精细,得费多少工夫?还是还你吧,我们男人好对付,有块布垫就够用了。
       说完,又把鞋垫推了回去。
       白冬菊再推回给他: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俺们女人哪用得上,又没那么大的脚。
       李彪终于接下鞋垫,看看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白冬菊。
       向前走了几步后,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了,回过身道:以后再做鞋垫,可别这么费事了。有这工夫,可以给全大队的人一人做一双了。
       这才嗵嗵地走了。
       白冬菊呆呆地望着李彪远去的背影,有几分失落,也有几分惆怅,心里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白冬菊就是白冬菊,她不想让自己的心思白白地煎熬。没有尽头的事,会让她吃不香、睡不下,她要让李彪真正地明白自己的心思。她要主动出击了,这么想过后,一颗飘荡的心暂时踏实了下来。
       晚饭后,县大队没有什么活动,她就来到了锄奸队的宿舍。
       县大队的游击生活居无定所,每到一处就借住在老乡家里。
       她的不期而至,让锄奸队的人都张大了嘴巴,还是李彪先反应过来:白冬菊,你有事?
       白冬菊“啊”了一声。
       李彪看着她:那就说吧。
       白冬菊抬眼直视着他:李彪队长,请你出来一下,有件事俺想和你谈谈。
       在这儿就不能说?
       不能,俺只能单独和你说。
       李彪正在和队员商量锄奸的事,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说:那你们先商量着,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案。我先出去一下。
       白冬菊在前,李彪随后走出了院子,李彪站住了:白冬菊,你谈吧。
       白冬菊摆摆手,看也不看他:咱们边走边说。
       李彪随着她向前走去。
       白冬菊一副散淡的心境,她抬头向夜空望去,嘴里说着:李彪,你看这月亮多圆、星星多多啊。
       李彪终于忍不住了:白冬菊你说正事,跟我扯这星星、月亮的干啥?
       白冬菊的心就忽悠了一下,但她忍不住了,仍往前走了几步,这才说:咱们打小就算认识吧?
       对。那时候我们老到你家捣乱,你还提个烧火棍子撵我们。
       白冬菊没有去看他,继续道:那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
       挺好,革命意志坚定。
       白冬菊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评价,继续追问:还有呢?
       李彪抓着头皮,想了想说:你这人敢说敢做,勇敢。
       说到这儿,忽然醒悟过来,不解地问:说正事,没事说这些干啥?
       白冬菊不搭他的腔,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俺爹让日本人杀害了,这里就剩下俺和娘两个。
       李彪看看她,点着头:你说的这些,俺都知道。
       林振海那个王八蛋,把俺抢到山上,但他没对俺咋样,俺是清白的。
       李彪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忙打住她的话头:你要想参加锄奸队,俺跟你说过了,俺说了不算。你得去找大队长,去找曹书记。
       白冬菊不听李彪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俺打小就是个穷、丫头,没人疼没人爱的,李彪你——
       说到这儿,她的眼里已经含了泪水。
       李彪看她这个样子,忙说:县大队的人都是穷苦人。你到了县大队,咱们就是一个集体,以后就得互相帮助。
       那你得帮助俺?
       帮助。咱们是同志,都要互相帮助。
       白冬菊又说:要是俺像胡小月那样受伤了,你也像对小月一样对俺吗?
       李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会。
       白冬菊高兴起来,又抬头去望天:今天的月亮真圆哪。
       李彪看着她,趁机说:你没事了吧?没事俺就回去了,锄奸队还在开会呢。
       俺和你一起回去。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白冬菊因为高兴,意犹未尽地说:李彪,你知道吗?大队长喜欢上胡小月了。
       李彪猛地停了下来,盯着白冬菊:你胡说,大队长这么做是革命友谊。
       白冬菊大咧咧道:俺是女人,这还看不出来?你没见大队长看胡小月的眼神,要是你看到了,你就不这么说了。
       李彪一下子就多了心事。
       他扔下白冬菊,独自迈着大步往前走去。
       又一次锄奸
       李彪带着锄奸队员又一次出发了。
       此时的鬼子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扫荡。
       县委和县大队的意见是,在大扫荡之前,把林振海这颗牙拔掉。
       前两次锄奸队无功而返,让队员们在县大队面前很是没有脸面。李彪上次只身前往保安团,为的就是摸清敌人的情况,此次进城,锄奸队就有了些底数。
       进城时,四个人分成两伙,一伙走西门,一伙走南门。
       锄奸队已经计划好了,这回要从外围人手。据锄奸队了解的情况,要想在保安团抓林振海,是很困难的事;如果从朱打铁身上下手,事情就会容易许多。朱打铁是林振海的副官,也是他的左膀右臂,通过朱打铁,再去锄掉林振海就简单得多。
       队员们在保安团门口,只蹲守了大半天,便盯上了朱打铁。
       朱打铁身后带了两个兵,一摇三晃地从保安团大门走了出来。
       他先进了一家酒馆,一个保安跟着进去,另一个留在门外。
       杨过和王一刀也相继跟了进去。本来李彪也想进去,但想到上次在林振海那儿与朱打铁碰过面,被他认出来,事情就麻烦了。
       朱打铁在喝酒,有滋有味的样子。站在身后的随从,眼睛一翻一翻地看着别人吃着喝着。
       此时的朱打铁显然提高了警惕,上次刘猛闯进城里买药大大地惊动了日本人和保安团,那两个放跑刘猛的保安团的兵,当即被日本人给毙了,守城的鬼子在被千木大佐扇了耳光后,又关了三天禁闭。
       锄奸队员进城时,也明显地感觉到比平时严格了许多。保安团的兵和鬼子也显得很是紧张,吆五喝六的,恐怕县大队的人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过去。
       身为保安团的副官,朱打铁不能不留个心眼。他明白县大队既然惦记林振海,就不能轻易地放过他。自从上次李彪走后,林振海曾告诫过朱打铁,可他能管得住自己的身子,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品红”里有他的相好,几日不见,他就憋得难忍难挨,火烧火燎。
       终于,挨了一天又一天,县大队也没来再找他们的麻烦,日子就又和以前一样了。朱打铁终于走了出来,吃了喝了,肚子里有了底气,就带着两个兵从小酒馆里出来,直奔“一品红”。
       杨过和王一刀也随后走了出来。
       李彪和李双枪戴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两个人蹲在路边,装作卖柴的样子。
       朱打铁带着两个随从,走上了一条后街。
       这里很偏僻,基本上没有过往的行人。
       两个兵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护送着朱打铁往前走。
       李彪迎着他们走过去。当走近前面那个兵时,突然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老总,跟你打听个道啊。
       朱打铁从后面赶了过来,牛皮哄哄地挥着手说:一边去,在这儿问什么道?
       李彪突然把草帽摘了,趁朱打铁愣神的工夫,一步蹿过去,抓住朱打铁的手腕,只一拧,朱打铁就背过了身。李彪顺势把朱打铁身上的枪摘了下来,“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
       此时,王一刀的两把飞刀,已经准确无误地扎
       中了两个兵的眉心,他们似乎都没来得及吭一声。便一下栽倒了。另外三个人,干净利索地把两个兵的尸体拖到了街的拐角处。
       朱打铁已经开始哆嗦了,上牙磕着下牙道:兄弟,有话好说,上次你来都没喝上俺打的酒,这次补上,兄弟请客。
       李彪用枪顶着朱打铁的腰眼,压低声音说:放老实点,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
       朱打铁赶紧点头哈腰道:知道,知道。你们是县大队的。
       李彪推了他一把:带我们去找林振海。抓到他,我就放了你。
       四个人押着朱打铁,匆匆地向保安团走去。
       几个人行色匆匆,在外人看来,朱打铁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有人还跟他打着招呼,朱打铁就堆着笑说:俺这儿忙着哩,回头再说。
       拐了几个弯,几个人轻松地就进了保安团。
       刚刚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朱打铁,一走进保安团,立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脚步放缓,甚至还停下脚,不软不硬地冲身后的李彪说:在大街上,你打死俺也就打死了;现在进了保安团的院子,你们可别乱来,打死俺是小事,可你们几个再有本事,也休想逃出这个院子。
       李彪就用枪硬硬地顶了他的腰眼,喝道:少啰唆,带我们去找林振海。
       朱打铁没再说什么,摇了摇头,狞笑着向前走去。
       快走到林振海的房间时,朱打铁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老大,操家伙,有情况。
       再去捂朱打铁的嘴时,已经来不及了。林振海是什么人,当土匪时就是在草尖上睡觉的主儿,别说有个风吹草动,就是蚊子打个喷嚏,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朱打铁喊话之前,林振海正坐在桌子前擦枪。两把枪,一支狗牌撸子,另一支是二十响壳子炮。他擦完了大的,正在擦那支小的,听到朱打铁的一声喊,他抓起枪,知道事情不妙。
       待他往外看见李彪时,知道李彪一准是冲着自己来的。
       后窗是开着的,他一闪身就从后面跳了出去,几步就上了房顶。他趴在房上,两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指向院子里的几个人。他嘶喊一声:都别动!
       朱打铁咧开嘴就笑了,他梗着脖子喊:老大,还是你行。
       房上的林振海喊了起来:李彪,知道你要来杀俺,可俺是没那么好杀的,现在俺倒是能杀了你。只要俺的枪一响,保安团和日本人不出五分钟,就会赶到这里。想想看,那是什么后果。
       李彪知道,这一次又扑了个空。
       想到这儿,他一把提了朱打铁的后衣领道:林振海你别胡来,你可以开枪,但你的兄弟朱打铁也跑不了。
       朱打铁依旧梗着脖子道:老大,你别管俺,开枪吧——
       林振海知道开枪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院子里不仅有朱打铁,还有李彪,两个人都是他的兄弟,他开不了枪,也不能开枪。
       他在房上闭了眼睛,狠下心道:李彪,你们走吧,现在还来得及,要是让日本人发现了,你们就休想出这个院子。
       李彪知道这种僵持下去的结果意味着什么。终于,他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但他仍然没有放弃朱打铁,现在朱打铁是他手里的一张牌,能否顺利走出保安团的院子,直到出城,朱打铁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朱打铁也知道锄奸队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扯着嗓子喊:老大,你该咋就咋吧,二十年以后,咱们还是兄弟。
       房上的林振海就说:兄弟,俺不能开枪。你就随他们走一趟吧。
       朱打铁回过身,冲房上的林振海抱了抱拳,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然后抖抖衣服:你们不就是想出城吗?俺答应你们,保证不损你们一根毫毛。
       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李彪上前,一把抓住他:朱打铁,你放聪明点儿,你要是耍花招,我代表政府随时可以处决你。
       朱打铁横下一条心说:死不死的,俺是没想过。你们可想好了,不想出城,你就打死俺。
       几个人跟在朱打铁的身后,顺利地出了保安团的院子。
       出城时,却还是遇到了点麻烦。
       一路走着,朱打铁始终在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嘴上说不怕死,心里却虚得很。在向日本人出示了通行证后,他们顺利地过了第一道岗,他磨蹭着扭过头说:兄弟,俺带你们出城了,山不转水转,今天你放俺一马,日后有机会,俺一定报答你。
       少啰嗦,快走。
       几个人终于到了保安团的岗哨前。
       过了这一道岗哨,眼前就是一马平川的郊外,在朱打铁看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腿往前迈着,身子却往后使着劲儿。
       李彪手里的枪就顶在了他的腰眼上,保安团的两个哨兵中规中矩地向他们行了礼,然后才问:朱副官,出城啊?
       还没等朱打铁回话,李彪马上说:啊,俺们陪朱副官执行公务,你们把好城门啊。
       说完,推推扯扯地把朱打铁推出了城门。
       一出城门,朱打铁的身子就软了,他哀求道:弟兄们,你们城也出了,俺是个没用的人,你们就放了俺吧。俺保证以后不给日本人做事了。
       李双枪在后面踢了朱打铁一脚:你小子不是不怕死吗?怎么这回熊了?
       朱打铁咧了咧嘴:俺可没干啥坏事啊。
       李彪又在一边推了他一掌道:干没干坏事,到县大队再说。
       朱打铁别无选择地随着李彪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锄奸队没有锄掉林振海,却把朱打铁给抓来了,这还是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县大队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此时的朱打铁早已经被绑上了,垂着头,闭着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大队部,由刘猛和曹刚亲自审问。
       朱打铁坐在椅子上,身子却一歪一歪的,一路上的惊吓,早就让他丧失了豪气。
       刘猛拍了下桌子,喝道:你这个汉奸,把眼睛睁开。
       朱打铁一惊一跳地睁开眼睛,然后作出一副苦相道:俺没干啥坏事呀,俺是跟着林振海下山,才到了保安团的。俺发誓,日本人扫荡,俺只跟在后面,没朝县大队放过一枪。
       曹刚义正词严地说:朱打铁你别抵赖,你当土匪时烧老百姓的房子,强奸民女,就凭这些,你就是死罪。你知道吗?
       朱打铁摆出一副冤死鬼的模样:俺也是被逼上山的,就是图个活路。以前当土匪干的那些事确实不是人干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猛又一拍桌子:你还有以后啊,告诉你,今天把你抓来,就是你的末路。鬼子扫荡还不是你们引的路,你还敢不承认?
       朱打铁就把眼睛睁大了:那可都是日本人让俺们干的。俺们不干可不行啊,俺老大林振海的爹娘老子都在日本人手里捏着呢。俺们不干,他们就会杀他爹娘。
       曹刚站了起来,在朱打铁面前踱了两步:替日本人干事,知道是什么结果吗?
       朱打铁一脸小心地应着:知道,俺知道,是汉奸。
       刘猛压住内心的火,喝道:知道还替日本人于事。
       朱打铁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这边正审着朱打铁呢,白冬菊突然闯了进来。她一步跨到朱打铁面前:姓朱的,你还认识俺吗?
       朱打铁当然是认讽白冬菊的。当年的白冬菊被林振海抢上山,就是他出的主意,可惜的是,林振海最终又把她送下了山,这事儿他无论如何也
       想不通。
       他现在见到的白冬菊已经是一副县大队战士的打扮。他在惊怔片刻,还是喊了出来:你是菊?
       白冬菊从鼻子里哼了哼:你认识就好,等俺们抓住了林振海,俺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眼前的白冬菊让朱打铁感到恐惧。他知道,林振海直到现在还时刻念着白冬菊,此刻,他为林振海感到悲哀。心想:这丫头有啥呀?林振海看得跟个宝贝似的。他真的不明白,林振海是怎么想的,索性就又闭上了眼睛。
       白冬菊转过身,冲刘猛和曹刚道:抓到朱打铁,就不愁抓不到林振海。林振海俺了解,他不会不管朱打铁的,他可是林振海的左膀右臂、拜把子兄弟。
       她的一席话,“呼啦”一下就把刘猛和曹刚的思路点燃了。两个人在审朱打铁之前,就对如何处理朱打铁争论了一番,是杀是放,两个人一直没有个定论。如果能用朱打铁把林振海从城里钓出来,就有机会锄掉林振海。而林振海一旦被锄,保安团便群龙无首,日本人也就少了一条腿。
       白冬菊果然猜透了林振海的心思。
       朱打铁被抓,保安团立时就炸了锅,那些一同随林振海下山的土匪都很重情义,大都是拜了把子,喝过鸡血酒的。从当上土匪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没想囫囵个儿地活着,活一天,找一天的乐子。在林振海没有上山前,朱打铁是他们的老大,林振海上山后就和一伙土匪争夺地盘,两伙土匪火并起来,朱打铁受了伤,是林振海背着他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的山路,找了个中医才把他救活了。那以后,朱打铁就伤了元气,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于是,他就把老大的位置让给了林振海。
       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和情义。整日里把命都别在腰上,风里雨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能让他们团结在一起,也就是靠了个义和情。
       林振海眼睁睁地看着朱打铁被李彪他们带走,最初他也想过殊死一搏,可朱打铁毕竟在李彪的手里,他只要一开枪,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朱打铁。为了保全兄弟,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人带走。
       弟兄们围着林振海七嘴八舌地说:老大,咋的也要把朱二哥给救出来。你去找千木大佐,让日本人帮咱一把,救不出二哥,咱们活着还有啥意思?
       林振海皱着眉头似听非听。
       说话的这些人大都是朱打铁的旧部,对朱打铁的情义远比自己要深,他如果不设法救出朱打铁,就会失去威信,整个保安团也就会散掉,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在日本人的眼里,自己也就失去了分量。
       他冲七嘴八舌的兄弟们挥挥手:八路军是冲俺来的。救不出朱打铁,俺就把自己交给八路,换回朱打铁。
       众人就齐齐地给林振海跪下了,异口同声地喊道:老大,你就吩咐吧,为了救出朱二哥,上刀山、下火海,你一句话。
       林振海知道,在救朱打铁这件事情上,是指望不上日本人的。在日本人的眼里,他们这些保安团的人比一群狗也强不到哪里。现在日本人还能给他们一张笑脸,那完全是因为日本人在对付县大队上还用得上他们。
       但在动手之前,他还是想听听日本人对朱打铁这件事的看法。
       于是,他带着几个人,穿街走巷地来到日本军营。
       卫兵通报后,过了半晌,才有一个日本兵领着林振海往里走。跟着的几个兄弟,本想一同随着进去,却被日本兵给喝住了。林振海回过头,冲几个兄弟说:你们等着,俺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
       林振海见到了千木大佐。
       以前来时,千木大佐都是笑着接待他的,还让卫兵倒茶,端点心。
       这一次,千木大佐的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不仅没有,还背一个后背冲着他。
       千木大佐正在研究一张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着村名。林振海就在心里,冲着千木大佐的后背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鬼子。
       骂过了,嘴上却说:大佐君,俺来了。
       脸上也漾满了笑着,腰也自然不自然地就弯了下去。
       千木大佐这才慢悠悠地把身子转过来,脸依旧是阴沉着。
       林振海低声下气地喊了声:大佐君,俺来了。
       千木大佐终于拧着眉头道:朱打铁的让八路军的捉了?
       林振海点点头:大佐君,俺就是为这个来的。
       千木大佐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保安团的,让八路军自由地出入,什么的干活?死啦死啦的。
       说完,狠狠地拍了一掌桌子。
       林振海忙说:俺失职,没有抓住八路。
       千木大佐抽了抽鼻子,又道:你们中国人都是一群猪。
       林振海听了千木大佐的咒骂,脸上的笑意就一点点地消失了。他直愣愣地望着千木大佐,心里又千遍万遍地把鬼子骂了,然后忍着说:大佐君,俺今天来,希望皇军配合保安团,把朱打铁从八路的手里救出来。
       千木大佐又抽了下鼻子,不屑地说:配合?让大日本帝国去救一个猪?他被八路捉去,就让他去好了。
       林振海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他还是要来。此时,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但在千木大佐面前,他还是忍住了。
       千木大佐又拍桌子,又瞪眼睛地说:你们保安团的,放走八路,都是死啦死啦的。你的记住,再有一次,保安团统统地去死。
       林振海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被千木大佐骂了一遍,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了。
       一走到门口,他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脆响,竟吓了自己一跳。
       等在门口的几个兄弟不知深浅地问:日本人同意救朱二哥了?
       他没有说话,灰着脸往回走。
       朱打铁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知道,朱打铁是替自己被抓的,锄奸队是冲自己来的。此时的自己在八路军的眼中是最大的汉奸,可日本人却不给他这个大汉奸一点脸面,看来要救朱打铁,只能靠自己了。
       县大队为朱打铁的事又开了一次会,刘猛在会上把白冬菊利用朱打铁做诱饵,引蛇出洞的想法提了,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很快,县大队就开始做起了准备。先是特意在村头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设了岗哨,把朱打铁关了进去。然后在白天组织群众,召开汉奸批斗大会,让朱打铁站在台上,胸前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汉奸朱打铁。名字上还打了鲜红的叉。
       对于朱打铁,群众是不陌生的。当土匪的时候,他没少祸害乡亲,烧杀奸抢的,比日本人强不了多少。群众批判朱打铁的热情很高,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县大队这么做,就是为了造声势,让林振海知道朱打铁还活着,并故意暴露关押地点。几天后。村子里果然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一副神神鬼鬼的样子。
       这些人正是林振海派来的。
       林振海对打听到的情况还是满意的。侦察回来的人说,八路军没打也没骂朱打铁,只是白天不停地开会,对他实行控诉。晚上就关在村头的一间空房子里,看守得也并不紧,门口只有一个岗哨。
       林振海终于行动了。
       出发前,他又到日本军营里看望了一次爹娘。
       爹娘见到他照例别过脸去,不理不问的样子。
       他跪在爹娘面前,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抬起头,看着爹娘说:爹、娘,俺这辈子不忠不孝,等下辈子吧,俺还给你们
       做儿,一定让你们高兴。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娘转过脸来:你要干啥去?
