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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史
作者:常 芳

《十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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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清明过后,阳光的穿透力直抵地心,地温就从深处的泥层里泛出一层一层的暖意来,仔细地包围了草木万物的根。草根暖了,就伸开了细长的触须,饱吸着温暖,恣意地冒出了成片的绿芽,夸张地把地面弄成了一幅一幅随心所欲的水彩画;树木暖了,就齐齐地把枝叶梳理得一片清明,把该绿的叶子、该开的花朵都排上了枝头,它们或是星星散散、淡淡雅雅,或是熙熙攘攘、媚态百生。手拉手地演绎着春暖花开的阵势。
       老邮差看着路边那些随意蔓延、高低相错、姿态各异的杂草和树木,看着那些在春风里捺不住性子竞相盛开的花朵,心里缓缓地叹着气:如果手里还有庄稼地的话。眼下正是人们进进出出到地里给麦子灌水施肥的日子,可惜锦官城的人现在已经没有种庄稼的地了。
       老邮差一路走着,走几步,就站下来歇一歇脚。坚硬的水泥路面硌得他脚底板难受。
       锦官城已经面目全非了,老邮差不想看见没有各种庄稼的锦官城,他的眼睛没处着落,索性就只看触着路面的拐棍。随着他的步子,拐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水泥路面,那动静好像一头新挂了掌的毛驴走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声音刺激得人耳朵里直起刺。没有了庄稼做衣裳的锦官城,样子像是一个卖豆腐的人挥着一把切豆腐的钢刀子,切一板子软豆腐似的,三刀两刀,轻轻松松,利利索索,就把一个锦官城切成了无数零零碎碎的块块和条条。那些长条的被铺成了一条一条硬硬的水泥马路,小块的则被无数的砖头和瓦块团团地包围起来,围成了各种形状及名目的工厂和店铺。
       整个锦官城,就剩下一块墓地,还草丰木盛地退缩在一边,没被坚硬的水泥壳子固住。
       早上,孙子尚连民喊他第一声爷爷时,老邮差就听见了。他的耳朵好使着呢。但是,他仍然装作没听见似的,一步一步继续朝前走,右手里的拐棍并没有触到地上,而是在他手里前后地晃着,像是在给他的步子打着节拍,又像在给他数着从家里走到墓地去的步数。
       他不说话,可不是冲着孙子去的。他是在生小儿子尚进东的气。
       锦官城人都习惯叫他老邮差,他在心里也叫自己老邮差。现在又不用拿着粮本子到粮站里去买粮买油了,除了领工资的时候会用到尚宗仁这仨字,平时他的名字就跟现在派出所里挂的那些空户一样,只是树叶子似的挂在一个树杈上。
       树叶子这个比喻,是锦官城有名的小顺说出来的。这个小顺,在大街上一走,就能晃悠出一摞新名词来。二先生喜欢说五色令人目盲,这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恰恰就跟染缸里一根搅颜料的棍子似的,身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颜料了。老邮差不喜欢这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他现在称呼小顺,都说是那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不喜欢归不喜欢,小顺说人的名字是像树叶子一样挂在树杈上的,老邮差却不得不对这话有几分赞同感。
       老邮差尚宗仁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锦官城。1950年县里到锦官城设了个邮政分所,要在锦官城招投递员送报送信,但告示贴出去了几天,也没人愿意去干这种跑腿受累的活。锦官城的人说,身上背着个布袋子,走村串户地转悠,挨家挨户地打听着门送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饭的,人家还不放狗咬?邮政分所的门挨着剃头匠老冉的剃头铺子,尚宗仁到老冉的铺子里剃完了头,站在门口朝邮政所里看,就看见了所长老苏。老苏在里头擦柜台,抬头看见了在门口朝里望的尚宗仁,就笑着招呼尚宗仁进去。
       尚宗仁笑了笑,摸着刚理过的短发,走进了邮政所的门。一间屋子,两眼就瞟完了。尚宗仁看着老苏,说:“以后锦官城的人朝外写信,给你就行了?”
       老苏说:“买张印花贴上,给我就行了。”
       尚宗仁表示怀疑地说:“真能收到?”
       老苏折身走进柜台里,一会儿,手里拿出几封信转了出来,把信举到尚宗仁眼前,说你看看,这是从哈尔滨寄来的,这是从山西寄来的,都是远路里来的。
       尚宗仁疑惑地看着老苏手里的信,问:“花几分钱,几千里路远也能给送到手里?”
       老苏点着头说:“对,只要有地址,全国什么地方都能送到。”说着眼睛盯了眼尚宗仁,问,“你愿意不愿意来这里给我帮帮忙?这可是个行善积德的好活。眼下是要步行着去送,可过不了一阵子,就能给配上自行车。那时候,两个车轮子一转,路就变短了,就轻快了。”
       老苏人长得和善,说话的声音也绵软,让尚宗仁一时觉得没法拒绝。他又摸了摸头皮,支吾着说:“要是没人来干的话,我就试试。”
       回到家里,尚宗仁说完他答应老苏去邮政所里帮忙的事,他母亲的泪水就流下来了。她看着儿子,抬手抹着泪说:“看来你真是这个命,让我担惊受怕了这些年。现在你去干这个也好,等于把要饭的命冲了。”
       尚宗仁三岁的时候,被母亲背着到崇光寺里去上香,走到庙门外咸瞎子的摊子前,尚宗仁的母亲忽然想给尚宗仁算算关煞,就从背上放下尚宗仁,牵着他的手到了咸瞎子的跟前。报完了生辰八字,咸瞎子掐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突然停下了掐动的手指,把手指僵在了那里,缓缓地开口说:“二嫂子,您也别给我钱了,省下两个钱,领上孩子到庙里进香去吧。”
       锦官城的人都知道,瞎子算命不要钱的人,要么就是快死了,要么就是命贱得不值算命钱了。尚宗仁的母亲急了,慌慌张张地问:“大兄弟,您这是怎么说的?”
       咸瞎子翻动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说:“乡里乡亲的,我也不瞒您了,别看着您家里现在置几十亩地,还开着饭铺子,走着油盐驮子,可您这个儿,命里注定就是数门鼻子的命。”
       咸瞎子的一席话,听得尚宗仁的母亲心里惶惶地,庙也忘了去,抱上儿子扭头就往家走。回到家里,她不敢和家里人声张,连丈夫二梁也没敢说。只是在背地里偷偷地擦眼抹泪。细想想,除了要饭,还有什么活用得着挨家挨户地去数人家的门鼻子?
       从高处俯瞰河道里的麦子,和在麦子身边看它们的感觉彻底地不一样。站在麦子边上看,麦子和人是连在一起的,人和麦子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在岸上看,麦子就像是在梦里了,遥遥地浮动着,起着涟漪,几乎一点儿也不切实际。
       看着那些在风里涌动起伏着绿色波浪的麦子,尚连民觉得心里头特别的别扭。若是在十年前,锦官城的人就是用手指头去思想,也不会有人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把麦子播种在河道里。河道是什么地方?顾名思义它就是流水的地方,流水的地方可以生长水花水草,生长鱼虾水虫,生长石头和水苔,生长鸭和鹅,但一定不是麦子扎根生长的地方。可是,现在,麦子却不容置疑地种在了河道里,堂堂皇皇地长在河道里,像一个怪异的梦,张扬着一头飘忽的头发,占据着河床。尚连民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要从脑袋里晃走这个奇怪的梦,又像落水后爬上岸的人在拼命地甩动沾在头发上的水。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马车轮子飞过河边一片杂乱的树木,那些麦子就被太阳柔韧的光芒罩住了。麦子还没有抽穗,叶子和那些崭新的杨树叶子一样,也像涂了层细密的油,在风里软软黏黏
       地摇晃着。季节才过了清明,它们的叶子还不能在风里哗哗啦啦地发出那种明亮响声。麦子地边的湿地上,开着一些紫颜色的小碎花,半褐半绿的心形叶子紧紧地贴在地皮上,只用细细的绿茎子顶着几片紫色的小花瓣,好像在开花的空当里突然受了什么惊吓,模样战战兢兢地停在了那里,惊慌地观望着,花瓣再也不敢往大处张扬了。
       刚才站在那里看麦子,尚连民脚下就踩踏着那些紫色的小花,把它们身体里一滴一滴紫色和绿色的液汁都踩了出来,然后又把那些汁液一点一点地渗回了它们扎根的泥土里。
       踩着花的时候,尚连民没有注意到地上有花开了。那会子,他的眼睛和心思,全都落在了河道里这些麦子的身上。
       他在想麦子是种在河道里的。还在想这种种植的背景,是不是非常滑稽。
       河道里已经没有水了,河床是干涸的。但是没有水的河道依然还是河道。河道里那些被清澈的河水冲刷着,不知道干净了几百年几千年身子的沙粒和石头,几年前都被尚进东的工厂制造出来的黑色污水湮埋在了污泥底下;两边靠岸的湿地里,同样是淤积的厚厚的烂泥,只有中间的一线水沟,还积存流淌着一缕散着淡淡臭气的黑色污水。
       麦子种在河道里,是他爷爷尚宗仁的主意。在家人眼里,这个老头子老得都有些古怪了。
       种麦子那天,锦官城的好多人都跑来看热闹。他们不知道尚连民在河道里种麦子是谁的主意,都以为是尚连民自己的主意。尚连民也不解释,随便他们怎么说去。他们看着尚连民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刨地,划垄,施肥,撒种子,就都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笑,七嘴八舌地说面粉才多少钱一斤,又不是金子的价。再说,就是金子的价,整个锦官城的人都饿死了,也饿不着他们家一颗牙,他们家里有那么多厂子,钱像树叶子一样多。
       小顺在人群里站了有一刻钟,他朝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瞪了一眼,然后就甩掉了脚上的皮鞋,挽了裤腿走下河岸,从尚连民的手里接过馒头说:“我来刨地,你撒肥料和种子。”
       尚连民说还是你撒吧,轻快些。
       小顺弯腰刨着地说:“多少年没干这活了,手生得没数了,肯定撒不均匀,还是你撒吧。”
       刨了一会儿地,小顺直起身子,看着站在岸上往他们这里观看的人群,又嘲笑地说:“现在,整个锦官城的人都在等着当城里人了。”
       看着手里的田地慢慢地变成了宽阔的马路和一个一个工厂,锦官城的很多人,都在憧憬着当城里人了。他们都在快活地说:看呀,咱们锦官城就要变成城里了。他们说:谁不想当城里人?城里人活得多滋润,不种粮,不种菜,天天变着花样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女人只把往脸上搽粉化妆当做活干,描眉画嘴,听说涂抹一张脸就要花上一个钟头的空。男人们呢,身子上上下下没有一星点尘土,鞋底鞋面干净得上床睡觉都不用脱。
       这些期待着当城里人的锦官城人,他们用尽心思地想象着城里人的生活细节,然后把那些细节转变成具象的言辞表达了出来。似乎嘴里吐出那些言辞,他们就超前地享受起了城里人的生活。他们嘴里说着这些话,眼睛里往往就盛满了脱离开土地的快乐和对未知生活的向往,那样子就像一只只努力挣脱着想往天空中飘飞的风筝。
       种罢麦子,锦官城的人就没有前来河边观看麦子的了。一是人们嫌河里飘上来的臭水味不好闻,二是人们的眼睛早就看够了麦苗子的青色。祖祖辈辈都在看的东西,还有什么稀罕的?锦官城人谁都知道刚从地里冒出来的麦子苗是青的,结了穗子被南风吹熟了麦子就是金黄的,割了收了,打了扬了,麦芒子扎人,毒日头底下晒麦子太阳还晒死人,实在没什么宝贝的。
       只有小顺,日子久了会溜达到河边来,或是瞅上两眼麦子就走了,或是站在某棵树底下,眼睛看着麦子发上半天呆。
       尚连民发现,除了在河边和墓地里,锦官城人在别处是不会看到小顺发呆的。
       想完了种麦子的情景和小顺,尚连民继续看着麦子,想这麦苗子一点一点地青着,竟就过了清明。再有两个月,麦子就会熟得一片金黄,在太阳底下叮当作响,散发出一地喷香的味道了。如果是在前几年,一过了清明节,锦官城所有的孩子看着地里开始拔节的麦子,就会像盼年一样,盼着过六月六了。
       满地里都是麦子的时候,麦子熟了,收了,晒了,装在了缸里囤里,到了六月六,锦官城家家户户都会用新收的麦子磨了面,蒸大馍馍,蒸面鱼、面仓龙、面兔子。面鱼都是一色的大鲤鱼,甩着弯弯的尾巴,人们用缝衣裳戴的顶针,在鱼头上按下圆圆的鱼眼睛,再半侧着顶针,在鱼身上按上半圆的鱼鳞,用剪刀剪出鱼鳍,用切菜刀划出鱼尾。仓龙一律都是盘起来的,头上的大角和身上的小刺,都用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地剪出来,头上的大角夸张地张扬着,身上的小刺则像受惊吓后的刺猬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尖尖地扎煞着。小兔子的耳朵也是先用剪刀剪出一个轮廓,然后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点点地捏扁,爪子同样是用切菜刀的前尖仔细地划开,红红的兔子眼睛就用鲜艳的红小豆来代替。蒸熟的大馍馍都用来敬天,感谢上苍一年里风调雨顺;面鱼是送给亲戚朋友的,一取连年有余的意思,二是相互祝贺地里的庄稼又有了一个好收成;仓龙一般都放在粮缸粮囤里,为的是祈求粮仓里年年有余粮,年年缸满囤流;面兔子和活的小兔子一样活泼可爱,蓄着蹦跳之势,那当然就是给孩子们预备下的,他们手里拿着个面兔子,个个都会眉开眼笑,如获至宝地兴奋着,小兔子一样满街上蹦跳。
       三个外地来锦官城打工的人走过了尚连民,他们的眼睛往河底里看着看着,看见了河底里的麦子,就站下来议论河道里那些水草那么绿,是不是拿绿漆漆过了。一个人听了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完了,认真地说:“听说到处有拿着绿漆漆荒山当绿化的,还没听说过谁拿着漆来河里漆水草。这条河里的泥沙都被大东公司弄出的那些臭水熏泡透了,劲大得要命,草当然就长得茂盛,绿得发黑。”
       另一个人仔细地瞅了瞅,看清了河道里的绿色植物是麦子,而不是什么染了漆的绿草或者因为营养过剩绿得发黑的水草,就拍了一巴掌说水草是拿漆漆过的那个人的胳膊,说:“你们两个人什么眼,都仔细看看,什么水草,那是麦子!”
       尚连民在一棵杨树底下站着,手扶在树干上的一只树眼睛上。树是分成两排栽的,是那种老品种的杨树。一排栽在路的左边,一排在路的右边,样子像是把中间的路也夹成了一条河,那些树就顺理成章地纷纷扮成了河岸。其实树中间的路本身才是河岸。刚下了一场蔓延细密的清明雨,路面还没干透,颜色看上去就比平日里要深沉一些,在阳光里不动声色地冒着一缕一缕的湿气。
       尚连民小时候一直没弄明白,这种杨树干上怎么会长满了眼睛,一只一只地,晴天不闭上,雨天不闭上,白天晚上都不闭上,把树伐倒了也不闭上,直到把树皮剥下来,晒干了,放到灶底下烧成了灰,那些眼睛才不见了。在小时候的某一个黄昏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树的眼睛时,就被这些眼睛吓哭了。他哭着跑到了奶奶身边,奶奶听清
       楚他是被树上那些眼睛吓哭的后,就拍着他肉嘟嘟的屁股蛋子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尚连民停了哭。奶奶说那些树睁着眼睛不睡觉是给小鸟看家的。又问他看没看见树杈子上那些鸟窝,树睁着眼睛不睡觉,鸟窝里的鸟才能闭着眼睛睡觉。你睡觉的时候,你娘不是也睁着眼睛看着你?尚连民想想也是,他是没见他娘闭着眼睛睡过觉,他娘的眼睛,就像那些树的眼睛,从来也不闭,总是在一边看着他睡觉。听完奶奶的解释,尚连民才不害怕了,他想树的眼睛原来是那些小鸟的娘。他又想起了天天学着各种鸟叫逗他们玩的鸟人爷爷,觉得他肯定是小鸟的爹,要不,他怎么能够让飞来飞去的小鸟认认真真地站在树上,不停地和他说话呢?
       三个议论麦子和水草的人走过去了,尚连民才转过身,拍了拍树干上的眼睛。就在拍树干上的眼睛时,他看见了健步行走的爷爷老邮差。看着爷爷的背影,就知道爷爷准又是到公墓里看墓地去。尚连民一直弄不明白,爷爷硬朗的身体,行动起来半点也不像八十岁的人,他怎么突然变得像那个喜欢到墓地里去学鸟叫的老鸟人似的,天天要到墓地里去?墓地在那里好好地长着草,长着树,用得着天天去看吗?不看别的,你单看他手里那根装饰一样的拐棍吧,在手里提着,眼熟得像老电影里那些上海阔佬们手中拿的文明棍,那就是做派用的。这样一副身板,再下去十年的工夫,大概也不会躺到坟墓里去的。但这一年里,他却像着了魔似的,天天去看墓地。墓地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大片树林子遮天蔽日,胆小的人进去,会觉得它阴森森的,凉透人的脊梁骨。
       尚连民亮开嗓子喊了一声:“爷爷,您又到墓地去?”
       一棵一棵乍放开了叶子的树木间,穿梭着猎猎的南风,风像旗子一样,在树木间眉飞色舞地展动着,就把尚连民喊出的声音给缠裹了起来,悄悄地留下了一些,绕在旗子间把玩着。不过,尚连民想就是逆风,老头子也准能听得见他的喊声。老头子的耳朵好使得晚上都能听见蚂蚁打架,听见老鼠给猫捋胡子,还能听不见他这么大的声音在喊他?
       老邮差没有停下来理会尚连民。尚连民的声音只是像一阵微不足道的细风,从树叶子的边缘上擦过去就擦过去了,丝毫没有摇动那些沉浸在某种回忆里的叶子们。
       第2章
       老邮差心情好的时候,耳朵会像阳光穿透云层一样好使。但心情一不好,他就立即装作耳朵聋了,不去理会家里任何一个人。家里老老少少摸准了他的老孩子脾性,所以在他装耳朵聋的时候,家里人就故意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和他说话,有时候还故意把手势打得乱七八糟,想在老头子的眼里形成手舞足蹈的轰动效应,希望他看了后忍不住会开心地一笑。只要他咧开嘴巴笑了,耳朵马上就跟着好使了。
       尚连民知道老头子还在生他那个叫尚进东的儿子的气,因为关键时刻,这个尚进东没从西安赶回来,老头子没能如愿以偿地修成龙凤宅。老头子已经生了好几天的气了。这回家里人怎么打手势,他的耳朵也没好使。
       在阳光里看着爷爷轻捷的步子走远了,尚连民就转过身子,继续看着河道里的麦子。
       老邮差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里,只有二儿子尚进国在城里工作,其他四个,都在锦官城,大儿子尚进荣是锦官城的一把手,三儿子尚进东是大东集团的老总,两个女儿呢,也都嫁在了锦官城。老邮差说城里的那个儿子是一条漏网的鱼,一眼没看住,就让他游到城里去了。城里有什么好呢,到处是坚硬的水泥地,人住在火柴盒子一样的楼里头,一点地气也接不上。喝的水里全是漂白粉的味道,灌进瓶子里连条鱼都养不活。在老邮差眼里,二儿子一直是最老实的一个,也最听话。但就是这个最老实、最听话的儿子,高中毕业时自己竟偷偷地报考了县里的一所卫校。后来看着儿子快毕业了,老邮差又一厢情愿地想着让儿子回锦官城来工作,并提前把锦官城的医院给联系好了。可惜儿子尚进国不听老子的安排,他说我女朋友的家在城里,我理所当然得把自己留在城里头,不然散了算谁的?老邮差骂了他一声没出息后,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说来说去,几个孩子里,老邮差还是最喜欢小儿子尚进东,觉得小儿子不肯低头服输的个性最像自己。因为没让这个儿子顶成班,老邮差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儿子。本来他是想到了退休的年龄,不管儿子闺女,哪个孩子赶上哪个顶班的,但二儿子一到城里去,闺女小雨还没定亲就睡在了人家的床上,这些都扰乱了老邮差的心,他当下就定准了让小儿子尚进东顶班。只是没想到政策一夜之间突然就变了,上头的一纸红头文件发下来,用杠杠一卡,尚进东就没顶替成。
       老邮差的老伴到死都在埋怨他:“你要是提前一年退下来,小儿子吃上国库粮,小素做了尚家的媳妇,小儿子就吃不了这些苦了。”
       老邮差说:“我怎么也得干到该卸套的年龄吧,谁知道上头政策会变得这么快,一阵风头说来就来了!”
       老伴赌气地说:“你这头犟驴子,在外头挣扎奔跑了一辈子,摸了一辈子报纸,也等于是瞎混了。末了竟没安排出去一个吃国库粮的孩子。”
       过春节时,老邮差趁着儿子们都在家里过春节,就把砌龙凤宅的事摆到了桌子上。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做梦,梦里老伴不停地叨叨着,让他快点去砌龙凤宅,说再不去占下一个,以后怕是就没地方了。老伴在梦里说的话,渐渐地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老邮差一开口,手下的儿孙们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扑克牌,接着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量着最好是在清明节那天弄。他们商量是商量了,但老邮差总觉得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古怪,好像他们一下子还没弄明白:大过年的,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砌龙凤宅?他想,他们一定认为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他没给他们说他做的那些梦,他不想告诉他们。这样,他们似乎就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拿不准他为什么突然要砌龙凤宅。
       锦官城的习俗一直是这样,除了兵荒马乱,在太平年景里,人过了七十都要提前给自己砌好龙凤宅,省得去世后,子女们手忙脚乱地失了方寸,弄不出个方和圆来。锦官城的人一向不讲究吃喝拉撒,粗的细的,软的硬的,不饿肚皮不受冻,就是皇帝的日子。但是他们又非常讲究生和死的事,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事能比生和死大。在砌龙凤宅的事上,他们就认为阳世阴间一个道理,盖房砌屋都马虎不得。老邮差的老伴玉兰去世时,就是因为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手足无措,突然得他没来得及砌龙凤宅,就只能草草地先把她送走了。
       “她是个没有福的人。”老邮差那时候给儿女们说,“一个人活不到七十岁,还没等砌起龙凤宅就走了,可不就是个没福的人。”
       锦官城的人盖房砌墓都不找风水先生。锦官城过去是座皇家庙地,又是凤凰落过的地方。河里还有过蛟龙,角角落落就都是风水宝地。正因为这样,锦官城的人才一直把预砌的墓穴叫做龙凤宅。谁家老人准备砌龙凤宅了,都会被当做一个很隆重的话题,在街巷里传播来传播去。然后锦官城的老人就成群结队地前去墓地里观看,然后再私下里比,谁家老人的龙凤宅砌得排场、气派、
       有势,谁家儿女的孝心大。
       现在是太平盛世,砌龙凤宅在锦官城一些老人眼里,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虽然没有人家再去请戏班子了,但雕龙刻风,描荷绘花,燃花放炮,设席开宴还是一样的热闹。
       清明前一天,老邮差一直忧虑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儿子尚进东果然没从西安赶回来。
       大儿子尚进荣一传达完尚进东电话里的意思,老邮差就执意不去砌龙凤宅了,谁劝也没劝动。他闷头坐在那里,一直想西安有多远,不是说现在一张飞机票还飞不了两个钟头吗?又不是早些年间的一封信,上了牛车上马车,上了汽车爬火车,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到达锦官城。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家里人,他忽然觉得在儿孙们的眼里,他这个老东西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已经没有钱重要了。他们都在忙着挣钱,都不在乎他了。
       锦官城的历史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单算村史,武清去查地方志,发现锦官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另一种算法完全是凭着辈辈流传的庙史算,但算到什么时候,又不好断定。二先生说应该算到唐朝,根据当然还是锦官城的那些传说,锦官城的能工巧匠们在一次修新庙里的大殿时,曾经有人在殿顶的一处暗格里,无意中翻出了最初建造这座庙时留下的一些文字记录。文字中有一处记录,说当时监工修建此庙宇的,是唐朝的宰相魏徵。
       如果给锦官城绘张地图,那么落笔就应该先绘中间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纵穿锦官城的中心,中轴一样把锦官城从中间一劈两半,分成了左右对等的两片。比如官道的左边有一条街、两排房子,那么官道的右边就有一条街、两排茅屋。如果官道的右边住着一百户人家,那么官道的左边肯定也是这么个数。锦官城一直在遵循着崇光寺的布局,沿着中间这条官道的脊背,向两边展着翅翼。二先生分析说,崇光寺的这个布局,要么就是按着飞奔的马的样子建造的,要么就是按着凤凰展翅的形状建造的。不管它是白马的形,还是凤凰的像,其含义旨在说明锦官城是块风水宝地。不然的话,凤凰也不会真的飞来落在了锦官城,落在了崇光寺的白果树上。
       过去的官道是砂土筑的,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了石子混着柏油铺的黑糊糊的柏油路,现在是白灿灿的水泥路。锦官城六十多年前唯一去省里上过洋学堂的二先生说,早先,这条官道就是穿大庙而过,是一条专门的驿道。但早到什么时候,二先生也说不上来。
       锦官城一大半建筑都是建在旧庙址上的。
       建筑指的是村里人居住的屋舍,还有猪的圈、牛的棚、鸡的窝。锦官城早年的老房子都是屋顶起龙脊的,上面普遍地苫着麦秸或者稻草,脊上扣一排灰不溜丢的弯月形小瓦子。稻草都是从十几里路以外的清水河买来的。锦官城人自己不种稻子,又花不起钱去远处的山里买上好的黄草,还嫌麦秸苫的屋顶不经年岁,大多数人家就到清水河去买稻草。现在不买稻草苫屋顶了,又一家学着一家,都用水泥钢筋和砖头弄成了平顶的房子。还用水泥封了院子。那些水泥房子也是白灿灿的,跟水泥马路一个颜色。夏天里毒日头一晒,屋子里就跟水泥路面一样,昼夜地热。盖了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直后悔。没盖的人家呢,却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早日盖。看得二先生直和老邮差叨叨.说锦官城的人现在都乱了心性,就知道相互攀比,根本没有讲求实用的了。
       村里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见识过大庙残败后剩余的辉煌景象。他们中有登过泰山的人,说崇光寺当年的气势一点也不亚于泰山上那些庙宇。要不是五十年前把庙拆了,现在光门票和香火钱就赚老鼻子了,你看泰山上那香火旺得,满山都是缭绕的青烟。
       早年的崇光寺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眼下的锦官城,只有很少数的人,还知道庙的名字崇光寺,说得出崇光寺的规模和大致的布局。在锦官城的传说里,大庙南北长是三十六里,东西宽是十八里,一条驿道纵穿大庙南北大门而过。这里指的当然还是华里数,锦官城的人一直没有使用公里的习惯。
       每年一开春,地里的残雪还没彻底融化干净,早萌芽的草刚鼓出鹅黄的嫩芽尖,那些从南方来,到泰山上去朝拜的香客,就走到了这里。不论早晚、晴雨,这些南方人到了这里,都必然会在此逗留上几日。南方人到了这里,一开始并没有招庙地周围的那些佃户讨厌。这些南方人在庙里上完香,喜欢到庙地四周去走动,还会站在田地的头上,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些给庙里种地的人,都猜测不出来这些南方人为什么会这么清闲,甩着两只手来这么远的地方上香。众人都怀疑:难道南方就没有庙,没有菩萨能拜?他们说的一嘴鸟语里,净是些锦官城人琢磨不透的话。一直到他们盗走了庙里的白果树,锦官城人才发现这些四处朝拜的南方人不仅善风水,而且还会巫术。他们四处当香客朝拜神灵是假的,到处破风水、盗宝物才是真的。于是再看见南方人,人们就都厌恶地把他们叫做南蛮子,轻易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南蛮子在崇光寺里盗走青铜鼎旁边的白果树之前,锦官城的人和庙里的和尚,都不知道那棵白果树上曾经落过凤凰。
       二先生每次讲到南蛮子偷白果树这一节,都要先评判一番南蛮子,说你大材做生意精,他们却要比你精明上一百倍,他们比鬼还精明。
       几个南蛮子偷白果树的方法非常简单。他们带着大量的杉木条,第二次到锦官城来的时候,也是春草刚刚萌芽。几个人在庙门外停下车子,先到庙里找了老和尚空明,说他们是上年来过的香客,今年带了一批杉木条来,一部分想奉给崇光寺,一部分想运到泰山上去。空明大师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本寺里用不着这些杉木,你们还是一并运到泰山上去吧。”
       一个南蛮子撇着拐弯抹角的腔调说:“大师慈悲为怀,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但是,我们还需要在贵寺里打扰大师几日。”
       空明大师说:“粗茶淡饭,各位施主就请便吧。”
       南蛮子住进了崇光寺,也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些长短不一的杉木条,从车上卸下来,寄存在了庙里,并且抵着白果树的枝枝权权,把白果树的树干围了个密不透风。
       过了几日,南蛮子在黑夜里装好了两车杉木条,然后去告知空明大师,说他们想先运两车杉木到泰山上去,剩下的一些暂时放在崇光寺里,待他们从泰山上返回来,再把这些杉木卖了,供奉给崇光寺当做香资。从崇光寺到泰山还有几百里的路途,路远,他们又想早去早回,所以想等月亮上来了,他们就趁着月色早些赶路。
       转眼时光过去了两个月,树木都一片葱茏了,几个南蛮子还没有从泰山上返回来。一日,寺里两个小和尚打扫院子扫累了,就杵着笤帚站在白果树下歇息。有只喜鹊在树上喳喳地叫,一个小和尚就仰了头,眼睛在一片一片扇面似的白果树叶子间寻找喜鹊。看着看着,小和尚突然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细想想,好像是白果树的叶子。往年这个时候,白果树的叶子都是油亮油亮地在太阳下泛着光了,但现在,白果树的叶子怎么看都有些蔫蔫巴巴的,没有一点亮闪闪的光彩。
       小和尚就向另一个小和尚问道:“师弟,你说今年春上雨水足还是不足?”
       
       另一个小和尚听完就笑了,说:“师兄你又没有随师父去四处云游,怎么会不知道今年雨水足不足。我觉得好几年都没有今年雨水足了。你看寺外地里那些麦苗子,青色多足,一点也不泛黄。还有河边上那些桃花,开得比哪年都亮堂,花枝子探在河里,影子染得那些河水都红了。雨水要是不足,能有这样的景象?”
       小和尚挠了挠耳朵,说:“既然雨水这么足,你瞅瞅这棵白果树,它怎么就像缺了水分似的,叶子干干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
       另一个小和尚就迎了太阳站着,看白果树。因为迎着太阳,看了一会儿没看清楚,他就转到背对太阳的地方,站在那里仰着头细细地瞅,瞅了半日,方摇着头说:“我好像没看出来。你说它叶子不旺相,是不是这棵白果树太老了,没有力气供了?”
       “肯定不是树老了。”小和尚把下巴顶在笤帚把上说。
       又过了两日,小和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空明大师的禅房里,也顾不得空明大师正在那里闭目打坐,他就一路跑着,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师,大师,大事不好了,白果树被人偷走了。”
       空明大师睁开双眼,看着慌慌张张的小和尚,说:“阿弥陀佛。什么事这么惊慌,你说哪里的白果树被人偷了?”
       小和尚急得口齿不清,说:“是寺里的大白果树被人偷了,就是铜鼎边上那棵白果树。”
       空明大师摇了下头,笑呵呵地说:“又在打诳语了,一棵白果树怎么能偷走。”
       小和尚见空明大师不信他的话,更急了,捶胸顿足地说:“大师,白果树真的是丢了,不信您就随弟子前去看看。”
       空明大师看着小和尚急白的脸,就从蒲团上站起来,手里捻着佛珠说好好好,我随你前去看看就是。
       走到白果树底下,空明大师指着白果树枝叶茂密的树冠说:“阿弥陀佛。白果树明明立在这里,你怎么口打诳语,说白果树丢了?”
       小和尚说:“白果树真丢了,它现在就剩下一个树冠在这里了。”
       老和尚空明大师又摇了下头。眼睛看着白果树,猜不出这个小和尚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见空明大师没明白他的意思,小和尚几步跑到树下,飞速地扛开几根杉木条,用手指着露出来的一个洞说:“大师,您看里头,白果树已经没有树干了。”
       老和尚一拂袖子,说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有形了,要是真如你所言,白果树只剩下个树冠,没有树干了,一个树冠不靠树干支撑着,它怎么还能绿叶婆娑地长在半空中。
       小和尚又扛开几根杉木条子,不等空明大师反应过来,他拉住空明大师的手就钻了进去。空明大师借着从洞口和杉木条间透进去的光线,看见白果树的树干果真被人掏空了,一棵大树,仅靠着一层树皮和南蛮子抵在白果树周围的一圈杉木条,支撑着树冠。
       空明大师从洞里钻出来,朝着一根杉木条拍了一巴掌,猜测这事一定是那些刁钻的南蛮子干的。他们去了泰山两个月还没有返回来,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空明大师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千里迢迢地来崇光寺里偷一棵白果树的树干呢?
       待众和尚搬完杉木条,让树冠落下来,空明大师看了一眼树冠下端的锯口,手就哆嗦了,他从那个圆圆的木轮上,清晰地看见了一只鸟的图案。空明大师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落在了那个鸟形图案上面。
       空明大师听人说过,世上凡是凤凰落过的树木,树身里必会留下无数凤凰的影像。他终于明白南蛮子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来偷这棵白果树了:这是一棵落过凤凰的宝树啊!