       林振海每一次出城,几乎都要来向爹娘告别,但每次告别时都轻描淡写的,说一声:俺和日本人去扫荡了。
       这次却不同,一副有去无回的样子。娘的心最先软了。
       他立在那儿,看着头发日渐花白的爹娘,心里忽然有些发颤。爹娘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很远,看得见,摸不着。此时,他真想扑在娘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声,所有的委屈和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见娘这么问他,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俺去救人。
       爹怒气冲天地说:救啥人,帮着日本人去救人?
       他低下头,嗫嚅道:救俺一个兄弟。前几天给县大队的人抓去了。
       爹冲地上吐了口痰:该!你们替日本人卖命,最后的下场就是早晚让县大队抓了去,千刀万剐。
       他仍低垂着头,在爹娘面前,他不想申辩。也不能申辩什么。
       娘颤抖着伸出手,举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多么希望娘的手能轻轻地落在自己的头上,就像儿时一样。
       娘终于说:就不能不去?
       他是俺兄弟,俺不能不管。他小声地说。
       爹背过身去:你去吧,最好是别回来,只要不替日本人卖命。
       他抬头看着爹的后背,自言自语道:县大队也不会要俺的,俺犯了死罪。
       爹别过去的脸上一阵老泪纵横,他拍着大腿说:老天爷呀,俺上辈子做啥缺德事了,你这么作践俺呢。
       娘见老伴这么说,也抹开了眼泪。
       林振海退着走了两步,一边退一边说:孩儿要是还能回来,一定来尽孝。
       爹咆哮起来:你别回来了,就让县大队把你抓了,活剐了你。
       后来的一切,果真被爹言中了。
       林振海带着十几个弟兄,在傍黑前出了城。
       这十几个人都是林振海精挑细选出来的。在山上时,这些人就是骨干,个个身手不凡,夜走山路,如履平地。他们也都是朱打铁的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此时为救兄弟,心情也是视死如归。
       林振海一出城,就被县大队的侦察员盯上了。
       林振海一干人先在树林子里熬着时间。
       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就把一坛子酒打开了,又有人拿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公鸡,递到林振海手中。
       林振海接过公鸡,一只手就从身后摸出了刀。手起刀落,鸡头飞了出去,鸡血汩汩地冒出来。
       鸡血被有声有色地滴到酒坛子里后,他第一个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下一个人。
       如此这般地喝过鸡血酒后,几个人就有了酒气和杀气。
       最后,那只空酒坛就又回到了林振海的手里。他举起坛子,奋力摔在石头上。
       坛子碎了。
       林振海低吼一声:弟兄们,出发!
       一行人,一闪身,潜进了夜色中。
       远远地,就看见了关押朱打铁的村庄了。
       夜极静,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糊不清的狗吠。
       县大队和这个村庄似乎都随着夜色沉沉地睡去了。
       林振海有些兴奋,他甚至想如此容易地把朱打铁救出来,他会感到缺少了些什么。
       走到村口时,他派出一个小兄弟摸进村里。
       很快,人就回来了:老大,整个村子就跟死了一样。
       林振海想了想,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冲几个人说:老五、小三,你们两个守在这里接应,其他的人跟俺来。
       说完,他一弯腰,带着七八个兄弟,钻进了村子。
       他们先是趴在村头关押朱打铁的房外,林振海低声问:是这儿,没错吧?
       俺踩的盘子,错不了。
       林振海定睛望去,见屋外连岗哨都没有,顿时又起了疑心:怎么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
       身边的人插嘴道:八成找地方睡觉去了。俺踩盘子时,这里还有两个人站岗,看得可紧了。
       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振海一挥手,七八个兄弟随他冲进了院子。
       林振海在门外轻声唤道:老二,你在吗?
       老大快走,你们中埋伏了。屋里的朱打铁喊了起来。
       林振海想撤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院子四周聚满了人,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把他们围住了。
       几个亡命之徒正待举枪,却被子弹击中,一头栽倒了。
       这时有人举起了火把,整个院子登时被照得通亮一片。
       刘猛微笑着,一步步走到林振海的面前,伸出手,就把林振海腰间的枪抓到了自己的手上:林团长,你还不想缴枪吗?
       林振海闭上了眼睛,突然,他冲屋里喊了一声:老二,弟兄们陪你来了。
       朱打铁就在屋里凄厉地嘶喊:老大,你们不该来啊!
       林振海被抓了,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念的人。
       当白冬菊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着白冬菊不错眼珠地看,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努力挣了挣被绑住的双手,才发现这一切竟是真的。
       白冬菊走过来,“啪啪”地就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却一点儿不觉得疼,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白冬菊咬着牙道:林振海,你也有今天,现在你得还俺清白。
       林振海似呻似唤地说:菊,你是清白的。
       这话你不用在这儿说,你给我到自家庄,冲那儿一千多口子人说去。
       林振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他看了眼白冬菊,又看了一眼,脸上有些甜蜜,白冬菊却是一脸的怒容。
       李彪出现在林振海面前时,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抓到你了,锄奸队也可以解散了。
       林振海咽了口唾沫,哑着声音说:兄弟,这回你如愿了。俺有个请求,等枪毙俺时,你来执行。哥这样走得踏实。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眼里滚过一串泪珠。
       半晌,他又睁开了眼睛:城里还有俺爹娘,要是日本人不杀他们,以后爹娘就靠你了。
       李彪听了,突然一阵心酸,往事一幕幕地又呈现在眼前。好半天,他才说:这个你放心,我会像对亲生爹娘一样对待两位老人。
       这俺就放心了,要杀要剐由你们去吧。罪是俺犯下的,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李彪在林振海面前默立了一会儿,就走了。
       朱打铁一见到林振海便扑上来,鼻涕眼泪地说:老大,你们不该来呀,来了就是送死啊。
       林振海似乎横下一条心,慢慢地嘘出一口长气。他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这回算踏实了,用不着担惊受怕了。俺也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朱打铁扯着他的衣服喊:老大,你就真的不怕死?
       林振海抬起了眼皮:人早晚都得一死,怕死就不死了?死了倒踏实,啥也不想了。
       朱打铁一下子蹲在林振海的身边:老大,有你和这些兄弟们陪俺,俺也不怕了。老大,下辈子俺和弟兄们还跟着你。
       要是有下辈子,俺说啥也不这么活了。
       林振海说完,就瓷了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菊。这一次,菊他是真实地见到了,那是他梦里想过、念过无数次的菊呀!她今天这样对他,他并不感到意外,要是她再打自己狠一些就好了,让那种疼痛深深地扎在他的心
       里,那才叫真实。
       他知道,自己一见到菊就没有了丝毫的脾气。此刻,他仍在撕心裂肺地想着菊,同时让他惦记的还有自己的爹娘。凭他对日本人的了解,自己一旦回不去,日本人决不会轻易放过两位老人。想到这儿,他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心尖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刀扎般地难受。他可以去死,但是他不能害了爹娘。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就用头去碰墙。
       他这么一折腾,朱打铁和兄弟们就都醒了,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停地哀号:让俺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朱打铁就在一边劝:老大,这是何必呢?
       林振海的折腾终于也惊动了门口的哨兵。
       此时,站岗的正是李双枪和杨过,两个人倚在门外,有一搭无一搭地在说话,俩人都觉得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林振海抓住了,有些不过瘾。况且。又不是他们亲手把他抓住的,这有些愧对锄奸队的名声。
       听到里面的响动,两个人探过头,冲屋里喊:林振海你老实点,这儿可不是你的保安团,这里是县大队。
       林振海撕扯着衣领口道:求你们了,快点把俺杀了吧,俺受不了了。
       对于如何处置林振海等人,县大队此时也吃不准,只能等待省里的批复。至于是押送到省里,还是就地处决,一切也都在等待中。
       白冬菊自抓到林振海那一刻起,就一直处在激动和焦灼中。
       她第一个找到了大队长刘猛:大队长,你把林振海这个王八蛋借俺一个时辰行不?
       刘猛奇怪地看着她。
       俺要带他去趟白家庄,让他告诉那儿的乡亲,俺白冬菊是清白的。
       在白冬菊入伍后,关于她的经历,县大队的人都是清楚的。
       刘猛就说:白冬菊同志,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在如何处置林振海这些人,省里还没有下来指示。如果可能,让他见一见白家庄的百姓,再处决他,也不是不可以。
       俺不管,俺一定要让他活着对白家庄的乡亲说清楚,俺白冬菊是清白的。
       县大队相信你的清白。刘猛极力地安抚白冬菊的情绪。
       你们相信没有用,俺要让白家庄的所有人都知道,白冬菊是啥人。
       说完,就嗵嗵地走了。
       她在知道看守林振海等人的任务落在锄奸队的身上后,转身就去找了李彪。
       李彪和王一刀正在站岗。
       白冬菊一脸神秘地把李彪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李彪,俺白冬菊求你一件事。
       李彪第一次见白冬菊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忙问:你说,啥事?只要俺李彪能办到的,一定帮你。
       你把林振海借俺一会儿,行不?
       李彪立马瞪大了眼睛,他明白白冬菊的用意,赶紧打住了她的话头:林振海怎么能借给你?为了抓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万一他跑了,你担当得起吗?
       白冬菊拍着胸脯说:俺保证不让他跑了,用完就还你,就一个时辰。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俺去。
       李彪摇了摇头:你疯了,我可做不了这个主。你找大队长去,他要同意,我就放人。
       白冬菊白了他一眼:大队长要是同意,俺就不求你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冲李彪丢下一句:啥事你都大队长、大队长的,你就不能为自己做回主?
       留下李彪呆呆地望着白冬菊消失的背影。
       也许是老天有意成全白冬菊。
       被关押的林振海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高烧、呕吐、神志不清。
       大队长刘猛和曹刚书记听了李彪的汇报后,也来到了关押林振海的房间。
       有病就得治,这是人道主义。曹刚这么说过后,就吩咐李彪等人把林振海抬到了卫生所。
       林振海一到卫生所,胡小月和几个女兵就炸了锅了——给林振海看病,胡小月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她别过头,赌气地违背着刘大队长的意志。
       刘猛一见到胡小月,心里就软得不行:小月。你现在不是在给汉奸看病,这是在工作。
       那你说,他不是汉奸是啥?俺不会给汉奸看病。
       白冬菊看了看躺在炕上的林振海,心里比谁都急。如果林振海就这么不清不白死了,她的清白就没有人能说清了。她忍不住就去劝胡小月:小月,你就给他治吧。
       胡小月冲白冬菊嚷了起来:咋,林振海不是你仇人了?
       一句话戗得白冬菊一时无语,想了半天,才道:等他病好了,杀他才更痛快。
       最后,还是曹书记讲了一通人道主义,胡小月才勉强地为林振海把了脉,嘴里叨叨咕咕地说:刚采了点儿药,本来是想留给自己同志的,没想到却给一个汉奸用了。
       她说是这么说,但还是配好了药。
       白冬菊显得很是积极、主动,又是刷药锅,又是点火的。
       药熬好了,她还亲手喂给林振海。
       入夜时分,林振海仍是昏迷不醒的样子,就被留在了卫生所。
       刚开始,是几个女兵一起在看着。夜深后,几个人就困得不停地打哈欠。白冬菊就说:你们去睡吧,俺看着他。
       胡小月忍着困意说:万一他跑了咋办?
       白冬菊用手指着林振海:他都病成这样了,手还绑着,就是想跑,跑得出咱卫生所,也跑不出县大队。再说,村里村外还有咱们的岗哨呢。
       胡小月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就带着两个女兵睡觉去了。
       临走时,还是说:俺下半夜来换你。
       白冬菊等胡小月走后,就到了林振海身边,一会儿探探他的鼻息,一会儿又摸一把前额,俨然一个合格的护士。
       见林振海仍昏沉沉地睡着,她终于忍不住了,不停地摇晃着他:醒醒,药都吃了,该醒了。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白冬菊,他梦游似的叫了声:菊——
       白冬菊又惊又喜:你可活过来了。
       林振海仍云里雾里道:这是哪儿呀?
       白冬菊嘘了一声:别出声,跟俺走。
       说完,扶着林振海坐了起来。
       他的手仍被绑着,白冬菊却没有给他解开的意思。她小声地说:别出声,跟着俺。俺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白冬菊轻而易举地把林振海带出了卫生所的院子。
       在她的帮助下,两个人躲开了县大队的流动哨,也躲开了村外岗哨。
       一走出村子,林振海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他变腔变调地说:菊,还是你对俺好,快把俺手上的绳子解开吧。
       白冬菊就掏出了枪,顶住了林振海的脑袋:你以为俺是要放你呀?想得倒美,走,跟俺去白家庄。
       林振海狂喜的心,突然又冷了下来。
       白冬菊推搡着林振海:快点儿,天亮前咱们还得赶回来哪。
       菊,你放了俺吧,俺以后会报答你的。
       别做梦了,放谁也不能放了你。
       林振海仍抱着幻想:菊,跟俺进城吧?到了城里,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你跟着县大队藏来躲去的,太苦了。
       白冬菊用枪筒敲了一下林振海的脑袋,喝道:你做汉奸还不够?还想拉上俺。
       不去城里也行。俺带上你,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白冬菊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在他后背推了一掌:别磨蹭,快点儿。
       
       林振海知道,此时想说服白冬菊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他就想到了逃跑。今晚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既然自己喜欢的女人不能和自己一起走,那只有自己逃了。他的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便越来越强烈了。他在前面走着,突然就蹲下了身,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叫起来,白冬菊踢了他一脚:别耍花样。
       林振海一脸痛苦地说:肚子疼呀,疼死了。
       说完,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白冬菊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地急切起来,她明白,天亮前一定要从白家庄赶回来。否则,县大队找她会找翻天的。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违反纪律的,可纪律和清白放在一起,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想到这儿,她弯下身子:你要真走不动了,俺背你。
       林振海龇牙咧嘴地说:那倒不用,俺就想解手。
       白冬菊皱了皱眉头,也只好答应了。
       林振海往前走了两步,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林振海忽然就停住了脚,一脸为难地冲白冬菊说:能不能把俺的手解开,俺脱不了裤子。
       白冬菊犹豫了一下,还是替他解开了手上的绳子。
       林振海一边装着解裤子,一边向一棵树后走去。
       白冬菊“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对准林振海:别耍花样。你要跑,俺的子弹可比你跑得快。
       林振海哼哼唧唧地蹲到了树后,白冬菊赶紧扭过头去。
       时间过了一会儿,白冬菊喊:好了没有?
       林振海吭哧着:一会儿就好,别急。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好了没有?
       这次林振海没有回答,白冬菊意识到大事不好,转身向那棵树后冲了过去,哪里还有林振海的影子。
       白冬菊直到这时才知道上当了,她冲着暗夜大喊一声:林振海你这个王八蛋,你就是跑到天边,俺也要把你抓回来。
       她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林振海一定是跑回县城了。
       于是,撒开腿,向县城飞奔。
       林振海是老江湖了,刚开始他并没有跑,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一个沟坎下。见白冬菊往前追去,他才爬起来,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天亮的时候,白冬菊终于到了城外,一路上她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她知道,自己这回可是闯大祸了。
       天还没亮,整个县大队就被惊动了。
       胡小月睡了一觉醒来,马上意识到看守林振海的白冬菊的眼皮还没合一下哪,忙去换白冬菊。结果,不仅没了白冬菊,林振海也不见了。
       刘猛得知白冬菊和林振海一同消失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派李彪带着锄奸队去了白家庄,同时又派出几个小队在通往县城的各个路口设伏,以防万一。
       天亮透的时候,李彪带着锄奸队回来报告:白家庄没有白冬菊和林振海。
       刘猛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他背着手,在空地上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气哼哼道:又是白冬菊。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站在一旁的李彪和锄奸队的人也是心烦意乱。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是他们锄奸队的任务;没有完成好任务,队员的心里也不好过。
       李彪上前一步:大队长,林振海真要是跑了,你就处分俺吧,是俺没有看好林振海。
       刘猛马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指着他:处分你有啥用?我要的是人,不是处分。
       李彪赶紧说:要不俺带着人,再去一趟城里。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村口的哨兵跑过来报告:白冬菊回来了。
       人呢?
       还没等哨兵回话,一抬头,刘猛就看见了白冬菊。
       此时的白冬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头发蓬乱,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划痕,她居然用捆林振海的绳子,把自己给绑了。
       她低着头,一步步走到刘猛跟前:大队长,你关俺禁闭吧。
       刘猛立刻咆哮起来:白冬菊,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冬菊把经过讲了,最后含着眼泪说:大队长,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当着自家庄父老乡亲的面,还俺一个清白。
       刘猛又气又恨,一跺脚道:白冬菊啊白冬菊,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呀?
       白冬菊泪眼朦胧地说:俺知道。你关俺禁闭吧,只要你不把俺赶出县大队,让俺白冬菊干啥都行。
       刘猛用手指着她,气咻咻道:说不好听的,你这是通了汉奸哪。
       曹刚这时走了过来:老刘,别乱说。
       然后就去解白冬菊手上的绳子:小白啊,你这是干什么。
       白冬菊挣扎着躲开:曹书记,你就让俺绑着吧,这样俺心里好受些。
       曹刚坚持把绳子解开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都是自己的同志,这是何必呢。今天林振海跑了,我们再把他抓回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白冬菊突然捂着脸,蹲下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曹书记、大队长,你们给俺白冬菊一个立功补过的机会吧。俺一定把林振海给抓回来。
       李彪这时走过来,站在刘猛和曹刚面前:你们下命令吧,锄奸队一定把林振海给抓回来。
       曹刚摆摆手:别急嘛,这蛇刚被咱们惊着,不忙。总有一天,咱们会把他抓到的。
       刘猛仍是怒气未消,他手指着白冬菊:县大队要给你处分,记大过。
       白冬菊听了,抬起一张泪脸:行,你们给俺啥处分,俺都接受,只要不让俺离开县大队就行。
       出了林振海事件,省里加快了处理保安团俘虏的速度。大部分人在教育之后被放了,只有朱打铁和少数几个人,被押送到了省里,由上级发落。
       白冬菊不仅在县大队所有人面前做了深刻检讨,还由刘猛代表县大队,当众宣布给其记大过处分。
       白冬菊面对这一结果感激涕零,她最担心的是怕县大队不再要她,只要能和县大队在一起,就是再严重的处分,她也能够接受。
       县大队散会后,她又找到了李彪。
       通过这件事,可以说县大队的人对白冬菊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当然,李彪也不例外。
       白冬菊找到李彪,小心地问:俺送给你的那双鞋垫,还合脚不?
       李彪见周围都是人,怕给人听见,忙走到一旁。
       白冬菊上次送给他的那双鞋垫,他一直没用,而是放在了背包里。他觉得尽管是一双鞋垫,却做得那么精细,如果放在鞋里,有些可惜了。现在,见白冬菊这么问了,他只能说:合脚,合脚。
       白冬菊红了脸说:那俺抽空再给你做一双。
       李彪赶忙阻止:白冬菊,别了,太费事了。
       白冬菊就说:李彪,俺受处分了,你是不是瞧不起俺了?
       她这么说,就让李彪感到一怔:没人瞧不起你,违反纪律就该受处分。
       俺最大的心思就是想让林振海还俺一个清白,俺们女人和你们男人不一样。
       说到这儿,白冬菊的眼圈又红了。
       她突然冲李彪说:李彪,你以后会明白的。
       说完,一扭身,跑了。
       李彪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冬菊,一时没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林振海终于回到城里,回到了保安团。但这一惊一吓,他又病倒了。
       千木大佐亲自带了日本军医过来,给他看病。
       
       林振海带人去救朱打铁,千木大佐是事后才知道的。当然,林振海此次是被八路军捉了,又跑了回来,他也是清楚的。
       林振海被捉的那两天,千木大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平时林振海在跟前,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林振海,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没了林振海的千木大佐就像是个聋子、瞎子,他甚至不敢带着队伍出城。
       现在林振海起死回生地回来了,他就赶紧带着军医来了。
       千木大佐假惺惺地握住他的手:林桑,你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这是中国人的古话。
       林振海望着千木大佐,心里却是水波不兴。
       九死一生地逃回来后,他在心里一直没有忘记白冬菊,毕竟自己是从她的手上逃掉的。尽管她对他已是恩断情绝,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更是放不下她了,睁眼闭眼的都是她的样子。他坚信,白冬菊就是自己的贵人,这次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小命肯定保不住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个怕死的人,可他现在还不能死,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爹娘和白冬菊。
       林振海的爹娘也听人说林振海被县大队捉住,又跑了回来。
       爹娘毕竟是爹娘,他们恨不争气的儿子,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了林振海的事,爹和娘曾悄悄说过这样的话——
       爹说:他被抓住,该呀!一枪崩了才好。
       娘就哭了,边哭边呜咽: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享过啥福,都是命不好,要不是误杀了林大户家的少爷,他能落到今天吗?
       爹梗起脖子:那他干啥不好,非去当土匪,现在又给小鬼子当汉奸。
       娘反驳爹说:他不当土匪,咱俩还能活到今天,早让林大户给杀了。
       爹不话说了,低下头,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儿。
       咱去看看孩子吧?是好是坏,都是咱身上掉下的肉。
       爹头也不抬道:俺不去,要去你去。
       可当娘出门的时候,爹还是在后面跟了出来。
       林振海做梦也没有想到,爹娘会来看自己。他赶忙从炕上爬起来,“扑通”一声跪下,热热地叫了一声:娘——
       然后就大哭起来,所有的恩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他不可遏止地痛哭着。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的真情流露了。
       李彪和白冬菊
       自从林振海逃脱后,白冬菊的日子过得一直很压抑。她的压抑不是因为别人,而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此时的白冬菊满脑子想的都是林振海,走在路上,碰到地上的石子,她也要踢上一脚,骂道:林振海你这个王八蛋。看见身边的一棵树,也跑过去,踹上一脚:俺早晚要把你捉住,杀了你,剐了你。
       林振海一逃,刚松了一口气的县大队就又紧张了起来,原本准备撤销的锄奸队又忙活了起来。
       李彪带着锄奸队的几个队员,爬树跳墙地又开始操练起来,他们寻找着机会,一定要将林振海抓获归案。
       白冬菊一心想锄奸,就不能不想起李彪,她一想起他,心口就紧了一下,又紧了一下,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来,就有种想哭的感觉。她不明白,李彪为什么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她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难道他就真的不懂自己的心?
       慢慢地,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胡小月的存在。李彪有事没事总要来看胡小月,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话。
       前几天,在野外训练时,李彪抓到了一只野兔,乐颠颠地就给胡小月送来了。
       就在胡小月和两个女兵惊惊乍乍地吃兔肉时,她借故躲开了。
       待她再回到卫生所,胡小月忙端来留给她的兔肉,却被她一挥手,打翻了。
       她独自坐在院子里,感到既伤心又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一边暗泣,一边冲屋里喊:俺不用你们关心,俺自己关心自己行了吧?越说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一嚷,弄得胡小月和两个女兵一头雾水地跑了出来。
       胡小月劝她:冬菊,俺知道你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林振海跑了没啥,再抓回来就是了。
       另一个女兵也劝:菊姐,别哭坏了身子。
       别人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感到悲伤,呜咽着哭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好受一些。
       胡小月让两个女兵回到屋里,自己留下陪着她。
       见胡小月如此亲近地和自己坐在一起,她心里的防线渐渐决堤了,忽然觉得此时有许多话,要对胡小月倾诉。
       小月,你喜欢过男人吗?
       胡小月不知如何作答,但脑子里马上想起了李彪和刘大队长。以前,除了爹,她几乎没有真正接触过男人,参加县大队后,先是李彪不停地关心、呵护她,现在又多了一个刘大队长,可她不知道这和喜欢不喜欢是不是一回事。
       见白冬菊这样问,便一脸茫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白冬菊不等胡小月回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喜欢一个人,这里会疼。
       胡小月这回肯定地点点头:俺没疼过,不骗你。
       白冬菊刨根问底地追问着:李彪那么关心你,你不喜欢他?
       俺也说不清楚喜欢不喜欢,真的,俺说不好。
       白冬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告诉你小月,俺喜欢李彪,就是喜欢他。可要说怎么喜欢,俺也说不好。
       白冬菊的话让胡小月吃了一惊,她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冬菊又一口气说下去:俺知道李彪对你好,关心你、疼你,俺看了眼红,这里疼。
       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胡小月这回缓过神来:冬菊,俺和李彪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冬菊站了起来:你真的和李彪没啥?
       胡小月惶惑地说:俺们两个的关系都是公开的,他每次来,你都看见了呀。
       白冬菊心里的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高兴地一路向外跑去,急得胡小月在院子里喊:白冬菊,你这是怎么了?
       她像没有听见一样,一直跑到了李彪借住的老乡家。
       院子里,有人在帮老乡扫院子,李彪正坐在炕上擦枪。
       她一见李彪就喊:李彪,你出来,俺有话和你说。
       李彪不知发生了什么,放下手里的枪,闻声走出来。
       他立在白冬菊面前:咋了,又出啥事了?
       白冬菊不管不顾地,拉起李彪就跑。
       李彪一边跑,一边说:到底发生啥事了?
       她不说话,顾自往前跑,一直跑到村外的一棵树下。脚边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河,很有情致的样子。
       她停在那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因为激动而潮红。
       李彪也大口喘着气道:究竟发生啥事了?
       她憋了半晌,才说:李彪俺告诉你,胡小月的心里没有你。
       李彪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奇怪地看着她:什么有没有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这才说:俺刚才问过胡小月了,她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李彪的表情立时严肃起来: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她亲口告诉俺的,不信?你去问她。
       李彪忙掩饰尴尬地说:俺问这些干啥?喜欢不喜欢是她的自由。
       他嘴上这样说,内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李彪,胡小月不喜欢你,可俺心里有你。
       说完,她似乎花费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倚靠在那棵树上。
       李彪的心思还没有回过来,他没有听清白冬菊的话,忙问:刚才你说啥?
       白冬菊长叹一声,道:俺心里有你。
       李彪这回听清了,怔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把她重新打量了,半晌,又是半晌:这怎么可能?
       白冬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问:是俺这个人不好?
       李彪摇摇头。
       那是你怀疑俺不清白?
       李彪再次摇摇头:这话和你说不清。
       白冬菊步步紧逼地追问:有啥说不清的,俺喜欢你就说得清楚。从县大队来自家庄,俺一眼就喜欢上你了。要不是为了你,俺就不参加县大队了。
       李彪吃惊地看着她。
       俺就是喜欢你,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你不喜欢俺,是不是你心里放不下胡小月?
       李彪的嗓子一时有些发干,他打断白冬菊的话:白冬菊同志,你不要乱讲,好不好?
       白冬菊的眼圈就红了,哽着声音说:李彪,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心里有多苦吗?俺这儿疼啊。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李彪把目光转向别处:白冬菊同志,你很勇敢.抗日的热情也很高,你是个勇敢的战士。
       李彪搜肠刮肚地表扬着白冬菊,当然,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白冬菊很是受用地听着,然后歪着头说:还有呢?
       她希望李彪能再接再厉地说下去。
       李彪却再也想不出词儿了,最后总结似的说:白冬菊,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同志。
       白冬菊忙追问:好同志,你为啥还不喜欢?
       李彪摊开两只手,解释说:这是两码事。
       那俺就不懂你是咋想的了。白冬菊很是失望。
       白冬菊同志,俺回去了,一会儿还要训练哪。再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的白冬菊突然大声地喊道:李彪,你给俺记住,俺会让你喜欢的。
       白冬菊回到卫生所时,胡小月带着两个女兵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
       此时的白冬菊,似乎搬走了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陡然轻松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胡小月放下手里的药材:白冬菊,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没啥?俺现在就是高兴。
       胡小月就悄悄地附在她耳边说:你刚才是不是见李彪了?
       你咋知道?白冬菊一脸的惊诧。
       俺会算。停了一下,又说:俺还知道,他说他也喜欢你。
       白冬菊得意地点着头:差不多吧,就是那个意思。
       胡小月白了眼白冬菊:怪不得你这么高兴哪。
       白冬菊听了,倒高兴不起来了,她呆呆地望着远处想:会有这一天的。
       几个人正在忙碌着,一抬头,就看见了大队长刘猛。他不知站在这里多久了,正笑呵呵地看着几个女兵。
       白冬菊一见刘猛,就想起了一件事:大队长,你来得正好,俺正想去找你呢。
       自打受了处分,她的心里就一直有个想法:既然林振海是在她的手里跑掉的,她就要亲手再把他抓回来。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会好过。
       说吧,啥事?
       大队长,让俺参加锄奸队吧,俺要亲手再把林振海给抓回来。
       刘猛有些奇怪了:你不相信李彪他们?
       不是俺不相信,就是觉得俺一定能抓住林振海。
       刘猛的表情越发地认真了:白冬菊同志,你不要再惹乱子了,你的乱子不少了。你现在的工作就是负责救护伤员,懂吗?
       白冬菊想参加锄奸队的愿望,又一次碰了钉子。她一心一意地要参加锄奸队,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天天和李彪在一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就有办法让李彪喜欢上自己。
       可眼下,这一切却无法实现,她只能把现实寄托给了幻想。
       她甚至幻想着有一天,李彪在战场上负伤后,是她冒着敌人的炮火救出了他。以后,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在自己的精心照顾下,一天天地强壮起来。两个人也在相守中,慢慢地体味着幸福。
       鬼子扫荡
       对于冀中平原一带,鬼子是有野心的,在深入到中国腹地后,他们就开始考虑巩固自己的地盘。于是,鬼子的部队纷纷移出城外,修碉堡,建炮楼,仿佛只有躲在用石头、水泥修建的建筑里,才踏实、安全。
       县大队为打乱敌人的计划,不停地四面出击。炸碉堡,端炮楼。这样一来,鬼子便把县大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锄掉县大队。
       鬼子调集人马,又一次开始了大扫荡。
       县大队在总结了前几次失利的教训后,这次没有撤到山里,而是化整为零地躲进各个村庄,和百姓一起,密切地监视着鬼子的队伍。
       一场人民战争,就在这一年的秋季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林振海的保安团随着鬼子一同出城了。
       每一次扫荡,保安团都是打头阵,县大队管这些人叫“炮灰”。双方交火后,最先受到打击的便是保安团,武器装备说不上精良,战斗素养也没有多少,一交上火,就四散着逃了。
       日本人在后面从容地组织队形,然后掩杀过来,真正的交火开始了。
       林振海大病初愈,心情也似乎变了,以前随鬼子出城,他都是怀着一种无奈的心情,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一次,他出城的心情反倒很急迫,他知道白冬菊在县大队,找到县大队,就有可能找到白冬菊。他甚至希望轻而易举地把县大队拿下,然后提了白冬菊。在山上,他曾放了她,现在如果有机会抓到她,决不会轻易放掉她了。他已经被单相思折磨得要死要活了。
       上一次被俘,使他得以近距离地见到了白冬菊。一年多没见,她出落得更是新鲜欲滴。逃回城里后,他对她的思念也是越发浓烈,仿佛走火入魔一般。
       除此之外,这次出城也使他的心情异样起来。此前的保安团每次扫荡时都要损失十几个弟兄。但他能感觉到,县大队和保安团交火时并不激烈,甚至有虚张声势的成分;而与日本人交上火时,那才是真刀真枪,异常的猛烈。保安团最多也就是做个样子给日本人看看,就鸟兽散了。
       这次却不同了,因为县大队上次一口气活捉了包括林振海、朱打铁在内的七八个兄弟,而这些兄弟直到现在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时的林振海和他的保安团就在心里有了仇恨,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的,要为朱打铁和兄弟们报仇。
       鬼子和保安团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地搜下来,每到一处,却是人去屋空,连个草刺都捞不到。
       县大队化整为零后,早就和村里的百姓联手做好了坚壁清野的工作。
       敌人还没有摸进村口,县大队在得到哨兵的报告后,就迅速将老乡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鬼子面对空空荡荡的村庄恼羞成怒,先是砸了屋里的东西,觉得不解气,就放了火,整个村子顿时狼烟四起。
       李彪带着锄奸队在一个晚上摸进了保安团的营地。
       保安团的营地驻扎在日本兵营的外围,就是睡觉,他们也想着让保安团给他们挡枪子儿。敌人离开城里,驻扎的队伍便漏洞百出,保安团和鬼子在营地设了一层又一层的岗哨和流动哨,但仍无法挡住锄奸队的出没。
       
       王一刀的飞刀准确地将哨兵放倒后,开始一步步接近保安团的团部。
       团部驻扎在村落把头的一座院子里。
       锄奸队并不能准确地找到保安团的团部。他们先是捉了一个哨兵,在哨兵的带领下,摸到了一座院子前。院外有两个保安团的人在站岗,屋门口也晃悠着两个哨兵。
       林振海被捉后,人就小心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是县大队的死对头,县大队为了锄掉他,还专门成立了锄奸队。而锄奸队的队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兄弟李彪。想起李彪,他的心情就复杂起来,李彪虽不是他亲兄弟,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不论是在山上当土匪还是在保安团,他经常会想起兄弟俩在一起时的日子。然而,那一切的美好都如白日梦般地彻底消失了。想起这些,他的心就一抖一抖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如今在战场上,他和自己的兄弟李彪成了对手,这一切,竟如同梦一样。
       林振海此刻正在团部的屋里歇息,可他的心并不踏实。睡觉也是和衣而卧,还特意关照门口的哨兵:都给俺打起精神来,有情况就开火。
       他在炕上躺着,一个卫兵睡在了灶间的柴火堆里,这也是他的精心安排。
       卫兵叫铜锁,讲义气,也很机灵,已经跟随他好几年了,对他忠心耿耿。有铜锁在,他的心里就安稳多了。
       睡前,他把一支枪压在了枕头下,另外一支枪就在手里握着。
       枕着枪睡觉是他当土匪时的习惯,他们不怕别的,就怕火并。他们在山上能够站稳脚跟,靠的就是火并。最初,他和朱打铁只带着十几个弟兄、七八条枪,为了扩大地盘,站稳脚跟,就在夜半时分,摸到了另一伙土匪的老窝,活捉了老大。队伍就是这样一天天有了生色。当然,这其间也有别的绺子的土匪来摸他的窝,这就让他养成了习惯,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
       林振海还不知道,此时的李彪带着锄奸队员,已经潜伏在他的院外了。
       为了对付院里院外的四个哨兵,锄奸队员做了分工,由王一刀对付院里的两个。
       一双飞刀飞出去,就能要了两个人的命,而院外的哨兵就交给李彪和李双枪、杨过解决了。
       李彪冲队员们挥一下手,四条人影“嗖”的一声,向前扑去。
       前面的李彪,最先扑倒了一个哨兵。
       院外的两个哨兵在这之前,正在说着话。
       一个说:老张,多久没回家了?
       另一个说:咱这种身份回去个屁,还没等到家呢,县大队的人还不把咱给杀了。
       一个就又说:真不如当土匪那会儿,隔三差五地还能偷着回家看看。
       就在这时,锄奸队的人在黑暗里蹿了出来,先扑倒了一个,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叫,就被杨过一脚踢在了下巴上。
       几乎同时,王一刀抬手一扬,刀就飞了出去。
       院里的两个兵正在打盹,听见外面的动静,迷糊着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什么,飞刀冷冷地飞过来,直中两个人的面门。
       解决了门外的哨兵,他们一脚就踹开了门。
       李彪第一个冲了进去,直扑里间,身后的王一刀紧随其后。
       这时,睡在灶间的铜锁突然从柴堆里跳出来,大叫一声,抱住了李彪身后的王一刀。两个人滚在了一起。
       李彪这个时候已经箭步冲进了里间。
       门被踹开的瞬间,林振海一骨碌从炕上跃起,两把枪齐齐地对准了冲进来的人。
       暗影中,他还是看清了李彪,李彪手里的枪也对准了他。
       林振海只来得及说一声“你——”枪就响了。
       两粒子弹擦着李彪的耳根子飞了出去。
       随着枪响,林振海已经跃出了窗外。
       其实,李彪的枪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对准了林振海。他原本是想活捉林振海的,不到万不得已。锄奸队的人是不会先开枪的。毕竟,枪一响,麻烦就大了。想不到林振海竟抢先一步,开枪了,且近在咫尺,却并没有击中他。他冲着林振海跳窗的方向,下意识地射出一粒子弹。
       随着林振海落地,就听见林振海下意识地“呀”地叫了一声。
       当他们扑到窗外时,早已没了林振海的身影。
       枪声惊动了敌人,哨声、喊声乱成一片。
       接下来,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杂沓而来。
       锄奸队无法在此停留了,分成两拨,潜进了夜色中。
       保安团的人最先拥进来,后面跟着一队队的日本兵。
       李彪和王一刀绕过街口,却和日本人碰上了。
       此时的日本人也发现了他们。
       两个人边打边撤,交替掩护着。
       日本人仗着人多势众,咋咋呼呼地穷追不舍。
       就在俩人跑出村口,脱离敌人的包围时,一颗子弹击中了李彪的腿。他一下跪到了地上。
       跑在前面的王一刀又折了回来,不由分说,架起李彪往前跑去。
       负责接应锄奸队的另一个小分队,和追上来的敌人交上了火。
       天亮的时候,王一刀背着李彪回到了县大队的卫生所。
       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王一刀背上的李彪,她怔了一下,便扑了过去,从王一刀的背上接过李彪。
       她把李彪抱在怀里,不停地惊问:李彪,伤哪儿了,要紧不?
       李彪冲白冬菊勉强笑一下,摇了摇头。
       白冬菊风风火火地把李彪抱进屋里。
       那里放了一溜门板,几个负伤的战士已经躺在了那里。她把李彪放到门板上,就大呼小叫地喊起来:胡小月,快来呀,李彪受伤了。
       胡小月跑出来,蹲下身子去看李彪的伤情——一粒子弹洞穿了李彪的大腿,还好子弹没有留在里面。
       白冬菊拿着毛巾,一边擦着李彪因疼痛滚出的汗,一边小心地问:疼不疼?
       李彪却并没有看白冬菊,眼睛一直盯着给他处理伤口的胡小月。
       白冬菊看到了,故意用身子把李彪的目光挡住了。
       李彪只能别无选择地看着眼前的白冬菊。
       白冬菊皱紧了眉头:一定是林振海那个王八蛋把你伤了?
       李彪轻轻摇着头:他跑了,冲俺开了两枪,没打着俺。俺也冲他开了一枪,他可能受伤了。
       李彪一直都在回想着冲进屋里的情景——当时林振海已经站到了窗口。在他进屋的一刹那,林振海怔了一下,才开的枪。他距离林振海也就是三五步的样子,林振海的枪响了,子弹却没有击中他,而是擦着他的耳边,打在了墙上。如此近的距离,林振海居然两枪都没有击中他,这对于林振海来说,决不是失误。因为林振海最初看到他的瞬间,表情是惊怔的,他似乎没有料到第一个冲进屋的竟是李彪。现在想想,如果换了别的锄奸队员,那第一个冲进来的人,结果又如何呢?
       李彪不敢再想下去。也正因为近在咫尺的林振海两枪没有击中他,他有些愣神,那一枪也就射晚了。尽管林振海可能受了伤,但还是让他跑掉了。
       这么想过,他就闭上了眼睛。
       白冬菊对李彪闭着眼睛不看自己,表现得很失望。
       她帮助胡小月处理完李彪的伤口,就端了碗水,用勺去喂李彪:多喝点儿,这是红糖水,你流了那么多血,得补补。
       李彪接过白冬菊手里的碗,撑着身子坐起来:就是伤个腿,俺自己能喝。
       说完,“咕嘟嘟”地把一碗糖水喝光了。
       
       尽管李彪不让白冬菊对自己的事插手,白冬菊还是感到很高兴。她一直盼着李彪负伤的那一天,这样自己就能跑前忙后地陪着他,但真看到李彪痛苦的样子,她的心就疼了,仿佛不是伤在李彪的腿上,而是伤在她的心上。
       白冬菊就在这种痛与快乐中煎熬着自己。
       李彪在卫生所还没住上一整天呢,县大队就接到了哨兵的报告:日本人和保安团正在向这里进发。
       卫生所只能火速转移,县大队派了十几个战士来帮助伤员转移。
       白冬菊没有让别人去抬李彪,一来县大队来帮忙的人手不够,再一个,她更想亲自照顾李彪。
       白冬菊要背李彪走,李彪没有同意,她就去搀他。
       李彪毕竟伤在腿上,尽管有白冬菊分担一些身体的重量,走起来仍然很慢。每走一步,疼痛都让他一次次地“咝咝”倒吸着气。
       白冬菊忍不住了:李彪,俺背你吧。
       李彪忙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二个女人去背呢?