       第3章
       二先生习惯坐在街口的拐弯处,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千方百计地把一些和他打招呼的人挽留下来,给他们讲锦官城的传说。因为这个,好多人走路都绕着二先生经常坐着的路口,害怕被他拉住了,被迫留在那里听他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上午,市群艺馆里就下来了一个采风的女人。女人没去镇里找文化站的武清,而是径直走进了锦官城,然后非常懂行地奔进了村委会。要在村里找个会讲故事的人给她讲一些锦官城的传说,说是要抢救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村委会里值班的是尚进荣。尚进荣是锦官城的一把手,和他一起值班的,是妇女主任潘红莲。潘红莲坐在门旁的太阳地里,膝盖上放着一只要绣的鞋垫,手里拿着一把子彩色的细毛线,耐着心地在那里给一朵莲花配线。村里的一些女人,私下里都在传说潘红莲绣的那些鞋垫,说潘红莲绣的鞋垫上只绣莲花,从来不绣别的图案,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们翻来覆去地猜,横竖就是猜不出来为什么。越是猜不出来,她们就越是动情地猜,猜得天昏地暗。小顺就由于这个骂过几次潘红莲,说潘红莲为什么只绣莲花,因为她是个无比自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除了爱她自己,任何人她都不会爱。
       尚进荣坐在旁边看一张过期的报纸,眼睛看一会儿报纸,就去看看院子里的一树樱花。樱花树上粉色的花朵昨天还一团一簇的,拥拥挤挤,在枝条上纷纷繁繁,今天就纷纷地落了一地,弄得地面上也染了一片彩霞,既像把影子落在了一潭清澈的水里,又像尚进东的客厅里挂的一幅油画。都说戏如人生,岂不知这花也似人生,还没咂摸出年轻的味道来呢,就已是花落纷纷春去也。看完了樱花,他又去看法国梧桐,法国梧桐的枝子上,叶子也已经顶破了芽苞,悄悄地把那点绿色抹开了。尚进荣摸着下巴颏,觉得法国梧桐这个树名很有意思,原来在中国时它叫悬铃木,多生动,多形象的一个名字,从中国传到欧洲,再从法国折回来,它就被叫做了法国梧桐,而且大家还都习惯了这个名字,让它俨然成了一位外来的和尚。
       研究完了法国梧桐树,见潘红莲还在那里配线,拿着一团彩色的线比量来比量去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让人心里替她着急,尚进荣就笑着说:“人家给桃花授粉的,这半天的工夫桃子都结出来了,你那里还没给一朵花配好线。绣得跟真花一样,不还是要踩在脚底下。”
       潘红莲从彩色的线里抬起目光,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尚进荣说:“锦官城的男人没一个懂女人的。拿来绣好的鞋垫子,只知道往臭鞋里一塞,哪里知道绣垫子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尚进荣手里拿着报纸忽闪了两下,像是在扇风,其实是在驱赶一些飞来飞去的蠓虫子,刚才就有一只蠓虫子飞进了他的鼻子里,弄得他一直想打喷嚏。他停下摇着的报纸,捏住鼻子揉了揉,没把喷嚏揉回去,干脆就仰起脸对着太阳,让太阳光的钩子把一个响亮的喷嚏给钩了出来。打完了喷嚏,又揉了揉鼻子,才说:“谁说没有,派出所的李所长,不就是一个最懂女人心思的男人。”
       一听尚进荣说派出所的李所长,潘红莲马上想起了锦官城的街面上流传的那些关于李所长的花花臭事。心想这样的男人还叫男人吗?早该劁猪一样劁了他。潘红莲就撇撇嘴,说你可找了一个“好男人”作比照,也不怕脏了你的牙口。
       派出所这个李所长很有些意思,趁着工作之便,他几乎睡遍了锦官城所有娱乐场所的小姐。锦官城人背后头一说到他,统统都叫他花所长。花所长爱钓鱼,锦官城的人就围绕着他钓鱼的背
       景,到处挖他的故事,说他每次去钓鱼,都要带上那个又漂亮又浪气十足的假俄罗斯小姐。据说找到钓鱼的地方,支下竿子,他就会对着假俄罗斯小姐喊饿。假俄罗斯小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就摇曳生花地扭捏着,故意静着声气说鱼还没钓上来呢。饿也得忍着呀,你听我的肚子也饿得叫唤了。花所长冲假俄罗斯小姐淫秽地吐两下舌头,眼睛盯着她的裙子,说鱼是没钓上来,那就先来点现成的垫巴垫巴吧。小姐去包里往外摸安全套,故意先摸出一支口红来在眼前晃了晃,说包里只有一支口红,是如何都不能吃的。那还有什么能吃的呢?花所长斜睨着眼睛看着假俄罗斯小姐,一本正经地说,实在没有吃的,就只能先请你吃根火腿了。
       想到这里,潘红莲手里配着线,就又撇撇嘴,冲着尚进荣说:“你以为我也像那个假俄罗斯小姐。在花上扑了春药,在摇你的心?你领导脚底板子正,哪里还有鞋歪能扎着脚。”
       尚进荣闭着嘴笑了笑,说:“你看看那树樱花。其实人跟花一样,花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走进院子里时,潘红莲刚刚配好了线,正对着针眼准备穿针。抬头揉脖子的工夫,一眼就看见了走进来的女人。潘红莲用一个女人的眼光扫了几扫,就端详清楚了进来的女人。女人收拾得很是精致,眉毛和嘴唇都细细地描画过,但看不出一丝描画的痕迹。腮上的桃红颜色,一猜也是花了心思打的腮红。脖颈子上系的一条颜色纯正的淡绿色丝巾,犹如枝条上一串鲜绿的叶子,跳眼却不轻佻,一个角在微微地颤着,既像细风掠过了一簇新生的树叶子,又像蝴蝶张着翅膀在草尖上轻展曼舞。还有肩膀上挎的那个大包,哪里是锦官城女人的行头。断定女人不是锦官城地面上的人后,潘红莲就捻好了线头,继续低了头穿针引线,低声对尚进荣说:“还说花呢,抬头看看,又来了一树。”
       早在潘红莲看见女人之前,尚进荣就已经看见了进来的女人。他不用像潘红莲那样细瞅着,从头发看到脚指头。他扫了一眼女人脸上凝着的气质和收着小腹提着气走路的姿势,就看出女人是打城里来的了。他二兄弟尚进国的媳妇丹青,一直就是这样走路,目不斜视,挺胸翘臀,看的人心里都在替她的身子抽筋、难受。尚进荣每次看见丹青,都觉得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姿势活像一只伸长脖子的鹅。嘴里吃着五谷杂粮,肚子里一肚子臭屎臭尿,你再高傲,能做过枝子上那些餐风饮露的梨花杏花桃花梅花?那些花朵,已经是天生的丽质了,还不就三天五天的艳头。
       女人介绍完了自己,说出了来锦官城的目的,又从包里找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了潘红莲,另一张递给了尚进荣。
       潘红莲早年唱过几天戏,模模糊糊地知道点群艺馆里的创作员大概是什么意思。她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女人递过来的名片,觉得范扬扬这个名字有点稀奇古怪的,还不如叫“饭撒撒”呢。她把印着范扬扬名字的纸片子放到要绣的鞋垫子上,去屋里给女人搬出来一把椅子,说今天的太阳这么好,坐在太阳地里晒一晒,暖洋洋的特别舒服。发现女人坐下后一直在看她,她又给女人送上一个笑脸,然后才看着尚进荣问:“咱锦官城有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范扬扬说什么都可以,神话传说、民间小调,这些都可以列入非物质文化系列。
       尚进荣摸着刮得光光的下巴,眼睛看着一棵杨树上的绿叶子说:“现在也就二先生对过去的一些老事能说出个子和丑来。但从尧舜帝到秦始皇,再到清朝那档子事,还不都是书上记载的历史。至于咱们锦官城,哪有什么文化?祖辈子上就一个庙。”
       “有庙肯定就会有大量的故事。我的意思就是能找些老人来,让他们回忆回忆小时候听的故事,唱的小调,说不上就能挖掘出我想要的那些东西来。”
       群艺馆的女人范扬扬看了眼潘红莲手里的针和线,往下引导着尚进荣。
       “一个庙能有多少故事。前两年省里有人下来说是采风,都讲过多少遍了。”尚进荣说。
       潘红莲停了手里的活,说你就叫几个人来嘛。这讲故事也跟唱戏一样,同一出戏唱出来,肯定是各有各的唱法。你去看看大街上发生的那些事,保证几张嘴就撰出几个不同的说法来。
       “讲来讲去的,枝枝节节还不是一样。”尚进荣露出些为难的样子。
       尚进荣没明白潘红莲什么意思。潘红莲的意思是让尚进荣随便找几个老人来,给这个女人讲一讲,一是给女人一个面子,人家毕竟是从城里的群艺馆里大老远跑来的;二是不管讲的东西有没有新鲜可用的,反正已经给她讲了,把她打发走就完事了。
       范扬扬解释道:“上一次采风的时候我去了外地。现在就按潘主任说的意思办吧。我以前翻过一些地方志,知道锦官城原先有座庙,还知道那座庙原来非常大,很壮观也很有气势。若是真像地方志记载的那样,而这座庙现在还存在的话,你们锦官城仅凭着过年时举办一个新春祈福大典,就能拍出几百万块钱来。”
       潘红莲说这怎么拍?一问完,潘红莲心里就后悔自己嘴快了。
       范扬扬说:“比如拍卖新春祈福会的总冠名,再拍卖新春第一钟、第一鼓、第一香和第一福,这每一项,大概都能拍出几十万块钱去。再加上一年两个黄金周,那些城里人的钱,还不轻而易举地就转移到你们的口袋里来了。所以,单是这样一个庙,就能养活你们锦官城一半子的人。”
       尚进荣看了眼范扬扬,没想到这个女人对锦官城的历史还有一些了解,就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建大庙的事,他们早就讨论过多少个来回了,众人的意思也是把大庙重新建起来搞旅游。但讨论来讨论去的,至今还停留在一层纸面上。
       潘红莲看了眼尚进荣,说:“大庙的设计图我们早就弄出来了,现在只等着领导最后拍了板,看什么时候动工合适了。”
       尚进荣暗暗地笑了笑,心想这个潘红莲,真是一丝上风也不肯让人占了去。一边就站了起来。想去打电话叫他爹老邮差和岳父二先生来,让他爹借着来说故事缓和缓和心里的郁闷气。因为清明节尚进东没从西安赶回来,没能给他爹修成龙凤宅,他爹这几天一直在生闷气,家里人怎么和他打手势,他也是装眼花装耳聋地耍脾气,谁也不答理,弄得一家人都拿他没办法。想想老三尚进东也真是够呛,一头扎到西安,真就忙成那样?连爹都不顾了。
       拨了好几遍,电话都没人接,尚进荣猜测他爹一准又看墓地去了。这一年里,看墓地成了他的主要活动项目。假如一天不去看一趟,他夜里就会连觉都睡不着。
       二先生的家里也没人接。尚进荣心里想到的另外几个能讲故事的老人,尚进荣又都不知道他们家里的电话。尚进荣不想跑腿,就伸头对着门外的潘红莲说:“干脆把你家大材叫来吧。我看等村里这些老人走光了,也就他还能讲讲大庙里那点事。不如现在先叫来练练功夫。”
       潘红莲看着群艺馆里的女人,摇摇头说:“就他那两根肠子,还能弯弯出好花样来?什么样的好戏,也能让他唱散了台子。你干脆别打他的谱,他是死狗托不到南墙上去了。”
       正说着,小顺从外面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小顺先是打量了一眼坐在潘红莲旁边的女人,然
       后走到潘红莲跟前,说:“你准备什么时候给老太太送生活费?你去看看她还有没有一粒米,你是不是要让她啃水泥马路去?”
       潘红莲说她去推牌九,天天不着家,我把钱给谁,塞给门神还是门框?你那么有钱,怎么不先多给她点?
       “我有钱是我的,我的孝心代替不了任何人。你们没有一个前去陪她说句话的,她不推牌九干吗去,躺在家里等着当木乃伊,叫你们送进博物馆里展览去?”
       潘红莲说我在上班呢,你没事满大街遛弯儿,不能回去陪她说话去?娘也是你的娘,又不是你哥自己的娘。不行我把钱给你,你给她去。
       小顺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又错了,她不光需要钱,她可能还需要你这个妇女干部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温暖的问候。人家上头那些领导还不时地下到基层来访贫问暖呢,你架子倒不小,让我替你代劳。”
       潘红莲嘴角上挂着冷笑说:“下一回武清再心血来潮,想起来给锦官城人搞个排比的话,我就建议他排一排锦官城的二十四孝,到时候好把你小顺再排进去。”
       尚进荣正在屋里翻电话号码本,听见小顺在外面和潘红莲乱喳喳,就在屋里喊小顺,让小顺帮忙去把他岳父二先生和他爹老邮差找来。
       小顺走到门口,站在一小片法国梧桐树梢画下的花花打打的树荫里,把头探进屋子里瞅了两下,说你领导也忒会节约了,还一把手呢,连个电话都不舍得打。
       尚进荣说他们都没在家,电话没人接。又补充说:“我爹一准儿又去墓地了。”
       “那你在喇叭里喊一喊呗,喇叭一响,人在蚂蚁窝里都能听见,多省事。”小顺看了眼尚进荣手里合上的电话本,又说,“你们家老头儿也是真有意思,天天没事干了就去看墓地。那玩意儿还有人去争抢?人一老了想法就跟着古怪。”
       尚进荣说:“放狗屁,我爹我怎么喊?我是喊我爹的名,还是喊我爹请回家。人家听了还以为我爹丢了魂,我在给我爹叫魂呢。”
       干部说群众放狗屁,群众就只能放狗屁了。小顺打趣地说,你不喊我爹请回家,还不会喊尚进荣的爹请回家。
       尚进荣说你去不去?摩托车就在梧桐树底下。
       小顺说找他们干什么?你使唤我,也得叫我知道被使唤的理由吧。我这里还不知道被使唤的理由是一二三,还是四五六呢。
       尚进荣往门口走着,说你没看见群艺馆里下来的领导坐在院子里吗?人家来这里采风,想听听大庙里那些故事。走到门口扔给小顺一根小熊猫的烟。
       小顺掏出打火机给尚进荣点上烟,叽咕着说群艺馆的人身上又没贴标签,我怎么知道谁是谁,来采风还是采雨。小顺点上烟吸了一口,知道院子里这个陌生的女人就是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了。他侧头朝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身上瞅瞅,又抽着鼻子嗅了嗅飘在眼前的烟雾,说那些凤凰天书的烂故事,还真有人找到门上来听?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挖这些破古董,就是编出本书来,也只能堆在那里等着当废纸卖。要是闲得难受了,还不如到你家三哥的大东公司里看猪打架去。猪打架也比什么凤凰天书的传说有看头。
       范扬扬听见了,朝小顺笑笑,说:“猪打架什么时候都能看。若是那些口头文化失传了,回头想再找的时候,恐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顺出去找老邮差和二先生的空,尚进荣就把电话打到了镇里。尚进荣本来想借着群艺馆里下来的女人,找书记和镇长一起来吃顿饭,顺便商量点别的事,但是书记和镇长都不在,都去了尚进东的大东公司。尚进荣想了想,就叫来了文化站站长武清。武清骑着辆破摩托车,屁股后头拖着一股子黑烟,就像一把染成了黑颜色的大扫帚,跟在摩托车后面,毁灭证据似的一路扫着车轮子在地上轧出来的痕迹。
       摩托车冲进院子,熄了火,人还没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武清就对着坐在太阳底下的范扬扬嚷嚷道:“范老师,您这是微服私访呀,来了也不先到镇里去喝口水,给我们提供一个表现的机会。您看您,一头就扎到基层来了。要不是我们锦官城的土皇帝给镇里打去电话,说您今天来了,您说日后我们知道您来了锦官城,而我们却没能左右地伺候着,您让我们以后还怎么进群艺馆的门。”
       范扬扬款款地站起来,轻轻地和武清握了一下手,并没去回应武清这套夸张的说辞,而是笑盈盈地说:“你好,武站长。我本来是想悄悄地找几个老人,听他们讲讲锦官城的传说,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可以挖掘。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武站长的大驾给惊动了。”
       武清的神态继续夸张着,说:“您能来锦官城采风,这简直太好了,简直是锦官城的福分。锦官城的这些传说,是需要您这样的大家来好好挖掘挖掘了。不然的话,这些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宝贵的东西,肯定早晚都会面临失传。”
       范扬扬轻轻地点着头,模样可爱得像蜻蜓在水面上一起一落地点着水。她口气里带着些惋惜说:“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很多地方只顾着抓经济建设,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慢慢地没人去关注了。我们搞文化的人再不抓紧去整理,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你看现在,世界上有多少珍贵的东西都在慢慢地消失。这样的东西一旦丢失了,到时候再想找回来,可就千难万险也找不到了。”
       尚进荣搬着一把椅子从屋子里走出来,递给武清,又接过武清的一支烟点上,说:“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什么这遗产那遗产的,你们文化人到了一块,一说就通,跟我们讲,差不多就是对牛弹琴的事。武清你今天任务很重,得陪好市里下来的领导。”
       潘红莲从鞋垫上抬起眼睛来,看着尚进荣,脸上的表情和武清一样夸张着说:“武清得陪好市里下来的领导这句话你说对了,但你说我们是牛。我得抗议,你可以说你自己是牛,但不能包括我在内,我可不想陪着你去嚼干草。”
       武清和范扬扬听了,都在那里哧哧地笑。笑完了,武清扭头看见了那棵花事正盛的樱花,就伸手指着樱花好奇地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等稀罕物,哪里弄来的?”
       说着就站起来,走过去围着樱树看。围着花树转了两圈后,停下来看着众人说:“我前几年在省城的植物园里看见过一次,上百棵樱花连在一起,红的粉的好几个颜色,那个气势,真叫一片花海,如火如荼。”
       尚进荣淡淡地说:“老三不知道给哪里捐了些款,人家回赠的,拉了一车来,说是栽在他的厂子里当纪念。我要了一棵,栽到了这里。”
       武清对走到樱花跟前的尚进荣说:“你们家三哥真叫厉害,当初谁能想到他日后干得这么大,把分厂都开到全国各地去了。一些跑运输的回来说,现在那些大城市的人到超市里买肉和火腿,都直奔着大东的牌子去,不是大东牌子的产品人家根本不吃。哎,不是说他们公司里还弄起了内部发行的股票吗,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到三哥那里给我弄上几股,到时候他们公司一上市,我也好跟着喝口肉汤,腰里长点膘。”
       “那都是瞎说。”尚进荣说,“要是那么办,还不成了非法集资了,那可是国家政策不允许的。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准备着公司上市的事,什么时候弄成了,我给你弄上几千股。”
       “那太好了。”武清说,“讲故事的人呢,找了
       吗?上次省里来人采风的时候,二先生他们讲的就很好。现在再把他们叫来,随便给讲上几个,凑合凑合就行了。”
       群艺馆的女人范扬扬没看樱花,一直在探头看着潘红莲绣鞋垫,说潘红莲绣得这么好,简直都是工艺品了。这么漂亮的东西要是让外国人看见了。不知道会惊叹成什么样子,肯定满嘴里都是啧啧的赞美声。如果拿到国外去,他们说不上还会像我们挂画一样,把这些工艺品挂在那里欣赏。听了赞美,潘红莲不免有些得意地说:“我爷爷第一次从台湾回来看家,走的时候带走了几双,他回去后写回信来,说带去的那些没够分的。有人带着去了美国,送给了美国人,美国人真把它们挂在那里当了装饰品。美国人还说这么美的东西,怎么能垫在鞋子里穿着走路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还是台属啊?”群艺馆的女人范扬扬说,“你爷爷每年都回来吗?”
       潘红莲说:“是我婆婆家的爷爷,去年去世了。我婆婆奶奶在的时候。他两年回来一趟,我婆婆奶奶去世了一年,他也接着去世了。人老了,就活个牵挂。”
       “又在那里牵挂谁了,潘主任?你亮亮嗓子,给我们范老师来上一段呗。你当年在台上演的那些节目,将来也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如现在先让范老师给你记录记录。”武清手里捏着一朵樱花,边往两个女人跟前走边说。
       范扬扬看着潘红莲,说:“潘主任还唱过戏呀?真没看出来。快给我们唱一段吧。”
       潘红莲摆着手推辞着,说:“听武清在那里瞎说呢。文化大革命那会子唱了几天样板戏,那算什么唱戏,都是在那里瞎唱。”
       武清说:“你当时唱的那个《红灯记》,我觉得比现在的什么戏都好看,你看你演的那个铁梅,扮相,唱腔,大辫子一甩,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台下各个村里来看戏的那些小青年,都快被你迷疯了。”
       潘红莲说:“那时候乡下人除了开批斗会,就是在地里干活,搞阶级斗争,满眼里除了庄稼,就只有宣传纸是花花绿绿的,不说那些戏好看说什么。你放在现在,电视二十四小时有台,什么节目都有,谁还稀罕看那个。就是放在那以前,你看清水河戏班子那京剧唱的,有板有眼,有身有段,花团锦簇,行云流水。什么叫唱戏,那才叫唱戏!唱戏的过瘾,听戏的更过瘾。就是不懂戏文,光听听台上那咚咚锵锵的锣鼓家什、管乐丝竹,听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人就赛了神仙。要不过去有那么多的人听戏听得入了迷,茶饭不思,就是这个道理。”
       武清平常最爱油嘴滑舌地和潘红莲开玩笑,这会子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你唱那些样板戏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茶饭不思。我就经常不回家吃饭。”
       尚进荣说:“你那时候还光着小腚吧。不吃饭,那要么是你家里没有吃的东西,要么就是你肚子不饿。”说得武清和两个女人都哈哈大笑。
       几个人正笑着,小顺就回来了,进来把尚进荣的摩托车往梧桐树上一靠,说:“什么破车,真是越有钱了越能装穷酸,家里一群有钱人,还弄这么辆破车糊弄自己。一会儿熄火,一会儿不上油,我骑它的工夫还没有伺候它的工夫长。一会儿我干脆帮你卖了废铁去。”
       “人呢?”尚进荣问。“都找到没有?”
       小顺说:“今天邪了门了,白跑了一趟,一个也没找到。你爹没在墓地里。二先生也没在街口上坐着,就连拍渔鼓的贾三也不知道到哪里云游去了。看来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今天抢救不了了。”
       武清说:“小顺真是越来越幽默了。不过,把搜集这些民间文化说成是抢救遗产,真是再贴切不过的话了。现在,尤其是范老师这些人。肩上的任务真是非常艰巨。”
       小顺在背后踢了踢武清的椅子腿,嘲笑地说:“武清你喝过两瓶子墨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装神弄鬼地穷酸了。少了什么,地球还不照样转!”
       武清笑笑,没去理小顺,而是转头看了看群艺馆的女人和尚进荣,问:“找不着人怎么办?怎么这么巧,一个都找不到。”
       群艺馆的女人看着武清说:“我真是该提前给你来个电话,让你来给他们预约一下。我以为这些乡下老人平常都不会出门。”
       “你又错了。”小顺接过话茬说,“我在这里替锦官城人民郑重地声明一下:现在锦官城已经不是什么乡下了。锦官城人民都不种地了,不种地了,就不是原先意义上的乡下人了。锦官城现在虽然还属于小城镇的范畴,但是现在的锦官城已经是一个跟国际接轨的锦官城了,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的人在吃锦官城生产的火腿吗?所以,锦官城人这些年所见的世面,绝对不比你们这些城里人少。所以,你们城里人在锦官城说话,最好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了,乡下人乡下人的,归根到底,大家一样,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范扬扬没想到小顺会把矛头指向她,一下子就被噎住了,窘在那里。她先是看了看尚进荣,又扫了一眼武清和潘红莲,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尚进荣瞪了一眼小顺,打着圆场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阴阳怪气的毛病。从来不分场合。也不分和谁说话,一套子胡咧咧。这就是人家市里范领导有涵养,不和你计较。这样吧,为了将功补过,你就再跑趟腿,到荣昌酒店去安排个房间,待会儿吃了午饭,下午我们再给范领导找人。范领导来了,又是为了锦官城,咱们得先把范领导照顾好了。”
       范领导。领导是什么,领导就是范(饭)桶。
       小顺心里这么想着,刚要开口,却被武清嘻嘻哈哈地抢在了前面。
       武清猜不出来小顺一张嘴,嘴里又会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所以就赶紧地堵在了小顺的前头,说:“范老师你不知道,小顺这人其实特别的好,思想意识在锦官城也是最超前的。他提倡的一些事,听起来还都像那么回事。不过,毛病也有,就是说话爱让人下不来台。好像在城里待了几年,城里对他伤害有多大似的,一说和城里有关的事他就爱奓毛。”
       小顺又踢了一脚武清的椅子腿,说你这是褒奖我还是贬低我?纯粹二百五的话。
       范扬扬笑了笑,借着武清的话说:“意识超前的人都比较有个性,我很欣赏这样的人。”
       潘红莲心里嗤笑着扫了范扬扬一眼,又暗暗地看了小顺一眼。小顺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眼睛在盯着一院子的树和天空看,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傲视着眼里的一切。看着小顺那副自命不凡的德性,潘红莲就在心里冷笑。潘红莲冷笑还因为她觉得大材和小顺真是同一个爹娘生出来的,毫无二致,一样的自私,一样的目空一切。不同的是,大材比小顺更小气,更爱猜忌,做事更狠毒。小顺呢,走到哪里都是一颗炸弹。潘红莲多次给大材说:你和小顺要是有机会见到外国那个拉登,一定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人体炸弹。
       第4章
       尚进东匆匆地从西安赶回来,已是四月末了。和煦的春风在锦官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着,在各样颜色的花朵和各样形状的叶子间穿行着,锦官城就有了一种花团锦簇的雍容和郁郁葱葱的生机。车子进了锦官城,行驶在锦官城的街道上,尚进东看着满眼的花朵和绿叶,心里才缓缓地松散了一口气,踏踏实实地把脊梁靠在了后靠背上,然
       后吩咐司机慢慢地开,直接去他父亲那里。
       这些年,无论在锦官城还是在外地,尚进东都习惯一天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就是听父亲在电话里咳嗽一声,他也觉得心里踏实。但是,从过了清明节到现在,他的电话父亲一个也不接了。不仅不接他的电话,大哥还在电话里反复地说:老头子一直不理会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这个老头子,一辈子都是钢板一块,老了老了,还是不能在钢板上生一丝的锈。
       尚进东当然知道他们老子的脾性。在这一点上,尚进东承认他们弟兄三个里只有他是最像父亲的一个,他和父亲的共同特征,就是把他们放在高温炉里化成了钢水,他们的属性也还是钢汁,那么凉下来,依旧还是一块绝不变性的钢疙瘩。
       尚进东记得他母亲活着时,一直就是这么抱怨他们父子俩的。他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直在劝丈夫和儿女们跟她信奉上帝,但是直到她去世,她的丈夫和儿女也没有听从她的劝告。那时候,他母亲劝得急了,他父亲就固执地说:“那是西洋人的教。要是真有上帝的话,连上帝说的那些话你都听不懂,那是外语。你忘了,咱爹被咱三叔砍掉胳膊肘的那一年,住在德国人开的医院里,那里面有个护工,就是那个德国老太太,她就是信上帝的。你想想那时候,那个老太太和他们外国人说的那些话,你能听懂了?你还在一边问我他们说的这叫什么话。单凭这一点,我就断定,外国即使有上帝,他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懂。”
       他母亲说不过丈夫,就颠着小脚跑到床边,从枕头边上拿过一本《新旧约全书》,去那里面找证据。她翻开第一页,一行一行地读给丈夫听。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
       尚进东在一边看着母亲,不禁有些愕然,他实在不知道母亲读出的这些神的话,是母亲背下来的,还是母亲真的认识了那些字。他记得母亲说过,她只上过几天识字班,认识不了几个字。
       老邮差并不看她手里端着的书,而是含着笑强辩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外国人的教,都是过去洋人想来攻占中国,来乱人心的。日本人来攻打中国,一开始还给小孩糖吃呢,那不就是收买人心。这基督教和糖是一个道理,就是叫你觉得后面还有个甜头。”
       车到父亲门前停下,尚进东从车里下来,一眼先看见了门旁几垄绿油油的韭菜,几棵辣椒,几棵小葱,还有两棵丝瓜,就蹲下去看。他父亲这个人,一辈子就喜欢侍弄地里的活计,好像他自己就是一棵什么树或是一棵什么庄稼什么菜,离开了那些土,就没了活命的源头。
       看完了父亲在门旁种的那些绿得透亮的菜,尚进东走到门口去推门,一下没推动,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尚进东猜测他爹准又是看墓地去了,就绕到前面去了大哥尚进荣的家。尚进荣正侧身站在葡萄架底下,仰着头在瞅架子上的葡萄藤,葡萄藤上刚冒出来的新叶子毛茸茸的,像裹在一层薄薄的霜里头。听见脚步声,尚进荣扭转回身子,看见是尚进东回来了,就说:“还是飞机快。那边都弄好了?”
       尚进东说:“彻底弄好还需要一些日子,只是大眉目下来了。咱爹呢,又看墓地去了?”
       “他还有什么别的项目,天天就那个活动。”尚进荣伸手把一根斜出去的藤蔓整理了整理,说,“这回你真是把他惹得不轻,到现在十几天了,谁也不答理,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别弄出个什么毛病来。”
       尚进东抱屈地说:“我是真赶不回来。你想想,好不容易把地方上几个主管的头头拢到了手,要是再一耽误,又不知道是多少日子,这一天是一天的成本和利润。那个墓,早一天晚一天的弄,有什么区别,谁说非得赶在清明节那天弄。”
       尚进荣点上尚进东递给他的烟,说:“这不都是老规矩嘛。”
       尚进东也仰头看着葡萄藤,说:“什么规矩,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
       尚进荣掠了一眼尚进东,心里对尚进东眼下的态度着实有些不满意。
       在尚进荣的眼里,尚进东一直就是一颗钢珠子,即使磨脱了相,磨变了形,也不变色性,甚至越磨越亮。这个特点,在尚进东从东北弄来那些烂核桃办果仁厂开始,就慢慢地体现了出来。只是那时候,锦官城的人还没看清他,还没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当时是他被一个从东北来锦官城弄什么人参药酒的人伙弄着,在锦官城搞开了果仁加工,说是能出口赚外国人的钱,投进去一个钱就能生出仨来,前景广阔得简直没法描绘。
       锦官城历史上也没记载过这样的发财机会。投资的人蜂拥而至,有人甚至把手里准备买猪崽儿和鸡鹅鸭的钱都拿了出来。从分地到了户,锦官城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多人踊跃着集体去干一件事情了,场面热闹得没法控制。一眨眼的工夫,果仁厂的班子就紧锣密鼓地成立了起来,贷款,集资,建厂房,招工人,配套炼核桃壳木炭的炉子,该有的一切步骤,一夜之间都从草图纸上落到了地面上,速度运转得超乎想象,让人看了只觉得眼晕。锦官城的那些老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二先生就看得心惊肉跳,他对同样忧心忡忡的老邮差说:“老邮差,你看这事悬不悬?我怎么觉得比五八年大跃进那阵子放火箭和卫星还快?”
       大材在跟前听见了,凑到老邮差和二先生跟前,口气有些夸张地说:“你们两个老古董不用目瞪口呆,也不用板着肠子替锦官城担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是五八年了,再有两年就跨入九十年代了。我们现在不甩开步子赶美国,那什么时候能过上美国人的日子,天天吃面包,喝牛奶,吃得白白胖胖的。”
       大材那个天天吃面包喝牛奶的美国日子里还没跑进来一块面包,连牛奶子都没摸到,果仁厂里筹备到的那些钱,就悉数被那个弄药酒的石大川卷着跑了。
       果仁厂里的钱被骗走后,他父亲老邮差组织着两个儿子,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借遍了亲戚朋友,还是没凑够钱数去偿还尚进东经手的那些集资款。他父亲在四处筹钱,尚进东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翻看一本又一本心理学的书。那些书是他二哥尚进国上卫校时从学校的图书室里弄回来的,现在都给他派上了用场。对那些上门讨集资款的人,尚进东不闻不问,看都不看一眼,好像那些人与他没有一点干系。渐渐地,那些上门讨钱的人,气势汹汹地进门来,看见尚进东痴痴地坐在书堆里,手里呆呆地拿着一本书。两眼散乱无光,口里念念有词,都以为他被骗走的那些钱吓傻了。他们看见活蹦乱跳的一个尚进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副死鱼模样,就不忍心责问他了。他们不仅自认了倒霉,反过来还坐在尚进东面前安慰他:“我们就等于喂了一年的猪都害病死了,咱们锦官城的人,哪能因为那几块钱就穷死了。我们都商量过了,这钱就不让你赔了,当初集资都是我们自己找到门上来的,说实在话,这事还真不怨你。你也是为了咱们锦官城的人手里有个活钱。现在我们不要钱了,你别再坐在书堆里发呆了行不行?”
       任何人和尚进东说话,尚进东都不抬一下眼皮,好像他的魂已经飞出去,不在他的身体里驻守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来看了,就悄悄地扯
       了他母亲的衣襟,告诫他母亲:“你看孩子那眼,眼里都散得没神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在过去,都该舍到庙里去了。孩子的魂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你们得抓紧哪。抓紧找个明白人给孩子瞧瞧,把魂叫回来。”
       “明白人”的意思谁都明白。在锦官城,明白人就是通晓仙术,能灵魂出窍入得阴间、到阎王面前把人的灵魂要回来的大仙。
       尚进东的母亲泪眼婆娑地应着,连连地点着头,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找回儿子被吓丢的魂魄。众人走后,她就跪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哭着祷告,祈求万能的上帝赦免了她的罪过,保守她的儿子平安无恙。
       尚进东的父亲在一边生气地看着,见她没完没了地祈求,就厉声喝道:“你在那里求求求,你的上帝给你送钱来没有?”
       两个月后,尚进东的二姐夫黄翔喝醉了酒,想起自己投进去的两万块钱全打了水漂,就跑来把尚进东打了几拳,踢了几脚,恶狠狠地骂了一顿。尚进东依旧不说话,任凭黄翔打骂。只是那天夜里,他主动地放下了手里所有心理学的书,趁着母亲去祷告的空隙,偷偷地打开家门,冒着雨走出了锦官城。
       尚进东走后,他母亲就把尚进东的房间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迈进去半步。每天晚上,等丈夫睡着了,她就悄悄地爬起来,摸出钥匙,去打开儿子的房门,摸进儿子的房间里,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儿子的床尾上,一遍一遍地摸索儿子翻过的那些书,边摸索边问:“儿子,你今黑夜是睡在什么地方的?是睡在地上,还是睡在草上?”
       她说:“我知道你是追那个骗子去了,可是,骗子的嘴里从开始就是谎言,你上哪里去找他呢?”
       她说:“你这个不安分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种地有什么不好?当初你祖爷爷为了几亩地,都情愿舍了男人的脸,瞎了男人的心,不惜害了人的命,到边家去入赘。从你祖爷爷到你爹,你们家哪一个男人娶亲,不是和几亩地有关联?尚家的祖辈男人,个个都贪地贪得不要命,就是你爹,人在信局子里干着,心一辈子都是在锦官城的地里活着。”
       她说:“如今你倒好,竟是拼命地不喜好种地,好像你根本就不是尚家的男人。”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时光的推移,整个锦官城的人好像都淡漠了尚进东,淡漠了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人们只有到地里去干活的时候,眼睛偶尔扫到路边,看见路边的一片荒地里,七零八落地矗立着的那些炼核桃壳的木炭炉子,才猛然想起来:噢,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
       锦官城的人即使偶尔地谈论起尚进东来,也仿佛是在说一个无比遥远的人和事。就是那些被骗走了集资款的人,也把尚进东埋进了离脑子最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把他从脑子里挖出来喂了狗,然后把狗拉出来的狗屎埋进了地里。有惦记他一个败家子的工夫,还不如挥挥锄多耪两垄豆子两垄玉米,多收成几粒粮食呢。
       在锦官城,只有尚进东的母亲,每天黑夜里都固执地去摸着儿子翻弄过的那些书,不停地和儿子说着话,她说:“儿子,你今天到了哪里了?”
       她说:“儿子,你打听没打听到骗子的行踪?一天吃了几顿饭?”