       白冬菊拍着胸脯,白了他一眼:别忘了,你小时候可让俺追得裤子都掉了。
       李彪干咳一声,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哪一辈子的事了,你还记得?
       只要是你的事,俺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个人说着走着,天就暗了下来。
       刚开始,他们还能看见前面一溜抬担架的队伍,现在一拨人早就远去了。
       白冬菊有些焦急了:李彪,俺背你走吧。一会儿鬼子就追上来了。
       李彪回头望了一眼:负责阻击的小分队还没和敌人打起来呢。
       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尽管每迈一步,他都会吸溜一口冷气。
       突然间,他们的身后就响起了枪声,断后的小分队和追上来的敌人交上了火,隐约还可以听到鬼子哇哇的喊声。
       白冬菊急了,她蹲下身,不容置疑地说:李彪,快上来。
       李彪也意识到,凭自己这么走,恐怕来不及了。他别无选择地伏在了白冬菊的背上。
       白冬菊真实地感受到了李彪身体的分量,她的心里热了一下,喉头一紧,就叫了声:李彪——
       然后,她迈开步,向前追去。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紧了,子弹“嗖嗖”地在身边飞过,又落到了前面的土里。
       李彪拔出枪,不停地朝后面射击。
       敌人越来越近了。
       掩护伤员撤退的小分队和敌人搅在一起,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保安团的兵和鬼子已经追了上来。
       李彪在白冬菊的背上大喊:把俺放下,你先走,俺来掩护。
       白冬菊喘着粗气道:别动,俺咋能扔下你不管。
       李彪真的急了,一边向后射击,一边喊:你不放下俺,咱们都得死。
       白冬菊也急了,她把背上李彪的身子正了正:要死,就死在一起。你别动,趴在俺背上。
       白冬菊管不了许多了,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背着李彪冲出去。
       子弹在飞,敌人在叫喊。
       李彪一甩手,把两个跑在最前面的敌人撂倒了。
       白冬菊,俺求你把俺放下吧。
       白冬菊不说话,嘴里呼呼地喘息着。
       你这样做会后悔的。李彪声音嘶哑地喊。
       俺不悔,只要子弹没把俺打死,俺就背着你跑。
       爱情让白冬菊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生死不顾地向前一路狂奔。
       终于,她冲上了一个土丘。
       这时候,县大队的另一支小分队也迎了上来。
       王一刀和李双枪奔过去,接过了白冬菊背上的李彪。
       白冬菊这才缓过一口气,身子摇晃着扶住一棵树,她感到胸口一热,一股又腥又热的东西,从嘴里喷了出来。
       人们赶紧扶着白冬菊踉跄着向前跑去。她抹一把嘴角的血,气虚地问:李彪呢?
       扶着她的人就说:放心吧,都撤出来了。
       她听了,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一个战士背起她,快步向前跑去。
       敌人的枪声在他们的身后又密集了起来。
       英雄救美
       胡小月是在掩护伤员撤离时,被保安团俘去的。
       胡小月一班人马本来是走在白冬菊和李彪前面的。他们抄近路向后方撤去,结果却遭遇了同样抄近路的保安团的一个中队。
       保安团本想抓白冬菊的,却阴差阳错地把胡小月抓了。
       李彪那一枪没有结果了林振海,却让他的肩受了伤。他在“呀”的一声之后,跌落在地上,趁势打一个滚,便逃了。可以说是当土匪时的机警,救了他一命。他的伤远没有到致命的程度,就在保安团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时候,他又重新站在了保安团的队伍中。
       朱打铁被抓后,当年在山上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王大棒子成了他的副官。
       王大棒子是当土匪时的名号,手里永远提着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棒子,当年上山就是靠了手里的这条棒子。
       王大棒子三十来岁的样子,长着山羊胡子,脸色不黑不黄,人看上去就显得狡诈。他看见林振海受伤,一双眼睛就红了,扯开嗓子就喊:老大,县大队这仇,可又多了一笔。
       林振海忍着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们想杀了俺,没那么容易!俺这是大难不死呀。
       王大棒子就说:老大,趁这次扫荡,咱们和日本人齐心合力,把县大队灭了。咱不灭他,他就得灭咱。
       县大队也不是好对付的。日本人那儿,咱也就是做做样子,俺的心思你知道。
       林振海的心思,保安团的人都是清楚的,那就是县大队里还有个白冬菊。弟兄们还知道,老大喜欢上了那个叫白冬菊的女人,好不容易抢到山上,却又给送下去了,连毛都没碰一下。为了她,老大经常抱着树叽里哇啦地哭,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叨咕:菊,俺的心你咋就不知道啊?一席话,惹得一帮弟兄心里也是杂七杂八的,不是个味儿。
       到了保安团后,林振海倒是不再哭号了,却时常一个人发呆,冷不丁地就会从嘴里冒出“白冬菊”三个字来。
       弟兄们知道白冬菊已经成了老大的心结,再漂亮、再风骚的女人,在他的心里都啥也不是,唯有白冬菊才是他心里的神。
       这些弟兄也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再出来扫荡时,他们都在尽心帮老大寻找白冬菊。可一次又一次的,都没有见到白冬菊的影子。
       保安团这次先行一步,包围了县大队所在的村子。
       也是歪打正着,王大棒子带着保安团的一个中队,本来是想做做样子,把这些藏在村子里的县大队轰走了事,然后就回去向日本人交差。却没料到,他们竞发现了卫生所的几个女兵。
       看到女兵,王大棒子就想起了林振海的心事。为了让老大高兴,王大棒子在这次行动中就显得异常的亢奋,他冲手下的兄弟们交代:快去追,谁要是捉到了白冬菊,俺就赏他五十块现大洋。
       保安团的人听了,立马打起精神,张狂着追了过去。
       这些保安团的兵大都是附近四邻八乡的,对这一带地形熟悉得很,闭上眼睛也能走个八九不离十。
       王大棒子带着一帮人就抄了撤下来的伤员的后路。
       队伍里有十几个战士抬着担架,他们没有想到跑出村子,却又和保安团迎面撞上了。
       胡小月一边指挥众人抬着伤员后撤,一边独
       自打起了阻击。
       保安团的人错把胡小月当成了白冬菊。有了胡小月,他们就不管伤员不伤员的了。于是,悄悄地撒开一张网,把胡小月围住了。
       胡小月第一次和敌人正面交锋,只注意到前面,却忽略了后面。当她把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准备跑时,已经来不及了。
       扑上来的两个敌人轻松地就把她的胳膊扭住了。她又踢又踹,但一切已无济于事。
       胡小月被带到王大棒子跟前时,王大棒子这才看清,此人不是白冬菊。在他心里,眼前的胡小月不比白冬菊差,甚至比白冬菊还要漂亮一些,把她送给老大,说不定他会喜欢呢。
       王大棒子这么想过,便带着队伍撤了。他并不关心县大队跑到何处,那是日本人的事,他的任务就是让老大林振海高兴起来。老大开心了,他们才能高兴。
       林振海的伤已经被日本军处理过了,白色的绷带缠了半边的身子,胳膊吊在胸前。有了上一次的惊吓,林振海明显加强了警戒,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布满了保安团的兵。
       王大棒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见到林振海就讨好地说:老大,俺给你捉来了。
       林振海听了,眼睛登时就亮了,他急切地抓住王大棒子:你们把白冬菊抓到了?
       王大棒子就摇摇头道:她不比白冬菊差,你看了肯定不会失望。
       林振海眼里的亮光,倏地又消失了。
       王大棒子挥挥手,两个兵就把胡小月推搡了进来。
       此时的胡小月被五花大绑地捆了,头发零乱地披散着。
       林振海对胡小月是有印象的。自己被俘的时候,就是眼前的胡小月给看的病。
       林振海奇怪地“咦”了一声,绕着胡小月转了两圈,才盯着她说:你给俺看过病,今天到了俺这里,俺也不能亏待你。
       然后,冲一旁的王大棒子喊:快给胡医生松绑。
       王大棒子哪敢怠慢,三下五除二就给胡小月解开了绳子。
       胡医生,俺问你,你咋没和白冬菊在一起?
       胡小月不答,扭过头去。
       林振海“嘿嘿”干笑两下:俺本来不想抓你,是俺手下抓错了。
       胡小月冷着脸,咬牙骂道:你这个汉奸,俺当初就不该给你看病,让你去死。
       说完,还“呸”了林振海一口。
       林振海却没有怒,用手抹了一把脸,一个念头猛地闪了出来,他要用胡小月做人质,和县大队做一笔交易。
       想到这儿,他冲王大棒子一摆头:把胡医生带下去,安顿好了,别出差错。
       王大棒子在院子外的不远处,寻了一间空房。把胡小月安顿了进去,并布置了岗哨,才向林振海交差去了。
       林振海正兴奋地一趟趟地在院子里走。
       王大棒子一进屋,就笑嘻嘻道:老大,不错吧?俺看只比白冬菊强。
       林振海呵斥了一声,王大棒子便住了口。
       林振海咬着王大棒子的耳朵,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
       王大棒子抬头看着他:你让俺和县大队谈判?
       怎么,你害怕了?
       王大棒子就“啪”地一拍胸脯:老大,看你说的,俺是怕死的人吗?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说完,冲外面大喊:来人,备马,俺要出去一趟。
       胡小月被保安团抓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有人向大队长刘猛报告:刚才有保安团的人带来了话,说放胡小月可以,但必须拿白冬菊来换。
       刘猛听了,顿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林振海太嚣张了,这是对人民又犯下了一笔债。还想和县大队谈条件,哼!他当县大队成什么了,会听他的摆布?
       曹书记一副冷静的样子,他沉思一会儿道:老刘,别激动,咱们要找出对策才好。
       刘猛陡然提高了嗓门:啥对策?他们能捉人,咱们就能救人。
       说着,大喊一声:来人。
       十几个县大队的战士整整齐齐地站在了门口。
       给你们十分钟时间检查武器,一会儿跟我去救人。
       曹刚阻拦道:老刘,人要救,可不能你这么个救法。弄不好,人救不回来,还会增加无谓的牺牲。
       刘猛大咧咧地说:不就是个保安团嘛,俺能在他们兵营里杀它个三进三出。
       老刘,救人的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此时的刘猛已经是血撞脑门了。胡小月被抓,令他的心分分秒秒地都在痛,甚至在流血。他不能等也等不了曹刚的计划了,他要立刻行动。终于,他又扯着嗓子喊起来:县大队的留守人员,马上集合。
       县大队警卫排的二十多人,以最快的速度荷枪实弹地站在了刘猛面前。
       刘猛做着战前动员,声音激动而高亢:现在,咱们的同志被敌人抓去了,你们说,该不该救?
       警卫排的人齐声喊道:大队长,你就下命令吧。
       曹刚从一旁站过来,语气低沉地喊一声:刘大队长——
       刘猛看了一眼曹刚:曹书记,你也动员几句吧?
       曹刚转过身,用目光扫视着眼前的队伍:同志们,胡小月被敌人抓去了,我们一定得救。可得想个办法,不能这么硬碰硬地去救,否则只怕救不出小月,咱们还要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刘猛面无惧色地看着曹刚说:曹书记,请你相信,从长征到延安,我刘猛什么样的仗没有打过?保安团还想和县大队谈条件,我看他是吃错药了。
       刘大队长,千万不能轻敌啊!救人要用策略,不能蛮干。
       集合起来的警卫排就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刘猛看到眼前的架势,往队前一站:曹书记,等救出胡小月,我愿意接受处分。
       然后,下达了命令:警卫排,跟我出发。
       刘猛一转身向前跑去,警卫排紧随其后。
       曹刚想说什么,还是止住了脚步。
       刘猛跑了几步,突然停下,冲着队伍里的两个战士说:你们俩留下来,保护曹书记。曹书记要是有什么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曹刚冲两个战士道:快去想办法,让二中队的人火速到这里来。
       两个兵应声而去。
       林振海意外地捉到了胡小月,仿佛伤势也轻了许多,他甩着一只手,晃荡着来到关押胡小月的房前。
       保安团对胡小月并没有怎么样,甚至都没有捆绑,只是把她关在房间里。
       林振海一看见胡小月,就想到了白冬菊,心里顿时充满了柔情。他看着她,语气缓和地说:俺不想伤你,俺只想用你去换白冬菊。
       停了半晌,他忽然又有了说话的欲望,仿佛自己面对的就是白冬菊。
       他扭身坐在了炕沿上。他说:俺不会碰你一根指头,俺喜欢的是菊。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俺打小就喜欢她,要不是俺当土匪,俺早就娶她了。
       说话时的林振海面色潮红,目光柔和。
       他又说:俺天天想她,夜夜想她,俺迟早要娶了她。她现在看不上俺了,以前俺是土匪,名声不好;现在俺又是汉奸了,她恨俺,这些俺都知道,可俺这颗心只对她好,啥时候都不会变。
       胡小月见林振海这么说,便趁势说:林振海,俺和你无冤无仇,你也是中国人,俺求你放了俺。
       林振海笑笑:俺是会放你的,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县大队拿白冬菊来换你,你就自由了。
       胡小月就“呸”了他一口:林振海你别做梦了,
       你就是杀了俺,县大队也不会拿白冬菊来换的,做梦吧你。
       这句话让林振海警醒了,他突然变了脸,咬着牙说: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林振海吊着胳膊,一甩一甩地就出来了。他的心里很空落,他明白县大队是不可能拿白冬菊来做交换的。但他还是留了分念想,仿佛是一线看得见、摸不着的曙光,让他在无望中,多了份渺茫的希望。
       此时的胡小月想得更多的是两个人,他们是大队长刘猛和李彪。这两个人男人交叠着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着,李彪负伤了,她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救治,就落到了敌人的手里。想到李彪,她就又想到了白冬菊。白冬菊曾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过,她喜欢李彪。
       这么想过了,她就自问到底自己是不是喜欢李彪?思来想去,她一时也想不清楚。自从到县大队后,李彪就像兄长一样地关心、呵护着她。无论何时,只要遇到困难,她就会想起李彪。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什么事情都难不住他。现在他受伤了,不可能来救她了,这就让她想起了大队长刘猛。提起刘猛,总能让她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心里一漾一漾的,有种想哭的感觉。虽然她对男人的情感还只是一知半解,但她还是从刘猛看自己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异样。每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她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
       想起战友,身在虎穴的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她一方面希望县大队的人来救自己,但同时又为他们担心——毕竟敌多势众,万一被敌人发现,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刘猛救战友心切,但也并不是鲁莽之人,从井冈山到延安,残酷的战斗生涯,早已将他历练成一名真正的战士。
       他明白,凭一时之勇是救不出胡小月的,弄不好,还会遭受更大的牺牲;此时只能靠智取了。
       刘猛带着警卫排接近了鬼子和保安团驻守的村子。在那里,他们已经埋伏了好一会儿,等待着下手的时机。
       村外有日本人和保安团的岗哨,来回不停地走动着。
       刘猛带着警卫排冲几个鬼子兵下手了。
       活捉了鬼子的哨兵后,他们迅速地剥下了鬼子的军服。
       当刘猛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日本兵的装扮。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警卫排的战士。
       一路上,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几个人就进了村子。
       到了保安团的驻地,他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关押胡小月的那间屋子。
       几个保安团的兵正在站岗,抱着枪一趟趟地在屋外的空地上走着,样子很是警惕。
       刘猛走了过来。
       两个保安团的兵见了,点头哈腰地说:太君,什么的干活?
       刘猛走过去,扇了哨兵一个耳光,说声:花姑娘的干活。
       说着,就向屋里闯。
       另外两个保安团的兵马上堵在了门口:太君,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俺们团长的人。
       刘猛挥起长枪,把两个人砸倒在地,长驱直入到屋里。
       胡小月正坐在灯下发呆,听到屋外的动静,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就看见了闯进来的刘猛,她惊得差点叫起来,缓过神后,一脸的惊喜。
       刘猛低声说了一句:快走。
       就佯装押着胡小月,从屋里走了出来。
       扮成日本兵的警卫排战士端着枪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用枪指着保安团的兵。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保安团的兵弄傻了,他们不知道这两个日本兵要干什么。直到刘猛从屋里押着胡小月出来,几个人才拥上来,其中一个赔着笑说:太君,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了,要带走得经过俺们团长同意。
       刘猛走过去,劈头盖脸地就冲说话的兵抡起了巴掌,嘴里还骂道:八嘎——
       然后,押着胡小月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这时,几个人才从惊怔中醒悟过来,撒腿向林振海报告去了。
       林振海得知胡小月被日本兵带走了,便带着一群保安团的弟兄,吆五喝六地追了出来。
       一直追到村口,问了哨兵,才知道几个人早已出了村子。
       直到这时,林振海才知道,又上了县大队的当,就带着人马往前追去。
       很快,保安团就和县大队的警卫排交上了火。
       听到枪声,日本人的一个小队也追了过来。
       警卫排只能且战且退。
       敌人越聚越多,在一个山坳里,警卫排几乎被敌人围住了。
       林振海冲警卫排喊话:县大队你们听着。只要你们把那个女人送回来,或者是交出白冬菊,俺就放过你们。要不,可别怪俺林振海不客气。
       说完,他向警卫排的方向射出一排子弹。
       刘猛镇定地指挥着队伍:快,带着胡小月冲出去。这里有我掩护。
       胡小月这时也冲了过来,手里抱着一杆长枪:大队长,俺和你一起掩护。
       刘猛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胡说!我们是来救你的。
       鬼子和保安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暮色中传来了敌人的喊声:抓活的,一定要抓活的。
       也就在这时,敌人的身后响起了枪声。
       曹刚带着县大队的二中队及时赶到了。
       警卫排终于在敌人忙乱之际,冲出了包围圈。
       白冬菊的爱情
       李彪负伤,让白冬菊感到异常的幸福。她终于可以天天和李彪在一起了。
       在伤病的日子里,李彪在白冬菊的悉心照顾下,身体慢慢得到了恢复。但在他得知胡小月被俘的那一刻,他的心早就飞走了。每隔一会儿,他就要问白冬菊:胡小月有消息了吗?
       白冬菊刚开始还很耐心地回答:还没有。你好好养伤,有消息,俺会告诉你。
       李彪使劲儿地盯着自己的伤腿,叹口气,才说:要是我不受伤,说什么也不能让保安团的人把小月抓了去。
       胡小月被抓走,整个卫生所的气氛就变得压抑起来,平时两个女兵还有说有笑的,此时也变得沉默了,忙碌在伤员中间。唯有白冬菊的心情还好一些,毕竟李彪就在她的眼前。
       李彪不停地打听胡小月的消息,让白冬菊心里有些不好受。她呆呆地望着李彪:要是俺让林振海给抓住了,你也会这么叨咕俺吗?
       李彪的心早就让胡小月给牵走了,他没心思和白冬菊闲扯,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好好的吗?
       白冬菊固执地看着他说:俺说的是假设。
       李彪摇摇头,半天不吭气。
       过了半晌,白冬菊又说:在你心里,胡小月就真的比俺好?
       李彪不假思索道:她救过俺。为了俺,她爹让日本人给杀了。
       白冬菊听了,就感到有些委屈,眼圈立时红了。低下头,喃喃道:俺也救过你。
       李彪听了白冬菊的话,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想起几天前白冬菊背着他一路狂奔,最后竟累得吐了血的情形,赶紧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嗫嚅着:白冬菊,你是个好人。
       白冬菊听了,蹲下身子,伏在李彪身前,既兴奋又有些失望地说:还有哪?
       你还善良、勇敢。
       白冬菊的眼睛倏地亮了,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那你喜欢俺吗?
       李彪望着白冬菊真诚的目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冬菊早已是双颊赤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李彪。她多么希望他能对自己说上一句:俺喜欢你。
       那样,她就会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
       
       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彪却别过头去说:根据地还没有建成,鬼子还没有被赶出中国,俺现在不想这些。
       白冬菊深深地失望了,她猛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要是有那一天呢?
       她一副穷追到底的样子,仿佛问不到想听的那句话,便不踏实。
       这时,正好有伤员喊白冬菊换药,白冬菊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李彪。
       卫生所和这些伤员并没有稳定的固定的居所,只能依据敌情不停地搬家。有时就住在老乡家里,有时就只能躲进山里,东躲西藏,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换好几个地方。
       每一次搬家,白冬菊都不让别人去动李彪一个手指头。
       她先是搀着李彪走,遇到紧急情况,她一伏身,背起李彪就跑。
       李彪真是不忍心让白冬菊这样对待自己。伏在她的背上,他常常是既难堪,又难为情,就说:白冬菊,你为俺刚吐过血,让别人背俺吧。
       白冬菊就说:俺又不是泥捏的,没那么娇气。
       她嘴上这么说,事实上,她的胸口一直在疼,不跑步还可以,只要一跑,胸口到嗓子眼儿便咝咝拉拉地疼。但她忍着,不让李彪看出来,一直坚持到了安全的地方。
       把李彪安顿好后,她才会去照顾别的伤员。
       李彪就劝她:你别光照顾我,别的伤员也需要你。
       白冬菊理直气壮地说:你是锄奸队长,你比他们重要。要是有一天,你把林振海抓住了,俺就给你放鞭炮,欢迎你。
       提到林振海,李彪的心不由得就沉了一下,他又想了自己和林振海狭路相逢的那一幕。这一幕就像烙在他的脑海里,他不敢去深想,却又挥之不去。他忽然就痛苦地摇摇头。
       白冬菊见李彪情绪有了变化,忙问:李彪,你心里是不是有啥事没说出来?
       俺能有啥事?
       那你为啥不高兴?
       李彪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下去,就顺口说:如果是你受伤,你也不会高兴的。
       白冬菊赶紧安慰他:你的伤不重,再过几天.伤口就长好了。李彪就仰头长叹一声。
       两天以后,胡小月奇迹般地回到了卫生所。
       胡小月回来的时候,是和大队长刘猛肩并肩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白冬菊和所有的伤员对胡小月能够完好地归来,都是一片惊呼。
       当众人拥着胡小月问这问那时,胡小月看一眼刘猛,一脸幸福地说:是大队长把俺救出来的。
       伤员们和白冬菊就去望胡小月身后的刘猛。
       刘猛大咧咧地摆摆手: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
       刘猛在看望了伤员后,又走到李彪面前,仔细地查看了他的伤情。
       李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腿说:大队长,俺真不该受伤,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刘猛拍拍他的肩,劝道:啥该伤不该伤的。你记住,血债要用血来还。林振海让你吃了枪子,等你好了,你再让他吃你的枪子。
       刘猛很快就离开了卫生所,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和曹刚商议。
       胡小月的归来,让小小的卫生所顿时热闹起来,两个女兵和白冬菊也围着她问长问短。胡小月望着白冬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冬菊,林振海这次本来是想抓你的。
       白冬菊立时瞪大了眼睛:幸亏他没抓到俺,俺要是见了他,就是咬,也要把他咬死。
       胡小月被抓后,林振海提出拿白冬菊做交换的条件,白冬菊是知道的。为此,她还找过刘猛和曹刚,希望用自己把胡小月换回来。她知道,林振海是冲着她来的,她不想连累胡小月。再说,上次林振海又是从自己手上逃脱的,如果不是他跑了,胡小月也就不会被抓。从她内心来讲,她是真心想用自己把战友胡小月给换回来。
       白冬菊单纯的想法遭到了刘猛和曹刚的批评,他们决不允许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白冬菊早已想好,只要县大队的领导同意让她去换胡小月,她就一定要拼他个鱼死网破。就是死,也不能让林振海好生地活着。
       可惜,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与战友重逢的胡小月一直是兴奋的,她一遍遍地向众人讲述刘猛大队长救她的经过,听得伤员们一惊一愣的。胡小月每讲一遍,都会引来伤员们的叫好。
       在那些日子里,胡小月把刘猛的名字几乎挂在了嘴边,张口闭口都是刘大队长。
       李彪终于忍不住说:俺要是在,就决不让大队长去冒这个险。
       快言快语的白冬菊忍不住了:照你这么说,小月就不救了?
       李彪就说:救人是我们锄奸队的事。
       胡小月听不太明白,仍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她咂着嘴说:刘大队长真是厉害,一个人就闯进了关俺的小屋。起初俺都没有认出他来——
       胡小月那边讲得热烈,这边李彪的眼神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白冬菊看着李彪落寞的神情,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晚上,白冬菊查看了一圈伤员后,就坐到了李彪的身边。
       顺着李彪直直的目光,她就看到了忙碌着的胡小月,轻叹一声:俺看出来了,胡小月是喜欢上刘大队长了。
       李彪仍然没有收回目光:你别乱讲,都是同志关系,谁救都一样,都是正常的。
       你不是女人,你不懂。白冬菊又叹了一口气。
       李彪就沉默了。
       俺给你唱个歌吧,待着怪闷的。
       李彪在想心事,对白冬菊的话未置可否。
       白冬菊唱了起来。刚开始声音还不高,后来就越来越响了,她唱的是那首好听的《送情郎》。
       歌声终于引起了众人的关注,李彪就小声道:白冬菊你别唱了,不怕把鬼子给招来。
       白冬菊大咧咧地说:来就来,大不了俺背着你再跑一回。
       李彪不说话了,用力地看了眼白冬菊,在心里说:这丫头!
       失职
       鬼子和保安团一连扫荡了一个月,又退回到城里去了。
       乡村的四邻八庄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场雪让大地变得干干净净。
       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汉奸林振海仍没有被锄掉,县大队在这次反扫荡中吸取了以往失败的教训,没有盲目地把队伍拉到山里,而是利用平原的村庄、沟坎,打了一场人民保护人民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县大队只牺牲了十几名战士,伤了十余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调养,伤员们也陆续得到了恢复。
       李彪的伤也好了。他离开卫生所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就是白冬菊。她一遍遍地帮助李彪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行李卷和换洗的衣服,还有李彪插在腰间的那两把枪。
       白冬菊为李彪打行李时,意外地看到了自己送给他的那双鞋垫,新崭崭的,显然一次也没有穿过。
       她想了想,把鞋垫拿了出来。
       她找到正在和伤员们告别的李彪,命令道:李彪,你把鞋脱下来。
       李彪不知白冬菊又要搞什么名堂,诧异地看着她。
       她一把拉过李彪,把他按到一块石头上坐下,不由分说地把他的鞋脱了下来,把一双鞋垫放了进去。
       她红着脸说:鞋垫就是垫在脚下的,不是放在背包里的。你要是喜欢,过两天俺再给你做几双。
       白冬菊眼巴巴地看着李彪走出了卫生所。这
       时。她的心就空了,有一丝酸楚,又有一线希望。心里杂七杂八的,不是个滋味。
       县大队和卫生所尽管仍在村子里,但李彪离开卫生所,还是让白冬菊百感交集,有种失恋的感觉。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照顾李彪,从不让别人插手,弄得胡小月和两个女兵哭笑不得。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李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李彪的伤彻底痊愈后,刘猛和曹刚就召集锄奸队开了一次会,会议的内容仍然是锄奸。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汉奸林振海仍没有被锄掉,而眼看这一次大功就要告成,结果还是让他跑掉了。
       此时的县大队接到省委的通知,命令他们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国际形势,打掉敌人的气焰。而当前的国际形势是盟军现已攻破诺曼底防线,插入德国的纵深,而苏联红军也正从东欧向北欧推进。
       现在的国际形势很好,中国战场的八路军总部在延安也发出通知,将所有的抗日力量团结起来,向敌人发动反攻。
       县大队结合当前自己的能力,将重点放在了打击保安团的任务上。拔掉林振海这颗毒牙,不仅可以提高县大队的气势,更重要的是,敌人失去了这颗毒牙,再咬人时就失去了锋利。
       锄奸队再次接到任务后,又进城摸了几次情况。
       经过乔装打扮的几个人,曾将自己扮成汉奸的模样,骑着从保安团手里缴来的自行车,一路歪斜着进到城里。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向林振海下手。
       对林振海来说,县大队已经是打草惊蛇了。
       此时的林振海不仅加强了保安团的警戒工作,而且一到晚上,他就毫无声息地离开保安团驻地,就是保安团的兵也不知道老大去了哪里。
       到了白天,林振海就又神气活现地露面了。
       李彪带着锄奸队员,曾经趁夜潜进过林振海睡觉的房间。
       伸手一摸,被子是凉的。林振海早就溜了,只把一张壳留在了这里。
       锄奸队也抓过舌头,审来审去,也问不出个结果。
       锄奸队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彻底遇到了难题。
       回到县大队后,开了几次会,也没想出更好的主意。
       曹刚书记就出主意,要召开县大队全体会议,发动大家,看能不能提供更为有效的办法。
       会上,大家的发言也很踊跃,七嘴八舌的,有人提出攻打县城,然后趁乱把林振海捉住。也有人说,混到城里,把林振海的爹娘骗出城,再引出林振海。
       看到大家讨论得很是热烈,曹书记和刘猛微笑着点点头,耳语一番后,刘猛对大家说:大家的提议很好,不过想在城里抓住林振海是不现实的。现在我们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林振海从城里引出来?
       忽然,白冬菊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掷地有声地说:让俺参加锄奸队,俺就有办法让林振海出城。
       刘猛大队长正绞尽脑汁地犯着思量,听白冬菊这么一说,嘴里“咦”了一声,就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然后才说:你要真把林振海引出来,就让你参加锄奸队。
       真的?白冬菊不相信地看着刘猛。
       刘猛望一眼曹刚:那还有假,你不信我。还不信曹书记。
       白冬菊胸有成竹地说:俺只要往城门口一站。林振海一定会出来。
       刘猛眼前倏地一亮,众人也都想起了林振海和白冬菊理不清、扯还乱的关系。想着胡小月被抓,林振海就是指名道姓地要白冬菊来换的一幕。刘猛顿时又冷静下来,看似稳妥的方案,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危险。到时候,万一林振海没抓住,白冬菊也脱不了身,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猛摇摇头,说了自己的想法。
       白冬菊一甩头说:俺心里有数。城外是咱的地界,只要俺不迈进城门,他林振海就抓不到俺。
       刘猛听了,就去看人群里的李彪。
       李彪此时也把这件事在心里掂量了,以前他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只不过还没有考虑成熟。现在,白冬菊主动站出来,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试一试了。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冲刘猛和曹刚说:白冬菊的安全,就交给我们锄奸队。
       刘猛兴奋地点点头。
       会后,锄奸队和白冬菊很快就去准备了。
       刘猛又找到李彪,按着他的肩膀说:李彪,锄奸不只是锄奸队的事,它是咱们县大队的任务,怎么配合你们,你只管说。
       李彪摇摇头:这事人不能多,林振海生性多疑,已是被惊着的蛇了。
       刘猛就重重地捣了他一拳:好,到时候县大队会去接应你们。
       锄奸队一切准备就绪后,出发了。
       队员们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白冬菊也是一副村姑打扮。出发前,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把两颗拧开盖的手榴弹塞在了怀里。
       锄奸队的五个人,一路向县城赶去。
       几个人摸到城外那片树林时,就停住了。
       白冬菊就要只身前往城门口了,她一副大咧咧的样子,仿佛不是去执行任务,而是去逛县城。
       李彪喊了一声白冬菊。
       她回过头,看着李彪。
       李彪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了眼白冬菊。
       白冬菊一路上的心情都是美好和激动的,这是她第一次肩并肩地和李彪一同执行任务。此时,她的心情依旧是美好的,她相信,林振海一定会出来。只要抓到林振海,一切恩怨也就结束了。
       她冲李彪粲然一笑,头也不回地向城门口走去。
       城门前来往着进城出城的百姓,白冬菊混在人群中,向前走去。
       每一个人在经过城门口时,都要在搜身后才能放行。轮到白冬菊了,一个保安团的兵正要探手往她身上摸去,她一抬手挡住了:俺不进城。
       保安团的兵气哼哼道:不进城你站这儿干吗?躲一边去。
       她冲着那个兵一字一顿地说:你去告诉林振海,就说白冬菊在城门口等他呢。
       说完,挤出人群,就往城门外走。
       那个兵没听清楚,但知道是林团长的事,就追上去问:啥事?
       白冬菊就又说了一遍。
       这回,那个兵不敢怠慢了,忙颠颠地去通知林振海。
       林振海正一脸愁苦呢,听到手下的报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冬菊竟然就在城门外,而且还指名道姓地要见他。难道这是真的?
       他忙洗了脸,还在头上抹了头油。然后,兴冲冲地走出去。
       走到院子里,他冷静了一些,喊道:卫兵。
       十几个兵应声跑到面前。
       他挥了一下手:带好家伙,跟俺去一趟城门口。
       白冬菊等林振海等得有些心焦,她一会儿朝城门里望一眼,过一会儿,又望一眼,心里急得很.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
       在她一次次地张望中,林振海骑着马,身后跟着一个班的保安团,出现在城门口。
       林振海在没有见到白冬菊时,心里还存有一丝疑惑,他不明白,白冬菊为什么要来见他。难道她回心转意,答应嫁给他了?这么想着时,他也同时想到了县大队,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出来一趟,看看他朝思暮想的白冬菊。
       当他见到白冬菊时,就热血撞头了,所有的疑虑和担心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冬菊不远不近地站在城门外的一棵树下。
       看样子,似乎等他已经许久了。
       他不假思索地打马向前,风一样地刮到了白冬菊跟前,身后的一班人,也呼啦啦地跑过去。
       林振海骑在马上,瓷了一双目光,颤抖着声音喊:冬菊,你终于来了。
       然后,从马上跳下,竟放声大笑起来。
       白冬菊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
       就是这两眼,早已让林振海心颤不已,他挥着手说:菊,咱进城吧,那里有咱的家。
       白冬菊不冷不热地说:林振海,俺有话对你说。
       说,有啥条件你提出来,只要俺林振海能办到。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俺也给你去摘。
       林振海已经被虚幻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白冬菊看了一眼林振海身后的那些兵,径直朝那片树林走去。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跟俺过来。
       林振海怔了一下,但还是随白冬菊向前走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兵们也跟着往前走,他摆了下手: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去去就回。
       说完,他又望了眼城门口。一切如常。
       林振海跟在白冬菊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急不可耐地说:菊,有啥话咱进城说吧,都到家门口了。
       白冬菊头也不回道:俺先和你把事说清楚,然后再跟你进城。
       林振海贴身的两个卫兵悄悄地跟了上来。
       林振海看到了,却没有阻止,并下意识地还摸了一下腰间的枪,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快走进林子时,林振海停下了,他有些犹豫。
       白冬菊回了一下头:林振海,俺是让你看样东西。你不来拉倒,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林振海狠了狠心,带着两个卫兵进了林子。
       白冬菊站在树林里,倚着一棵树,似乎走累了。
       林振海左右地看了,并没有发现异常。林子并不密,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见白冬菊等在那里,他不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
       他刚想去拉她的手,就被树上扑下来的李彪扑倒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白冬菊就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布,塞进他的嘴里。
       林振海身后的两个卫兵,也早被王一刀解决了。
       他们麻利地把林振海绑上。杨过弯腰扛起他,一阵风似的就撤了。
       当保安团和日本人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锄奸队撒开腿,一口气跑出了五六里路。
       这时候,身后才响起杂乱的枪声。他们知道.敌人也就是虚张声势,何况天已擦黑,鬼子根本就不敢出城。只剩下保安团的兵在那里胡乱放上两枪。
       几个人坐下来,倚着石头休息。
       李彪这才把林振海嘴里的布扯了下来。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望着李彪:姓李的,你到俺家,俺一家人可没亏待过你。要不是俺爹娘收留你,你早就饿死了。俺就不懂了,你为啥总缠着俺不放?
       振海,俺也不想这样,可你给鬼子当汉奸,俺就得抓你。不锄掉你,县大队和百姓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林振海咯吱吱地咬着牙帮说:为啥每一次抓俺都偏偏有你?要不是你,俺肩上也不会挨你一枪。
       李彪听林振海这么一说,眼前又闪过那一幕,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镇静地说:你在山上时,俺去找过你,让你下山参加游击队,你不干。现在,你又为日本人干事,你脚下的路可是自己走的。
       这时的林振海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冬菊,扯着嗓门喊起来:菊,这次俺被抓,可是为了你。就是吃枪子,老子也认了。走吧,俺跟你们走。
       说着,自己站了起来,怀着几分悲壮和无奈,踉跄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仰天大笑:俺上了俺喜欢的女人的当啊,又让自己的兄弟给抓了,林振海,这就是你的命啊!哈哈哈——
       他笑过,眼角却滴下两滴清泪。
       几个人一路往前赶,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县大队的驻地了。
       林振海在前面走着,突然扭过头来:李彪,你记着,你抓俺,俺是罪有应得。城里还有俺爹和俺娘,他们养了你八年,如果你还是个人,俺死了,你就替俺照顾他们。你要是没情没义,就算俺家养了白眼儿狼。
       李彪就低了头说:你放心吧,该做的俺会做的。
       李彪的话还没落,林振海便一头向路边的一块石头撞去,嘴里说着:俺就让你们省个枪子儿吧。
       林振海头破血流地就跌倒了。
       他这么做,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彪第一个扑上去,惊呼一声:哥,你咋干傻事啊?
       说着,用手去摸林振海的鼻息,见还有呼吸。就赶紧命人去找担架。
       其他三个人还没有转过神来,见李彪这么说,便向暗夜里跑去。
       接着,李彪又冲呆立一旁的白冬菊说:身上有药吗?最好给他包扎一下。
       白冬菊就在身上摸,没摸到别的,却摸出了两颗手榴弹,慌慌地递给李彪。
       李彪又气又急:你给我这个干吗?得想办法给他止血。
       白冬菊扔下手里的手榴弹,慌忙去追前面的几个队员。
       几个人一走,李彪也冷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林振海,心里就多了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少年往事一幕幕地又出现在眼前。
       ’
       他望着林振海就流泪了,一边流泪,一边去解林振海手中的绳子。现在的林振海是生是死都说不准,此时的他并不担心林振海会跑掉。
       他一声声地唤着林振海:哥,你为啥要给日本人卖命啊?俺抓的不是林振海,俺抓的是汉奸。哥啊,你对俺好,俺一直记着;上次俺抓你,你开了两枪都没打中俺,俺也记着。哥,你醒醒呀,到了县大队,只要你把保安团的人拉出来,不再为日本人卖命,你就还是俺哥。
       林振海仿佛死了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彪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林振海的胸前,拼命地摇晃着。
       这时的林振海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最初撞在石头上的时候,他是真的被磕晕了,是李彪的声声呼唤让他醒了过来,体力和意识也慢慢地有了恢复。
       李彪趴在他胸前摇晃他时,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就摸到了白冬菊扔在地上的两枚手榴弹。他一下子把手榴弹抓在了手里,举起,朝李彪的头上砸过去。
       李彪头一歪,就翻身从林振海的身上滚了下去。
       林振海爬起来,扔掉手榴弹,擦了把头上的血,冲地上的李彪说:兄弟,对不住了。俺要活,俺还不想死。
       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夜色中。
       处分
       锄奸队又一次锄奸未遂。
       李彪带着锄奸队回到驻地,走到哪儿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这次的未遂与前几次不同,明明真实地抓到了林振海,却被他的苦肉计给迷惑了。身为队长的李彪知道自己将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李彪在被手榴弹砸晕后,锄奸队员也找来了门板,本来是给林振海用的,现在却让他用上了。
       锄奸队走进村口时,刘猛正带着人马迎在那里。
       李彪再也躺不住了,他忍痛从担架上爬了下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刘猛面前,垂着头说:大队长,你处分俺吧。
       经过县大队研究决定,撤掉了李彪锄奸队长的职务,同时调离锄奸队。
       
       在宣布对李彪的处分前,刘猛和曹刚郑重地找李彪谈了一次话。
       李彪在得知自己被调离锄奸队时,他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恳求:大队长、曹书记,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林振海是从我手上跑掉的,我不抓住他。这辈子都心不甘啊。
       刘猛深吸了一口气,说:李彪啊,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你和林振海有着那样一层关系,这我们也都知道,但还是让你当了锄奸队长。可这次林振海从你手上溜掉,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你故意放跑了他。
       听到这儿,李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紧盯着大队长,又看了眼曹书记:俺没有,俺不可能是故意的。
       曹刚赶紧解释:李彪同志,你在县大队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也是相信你的。当时只有你和林振海两个人在场,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个别同志在私下议论也是正常的。
       李彪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血往头上涌去,伤口又隐隐疼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在林振海的问题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组织上对自己的任何处分,李彪都能够接受,但万没有想到要把他调离锄奸队。这就是说,锄奸队与他再也没有关系了,就是想洗清自己,也没有机会了。
       县大队的决定是铁板钉钉的事,李彪只能接受这一现实。他不仅被调离了锄奸队,还受到一次记过处分。白冬菊则因为在锄奸工作中的特殊表现,受到大队长刘猛的表扬,同时宣布白冬菊正式加入锄奸队,锄奸队长由王一刀担任。
       终于加入锄奸队的白冬菊是高兴的,但一想到组织对李彪的处分,她又高兴不起来了。当初她执意参加锄奸队,就是想和李彪在一起,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李彪却离开了。难过之余,她更加坚定了抓住林振海的决心,不仅是洗清自己的名声,更要还李彪一个清白。
       县大队宣布对李彪处分的那一天,李彪躲到了村口。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眼泪就无声地滚落下来。自从十六岁参加游击队,他就下了决心,一生一世是组织的人。他从心里把游击队和后来的县大队当成了自己的家。
       到了锄奸队后,他一门心思地想抓住林振海。而每一次,他也都是怀着对汉奸的一腔仇恨去执行任务,可一见到林振海,那股仇恨就像一缕风似的被刮走了。回想这次与林振海的短兵相接,如果换了别人,结果又会如何呢?