       她说:“儿子,今天你待的那个地方下雨没有?刮风没有?”
       她说:“儿子,娘的眼睛已经变得像一只老猫了,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看清落在地上的树叶子是叶面朝上,还是叶面朝下。叶面朝下的时候,就是你在想锦官城了,就是你在后悔当初没好好地待着种庄稼了。儿子,只有地和庄稼,是不会像骗子一样说那些花言巧语的。”
       有一天,她突然对丈夫说:“我梦见儿子回来了,他的背上背了一麻袋钱,但是他没到家里来,就站在街上给人分呢。”
       她丈夫老邮差苦笑着说:“你以为钱是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子,能让他成麻袋地背回来。你别做梦了,好好地歇歇吧。”
       她苦恼地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真的梦见他回来了,背上背着一麻袋的钱。”
       过了三天,让家里人意外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尚进东真的回来了,背上真的背回了一麻袋的钱。尚进东没有回家,他直接就站在锦官城的街上,像他母亲梦里梦见的一样,给那些集资的人家分了钱。
       那一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被尚进东的那一麻袋钱惊呆了。
       在葡萄藤底下站了半天,老邮差也没回来,尚进荣就说这个老头,出去就没个回来的准时候。问尚进东:“喝不喝茶?”
       尚进东说:“颠簸了一路,还真有点累了。那就沏一壶解解乏。”
       沏了茶,尚进荣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尚进东喝着茶说话。说完了尚进东在西安弄的厂子,又说到了西安的风土人情,最后想起了西安的兵马俑,就问尚进东在西安看没看兵马俑,多少钱一张票。
       尚进东往沙发里靠了靠,抬起一只手扳了扳脖颈子,打着哈欠说:“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去看那些景。再说,我对那些古董又没有多大的兴趣。不就是泥人泥马嘛,无非是多了几个。倒是从当地的报纸上瞅了一眼,说现在已经从那些兵马俑的身上发现了四十多种病菌,好几个国家的专家都在那里研究怎么对付那些病菌。别看秦始皇把它们埋在地下几千年都没坏,弄不好,这些兵马俑的生命真就被现代人给消灭了。”
       尚进荣说:“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没出土时一样,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它们都埋回地里去。不跟空气接触了,哪里还有什么病菌。”
       尚进东笑了笑,说:“你这个想法还真不错。问题是,就算埋回去,谁能保证那些病菌就能跟着消失了。所以,这仍然是个问题,世上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请神容易送神难。”
       尚进荣的老婆小燕从超市里买东西回来,进门看见尚进东窝在沙发里喝茶,就问尚进东什么时候回来的。
       尚进东说刚到,一壶茶水还没喝败。
       小燕放下袋子,往外掏着买回来的东西说:“你晚上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凑在一块子热闹热闹,哄着他把气消了。这些日子,我和你哥就怕他憋出个什么好和歹来。你们弟兄俩坐在这里,我可得再提醒你们一句,钱重要是不假,可因为忙着赚钱把爹气没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拿多少钱,花多大的力气,也买不回爹来了。”
       尚进东被嫂子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嫂子,你这么说话,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埋怨我。你以为我在西安不着急?就咱爹那个脾气,我还不清楚?我原先是计划着一准能赶回来的,但是外地不是锦官城,也不是双城,有些环节咱们一时还掌控不了。你控制不了。就得先顺着人家的安排弄。光等一个分管的副市长。我就等了两个多星期。我愿意等?我待在那里比你们谁都上火,你看看我这脸色,憔得还像个锦官城的人吗?”
       尚进荣瞅了瞅尚进东,看见尚进东满脸上都堆积着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受了万分的委屈。他想这个老三,就差像外国人那样,端端地耸起肩膀,去摊开两只无辜的手掌了。
       小燕洗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在外头干事是不容易,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弟兄几个,得先把咱爹哄好了。你们弟兄们在锦官城不
       说是最有本事,但也没几个能和你们攀比的,咱不能叫人家说咱们眼里只有钱,没有爹了。我觉得咱爹生气也是这个意思,他是觉得你们都不重视他了。人老了,就怕在儿女们眼里没了分量。”
       “我也琢磨着,咱爹可能就是这层意思。你晚上要是有安排的场合,就都推了,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让他高兴高兴。”尚进荣附和着小燕说。
       “我哪里还敢有别的安排,公司都没回去,直接就奔到家里来了,想的不就是回来陪他吃顿饭。先哄着他把气消了。真是人越老了,心思越是古怪得让人没法琢磨。”
       尚进东皱着眉头说完了,就摸出手机给门外的司机发了条短信,让他给公司里人说都别等他了,就说飞机晚了点,他们现在刚出机场,回来会很晚,让他们自己玩着,好好陪好书记和镇长一帮人。公司里一群人,还有镇里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都在公司里等着给他接风呢。他们要是知道他现在是在他老爹这里,一准都会闹哄哄地赶了来。
       尚进荣说:“不把丛琳她们叫来?”
       尚进东想了想,就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叫她带着孩子赶到这里来吃饭,把家里的好酒带两瓶来。又嘱咐道:“有人问,别说我回来了。”
       打完电话,尚进东从尚进荣那里要了父亲院子里的钥匙,去了父亲的院子,想在那里等父亲回来,单独陪父亲说会儿话。父亲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不时地有几只蜜蜂在花朵间起起落落,细细的爪子上沾满了花粉。他在花草间转悠了一会儿,就在几盆丁香花跟前停下来,看着正在开花的紫丁香。丁香花浓郁的香味飘起来,丝丝缕缕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看着那些花。闻着丁香略带苦涩的花味,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注意这些花草了,这几盆丁香,当初好像还是他讨回来的。小素结婚后的那一阵子,他特别地迷恋养花种草,一心想弄个苗圃场,所以在哪里看见好看的花。都会弄一棵回来,放在院子里养着。
       看着那些花,尚进东忽然嘘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离那个要办苗圃场的尚进东是那么遥远。遥远得都有些模糊了。
       第5章
       温暖的阳光沿着树的枝条披落下来,仿佛掷地有声,但蔓延的方式却是流水一样的轻柔,把光泽遍布了锦官城的每一个角落。在河边看完麦子,尚连民就踩着一地的阳光,到家里接了李蔓,然后开车去了他们的铝厂。
       铝厂是李蔓的父亲李佑辅给投资办的。
       尚连民用岳父李佑辅投的钱开着厂子,背后里却一直说李蔓的父亲仅仅是个暴发户而已。李蔓听了也不生气,李蔓恨透了她的父亲。
       李蔓的父亲李佑辅原先在一家石英钟厂里给厂长开车。有一年李佑辅的母亲得了癌症,住了半年的院,他手里的积蓄就全部花光了。开始还能拖几天,暂时不交钱,医院里也能先给病人用着药,可是随着药费单子一天比一天高,医院里就不愿意了,派人说再不交钱,他们就只能给病人停药,赶病人出院。李佑辅急了,跑到院长室里拉着院长的袖子,要求人家再宽限几天,说我比你们谁都急,病床上躺的可是我的娘呀,不是你们任何人的娘。院长说我们真是没有办法,要是都这样拖,医院肯定就垮掉了。医院要是垮掉了,老百姓有病了上哪里瞧病去。所以,眼下有两条路任你选,一是立即交钱,二是马上出院。
       回到病房里,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李佑辅当时就决定铤而走险,用他平时练着玩儿练出来的厂长的笔迹,模仿厂长签字,到财务上报销票据。想好了,他就立即行动起来,找来各种票据,模仿着厂长的笔迹签了字,变着花样拿到财务上报销,领了钱就立马去到医院里,给母亲交住院费。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在他暗自佩服自己把厂长的字迹模仿得天衣无缝,没人能看出破绽时,财务上到底还是发现了漏洞。他们拿着几张单子去找厂长核对,一对就把他对出来了。厂长是个比较善良的人,弄清楚他签字领出来的那些钱都被他拿去给母亲交了住院费后,又想到他给自己开了多年的车,沉默了一会儿,没到公安机关报案,只是把他给除了名。
       被厂里除了名两天,他母亲就死了。他也不再找地方开车了,和老婆商量着,到老婆的皮鞋厂里弄来了一批质量有问题的鞋,在路边摆起了鞋摊子卖鞋。在路边卖了两年,慢慢地就把摊子摆进了批发市场里,后来又渐渐地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业户。在批发市场里批发了几年的鞋,他发现市场上开始有独家代理品牌服装的,就扔下鞋,开始去代理服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酒桌上发现纸业的利润其实并不是像纸一样薄,就开始转行做起了纸业。几年之后成立了草木纸业公司,有了上千万的资产。资产上千万了,老婆也就跟着更新换了代。李蔓恨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更新换代,换掉了她的母亲。法院判决他们离婚的夜里,李蔓的母亲敲碎了玻璃窗子,用玻璃划烂了十个手指,在楼道里写满了别人看不懂的话,弄得楼道里全是她的血腥味。写完了,她就奔跑到城西的铁路上,趴在铁道上卧轨自杀了。家里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身首异处,十个手指尖上全没有了肉,露着尖刺刺的骨头。后来,李蔓看见她的父亲,就会想起她母亲露着尖尖骨头的手指。想起母亲的手指,李蔓就会全身打战,抖个不停,一天比一天地恨她的父亲。
       李蔓的父亲决定到锦官城来给他们投资建厂后,尚连民和李蔓考察了很久,最后决定办一个铝厂,生产铝合金器材。建厂子的初步意向一达成,尚连民先缠着尚进荣把一块地皮弄到手,然后就去找李蔓的父亲商量:除了普通的一线工人,厂里从管理销售人员一直到技术人员,能不能全部聘请温州人。
       尚连民坐在李蔓父亲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前倾着身子,讲他的理由。说根据他在市场上考察的结果看,从生产工艺到产品销售,做得最好的都是温州人。李蔓的父亲做纸张生意,在纸张行业里折腾得像一条蛟龙,但对铝合金市场心里还没有一个着实的底,只能算有个大概的了解。听尚连民谈完想法,李蔓的父亲只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不能完全迷信南方人,就没有下文了。尚连民知道他这么说是指他的纸业。他的公司里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本地人在为他工作,但销售网络却涵盖了大江南北,放眼看去,到处是草木纸业的客户。尚连民曾经听李佑辅说过,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凡是有草木生长的地方,就会有他草木纸业的客户。
       尚连民还试图举出更多的例证,来说明纸业和铝业的不同,看李蔓的父亲端着一杯茶靠在椅子里,眼神缥缈,就闭了口不再说话。尚连民始终认为,李蔓的父亲这一代人,本质上还是属于暴发户土老帽类型的人物,干什么都讲究亲历亲为,对手下人疑心重重。他们从不会去想想,美国的微软公司,要是全凭着盖茨自己去亲历亲为,不靠着全世界的精英在那里给他搞开发,搞管理,搞销售,拼天下,他只坐在那里当他的框架师,他能拥有今天的微软?
       过了良久,李蔓的父亲才又说:“这里面是不是也有李蔓的意思?”
       李蔓的母亲死后,李蔓处处都在和父亲拧着劲儿干。包括她嫁给尚连民,起因就是因为尚连民在草木纸业里实习时,她父亲因为尚连民老是
       给她打饭,把尚连民调到了下边分公司里去的结果。尚连民大学毕业后,拒绝去三叔尚进东的工厂实习,而是自己找到了草木纸业。进草木纸业的当天,就遇上了在父亲的公司里实习的李蔓。刚进去的时候,尚连民并不知道李蔓是公司老板的女儿,只知道她和老板一个姓,都姓李。李姓是中国三大姓氏里的一个,所以李蔓和老板姓一个姓,一点儿也不会让人产生联想。草木纸业刚在城郊买了一片地,盖了一栋员工宿舍,上下班都用班车接送员工,李蔓就和其他员工一样,一起住宿舍,坐班车,吃食堂。有时候李蔓去给客户发货回来晚了,赶不上吃饭的点,尚连民就替她打好饭菜,放在她的桌子上。给李蔓带饭的次数多了,食堂里的汪师傅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两个饭盒去打饭,就嘻嘻地笑,每次都故意问他给谁带的。
       “给女朋友带的,怎么了?”尚连民硬硬地说。
       汪师傅听了,就用勺子敲着盆沿儿,说你小子做美梦做到天宫里去了。你是不是想往你们锦官城引去一只凤凰?小心凤凰还没落到你这棵树上,树就被人给劈了当柴烧了。
       尚连民说老板还能不让员工谈恋爱?王母娘娘还管不了七仙女嫁董永呢,他又不是李蔓的爹。就算他是李蔓的爹,恋爱自由,他也干涉不了。
       汪师傅又敲了敲盆沿儿,说老板是不是李蔓的爹,你还不知道?你小子是够狡猾的。都说锦官城的人手里有过天书,下水能缚蛟龙,上天能骑凤凰,是不是那天书就藏在你家里!
       尚连民说什么狗屁天书,你怎么比锦官城的人还明白。没天书就不能上天骑凤凰了!
       汪师傅说:“好,算你小子有种。看来锦官城真是出人物的地方。你们锦官城的小顺你认识吧?他凭着会学几声鸟叫,就能把我们居委会集团老总的闺女丁珍珠,忽悠着娶到了手。我们居委会那个集团老总是个什么人物,手里掌管着好几个批发市场,一呼百应,手下光保镖就有一打。但是,他就愣拿着小顺没辙,白白地让他把闺女娶了过去。”
       尚连民瞪了汪师傅一眼,说你少拿我和别人相提并论,小心我把你弄到锦官城的肉联厂里去。当猪宰了。
       铝厂建起来后,尚连民和李蔓按照最初的想法,从管理到销售,一直到车间里的技术人员,聘请了清一色的温州人。温州人来到后,到锦官城的市场上去买各类生活用品,锦官城的大街上,就到处有了一些锦官城人听不懂的南方鸟语。老邮差知道了街上这些说鸟语的南方人都是尚连民弄来的,就点着拐杖一个劲地摇头,提醒尚连民说:“锦官城早年间那棵落过凤凰的白果树,就是被那些南方人偷盗走的,你们现在倒好,竟敢大模大样地把厂子交给南方人给攥着。看吧,他们不把你们的家底子抽光了才怪呢!”
       说完了,见尚连民只是在笑,老邮差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不知道这些南蛮子的厉害。他们算计人的手法,怪异得你想扁了头发都想不出来。听爷爷的话,赶紧地把这些南方人都赶出锦官城去。老祖宗的经验,条条都是真传,你别以为那些传说只是传说。一来南蛮子,锦官城的地界就不会太平了,你可不要成为锦官城的口彩。你看你三叔的厂子,好几千人,没有一个是南方人。在锦官城开厂子,就要先用锦官城的人,这样他们才不会说你忘本。”
       尚连民在办公室里拿着哑铃锻炼身体,忽然想起了他爷爷的这段话,就又重复给李蔓听,李蔓笑得弯了腰,说:“你爷爷还摸过美国来的信呢,竟然这样不够开明。他那样说,对人家南方人也太不公平了。不能因为几个南方人曾经偷过锦官城的白果树,就让人家所有的南方人都跟着背黑锅。再说了,那不都是传说嘛。你们锦官城的这些老人真有意思,拿着个传说也当家训。南方人在管理模式上的那一套细致功夫,可是咱们北方人模仿也仿不来的。就像中国的丝绸,打死外国人,他们也弄不出这么华丽的东西来。你听没听说,在欧洲,有些国家就称温州人是东方的犹太人。这么称呼他们虽然不乏贬义,但也足够说明他们有多聪明了,他们简直就能从石头里制造出蜂蜜来。”
       锻炼了一会儿,尚连民弯腰把哑铃放回茶几底下,抬头看着在饮水机前给他接水的李蔓,吩咐道:“在爷爷面前,你可不能这样乱说话,他有他的人生信仰。”
       李蔓看着尚连民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屑地笑了笑说:“你难道和他们一样,也相信你们锦官城是落过凤凰的什么风水宝地?先生,清醒清醒吧,传说永远都是传说。”
       尚连民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上的新闻,说一个地方有这样的传说也不错。比如你,现在就是落到我们家里的一只凤凰。难道你会拒绝我把你和凤凰相提并论?
       李蔓喝着水,说我可不想成为一个传说。
       喝完一杯水,打了几个电话,尚连民看了下手腕上的表,说走,今天事不多,带着你出去透透气,踏踏青去。李蔓放下杯子,拿了包,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春天的风吹到脸上,就像在舌尖上化软的巧克力,绵绵的甜味里,逶迤地拖着植物淡淡细细的清香。尚连民总认为世界上没有一种香味。是可以和自然界里这些植物发出来的香味相比拟的。他看着满面春风的李蔓,看着她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的头发,放慢了车速说:“带你找个公园去看野花野草怎么样?早晨在河底里看麦子,看见有那么多的花都开了。”
       “到公园里看野花?”李蔓看着尚连民说,“也就你能够想得出来,到公园里看野花。”
       尚连民说:“去城里的公园还叫看野花吗?我说的是锦官城的公园。”
       “锦官城什么时候也有公园了?我好像没听人说过。”李蔓夸张着神情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锦官城有个公园太意外了?要是真那么想,就是你太缺乏想象力了。这么大一个锦官城,岂能找不出一个让你李蔓看野花野草的公园?我带着你去了,你就知道以后不能小觑锦官城了。”尚连民有些神采飞扬地说。
       看着尚连民志得意满的神情,李蔓不以为然地说:“锦官城就是有一个开满野花的公园,你也不能自得成这样吧。如果是用你自己的财富,给锦官城的人打造出了一个大广场,让锦官城的人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老人可以在广场上放风筝,女人们可以在广场上跳舞,孩子们可以在广场上溜冰、奔跑,疯狂地玩闹。那个时候,你也许还有资格这样得意上一把。”
       尚连民鸣着喇叭,尖声叫了一嗓子,学着外国人的口气说道:“上帝啊,你给我定的这个目标也太远大了吧。如果能修这么一个广场,我们最起码得先登上那个叫胡润的英国人搞的什么富人排行榜,而绝不是锦官城武清的排行榜。只是,等我们真有了那么多财富,恐怕早就变得为富不仁了,哪里还能想到来为锦官城的人修一个大广场,让他们在那里跳舞、放风筝、溜冰。你知道中国的富人目前最缺乏的是什么吗?就是一颗慈善之心。”
       李蔓把手伸到车窗外头,叉开手指过滤着绵绵软软的春风,眼睛看着路边葱茏的树木,忽然说:“锦官城这么宽的马路,又这么稀疏的人口,你看是不是很有点欧洲情调?”
       尚连民沉静下来,他用手掌拍了拍方向盘,又瞅了一眼李蔓,散漫地说:“什么欧洲情调,亏你想
       得出来。”
       锦官城没有了那些绿色和金黄的庄稼覆盖着,原先长庄稼的地里,现在长出了一条一条宽阔的大马路,长出了一排一排的厂房店铺,这令尚连民和他的爷爷老邮差一样,心里面充满了伤感。看着这些马路和厂房店铺,尚连民老是觉得锦官城变得越来越荒诞和陌生了。夜里他一个人开着车往家里走,看着路边鬼眼一样闪烁的灯火,脑子里就会反复地想:这还是锦官城吗?我怎么不认识它了!所以去年秋里他爷爷让他到河底里去种麦子,他犹豫都没犹豫,立马就去了。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变得和他爷爷一样了,想看见原来那个充满着庄稼气息的锦官城,想看见锦官城遍野的庄稼,看见那些麦子、玉米、花生、芝麻、大豆。现在,他每天到河边去站一会儿,就是想从麦子的颜色上,看见过去的锦官城。虽然锦官城的人像小顺说的,做梦都在想着成为不种庄稼的城里人,想生活得像城里人一样舒适,干净。但是,在尚连民心里,似乎只有铺满庄稼的锦官城,才是真正的锦官城。
       看尚连民不再做声,李蔓就扭过头来看尚连民,她竟意外地从尚连民的眼睛里,看见了雾一样升腾蔓延起来悲伤。
       李蔓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很奇怪吗?锦官城慢慢变得和城里一样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如果是你爷爷和你姥爷那样老的老人,看着锦官城一点点地变迁,一时不适应,去留恋过去的锦官城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伤感?”
       “你从小在城里长大,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庄稼。我也是在锦官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后,才逐渐认识到什么是庄稼的。”尚连民说。
       李蔓摇着头说:“我是弄不懂,就像现在一样弄不明白,你说带着我去公园里看野花,怎么把车开到墓地这里来了。”
       尚连民说的公园就是指墓地。他把车子停在墓地的边上,说:“到了,就是这里。”
       李蔓一看尚连民说的公园原来是指墓地,就靠在后背上笑得要岔气。李蔓说:“尚连民,你们尚家的人到底怎么了?你爷爷天天来看墓地,一天不来就睡不着觉。你现在又把墓地叫做公园,带着我来这里欣赏野花,你不觉得你们家里人现在都很怪吗?你按照你爷爷的吩咐到河底里种什么麦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有些奇怪了。”
       尚连民跳下车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河底里种麦子是有些奇怪,但是把墓地当成公园一点也不奇怪。你看北京的十三陵,沈阳的北陵和东陵,还有南京的中山陵,不都是墓地公园吗,在锦官城怎么就不行了?咱们到欧洲去玩的时候,你看人家外国人,也是最喜欢到墓地里去散步休闲,说那里是最幽静的闹市区。”
       李蔓还是在座子上笑,说:“先生,你要看明白了,这里既不是南京的中山陵,北京的十三陵,也不是沈阳的北陵和东陵,更不是什么国外幽静的闹市区,这里是你们锦官城!只有你爷爷和鸟人那些古怪的老头子,才会天天跑到墓地里来,坐在这里怀古悼今。”
       尚连民拉开车门,把李蔓从车里拉下来,拉着她的手往墓地里走,边走边说:“不是只有帝王的陵墓,才有资格让众人去瞻仰。天下没有这些平凡人的墓地,哪里会有什么帝王的寝陵。我一直在想,以后铝厂规模大了,赚了钱,我就把这里改造成墓地公园,让锦官城的人把这里当做一个休闲的场所。这样,既节约和合理开发了资源,又给锦官城的老人保留住了一块让他们安睡的墓地。你有没有发现,整个锦官城,就只有这里,是将来建公园的一个理想去处了。现在,我们就先享受一下我们锦官城未来的公园。”
       第6章
       老邮差退休后,先是生了一场大病,住了两个月的院。中间有两次,医生一天里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叫家属准备后事。一家人慌得像在风里摇摆的草,不知道朝哪里磕头朝拜才好。他老伴抹着泪,趴在他的床头上,拉着他冰凉的手说:“老头子,你才卸下了套子,还没歇过腿来呢,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你不是早就说过,要我走在你的前头,你好把我有板有眼、风风光光地送走吗?你一辈子说话算话,到了大事上,怎么就妄言了。”
       尚进荣看着母亲悲凄的神态,就把眼睛盯在了老二尚进国身上。尚进荣说:“一家人就你是懂点医术的,现在就指望你拿主意了。那个丹青的父亲,不是院长吗?”
       尚进国的嘴上已经急得起了一圈水泡,他看看尚进荣,没说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丹青的父亲是院长不假,可是,第一,他不是这家医院的院长;第二,有一件事尚进国一直瞒着没给家里人说,就是丹青的父亲至今还不同意他和丹青的婚事。丹青的父亲给丹青找了个卫生局局长的儿子,说丹青如果嫁给了局长的儿子,他就有希望到卫生局里去谋个副局长。但是,丹青不但不听她爸爸的安排,还和她爸爸说她已经跟尚进国怀孕了。丹青的爸爸一生气,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从病房里出来,尚进国就给丹青打电话,和丹青商量怎么办。丹青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刚进医院还不懂,有些药你就是找人也不可能弄到,那都是给大人物用的。我就是打着我爸爸的幌子。请客,送红包,人家一个电话,就给戳穿了。你先别着急,我另外想办法。”
       晚上,丹青回到家里,先把尚进国父亲的病情告诉了她爸爸,然后对她爸爸说:“只要你出面,找好药治好了尚进国他父亲的病,我就答应你和那个卫生局长的儿子来往。”
       丹青的爸爸瞅了她一眼,说:“好了,你从小那点小聪明,我还不清楚?你也不用费心思了,那个姓张的局长因为贪污受贿,今天上午刚被抓进去。你一会儿打个电话给那个尚进国,就说明天我先到肿瘤医院去了解了解病人的情况,然后再研究方案。”
       丹青的爸爸是个医术非常高明的医生,他把老邮差做的各项检查拿来一对照,又问了老邮差和家人一些情况,心里就明白病人是被弄错了病因,给治疗反了。打个小小的比方,病人的身体本来就是锅开水了,需要马上冷却。但是,你不但不给他冷却,还天天在那里给他烧猛火攻,时间长了还不把水熬干了,把锅烧炸了?
       治病这种事,就好比抽茧剥丝,只要你找准了线头,往下的事就好办了,虽然不能药到病除,但至少方向是对了。丹青爸爸让尚进国把老邮差转到他的医院里去,没出一个月,老邮差的病就好利索了。
       出了院,老邮差身体恢复了健康,人却变得唠叨了,有时候干脆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家里人根本不明白的事情。他老伴在一旁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话,就伸头看着他的嘴巴,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非得自己在那里唠唠叨叨,像是老鼠在夜里啃木头磨牙?”
       老邮差说:“说了你也不懂,我是在说锦官城和咱们家过去的那些地呢。”
       他老伴就嘲笑道:“你们家那点地有什么可炫耀的,你都在床头上翻腾一辈子了。”
       “你们女人懂什么?”老邮差说,“地可不光是活人的命根子。”
       每年一到除夕,老邮差就按照锦官城的习俗,先用草纸叠好一个一个牌位,用毛笔在叠好的牌位上写上每个祖宗的名字,然后再用一根筷子粗细的高粱秆,把写上名字的牌位夹住,插在一块切
       得方方正正的萝卜块上。到了傍晚,让儿子们用红漆漆过的木托盘端到村口,在那里焚完了香,烧完了纸,放罢了鞭炮,再一路喊着祖宗们的称谓,把祖宗们一一请到家里来过年。每到过年,锦官城家家户户都会到村口去接家里那些过世的人回家来过团圆年。锦官城的人认为,人去世后的前三年,门神是不阻拦他们的,他们可以像活着时一样,自由地进出家门。但离世三年之后,他们再想回家来走动,门神就拦着不让他们进了,必须由活在世上的家人引着路,才被门神允许走进家门。
       吃罢晚饭,率领子孙们在请回来的牌位前磕完头,供上果品,焚上香,这些仪式都举行完了,老邮差就坐下来,看着桌子上那些牌位,开始给儿孙们说家史。他的开头从来都是一成不变:“尚家的祖宗要不是因为在锦官城得了几亩薄地,咱们今天就不是锦官城的人了。”
       老邮差虽然说不清楚锦官城的历史到底该怎么个算法,对尚家的先祖究竟是从什么年代,从哪里来锦官城给庙里当佃户种地的,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来,但是从他爷爷尚大贵开始,他们尚家这棵树上冒出来的那些大枝大叶,他却都记得非常清晰。他爷爷尚大贵去世那年,他十二岁,他爷爷尚大贵六十岁。那天是他爷爷尚大贵的生日,他奶奶亲手擀了一碗长寿面,然后用清水煮了,拌了大蒜泥,端到他爷爷尚大贵跟前,碗里还放了半个咸鸡蛋。每年割了麦子之后,地里下来了新鲜的大蒜,尚大贵就开始吃拌了大蒜泥的清汤面。
       吃完面条,尚大贵摸过水烟袋,就吩咐人去叫他几个儿子和媳妇,说他有话要说。
       尚大贵坐在梨木雕花的椅子里,手里端着一只黄铜的水烟袋,呼呼啦啦地抽着水烟,不时地垂下眼睛去,用烟签压着烟筒里的烟丝。水烟袋的一个面上刻着一棵松树,一个面上刻着一只仙鹤,那只单腿立着的仙鹤,伸着脖子,像是在探头看着屋子外面明亮的阳光。
       吸完一袋烟,儿子媳妇就陆陆续续地到了跟前,垂手立在两旁。他把手里的水烟袋往四周雕花的八仙桌子上一放,扫了一眼站立的儿子和媳妇,点点头,开始说话。
       尚大贵抬手指了指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女人,又说:“是你们的母亲带着几亩地,嫁进了咱们尚家,尚家才有了现在的几十亩地。在你们的母亲进门之前,咱们家一直是庙里最穷的佃户。所以,你们记住了,在我走后,你们要伺候好你们的母亲,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几个儿子和媳妇都听得糊里糊涂,如坠云雾之间,觉得他们的爹尚大贵实在有些反常。在这之前,他可从来没透露过半点自己的过去。
       尚大贵手里有一个油盐驮子,常年去山里贩了豆油到东海边去卖,再从海边驮了食盐回来,卖到山里。尚大贵为人活泛,舍得花钱结交各路朋友,所以从东海边到锦官城三百里的路,别人谁都跑不了,只有他,来回地畅通无阻。即使他不跟着去,伙计们在路上走,只要说是锦官城尚家的驮子,就没有一个人会难为他们。
       二儿子二梁以为他爹说的走是要再跟着伙计们进山里去,就说:“爹,天热了,您就别亲自去跑了。让手下的伙计们去就行了。您要放心不下,就指派我们兄弟仨,谁去都行。”
       尚大贵前天刚领着几个伙计从海边驮盐回来,回到锦官城的时候,都已经是月上枝头了。在靠近大庙的一片树林子边上,尚大贵对伙计袁青山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腿有点乏了,在这里坐一坐,抽袋烟再家去。”
       尚大贵靠着一棵燕子树坐下来,眼睛瞅着天上圆盘一样的月亮,不紧不慢地抽了一袋烟。抽完烟,觉得身子轻快了,站起来刚要抬脚走,忽然就想小解。尚大贵瞅瞅地上的月亮光,看见天上的月亮照得地上跟白昼一样,树叶子上的一根一根叶脉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已经解开裤带了,又提着裤子往里走了几步,怕路上突然有女人走过来,这么亮的月亮照着,跟白天似的,被人看见了实在是不雅观。
       尿完一泡尿,系好了裤带,刚往外挪了两步,尚大贵突然又觉得浑身乏力起来,眼皮上像被谁压上了一块大磨盘,迷迷瞪瞪地怎么也翻不动了。
       这一晚的月亮,皎洁明亮地有些异常。尚大贵使劲地睁眼,使了半天劲才把眼睛睁开。眼前还是一地明晃晃的月光,冰块一样滑溜溜地铺在地上,他晃晃悠悠地走出小树林,在树林边上扶着一棵小桑树张望了一眼回家的路,忽然就看见了驮盐的两匹骡子在前面走着。尚大贵心里纳闷,心想这些骡子不是都跟着伙计家去了吗,怎么还落下了两匹。他吆喝了一声,快步在后面撵着。眼看就跟上了,他加紧走了两步,想上前去牵住它们。在他伸出手去,即将挽住缰绳的瞬间,就看见两匹骡子越走越快,蹄子下如同生了风一般,在明亮的月光里飘飘摇摇地离了地面,眨眼就飞到天上去了。尚大贵站在月亮地里愣愣地看着,不明白这两匹骡子怎么会腾云驾雾地飞到天上去了。
       袁青山和几个伙计回了家,卸完了骡子身上驮的盐,看着饭菜都上桌了,还不见掌柜的回来,几个人就坐在那里等着尚大贵回来吃饭。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回来,二梁就问袁青山怎么回事。袁青山说:“我也正纳闷。掌柜的说在那里吸一袋烟,歇歇脚就回来的。”
       家里人在树林子里晃醒了尚大贵时,尚大贵看看众人,看看树林子,又看看天上的月亮,问袁青山:“骡子呢?”