       他不敢深想下去,但从内心来讲,把他调离锄奸队是明智的,也是应该的。毕竟正是自己对林振海的犹豫不决,才让他又一次逃脱了。如果当初不去解开林振海手上的绳子,如果他再冷静些,也许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想到这儿,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说心里话,林振海之所以能从他的身边逃脱,都是因为一个“情”字。他不愿再想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白冬菊不知何时寻了过来。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李彪如此的难过,她也就很是伤心。终于,她忍不住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李彪——
       李彪没有回头,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白冬菊走过来,默默地坐在他身边,轻声说:李彪,俺不信他们说的。林振海逃跑不是你的责任,别人不相信你,俺信。
       半晌,李彪沉闷地吐出一句:俺有责任。要不是俺的错误,林振海这次肯定逃不掉。
       白冬菊吃惊地看着他,替他辩道:他不把你打晕,又怎么会逃掉?
       李彪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冬菊,别再说了,都怪俺当时心软,才给了林振海机会。
       白冬菊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李彪你放心,俺一定抓住林振海,还你一个清白。
       李彪也喃喃着:他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以后的李彪就多了桩心事,尽管他人不在锄奸队了,但锄奸队的每一次行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他目送着锄奸队出发了,走远了,这时候他的心就空了;只要锄奸队还没有回来,他的心里就不踏实,他以查哨为名,一次次地走到村口,向远处张望。
       在他一次次的张望中,锄奸队回来了。又是一次行动未果。
       见队伍里没有林振海的影子,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他一直希望锄奸队能早日抓到林振海,就是抓不到活的,哪怕锄奸队能带回林振海被击毙的消息,也是令人振奋的。但同时他又隐隐有种不希望锄奸队成功的想法,他一直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抓住林振海。否则,他就心不安,神不宁。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着锄奸队远去,又一次次空手而归。希望和失落也一次次地在他的心里交织着。
       在期望与等待中,一件大事发生了。
       接收
       那一年的秋天,城里的鬼子和保安团又在酝酿新的秋季大扫荡了。
       县大队望着即将成熟的庄稼忧心忡忡之时,日本天皇在东京,用颤抖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
       在这之前,世界也发生了许多变化,盟军攻克了柏林,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了威力无比的原子弹。
       世界颤抖了,日本投降了。
       驻扎在城里的鬼子也举起了白旗。
       洞开的城门,终于迎来了人们的自由出入。
       县大队接到了省里从延安方面辗转送达的消息,命令县大队接收县城和日本人遗留下来的物资。于是,县大队在刘猛大队长和曹刚书记的率领下,长驱直入地开进了县城。
       想不到的是,他们还是晚来了一步。
       驻扎在冀中的国民党的三十六团先一步进到城里,接收了千木大佐的联队和保安团。
       历史就是这样的。在中国的战场上,是国民党的代表和日本人在投降书上签的字,在接收条款上,国民党也就是唯一有权接收日方军队的部队。这样一来,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就显得处处被动了。
       目前只有派驻东北的先遣部队,和苏联红军接上头后,在苏联红军的帮助下,以东北自治联军的名义,接收了山海关和锦州等地。但大部分的城市还是落到了国民党的手里。中原一带除一少部分日本人,通过武力被迫向八路军投降外,其他大部分地区的日本人都向国民党的部队投降了。
       对于三十六团,县大队是熟悉的,以前他们以友军的名义也接触过。但日本人一出来扫荡,他们就消失得没了踪影。如今日本人投降了,三十六团又从太行山上下来了。
       国民党三十六团不仅接收了日本人,还把保安团也连窝端了。
       日本人宣布投降的一刻,林振海就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他明白,共产党的县大队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做好了拉着队伍、继续上山当土匪的打算。可他也清楚,土匪的日子也未必好过,等县大队和共产党腾出手来,剿灭他们这些土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正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国民党的三十六团开进了县城,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三十六团干脆利落地解决了投降的日本人后,徐团长带着几个人,就转到了保安团。
       日本人投降了,林振海却并没有让保安团的兵放下枪,他知道,县大队的锄奸队随时都有可能来抓他。他不能坐等被擒,即便末日将至,他也要反抗。不仅如此,他还在保安团的院子里加派更多的警卫和哨兵。
       
       三十六团进城的时候,林振海就派了人去打探消息。
       当徐团长带着人马出现在保安团院外时,林振海已经得到了消息,集合了所有队伍,命令士兵
       荷枪实弹地看他的脸色行事。
       他没有和三十六团打过交道,但此刻,他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插在腰间的双枪已是机头张开,子弹上膛。
       就在徐团长带着几个人进来的一刻。他不安的心反倒轻松了一些。
       他冲着徐团长一干人,定定地站在那里。
       徐团长热情地打着招呼:对面可是保安团的林团长啊?
       林振海听了这般称谓,就冲徐团长抱了抱拳,很江湖的样子。
       徐团长走到近前,看了眼林振海,又去望院里站了一溜的保安团的队伍,说:看来林团长平时治军有方啊。日本人的兵营早就乱了,你这里还是严阵以待,好啊,不错!
       林振海不软不硬道:日本人是投降了,可俺保安团还没有。
       徐团长拍起了巴掌,然后点点头:林团长讲得好,三十六团不是到保安团来受降的,咱们是想和林团长谈合作的事。
       林振海一听合作,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他热情地把徐团长一行让进了屋里。
       谈判的结果是这样的:国民党三十六团从太行山上下来是早有预谋,他们不仅要接收日本人,同时也要接收保安团。来这里之前,三十六团已经接收了邻县的保安团,然后再以三十六团为骨干,成立了国民党新编第二十五师。此时,三十六团的徐团长,已经是新编二十五师的师长了。
       现在,他们要全盘接收保安团,条件是林振海仍然是团长,军饷和装备归国民党调配。
       这一结果令林振海颇为满意,他早就盘算过,共产党那里是不能去的;再去做土匪,日子也未必好过。而国军适时收留了他,至少他的命是保住了,希望和幻想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林振海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徐师长,向林振海和保安团宣布了命令——林振海为国民党新编第二十五师三团上校团长,保安团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三团。
       就在三团集体换装、一切就绪之时,县大队才开进了县城。
       县大队在进入日本兵营后,才知道晚了,国民党已经接管了日本兵营。
       当他们急匆匆赶到保安团时,保安团已不复存在了。
       林振海正在往门外送徐师长,却和县大队碰了个正着。
       徐师长打着哈哈:哟,这不是县大队嘛,这是要去哪儿啊?
       刘猛走上前,指着徐师长的鼻子:打日本人时,你们都躲哪儿去了?到接收了,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师长还是打着哈哈:我是受了上峰的指示,是有文件的。
       说完,还拍拍手里的公文包:你们来得早也没有用,日本人是不会向你们投降的。他们只能向国军投降,受降书都是签了字的。
       刘猛气愤至极地骂道:你们国民党就是一群小人。
       徐师长嬉皮笑脸地看着刘猛:县大队也够苦的了,这几年一直让日本人追着扫荡。说着,又瞥了一眼县大队战士肩上的枪:瞧,这装备也太差劲儿了。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友军,我们新编二十五师支援你们一下。
       然后,就回过头,冲身旁的林振海说:林团长,把你们保安团换下来的枪,都送给县大队。
       林振海挥了一下手,有几个兵跑上来,抱了一堆长枪、短枪,扔在县大队面前。
       白冬菊站在队伍里,早就看到了林振海。
       这时,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拔出枪,冲到前面。她举着枪,冲林振海道:你这个狗,又给新主子卖命了!俺今天就崩了你。
       林振海顿时吓得一脸土灰,赶紧闪到众人身后。换了国民党军服装的保安团,一起抬起了枪。枪口黑洞洞地冲着县大队,县大队也拉开了阵势。
       最后,还是徐师长冲双方挥了挥手,说:这是干吗?都把枪收起来。
       保安团的人就先收了枪。
       徐师长冲刘猛亮开了嗓门:刘大队长,久仰了。现在林团长已经不是从前的保安团长了,他现在是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的三团团座。咱们都是友军,以前你们县大队和保安团结过什么梁子,我不清楚。但你的手下,总不能冲着友军开火吧?万一枪走了火,你们怎么向上级交代?
       刘猛听了,冲自己的队伍摆摆手,众人才收了枪。
       然后,刘猛转身向队伍下达了“撤”的命令。
       县大队无功而返。
       他们撤离县城时,每一个人都憋了一口气。
       日本鬼子投降了,锄奸队也就自行解散了。锄奸队员也都回到了原来各自的中队。
       白冬菊也回到了卫生所,她是最不愿意离开锄奸队的。
       她找到了大队长刘猛:大队长,不锄林振海,那他以前犯下的坏事就不清算了?
       刘猛为接收的事正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咬牙切齿道:清算,早晚得清算。日本人投降了,现在国民党就是咱们最大的敌人。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和他们在战场上见。
       交锋
       随着日本人的投降,国共第二次合作也宣告结束。
       县大队根据发展的需要,也进行了改编,被编入到第三野战军的一五三团,承担起解放中原的任务。
       大队长刘猛被任命为一五三团的团长,曹刚书记是团政委,李彪也就成了一五三团第三营的营长。
       日本人投降了,人们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应征入伍后,使一五三团滚雪球似的壮大起来。
       抗战时期活跃在太行山和敌人打游击的刘邓大军,浩浩荡荡地挺进了中原。
       蒋介石的部队为抢夺抗战后的胜利果实,也把部队分散到了全中国。他们要和共产党的部队为争夺天下,做殊死一搏。
       内战终于全面打响了。
       日本人投降后,在部队整编的这段时间里,李彪回了一次林家庄,看望了自己的养父母。
       两位老人在日本人投降后,就搬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见到李彪时,两位老人喜出望外。
       娘拉着李彪的手,泪水涟涟:彪儿呀,啥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娘,等革命胜利了,俺就回来陪爹娘种田。咱们好好地生活。
       爹也在一旁说:你们快把林振海那畜生抓住吧,别让他再祸害人了。给鬼子卖完命,现在又给国民党卖命。这个东西,真是不学好啊。
       二老一提起林振海,李彪的感情就变得错综复杂起来。这几年,为了林振海,县大队也算是吃尽苦头。自己也因为他被降过职,受了处分。直到现在,这些污点都还记在他的档案里。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隐隐地疼。
       见养父母这么说,李彪就安慰两位老人:日本人都投降了,国民党的部队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离开家时,养父母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娘使劲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孩子,有空就回来看看。
       李彪紧紧地攥住娘的手,坚定地说:娘,俺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他就挥手告别了。
       养父母立在那儿,一直目送着他远去。
       李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在李彪离开家没多久,国民党新编第二十
       五师也路过了这里。
       上校团长林振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个班.肩扛手拎地,长驱直入地进了林家庄。
       许多百姓拉开院门看新鲜,就看到了耀武扬威的林振海,大家赶紧又悄悄地把门关了。
       林振海骑在马上,冲着一户关了院门的人家喊:李老大,俺现在是国军了,你们不用怕。
       接着,又冲另一户人家喊:赵婶,俺林振海现在不是胡子,也不是汉奸,俺是国军了。
       一路喊着,林振海就看到了自己的家。
       他远远地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奔去,嘴里一迭声地喊着:爹、娘,振海回来看你们了。
       他走进院子,便跪在了院中,“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后,起身跨进了屋。
       爹娘见了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林振海垂手立在一边,低着头道:爹、娘,你们还生孩儿的气呢?
       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说:土匪你当了,汉奸也做了。咋的,现在又当上了国军?
       林振海抬眼偷偷看看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国军是正规军,蒋委员长都说了,以后统一中国,靠的就是国军。
       爹就“呸”了一口:国军?国军是祸害人的军队,从国民政府到现在,他们都做了啥?
       林振海再不敢说下去,哭丧着一张脸:爹呀、娘呀,俺这也是没有办法。俺死是小事,可日后谁来照顾你们二老啊。俺现在死不起。
       娘这时也开了口:可李彪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啊。
       提起李彪,林振海的心就颤了颤。自从上次从李彪手里逃脱,他一直觉得欠李彪很大的人情,这让他的心里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要是没有李彪,他就真的死定了。想到这儿,他就柔声地冲娘说:俺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待俺兄弟,俺俩虽不是亲兄弟,但俺心里有他。
       娘用手捣着林振海的脑门:你啥时候争口气,让你爹和你娘省下这颗心呀。
       林振海垂着头,心里早已山呼海啸般地喊起了爹娘。
       然后,他走到院子里,百感交集地把老屋看了,少年往事便连绵不绝地涌上眼帘。
       他终于落泪了。
       他在院子里喊着:爹、娘,这老屋旧了,等有空,俺给二老再造个新房子。
       两位老人在屋里没有应声。
       林振海又一次跪下,一边朝屋里磕头,一边说:爹、娘,俺走了。过一阵,俺就回来给你们造房。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牵着马往外走。
       直到走出院子,才翻身上马,一溜远去。
       三野的一五三团和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是在一天的傍晚时分遭遇的。
       解放石家庄的战役刚刚打响,新编二十五师奉命前去增援,一五三团则负责阻击增援的敌人。
       阻击战在一个山冈上打响了。
       三营的阵地在山冈的另一侧,攻打阵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振海所率的三团。
       李彪在乱军中,看到了林振海督战的身影。
       阻击战已经打了几轮了,阵地前,敌人死伤一片,我军伤亡也很惨重,一个营的兵力损失过半。
       李彪看到林振海的一瞬,怔了一下。此时,敌人攻得正紧,他来不及多想,抱着一挺机枪,拼命向敌人扫射起来。
       敌人又蜂拥着退了下去,阵地暂时宁静了下来。
       林振海疯了似的用脚踢着后退的士兵,还举枪打死了两个兵,声嘶力竭地喊道:冲过去,到了石家庄,俺请你们喝酒。
       退下来的兵鬼哭狼嚎着:老大,上不去呀。解放军都拼命了。
       一攻,一守,战斗暂时就僵持住了。
       李彪找来一只喇叭,冲山下喊了起来:林振海,俺是李彪,你们不要打了,石家庄已经被解放大军围住了,你们休想前进一步。现在,带着你的队伍撤吧,你现在已经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山下沉寂了一会儿,突然也响起了喊话声。
       林振海喊:李彪,看来咱们兄弟是分不开了,俺到哪儿,你追到哪儿。你有你的责任,俺有俺的任务,对不起了兄弟。弟兄们给俺冲,冲过去赏大洋五十。
       又一轮攻击开始了。
       白冬菊正在阵地上带着人抢救伤员,她听到兄弟俩的喊话,就冒着炮火,冲上了阵地。
       她跑到李彪身边,气喘吁吁地说:林振海这个王八蛋,俺今天就要跟他算账。
       说着,抱起李彪手里的机枪,没头没脑地向山下射击。
       李彪急了,推了一把白冬菊说:你去救伤员吧,这里没你的事。
       白冬菊不听,仍拼命地射击。
       解放石家庄的战斗打响后,新编二十五师伤亡过半,可以说真的没有力量再前进一步了。终于。他们狼狈地撤出了战斗。
       战地浪漫
       战斗间隙,一五三团团长刘猛经常骑着他那匹黑马出现在团医院。
       团医院是临时搭建的,一溜帆布帐篷错落着,空地上晾晒着纱布和伤员们的衣服。此时的一五三团医院不比县大队那会儿了,卫生员已经发展到了十几人。胡小月现在是医院的外科主任,白冬菊是战地救护队的队长,两个人如今也都成了军官。
       团医院不论是战时还是战斗间隙,永远都是一副忙碌的景象。
       除了抬进走出的伤员,还穿梭着前来看望伤员的指战员们。大家见了面,亲热地拍打着对方,然后就不停地给养伤的战友讲述战事和英雄们的事迹。
       刘猛和他的黑马这时候就出现了。
       刘团长的马蹄声打破了医院的宁静。
       他先是挨个去了每一间病房,嘘寒问暖地和伤员打了招呼后,就转到了胡小月的办公室。
       胡小月正在埋头写着什么,抬头时,就看见了刘猛。
       她红了脸,低声道:你来了?
       刘猛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小把野花,递给胡小月:你闻闻,香不香?
       胡小月把头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
       这时的刘猛就眼睛发亮地去看胡小月。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刘猛就要走了。
       胡小月很自然走出来,去送。
       刘猛牵着马,迈出几步后,就停下来等胡小月。
       这时有三三两两的伤员,一边散步,一边朝这边望。
       等胡小月走近些,刘猛就说:这仗打的,都没时间来看你。
       胡小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猛看一眼正在闲散走着的伤员,感叹道:有时候真想自己也伤一回,那样就可以看到你了。
       胡小月就惊呼一声:啊,可别。
       刘猛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小月,我天天都在想你。我已经等不及了,就想和你把事办了。
       胡小月的脸就更红了,喃喃着:这事还是解放全中国了再说吧。
       刘猛听了,一个纵身,跃上马,回过头来:小月,回去吧。我老刘就去打仗了,等解放全中国了,就来娶你。
       话没落地,人和马风一样地跑了。
       胡小月看着跑远的刘猛,目光被拉得很长,很长。
       心里装满爱情的刘猛,回到团部后仍不时地发呆,经常盯着一个地方“嘿嘿”地傻笑,弄得政委曹刚莫名其妙的:老刘,你中邪了,还是撞到金元宝了?
       刘猛这才醒过神来,拍拍腿,一脸认真地看着曹刚:老曹,你晓得爱情是个啥滋味?
       曹刚看了刘猛半晌,然后摇摇头:老刘,我活
       到现在都三十四了,还没人看上我。我不知道,你快说说是个啥?
       刘猛笑嘻嘻道:那滋味呀,就像有人挠你的脚心,越痒痒,就越想挠。你说怪不?
       曹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老刘,那你就抓紧结婚呗。只要你打报告,我立马就批,别这么折腾自己了。
       刘猛却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老蒋还没有打完哪,哪儿有时间啊?
       曹刚就又不明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抽空把事办了,不打仗了,你们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团聚了。
       刘猛和胡小月的爱情在一五三团早已是尽人皆知。只有李彪还被蒙在鼓里。他隔三差五地也总去看望胡小月和白冬菊。
       一次,李彪离开医院,胡小月送出来。
       两个人走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胡小月突然说道:李彪,俺心里已经装下一个人了。
       李彪不解地扭头去看胡小月。
       胡小月顾自说下去:你对俺好,心里有俺,这俺都知道。可俺一直把你当成了哥哥。
       李彪一下子就愣在那里,目光呆怔地望着胡小月。
       半晌,李彪张开口:小月,你一家对俺有恩,你爹要不是为了救俺,也不会——
       这时的胡小月已经红了眼圈:那次碰上的是你。就是碰上别人,俺爹也会舍身相救,他恨日本人。
       小月,可俺觉得对不住你。
       胡小月一把抓住李彪的手,真诚地说:是你介绍俺参加了县大队,改变了俺一生,俺还没有感谢你哩。
       李彪忍不住问道:小月,告诉俺,你心里究竟喜欢上谁了?