       袁青山说:“都卸了盐,在槽里歇着呢。”
       尚大贵点点头,知道自己刚才是在这里睡着了。在梦里看见驮盐的骡子驮着盐飞上了天。他在众人的前头走着,猜测刚才这个梦一准不是个好梦。
       这两天,尚大贵天天琢磨自己在树林子里做的这个骡子升天的梦,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或许是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一梁的话还没落地,尚大贵就摆摆手,说:“油盐驮子以后就由老三去弄吧。我老了,已经弄不动了,你手里又张罗着饭铺子。你大哥,我已经不指望他了。”
       给儿子和媳妇训完了话,挥手把他们打发走了,尚大贵又摸过水烟袋,继续坐在桌子旁抽水烟。一梁因为什么赌钱,尚大贵心里比儿子还清楚。他明白,儿子一直是在用赌钱的方式,在和他赌气。他给一梁娶了个有痨病的女人,这个痨病女人不能生养,也没有像他们起初预料的那样快死掉。现在,尚大贵只能承认他这步棋走得不怎么高明,或者说是错了。他觉得自己愧对了儿子.委屈了儿子。痨病女人带来的嫁妆钱,给尚家买了二亩上好的田地。一梁知道他贪地如命,因为这个,一梁不敢和他明着理论,于是就不停地拿赌钱来气他。
       一梁的婚事是一梁娘先提出来的,娶的是一梁姨家的表妹。一梁娘去了一趟姐姐家,回来对尚大贵说:“我姐夫说,谁家娶他那个有病的闺女,他都陪送上二亩好地的嫁妆钱,要是咱们一梁娶了,他也照样陪送。”一梁娘觉得这真是个天上落下来的便宜,又说:“这丫头病病歪歪得好几年了。怕是也没有几天的好活头,不如让一梁娶了她.日后她去了,再给一梁续娶一个也不迟,省得肥水流了外人田,怪可惜的。”
       尚大贵想想,觉得也行,能白得二亩好地。就答应了。
       娶了痨病女人三年,她也没死。一梁看看没
       有盼头了,就开始和他爹尚大贵赌气,家里的一应事情他全部不闻不问,只是一头扎在了牌桌上,没白没黑地在那里赌博。
       看见儿子走了下道,一梁娘觉得脸上实在无光。一天,她从走村串乡的货郎挑子上,用碎铁换了一根最粗的钢针,回家穿了根长长的麻线,不动声色地来到了一梁的牌桌前,一把拉过一梁的耳朵,一针就扎进了他的耳朵上,把麻线拉了过来。鲜红的血先是染红了麻线,接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一朵朵鲜艳的花,盛开在了光滑的地面上。
       一群人都在围着看。一梁立着眼角看了母亲一眼,一声没吭,就随着母亲手里的麻线,被母亲牵着耳朵站了起来,犹如一头牲口,被牵出了赌场的大门,牵到了街上,牵回了家里,拴在了院子里一棵海碗粗的榆树上。一路上引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都跟到了门口,挤在门外指指点点地看着一梁耳朵上的麻线和滴滴答答往下滑落的血。
       一梁的娘一共在他的耳朵上穿过三次麻线。直到日本人来了锦官城后,一梁参加了八路军的队伍,一根麻线还在他的耳朵上穿着。一梁故意不往下剪那根麻线,进进出出的在肩膀上拖拉着。好像在展示着他对母亲无比的愤怒。
       抽够了水烟,尚大贵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站在一院子明亮的阳光里,仰头看了看天,看见一只灰翅膀的大鸟正在天空中展动翅膀飞着。他的眼睛跟着大鸟,看见大鸟飞远了,就收回眼睛来,扫视着院子。扫视院子的时候,他看见了在树下读书的尚宗仁,就叫道:“宗仁,你过来,陪着爷爷到地里转转去。”
       出了锦官城,祖孙俩的眼里就是满眼的翠绿了。路两边的野草、野花,都在撒着欢地往路中间蔓延拥挤,好像是它们觉得人类太奢侈了,把地头上的路弄得那么宽,如果它们再不去长上些草。开上朵花,那土地就更是浪费得离谱了。
       田野里高高低低的庄稼,也是一片葳蕤,生长得都没有了节制。
       少年尚宗仁跟在爷爷尚大贵的身后头,捧着爷爷的黄铜水烟袋,亦步亦趋,学着爷爷的做派,跟随着爷爷的目光,打量着地里的庄稼,打量着脚下通往远处的路。
       尚大贵时不时地停下来,指点着旁边的某一块地,告诉孙子那块地是什么时候花了多少钱买来的,那块地原本是什么人家的,那家人是什么时候买到手的,后来又是由于什么原因卖掉的。末了,还要告诉孙子那块地到底是肥沃还是薄瘠,最适合种些什么,种麦子和黍子能收几担,种豆子和谷子能收几担,种高粱又能收几担,要是种芝麻或者绿豆,又能收几斗。
       日头偏西时,尚大贵领着孙子来到他们家最初得到的那几亩地边,也就是他人赘边家时,得到的那几亩地。因为地薄,几亩地里都种了豆子,现在,豆子碧绿的圆形叶子,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地摇曳着,一副轻歌曼舞的姿态。尚大贵迈过了地头的水沟,尚宗仁也跟着跃了过去。站在地头上往另一头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豆子地就铺成了一条绿色的大河,太阳的光在绿色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地照耀着,仿佛往河水里洒着一把一把碎碎的金子。尚大贵从远处收回眼睛,蹲下来,伸手拔着几棵缠绕着豆棵的菟丝子,菟丝子细细的黄茎子,金丝一样地绕住了豆子的叶和茎,那些白色的豆子花,略显羞涩地藏在豆叶撑开的绿伞下面,好像怕太阳晒焦了它们细腻的花瓣。
       拔完了菟丝子,尚大贵拍了拍手,从孙子手里接过水烟袋,坐在地头上看着豆子吸烟。水烟袋里的水在烟筒里呼呼啦啦地响着,犹如夜晚里的河水在哗哗啦啦地流淌。
       眼看日头要落山了,天还是热得人喘不动气。尚大贵身上穿着白粗布的对襟褂子,他那些山茧绸的衣裳,只有外出的时候才穿到身上。尚宗仁挨着爷爷坐着,在爷爷呼呼啦啦的抽烟声里,看着远处树梢上红色的太阳。太阳已经藏起了满身的金针,收起了耀眼的光芒,尚宗仁的眼睛可以随心所欲地盯着太阳看了。他记得爷爷尚大贵曾经说过太阳是一只金色的凤凰,但是他现在怎么看,也看不出凤凰的影子来。他想象不出凤凰是一种什么样子,也想象不出爷爷说的大庙里那棵被南蛮子偷走的白果树上,是不是真的落过凤凰。
       在他想象凤凰的过程中,爷爷尚大贵已经吸完了一袋烟。尚大贵把有些温热的黄铜水烟袋放到地上,眼睛扫着眼前的豆子地说:“因为这几亩地,爷爷曾经害死了一条人命。可是,回过头去想想,如果没有这几亩薄地,就没有咱们今天这一大家子人,就没有今天爷爷和你清闲地坐在这里看豆子。孙子,记住爷爷的话,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在任何朝代,都是田地最重要,地是人活命的命根子。”
       尚大贵说完地是人活命的命根子,就不再吱声了。尚宗仁看完了太阳,扭头看爷爷,发现爷爷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的豆子地。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他叫爷爷,叫了几声爷爷都没应声。他再看看太阳,太阳在远处的树梢上挂着,一直没有坠落下去,好像是有意在等着他爷爷,然后和他结了伴,一起去某个地方畅游。
       尚宗仁吓得哭都不会哭了。
       一直到尚宗仁跑回家叫来人,尚宗仁也没弄明白,他和爷爷坐在豆子地头上,看着豆子圆形的绿叶子,爷爷怎么就变得跟一地豆子似的,突然不能开口说话了呢?
       那天是尚大贵六十岁的生日,尚大贵是坐在自己最初拥有的几亩地的地头上,看着一地的豆子走的。在以后的几十年里,老邮差一直忘不了爷爷去世时的神情和那片绿色的豆子地。每年一到除夕,他把祖宗们的牌位一摆在桌子上,眼睛看见爷爷的那个牌位,他就能看见爷爷坐在豆子地头上和他说话的样子。
       尚大贵去世很多年后,村里来了工作组,说是要搞土改,根据每户人家有多少土地定成分。尚宗仁在奶奶的房里翻找地契,翻了一下午,最后才在一个圆形的葫芦里,找出了他爷爷尚大贵坐在地头上去世的那块豆子地的地契。
       他摆弄着几份地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奶奶说着爷爷。就是这个下午,尚宗仁手里拿着地契,从他奶奶的嘴里,知道了爷爷尚大贵和这张地契之间藏着的一个天大秘密。
       奶奶说:“这块地并不像你爷爷说的那样,是奶奶嫁过来时带来的,它是你爷爷尚大贵人赘到边家,为我的爹娘养老送了终,才挣下了这几亩地。你爷爷年轻时候看上的也不是奶奶,而是村西头柳家的闺女小菊。你爷爷最后入赘到边家,全是因为这几亩薄地,他一心地想把尚家的坟迁到尚家自己的地里去。”
       尚大贵家是庙地周围佃户里最穷的一户,但尚大贵是锦官城长得最体面的一个青年。小菊家也是庙里的佃户,种了庙里的十多亩地,到了收种庄稼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家就招短工。尚大贵每年都和他爹到小菊家里去打短工,日子久了,尚大贵和小菊之间就眉来眼去地有了意思。
       耪完了头遍地,东家都要按照锦官城的惯例,做顿打散场的饭,犒劳这些短工。小菊家打散场的这天,小菊就趁着给尚大贵盛饭的空,偷偷地让尚大贵回去托人到她家里来提亲。
       回到家里,尚大贵又是帮他娘烧火,又是帮他娘喂鸡。在他娘面前转了三天的圈子,才敢开口央求他娘,让他娘去托媒人,到小菊的家里去提亲。
       他母亲心疼地看了儿子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就咱们家这个底子,人家能答应吗?在你的婚事上,娘心里比你还急。”
       嘴里是这么说,既然柳家的闺女也有意思,尚大贵的娘还是去街上的果子铺里赊了包甜果子,提着去了媒婆胡三娘家。胡三娘看了看大贵娘手里的那包甜果子,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家贫是贫寒了些,八九口子人挤在一间窝棚里,连间像样的屋都没有。不过,你家大贵那副身架子,倒是能赢人。那我就去给你说说,成不成的,就看你家大贵的造化了。”
       尚大贵的娘站在榆树下的阴影里,极力讨好地说:“那就劳动三娘了。在咱锦官城,谁都知道三娘您的威望,您保的媒,还没听说有不成的。”
       胡三娘往铜盆里舀了瓢水,探头照了照,然后伸手沾了水抿头发,手腕上的银镯子就叮叮当当地敲着铜盆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抿完了头发,胡三娘说:“你先别说恭维的话,回去等我的信吧。”
       “那我就回去候三娘您的喜信了?”尚大贵的娘满脸上都堆着笑容。
       从胡三娘门里诚惶诚恐地走出来,尚大贵的娘走在锦官城夏日的热风里,看着那些在街上溜达的猪、鸡、狗和人,还有那些在风里摇晃的树,盘算着柳家如果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该上哪里去弄钱给儿子娶亲。
       回到家里,守着尚大贵和他爹说了胡三娘的意思,一家人就惴惴不安地等着胡三娘来回话。天还不黑,胡三娘来了,进门就骂柳家的老头子不长眼。尚大贵的娘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她忙迎上前去说:“辛苦三娘你了,是大贵还没修来这个福分。”
       胡三娘撇撇嘴角,愤愤地说:“整个锦官城还没人驳过我的面子呢。那个老烧火棍子是把闺女当成押宝的骰子了,说他家里已经地无一垄了,不能再给闺女找个没有一指地的人家。你看着,我要是能叫他闺女找到个好人家,我就不是胡三娘。”
       夜里下起了雨,尚大贵躺在窝棚里,回想着白天遇见柳家小菊的情景,觉得小菊的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撩得他的心到现在还想往外蹦。尚大贵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想着走过庙门口的小菊,想着小菊脸上桃花一样的红颜色,耳朵忽然就听见窝棚门外的雨声大了一阵,一个人影影绰绰地推开窝棚的门钻了进来。
       窝棚里除了尚大贵,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没有,连做饭的锅都是破的。尚大贵以为是进来避雨的过路人,就探了身子问:“谁?”
       人影没应声,却摸索着到了尚大贵的脚头坐下了。尚大贵说我家里就这张床,你睡在地上吧,门后头还有个蓑衣。说完了,再细听来人的喘息,突然觉得像是个女的,尚大贵心里猛地就掠过了小菊的影子。他摸着黑瞪大着眼睛,瞅了半天,才爬起身子来抖着声音惊诧地问:“你,你是小菊?”
       小菊坐在黑暗里,从嗓子眼里答应了一声。
       果然是小菊。尚大贵鱼一样从床上跃了起来。
       尚大贵做梦也没想到,小菊会偷偷地跑到他的窝棚里来找他。他又惊又喜,又有点惊惶失措。最后磕磕绊绊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外面这么黑的天,还下着雨,你是怎么摸索着走来的?”
       小菊说:“我心里想着来见你,就不觉得路上黑,也顾不得下雨了。”
       尚大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爹不愿意我们的亲事,你现在就是来了,我们又能怎么样?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手里变不出几亩地来给你爹。”
       小菊不说话,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尚大贵听着小菊哭,愈加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菊,就只好坐在那里等着小菊哭完。
       小菊哭够了,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在黑暗里看着尚大贵的眼睛说:“大贵,前年你叫胡三娘去提亲,不是俺不愿意,是俺爹不愿意。前些日子,俺爹给俺找了个比俺大二十岁的人,让俺去填房。俺爹说那个人家里有十几亩好地。昨天,那户人家已经来递了小柬子,说三天后就来传启。”
       在锦官城,递小柬子是传启之前必须走的一个过场,定亲前的男女双方,要把各自的生辰八字拿到一块去,找个算命的先生给批一批,看两人的八字划着划不着。两个人的八字能划着,双方就定亲;要是划不着,犯什么忌讳,两家就不往下续了。
       传启是对定亲的一种叫法,两家递了小柬子,算算八字能划着,男方就给女方买上衣料、胭脂粉、首饰,包在一块大红包袱里给女方送去,就算是定亲了。传启的时候,包袱里要包上两棵葱、一对艾、一管子香、一包盐、一包糖。这些东西依样用红纸裹了,象征着日后夫妻过日子能从从容容、恩恩爱爱、香香甜甜、有滋有味。
       一经传启,两家的亲事就算是金科玉律地铁定了,女方至死也不能悔改,只等着男方什么时候选定了迎娶的日子,女方用花轿把人送了去。
       尚大贵自然明白传启是什么意思。但是尚大贵生小菊爹的气,就坐在那里不吭声。
       小菊见尚大贵不说话,不知道尚大贵是怎么想的。就说:“大贵,俺来找你讨主意呢,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我刚才说了,我手里又变不出几亩地来。我没有地,你爹就不会让你跟着我。”大贵耳朵里听着外边的雨声,故意冷冷地说。
       小菊听完就哭了。她抽搭着说:“大贵,你别说这么绝情的话。你带着俺逃出锦官城吧,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是逃到外地要饭也行。”
       尚大贵叹着气说:“逃走了你爹娘怎么办?”
       小菊说:“俺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管他们,我就得去给人家填房。我不愿意。”
       尚大贵想了想,说:“你下了决心了?”
       小菊坚定地说:“下了决心了。”
       尚大贵心里怦怦地跳着,牙齿打着战说:“那你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夜里就走。”
       第二天,尚大贵还没起床,正躺在床上盘算着和小菊往哪里跑合适,媒婆胡三娘就到了他的窝棚里。胡三娘一进窝棚,就用手在脸前扇着风,说你这窝棚里的味,比猪圈里都难闻,可是你小子还就是有大富大贵的命,净被那桃花瓣一样的俊女子看上。
       尚大贵以为夜里小菊来的事被她知道了,就慌慌地爬起来,给胡三娘磕了一个头说:“三娘,你可要积德行善。”
       胡三娘笑着说:“你小子慌得什么神?三娘就是积德行善,给你保媒来了。你说你怎么就交了这富贵运了。”
       尚大贵听胡三娘说完,才明白是老边家的三闺女榆叶看上了他。
       不仅榆叶看上了尚大贵,榆叶的爹也相中了尚大贵。他托胡三娘来,就是想问问尚大贵愿不愿意到他家里入赘。只要尚大贵愿意入赘边家,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他就把手里三亩地的地契换到尚大贵的名下,永远归尚家,尚家在河滩里的祖坟,现在就可以迁到那块地里去。
       胡三娘走后,尚大贵青着脸跑到了埋家人的河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坟墓。坐在那里看到下午,尚大贵就决心辜负那个要和他私奔的小菊,娶这个家里有田地的榆叶,好把他家里人的坟墓迁离河边,迁到他自己家的地里去。河边的这片坟地是在一片荒滩上,夏日里河里的水大了,坟墓就被淹在了水底下。锦官城只有像他尚大贵这样的穷光蛋,才会把家里人埋在那样会被水淹的地方。
       
       一个月后,在尚大贵和榆叶成亲的头一天晚上,小菊跳井自尽了。
       成亲的早上,尚大贵从窝棚里走出来,看见很多人往不远处的井边跑,吆喝着说有人跳井了。一听有人跳了井,尚大贵心里突然哆嗦了一下。尚大贵拉住从井边回来的一个人,问人家是谁跳井了。
       那个人说:“谁?老柳家那个小菊呗。快出门子了,她倒好,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跳井死了。你去看看吧,那闺女死还穿着一身出门子的红衣裳。”
       尚大贵晃晃悠悠地往井边跑,远远地看见井边围了一圈人,都在高声地议论着小菊为什么会跳井。尚大贵拨开人群,看见小菊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的水顺着眼角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滴到了地上,像是眼睛里不停地落下来的眼泪。小菊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裳,衣裳边上绣的那些花朵,湿湿地,润润地,鲜鲜艳艳地盛开着,好像还在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气。花瓣上那些透明的水珠子,仿佛是早晨滚动在花瓣上的露水珠,晶莹、透彻,又像是穿着它的人隐在花朵后头,在甜甜美美地对着尚大贵笑。
       看着小菊红衣裳上那些美仑美奂的花朵,尚大贵一屁股就坐在了人群里。
       媒婆胡三娘在井边找到尚大贵的时候,尚大贵还在傻傻地看着柳小菊衣服上盛开的花朵,茫然不知所措。那些花朵在尚大贵的眼睛里来回地摇晃着,和小菊眼睛里流出的那些水珠子一起,不停地在向他说着什么。他觉得自己也跳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
       胡三娘上前拉住他的一只耳朵,把他拉出了人群,咬着他的耳朵说:“你这个不知道好和歹的王八蛋,你今天想死还是想活?想死,现在你就一头给我扎进井里去,我来给你和小菊张罗阴婚;想活,就乖乖地跟我去边家拜堂成亲,以后在自家的田地里打着滚,体体面面地过富足的日子。”
       尚大贵咬了咬牙,跑回窝棚边,跪在那里朝河里磕了三个响头。他记得母亲说过,天下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既然水是连在一起的,那么他朝着河水磕头,小菊在井里的灵魂就一定能够看得到。然后,尚大贵爬起来跟在胡三娘的后头,跌跌撞撞地拜堂去了。
       第7章
       锦官城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在尚进东的大东公司里上班,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树藤一样地依附着大东公司这棵大树生存,这其中包括养殖户、运输户,加工销售饲料的,用猪粪鸡粪为外地蔬菜种植基地提供有机肥的,给大东加工各种包装箱的;还包括周围加工鸡毛的、用碎肉和鸡肠子提取脂油的、磨猪骨粉的、帮着养殖户捉生猪的。除了这些,还有酒店、旅馆、小食摊、电影院、歌舞厅、美发美容店、足疗按摩室、连锁超市、服装店、杂货店、报刊亭、手机电脑店、各式各样的出租车,甚至修鞋的、卖福利彩票的,人人都喜欢在大东公司附近的繁华路段上租赁门头房,占据地盘。
       尚进东坐在电脑前,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滑动着鼠标,浏览着公司上一季度的产品销售网络图。电脑里的锦官城就像一块磁力无限的磁铁,正在把一个又一个地域名称拉进他的网络图里。而每一个地域名的加入和扩张,都是他资本膨胀的一个细胞核。正是有了这些细胞核,有了这些细胞核的不断裂变、生长,再裂变、再生长,才有了大东公司羽翼丰满的今天。
       每天走进办公室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网点图前,看着眼前不断变化扩大的地域图案,这是尚进东内心里最舒畅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会屈起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击出一些欢快的调子,表达着他极其愉快的心情。西安的厂子建起来后,整个西部的营销网络,将会以快速推进的方式铺开一张全新的网,这就如同他在沈阳的分厂迅速地覆盖了东北市场,南京的分厂迅速地占据了江南一样。现在,一切都与计划中的步骤是那么地吻合,整体操作中的每一步,都达到了比预期还要好的效果。有时候,尚进东坐在电脑面前,连自己都有些怀疑。大东怎么就成了肉制品行业内的一个代名词,成了行业发展的方向和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一根标杆呢。
       现在,大东公司不仅仅是锦官城的龙头,是市里的龙头,在省里也占着响当当的分量。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哪一个都把大东公司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把尚进东当做宝贝一样地宠着。市里领导一致的态度是:凡是尚进东想办的事,所有的部门一律绿灯放行。
       什么是天时地利人和?在尚进东这里,步入小城镇开发的锦官城现在拥有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是锦官城千载难逢的一个机遇一次转折。大东公司发展起来以前,尚进东心里想的真是怎么去干大一件事,让小素的父亲瞧瞧。但大东公司发展起来以后,尚进东的思想就跟着发生了质的蜕变,好像从一条毛毛虫,变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他想小素的爹算根什么葱,我要用自己的经济实力,带动锦官城一步一步地从农村演变为城镇,让锦官城的历史在我的影响下发生改变,我要把自己当做化学实验课上的一滴试剂,让锦官城在我手里彻底改变一下颜色。
       十年前,大东公司刚有了规模,市里就安排尚进东担任了镇里的副镇长。从宣布他当副镇长的那一刻起,尚进东就计划好了他给锦官城改变颜色的步骤。
       当副镇长的第一个月,尚进东就做出了一件让锦官城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拿出了五百万块钱,要在锦官城修一条长十里宽一百米的大道,样子完全按照城市街道的标准。
       消息一传开,锦官城就像烧开了水,到处是烟雾腾腾的水汽。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怀疑,说尚进东是不是傻了,他得没白没黑地杀多少头猪,才能挣到五百万块钱。他能舍得用这些钱,给咱们铺条路走着玩?
       大材在路口上听二先生讲大庙的传说,听完了,就伸着头问:“老邮差和你是儿女亲家,你肯定知道内幕,你说说,尚进东是不是杀猪杀了猪神,中了什么邪,要花五百万块钱修条马路。他把这五百万给咱锦官城的人分分,大家伙不是更记着他的好处。”
       二先生瞥了眼大材,不屑地说:“你大材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就会算计别人。所以你腰里有了再多的钱,也想不到铺路修桥行善积德上去。”
       大材嬉笑着说:“二先生,你别老翻旧账行不行?你再翻变天账,我可就不来听你说大庙里那些事了。除了我,没人来听你瞎叨叨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凤凰跟和尚。没人来听,就让你烂在肚子里,带到土里去发芽。”
       二先生说:“我从来不问别人的事。你在这里问破了天,我也不知道丁和卯。”
       征用土地的时候,征到谁家的地,谁都不同意。大材对着一群人,指着石灰水画出来的白线,怂恿着说:“修这么宽的路,都和北京的长安街差不离了。长安街修那么宽,一是为了中央领导检阅部队,接见全国五十六个民族的人民时,能容得开。二是为了那些外国人来到北京后,咱们也让他们看看,中国自古以来的气势有多么磅礴。在锦官城修这么宽的路,锦官城有多少人走?中央领导既不到这里来检阅部队,外国人也不来这里观光,这不是白白地糟蹋土地是干什么!”
       土地被石灰水画了线的人家,本来都心疼着地里青绿的麦苗子,现在经大材这么一说,他们心里更舍不得了,就一齐挥着拳头抗议,坚决不同意
       毁地修路。潘二的老婆在她家的麦地头上,一下就掀倒了推石灰水的车子,然后撒着泼地冲进麦子地里,伸着头去拱提着石灰水画线的两个人。几个人在大材的带领下,吵吵着要上前去掀翻尚进东和镇长坐着来的小卧车。说他们天天坐着小卧车进进出出,哪里会知道咱们老百姓的疾苦,知道咱们老百姓是要靠着土地种庄稼吃饭的。他们把地祸害光了,咱们找谁要粮食填饱肚子去?
       镇长的脸都黑了,指手画脚地让尚进荣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不把这些捣乱分子全铐了去,关上几天的班房,锦官城简直就无法无天了,就成了刁民的天下了。
       尚进荣也觉得大材煽风点火闹腾得有些过火。现在镇里来人,他就这么闹,到时候如果区里和市里的领导来了,大材再领着人这么闹,可就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了。现在必须得杀杀大材的嚣张气焰。尚进荣就走上前去,对大材说:“你这么做,对谁有好处?你就是闹破了天,这条路该怎么修还是怎么修。锦官城人要想富,就得先修这条路。”
       大材扫了尚进荣一眼,说:“尚进荣你听着,你以为你们兄弟有权有钱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就能把锦官城的天遮住了?,走到天边说理,我也陪着你们。现在讲民主了,想修这条路,就得锦官城的老老少少,石头瓦块都同意了,你们才能修。”
       尚进东清楚大材的火气为什么蹿得这么高。这些年,大材的眼睛一看见尚进荣,就像公牛看见了舞动的红布。这个狗日的大材,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哪根神经错乱了,老是认为尚进荣和他的老婆潘红莲纠缠不清。实际上呢,尚进荣给尚进东说过,他和潘红莲年轻的时候好过是好过,但他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
       当天夜里,大材就开始挨门串户地搞串联,动员村里人起来反对尚进东滥占锦官城的农用耕地。让大家找出土地承包合同书来,说你们看看上面,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土地承包期三十年不变。现在呢,尚进荣却在利用手里的权利,联合着他兄弟,滥占咱们的基本农田。
       大材用在部队上学来的口气说:“团结才有力量!咱们一定得组织起来,不怕强权,跟尚家的兄弟斗争到底。实在不行,我就带着你们到市里省里和中央上访去。”
       接下来,大材让人把锦官城所有小卖部里的红纸都买了来,连夜安排人写大字报,又打了一水桶的糨糊,大街小巷地去张贴,弄得轰轰烈烈,铺天盖地。天亮后,家家户户的屋头上都是大红和粉红的纸糊成的大字报。
       二先生早上从家里出来,一眼看见满街上的大字报,就在路口拉住了去挑水的袁大头,说我这是不是在梦里,这满大街的大字报,怎么又像是回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事是不是又是你家大材捣弄的?
       袁大头说你二先生也有害怕的时候?你这是在做梦呢,没人会批斗你了。这是他们在反对尚家弟兄们占地修路。
       锦官城的人被满眼的大字报弄得情绪异常激动,他们去地里给麦子施肥,在街上遇到一起,就自动地停下来,相互打探着最新的消息。有人甚至趁机撺掇着,想推翻村委会的老班子,组建一个新的成员班子。
       大字报贴了好几层,也没起作用,倒是搭进去了几百块钱的纸墨钱,糨糊也浪费了好几水桶。眼看着成堆的石头沙子堆进了锦官城的麦子地里,大材急了,鼓捣着起来写大字报的那些人,带着他们到市委门口去上访。第一趟去,他们在市委门口待了一个钟头,就被派出所追去的人强行拉了回来。第二趟去的时候回来得更快,人走到半道上就被拦住了。
       上访回来,众人发现他们的胳膊根本就拧不过大腿。人家市里都支持尚进东修路,你再到市里去上访,还有什么屁用。
       大材第三次再张罗着去上访的时候,就没人响应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那地是国家的,修路的钱是尚进东的,仔细算算,咱们好像也没有损失什么。既然没损失什么,咱们还告个什么告。现在,人家尚进东又提出来,再给咱们补偿一份这一季的麦子钱。一亩麦子能得两亩麦子的钱,还省了咱们弯腰下力地割麦子,这也算是件好事。”
       大材指着那些人骂道:“你们这些缩头缩脑的王八蛋,眼睛看见眼前一分利,就不管日后的死活了。日后没了地种粮食,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众人都嬉笑着,说没地了咱们都过城里人的日子去。你看人家城里人,祖祖辈辈的不种地,也没见人家喝西北风。相反的,人家都滋滋润润地活着,日子比我们强上一百倍。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
       百米宽的大道按照尚进东预先的设计,在预期的日子里开了工。全线动工修大道的那天,锦官城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都跑去看新鲜,他们看见尚进东和一群市里来的大人物一起,满面春风地举行着开工典礼的仪式,鼓乐齐鸣,鞭炮震天地响,还有两排高筒的礼炮,对着天空嗵嗵地放个不停。
       锦官城的人从来没见过一百米宽的路,都在想象着一百米宽的大道到底是什么模样。
       开工修马路的那天,大材没去看,老邮差也没去看。
       尚进东的眼睛在人群里找了好久,也没看见他爹的影子。围绕着这条马路的修建,整个锦官城里一片沸腾,只有他爹老邮差一言没发。从尚进东提出修路开始,老邮差就用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对抗着儿子的决定。当然,老邮差不是心疼尚进东修路要花掉的那一大笔钱,他是在心疼修路要用掉的那一大片土地。但是,老邮差又知道,他儿子的脾性和他一样,一旦低了头要做一件事,那就谁也拦不下了。
       这条上百米宽的马路一修起来,没出仨月,路两边就开花似的上了十几家投资上百万的厂子。夜里,尚进东开着车,慢慢地行驶在这条一百米宽的马路上,觉得自己修的这条马路只是给锦官城划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而已,不出五年,锦官城的土地上。肯定不会再有一棵庄稼的位置了。
       现在,锦官城真就由当初的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蜕变成了今天马路纵横交错各种工厂店铺林立的小城镇。
       看完了电脑里的网络图,喝了一杯咖啡,尚进东就进了屠宰车间,开始一心一意地杀猪。这些年,尚进东一直坚持每周到屠宰车间里去干一天活。每次进了车间,他都是抓过刀子直接就到流水线上去杀猪,和车间里的工人一样,进了车间就跟着机器转一个班次。车间里的工人快到下班的时候,都喜欢留下几头猪给他,看他在那里漂亮地挥舞着刀子,做一种炉火纯青的表演。
       尚进东下车间,绝不是故意表演给谁看的,他下车间完全是想给身心提供一次放松和发泄的机会。开始,厂子里的一些中层干部看见他下车间,都诚惶诚恐地学着他的样子,各自规定了下车间的时间。他知道后,立即就开了一个一句话的会,在会上,他说:“你们谁要真想下车间,那就先从中层的位置上退下来,一心一意地去车间里干;我现在给你们的工作,是让你们在现在的岗位上,给公司开创最大的利益空间。”他把这句话说完,就步出了办公室,剩下那些中层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尚进东每周都到车间里去杀猪这个行为,被锦官城的人当做笑话传开后,锦官城的大多数人都表示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不理解。说当大老板了还亲自去杀猪,那不完全是刘备摔孩子的心思
       吗?潘红莲就多次对尚进荣重复大材在家里发表的演讲,大材说:“尚进东的目的连傻子都明白,他那样做,纯粹就是为了让手下人更拼命地去为他卖力,以便他最大限度地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
       尚进荣一副姑妄听之的意思,既没有反驳大材的话,也没有为尚进东进行什么辩解。回家后,尚进荣把潘红莲的话掐头去尾地说给老婆听,又说:“真不知道老三这么做是怎么想的。当老板就当老板呗,干吗非得下车间摆那个样子。”
       老邮差在门口听到了,走过去说尚进荣:“别人不理解老三,误会他,你得理解他!”
       老邮差是在尚进东修了那条一百米宽的马路后,无意中知道他一直都在坚持到车间里去杀猪这件事的。当天晚上,老邮差就一个电话把尚进东叫回了家。老邮差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异样,弄得尚进东一时没明白父亲急急地叫他回去的意思,放下手里的活就回了家。
       老邮差看着儿子,端详了半天,有意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一心想为锦官城干点事,但以后要爱惜点身子,那是干事业的本钱。”
       尚进东点点头,同样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
       往外走的时候,尚进东眼睛里有了些湿润,他没想到父亲把他叫回家,就是单纯地为了给他说这句话。自从当年办果仁厂被石大川骗了后,这是父亲给他说的最柔软的一句话。
        第8章
       老邮差从墓地里回来,一路都在瞅着脚下的水泥地想心事。迈动一步,他就在心里回想着脚下这块地里,原先是种的麦子还是种的豌豆;再走一步,他又想这里是玉米长得好还是花生长得好,想着想着,就把拐弯忘了。一直走过了两个路口,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停下来,才发现走过了头。和招呼他的人说了两句话,老邮差便就势拐了个弯,穿过鸟市往回走。
       除了平常的市场,锦官城逢五逢十还有一个规模巨大的集市,集市上五花八门的东西,一样也不缺。除了通常的家禽市、牲口市、木料市、服装市、布市、鞋市、粮油市、杂货市、菜市、海货市、花市、干果市等这些不能或缺的市场之外,锦官城又恢复了多少年前的鸟市。锦官城的鸟市不同于别处,别处都是花鸟鱼虫的厮混着,这里的鸟市却是清一色的飞鸟。一到集日,从早到晚,鸟市里百鸟齐鸣百羽抖动,恢弘的气势和声震云霄的场面,活活把整个锦官城吵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鸟林子。
       现在是散集子,没有卖鸟的,没有群鸟热闹的喧叫,鸟市里就显得格外的静,给人的感觉似乎还有些空空荡荡,甚至隐隐地透露着一丝清冷。老邮差的步子几乎是匆匆地穿过了几百米长的鸟市。他不喜欢鸟,从没到鸟市里来看过。他觉得玩鸟的都是些无所事事的闲人,和那些喝着闲茶下棋推牌九的人一样,不是什么正经人的做派。
       拐出鸟市,绕过粮油市,再穿过细长的衙门胡同,一出胡同口,老邮差远远地就看见有人在他家院外的柳树上往下砍柳枝子,心想又是谁这么有福气,悄没声息地走了。
       锦官城只有老邮差家的院里院外栽着柳树。所以锦官城谁家办丧事,都要到老邮差家的柳树上来砍柳木棍子。老邮差抬起拐棍,紧迈了几下步子来到柳树底下,仰了脸问柳树上的人:“给谁家砍的。”
       柳树上的人拨开柳叶子,从树枝子间低下头来,看清站在下面的是老邮差,就忙停了手里的砍刀,脸上嘻嘻地笑着说:“大爷您回来了?我刚才过来,您不在家,我就先上来砍了,是给鸟人砍的。”
       老邮差心里一惊,问:“给鸟人砍的?鸟人多会子没的?”