       胡小月一脸娇羞道:刘猛团长。
       李彪的心“哐啷”一响。
       以前,他也感觉出了刘猛对胡小月的特殊感情,但他没往那方面想,毕竟两人都有过救命之恩,来往密切一些也很正常,想不到,胡小月竟真的喜欢上了刘猛。想到这儿,他干脆地说道:那我就走了。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胡小月在他身后突然说道:李彪,你以后就做俺哥吧,俺没有别的亲人了。
       李彪猛地停下了脚。
       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胡小月又说:白冬菊一直喜欢你。你去看看她,她是真心的。
       李彪没有说话。
       他笑了笑,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冬菊心里有他,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可他对白冬菊的感觉却有些复杂,不像对小月,从她死死地抱着自己,不让自己走出地窖起,他就意识到,自己一生一世也不会和她分开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小月就像一粒种子,落到了他的心田。慢慢地,在那里生根、开花了。
       直到胡小月告诉他,她的心里已经装下别人时,他才感到了不舍与无奈。但他又不得不去面对现实,胡小月离他远去了,另一个人又远远近近地向他走来。
       李彪不再去医院时,白冬菊就主动地到部队来看他。
       白冬菊一见他,老远就大呼小叫着:李彪,俺来了。
       白冬菊一股风似的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左右看了,然后就说:李彪,你又瘦了。
       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当着他的面打开,露出几把炒黄豆。
       白冬菊用手指捏起一小撮豆子,强行塞到李彪的嘴里:黄豆养人,你快吃点。
       李彪就用力地嚼着嘴里的豆子,“咯嘣咯嘣”地响。
       白冬菊这才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人家刘团长经常去医院看胡小月,你却连个面也不露。俺真希望你再受一次伤,住到医院里,让俺天天伺候你。
       说完,才意识到话说得不吉利,马上“呸呸”地吐了口唾沫道:就算俺啥也没说。
       两个人浅浅淡淡地扯了几句闲话,白冬菊忽然问道:最近有林振海的消息没有?
       李彪就告诉她: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一直缠着咱们团,狗皮膏药似的。咱们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
       白冬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盯着李彪的眼睛说:那次你被林振海打伤,是不是故意使的苦肉计?
       李彪吃惊地看着她:你也不相信我?
       俺相信你,可好多人在私下里都说,是你念兄弟情,才把他放走的。
       李彪不说话了,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用手抱住了头。
       李彪,你别这样,俺相信你。林振海是咱们共同的仇人,早晚他得还咱们清白。
       别说了!李彪忽然怒道。
       白冬菊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话不用白冬菊说,他也知道人们对他的议论一直从县大队说到了一五三团。林振海仿佛是一个影子,无时无刻地不在纠缠着他。团长和政委再分派任务时,也有意无意地让他的三营和林振海的三团分开。即使遇到林振海的三团。也都是让别的营去牵制。为此,他曾找过刘猛团长和曹刚政委。
       两个人在认真严肃地听了他的陈述后,半晌才说:不让你和林振海正面交锋,是组织的考虑。战争是无情的,瞬间的决定就有可能造成重大损失。
       他明白了,由于他和林振海的特殊关系,使团长和政委在对待他的问题上也变得犹豫了。
       团长、政委——
       看着眼前一同战斗多年的老领导,他动情地喊了起来。
       不过,我们还是相信你的。从游击队到县大队,再到一五三团,你身经百战,意志坚定。当然了,对于林振海,你回避一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刘团长推心置腹地说完,曹政委也作了明确解释:有个别同志对你有些议论,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会谨慎把握的。
       李彪不想再说什么了,要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林振海从自己手里逃脱后,他就想好了,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亲手抓住林振海,带到组织面前,还自己一个清白。
       婚礼 葬礼
       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和解放军的一五三团,在冀中一带形成了互相牵制之势,两支队伍始终都不能放开手脚。上级命令一五三团,对二十五师只牵不打,只要吸引敌人的兵力就是一种胜利。
       于是,两支队伍在冀中玩起了捉迷藏,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局面经常发生。作为两支由地方武装力量改建的队伍,最主要的任务也就是争夺当地的实力。
       一五三团在这一天突然接到了解围保定我军一部的命令。
       解放军的两个团在保定和敌人的一个师遭遇了,被敌人形成了反包围,与敌激战两昼夜,情况万分危急。一五三团临时接到了去保定增援的任务。
       一五三团去保定,必然要经过新编二十五师的辖区,辖区内敌人设置了三道封锁线,想突破敌人的封锁线,一场激战将在所难免。
       一五三团分成三个梯队,一营在前,二营和团部居中,三营负责断后。
       队伍在深夜出发了。
       一营是最先和敌人接上火的。
       战士们一路喊杀着就向前冲去。
       敌人有所阻击,但并不猛烈。当他们明白了一五三团的意图后,甚至还有了且战且退的意思。
       当时国民党的情况比较复杂,许多队伍都是由地方军改编而成,都在想方设法保存各自的实力。此时,见一五三团针对的并不是自己,便虚张声势一番,让出一条道,且战且退。
       李彪带着断后的三营,本来已经大部分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可能是敌人打得有些晕头了。一
       个班长竟带着一个班的士兵,误打误撞地冲进了三营的队伍。
       三营没费什么力气,便把一个班的敌人活捉了。
       经过一番审讯,李彪才知道这是三团的一个班,奉命前往团部增援的。团长不是别人,正是林振海。听到这儿,李彪和副营长王一刀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林振海让锄奸队吃尽了苦头,也丢尽了颜面,不仅李彪念念不忘林振海,锄奸队的所有队员也没有忘下他。
       真是冤家路窄。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部队穿插却意外碰到了林振海的团部。据俘虏交代,团部就设在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
       李彪冲王一刀下了命令:副营长,你带着队伍快走,我带上一个班,顺便把林振海拿下。
       那俺在前面接应你。你完事,火速赶回来和大部队会合。
       说办就办。
       李彪带着一个班,押着俘虏向不远处的村子摸去。
       在敌人俘虏的掩护下,李彪等人顺利地进入了林振海的团部。
       林振海只带了一个连驻扎在这里。战斗突然打响后,他接到了徐师长的命令:部队不要真打,让共军快速通过。
       林振海此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一五三团有点动静,他就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又调来两个班,从不同方向,火速到团部增援,其中一个班就误撞进了三营的队伍里。
       此时的林振海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枪声,手里握了双枪,冲房前屋后的兵吼道:都打起精神来,不要怕,援兵一会儿就到。
       就在这时,李彪带着一个班冲进了院子。
       林振海在最初的瞬间还以为是援军到了,他大声地吆喝道:不要进院子,都埋伏在外面。
       李彪一进门,就和敌人交上了火。
       林振海见势不妙,一闪身,躲进了屋里。
       李彪亲眼见林振海躲进屋里,冲身后喊一声:掩护我。
       便一边射击,一边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
       这时候,埋伏在房顶上的敌人开枪了。
       李彪带着人冲进来时,只注意到院子里的敌人,却不想,遭到了房顶上的敌人的伏击。
       李彪中弹了,在他摔倒的一瞬间,还抬手射落了一个敌人。
       他回头喊了一声:撤。
       有两个战士试图前来解救营长,也被子弹同时击中。
       李彪挣扎着,身上又中了两枪。最后,他终于倒下了,手里的枪被甩出去好远。
       又有两个战士一边喊着营长,一边朝敌人疯狂地还击。
       看看倒在地上的李彪,班长终于命令道:撤退,营长已经牺牲了。
       一班战士在射出最后一排子弹后,撤退了。
       王一刀带着一个连等在村外接应。
       正等得望眼欲穿,却听到村子里激烈的枪战,他预感到事情不妙,带着队伍冲了进去,正好碰上了撤出来的战士。得知李彪牺牲的消息,王一刀疯了一般,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哭道:该俺去呀,营长,你是替俺牺牲的啊。
       他冲着暗夜嘶声喊着:营长,你等着。等俺执行完任务回来,俺替你报仇。
       然后,举起枪,一口气射光了枪里的子弹,才心有不甘地撤出了战斗。
       天亮的时候,团部获悉了李彪牺牲的消息,刘猛和曹刚都震惊了。
       刘猛拍着头,号啕大哭:好兄弟,你不该杀回去呀。为了一个林振海,你死得不值啊!
       部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替牺牲的战友们悲痛下去,保定被围的两个团还等着他们前去增援。
       很快,部队就又跑步前进了。
       部队在完成任务,撤回驻地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白冬菊得到李彪牺牲的消息,是在部队撤回来以后。
       胡小月告诉她时,她第一遍似乎没有听清,她问:小月你说啥?
       胡小月再说时,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这一次,她明确无误地听清了,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人就重重地摔倒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没有流眼泪,眼里却喷射出了怒火。
       她拔出枪,咬紧牙帮:王八蛋,林振海,俺饶不了你。你就是上天入地,俺也要抓住你,为李彪报仇。
       说着,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
       胡小月忙叫人拦住了白冬菊的去路。
       白冬菊不依,踢着腿,舞着手,试图挣扎着闯出去。
       就在这时候,刘猛和曹刚赶到了。
       白冬菊嘴里仍然喊着:俺要杀了林振海,为李彪报仇。
       刘猛站在门口,冲死死抱住白冬菊的两个女兵冷静地说:放开她!
       白冬菊不相信似的看着他,半天才哽咽道:团长、政委,俺要去报仇。
       刘猛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说:你以为我们不想报仇吗?林振海已经犯下了血债,这笔账我们早就记下了。等机会成熟,这仇一定要报。
       白冬菊忽然疯了似的喊起来:不,俺现在就要去。
       刘猛大喝一声:胡闹!现在去多少人都是送死。李彪如果不是违反纪律,一意孤行,他也不会牺牲。
       白冬菊一下子冷静下来,她扔了手里的枪,顺势栽在胡小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考虑到尽管李彪违反了纪律,但人毕竟牺牲了。一五三团还是隆重地开了悼念会,烈士毕竟是烈士。
       简易灵棚很快搭了起来。
       就在人们准备忙碌的时候,白冬菊也没闲着。
       她先是躲在宿舍里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就开始梳头,又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她还在胸前戴了两朵花,一白,一红。
       白冬菊以这样一身装扮出来时,胡小月惊呆了,看了她半晌,才说:冬菊,你这是要干啥?今天可是给李彪开追悼会。 俺今天要结婚。 胡小月惊得张大了嘴巴,忙上前扶住她:冬菊,别说傻话。你心里难过,俺理解,俺也不好受。
       俺是真的。李彪活着,俺没能和他成亲,俺现在决定嫁给他。俺这辈子都是他的人。
       说着,两行泪水落了下来。
       胡小月的眼睛也湿了,半晌,才看着她说:冬菊。俺今天给你当伴娘。
       然后,扭身跑开了。
       很快,胡小月又回来了。她把自己也收拾了,看着焕然一新,胸前也戴了两朵花,一白,一红。
       两个人一同出现在李彪的追悼会场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目光齐齐地集中在了白冬菊和胡小月的身上。
       此时的白冬菊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径直走到刘猛和曹刚面前:团长、政委,俺只有一个请求,今天俺要和李彪结婚,他生时,俺不能嫁他;俺现在要嫁给他。
       白冬菊的话刚一说出,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曹政委。他走过来,面色暗沉地看着白冬菊道:白冬菊同志,你对李彪的感情,我们都能理解。但要举行婚礼,我们考虑开完追悼会后,换个场地,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白冬菊凄然一笑:政委,不用了。俺觉得这样就挺好,当着一五三团全体官兵的面,你们就是俺和李彪的证婚人。
       说完,她转过身,抱起李彪的灵牌,在胡小月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向大家。
       她大声地冲在场的人说:同志们,你们都看见了,今天就是俺白冬菊和李彪的婚礼。
       此时的一列士兵已经举起了枪,枪口冲天。
       开枪——刘猛团长声若洪钟地下达了命令。
       
       一阵密集的枪声划过天空,传向了远方。
       待一切静寂下来,刘猛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今天既是李彪同志的追悼会,也是他和白冬菊同志的婚礼,我在这里,愿意做他们的证婚人。
       还有我一个。曹刚政委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多的战士也都举起了右手,他们一浪高过一浪地喊:还有俺——
       正在这时,会场外一阵骚乱。
       接下来,人们就看到两个哨兵抬着一副担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其中的一个战士跑到刘猛和曹刚面前报告:团长、政委,李彪回来了。
       两个人惊得异口同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拔腿向担架跑去。
       白冬菊紧随其后。
       几个人竟同时真切地看到了李彪。
       李彪的身上缠满了纱布。躺在担架上的他,吃力地举起右手,向政委和团长报告:政委、团长。我回来了。
       最为惊讶的就是白冬菊了。她惊呼一声,扑向了担架:李彪,俺这不是做梦吧?李彪,你真的还活着?
       李彪的确还活着。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李彪倒在了埋伏的枪口下,可他并没有死。
       当一切平息之后,有人举着火把,发现了他。
       林振海也一眼就认出了李彪。他走过去,抱起李彪,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嘴里还呻吟着:快撤,敌人有埋伏。
       林振海大声地冲卫兵喊:快去叫军医。
       军医很快地来了。看了李彪的伤情后,向林振海报告:团座,他的伤并不致命,还救吗?
       林振海一下子就火了:怎么不救?不救,要你干什么?救不活他,小心你的脑袋。
       有了林振海的命令,军医使出浑身解数,把李彪救了过来。
       两天后,林振海出现在李彪的床前。
       李彪早已醒了过来。
       面对眼前的林振海,他并不感到吃惊。
       他只望了林振海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说:你救我干吗?我这次来,是想抓你的,可又让你躲过去了。
       林振海淡然一笑:这俺知道,你就是冲着俺来的。可惜,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李彪的目光就盯紧了林振海:只要俺不死,早晚都会抓住你。
       林振海点燃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据俺所知,你们的锄奸队早就撤销了,你也不是锄奸队队长了,俺也不是汉奸了,咱们现在是各为其主。俺就不明白,你为啥还老盯着俺不放?
       李彪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俺还没有完成的任务。
       林振海就笑了笑:要不是俺,你李彪这次就死定了,还完成啥任务?笑话!
       李彪终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沉下声音说:你可以再杀了我。
       林振海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俺不会杀你,起码不会亲手杀你。俺做过土匪,当过汉奸,现在又给国民党干事,可俺的心也是肉长的。虽然咱不是亲兄弟,可你还是喊了俺那么多年哥。
       说到这儿,他把手里的烟掐了,又说:那天你们锄奸队抓了俺,你趴在俺身上喊俺“哥”,现在想起来,俺的心都在疼。俺为了跑,为了活命,把你打晕了;可俺不跑,到了共产党的手里,就没命了,你们一定会杀俺的。上一次你放了俺,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要不是你,俺就跑不了。跑不出来,俺也就没有今天。
       这时,林振海的眼里已经噙满了眼泪。
       李彪紧闭的眼皮松弛了一些,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天棚:你跑了,是我的错。我受了处分,降了职,这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同志认为我是故意放了你,所以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你,来证明我的清白。
       林振海弯下腰,突然抓住了李彪的手:兄弟,这次你就别回去了。凭你的才干,在国军这里谋个差事,一点都不难。只要你同意,俺这个团座让给你干。
       李彪抽回手:你的情我领了。除非你林振海杀了我,我的命都是共产党的。
       说完,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林振海无奈地摇摇头。
       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又向军医问了李彪的伤情。然后,吩咐军医好生照顾李彪,便闷着头走了。
       转天的早晨,林振海找来两个农民,用担架抬着,交代他们把李彪送回一五三团驻地。
       林振海还亲自带着一个排的人,护送李彪出了二十五师的辖区。
       他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在担架的后面。快走出辖区时,林振海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担架旁,冲李彪说:兄弟,俺不能远送了,就此一别吧。
       李彪疑惑地抬起头:你真的放了俺?
       林振海一脸豪气地说:上次算你救了俺,咱们兄弟间现在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
       听着,林振海,俺还会来抓你。
       林振海不再去看李彪,将目光移向别处:有时间回林家庄,替俺看看俺爹娘。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两个农民抬着李彪一走进一五三团驻地,就被哨兵发现了。他们接过李彪,飞奔着到了团部。
       李彪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自己竟然活着踏入了自己的追悼会现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与死竟然离得如此之近。
       当他的目光望向一时不知所措的白冬菊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冬菊终于悲喜交集地说:李彪,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俺正在和你举行婚礼。团长、政委,还有一五三团的全体战友,都是咱们的证婚人。
       然后,她伏下身子,趴在李彪的耳边说:你高兴吗?李彪。
       李彪内心的情感瞬间就决堤了,看着白冬菊胸前一红一白的两朵花,喉头一阵发紧。这时,一股热浪涌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手拥住了白冬菊的肩头,叫了声:冬菊,俺愿意和你结婚。
       刘猛就赶紧回过头,冲众人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棚拆了。
       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灵棚拆了。
       经过一番张灯结彩,一场真正的婚礼开始了。
       李彪依然躺在担架上,白冬菊坐在旁边,紧紧地拉着李彪的一双手。
       刘猛和曹刚又一次当了一回两个人的证婚人。
       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鸣枪之后,李彪和白冬菊的婚礼就算完成了。
       半个月后,李彪在白冬菊的精心照料下,出院归队了。
       经过团常委研究决定,因李彪在执行任务时擅自离队,险些造成重大损失,特决定给他记过一次,同时免除其营长职务,一五三团三营营长暂由王一刀同志担任。现在的李彪就成了三营的一名连长。
       李彪对团常委的决定,早有心理准备,欣然接受了这一处分决定。
       不久,辽沈战役打响了。
       接着,平津战役也顺利结束了。
       新编二十五师和大批的敌人,在平津战役打响后就逃到了南方。
       这时的一五三团接受新的命令,打响了渡江战役。
       转业
       一五三团汇集在百万大军中,一路南下,最后一直打到了海南岛。解放军一路追杀下去,并没有受到更多的阻碍。
       李彪随在大军之中,一直在寻找着新编二十五师的身影。只有找到二十五师,他才能找到林振海。此刻,随大军一同作战,寻找林振海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在渡江战役打响前,一五三团和
       其他兄弟团,对二十五师进行了一次合围。那次战斗,可以称之为一场歼灭战。
       战后,李彪带着全连的士兵打扫战场。
       李彪查得很仔细,认真地看了每一个伤兵,又将阵亡的敌兵也挨个儿翻看了一遍。他这样做,就是为了不放过林振海。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寻到林振海的身影。
       也就是从那时起,林振海的身影开始淡出了他的视野。
       就在那一次歼灭战中,大军很快就攻破了敌人的阵地。李彪带着全连冲在最前面,他似乎在烟火中看到林振海举着双枪在督战。他一路追杀过去,林振海就在节节败退中拼命抵抗。
       他向林振海喊话,劝其投降,迎接他的却是射过来的一排子弹。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许多敌人举着白旗做了俘虏。包括二十五师的徐师长。在师部被包围后,也带着师部的人,举手投降了。
       李彪首当其冲地审问了二十五师的徐师长。
       他第一句话就问:林振海在哪里?
       徐师长看着他,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他又问:你的三团到底在哪里?
       徐师长垂头丧气地说:二十五师都打垮了。哪还有三团呢。
       说完,他被命令举起双手,走进了长长的俘虏队伍里。
       李彪跟过去,追着一溜的俘虏队伍,从头看到尾,依然没有见到林振海。仿佛林振海从此在人间蒸发了。
       接下去的战斗就势如破竹,从过江,一直到海南岛,再到部队的剿匪。全国终于迎来了解放。
       胜利以后,一五三团又撤回到了冀中,这里毕竟是大本营,许多子弟兵也都是从这里参军的。虽然在一路的作战中,部队又扩充了许多新面孔。但一五三团的骨架还是没有变。
       全国解放了,也就没有仗可以打了,许多部队就集体转业了。部队在南下时,也是每解放一地。部队就会在当地留下一批干部,此时的一五三团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就地转业,参加地方建设。
       即便是一个县城,办事机构也是不能少的。团长刘猛被安排做了县长,曹刚政委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县委书记。
       部队又一次回到冀中时,曹刚是最为激动的一个。他骑在马上,看着冀中的山山水水,一遍遍地说:到家了,终于到家了。眼里也是泪光闪闪。
       一五三团的许多干部战士,也都是热泪盈眶。这里是生养他们的家乡啊,走了一圈之后,他们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兴地脱下军装,成了第一批新中国的建设者。
       唯有李彪不愿意脱下身上的戎装。转业后,他被县委安排到县里的物资站工作。县委的办公地点就是当年敌人的保安团驻地,后来又成了二十五师的司令部。现在,县委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后面的一排平房里。
       刘猛在渡江前就和胡小月结婚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胡小月经常抱着孩子,在院后的一排平房里进进出出,她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院长了。
       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在幸福地忙碌着。
       李彪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高兴劲儿。他依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低着头上班,又低着头下班。
       白冬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虽然和李彪早就结婚了,但由于部队一直南下,两个人并没有真正在一起生活过。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白冬菊心满意足地装扮着房间。收拾好了,她满意地看了一圈,然后拉着李彪问:你看咱家好不好?