       砍柳树的人说:“说是天亮前没的,谁知道,他也没个亲近的人看着。”
       锦官城的习俗是,谁家有人去世了,大门口要立即竖上一根缠了白纸幡子的柳木棍子,对外人示哀,告诉外人这户人家正在治丧,去世的人还没有敛棺出殡。另外,在给死者泼汤和出殡时,死者所有家人的手里都要拉上一根柳木棍子的哀杖。出殡后,就把这些柳木棍子竖在棺木的一边,和棺木一起埋在地里,表示死者的家人一直在守护着死者。
       老邮差听砍柳树的人说完鸟人,就点着头,嘴里嘟噜着一串话往家里走。砍树的人只顾着在树上咔嚓咔嚓地砍柳树,往下张望了一眼,并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老邮差是在说鸟人。
       锦官城最喜欢逛鸟市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鸟人于树平。于树平手里并没有鸟,他只是倒剪着一双手,像一只拢了翅膀的大鸟,在鸟市里穿行,白色的长胡须仿佛凝固住的寒风,徐徐地吹拂着那些被笼子困住的鸟翎。在鸟市里,所有的鸟看见了鸟人,都会在笼子里玩命地叫,拼命地扑棱翅膀,那样子是在用尽心思地想逃出他的眼睛去。那些手里架了鸟笼子的人,有不知道他是鸟人的,就拿眼奇怪地看着他,猜不出鸟看见了这个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头,怎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于树平在鸟市里走,从不在任何一只鸟笼子跟前逗留,他只是蹒跚着步子,从鸟市的这头溜达过去,再从鸟市的那头溜达回来,一直走到鸟市散了,他就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空空的鸟市发呆。在鸟市里,他偶尔也会学学某一种鸟的叫声,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他一学鸟叫,便引得笼子里的鸟拼命一般的随着他一起鸣叫,架鸟笼子的人呢,压根就不知道是这个干瘦的老头子,在逗引着笼子里的鸟,他们都以为是笼子里的鸟自己来了兴致,在叫个不停。
       锦官城上些岁数的人都记得,锦官城的鸟市曾经声名远扬,连几百里上千里之外的地方,都知道锦官城有个庞大的鸟市。锦官城虽然不是什么地理要塞,但一条官道穿街而过,也就算是地处要道了,南来北往的商贾行人路过锦官城,不免把各地的特产带到了锦官城,同时也把锦官城的名声传播到了遥远的地方。远处山里有偶尔到锦官城来过的人,就把锦官城鸟市的信息带回了山里。一些山里人听说锦官城还有个鸟市,都好奇,说还有买鸟卖鸟的?他们便捉了形形色色的鸟,头上顶着星光,跑几十里上百里的路,带到锦官城来,想看看锦官城是不是真有人们传说中的鸟市。
       这些山里人一来到锦官城,一走进鸟市,就惊呆了:鸟市里各色鸟的鸣叫声,让他们怀疑自己又绕回了他们的山林里。还有一样更让他们惊奇的,他们卖了鸟之后,发现锦官城的人买了鸟之后,并不是带回家喂养,他们提着鸟,都往同一个方向走,走到鸟市南边的一片树林子里,就撒手把笼子里的鸟放飞了。这些山里人不明白,在旁边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那些人买鸟纯粹就是为了给鸟放生。
       那些在树林子边上好奇地打听着,问人们为什么买了鸟又要放掉的山里人中间,就有鸟人于树平。只是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没有鸟人的称号。
       来来回回地跑了一年,于树平就在锦官城混熟了。他慢慢地发现,锦官城的人买了鸟就去树林子里放掉了,因此锦官城的鸟并不比山里少,他完全没有必要再辛辛苦苦地回山里捉鸟来卖了。他便在锦官城找间破屋子住下来,就地捉了鸟卖。于树平在山里长大,最擅长的就是捉鸟。他弄了些鸟笼子,在锦官城的各个树林子里挂了,大笼子里套着小笼子,小笼子里放着雌鸟。然后,他在大
       笼子的笼门上刷上厚厚的桐油,用小笼子里的雌鸟去吸引雄鸟和小鸟。听见雌鸟叫,那些雄鸟和小鸟急着往笼子里冲,翅膀撞到笼门上刷的桐油,一下就粘住了羽毛。这样,闯进笼子的雄鸟就只能束手就擒了。除了用笼子套,于树平还用小袖标射鸟的翅膀,百发百中。
       锦官城那些比于树平小两岁,整天闲着无事的半大小子,都爱跟在于树平后头,看他射鸟,想学个一招一式。于树平射鸟时,每次都只射雌鸟。有个跟着他看热闹的半大小子不明白他怎么只射雌鸟,问他怎么就知道树上的鸟哪只是雌的,哪只是雄的。于树平眨巴着眼睛说:“回去瞅瞅你姐去。”
       问话的小子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说我姐和鸟有什么关联?我姐又不是鸟托生的,身上又没长翅膀和羽毛。
       于树平认真地说:“怎么没关联,她们是不是都是女的?你说女的是不是都比男的长得俊俏,穿的衣服也鲜亮,好看。”
       其他孩子一听,就都龇着牙嬉笑。问话的小子看见同伴笑,恼羞成怒地红了脸,把气转到了同伴身上,嘴里骂着:“再也不跟你们这些杂碎一块看什么破鸟了。”
       下一次。看热闹的人里还是少不了他。
       于树平还有一手绝活,就是一次能射下两只鸟来。如果有鸟在树上交配,他看见了,一袖标射过去,两只鸟准会一齐落下来。遇上这样的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孩子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跑上前替他把翅膀受了伤的鸟捉回来。翅膀受了伤的鸟在鸟市里是最值钱的,那些在庙里许了大愿的人,都会争着买这些受了伤的鸟,把它们带回家,疗好了伤,再到南庙外专门放生的树林子里把鸟放了生,还愿。
       在集市里卖了鸟,于树平就到尚宗仁家的饭铺子里吃饺子,或者要一碗卤水面条。于树平每次到铺子里来,尚宗仁听见他说话,就躲到一边去读千字文,从不和他打招呼。尚宗仁不喜欢这个捉鸟的青年,觉得他杀气太重。用小袖标去射鸟的翅膀,简直是太残忍了。尚宗仁也讨厌那些买鸟放生的人,觉得他们放鸟都是假慈悲。若是他们不买鸟放生,这个深山里的人就不会跑到锦官城来,用他的小袖标射鸟的翅膀了。用小袖标射伤它们的翅膀,让它们不能在天上自由地飞了,还不如一标把它们打死好受呢。
       于树平好像并不知道尚宗仁不喜欢他。来了几趟铺子,略微混熟了,于树平隔了几天再到饭铺子里来吃饭,竟给尚宗仁带了一只叫得无比婉转动听的画眉鸟来。于树平把鸟笼子放下,一引导,那只画眉鸟就叫起来,叫声明亮地像露水滴一样清澈,又像蜜水一样甜润。
       以后,于树平每次从山里回来,都会带来一只平地里少见的五彩颜色的什么鸟,送到饭铺子里来。有一天,于树平带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欢天喜地地提到铺子里,站在门口就喊尚宗仁,说你出来教八哥背《三字经》试试,它保证能学会。
       尚宗仁的爹二梁也不喜欢养鸟,但他似乎并不讨厌于树平,总是对他笑脸相迎。他这么做,一是开店人的规矩,凡是进了店里的客人,就是来讨一碗水喝,不吃饭,开店人也要像接待上宾一样,去热情地接待人家;二是他觉得人家好心好意地把鸟送上了门,你就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所以.他每次都是把于树平新提来的鸟收下,再让于树平把上一次带来的鸟提走,说让你兄弟玩两天新鲜就行了。于树平也不计较,吃完了饭,把新带来的鸟挂到后面院子里的柳树下面,提了上次带来的鸟就走。
       第二年正月里,锦官城按着往年的惯例,几个大户人家又凑了份子,请了南边清水河的戏班子来唱京戏。连台的戏还是从正月初二一直唱到十五元宵节。
       刚过了年,锦官城大街小巷里都走动着来来往往听戏的人。大姑娘、小媳妇也都走出了家门,听戏看景。戏台下,卖糖葫芦的扛着插糖葫芦的苫子;卖花米团子的,把花花绿绿的米团子挑在细白蜡杆子上;卖玻璃鼓荡的,拿着一个细细脖子的玻璃瓶在嘴上一鼓一吸,鼓荡鼓荡地吹着;卖芝麻糖的把芝麻糖放在竹篮子里,挎在胸前,喊声比芝麻糖还甜。另外一些卖苘秆子做的小猴子的,卖竹子做的小花蛇的,卖刷了彩色水纹上了清漆的哗啦棒槌的,卖不停地点头喝水的永动鸟的,数不尽的新鲜玩意儿,都跟着那些小商贩在看戏的人群里挤来挤去,看上去比过年的那一天都热闹。
       戏白天唱,晚上也唱。尚家的女人一般都是晚上去看。白天,一家人都要在饭铺子里忙活。就连尚宗仁的姐姐柳叶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到铺子里帮着烧火洗菜剥葱,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甩来甩去,看得人眼花缭乱。
       柳叶是尚大贵给儿子一梁抱养的闺女,按着尚大贵的意思,儿子房里孩子都稀少,就不再分谁房里的了,让他们学着大户人家的样子,一律都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座宅子里。
       一到冬里,柳叶娘就咳嗽得几乎起不了床,所以十五的晚上去看戏,柳叶娘不能去,柳叶就和奶奶婶子们一起去了。台子上先是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出《打龙袍》,接下去是《四郎探母》。《四郎探母》刚唱了一折,柳叶就不想看了,对坐在一边正看得入迷的奶奶说:“今天过十五,外头到处张灯结彩的,俺娘自己在家里冷清着,俺回去陪她说说话去。”
       奶奶榆叶从锣鼓喧天的戏台上收回眼睛。对着柳叶点了点头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让你兄弟陪你家去吧。”
       柳叶把站起来的尚宗仁按回到凳子上,笑着说:“就一条街,街上还到处挂着花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嘴里说着,就一个人挤出人群走了。
       戏散了场子,已经晚了,柳叶的奶奶以为柳叶陪着她娘睡下了,就没打发人去看。第二天,日头都上来三竿子高了,奶奶还没看见柳叶,就急了,说这个丫头今日是怎么了,到现在还不来伺候她爷爷,就打发尚宗仁去叫。
       夜里下了一场薄雪,地上白白的,尚宗仁就一路踢踏着薄薄的雪,往屋后柳叶家里走。走到门口,遇上了手里拢着暖炉朝外走的一梁,就站住了脚,先给大爷请了安,才问:“柳叶姐呢?俺奶奶叫她呢。”
       尚一梁看了看侄子,说:“你柳叶姐回来过吗?我一直没看着,你进去瞅瞅。”
       柳叶娘这天躺在床上,看见透进窗棂子里的太阳光好像特别暖和,就挣扎着起了床,这会子正倚靠着门站着,看着地上的雪走神。看见尚宗仁进了院子,她就招了手叫尚宗仁,随即转身去橱子里端出来一瓢子黑枣子和柿饼子,叫尚宗仁拿了吃。尚宗仁没拿瓢子里那些黑糊糊的东西,而是问:“大娘,俺柳叶姐呢?俺奶奶急着找她呢。”
       柳叶娘说:“你柳叶姐什么时候回来过?”
       尚宗仁说:“夜黑里她看了一场戏,就家来了。”
       柳叶娘一下子慌了,手扶着门框,嘴唇哆嗦着说:“你说她夜黑里看了一场戏就家来了?”
       尚宗仁一听柳叶没回来过,没顾上回答柳叶娘的话,回头就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奶奶跟前,慌慌地说:“俺大娘说柳叶姐夜黑里没回去。”
       奶奶一听柳叶夜黑里没回家,惊慌得手里端的鸡蛋茶都撒了一半,嘴里说:“这是从哪里说的,这是从哪里说的,没回去能是去了哪里?”
       尚大贵在屋里也听见了,他使劲地在桌子上
       蹾着水烟袋,气急败坏地说:“看戏看戏,年年锣鼓家什一响,就忙了你们这些娘们!一群人守着还丢了孩子。”
       每年请了清水河的戏班子来唱戏,过后都听说有跟人私奔了的大闺女。现在柳叶不见了,她奶奶就怀疑孙女是不是也跟人私奔了。但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是糟践了自己的孙女,不是一个当奶奶的人该这么想的。柳叶虽然是抱养来的,爹不争气,天天泡在赌桌上不下来,娘咳血咳得要死,没精力教她针线活,但她从小勤快聪颖,无论什么样的针线活,绣什么花,多难的绣法,花色多繁杂,她都是瞅一眼就会。尽管年龄还小,却一点儿也不像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喜欢抛头露面,说话做事的都没有见识。过了年柳叶就十四了,早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只是她爷爷一直没有松口,怕一时看走了眼,委屈了柳叶。
       家里人都喜欢柳叶。尤其是尚大贵,吃饭喝茶都要柳叶伺候,别人谁也不用。柳叶的名字也是他亲自给起的。给柳叶起名字的时候,尚大贵想了好几天,想起了为他跳井死的柳家闺女小菊,想起了自己因为几亩地上了边家的门,榆叶的父母死后,榆叶起早贪黑地忙活,才给尚家帮衬出这么一份家业。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一辈子遇到的两个女人,真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就把两个女人的名字合在一起,搁在柳叶的身上了。
       到了晌午,还是没见柳叶的身影,家里人都清楚柳叶这回真是丢失了。这个时候,家里才有人想起那个捉鸟的于树平来。他每次来送鸟,都会借着去柳树下挂鸟笼子的空,到后头的院子里去。而柳叶,就是整天坐在柳树下绣花的。除了这个捉鸟的人,柳叶从来没和别的男人单独说过话。
       尚宗仁说:“我有一次就听见他在挂鸟的时候,在夸柳叶姐绣的花能闻出香味来。柳叶姐没吱声,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笑。”
       二梁和三梁对看了一眼,相跟着出了院子,然后绕过一条胡同,急急地到了于树平住的破屋子跟前。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人,三梁就过去推开了破屋子的门。破屋子里乱糟糟的,一股子多日没人住的阴冷气从门里头扑出来,一只老鼠跳下锅台,惊慌地从门洞里钻出来,穿过二梁的腿裆逃过了街。
       二梁瞅着三梁说:“咱们这不是犯傻?谁拐了人不往外跑,还留在眼皮底下等着挨收拾。”
       尚大贵还在家里发脾气,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埋怨柳叶的奶奶和两个儿媳妇:“看戏看戏,我让你们去看戏。这回真有好戏看了,你们再看去!”
       柳叶的奶奶慌慌张张地去香火铺子里买了五色纸和香烛回来,打发两个儿媳妇赶紧到庙里去找老和尚拜佛求签,问问柳叶的劫数和吉凶,再求菩萨保佑柳叶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一家人折腾了一天,也没找到一丝柳叶的踪迹。
       第二天过了晌,眼看天快麻花脸了,于树平背着柳叶匆匆地进了尚家的饭铺子。二梁先是看见了于树平,然后就看见了于树平背上的柳叶。于树平一进门,抬头看见二梁在往锅里舀水,就急急火火地说:“二叔,二叔,快去帮我放下柳叶妹妹。”
       二梁看了看于树平头上闪闪放光的汗,又看了看趴在他背上的人,以为自己抬头急了看花了眼。定睛看了看,趴在于树平背上的确实是柳叶,他的火就从心底腾腾地冒了起来。这个狗日的捉鸟人,果然是他拐走了柳叶。看见柳叶的第一眼,二梁心里就一颤,柳叶的脸上全是黑糊糊的血道子,人朝他这里耷拉着脑袋,看样子已经昏迷不醒了。他一边扑上去看柳叶,一边大声朝爹娘房里喊:“娘,娘,柳叶回来了。”
       一家人慌慌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齐刷刷的眼睛都傻傻地看着趴在于树平背上的柳叶。
       放下柳叶,女人们围在床边上长声短声地唤她。二梁上前一拳,就把于树平打在了地上。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真是狗胆包天了,在锦官城,你也敢拐人!”
       于树平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疑惑地瞅着二梁,说:“二梁叔,你这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的,我把柳叶妹妹给背了回来,您怎么还打人?”
       二梁不容于树平分辩,上去又是一脚,仍然恶狠狠地说:“我打你还是轻的。你个狗日的现在还敢狡辩。你说,你把柳叶拐走后,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今日说不清白,你这条狗命就算活到头了。”
       于树平被打得直发蒙。二梁说他拐走了柳叶,他要是真拐走了柳叶,还会和她回来吗。自己是喜欢柳叶,看得出来柳叶也喜欢自己,但喜欢是喜欢,自己心里却从来没想过要把柳叶拐跑。柳叶是什么人家的女子,家里有几十亩地,还开着饭铺子。这样的女子,你就是喜欢得要了命,也只能是在心里喜欢。你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可月亮就是月亮,永远高高地挂在天上,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于树平觉得柳叶就是天上的月亮。
       于树平虽然常到后院来挂鸟,和柳叶说话的次数却极少。有一次,于树平从山里回来,又带了只画眉来。卖完了别的鸟,到饭铺子里吃饭时,他就像往常一样,提着笼子里的画眉,到后面的院子里去挂。在柳树下面,于树平又遇上了坐在柳树下绣花的柳叶。看见他走过去,柳叶远远地就低了头,红了脸站起来,站在一边看他挂鸟。他每次挂好了鸟,都是先站在那里逗着鸟叫上几声再走。那天,他也是同样先逗着那只画眉鸟叫了几声。逗着鸟,在画眉鸟清丽婉转的鸣唱声里,柳叶说了句:“山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声音又甜又润。”
       听见柳叶和他说话,于树平学鸟叫的嘴巴就停住了,心里像开了花。他几天没来,再来,柳叶竟能猜出他是回了山里。他想,看来柳叶一直在留心着他。
       于树平看着柳叶脸上的红晕,指了指柳叶手里绣的花说:“你绣的这些花怎么像是活的,都能让人闻到花瓣的香味了。”
       柳叶手里绕着花花绿绿的丝线,没再吱声,只是在轻轻地咬着嘴唇笑。于树平看见柳叶手里绣的是一个烟荷包。
       在锦官城,年轻女子绣烟荷包,除了给她家的长辈男人和兄弟,另外就只有和她定了亲的未婚夫,才能得到。
       两个人站在柳树下说话,并不知道柳叶的爷爷尚大贵正站在木格子窗户里边,在看着他们。这天夜里,他给柳叶的奶奶说:“给柳叶说,以后别坐到柳树下去绣花了。要绣,到她婶子们房里绣去。”
       以后于树平再提了鸟笼子到后院里去挂,就看不见柳叶了。
       年前,一过了腊月二十,于树平买了些鞭炮和山里没有的稀罕物件,趁着那几天没下雪,天气晴朗,就回了山里的家。过完年,又过完十五,于树平把在山上捉的一些鸟装在两个大笼子里,找根扁担一挑,就上了路,他想回锦官城赶正月十九的放生节。这是锦官城一年里规模最大的放生日,那些信佛的,不论有病的有灾的,还是平平安安的,在这一日里都会拿了鸟去让和尚们超度。等庙里的和尚们在庙外设的道场里念完超度经,他们就纷纷跑到放生林子里去放生。据说这一日里放了生,再到庙里求一个平安的符子回家贴到床边上,就会一年里没病没灾,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所以这一天里,鸟的价钱卖得最高,是所有捉鸟人最盼望最欢喜的一个日子。
       肩上挑着担子,于树平的脚下依然呼呼生风,
       他想早一点赶到锦官城,赶到尚家的饭铺子里,把新捉的一只凤头百灵挂到尚家的院子里,让百灵唱歌给柳叶听。从捉到这只百灵鸟开始,于树平就有些睡不着觉了,他想柳叶听了这只百灵鸟的声音,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锦官城的人都喜欢凤凰,这只凤头百灵,你看它的凤头,真的就像一只没长大的小凤凰。说不定喜欢它的不光是柳叶,尚家的老老少少都会喜欢。
       一路想着锦官城,想着柳叶看见凤头百灵后的欢喜劲,七八十里的路就在于树平的脚下走过去了。太阳快落山时,于树平走到了锦官城的地界上。锦官城的四面都是丘陵,在锦官城的外围看,锦官城就像一艘小巧的元宝船,泊在那里,浑身透着宝气。远远地看到崇光寺时,于树平想自己干脆绕过崇光寺,穿过麦地走过去算了,然后沿着河边走小路,到尚家的饭铺子还不天黑,说不上到院子里挂凤头百灵的时候,还能碰见柳叶。这么想着,他就抬脚拐进了麦地。
       麦地里铺着一层白白的雪,那些露在白雪外头的麦苗子就格外的青,青的都有些发黑。走过了一块麦地,于树平听着脚下踩踏的雪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忽然觉得有点内急。但看看从雪地上刮过去的裹着雪屑的北风,大概一泡尿还尿不完,尿水就会冻成直直的冰挂了。于树平学了声百灵鸟的叫声,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还是待会找到避风的地方再尿吧。正这么想着,往左边一转脸,看见不远处的一块麦地边上,谁家上年看瓜的秫秸棚子还没拆,于树平就急走了两步,奔到瓜棚子门口,撂下肩上的鸟笼子,面朝东站在瓜棚子门口撒完了一泡尿。撒完了尿,看着雪地上袅袅的热气,于树平听见棚子里好像有个细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就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弓了腰往棚子里瞅了一眼,觉得里边怎么好像躺着个人?他以为是讨饭的,就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想从褡裢里掏点东西施舍给他。这一眼,他就看见了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拖在棚子门口的地上。
       于树平心里一慌,觉得地上的辫子怎么就像柳叶的呢,又粗又黑又长。心慌完了,他对自己嘲讽地一笑,心里说怎么会想到柳叶身上呢,柳叶怎么会在这里。肯定是讨饭的花子路过这里,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遇见这里有个瓜棚,就进来当做避风的窝了。一看是个女的,于树平就忙去担起鸟笼子准备走,怕惹了什么是非。迈开步子了,于树平又停下来,重新把鸟笼子放回地上。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是讨饭的花子,这冰天雪地的也不该躺在冰地上吧?地上没有铺的草,她顶多会坐着避避风。于是又弯了腰探了头去看。这回看清了,他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穿的衣裳也像是柳叶的。于树平大着胆子又看了看女子的脸,看见她满脸上都是血道子。再细瞅瞅,老天爷,这不是柳叶还能是谁!
       柳叶怎么会躺在这里?于树平惊得牙帮骨都哆嗦了。哆嗦完了,他跪在地上,扶着柳叶的膀子把柳叶扶了起来。他把柳叶揽在胸前,嘴里喊着:“柳叶,你这是怎么了柳叶?”
       他晃了半天,柳叶也没有动静。摸摸鼻子,鼻子里好像还有一丝缕气息。
       于树平背起柳叶就朝尚家跑。
       听完于树平的解释,三梁立即就出了门,去找于树平说的那块麦子地和那个瓜棚。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于树平的鸟笼子。一家人看着三梁担回来的鸟笼子,知道他们真是错怪了于树平。二梁忙着给于树平赔礼道歉。赔完了礼,又要去炒菜款待于树平。尚大贵用水烟袋的长嘴子在空中点着儿子说:“你也忒鲁莽了,不问青红皂白。就仗着树平这孩子不是外人,担待你,要是外人,我看你怎么收场。”
       于树平木头木脑地摇了两下,说:“只要柳叶妹妹没有事,二叔打我两下子算什么。二叔也是找不到柳叶心里急焚了。”
       说完,到院子里挑起鸟笼子就走了。
       于树平走后,柳叶的奶奶慌乱地叫儿媳妇们去烧了水,给柳叶擦洗身子。擦洗完身子,奶奶叹着气看了一眼尚大贵,摇了摇头,那意思是柳叶的清白已经没有了。一家人猜测柳叶一准是在看戏回来的路上,被恶人给掳走的。
       在冰地上躺了一天一夜,柳叶回来后一直没有苏醒,三天后就死去了。因此柳叶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是怎么走丢的,就彻底地成了一个谜,谁也不知道。
       柳叶死后,于树平就不到尚家饭铺子里吃饭了。他每天只是提着从山里带来的那只凤头百灵,不停地在野外头转。一天,尚宗仁到坟地里去找一种能嚼出酸味的圆边三叶草吃,看见于树平提着鸟坐在柳叶的坟前,一会儿逗引着笼子里的鸟叫,一会儿又自己学着各样的鸟鸣声,叫个不停。叫完了,就问:“柳叶,我学的鸟叫好听吗?”
       尚宗仁悄悄地跑出坟地,撒脚就往家里跑。跑回家,他一气两喘地对尚大贵说:“爷爷,你说那个捉鸟的人奇怪不奇怪,他提着个鸟笼子,在柳叶姐的坟子边不停地学鸟叫,叫完了,还问柳叶姐他学的鸟叫好听不。”
       尚大贵说:“这话不许朝别人说了。这一定是你听讹了耳朵,他那是学着鸟叫,给鸟说着话,往笼子里引鸟呢。”
       尚大贵知道这件事不久,就到了于树平的破屋子里,亲自去给他提亲。于树平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道:“我指望捉几只鸟卖,养活自己都难,哪里还有本事成家。”
       尚大贵说:“你在锦官城也没有什么亲人,你要是不嫌弃,就给我当干孙子吧。这么的,你成家后,我给你两亩地。两亩地是不多,但料理好了,总够你养活一个家了。”
       于树平苦笑着说:“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我,我给您当孙子行,但绝不会要您的地。我四处捉鸟闲散惯了,不愿种地了。”
       于树平明白尚大贵的意思。尚大贵之所以要拿出二亩地来给他,一是因为他把柳叶给背了回来,虽然柳叶没活过来,但他也算柳叶的救命恩人;二是柳叶死后,他天天提着鸟到柳叶的坟边给柳叶听鸟叫,尚大贵肯定知道了。不过,天底下有什么能换回来柳叶那张好看的笑脸呢?
       尚大贵往下没再说什么,他呼呼啦啦地抽完一袋水烟,站起来走出了于树平的破屋子。
       于树平留在锦官城,一辈子没再回山里,也一辈子没娶亲,只是把捉鸟的工夫练得炉火纯青了。他把捉来的鸟提到柳叶的坟地里,和那些鸟一起叫给柳叶听,什么样的鸟鸣,他都学得惟妙惟肖,连鸟都辨不出真假来,慢慢地就得了一个鸟人的绰号。直到有一年,他用袖标一下子又射下了两只鸟,从此就再也不捉鸟了。他逢了人就说:“我明明看见是一只鸟,一标射下来,怎么就会是两只呢?”
       第9章
       在墓地的西北角,紧挨着柳叶坟墓的,就是鸟人的墓。柔和的日光穿过了树的缝隙,洒在了鸟人的墓上。墓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青草。栽绒似的覆盖在上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新鲜的绒草就像鸟人嘴里跑出来的那些鸟啼声一般鲜亮,清丽,水灵。老邮差在鸟人的墓地边坐下来,拍着鸟人坟墓上的绒草大声说:“鸟人,你现在见着柳叶了,是不是就比活着时叫得更欢了?”
       拍着鸟人的坟墓,老邮差的心里忽然又涌上了那种莫名的悲凄。这种悲凄一泛上来,就让他两手抖个不停。他往前匍匐了一下,把两只手按在鸟人的坟墓上,阻止着手的颤抖。他已经发现,
       自己的手只要一摸到新鲜的泥土,颤抖就会立即停下来,一丝一毫也不再抖动。他猜不出来这里面的原因,但每次抖动的结果都是这样,一旦他的手摸到泥土上,手就会马上停止抖动,仿佛儿子给他弄的那台按摩脚的按摩器一下子断开了电。
       怎么会这样呢?这件事情想得令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了,他也没想明白。有一天他走在街上。想到墓地,他的手又抖动起来,他赶紧蹲下来,想把手按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让它们停止抖动。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按了半天,手不但没有停止抖动,仿佛水泥地面都随着他的手在抖动了。那一刻,他绝望地看着水泥地面,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眼睛在路边的花坛里找到了泥土,他爬起来,把手伸进花坛的泥土里,手才终于停止了抖动。
       星期天,二儿子尚进国从城里回来了,这个医生儿子一进门,老邮差就把这件事情说给他听。尚进国说:“不能吧?您刚查完体,身体各种机能都良好,一点病症的迹象都没有,手怎么会抖动呢,并且,还一按到泥土就好?”
       老邮差来回地翻弄着手给儿子看着,说:“我也觉得古怪。我把手按在街上的水泥地上,它怎么就不能停呢?”
       医生尚进国说:“那我再带您回去查查去。您感觉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老邮差想了想,说:“哪里都没有不舒服,就是手忽然就会发起抖来,跟通了电似的。抖起来后,只要一把它按到泥土里,它立即就不抖了。”
       “这就有些奇怪了。”尚进国说,“我们小的时候跑路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哪里的,按着你们大人教的方子,抓一把干土捂在伤口上,你们说那样伤口就不会流血了,也不会发炎。但我至今还没听说过谁的手发抖,按到泥土里就能好的。说不上。您这还真是发现了一种治疗身体颤抖的新疗法.我得去给您申请医学发明专利去。”
       老邮差不喜欢儿子现在这种说话的方式,什么正经话到末了都能拿过来开玩笑。城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人一到了城里,在那里混上几年,再回来,就好像是把泥土烧成砖块了,再也找不到原先那点能长草能开花的地方了。
       老邮差不满地看着儿子说:“别跟那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似的,把城里那些恶习都带回了锦官城。我在给你说我的手呢。我问你它到底是怎么了,它发起抖来,怎么只有摸到土才会停下来?”
       尚进国说:“您一辈子就这么板着,现在还是板着。我也回答不上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我再带您去查了,不就找到原因了。”
       “现在离了那些机器,你们这些医生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望闻问切这些精髓的东西,你们还有几个人精练?”老邮差低头看着手,有些愤愤地说。
       尚进国说:“不是我说您,您就是头脑顽固。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抱着老中医那一套东西不放。您要是当了卫生部长,那些先进的医疗设备还不都得推回仓库里睡觉去。”
       老邮差给儿子倒了一杯水,推到儿子跟前,说:“什么设备都是人的助手。我是说你现在坐在副院长的位子上,业务上各方面更得高人一筹。人不能因为有了那些设备,就敷衍了事,把人该做的事情都推给了机器。”
       尚进国笑了笑,借机端起了水杯佯装喝水,没再继续和父亲辩解下去。他今天有心事,实在没有心思和父亲探讨那些医生和设备问题,他回来,是想悄悄地处理一些事。
       尚进国现在是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负责医药和医疗设备的采购。一直以来,医药采购就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只是吃了肥肉的人吃完了,擦擦嘴巴,谁也看不见。但是这几年,这块藏在暗处吃的肥肉慢慢地移向了灯火通明处,甚至就赤裸裸地把桌子摆在了日光底下,并且吃的人都已经变得肆无忌惮。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在药上的人,不吃药吃什么?在接手药购之前,尚进国在病房里给临床上开药,偶尔也会拿一些回扣,每月三百五百的,这在医院里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尚进国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接手药购后,尚进国看着第一笔巨大的回扣额,突然目瞪口呆起来。他疑惑地看着药品代理商吴小姐,怀疑她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利润空间!
       尚进国暗暗地吃着惊,旁边漂亮的吴小姐看着他的神情,以为他对份额不满意,立刻从旁边的沙发上挪到他的身边,媚着眼睛看着他说:“尚院长,您如果对这个空间不满意的话,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呀,我保证,直到让您满意了为止。”
       这个时候,尚进国才发现,医药空间这块肥肉简直肥得让人不敢往下吞咽。病房里给病人开的处方签上二百块钱一支的药,在医药代理这里竟然二三十块钱就能拿到手。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尚进国觉得自己的智商都已经不够用了。虽然他是医生,但他的大脑里完全没有想到过,每天从他手里开出去的那些昂贵的药,昂贵的药价都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别人吃肥肉吃得都要脑溢血了,剩一口刷锅水分给他,他还在那里惴惴不安,这不是一件可笑至极的事吗!什么是牵牛抓住了拔橛子的,这就是牵牛抓住了拔橛子的。牛早就被人牵走了,而他手里握着一根细小的木橛子,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得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尚进国想,老百姓都骂看病贵,骂医生开出的药是天价,他们哪里会知道,其实有很多医生,都是背了黑锅的,他们只不过是喝了一口刷锅水,添了一口别人吃剩下的碗边子。
       拿着第一笔医药代理商的回扣款,尚进国的脚步忐忑不安迈进了院长办公室。院长坐在桌子后头看着他推门进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几秒钟,然后笑着说:“怎么了尚院长,看你的神情,就像是做了什么惊天大案似的。”
       尚进国回身关上门,走到院长的桌子前,把手里的卡往桌子上一放,轻轻按着往院长跟前一推,压低了声音说:“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心里觉得真是做了件大案。大家是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干?”
       “是一直都在这么干。并且不光是我们这里。”
       院长早就料到尚进国会有这样的反应了,但院长早就拿准了尚进国。试想一下,谁敢把攸关前程的事情交给一个拿不准的人去办?院长把卡推回到桌边,让尚进国先收起来,然后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堆在一起看是堆要命的大火,但把它分零碎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万一出了漏子呢?”尚进国仍然忐忑不安地说。
       院长说:“进国啊,你现在不用想那么多,这个游戏又不是你开的先河,你怕什么?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句话,叫法不责众。这样吧,小吴不是又在组织各家医院到香港去玩吗,这次你跟着去玩几天,放松放松。你这个人,不是我说你,敬业在院里你是出了名的,但在爱护自己的身体上,你可是非常落后。人不是检查不出身体有毛病就代表着健康,健康是包括很多方面的。尤其精神方面,这是我们这些做医生的最容易忽略的问题,我们往往就忽视了精神生活,以为身体健康就万事大吉了。”
       尚进国觉得脸上有条小虫子之类的东西在爬动,它们每一条细小的爪子,都弄得他奇痒难忍,浑身难受。他极力地推辞说:“还是院长您去合适。我一接手药购就跟着他们去香港,怎么说都
       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好?”院长说,“别说到香港,就是出国也得出。不开阔眼界,不交流,怎么知道我们的医疗卫生条件达到了一个什么水平。那样,我们岂不成了盲人摸象了。”
       尚进国从院长室里往外走着,看着窗子外明媚的阳光,心想我们是看清大象了,但那些到医院里来看病的患者,他们想破了天,恐怕连大象的影子都想象不出来。
       刚宣布他当副院长的时候,尚进国还有些自鸣得意,觉得自己靠着拼搏,终于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施展才能的空间。那天他喝完了科室人员为他摆的升迁宴,抱着一大抱鲜花回到了家里。老婆丹青见他抱着一抱鲜花进了门,假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说:“让我猜猜,你今天是买彩票中了几百万的头等奖,还是找了个开鲜花店的情人,帮她进货回来走错了门。”
       尚进国把花塞进丹青的怀里,说:“你能不能不这么庸俗,往高雅的地方想一想。”
       丹青把花往茶几上一放,有几支就滑到了地上。她看着落在地上的花,假装想了半天,才说:“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人给我送过这么高雅的鲜花,你说我还能想出什么雅致的事情来。今天好像不是情人节?”
       尚进国弯腰捡起地上的花,在丹青鼻子前晃着,笑嘻嘻地说:“再想想。”
       “再想想就是你荣升院长了?”
       “院长还太远,不过,前边带副字的那个院长,今天倒是握在手里了。”尚进国有些飘飘然地看着老婆,“怎么样,今天晚上还不好好地给我庆祝庆祝?”
       丹青仍然假装惊喜地看着他,说:“事前你怎么没透露一丝风?”
       “这就是策略,要是事先透了风,你现在还能这么激动?”尚进国说,“现在的关键是,我终于可以做一些事了。”
       “你想做什么事?”丹青说,“科长带副,说话都是放屁,院长带副字,就好使了?”
       “你不懂。院长再带副,也是院长。我听院长的意思,下一步可能还要把购买器械和药品的事情交给我。”
       丹青说:“如果那样的话,是应该祝贺祝贺。听说干药购的,都快撑死了。不过,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待月满了弦,就会慢慢地亏下去。好事坏事,肯定都不会恒久地持续下去。你现在能赶上风雨前的最后一班车,不错是不错,只是千万别当了垫背的,做了冤屈的魂。”
       尚进国说:“别乱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别的地方可能有,但我们院里边,据我所知,这一块管理的还是比较严谨。你看我,每月才拿回来几块钱的提成。”
       “有些话最好别说得这么绝对。”丹青看着尚进国,笑着说,“无风不起浪这句话,你总是知道的吧?凤阳路上开了一家药店,我去看过,那里所有的药品都比医院里便宜一半。不信我哪天可以陪着你去转转看看。”
       “药店和医院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各种费用根本不是一个算法,这些你又不是不懂。买药不能只图便宜,里面还有个剂量的问题。”尚进国强硬地辩解道。
       “那就等你什么时候干了药购,再说话吧。”丹青说。
       尚进国根本没有预料到,他干了药购后,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力,并且,事态的发展趋势简直就可以用令他胆战心惊这样的词去形容。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医院药购和医药代理商之间的黑色交易,当时还觉得那是一些媒体在危言耸听,如果真按他们披露的一些数据去计算,仅他手里开出去的那些药,每年提成就不下十几万,那也虚高得太没谱了。直到那个漂亮的吴小姐媚着眼神看着他,嘴里说着一些挑逗的话,一边拉过他的手往他的怀里靠近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愚蠢,看见水面上风平浪静,就以为水底下也同样风平浪静,是一个简单平和的世界,根本不会存在什么恶狗抢食的现象。
       从香港回来,尚进国就留了一个心眼,他把每笔交易额和回扣额都作了一个详细的记录,和自己分得的那些提成款放在一起,存在银行的一个保险柜里。他想,说不上什么时候,这个记录也许就会派上用场。
       第10章
       尚进国一个星期连续回来了两次。这次回来,他只在家里待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就被尚进东打来的一个电话神神秘秘地叫走了。
       老邮差跟到院子里,在阳光底下看着儿子一晃一晃地往门外走的背影,没说话。儿子好像很累,低着头,步子迟缓,背上背了座山似的沉重。老邮差在柳树底下站住了脚,想儿子今天回锦官城肯定不是单独来给他送什么药。直觉告诉他,儿子这次回来心里一定是装着什么事,并且还是个大事。从结婚到现在,尚进国每次从城里回来,都是和老婆孩子一块儿回来,即使丹青有事不能回来,他也一定会带着豆豆回来。但是这两次,都是他自己回来的。
       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什么是老了,老了就是儿孙们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难事,也不愿来和你说了。老邮差在柳树底下的一只石凳子上坐下来,揣测尚进国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尚进东打电话来叫他,说明尚进东知道他二哥今天回来,两个人事前早就联络好了。
       到底有什么事呢?他端着茶水杯子坐在那里,端了半天竟然都没喝下去一口。老邮差看着地上的树影子,自言自语地问自己。那些枝叶鲜亮的柳条子在风里摇来摆去地晃着,地上的影子也就跟着摇来摆去地变换着位置。
       尚连民从河边看完麦子回来,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头,看见老邮差坐在树底下发呆,不知道他又在思想什么,就说:“爷爷,河底里的麦子都抽穗了,你不去看看?”
       老邮差听见孙子在门口说话,头也没抬地对孙子招了招手,说:“连民,你过来。”
       尚连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觉得还来得及,就边往院子里走,边问爷爷有什么事,说我一会要去厂里开个会,早就定好的,快到点了。
       老邮差说:“你要是忙的话,就去把你爸给我找来,让他到你三叔那里去一趟。”
       “我二叔呢?刚才我去河边的时候,不是他的车停在门口吗?”尚连民问。
       “他到你三叔那里去了。刚来就被你三叔一个电话叫走了,一杯茶还没喝完。”
       ‘‘我二叔去,你有事怎么不叫他一块给我三叔说。我爸可能也没空,他们这几天又在忙着商量修庙的事。”
       “怎么又议起了这档子事?他们也不睁开眼看看,锦官城现在哪里还有地方修庙?”
       “群艺馆里一个女人来了两趟,说如果崇光寺还在的话,一定能给锦官城带来非常可观的经济效益,所以又把这事给勾了起来。听我爸的意思。还是按照原先的想法,在南边盖几座楼,学着城里的样子建一个生活小区,把锦官城的人都迁到小区里去住,然后把北边的老庙址空出来,再把北庙建起来,搞旅游开发。”
       “噢,是这样。”老邮差机械地点着头说,“现在的人,干什么事都围绕着个钱转,满脑子里就剩下钱了。什么是金钱世界,这就是金钱世界。过去我们都笑话人家美国人,说人家只认钱,余下的六亲都不认。这倒好,咱们锦官城的人现在也快变成美国人了。”
       “您放心,锦官城人都是黄脸皮,再变也变不成白脸的美国人。”
       
       尚连民看着爷爷笑了笑,觉得老头子满脑子里都是对锦官城的忧患意识,只可惜他老了,力不从心了,什么也做不了了。尚连民又抬起手腕子看了看表,说,“您有什么事还是给我三叔打个电话吧,我该去厂里了。您要是不着急呢,就等我开完会回来去给您办。”
       老邮差挥挥手说:“走吧,去开你的会,我这里的事你就别管了。”
       尚连民前脚一走出门,老邮差就从树底下站起来,跟着走出了院子。他要亲自去找大儿子尚进荣,让他到尚进东的公司里去,看看他两个兄弟鬼鬼祟祟的在搞什么鬼。这两天他的右眼一直在跳,不知道要跳出个什么事来。他已经三个晚上睡不着觉了,今天尚进国一回来,他的右眼突然就不跳了。他在想这个眼是不是为尚进国跳的,他今天又一个人回来了,脸上还挂着一脸遮盖不住的心思,脸上硬撑着笑出来的那个小模样,就跟被雨水浇了多少年的老土墙似的,沟沟坎坎里都冒着叫人牙疼的寒气,要多寒碜有多寒碜。
       刚拐到街口上,老邮差就被小顺叫住了。
       小顺调侃地说:“老邮差大爷,您今天怎么没去墓地里转转看看?天这么热了,墓地里的草可是一天能长出二寸高。”
       老邮差看也没看小顺,只是说:“就是一天长三寸高,那墓地还能被草拐带着跑了?它们一没长腿脚,二没人愿意去争抢。”
       “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小顺说,“要是以后锦官城发展的速度快了,跟提速的火车一样,时速到了二百多公里,锦官城改变模样,还能用几天的工夫。您看现在才几天,庄稼地不是都没了。您仔细想想,锦官城若是提起速来,变得寸土寸金了。那些规划它的人,还能让墓地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睡闲觉?肯定会像城里一样,想法子把那片墓地迁走,空出闲地来弄别的。没腿没脚的一群死人,还能争过一帮子对地皮虎视眈眈的活人?所以,老爷子,墓地长腿,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小顺的话好像突然戳在了老邮差的心窝子上,戳得他心头一颤。老邮差仔细地瞅了一眼小顺,小顺从城里回来后,他头一回觉得小顺的话说得顺耳,就说:“小顺,锦官城的人都说你是个人物,今天看来,你还真就是个人物。你这个话,咂摸咂摸还真有那么点味道,照这样下去,早晚是有这么个苗头。”
       虽然老邮差赞同不赞同他的观点都无所谓。但被老邮差赞同了,小顺心里还是有些快活。他看着老邮差手里的拐棍,又说:“老邮差大爷,您天天只顾着去看墓地,就不关心别的事了?您悉心观察观察,看看锦官城现在是不是热闹得像一出戏,您儿子他们现在想通了,要恢复建庙了,我倒又想建一座基督教堂了,您说这是不是有些热闹?您先来猜猜,是他们的庙能够先建起来,还是我的教堂先建起来,看看是外国的上帝战胜了中国的上帝,还是中国的上帝战胜了外国的上帝。”
       老邮差觉得小顺的话又没谱了。他哪有工夫去管中国的上帝和外国的上帝谁能战胜谁。他既不想关心儿子他们建大庙的事,也不想关心小顺现在要盖基督教堂的事,他现在只关心那块还没有被水泥固住的墓地。人死后只要入了土,化成了泥,谁还管得了上天堂下地狱的事情。他从小就是在庙里玩着长大的,天天坐在那条活门槛上看着那些顶礼膜拜的善男信女,看着那些香烟缭绕中的佛像,听着暮鼓晨钟,听着笃笃的木鱼声.听着阵阵的诵经声,也没看见一个人得道成仙。还有他老伴,信了十几年的外国上帝,信得风雨无阻,一塌糊涂,末了还不是没白头发就走了。唉。信什么呢?只有信脚底下的土地最踏实,因为它天天在你的脚底下踩着,在你的手里摸着,在你的眼里看着,实实在在,毫不缥缈。
       问题是,这些踏踏实实的土地,现在都已经被坚硬的水泥吃进了肚子里。被水泥吞噬的锦官城,再也不是原先那个五谷丰登的锦官城了。他想不出来,再下去两年,锦官城的人都搬进了水泥壳子一样的楼房里去住,他的手再抖起来时,他上哪里去找泥土让它们停下来?
       撇下小顺,他只往前走了几步,就把手里的拐棍杵在水泥路面上,站住了。他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二先生。二先生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玻璃片,在冲着他点头笑着,那神态就跟一只老猴子似的,身边跑着他的那条大黑狗。
       老邮差还没开口,就听小顺在他身后说:“二先生大爷,又到街口上传您的福音去?要是他们真能把大庙建起来,您就更有活干了,让他们在庙边上给您弄一个茶馆,您坐在那里滋滋润润的喝着茶,可以天天给来庙里旅游的人讲您那些凤凰的传说了。”
       二先生慢慢腾腾地说:“果真要重修大庙了?只可惜那些老旧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喽。就是重修起来,也不是原先的老味道了。原先那是一种什么情形,那股子缭绕寺院的宝气,怕是再也修不回来了。”
       老邮差和二先生这两个老亲家相互点着头,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只顾着仰头往高处看,没人会低头看看脚底下,更没人愿意回头看看过去的光景了。过去日子穷是穷,但人心到底平和。现在的人腰里揣了几块钱,富是富了,心里却只剩下两块钱了。
       小顺本来想说你们又错了,想想还是走吧,不说了,但心里仍然暗暗地嘲笑着走过去的这两个老古董,嘲笑他们的老脑筋已经变成了糨糊,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时代的潮流了,更别说去理解什么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经济建设不抓钱,叫什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二先生和老邮差的时代了,他们的时代是怎么打日本鬼子,怎么和国民党争夺天下,然后是怎么搞土改。怎么搞大跃进,怎么搞文化大革命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二先生是锦官城唯一到省城里读过洋学堂的人,接受过那个时代最新潮的言论和思想。读完洋学堂回到锦官城后,二先生把在洋学堂里学的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无论是搞土改还是搞大跃进,他都是锦官城一马当先的人物。土改一开始,他就率先把家里的一百亩地交了出来,分散给了村里那些手无寸地的佃户。为此,他还被土改组的组长严大鼻子评为了锦官城最进步的开明人士。大跃进时,他又率先砸了家里的铁锅,洗脸盆,起下了门上的铁鼻子,桌子柜子上的锁扣,连同挖草的铲子,炒菜的铲子,甚至他老婆修脚指头的一片小刀片,都送进了锦官城的炼钢炉里。只可惜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的这些举动却被一一掀了出来,让他成了锦官城搞批斗的一只大靶子。
       第11章
       锦官城的大多数人,至今还习惯把尚进东的大东集团叫做肉联厂。
       小顺听了,嘴头上就会禁不住地嘲笑锦官城人的迂腐,不跟形势。他总是似笑非笑地抽抽嘴角,想锦官城人这是怎么了,连个厂子和集团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你们该搞清楚了,原先那个肉联厂和今天你们嘴里的这个肉联厂,已经不是同一个概念了。原先的肉联厂之所以叫肉联厂,因为它是个纯粹的肉联厂,每天只是屠猪宰鸡,然后按照市场的需求,把杀完的猪和鸡分门别类地分割好,低温冷藏杀菌包装起来后,再装进一辆一辆的保鲜车里,通过高速公路的入口,驰上一条一条不同方向的高速公路,驰过一棵一棵高矮不一
       的树木,驰过一条一条流量不同的河流,驰过一座一座姿色各异的城市,驰过一个一个或疏或密的村庄,然后再从高速公路的某一个出口拐出去,拐进某个或大或小的城市,大的比如北京,比如上海,比如广州和深圳;小的比如那些大城市的翅膀底下覆盖着的各个小城市。但是,你们现在眼里的这个肉联厂,实质上已经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集团公司了。
       知道什么是集团公司吗?不论谁在小顺跟前说出肉联厂这个名字,他都会看着人家,一本正经地这样问道。小顺这么问的时候,说话的人大多会选择不屑一顾地笑一笑,找个托词匆忙地走开,没人稀罕听他小顺在那里装神弄鬼。这些不理会小顺的人,一类是武清这样的,武清在街上看见小顺就烦,说他身上阴气太重。他从小跟着鸟人在墓地里学那些滥鸟叫,先是用鸟叫声骗了个城里的老婆,后来老婆又偷着到别的树上去找鸟叨毛配对,他能不受刺激?“所以,”武清总结说,“小顺这个人彻底地完了。买了个破城市户口,到城里混了几年,靠着老婆当了两年什么公司的经理,趁机捞了一把钱,回来就把锦官城的人都当傻瓜看了,成天摆着一副见多识广的臭架子,以为世界上就他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明白。你钱多,有尚进东多?你见识多,有互联网这个东西见识得多?”
       另一类就是二先生和老邮差这些老人了,他们不关心小顺在城里到底受过什么刺激,只是觉得他逃回到锦官城后,精神好像有点不大正常了,说话做事没根没梢,什么事情也不干,整天在锦官城的街上闲游逛,样子实在像条无所事事的流浪狗。
       小顺呢,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眼神,他站在街心上,看着武清他们假装匆匆忙忙赶路的脚后跟,就用嘲弄的口气说:“连个集团公司都弄不清楚,还忙活个什么劲,一辈子还没有一棵树见识的风雨多。”
       尚进东现在的集团公司,正像小顺纠正锦官城人时说的那样,已经不是一个单一化的公司了。目前的大东公司,已经拥有了十几个子公司。是一个资产近二十个亿的集团公司了。眼下,仅仅是肉制品公司本身,就不光是继续把那些分割好,包装好的生肉,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更多的大小城市,摆进更多超市的柜台,装进更多人的菜篮子里了。早在几年前,他们就已经把许多的生肉,加工成了形形色色的熟食,比如各类名目,各种形状,风味,品种繁多的火腿、香肠。这些产品不仅摆进了全国大大小小的超市,同时还摆进了欧盟和其他许多国家的大小超市。
       在肉制品公司不断往外地扩张的同时,尚进东还在锦官城不停地构筑着其他生产基地,把触角伸进了所有能和大东相关联的领域,形成了一条结实的产业链。仅仅是对玉米和大豆这两种最普通的农作物的开发,就让他掘开了好几座金矿。单说玉米,从生产火腿之初,车间里每天使用的大量淀粉都要从外地购进来,尚进东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问题,但他一直没考虑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来。他不想单纯地为生产淀粉而去生产淀粉。
       那段日子,尚进东正在为淀粉的事头疼时,就在公司门口遇到了武清。武清是到大东公司里买火腿,送给报社里管着发稿子的几个人。尚进东送完市里的领导回来,看见武清还在门口和蔡雯说话,就叫住了武清,问了他一些武明的情况。尚进东好像听尚进荣说过一回,说武明那个小子,人长得像颗豆子似的,还真就是颗金豆子,听说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的研究生后,一直还在那里搞什么玉米还是豆子的研究开发。
       尚进东留了个心,武明研究生毕业实习时,就被尚进东邀请来了大东公司。武明一来,尚进东就笑说:“你在这里什么活也不用干,只在各个厂区里转着看看就行。”
       武明在大东公司里待了一个星期,就发现了低温线上淀粉使用量的问题:这些每天都需要的大量淀粉,竟然都是大东公司从外边购进来的。凭着大东公司这样的实力,现在还这么做,就可以说有点不可思议了。
       从低温线上出来,武明径直进了尚进东的办公室,开口就提议尚进东进行玉米开发,说他的导师正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完全可以和他们合作。如果联合开发成功了,一粒玉米给大东公司带来的利益,可能就不单单是节省了多少淀粉开支的问题了,后面肯定还会有令大东公司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请武明来之前,尚进东早就找人搜集了一大堆有关武明导师的资料。现在听着武明的介绍和分析,尚进东就不停地点着头,表示赞同。武明一说完,尚进东几乎没用再考虑,就让武明去联系他的导师。武明没想到尚进东立即就能同意他的建议,他看着尚进东,眼睛里闪着奕奕的光芒说:“如果不能在我保证的时间里做成这件事,我就到车间里给你杀三年的猪。”
       尚进东不动声色地看着武明,说:“你杀猪的手艺肯定没有我好。”
       “那我就坚决不拿杀猪刀了。”武明笑了笑,说。
       尚进东也笑了笑,问武明:“现在还下围棋吗?”
       武明说:“偶尔在电脑上和那些看不见的对手走几手。”
       尚进东点点头,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和我走几手,我杀猪的手艺比你好,下围棋的手艺和你比起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武明说那就找空下几手看看,在锦官城,你可是第一个捏着黑白棋子下围棋的人。
       没几天,尚进东就组织起了一队人马,交到了武明手里,由他带领着,专门从事玉米的研究开发。有武明和他导师前期的研究做铺垫,玉米的开发出人意料地顺利,在成果出来之前,尚进东就已经建好了植物油脂生产线,玉米糖稀生产线,玉米低聚糖生产线和淀粉生产线。从进了实验室.到进入车间试生产,武明几乎没离开过大东公司一步。女朋友从北京来看他,也是天天跟着他在大东公司里看着他干活。直到从玉米里提炼出了玉米油,玉米糖稀,玉米低聚糖,然后又从剩余的物质里生产出了玉米淀粉。
       玉米系列产品的开发一完成,尚进东就一次性地给了武明一百万块钱的奖金。另外,又以每年五十万元的年薪,力邀武明正式加入了大东公司,专门负责植物类科研项目的开发。锦官城人看得直咋舌,说武明这颗豆子真是颗金豆子夜明珠,你让尚进东宝贝得,出手就给了他一百万块钱的买身钱,还年年再给五十万的佣金。
       这段日子,尚进东匆匆地落实好了西安分公司的一些重要事项后,那边的手一放,这边就开始派了人,再一次上北京下上海,请来了各路专家,给公司里的人马重新来了一轮集训,为公司在香港上市做最后的铺垫。他则围绕着公司上市的具体细节问题,在深圳的罗湖口岸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地在锦官城和香港之间奔跑,忙得焦头烂额。
       给几个副手开了一个简短的会,把几项该注意细节的事宜交代完毕,尚进东就靠在了椅子里,按摩着眼睛,一边考虑着下一步的操作程序,一边等着二哥尚进国。
       昨天在电话里,尚进国说他和丹青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尚进东一听火气就上来了,他压着心里的火说:“办之前你就不会先给我透过来一丝风,你捂酱呢?明天抓紧回来一趟吧。”
       尚进东已经提出多少次了,让尚进国辞了医院的工作,带着丹青回来,帮着他一起弄公司。现
       在的医院,有职业道德,有社会良知,对百姓救死扶伤的还有几个?在那样一潭浑水里混,你就是有再强的业务能力,也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尚家的男人似乎都是一样的孤傲,一样的强硬,个个都想靠自己的力量,独自向世界证明自己征服世界的能力。大哥尚进荣宁愿在锦官城当个一文不值的土皇帝,天天围着那些芝麻绿豆针尖一样大的琐事转,也不愿加入尚进东的公司,协助尚进东做事情,他说他老了,脑袋跟不上现代化企业这些先进的管理模式了。那个尚连民呢,大学毕业后,情愿跑到别人的草木纸业去给人家卖纸,也不到三叔的大东公司里来学习怎么管理企业。现在,这小子和李蔓开了个自己的铝厂,就更不指望他能参与到大东公司里来了。后来,尚进东把唯一的希望押在了二哥尚进国的身上,尚进国和他挨肩长大,两个人的感情最亲密,但一直到现在,尚进国仍然放不下他手里那张巴掌大的处方单。
       等了几分钟,见尚进国还没来,尚进东就站起来,走到窗台前,伸出手摆弄着窗台上一盆兰花的叶子,打电话问尚进国到哪里了。兰花的叶面碧绿中透着新鲜,在初夏的阳光里闪着油亮的光泽。尚进东的手指落在那些在绿叶上弹跳的阳光里,听见尚进国在电话里沉沉地说:“我还在家里和咱爹说话呢。”
       尚进东抬起眼睛看着窗子外面的树,说你先不要把离婚的事情告诉爹,别再刺激着他。你知道的,他可是最喜欢你们家丹青和豆豆。
       挂上电话,尚进东看着盆子里的兰花,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漂亮的城里姑娘丹青又站在了花盆跟前。第一次见面,丹青嘴里就甜甜地叫着尚进东三弟,指着一盆正在开花的栀子花,问他那些白颜色的花是不是茉莉,这么香。那天,尚进东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二哥和丹青,他们手拉着手在街上走路,毫无顾忌地说笑,一点也不像锦官城的青年男女,在一起时故意扭扭捏捏的,拿文捏醋。他觉得二哥真有本事,能找个城里的女孩子回来,城里的女孩子就像一朵白色的栀子花,静静地站在那里,就飘散着浓香四溢的花香。这样的花香,是农村田地里盛开的所有花草的香味,都不能比拟的。
       昨天和尚进国通完电话,尚进东一直就在想尚进国和丹青离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记得尚进国刚当上副院长的那阵子,一打电话声音里就异常兴奋,说他现在终于熬出头了,虽然前面还带着个副字,但凭着他的实力,有副就不愁扳正的日子。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家人聚会时,尚进东就发现他脸上虽然笑得十分开心,可两片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却始终像是隐藏了另外一双眼睛,一直在捉摸不定地躲闪着什么,半点也没有了电话里的洋洋得意。
       尚进国的车一停到楼前的树荫里,尚进东就从敞开的窗子里看见了。在高处往下看,他觉得从车里钻出来的尚进国似乎比平时矮胖了一些,在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楼里走来。
       走进办公楼,尚进国就遇上了从财会室里跑出来的蔡雯。蔡雯是尚进东大姐家的小女儿,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尚进东的公司里当会计。尚进东一直说这个小丫头是最有心机的,考大学时就选择了会计专业。毕业后在公司里干了两三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会计师考了下来。现在,她的专业能力已经超过了公司里原先聘来的所有会计师。
       蔡雯趴在桌子上做表累得眼睛酸疼,想趴到窗台边看看外边的绿树,休息休息眼睛,就看见了从车里出来的尚进国。蔡雯的财务室就在二楼,蔡雯在楼梯口迎上尚进国,嘴里叫着二舅,上前就挎住了尚进国的胳膊,说:“我妈昨天晚上还念叨着给你打电话呢,你今天就来了。我舅妈和豆豆她们回来了吗?”
       尚进国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说:“你妈念叨着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蔡雯笑嘻嘻地拖着撒娇的声音说:“没有什么事,你是我舅舅,还能不让我妈想你。我姥爷的手现在不是老抖吗,还挺奇怪的,说只有摸到地里新鲜的泥土才会停止哆嗦。我妈可能想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让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姥爷带点什么药回来。”
       尚进国说:“我上次回来,你姥爷就给我说过了。如果是神经问题的话,肯定不会摸摸土就好,所以我也有点奇怪,到现在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要带他到医院里查查,他又不去,说医院里那些设备都是糊弄人的。我刚才已经给他送了一些药回去.让他吃吃试试了。你一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回去。”
       蔡雯点头答应着,又说:“是得好好去给我姥爷查查。他现在可是咱们家国宝级的人物。”
       “那不跟熊猫是一个级别了。”尚进国说着看了一眼蔡雯。这个蔡雯,从小吃姥爷买的糖果吃多了,小嘴巴总是甜蜜兮兮的。
       蔡雯唧唧喳喳地说着姥爷老邮差,陪着尚进国进了尚进东的办公室。她手疾眼快地给尚进国倒了一杯水,又给尚进东的杯子里续上水,瞅着两个舅舅的神态,估摸他们是有事要商量,就乖巧地说:“两个舅舅商谈国家大事吧,我先回避了。”
       尚进东说:“油嘴滑舌。忙去吧,一会儿到餐厅里陪你二舅吃饭。”
       蔡雯说:“那我现在先到餐厅里去看看,给我二舅准备点好吃的。”
       蔡雯一走,尚进东就急火火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弄成了这样?”
       尚进国点上了一支烟,看着眼前袅袅的烟雾,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感觉。就像他曾经在病房里面对一个疑难杂症病人时,常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惶惑。他拿不准手里的哪一种药,能够更有效地对他的病人起作用,真正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这些年,尚进东一直在劝他回来,而他却一直不愿放弃自己的追求。他想做一名出色的医生,他也一直认为,自己做一名好医生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这些年,锦官城的人病了,都会到他的医院里去找他看病,他不上班,他们就找到他家里去。他从小在锦官城长大,知道农村人的日子什么样,所以他总是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开最便宜,临床药效又最好的药。后来,只要是农村来看病住院的人,他都给他们开这样的药。有些病人的家属不理解,以为他是在糊弄农村人,怕农村人拿不起钱,所以不给他们开好药,不把他们的命当命看。他们跟着他到他家里,给他送家养的鸡蛋,送核桃栗子枣,说给病人用点贵的药没关系,俺们砸锅卖铁,也保证不会拖欠医院的费用。让你坐蜡。用点价钱贵的药,病人肯定会好得快,这样,和多花的住院费比一比,还是用好药划算。
       那些人始终不明白好药的概念。什么是好药,对症的药才是好药,不是价钱贵的药就是好药。没办法,他只能这样给他们解释:那些价钱贵的药,就好比是给地瓜身上裹了一层好看的锡纸,看着外边亮闪闪的,其实里头包的还是地瓜。那些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就进一步强调说,我老家就是锦官城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到锦官城问问锦官城的人,他们来看病,我是不是都给他们开这些最便宜药效又最好的药?后来,慕名来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弄得医院的营业额直线下降。因为丹青的父亲是卫生局副局长,院长想不出其他办法清理他,就鼓捣着让他当副院长。院长原
       本的意思是想借着让他当副院长的机会,把他挂起来。至于后来让他去负责了药购,那完全是丹青父亲的意思。
       从一个喝多了酒的副院长嘴里,无意中知道了他当上副院长和干了药购的真实背景后,尚进国着实地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尚进东看着尚进国坐在沙发里抽了三支烟都没有回答他的话,就知道尚进国离婚的事不像他在电话里说得那么轻松。他这个二哥,干什么事情都喜欢先斩后奏。而这样做所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让好多事情都失去了弥补的机会,比如他和丹青的这次离婚,不管什么原因,肯定都会伤害了豆豆。
       不仅是在他们一家人眼里,就是在整个锦官城,人人都认为尚进国和丹青的婚姻是最和谐、最让人羡慕的。从他们结婚开始,尚进国每次回锦官城来,丹青都跟着他一起回来,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个城里媳妇到乡下来的不适应和清高。锦官城的人看见了她,觉得她除了走路挺胸收腹,穿衣打扮紧致俏丽,不像锦官城的女人那样松松垮垮外,其他和锦官城的女人没有一点不同,甚至比锦官城的女人还要让人觉得亲切。回到锦官城来,她会跟在老邮差的后头去菜地里拔菜拔葱,给菜地浇水,还会在院子里或者大街上,手把手地教锦官城的女孩子织城里最流行的毛衣花样和针法。有一阵子,锦官城的女孩子给男朋友织毛衣,都在织一种叫做爱情手拉手的花样,那也是她一针一针教给她们的。小素当时就用她姐姐从棉纺厂里偷回来的棉线,给尚进东织了这样一件毛衣。另外,如果锦官城谁家有人生病了,到城里看病,到她家里找尚进国帮忙,她一定会把他们待为上宾,甚至还会留他们在家里吃饭。因此,锦官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她,都在不停地赞美她。
       吸够了烟,尚进国从一团烟雾里抬起头来,看着尚进东,说:“我不隐瞒你了,我和丹青离婚,其实是假离婚。”
       “假离婚?”尚进东一惊,看着尚进国低垂的头说,“你装神弄鬼地演的什么戏。弄得我昨天夜里一夜没睡好,一直在替你考虑怎么应付咱爹。你离婚这事若是让咱爹知道了,不管真的假的,都会气得他丢了命。”
       尚进国往沙发里靠了靠,叹息着说:“虽然目前是假离婚,但在我心里就是真的。这个假,只是对丹青来说是假的。我不说假离,她肯定不能同意离。”
       “我都让你绕糊涂了,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到底怎么回事?”尚进东焦急地说。
       尚进国说:“这几年弄药,我手里的那些账和钱越积越多,越来越让我焦虑得睡不着觉了。我最近老是梦见自己被抓进了监狱里。”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回来和我一起干,可你就是丢不下那张药签子,以为离开了你,医学界就会蒙受多大的损失。有时候,你自己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尚进东说。
       尚进国说:“你不知道,我一直是骑虎难下。都怪我钻了圈套,喝多了酒,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把自己栽进了那个姓吴的女人手里。谁知道那个臭女人,竟然是受他妈院长指使的。我和她那点事,全被那个女人录了像。这些年,他们就是用这个拿捏着我。”
       “你现在是不是想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你往深处想想,跟他们这些王八蛋,值吗?”
       尚进国又点了一支烟,凶猛地吸了一口,吐完烟说:“我想明白了,就是把我自己弄进监狱里去,弄个身败名裂,我也要把这件事捅出去,让该知道这些黑幕的人知道,这些医院本身到底长着多么大的一个瘤子,需要去切除。我回来找你,就是想给你说,万一我哪天出了意外,证据都在我家路口那个银行的保险柜里,钥匙我给你拿来了。”
       尚进国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银色的钥匙,扔在了跟前的茶几上。
       “你开始行动了?要是开始了,就赶紧刹车;要是还没开始,就永远也别开始了。抓紧办个手续,回来和我一起干。公司眼看就上市了,上市后,就更需要你来帮着我弄了。”
       尚进东看着尚进国,突然觉得尚进国的眼神有些异样,那是一些老电影里英雄人物和敌人斗争时,表现出的一种不屈和决绝的眼神。尚进东记得小时候看完了电影,尚进国就爱模仿里面的英雄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他没想到的是,这种眼神,现在又出现在了尚进国的眼睛里。尚进国有这种眼神的时候,就说明他的内心里已经做了某种别人不能改变的决定。当年他偷偷去考了卫校,以及后来坚决不到锦官城的医院里来工作时,眼睛里都流露过这种眼神。只是,尚进国眼神里的不屈和决绝里,在今天,揉进了更多说不出来的复杂。那种复杂,绝不是从哪里模仿来的,那是从他心底里一丝一缕折射出来的。尚进东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回来吧,干吗非在外边把自己弄得那么被动。你看看咱爹,现在天天去看墓地。你想想,人一辈子能有几年的好时光,用这样的好时光来和那些无耻的人争斗,太不值得了。”
       尚进国说:“你把自己的集团公司弄得上了市,赚了大钱,然后把整个锦官城带动起来,发展成一个规模十足的小城镇,这对你来说可能是最有意义,最成功的一件大事。而对于我,对于一个有职业道德有责任心和良知的医生,怎么去揭开医药界的黑幕,切除了医院本身的肿瘤,让老百姓都能看得起病,用得起药;让每个人进医院看病时,都不用再像锦官城的人去看病时找我那样,只有找到我,找到锦官城的尚进国,才能开到最便宜药效又最好的药,这才是最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如果说你这个公司的兴衰,直接关系着锦官城人的生活状态,那么,医药界的黑幕,就是直接关系到老百姓的生与死。咱们锦官城的人,不是都讲究什么事情也没有生和死大吗?”
       “我不是说这件事情本身没有意义。我是说,看见这个瘤子的人太多了,比你位高权重的人多得是,他们为什么都视而不见?就是他们觉得这个瘤子太大了,挖出来的大窟窿,补都补不住,这只能让老百姓看了更加惶恐。”
       尚进国有些激动,他几乎是义愤填膺地说:“不是没有人敢去割它吗?我就是要拿着我的手术刀,对着这个瘤子割上一刀。不论多么大的手术,总得有人上台。”
       尚进东笑了笑,还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尚进国的表情,他就不说了。他发现,尚进国多年行医练就的那副冷静心态,已经被什么东西点燃得沸腾了起来,甚至是要咆哮了。尚进东想这个人已经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眼下恐怕没有人能够阻拦他停下来了。
       第12章
       天热起来后,地面上所有的树木都兴奋和张扬得没了谱,近乎疯狂地在膨胀着枝枝叶叶。不同指向的枝条上,不同形状的叶子一样青翠欲滴,一样浓荫泼地,一样遥望着被雨水冲洗得湛蓝的天空,一样怀揣着彩色的梦想,在梦呓里等待着鸟儿们的翅膀和歌唱。
       随着天气转热,锦官城的大街上,卖各色小吃的摊子都争相摆上了街头,势头渐渐就稠密得如同树上的叶子了。从锦一路锦二路锦三路到大东一路大东二路大东三路,各个路口上都有陕西的肉夹馍、山西的凉皮、朝鲜的冷菜冷面、四川的泡菜泡椒、新疆的烤肉串、改进的外国三明治。还有
       锦官城本地独创的八珍菜,包括海带扣、皮肚丝、龙须菜、黑木耳、白银耳、腐竹、豆芽、香菇,这些事先发好洗好的菜分别装在白色的塑料盒子里,摆在玻璃罩子里,有人来买,可以要了单样的菜独自调,也可以把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然后加上大料掺着花椒、草果、桂皮、豆蔻等熬制出来的料水,加上酱油、米醋、白糖、味精、蒜泥、辣椒油、芫荽末、花生酱等等调料搅和在一起,弄成杂烩八珍。另外还有水饺、油条、菜合子、油饼、馄饨、砂锅、菜串子、煎饼果子、过桥米线、小笼包子、酸辣汤……这些东西南北中的各种口味,一一混杂在了锦官城的街面上。
       从早晨到傍晚,这些一两块钱一份,三五块钱就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配着大肚子灰绿扎啤桶里倒出来的一块钱一杯的扎啤,挂满油污水珠的玻璃杯,油渍麻花的木桌子,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马扎,散着一氧化碳气味的蜂窝炉子,炸弹一样满肚子液体爆炸物的煤气罐,水面上浮着油花子的水桶,套在碗上肉眼看着异常洁净的白色塑料袋子。用化学药品熏得泛白的一次性木筷子,与成群的苍蝇,满地横流的污水集结在一起,蜂拥着就漂在了街头上。各路人马嘈嘈杂杂的,就有一些人为了区别邻着的摊子,在摊子前立上一块薄薄的板子,上面刷了一层白色的油漆,然后用红漆黑漆在刷了白漆的板面上,写上正宗的什么什么几个字。其实哪有一份什么东西是正宗的。倒是过路的人和车辆往锦官城一看,立时觉得锦官城大大小小的市面街口,无不彰显着寸土寸金的珍贵和繁荣,处处演绎着商家必争之地的热闹气息。
       大材的宏发建材店在最繁华的锦一路路口上,这个位置,想插脚过来摆小吃摊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的那么数了。锦官城人手里好几年没有地种庄稼了,相应的也就没有多少人家的粮仓里,还有存下的粮食。农民是习惯看着满仓粮食过日子的,眼睛看见粮仓里空了,心里自然就会跟着发空、发慌、发紧,手心里出汗。虽然地里一年生产出来的粮食,刨去种子化肥和劳动力这些乱七八糟的成本,再用市场上粮食的价格折算出来,也和一亩地一年领取的那六百块钱地租差不到哪里去,但一堆粮食堆在那里,看在眼里,和六张薄薄的票子放在一起比较比较,就觉得几张票子还是轻了。跟六百块钱同等价值的粮食堆在那里,满打满算地就够吃一年的,但换成了六百块钱握在手里,价值虽然还是那些,可奇怪的是它就流水似的塞不满牙缝了。
       大材这面铺子是去年秋里才盘下来的。这里原来是黄翔的家具店,专门卖从南方运来的沙发。因为他店里的沙发价格要得狠,所以生意一直比较清淡。前年,黄翔不知道怎么和盐业公司的人挂上了钩,三捣弄两捣弄的,就在尚进东修的那条一百米宽的大东一路路边弄了个地方,在那里建起了盐业公司锦官城分公司。黄翔呢,在盐业公司建成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锦官城盐业公司的经理。盐业是个什么行当,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明白,从古至今,谁沾上了盐业的边,都意味着找到了一条捞钱的通道,何况后头还有尚进东的大东公司在撑着。黄翔当了盐业公司的经理,干了一年,就不在乎这个家具店了。黄翔不在乎了,但黄翔这间家具铺子的位置,在锦官城却依然是个黄金宝地。所以,黄翔往外盘铺子这事刚有了点风吹草动,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这间铺子,早早地盘算着兑到手后干什么营生了。
       一闻到黄翔要兑铺子的风声,大材就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三天两头地往黄翔的家具店里溜达,遇上黄翔在店里,他就四仰八叉地陷进沙发里,和黄翔天上地下的胡扯一气,扯到茶水都喝败了,仍然是谈兴十足。去的趟数多了,大材虽然闭口不提黄翔兑铺子的事,但黄翔心里早就猜到大材是冲着什么去的了。大材那两根花花肠子,在黄翔眼里秤得比什么都清楚。黄翔家祖辈都是靠做杆秤子吃饭的,黄翔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这些年,卖菜的都用上了电子秤,用杆秤的人日渐稀少了,他才索性把做秤的手艺撂下了,开始专心专意地雇了几个人,从南方往锦官城倒腾着弄沙发卖。手里是不做秤了,但那些星对星的事,他心里透着眼地亮。他几乎是一眼就看清了大材的意图。
       黄翔是老邮差的小女婿,在锦官城也是个出了名的人物。当年尚进东被石大川伙弄着开果仁厂时,他不顾老婆小雨的阻拦,拼死拼活地把修秤赚来的两万块钱都投了进去。石大川把钱骗走后,他就三天两头地去找尚进东,破口大骂他是勾死鬼,把锦官城人的命都勾了去。他被那两万块钱迷住了,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说我要点灯熬油地刻多少颗秤星子,才能挣来两万块钱。后来尚进东弄起来肉联厂,慢慢地干大了,叫黄翔去跟他干,黄翔鼻子里哼了哼,就拒绝了。在尚家三兄弟里,黄翔唯独能听进去尚进荣的话,当年黄翔和小雨偷偷地谈恋爱,还没等和小雨定亲,黄翔就急不可待地把小雨睡得怀了孕。老邮差知道小雨怀孕后,死活不同意闺女跟着黄翔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并恶狠狠地指责老伴不会管教闺女。眼看着事情僵在了那里,黄翔和小雨都要死要活,俩人商量着一起喝药殉情。小雨已经买好了农药,藏在床底下,被尚进荣发现了。尚进荣就反复地到他爹面前周旋,拿了小雨买的农药给他看,分析利害关系,又三番五次地叫黄翔到老邮差面前认错,最后才促成了黄翔和小雨的婚事。
       和黄翔喝了几个月的茶,大材认为火候差不多了,就回家指派潘红莲去找尚进荣,要他去把黄翔的家具店给兑过来。大材找黄翔喝茶的事,没过多久,潘红莲就知道了,只是她弄不明白大材又在闷着葫芦卖什么药,就一直装作不知道,耐着性子想看看大材在搞什么名堂。现在,潘红莲见大材终于把葫芦盖子打开了,就有些厌烦地说:“听说有那么多人想兑呢。咱们的店不比那个位置差,你瞎折腾什么。”
       大材没好气地说:“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真就说明你和尚进荣不清不白了。”
       大材一辈子都在怀疑尚进荣想和他抢潘红莲,现在头发都白了,他竟然还不放过尚进荣。潘红莲转了个身,从沙发上拿起包,想到村委会里去,避开大材的胡搅蛮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狗嘴里从来就没吐出过一根象牙来。潘红莲每次骂大材的时候,就会说锦官城里出了你大材和小顺这哥儿俩,真不知道锦官城的风水是被什么妖风邪气给扑了,破了。
       看见潘红莲拿起包往外走,大材就嘻嘻地笑着挡在了潘红莲跟前,不恼不火地看着潘红莲说:“你看你这扬风奓毛的模样,要是没和尚进荣有过男盗女娼的事,我一戳到你的病根子,你能把火蹿得这么老高,像揣了火药?”