       此时的白冬菊是县医院的护士长。从参军入伍,她就一直做伤员的救护工作,所以转业后。顺理成章地就到了县医院。
       李彪没心思去看这个家,勾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
       白冬菊嘟着嘴道:李彪,你这人可真怪啊,当初参加革命,咱们的理想就是建设一个新中国,然后就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现在咱啥都有了。你还为啥不高兴?
       李彪忙四顾看了一圈,望一眼身边的白冬菊,敷衍道:我高兴,我满意,好吧?
       这天晚上,白冬菊都快睡去了,李彪还大睁着眼睛,不停地翻身。
       白冬菊忍不住了:李彪你折腾个啥,咋还不睡?
       李彪用手抱住了头,若有所思地问:你说林振海是活着还是死了?
       白冬菊听了,人“呼”的一下就坐了起来,看着他说:我说嘛,你为啥总有心事。林振海咋了,他是死是活和咱有啥关系,他跑到台湾又能咋的?
       黑暗里,李彪一字一顿地说:他活着,我就要抓住他。
       白冬菊的眼泪立时流了出来,她摇晃着李彪:你这人咋还一根筋呢!你为林振海吃的苦还没忘?受过伤,也挨过处分,还降过级。你要不是遭这些个苦,能在这物资站上班吗?你看人家王一刀,现在是公安局局长,天天在县委大院上班,多神气!
       李彪就把牙咬得格格响:他是他,我是我。物资站咋了,我看物资站挺好。
       白冬菊见拗不过他,就顺着说:物资站就物资站吧。蒋介石都逃到台湾去了,他一个小小的林振海还能咋样?他是死是活,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他罪有应得。当初我恨他,是他毁了我的清白。现在我清白不清白的,你李彪还不知道?现在我是想开了,清白是给你一个人看的,别人都不重要。
       说到这儿,她拥紧了李彪,冲他耳边说:我想和你生个孩子。你看人家小月比咱结婚晚,孩子都抱上了。
       李彪听了,下意识地揽紧了白冬菊,冲无边的暗夜吐出了一口长气。
       刘猛县长这天来到了物资站。
       他走进了李彪站长的办公室,怀里还揣着一瓶酒。
       一进门,他就把酒重重地蹾在了李彪的办公桌上:李彪啊,听说你不高兴。咋个不高兴啊,说说。
       刘猛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然后利索地把酒倒上了。
       李彪忙打着哈哈:县长,我没不高兴。
       刘猛低着头,转着手里的酒杯:是不是把你分到物资站,觉得大材小用了?
       李彪赶紧站了起来:县长,我不是挑肥拣瘦的人。革命胜利了,让俺干什么工作都可以。
       刘猛和李彪碰了酒杯后,猛地喝下一大口,才慢悠悠说:你不高兴,这可是白冬菊告诉我的,她让我来劝劝你。听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林振海?
       县长,咱们抓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这心里就老是悬着。
       刘猛哈哈大笑道:你原来是为这呀!连老蒋都蹦跶不动了,一个小小的林振海还能咋的?他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对咱们建设新中国都没大碍。来,咱不说他了,喝酒。
       可我这心里老是堵得慌。
       刘猛就又劝道:听我的,把他放下,就不堵了,要往前看。咱这新中国建设得热火朝天,咱们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这么想想,就啥都高兴了。你要学我,让我当团长就当团长,让当县长就当县长。人哪,要学会适应。
       刘猛的一番话,却并没有真正打动李彪。
       李彪回了一趟林家庄。
       养父母至今还住在那里,他每次回去,养父母都是欢天喜地的。
       当他走进养父母住的院子时,两个老人正坐在屋里说着话。
       他一进门,老人就赶紧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到老人面前,亲热地喊着:
       爹、娘,我看你们来了。
       娘说:彪啊,家里啥吃的都有,下次再来可别带东西了。
       李彪扶着娘坐下说:这都是政府发的,我和冬菊吃不完,顺手给您老带来。
       这时,他一歪头,就看到了那两听铁盒罐头。他好奇地拿到手里:这是从哪儿来的?
       爹说:今早俺一出门,这两个东西就摆在门口了。俺也不知道是个啥。
       李彪一眼便认出,这是两盒美国造的铁盒罐头,当年国民党部队行军打仗配备的就是这个。这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此时,他们物资站中就有从敌人手里缴获的这些东西。现在,还成堆地堆着这些罐头。
       他看着手里的罐头,脸立时变了色,他不假思索地说:林振海回来了?
       养父母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个畜生还没死?他还回来干啥?
       李彪的心脏,倏地剧烈跳动起来。
       继续锄奸
       回到家,李彪激动地对白冬菊说:我发现林振海了。
       听他这么一说,白冬菊也是一个激灵,忙问:他在哪儿?
       李彪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死,也没有逃到台湾,他肯定就在附近。
       白冬菊就嘘了口气,说:林振海没走,也没有向政府自首,那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特务了。现在组织正在抓特务,咱们报告给刘县长,让他派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住。
       李彪还是摇摇头,盯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两眼放光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
       白冬菊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惊呼起来:你疯了李彪!你现在是物资站的站长,不是锄奸队长了。你连枪都没有,还想去抓林振海,你说胡话呢?
       此时的李彪并没有说胡话,他的头脑清楚得很,甚至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他开始收拾出门的东西,衣服、吃的,包括水壶都一应俱全地收拾了。
       白冬菊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了解李彪的性情,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都别想拉回来。
       李彪出门的时候,白冬菊哭了。
       她倚在门边,一遍遍地哀求着李彪。她说:李彪,你为林振海吃的苦还少吗?你咋就不长记性,你这是自讨苦吃啊,现在没人让你去锄奸了。
       李彪坚定地冲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李彪一走,白冬菊就哭着去找刘猛和曹刚。
       两个人听了,也是大眼瞪小眼,一副不解的样子。
       曹刚背着手,一趟趟地在办公室里踱着。
       白冬菊这时就又哭了,她泣不成声地说:书记、县长,求你们让李彪回来吧。他现在连枪都没有,怎么去抓林振海啊!抓林振海应该是公安局的事,不是他李彪一个人的事啊。
       刘猛就安慰她:白冬菊同志,你别急,林振海要是真活着,他就跑不出人民的手心。日本人都战败了,蒋介石也逃到台湾了,他一个林振海还能跑到天上去?
       县里对白冬菊提供的线索很重视,立即招来了公安局局长王一刀。
       王一刀在转业后就担任了公安局局长,以前锄奸队的几个队员也都转业到了公安局。
       公安局局长王一刀在听说李彪只身寻找林振海后,也马上出动了公安局的全部警力。
       解放初期的公安局实行的还都是军事管理,这些人也大都是一五三团的干部战士,训练有素,雷厉风行,听说是去抓林振海,又兼顾着寻找李彪的任务,个个都是摩拳擦掌的。
       白冬菊放心不下李彪,向医院请了假,还随身带了急救包,像当年县大队打鬼子时那样,又出发了。
       结果,他们在山里转悠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林振海,却意外地找到了李彪。
       李彪被发现时,正倚在一棵树上,两眼望向远方。
       他在看见王一刀和白冬菊带着公安局的人时,丝毫不感到吃惊。
       他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望着远处说:这个山我转遍了,林振海不在这里。只要他一出现,他的味道我就能闻出来。
       白冬菊扑过去,拉起李彪:走,我们不找了。咱回家。
       王一刀也红了一双眼睛:老队长,你就把抓捕林振海的任务交给我们吧。林振海他跑不了。
       这一次,李彪又没能亲手抓住林振海。
       回到县城没几天,李彪走进了公安局局长王一刀的办公室。
       王一刀见李彪来了,热情地招呼道:老队长,咋有空到公安局来了?
       李彪开门见山地说:王局长,你能不能借我一支枪?
       王一刀一听,立马就傻了,怔了半晌道:老队长,公安局的枪可都是登记在册的,这可不比咱们打仗那会儿。上级对枪支是有管理规定的,我这小公安局长,可没有支配枪支的权利。
       李彪望着王一刀腰间别着的枪,两眼放光地说:那就把你的借给我。
       王一刀忙抱拳作揖:老队长,你就饶了我吧。我这枪要是借给你,明天刘县长就得把我撤了。
       李彪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猛地一跺脚说:不借就不借,没有枪,我也能抓到林振海。
       老队长,你别死脑筋了,我现在已经派人出去侦察了。一有线索,我立马让林振海归案。现在这事归公安局管,老队长你就安心上班吧。
       李彪看了眼王一刀,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王一刀一直把李彪送到了公安局的大门口:老队长,有空来玩儿啊。
       李彪头也没回,气咻咻地走了。
       李彪有了心事,就连睡觉都不踏实了。他经常在半夜里醒来,惊惊乍乍地大喊:我梦见林振海了,我抓住了他,可他又跑了。
       被他吵醒的白冬菊,迷瞪着一双眼睛说:李彪,我看你是中邪了,满脑子就是林振海。
       李彪“扑通”一声,就又躺下了。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他发现了林振海,就去追,快追上时,林振海突然回过头,冲他开了两枪。结果,他就醒了。醒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白冬菊见李彪又躺了下去,就偎在他耳边,一脸幸福地说:跟你说,咱们有孩子了,都三个月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她又伸出手,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是吗?他淡淡地问。样子一点也不惊喜。
       白冬菊就很失望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一把抱住白冬菊,兴奋不已地说:高兴,我高兴。最好能生个儿子,我这辈子抓不到林振海,就让我儿子替我去抓。
       白冬菊笑着打了他一下,嗔道:林振海长你脑子里了,你张口林振海、闭口林振海的,你能不能不去想他?
       李彪在这段时间里成了公安局的常客。他一见到王一刀就问:王局长,林振海有消息吗?
       王一刀正在看一张地图,他指着地图,语气低沉地说:全县境内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都搜遍了,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有。发动了许多群众,也没有获得更有价值的线索。老队长,我分析啊,你的判断有问题。
       李彪一听,立马变了脸色:王局长,请你相信我的判断,林振海一定还在。
       王一刀就说:现在全国刚解放,局势还都不太稳定,只要他在,咱们就一定能抓住他。
       李彪再一次失望地从公安局回来了。
       过不了几天,他就又会出现在公安局。
       现在公安局的重点已经不是抓捕林振海了。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是这里抓了特务,就是那里又发现了土匪。公安局的人一天到晚,个个忙得是脚打后脑勺。
       此时的王局长都有些怕见到李彪了。他一见李彪就说:老队长又来了,你看我正忙呢。你自己到办公室先坐会儿,我还要到下面去办个案子。
       王一刀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李彪转悠到王一刀的办公室,这看看、那瞧瞧,就盯上了墙上的那张地图。
       最后,他把那张冀中地图从墙上取下,卷了,夹在腋下,就出去了。
       回到家后,李彪把地图挂在房间里,没事就站在地图前,用手在上面指指戳戳,像将军般指挥着一场战役。
       白冬菊的腰身已经很明显了,她动作迟缓地在屋里走动着。见李彪这个样子,就没好气道:你一天到晚就琢磨这张地图,它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啊。再过几天,孩子就该出生了,你也不帮着准备一下。
       李彪忙不迭地安抚着妻子:准备,这就准备。
       李彪在一天的早晨,又一次失踪了。
       白冬菊知道,李彪这是又去寻找林振海了。可自己马上就要生产了,他却不言不语地走了。她气急了,一把扯下墙上的地图,用火烧了。
       看着蹿起老高的火苗,她突然捂住脸,嘤嘤地哭了。
       李彪在孩子出生的第十天,一脸倦容、衣衫不整地回来了。
       他愣怔着走进屋里。
       当他一眼看到床上的婴儿时,他的眼睛就亮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一把抱起了熟睡中的婴儿,急忙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白冬菊看都不看他,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长眼睛啊。
       他仔细看去,失声喊了起来:我有儿子了,真的是个儿子。
       白冬菊看着他疯疯傻傻的样子,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抱怨道:李彪啊,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孩子出生你都不管,要不是刘县长和小月帮忙,孩子还不知道会生在哪里呢。
       李彪这才放下孩子,一边搓着手,一边点着头:这下就好了,有了儿子,这就好了。
       说完,他伏下身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孩子的小脸问:名字起了吗?叫个啥?
       白冬菊擦了一把眼泪,道:你是他爹,等着你起呢。
       李彪看一眼小小的婴儿,又看一眼白冬菊:我早就想好了,就叫李锄奸。
       白冬菊听了,一屁股就坐到了床上,惊叫道:李彪啊李彪,除了锄奸,你现在脑子里还有啥?刘县长到家找过你两回了,他让你回来就去他办公室一趟。
       李彪在县长办公室见到了刘猛,当时在场的还有曹刚书记。
       刘猛一见到李彪,就咧着嘴说:锄奸英雄回来了?
       李彪忙低下头,为自己又一次的空手而归小声解释着:县长、书记,等下次。下次我一定把林振海带回来。
       曹刚书记终于说话了:李彪啊,以前锄奸是咱们的任务,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建设新中国是我们目前面临的任务。你就别再一趟趟地折腾自己了。
       刘猛也说:你现在作为物资站的站长,你的工作岗位就是物资站。你走了,这里的工作谁来负责?你这么做,就是个逃兵。
       半晌,李彪把头抬了起来。他看看县长,又看看书记说:县长、书记,我为了锄奸,受过处分、降过职,这个物资站站长,你们就把我撤了吧。我的心真的不在这里。
       刘猛和曹刚同时睁大了眼睛。
       曹刚语重心长地说:李彪你可想好了,你十六岁就给地下县委当交通员,枪林弹雨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革命胜利这一天嘛。
       曹书记,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当一名普通职工就很满足了,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林振海找到。不找到他,我这心里一天也不踏实。
       刘猛和曹刚就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最终,经过县委的研究决定,李彪的物资站站长就被免掉了。
       当时的国内形势是抗美援朝已经打响,一车又一车的志愿军被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前线,当然也包括一车车的军用物资,连绵不绝地被送往前线。
       物资站显得很是忙乱,全县上下都在为抗美援朝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物资站不能没有领导的指挥,此时李彪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锄奸上。因此,李彪只能从站长的位置上被免掉了。
       白冬菊听说了李彪自动申请免掉站长职务的消息后,她终于愤怒了。
       看着眼前不可救药的李彪,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李彪啊李彪,你不考虑我也就算了,可你不能不替孩子想想,孩子可是你亲生的。你为了锄奸,受过两次记过处分,又从营长降到连长,要不是刘县长和曹书记信任你,这个物资站站长你也当不上。
       李彪垂着头,喃喃自语:我不想当什么站长,我就想抓住林振海。
       白冬菊彻底绝望了,她抱起身边的孩子,目光如炬地盯着李彪:你脑子真的有毛病了。这日子我和你没法过了,你自己跟自己过吧。啥时候你的病好了,我们娘儿俩再回来。
       说完,白冬菊抱着孩子真的走了。
       白冬菊和孩子一走,整个屋子就空了。
       李彪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也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看见当年白冬菊送给他的那双鞋垫。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舍得用。此时,他看着那一双针脚细密的鞋垫,心里就多了许多感慨。最后,他还是把鞋垫放进了怀里。
       为了锄奸,他又一次出门了。
       最后的锄奸
       养父林老汉终于不行了。
       李彪先是去看了林老汉。
       养父躺在床上一口口地捌着气,见到李彪就伸出了手。李彪和养父的手就死死地抓在了一起。
       李彪跪在床前,哽着声音说:爹,李彪来了。
       养父气喘着断断续续地说:彪儿啊,就你孝顺。爹要死了,有你在爹跟前,爹知足啊。那个不孝的东西,就当他死在天边了。
       李彪叫了声:爹——
       顿时就热泪长流了。他想起了自己八岁那年,为了一口救命的热汤爬向村子里的情景。没想到这一爬,就爬进了林家的门槛。儿时的往事,又一幕幕地跃上眼前。
       他忽然就又喊了一声:爹啊,我不孝啊。
       养父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留给李彪的最后一句话:孩子啊,你就是俺的亲儿呀。
       送走养父不久,养母忽然也不行了。
       李彪知道,生活了一辈子的两个老人,如同一根藤上结的两只瓜,那个去了,这一个很快也就不行了。
       他是在心酸与悲痛中送走了养母。
       养父母一走,眼前的世界就变得干干净净了。生是这岸,死是彼岸,生和死隔岸相守相望。
       送走两个老人后,李彪的心里就空了。
       这天,他去了养父母的坟前,竟意外地发现坟前多了一些供品、两杯酒,还有些吃的。他茫然四顾,周围除了蒿草的沙沙声,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他知道,一定是林振海出现了。他坚信,林振海还活着,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此时的他,因为激动而两眼充血,心跳加快。
       李彪在一个早晨,又出发了。
       这一次,他决心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林振海抓到。他甚至感觉到了嘴边的一抹笑意,仿佛看到了一线胜利的曙光。
       一路上风餐露宿。饿了,找到一户人家,用身
       上带的东西换点吃的;渴了,就喝一口清泉水。从乡间到山林,又从山上到城里,他逢人便打听,一路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的头发、胡子也被走长了,衣衫褴褛,身上几乎一无所有,他开始像流浪汉一样开始了乞讨。
       此时,他又走进了山里。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进食了。
       终于,在山里碰到一户人家,他寻遍全身,也没有摸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最后,他从怀里找出了那双鞋垫,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似乎又看到了白冬菊和儿子的笑脸。
       他慢慢地把那双鞋垫放到怀里,踉跄着步子,离开了那户人家。
       走在山路上,隐约听见远处有晨钟敲响的声音,凭经验,他知道只要寻到庙,就一定能讨到一口吃的。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雨开始从天而降,雷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远远地,终于看见了红墙青瓦的一座庙宇影影绰绰地立在那里。
       他拼力向前迈步,却再也没了力气,跌倒了。
       他伏着身子,向前一点点地爬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杂役房里,有人正在往他的嘴里喂汤。
       他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个人。
       起初的一瞬,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他咬了一下舌头,生疼。
       他一虎身,就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那人,狠狠地说:林振海——
       林振海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放下汤碗,淡然道:你醒了。
       他咬着牙说: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林振海仍一脸的平静: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来的。
       李彪下意识地又去找绳子,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林振海就说:你不用绑我,我也不打算跑了。要跑,我早就跑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爹娘送终,可我还是没有送上,让你给送了。现在,我这心里就干净了。我知道共产党饶不了我,最初流落到这里,我是想出家的,可庙里的师父说我六根未净,不收我。我就在这里当个杂役,听听晨钟暮鼓,心里就静了许多。爹娘不在了,我现在啥也不想了,就等着你来抓我。
       李彪呆呆地望着林振海,恍若梦中。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是自己朝思暮想,一心想抓到的林振海吗?
       我这就跟你走。
       说完,林振海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用那碗残汤把纸包里的东西,送进了口中。
       然后,林振海冲李彪说了一句:走吧,别把这里弄脏了。就顾自向前走去,李彪相跟在后面。
       一走出庙门,林振海身子一晃,就倒下了。
       他努力撑起身子,气若游丝地说:我吃了七步断肠散。我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你带我走吧。
       说完,林振海就闭上了眼睛。
       李彪如梦如幻地盯着林振海,仿佛做了一场梦。
       许久,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弯下腰,把林振海扛在了肩上。
       这时,他的眼里流下了两滴清泪。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为何会流下眼泪。
       终于,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想: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冬菊和儿子给接回来。
       空寂的山路上,他的步子坚定而有力。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