       “你这个下流坯子。”潘红莲想起大材这一辈子对她的猜忌和折磨,心里的恨就上来了,她放低了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文革’时你批斗我大姑一家子批斗得那么狠,我怎么会瞎眼瞎心地跟了你这个狗东西。”
       “真是这样吗?你当初要不是一心想当革命小将,你会跟着我?跟了我,你背地里多少下流的事都做下了,还反过头来骂我下流?你潘红莲真行。”大材听着潘红莲骂他的那种轻蔑口气,不由得摇着头冷笑了起来。
       
       潘红莲扬了扬声音,说:“你找出证据来!你一辈子都在找证据,你找出的证据呢?”
       大材从鼻子里哼了哼,说:“你当年在台上借着唱戏,眉来眼去地和尚进荣调情,你以为锦官城人都是瞎子?”
       潘红莲不想和大材继续纷争下去,就推开大材,想往门外走。她和大材打打闹闹地折腾了这些年。太知道大材是什么东西了,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热地冷,什么事情他都能拐弯抹角地扯到尚进荣身上去。每次这样开战,潘红莲都觉得头皮啪啪地在炸,像在黑夜里遇见了狼,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头。大材伸手夺下了潘红莲手里的包,说你天天拿着这玩意去纳臭鞋垫子,你纳完都给了谁?我怎么一双都没见到?
       潘红莲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有完没完,你哪双鞋里是空的?我现在纳的,不是都被闺女拿去送人了吗。
       “你少拿着闺女去当挡箭牌行不行。你敢说尚进荣的鞋里没有你纳的鞋垫子?看你和小燕近乎得亲姊热妹似的,你以为别人都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从你把她说给尚进荣,我就知道你狐狸肚子里打的什么臊主意了。”大材又哼哼地笑了两声。
       天上的阳光穿过一碧如洗的天空,刺目地射过来,撒在大材的身上和脚下。潘红莲的眼睛越过大材的肩膀,看着一棵在阳光里摇动着细碎叶子的榆树,心里忽然阴冷得打战。潘红莲转身坐在了椅子上,眼睛瞪着大材说:“大材,你别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神经行不行?小燕是我亲姑家的表妹妹,我能不亲吗?给尚进荣一双鞋垫子,他是我妹夫,又说明了什么?”
       大材依旧冷笑着说:“你要不去把铺子兑过来,就说明你亲小燕是假,借机亲尚进荣是真。鞋垫子就是你们的信物。我真不明白了,尚进荣裤裆里那个东西到底什么地方比我好,值得你搭上一辈子的泪水,还赔上一个表妹当菜头。头上都冒白头发了,你们还不死心,现在还整天勾搭着,用破手机电话发什么狗屁信息来相互调戏。整个锦官城的人,谁不知道我大材的老婆白天在外头当婊子,和尚进荣那个狗日的行云布雨,我黑夜里给这个狗日的刷锅,都刷了一辈子了。”
       “你愿意给自己扣绿帽子,没人能拦你。你认为自己刷了一辈子锅,你就刷了一辈子锅。你要是不神智错乱的话,就拿过手机去看看,查查。我什么时候和他发过信息。那上面的信息,哪一条不是通知我去开会的?”潘红莲恶狠狠地说。
       “现在不说这些了。”大材觉得自己点的卤水已经够了,就朝着半空中挥了一下手,转移着话题说,“现在你说你去不去吧。铺子兑下来了,前面所有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我绝不再提。兑不下来,我就满大街的给黄翔贴大字报,举报他贩卖私盐。你要弄清楚,这可不是一出闹着玩的小戏码。到时候,我弄着他妹夫了,看看他尚进荣急不急。”
       这几十年,潘红莲算是彻底看透大材的卑鄙了,只要他瞄上的事,他就没有做不上来的。潘红莲实在不想再让大材把一些事情弄得纠缠不清,就说我去找尚进荣问问看看。
       大材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嗓子,说这才是我老婆潘红莲。
       把黄翔的家具店兑到手,大材表面上不动声色了,心里对潘红莲和尚进荣的恨却有增无减。两个狗男女,装得一本正经,我叫你们装,现在这个店兑给我,就是你们一直都在私通的证据。跟老子玩花样?我大材玩不死你们那才叫个怪。我就是要抓着潘红莲,让潘红莲一辈子在我的手里干死,把你尚进荣憋死。
       在街口上听二先生和老邮差又讲了一回庙里的白果树和凤凰,大材琢磨着如果真修大庙的话,怎么能从修庙这件事上挣上一笔钱。目前他店里经营的那些物品,除了各种油漆和一些胶,其他能用到建庙上的东西恐怕不是很多。他琢磨着还是应该先找个有庙的地方去参观参观,考察一番,到时候对建庙的事能顺口说出个一二三来,再提出来供应什么货就有数了,这也算是做到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这么想着,他就心里哼着小曲,朝锦一路上的店里走,想到店里坐下来,从头到尾仔细地捋捋这件事。远远地走过来,大材就看见店门口一溜摆了好几个卖小吃的摊子,于是就黑着脸进了店,问正在卖瓷砖的青海:“门口摆了这么多摊子,你怎么不知道撵撵?堵着门口,店里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青海放下手里的计算器,看着大材阴森森的眼睛,支吾着说:“我撵了,但是撵不动。她们说路两旁是属于锦官城公用的地盘,谁都可以过来摆。”
       大材看了看几个在那里挑瓷砖的人,压低声音说:“谁放的屁?谁都能摆也不能摆到灶神爷爷的锅台上去。”
       青海看了看大材,又看了看门口,指着一个瘦瘦的女人说:“那个卖烤肠的女人说的。”
       大材就点着头,往门口走,想看看这个口气柴柴的瘦女人是谁家的,在他的店门口摆摊子,还敢钢嘴铁舌地叫板,还敢在舌尖上挑着锦官城这三个字说事。
       锦一路路口不远处对着的,就是锦官城最大的服装市场步行街和日用品市场,那些逛市场逛累了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一脚走出市场,个个都愿意找个小摊歇歇脚,叫上份小吃填填逛空了的肚子。
       店门口原来有过几个卖小吃的,几辆破三轮车,几张沾满油污的桌子一字排在那里,不光堵着进货送货的车出来进去的不方便,那些残汤剩汁,废塑料袋子什么的,还弄得地上一片狼藉,乌七八糟,看得大材直倒胃口。大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清理走。现在刚干净了没仨月,他们就又卷土重来了。
       大材手叉着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认认几个摆摊的都是哪路神仙,再决定撵他们的方式。大材仔细地瞅了两遍,除了四傻的媳妇彩霞他认识,其余的几个都不认识。他看着彩霞的背影,考虑着怎么从彩霞的身上开刀。四傻是潘红莲的二叔潘二的儿子,这两年,潘二的瘸腿生了疽疮,脚指头都烂掉了,天天躺在床上叫唤。四傻一味地喝酒赌钱嫖娼,在城里给刘秃子当鸡头,去年被公安局扫黄的抓了进去,至今还没出来。四傻虽然人在牢里,但家里三个哑巴挣的工资,家里人谁也不敢动一分。彩霞就天天靠卖菜串子,养着一家人。
       潘二有四个孩子,上边三个都是哑巴,只有最小的儿子四傻正常。四傻初中还没毕业,就和周围的一群小混子混在了一块,先是天天找地方喝酒、赌牌,带着几个女孩子成夜地泡在录像厅里看三级片。不到结婚的年龄,就和彩霞生了个孩子。生了三个孩子后,尚进荣带着镇里管计划生育的人上门找他结扎、罚款,他上下挥舞着菜刀乱砍,满院子追着尚进荣,说我家三个哑巴都没找上媳妇,我就是要让彩霞一人给他们生一个。后来看挥舞着菜刀也赶不走计生委的人,四傻就顺手抓过来一个孩子,把刀横在孩子的脖子上,说你们再不滚出去,我就杀一个煮给你们当晌午饭吃。
       计生委的人面面相觑。尚进荣看着四傻刀子上滴下来的血,说四傻你成疯狗了,你以为你是在杀鸡?你现在把孩子放下,以后就是鸡下蛋一样,一天下出一个来,我们也不管你了。
       后来,四傻组织着人买了假警服,夜里到路上冒充交警拦车抢劫,刚抢了两次,就被抓进了牢
       里。四傻蹲牢的五年里,三个哑巴哥哥都被陆续招进了尚进东的公司里。四傻从牢狱里一出来,就被人带进了刘秃子的按摩房里,和刘秃子成了铁打的哥儿们。他天天在刘秃子的按摩房里找小姐,三个哑巴挣的钱,转眼就被他放水一样灌进了那些小姐的自留地里。
       潘红莲看不过去,去找尚进东,让他把几个哑巴的工资在公司里给存下,备着他们以后用。四傻听说了,就拿着刀子找到了潘红莲,他用刀尖指着潘红莲说:“你以后再多管闲事,出馊主意,就别怪我四傻不认你这个本门姐姐了。”
       骂完了潘红莲,四傻就领着几个混子到了大东公司的门外,等着尚进东的车。等了三天,看见尚进东的车从外边开了来,他就横在了门口的路上,拦住了尚进东,说你尚进东再不把三个哑巴的工资原原本本地交出来,我就先把你的车砸烂,再去告你剥削残疾人。
       现在,三个哑巴完全成了四傻的挣钱机器,旁人谁也别想拿走一分。潘二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就天天不停声地咒骂四傻,骂老天爷不开眼,还不快快地把四傻这个王八羔子收割了去。
       第13章
       温煦的南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带着一院子树木的气息,吹得满屋子的人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上午,几个人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讨论修庙的事,连续讨论了三个钟头,讨论得烟盒都空了,仍然没讨论出个头和足来。尚进荣站起来去了趟厕所,回来建议说:“这样空泛地讨论下去,一点实际的意义也没有。还是散了,吃饭去,肚子里都开会了。”
       几个人就跟着零零散散地站起来,说坐在这里腿都僵硬了,这么辛苦,是不是找个地方弄两杯提提神去?
       潘红莲说要喝你们喝去,一个一个都成酒囊饭袋了。我可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春困秋乏夏打盹,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们抽烟,都快做梦了。一个破庙,说弄就弄,说不弄就拉倒,干脆利落,你们倒好,一群爷们儿坐在这里抽烟,弄得比六方会谈朝鲜的核武问题还难。
       几个男人就纵声地大笑,伸胳膊伸腿,借机活动着筋骨,说潘红莲行啊,简直比那个美国的黑脸女人叫什么斯的还厉害了,竟然关心六方会谈。
       “什么斯,赖斯。”潘红莲说,“你们以为天下就你们男人关心政治与和平。”
       潘红莲正笑着,就听见小顺站在门外说:“你现在需要关心的,恐怕还不是天下那些与你无关的政治与和平,而是你们家的战争与和平。你快点回去看看吧,你们家大材和那个彩霞,都已经进医院了。”
       潘红莲朝门外扭着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小顺,太阳从天空中射下来,披在小顺的身上,把一个小小的黑影子画在了地上。潘红莲不喜欢看见小顺,觉得他就像落在地上的黑影子,让人看了就精神压抑。她冷漠地问:“你说谁和谁进了医院?”
       “当然是你们家大材和彩霞。你听见我在说谁?”
       小顺看着门口里蛇一样扭动着往外飘的蓝色烟雾,那些烟雾一飘到太阳底下,就渐渐地变了颜色,变成了紫色的、黄色的,甚至红色的烟霞,又像一道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在弥散着。
       “大材怎么会和彩霞扯到一起了,哪个彩霞?”潘红莲拿眼睛看着小顺,满眼里都是狐疑,以为小顺在耍弄她。这个小顺,不知道耍弄她多少回了。
       小顺说:“你娘家那个彩霞,还有哪个彩霞,潘二家的,四傻的媳妇,这回清楚了吧?”
       尚进荣说别问了,快到医院里看看什么情况。转身招呼着众人:“走,咱们都看看去。”
       几个人匆匆地到了医院,看见大材和彩霞两个人还血头血脸地躺在门诊室的床上,两个小护士正在那里给他们擦药,包扎。
       潘红莲往床前站了站,看完彩霞,又瞅瞅大材,火急火燎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打成了这个样?”
       大材闭着眼不说话,彩霞也闭着眼不说话。潘红莲急了,说你们要是都装死,就装吧,我也不管了。看来你们都是吃饱了没事撑的。
       尚进荣站在门口问:“你们俩人没事吧?用不用惊动惊动派出所,把那个李所长叫来?”
       彩霞听见尚进荣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愤怒地说:“你是村干部,你给评评理,我在路边上摆个小吃摊碍着谁了?他竟然过去给我掀了。店是他们家包的,门口的路还属于锦官城的老百姓吧?地都让你们修路盖厂的鼓捣没了,路边的店又让有本事的人弄去了,俺们一家老小瘸的瘸。哑的哑,总得吃口饭活命吧。你们是不是想看着我们去找根绳子来,扎上脖子等死?”
       大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撕掉了护士刚给缠好的绷带。指着彩霞说:“你别恶狗先告状。要不是看在瘸子潘二的分上,三轮车我都给你砸了。多少还算是门亲戚,你竟然带着人堵我的店门口。你没地,我就有地了?你想吃饭,我就不想吃饭了?你们家四傻手里还剥削着三个哑巴呢。我剥削谁去?”
       彩霞说:“四傻在我眼里就等于是个死人,你要和四傻比,你也吃喝嫖赌当鸡头坐牢去。”
       “行了行了。”尚进荣呵斥着,“有理说理,有事说事,胡扯一些枝子干什么。”
       潘红莲怒视着大材,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和彩霞打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去见二叔。
       “狗屁。”大材说,“你少装大尾巴狼。三巴的事你管好了?不照样让四傻骂得狗血喷头。”
       大材指的是潘红莲自作主张,让尚进东把三个哑巴的钱给存在公司里那件事。这事不仅潘红莲被四傻骂了一顿,就连尚进东也被四傻拦住车头骂了一顿。这件事就一直被大材拿来嘲笑潘红莲。
       在锦官城,只要一说三巴,人人都知道是谁家。锦官城人现在说到潘二家,都不叫潘二的名字,要不就说三巴家,要不就直接用二三四家来代表,二是潘二,三是三个哑巴,四是指四傻,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人人都清楚,就像锦官城的一个通用暗语。不过,人们说到潘二家的时候,还是说三巴家的时候多,大家伸三个指头,就都明白了。
       撕扯了半天,也没分出个里和表来。两个人都赖在医院里不走,让尚进荣给讨公道。彩霞捂着头,看着尚进荣说:“你是干部。我被打成这样,你都看见了。你要是不给处理公道了,说我在那里摆摊子合法,我今天就住在医院里不走了。”
       “不走你就烂在这里。”大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彩霞朝大材呸了一口,说:“我能烂在这里,四傻就能让你烂在你的店里。”
       尚进荣生气地说:“你们一个比一个牙硬,还让不让我管了?不行你们就去派出所,找那个彪子所长给你们处理去。”
       “你不管也行,先去给我们弄块地回来,让我们种粮食吃。你们把地祸害没了,让我们这些没本事做大买卖的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彩霞忽然把话转到了尚进荣身上。
       两个人打仗,扯来扯去的,没想到最后却把矛头戳到他这里来了,尚进荣觉得有些窝囊。他突然讨厌起这个彩霞来,就厌烦地说:“不是一亩地给你六百块钱补贴了嘛。一颗汗珠子都不用往地里掉,就拿了六百块钱,还不知足?你不算算.原来没黑没白地在地里折腾,一年能打多少粮食?省出来的这些工夫用来摆摊子,是不是挣一个都
       是多出来的。”
       彩霞不依不饶,她把手指头伸到眼前一掰。说:“账不是这么个算法,俺们没本事做生意的人,就愿意种地。换算换算,一亩地的粮食是值六百块钱不假,但那六百块钱的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你这六百块钱的票子细分到十二个月里去,一月平均五十块钱,一天还合不到两块。你来说说,两块钱能买来什么东西?”
       潘红莲见彩霞一个劲地把尚进荣往窄胡同里逼,就解围说:“算这些账有什么意思,锦官城哪一户都是一亩地领六百块钱,怎么人家都没饿着。你们家四傻如果不胡混作死,板板正正地做点事,加上三巴每月挣回来的三四千块钱,你就是不摆摊子卖菜串子,你们家的日子比谁差?比谁都不差!”
       彩霞咦了一声,冲着潘红莲说:“我忘了大姐你也是干部了。你是干部你来说,你家店门口靠着的路边,是属于你家的,还是属于锦官城公用的?”
       潘红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沉着脸说:“当然是锦官城公用的。”
       “你说是锦官城公用的,那我是锦官城的人。你说我能不能在那里摆摊子?”
       “你能摆,谁都能摆。但是,如果店是你的,别人堵在你门口,让你进进出出都不方便,你说,你。愿意不愿意?”大材炸雷一般地说。
       潘红莲从来没见彩霞这样伶牙俐齿过,她看着彩霞,又看看大材,觉得锦官城人都不再是往日的锦官城人了。他们都变得像饥饿的狼一样,磨利了尖尖的牙齿,只要面前有猎物出现,他们就会凶残地扑上去,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猎物的咽喉,把它们撕个稀巴烂。那个与锦官城人格格不入的小顺,一直在嘲笑老邮差和二先生,说在这些老家伙的眼里,好像现在的锦官城人眼里就只有钱了。潘红莲想,要是仔细地看看眼前的大材和彩霞,看看这两个为了挣两毛钱,争地盘子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你就一定能看明白,现在,在这些锦官城人的眼里,除了钱,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
       第14章
       锦官城历史上的第一个抽水马桶,是小顺家安装的。为了他爷爷袁青山再从台湾回来的时候能住在家里,小顺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在父亲袁大头给他盖的新房子里砌了个卫生间,在里头安装了一个抽水马桶,只是水箱里冲厕的水,要等用的时候拿水桶往里现灌。
       小顺的爷爷袁青山是在尚进东办果仁厂的那年春末,杏花桃花都败了之后,第一次从台湾回到锦官城。小顺的爷爷回来之前,先是从台湾写了信来,告诉家里人他回来的日子,然后就是市台胞接待站里下来了一拨人,到小顺的家里考察小顺家里的生活状况。市里下来的人开着吉普车,先是到了乡里,最后才到了小顺家。
       小顺的爹袁大头去市里的台胞接待站开过两次会,认识那里的几个人,现在看见他们开着吉普车来了,就知道他们一准是为了他爹来的。他先是搓着手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看着那些人亲热地拉着他母亲的手问长问短,然后他就折身出了大门,跑到村里的小卖部里买茶叶。锦官城人大都没有喝茶叶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储存茶叶的,他们认为喝茶叶是那些在机关里上班的人家才有的做派,比如老邮差家和小顺家。平常人家吃盐都紧巴,哪里有闲钱去买茶叶。再说了,水里泡了香喷喷的茶叶,人肯定会多喝一碗水,开水可是用柴火烧开的,不是烧手指头就能烧开的。
       买了茶叶出来,袁大头一眼看见了在街口上溜溜达达闲逛的大材,就吆喝着说你还不赶紧家去,叫你媳妇来帮忙烧茶,这几天你爷爷就要回来了,市里现在都来人了。
       大材不以为然地说:“我爷爷回来还能惊动着市里的人?我爷爷又不是国民党的大官。”
       袁大头不满地瞪了大材一眼,才说:“你以为呢。你爷爷不是国民党的大官,现在也还是代表着国民党那边的人。他从台湾回来,肯定还得受保护。”
       大材哼哼地笑了起来,说:“我爷爷是锦官城的人,回到锦官城来,谁还会害他不成,哪里就用得着保护了。”
       袁大头虎着脸说:“你懂什么,这里面也有政治。你爷爷过去是锦官城的人,但现在不能算锦官城的人了。他从台湾回来,名义上就是台湾人。”
       好好好,大材说,你说他是哪里人,他就是哪里人,不管他是哪里人,他都先是我爷爷。然后转身回家叫潘红莲烧水去了。
       袁大头手里托着一包茉莉花的茶叶末子,远远地看见门口的吉普车和那块圆石头,他就蹲到一棵榆树底下去了。他爹走了之后,他娘天天就坐在门口的那块圆石头上,看着远处的路发呆,现在那块石头都被他娘身上的衣裳磨得照人影了,他这个爹才要从台湾回来。这些天,他娘手里攥着他爹说要回来的那封信,已经多少日子不睡觉了,那只当年没哭瞎的眼里,天天泪包着泪。他一看见他娘眼里的泪,心里就会想着大门口上那块烈属的铁牌牌发愣。
       小顺的爷爷第一次回来,并没有住在锦官城的家里,而是白天在锦官城的家里和家里人说话,夜里就和小顺的奶奶被台胞接待站的人用车接回去。住在城里的宾馆。台胞接待站里的人说小顺家里的卫生条件不行,怕袁老先生夜里起夜不方便。
       小顺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偷偷地过去问他奶奶,他奶奶悄声地说:“你爷爷在台湾用坐着的抽水马桶用惯了,在咱们这里蹲茅坑蹲不住了。”
       小顺说:“那还不好弄,等我爷爷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保证让他在家里用上抽水马桶。就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抽水马桶是个什么样子。”
       小顺的奶奶喜悦地说:“人家晚上再来车接你爷爷去城里睡觉的时候,你跟着你爷爷去,到那里看过不就知道了。”
       小顺笑嘻嘻地摇着头说:“我才不能去呢,您都五十年没见着俺爷爷了,俺爹说得让您和俺爷爷仔细地说话。”
       奶奶说:“顺子你还小,大人的事还不懂。爷爷奶奶是几十年不见了,但见了面就等于把话说完了。你爷爷老了,比我想象的还老,他在台湾一辈子没个人照顾,日夜地想锦官城,比起奶奶来,可是苦多了。奶奶身后头不光有你爹,有你们,还有咱们锦官城。”
       小顺在一边看着他爷爷,不明白锦官城有什么好想的。
       老邮差摸过的第一封美国来信,就是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写来的。
       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写了信,让人捎到美国,从美国辗转寄到了锦官城,锦官城的人这才知道,小顺的爷爷和尚一梁原来都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他们并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当然也就谈不上是什么革命烈士了。二先生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一直用手指弹着他的黑色毡帽子,说什么是历史,这就是历史,历史一开玩笑,就能笑断多少人的肚肠子。全国人民都认为他们两个死在了打鬼子打国民党的战场上,他们家里人也都披麻戴孝地给他们办了丧事,埋了衣冠坟,国家还给他们发了革命烈士的证书和光荣牌子,闪闪亮亮地钉在他们家的门框上,一钉就钉了几十年,让他们家享受着军烈属的待遇,谁知道他们竟然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还在那里好好地活着。
       尚宗仁把这封美国来信送到袁大头家的时候,袁大头一家人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只有袁大头的娘浑浊着眼神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头白发在
       秋风里飘着,像一小片茅草在头顶上倒伏着。尚宗仁从绿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扎好车子,手里拿着信走到她跟前,问她还有谁在家里。
       “有一封从美国来的信,是寄给你的,把他们叫出来给你念念。”尚宗仁晃着手里的信。
       袁大头的娘往前探了探头,瞅着尚宗仁手里的信,瞅了半天,又扬起脸来看着尚宗仁,疑惑着问:“你说信是从哪里来的,美国?咱和美国人不认不识的,谁会写信来。当年美国人没有来锦官城的,来的都是日本人。三九年日本人一到锦官城,就忙着抓人修围子,还杀过好几个人示威。大头他爹和你大爷都是那时候被抓到围子里去的.在那里给他们挑水,劈柴。后来八路偷袭了围子,听说他们跟着走了,一走就没了踪影,末了挣块铁牌牌回来,钉在门框上,连把骨头都没见着。美国人没有来过锦官城的,他们都在城里,盖了教堂,在里头传教。你爹到城里去买货,回来说日本人屠城的时候,不信教的人也都往教堂里躲,街上都传言,说日本人怕美国人,他们不敢跑进美国人盖的教堂里去杀人。”
       尚宗仁拿着信,说信上明明就是写着寄给您的,锦官城还有谁是袁高氏,不就您吗?锦官城就你们一户姓袁的人家。
       袁大头的娘把信接过去,摸了摸,又递给尚宗仁,说:“他们都种麦子去了。要是没弄岔的话,你就给拆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写来的,省得我心里纳闷。”
       拆开信,尚宗仁看着上头的毛笔字,刚念了个开头,袁大头的娘就急急地把信要了过去。她把信兜在衣襟里,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枯树枝子一样的手指来回地在信纸上蹭着,反反复复地摸着上面的字,好像那些字里藏着谁的一张脸。
       尚宗仁看着她摸了半天,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摸完了,叹了一口气,又把信递给了尚宗仁,说你念念下头说的什么。
       念完信上写的字,尚宗仁的手也抖了。信是小顺的爷爷袁青山从台湾写回来的。他还在信上说,村里的尚一梁也在台湾,当年国民党撤出大陆时,他们被迫跟着队伍一块到了台湾。没想到去了就回不来了。
       袁大头的娘听尚宗仁念完信,先是木头似的坐了半天,然后就放开嗓子,拖着长腔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像狼嗥一样飘在了锦官城的上空。听得锦官城人浑身发冷,身上就像三九天被谁泼了一身的冰水。
       尚宗仁手里握着信,也蹲在一边抱着头流泪。他想起他奶奶临死的时候,人躺在龙床子上好九天了,就是不咽气,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半截子麻线不撒手。从尚一梁的烈士光荣牌钉在大门口后,她手里就一天也没断过麻线,逢人就念叨那个耳朵被她穿了麻线的儿子。她躺在那里不咽气,家里人知道她什么意思,都围着她说:人都没了多少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别再念叨他了,安心地走吧。但她圆睁着眼睛,就是不闭。到死也没闭上。
       小顺放学回来的时候,他奶奶还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号哭,嗓子都哑了,一圈子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劝,但谁劝也劝不住她的哭声。小顺从人圈子外头挤进去,看看他奶奶。又瞅瞅木木地待在一边的袁大头,问:“我奶奶哭什么,谁惹着她了?”
       袁大头说:“你爷爷。”
       小顺说:“我爷爷都死几辈子了,怎么还会来惹我奶奶。真是怪事。”
       袁大头一巴掌打在了小顺的头上,叫小顺滚一边去。“乌鸦嘴,没看你奶奶哭。”他骂着。
       头上无缘无故地就挨了一巴掌,小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又没说错什么。小顺红着脸瞄瞄众人,发现一圈人都在那里严肃地看着他。
       二先生手里拿着毡帽子,威严地说:“小顺,以后可不能说你爷爷不在了,你爷爷还好好地在台湾活着呢,今天刚从美国来了信。你奶奶是看见你爷爷写来的信,才哭的。”
       又是台湾又是美国的,把小顺都弄糊涂了。小顺说:“台湾,那不是蒋介石待的地方吗?我爷爷怎么会跑到蒋介石那里去了?肯定是什么人在胡编乱造!门口那个光荣牌不是说我爷爷是打鬼子的烈士吗,年年过年,村里都敲锣打鼓地来给贴对联,还能假了?”
       袁大头抹了一把泪,把手里的信往小顺的手里一塞,说:“上一边放屁去。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爷爷从台湾写来的信。”
       “也可能是寄岔了。”小顺执拗地说,“信不是从美国来的吗?我们在地理课上学过,地球是一个圆的球体,美国在地球的西面,中国在地球的东面,中间那么远的路,还隔着一个太平洋,尚连民的爷爷又不认识英语,你们想想,有没有弄错的可能?我爷爷要是没死,真在台湾,都去了几十年了,他怎么到现在才写信来。”
       袁大头白了一眼小顺,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道个屁,快家去给你奶奶倒碗水去。”
       二先生看着袁大头说:“快扶了你娘家去吧。这是好事,快回去想想,抓紧给你爹回封信去,他在台湾这些年,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咱们这边以为他没了,心里还能把他忘了,他在那里,想回又回不来,心里还不天天叫灯头子火燎着一样,想家,想咱锦官城。唉,都是世道赶的。那样的乱世里,打完仗,人不回来,就等于没了,出什么蹊跷事都不足为奇。”
       小顺的爷爷在第一封来信里,并没说尚一梁已经死了,只说当年和他一起从围子里跟着八路队伍走的尚一梁,也和他一起去了台湾。
       几年后,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回到锦官城来探亲,尚家人才知道,尚一梁到了台湾没几年,就在那里病死了。小顺的爷爷一直不敢在信里说他死了,就故意说和他失去了联系。
       鬼子来到锦官城后,尚一梁仍然天天去赌博。他爹尚大贵给他养的女儿柳叶死了,他爹尚大贵也坐在他家那三亩豆子地头上死了,但他爹为了贪图几亩好地钱,给他娶回来的那个痨病女人,却还半死不活地活着。尚大贵死后,尚一梁索性更放开了手脚,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把家里的地赌掉了一半。他娘边榆叶觉得这个儿是彻底地没指望了,再让他这样赌下去,他爹置办的几十亩地,早晚会被他赌个精光,就把剩余的地都给了二梁和三梁。不给地,尚一梁照样从天明去赌到天黑,他拉着母亲穿在他耳朵上的那根麻线绳,眼睛盯着母亲,声音平静地说:“什么时候这根麻绳上长了草,我就什么时候不赌了,你慢慢熬着吧。”
       尚一梁是在去赌博的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抓去的。他拉着耳朵上那根麻线,声音平静地给母亲边榆叶下完最后的檄文,然后转过身,故作轻松地出了家门,往赌场走去。不用看,他就知道母亲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后背在怎么打哆嗦。走在路上,尚一梁看着路边的树,看着树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再摸摸耳朵上的麻线,想想母亲的狠毒,一时悲愤交加,觉得自己竟然活得不如一棵树,树还能在春天里自由地发芽冒叶,在风里随便地摇晃呢。想到这里,他眼里的泪就潸然而下了。十几年来,他横竖也没弄明白,在父母的眼里,儿子一辈子的生活,怎么就没有几亩地重要呢?所以每次往赌桌前一坐,他都会咬牙切齿地想,你们不是觉得地是命根子吗,那我就去挖断你们的命根子。
       因为赌博,他母亲已经恶狠狠地在他的耳朵上反复穿了三次麻线了。
       
       慢慢腾腾地走到半路上,尚一梁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想象着他母亲站在门前,被他气得打哆嗦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感。正悲壮着,他就看到了两个鬼子兵,平端着刺刀,赶着一群人朝他走过来。尚一梁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斜着身子朝路边靠了靠,想让他们过去。一群人走过他身边后,一个鬼子兵站了下来,用刺刀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人群,然后朝人群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也跟着走。尚一梁看看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刺刀刃在太阳底下放着锃亮的光,亮光刺激得他眼睛难受。他没反抗,就走进了人群里,问走在后边的袁青山:“这是干什么去?”
       袁青山说:“日本人要修围子,挖壕沟。”
       修了三个月的围子,挖了两个月的壕沟,袁青山和尚一梁都被鬼子留在了围子里,给鬼子挑水,劈柴,做饭。两年后,八路军要攻打围子,找到袁青山和尚一梁,想让他们在里面给八路军当探子弄情报。袁青山有点害怕,他看见过日本人杀人,一刺刀劈下去,枪子都不费一个。尚一梁摸摸耳朵上的麻线,想到他母亲的狠毒,他把水罐子往青石铺的井台上一蹾,说:“当就当,谁怕个狗日的,大不了掉个头。”
       第15章
       夏天的锦官城在清晨里依然特别清爽,只是空气里少了些庄稼的味道。没了庄稼和那些无边无际蔓延的野草覆盖着土地,空气就是赤裸裸的空气了,里面彻底失去了庄稼、草木和百花糅合在一起的那种温润和香甜。现在的空气里,荡漾着的是一种让人无法说清楚的味道,干燥,枯涩,仿佛充满了火焰和煤气。这样的空气,已经不是锦官城的空气了。
       若是在几年前,在这样的季节里,锦官城的空气里早就飘满了庄稼、青草和树木的气息。田野里那些飘浮起来的水汽,它们在滋润着庄稼、草木和百花的同时,就把庄稼、草木和百花的气息一丝丝地携带了出来,糅进了锦官城的夜晚和清晨里。特别是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挂在高大的树枝上,犹如一盏一盏点燃起来的水晶灯笼,在锦官城的上空,为那些清香的气息照耀着飞扬的通途。天亮的时候,那些庄稼、草木和百花的香味,就挂在了树的枝叶上,村街边的石头上,小河里的流水上,挂在了每家每户的房檐下,窗棂边和院子里的每一件家什上。锦官城的人从睡梦里醒来,鼻子里嗅到的就是庄稼、草木和百花散发出来的清爽味道。现在,虽然清晨的空气依然是清爽的,但这种清爽里再也没有了庄稼、草木和百花混合在一起的诱人的清香。
       蔡雯骑在摩托车上,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赶着路。她觉得人长大后,就变得像现在的锦官城了,虽然每一处肌体里都在涌动着某种看不见的活力,但失去了庄稼作铺垫和底色的锦官城,给人的感觉却是灰暗和单调的。又犹如那些缺乏色彩的水泥马路,表面上车水马龙,内心里却是无限的寂寞。
       刚拐过路口,蔡雯就从摩托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了开车尾随在她后面的尚连民和李蔓。蔡雯把摩托车靠在路边停下来,跨下摩托车,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他们的车靠近。这条路是去年新修的,路边栽的行道树,树身子细细的,蔡雯伸出手腕比了比,还没有她的手腕子粗。倒是树冠上那些新鲜的枝叶,沐浴在清晨明亮的光辉里,通体都在散发着蓬勃的生机。似乎那种生命的力量,没有任何一种外力可以击垮它们。
       尚连民的车还没停稳,李蔓就已经落下了车窗。她打量了一眼蔡雯,又回头看了一眼尚连民,然后趴在窗子上喜笑颜开地说:“蔡雯今天打扮得可真够时尚的。”
       蔡雯拢了拢头发,笑着回敬道:“再时尚,也比不上你这个城里来的老板娘呀,是不是民哥?嫂子是城里人,就爱笑话咱们乡下人的穿衣打扮。”
       李蔓扭回身子拍着尚连民的肩膀,说连民你看,蔡雯的嘴有多刁。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们?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越来越觉得,你们锦官城的人,简直个个都是麦芒子,我一不小心,就会被你们扎一下子。
       尚连民说不得了了,跟着我捆过一次麦子,就找到形容词了?你要是捆两次麦子,保不准就能变成一个麦子体诗人,还能在网络上迅速蹿红。现在你把我们锦官城人形容成麦芒子,那你还不是城里来的针!
       李蔓夸张着眼神看着蔡雯说:“蔡雯你听,你哥还装作懂诗呢,人家诗人可都是最能怜香惜玉的,他却净欺负老婆。我跟着他到锦官城这么久了,你听听,他竟然一直都在拿着我当外人看待。”
       尚连民说:“我们没拿你当外人,是你本身不拿锦官城当自己的家,老以城里人自居,严重地伤害了我们锦官城土著人的自尊心。你看咱们丹青婶子,都和咱二叔离婚了,还每个星期都来看咱爷爷。他们离婚的事,爷爷至今还蒙在鼓里。这一点,你得向咱丹青婶子好好学学,自己就把自己当成锦官城的一个分子,和锦官城耗上了,谁还敢拿你当外人。”
       “好呀。”李蔓说,“什么时候我们也离婚了,我就以丹青婶子当榜样,你放心了吧?”
       尚连民的手在方向盘上滑了一下,说:“李蔓同志请放心,我们努力不学二叔他们。就是三叔,我们也努力不学。以后,我还想找个机会到澳大利亚去读读书,让你借着陪读的机会,多给尚家生出几个小怪物来呢。”
       蔡雯在车外看着他们两口子没完没了地闹腾,就故作生气地说:“我还想和你们说个正经事呢,你们两口子到底有完没完,不怕我这只闪光的电灯泡照得你们眼睛疼?”
       李蔓笑着说:“羡慕我们了?那还不抓紧解决问题。我们停下来,也是有正经事要和你说。我们要说的是武明,你说的不会也是他吧?”
       “原来你们都在算计我了。”蔡雯假装不满地说,“你们俩不会也赞成我和武明好吧?”
       尚连民说:“和武明好有什么不好,他不就是在形势上结了一次婚,又离了一次婚吗?你还是锦官城的精英呢,精英就这种思想水平?”
       看见蔡雯站在那里笑,尚连民又说,“你看城里那些同居的人,同居够了,说分开就分开,本质上和离婚有什么区别?就是少了一个结婚离婚的本本而已。或者说,他们的行为,还不如武明这样离婚的人纯粹,有责任心。武明离婚又不是武明的错,是他老婆出了国,喜欢上了人家外国的男人。不过话说回来,他老婆也没有错,一个人追求不同了,眼界不同了,能量不同了,磁场不同了,选择生活的空间就一定会跟着变化。谁都想过比眼下更好的生活。”
       蔡雯觉得尚连民的口气里突然有了些尚进东那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她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蔡雯就看着路对面的树和路上的车辆,行人,说道:“我就是不愿意被别人安排生活,尤其是婚姻。在锦官城,武明是很优秀,也给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假如是我自己先喜欢他,那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这样就太霸道了!”尚连民说,“凭什么非得你先喜欢别人才行?你这纯粹是霸王条款。我赞成你和武明好,不是看见他给你们大东公司出了多少力,做了多大的贡献。我看中的是他的人品。当初你们公司里奖给他一百万,他一分没留,
       悉数都拿去给女朋友作了出国的费用,他女朋友拿了钱后,怕他不放心,于是主动提出来和他领结婚证。按照有些人的说法,那也许根本就是他老婆的一个阴谋,就是为了利用他的那笔钱出国。但是,他老婆委托律师前来和他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对那些钱硬是一个字都没说,就签了字。锦官城的人可能都会笑话他窝囊,包括他爹娘和武清都这么说,但我不这样看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心里有大爱的人。一个人心里有大爱,才能包容,忍耐。承受他爱的人对他的各种伤害。武明是和我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我最了解他了。”
       “他没用重金收买你,让你给他当说客吧。”蔡雯和路上的一个熟人摇了摇手,解嘲似的说。她觉得尚连民说的这些话也有点道理。但是,总不能因为他对另一个女人有什么包容和忍耐的大爱,你就得去爱他吧。
       “他本身就是块重金。”尚连民发动着车子说,“包括我,谁也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你有空的时候就仔细地考虑考虑。现在不和你说了,我还得给李蔓同志打工去。”
       蔡雯依然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的车开远了,在车流里变成了一支射向远处的黑色的箭,她才重新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往公司里赶。
       一进公司,蔡雯就被尚进东叫进了他的办公室。蔡雯知道,尚进东把她叫进来,除了武明的事,肯定不会是别的。尚进东站在窗子前的阳光里,看了会儿窗子外面的什么地方,然后又侧过身子,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蔡雯,看得蔡雯心里七上八下。
       这些天,尚进东放下了手里很多事,抽出时间一遍一遍地在游说蔡雯,做蔡雯的思想工作。他甚至给尚连民打了电话,让尚连民和李蔓给他帮忙。他觉得蔡雯如果不嫁给武明,武明早晚都会离开大东集团。而对于大东集团来说,至少在未来的几年内,武明绝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武明加入大东集团后,新产品的开发接连不断,武明的每一个新产品开发出来,都让尚进东觉得武明简直就是上帝赐给他的一根点石成金的金手指。武明接连地开发了玉米和大豆后,现在,打进国际市场去的所有产品,都是武明带头开发的。仅仅是在肉制品上,那些出口产品的质量和营养指数,全都超过了国际市场对中国农副产品的苛刻要求。今后,这个领域里的一切新产品,当然还需要靠武明这枚火箭带动。
       尚进东的下一个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公司一上市,他就要让大东公司的产品马不停蹄地进入更多的国家。除了各类火腿,他还要把锦官城的其他农副产品,一一地远销到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瑞士,瑞典,加拿大,西班牙,俄罗斯,销售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小角落。比如让世界上所有喜欢吃鹅肝的人,都能吃到大东集团出品的鹅肥肝。
       尚进东已经考虑很久了,他认为眼下最有力量留住武明的人就是蔡雯。
       在武明的老婆刚出国不久,频频地从大洋彼岸的美国,从纽约市的市中心或者郊区,从某一条街道上,某一个角落里,某一部电话机里,给武明打来越洋电话的时候,尚进东就在开始计划,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把武明留在大东集团了。尚进东甚至想,武明的老婆在美国留学毕业后,公司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她从美国挖回来,这样,大东集团不仅留住了武明,还能收获一个打着洋码的海归派。当武明的老婆委托律师,把离婚协议书拿到武明跟前,让武明签字时,尚进东的心里竟然莫名地泛滥起一阵挥之不去的喜悦。他觉得他母亲信奉的那位上帝,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帮助了他,暂时替他留住了武明。
       当然,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有些话他坚决不能给蔡雯明说。不仅蔡雯,对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明说。他不能授人以柄,让蔡雯和武明或者任何其他人,觉得他这个当舅舅的,是在拿着外甥女蔡雯当筹码,当链条,去交换和捆绑武明。
       看了一会蔡雯,尚进东就拿起窗台下面的花洒。给盆里的花淋了一些水,然后故意轻松地问:“武明的事,这些日子考虑得怎么样了?”
       蔡雯几乎有些嗫嚅地说:“我妈的意思,还是觉得他太瘦小了。一米七的个儿,和你们这些做舅舅的站在一起,高矮悬殊太大了。”
       尚进东说:“你妈说你妈的。我是问你,你考虑得怎么样。那些电线杆子更高大,矗在那里,还不就是根水泥杆子。拿破仑一米五六的个头,但没影响他成为一个时代巨人。”
       蔡雯笑得捂住了嘴巴,笑完了,心里有了点轻松,就说:“三舅,先不说拿破仑的成与败。你怎么把人家早前说你的那些话,都搬出来了。你那年弄果仁场弄砸了,锦官城的人都说你是根实心的电线杆子,好人坏人拉线点灯,电流都能从你身上传过去。”
       尚进东说你懂什么叫海纳百川。人这一生,苦的酸的,咸的辣的,成或者败,什么滋味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也是一种收获,一笔财富。当年我如果不被那个石大川欺骗,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大东集团。这就是事物的正反面。你学过哲学,自然比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有它消极的坏的一面,就必定有它积极的好的一面。就连天上飞来的沙尘暴,你也不能光看见它不好的一面,没有沙尘就没有黄土堆积而成的高原。没有黄土高原,中国就不会有举世闻名的黄河。
       在锦官城的历史上,到目前为止,武明是唯一一个读到研究生的人。武明把公司奖给他的一百万元奖金一把给了女朋友,让她去了美国,武明的母亲知道后就一直在骂武明:“我割草喂猪供着你读了书,你把书都读到云彩眼里去了吗?书读深了,脑子怎么变得比猪脑子还笨了,挣了钱不知道先孝敬爹娘,倒是悉数被城里的贼女人哄了去。一百万不是一百块,领了本本回来睡了一回觉就一百万,这个价码是不是也忒高了点?就是皇帝老子睡女人,也没有这个价的,最多也就是赏座宅子,那还是用来常走动的。”
       武明没法给老娘解释清楚,就嬉笑着说:“您就把您儿当回皇帝老子,等于您做皇帝老子的儿子赏了他媳妇一座宅子。不过,您知道在北京弄一座宅子多少钱?咱那点钱在北京置办宅子,恐怕还不够买咱们家一排猪圈那么大点儿地方。”
       武明的娘说:“你也不用骗你的娘。那么些钱才去买猪圈大的一点儿地方,你让锦官城人知道了,还以为你那是去买金銮殿。你买金銮殿也好,买猪圈也好,娘都不嫌你,那是你置办下了家业。但你拿钱供那个城里的贼女人去美国,她去了美国还能回来?她跟着你来了一趟锦官城,走在锦官城的大街上,锦官城的人和你说话,她站在一边,都不抬眼皮去看锦官城的人一眼。那样的雀鸟飞走了,你还指望她飞回来?影都不会有。远的咱们不知道,单说小顺的爷爷,那可是土生土长的锦官城人,他跑去了台湾,几十年都没回来,大材的奶奶没白没黑地哭,硬是哭瞎了一只眼睛。”
       他娘竟然拿着小顺的爷爷来和他老婆作比较,这让武明哭笑不得。武明说:“小顺的爷爷回不来那都是历史原因,您根本没弄懂是怎么回事。您儿媳妇不一样,她这是出国留学,留几年就回来。等您儿媳妇从美国留学回来了,您就跟着我们享福吧。”
       武清从大门外一步迈进来,走到近前,对站在院子里看着母亲笑的武明说:“武明你这话不大对
       头,你应该说,让咱娘等着,等你媳妇什么时候在美国混大了劲,你们好带着咱娘到月球上转一圈。看看嫦娥都在月亮上吃什么。”
       武明最烦武清侃洋腔,就把笑容从脸上抹去,不紧不慢地说:“吃什么,肯定是吃太空里最时尚最有营养的食品。地球人乘着飞船跑到太空里去,还吃最先进的太空食品呢。嫦娥孬好也算个神仙,是神仙肯定就比人活得逍遥和有档次。”
       武明的娘气冲冲地弯腰端起盛猪食的盆子.往武清的怀里一搡,说,你给我喂猪去,你们两个见了面,不是拧绳子,就是顶着罐子钻蒺藜。我起早贪黑地伺候你们大了,读了书,赚了你们什么!
       武清用手一挡猪食盆子,说:“喂猪也得让武明喂去。你喂猪是供武明读了书。”
       武清在镇文化站里混,多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文化人了,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得接受好一点的教育。现在国家一直在提倡素质教育,而锦官城小学的那些老师,一天到晚还是教孩子读那几本死书。武清给老婆说,这样的学校,简直把聪明的孩子都给教傻了,我要是能在城里读几年书,一点也不比武明差。武清执意把孩子送到了城里的小学里念书,他老婆也就跟着到了城里,一家人在城里租间房子住着,他老婆还是给尚进东的公司里加工工作服,武清就在城里和锦官城之间来回地跑。
       听说武明拿了一百万块钱的奖金,武清急急火火地跑了来找武明。他一开口,武明就说已经晚了,他早把钱悉数打到女朋友的卡上去了。
       武清心里窝着火,认为武明不够弟兄情分。武明读大学的那些年,他可是没少避开老婆周济武明,他写的那些小豆腐块文章和诗歌挣来的稿费,都寄给了武明。虽然钱不多,但他还是怕老婆知道了生气,就给老婆说他发表的那些稿子都是发在内部刊物上的,都没有稿费。他老婆虽然不懂什么是内部刊物,但还是嘲笑了他一番,说一分钱都不挣,你点灯熬蜡的图什么?还不如省下些工夫,帮我给肉联厂里多做几件白大褂,一件白大褂,还能挣一块钱的加工费呢。武清故作清高地说老婆,你不懂,你男人现在是有身份的文化人。文化人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等他卖完关子,他老婆就撇了一下嘴角,武清看见他老婆差点没把嘴岔子拉到肩膀子上去,她撇着嘴角说:“是什么?是狗屁!”
       后来,尽管武明给了武清二十万块钱,帮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但武清头一次开口时没拿到钱,心里始终存着一个结,老觉着武明一直亏欠着他什么。
       武明的老婆不但没从美国回来,还悄没声息地和他离了婚。武明的娘听说武明没把一百万块钱讨回来,就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后,当场就挺直身子昏死了过去。一街筒子人又是掐人中,又是蜷腿,折腾了半天,个个折腾得汗流满面,才把他娘折腾活。武明被武清叫回家,他娘自始至终闭紧着眼睛,拒绝看见这个被书里的虫子啃光了脑仁子的傻瓜儿子。
       武清把武明拉到门外的树底下,气愤地说:“咱娘说了,不从那个女人手里讨回那一百万块钱,她就一直挺在床上,不睁开眼看你。当年那个石大川跑到锦官城来,骗着锦官城的人弄果仁厂,把锦官城的人骗了,也把咱爹手里供咱上学的钱都骗了去,害得我高中都没上完。咱爹觉得石大川是投奔他来的亲戚,是他没脑子,没分清好赖人,间接地害了锦官城人,为这事,差点都上吊死了。你说你,书都读到研究生了,还没长点脑子?一把就把一百万块钱拱手送给了一个女人。当初我要买套房子,你都不肯给我一分。”
       有一阵子,武明差不多都崩溃了,他彻夜彻夜地不睡觉,不休息,埋着头在实验室里工作。尚进东从车间里杀完猪出来,看着厂区里灯火阑珊的一片通明,心里毫无睡意,就在厂区里转悠,他走到实验室楼下,看见实验室里还亮着灯,就知道又是武明在里头工作。尚进东本来想进去看看,和武明交流交流,但走到楼下了,他又收住了步子。他站在一棵谢了花的樱树下,闻着樱树叶子和旁边一些树混合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树木的清香,考虑着怎么才能把武明留住。武明自从在老婆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实验室里的灯夜里就没熄灭过。尚进东担心武明这样工作会搞垮了身体,目前正是公司操作上市的关键时刻,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问题。另外,尚进东拿不准武明的想法,不知道武明拼命地工作是在排遣心里的苦闷,还是在为离开大东抓紧干手里的活。
       在樱树下站了一阵子,尚进东又坐了下来,决定朝着武明会选择离开大东这样一个最坏的结果去做打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眼下必须做的,就是怎么想方设法去留住武明。尚进东在樱树下坐到天亮,就计划出了走蔡雯这粒棋子。人的身体失调了,中医不是都讲亏什么补什么吗?他认为眼下武明亏的就是月亮的照耀。而蔡雯,就是一轮再美好不过的月亮了,他要用蔡雯这轮月亮,用熬中药的文火,细细地去疗武明心口上的爱情刀伤。
       第16章
       群艺馆的范扬扬第三次到锦官城来,直接就打电话找了小顺。
       锦官城人看着小顺和范扬扬并着肩在大街上走,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猜测着小顺身边这个女人的来头。小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由着他们去猜测。他已经习惯了锦官城人现在看他的眼神,一群不知道死活的猪的眼神,有什么好计较的。小顺看着锦官城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就替他们悲哀。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农村城镇化,不知道城镇化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知道他们眼下的日子根本就没有任何保障,不知道被城镇化了的他们,现在和真正的城里人还是不一样。就像他,当年花钱把户口买到城里去,其实只是拿到了一只空碗,里头什么也没有。你只能端着你的空碗,看着城里人吃他们碗里分到的丰盛的食物。看着他们吃东西,你才知道你在他们中间连一个后娘的儿子都不如,后娘的儿子最起码还能喝到家里的一口刷锅水,还能有个屋檐避雨避风,但你连洗脚水都喝不到,避风的屋檐更是想都别想。
       武清在文化站闲得骨头疼,就给锦官城的人搞了个名人排行榜。正面角色里排行五星级的五个,打头的当仁不让就是尚进东;但负面角色里五个五星级的人物,打头的两位却被武清弄了个并列。一个是四傻,再一个就是小顺。小顺知道武清把他和四傻并排在了一个括号里,只是撇了撇嘴,骂了武清一句“脑瘫”。
       锦官城人对现在的小顺一直持不理解的态度,觉得他的行为怪异,不可思议,琢磨不透。到了城里几年,再折腾回来,怎么就变得判若两人了?小顺从城里回来后,大材和潘红莲都对小顺极其不屑,连话都懒得和他说。尤其是潘红莲,背地里一直叫小顺混子,二百五,说武清的排行榜排得太对了。花钱买了个城里的户口,又娶了个城里的媳妇,还到他岳父的北关集团里当了个小头目,多好的事,他偏偏就不知道惜福,竟然就敢把媳妇打得屁滚尿流地离了婚,逃到国外去了。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折腾着把户口弄回了锦官城,回来就老实地待着吧,他偏偏就白日做梦一样地想要篡权,说现在的领导班子头脑普遍老化,早已经不适应锦官城经济发展的先进管理模式了,他们
       只知道把手里的土地浪费没了,急着往城镇化过度,并没有意识到在城镇化之后,锦官城的老百姓要凭着什么资本,才能生活得像城里人一样。潘红莲知道了小顺回锦官城的目的和他这些洋相百出的想法后,冷笑着对大材说:“狂妄,这个小顺简直是得了狂妄症,在城里被疯狗咬了。”
       几个看见范扬扬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在路上遇见了潘红莲,说你家小顺是有能耐,现在又弄来个城里的女人,染的那一头黄头发,像麦穗子。潘红莲说城里的女人好啊,人在哪里摔倒的,早晚还得从哪里爬起来。
       小顺先是请范扬扬到锦官城最时尚的海鲜城吃了饭,然后又到旁边的一个茶馆里坐着喝茶。吃饭和喝茶的时候,小顺一直没问范扬扬来锦官城干什么。小顺不问,范扬扬也不说,只是悄悄地揣摩着小顺。接触了小顺两次,范扬扬就觉得小顺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你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一点儿也不张牙舞爪了,倒更像一头暴怒后安静下来的狮子,眼神温润地看着你,会一直看得你心里对他充满了爱意和温存,而他眼神里的那种温润,绝对是从心底里映照出来的。范扬扬从来没遇见过一个行为反差如此大的人,她觉得小顺的内心和他的表面,绝对是一个物体的两极。或者说小顺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他外表对人有多大的排斥力,内心就拥有多大的吸引力。
       喝完茶,小顺问范扬扬想不想看看锦官城的最后一片麦子,想看的话,就跟着他到河边去。范扬扬惊喜地说:“锦官城现在还有种的麦子?那我真要去看看,我从小最喜欢看的就是麦子。我奶奶去世后,我已经多少年没到过农村,多少年没看过麦子了。”
       小顺说:“我是觉得锦官城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以给你看,才想起带你去看麦子,没想到你对麦子还很有感情。”
       “当然,”范扬扬说,“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乡下度过的。那时候,每到割麦子的日子,我就会跟在爷爷奶奶的后边,在麦子地里捡他们割掉下的麦穗。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特别地怀念那些拾麦穗的日子。所以,我头一次来锦官城,把锦官城说成是乡下,你反驳我错了的时候,就把我瓷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其实,我特别喜欢乡下这个词。觉得它特别的亲切,像麦子一样,透着太阳的光。”
       “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从内心里讨厌城里人的那种居高临下。”小顺抬头看了看天空和太阳,认真地说,“一会儿到了河边那片麦子地里,我去揪上一把麦穗子,你带回城里去,放在家里,就可以天天看见麦穗子上的太阳光了。”
       范扬扬笑了起来,说你的这些话,都比那些自命不凡的诗人写的诗更有诗的味道了。
       小顺不屑地说:“你不是说武清那样的半瓶子醋吧?什么诗人,屎壳郎还差不多。”
       到了河边,小顺刚要指着河底里的麦子让范扬扬看,突然发现河道里已经没有麦子的踪影了。他两天没来看,麦子就已经被尚连民一家割走了。他失望地看了看范扬扬,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说道:“你看,你的运气真是不好,锦官城又让你失望了,地里的麦子已经被人割走了。”
       范扬扬说那有什么关系,麦子没了,种过麦子的地不是还在这里吗,你陪着我下去捡几穗麦子去,麦茬里肯定会有落下的麦穗子。我们能在里头捡几个麦穗子,就足够了。
       小顺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愿那里还有落下的麦穗子。
       去年尚连民种这片麦子的时候,小顺溜达过来看见了,就从河岸上跑下去,帮着尚连民忙活了一个下午。把户口买到城里,然后又在城里结了婚之后,小顺就很少回锦官城的家里帮着种地了。等他在城里离了婚,把户口又从城里折腾回锦官城来,锦官城人都已经没有地种了。这样一算,小顺就已经好多年没种过麦子了。那天,帮着尚连民弄好了地,他抓起一把麦子往地里撒的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自己飘着的身子又像手里的麦子一样,落回了锦官城的土地里,他甚至听见了自己麦子一样在地里鼓芽扎根的声音。但是,只一小会儿,他又在那种鼓芽扎根的声音里迷失了方向一样混乱起来,他弄不清楚,他的身体是落回了锦官城的土地里,可是已经被水泥禁锢起来的锦官城,还能不能让他真正找到扎根的地方呢?
       小顺是锦官城第一个花了三千块钱,把户口买到城里去的人。小顺买户口的钱,是他爷爷从台湾回来看他奶奶时,留给他奶奶的。去买户口的那天,他奶奶把三千块钱从枕头里取出来递给小顺,小顺眼里的泪哗啦就淌出来了。他奶奶则笑着抬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泪水,一只没哭瞎的眼睛里放着亮亮的光说:“顺子,不哭,都是城里人了,哪能还哭。到时候在城里谋了差事,拿了工资,再给我领个城里的媳妇回来,咱们家就体面了。你爷爷再从台湾回来看见了,心里也一准高兴。”
       在锦官城,小顺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鸟人于树平,一个就是他奶奶。
       开始,小顺只是佩服鸟人嘴上的工夫,因为鸟人的嘴一动,什么样的鸟鸣声都能从他的嘴里飞出来,他一个人,就能摆出一个百鸟朝凤的大场面。小顺十来岁的时候,迷上了鸟人嘴里的各种鸟鸣,为了听鸟人嘴里的鸟叫声,他三天两头地逃学,鸟人在家里,他就围着鸟人的那间破屋子转悠,鸟人出门,他就尾随在鸟人的后头,跟着鸟人进树林子,进墓地。
       头一回尾随着鸟人进墓地时,看着一个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小顺恐惧得心都卡在了嗓子眼里,他弄不明白鸟人为什么要到墓地里来。这个鸟人,他就不害怕那些死人会从坟墓里跑出来,把他抓进去?小顺趴在一棵大树后头,抱着一棵树,看着鸟人往里走。鸟人走到一座坟墓前,先是绕着坟墓走了一圈,然后就盘腿坐在坟墓前,开始嘟嘟噜噜地说话。小顺跟着他爹到墓地里给他爷爷上过坟,给他爷爷上坟之前,他爹就是这样嘟嘟噜噜地和坟墓说话。小顺以为鸟人在那里嘟嘟噜噜地和坟墓说话,也是去给那座坟墓上坟的,觉得很没意思,就松开了手里抱着的树,准备到墓地的口上等着鸟人,等他从墓地里出来的时候再跟上他,看他能不能到树林子里去,逗着树上的那些鸟和他一起叫上一阵子。
       小顺转身正要走,就听见了一阵婉转的鸟鸣从墓地的杂草丛里飞了出来。小顺听得出来,那是从鸟人的嘴里跑出来的,墓地的树林子里,绝对没有这样甜美的鸟叫声,这样的鸟鸣,是加进了红糖水的鸣唱。果然,接下来,一只又一只的鸟轮番上场,墓地里就像有一群鸟在举行歌咏大赛。一只鸟唱完了,另一只鸟来接上,这只鸟唱完了,那只鸟来跟上。小顺觉得自己的眼睛穿过绿色的树叶子,看见了那些鸟一边唱着歌,一边在扑闪着翅膀跳舞,它们彩色的歌声在树叶子间飘荡着,它们彩色的羽毛在天空中张扬着,把空气和阳光染成了彩色的,把风染成了彩色的,把树叶子上正在凝聚的露水染成了彩色的,把墓地染成了彩色的,把小顺的耳朵和眼睛染成了彩色的,小顺就在一群彩色的鸟和彩色的歌声里,飞了起来,变成了一只展着彩色翅膀歌唱的鸟儿。
       那些彩色的鸟儿和歌声纷纷飞出了墓地,消失在树缝里那些跳跃着的玫瑰色光线中时,小顺看见鸟人从坟墓前站了起来,蹒跚着步子朝他走
       来。小顺躲在树后头,屏住了气息不敢动弹,他以为鸟人没看见他。但是,鸟人在擦身走过他躲藏着眼睛的树时,突然说:“走吧小子,天晚了,鸟都散了。归窝了。”
       小顺从树后头走出来,大着胆子说:“鸟人爷爷,您教教我那些鸟是怎么叫的吧。单教一种画眉鸟也行,百灵也行。我已经会家雀子和燕子的叫法了,不信我叫了您听听。”
       鸟人和小顺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在坠落的太阳红色的光线一跳一闪地穿过墓地里那些高大的树木,被树木碰碎的红色就洒在了鸟人和小顺的身上,一明一暗地亮着。鸟人倒剪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的杂草丛里走着,烟荷包跟在屁股后头一摇一晃地摆动着。他头也没回地说:“小孩子家不务正业,心思不好好地用在念书上怎么行。鸟人爷爷这是没出息,才学鸟叫。你爹要是知道你不上心读书,逃着学出来想学鸟叫,还不打烂你的屁股蛋子。”
       小顺哀求道:“鸟人爷爷,我就学一样,学会了,我保证安心地去上学,再也不逃学。”
       鸟人停下步子,侧过脸看了看小顺,说:“你要是往后不逃学了,在学堂里用功读书,你放了学后我就教你。中间你要是逃一次学,让我知道了,我就不教你了。”
       小顺说您说话真算话,不改?
       鸟人说:“真算话,不改!”
       后来小顺大了,有一次悄悄地学了几声鸟叫,不小心被他奶奶听见了,他奶奶立即惶惶地把他拉到了墙角上,揪着他的耳朵嘱咐说:“顺子,以后可不敢再学鸟叫了,你看你那个鸟人爷爷,学鸟叫学的,一辈子都没娶上个媳妇。”
       看着奶奶惶惶的眼神,小顺说:“谁说他没媳妇。他到墓地里去学鸟叫,他说坟子里埋的那个人,就是他媳妇。”
       小顺的奶奶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可不许听他瞎说。这个老鸟人打了半辈子的鸟,学了一辈子的鸟叫,一辈子都疯疯癫癫的。那个坟里埋着的,是人家老邮差的姐姐,是个叫柳叶的小闺女,死的时候还没定亲哩,哪里就成了他鸟人的媳妇。”
       关于鸟人和坟墓里那个听他学鸟叫的人,一下子就弄出了两套说辞,小顺心里好奇得难受。为了弄明白哪个说法对,再到墓地里听鸟人学鸟叫的时候,小顺禁不住就把他奶奶的话说了。鸟人听了,半天没做声,只是又把所有的鸟鸣都重复了一遍。所有的鸟都叫完了,鸟人伸手拔着坟墓上刚冒出来的一棵草尖,自言自语似的对小顺说:“柳叶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逮鸟卖鸟的,人穷,攀不上她。后来她死了,虽然没和我成亲,但我心里却认准她是我的媳妇。她活着时,就爱惜听鸟叫。我看得出来,她不光是爱惜听鸟叫,心里也爱惜我。但爱惜归爱惜,她自己做不了主。”
       小顺二十岁了,心里正朦朦胧胧地渴望着爱情,他没想到,这个走路蹒蹒跚跚、一把花白胡子、爱到墓地里来学鸟叫的鸟人,居然在年轻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怪不得他嘴里的鸟鸣声,只有在墓地里才叫得最婉转,最动人呢,原来那都是爱情的力量。而爱情的力量,竟然还会伟大到在人的心里一辈子不消失。
       从墓地里回来,弄清了鸟人和那个柳叶的故事,小顺特别激动。他站在门口,看着门框上他爷爷挣下的烈士牌牌,突然觉得他奶奶其实也和鸟人一样令他佩服,他奶奶和鸟人,不都是爱情的殉道士吗?鸟人一心想着死去的那个柳叶,一辈子不再娶别的女人。他奶奶以为自己的男人死了,一辈子没再嫁另外的男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爱情,能比他们这样的爱情更伟大?
       小顺正在想象着自己将来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他表哥就开着警用三轮摩托车来了。小顺的表哥在城关派出所里当副所长,尚进东和那个骗子石大川弄的果仁厂散了摊子后,小顺的娘一直催着他,让他把小顺的户口给弄到城里去,好在城里找个工作。但城市户口哪里是说弄就能弄到的。现在户籍政策有了松动,省里尝试着办理地方城镇户口,派出所里分来几个名额,他这才给小顺弄来一个。他表哥的三轮摩托开过来时,小顺正站在门口的一棵无花果树底下,看着青绿的无花果,看着在无花果树上爬上爬下的蚂蚁,在想无花果为什么不开花,直接就能结出果子来?听见身后的摩托车响,小顺扭头一看是表哥,就把无花果的事扔开,站在那里看着表哥给摩托车熄了火。小顺和表哥打完了招呼,就过去摸着摩托车的兜子,问表哥:“三个轮子的摩托是不是比两个轮子的好开?”
       表哥说三个轮子的最难开了,脾气大,爱偏偏,弄不好就翻给你看。表哥从车上跨下来,看了一眼小顺,才说:“顺,想不想买个城市户口?”
       小顺笑了笑,疑惑地问:“城市户口也能买了?你不是说往城里弄个户口很难吗?”
       表哥说:“城市户口是开始松动了,不过真正的城市户口还是不好弄。现在我给你弄的这种是地方城镇户口,户口本是蓝本的,户口只在咱们本省里承认。但是,可以通过劳动局招工参加工作。不同的就是不享受城里人的粮油福利,也就是吃喝的那些国家都不管。”
       “那有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和城里人不一个待遇。”小顺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城里人手里拿着粮本。也没有多少人到粮站里买粮食吃了,现在市场上的米面,什么都比粮站里卖的便宜,粮站里卖的还都是隔年的陈米。说到家,到时候有工作干了,领了工资,还愁吃饭?我费了牛劲,才弄了这一个。”表哥逗着小顺说,“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给别人了。”
       “真要买的话,得花多少钱?”小顺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表哥说:“三千。你要是去城里上了班,一年多的工资就挣出来了。”
       在城里待了一年,小顺逐渐觉出城里跟他在锦官城想象它的时候,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差距。没来城里生活的时候,偶尔地来一趟,觉得它哪里都好,高楼大厦,干净的马路,公园,电影院,广场,就算下雨天,地上也没有烂泥巴臭猪粪,也照样能去看电影。那时候想如果能留在城里,就是去淘厕所也愿意。但是真来了,就远远地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什么高楼大厦,什么公园,什么电影院,什么马路广场,这些都跟你没有屁大的关系。谁还能天天去逛大楼,逛公园,压马路,看电影?它们又不能当饭吃当钱花。你要去这些地方,就得往外掏钱。小顺在车间里干着活,搅动着调料,对城里的姑娘杜丽总结道:“在你们城里待着,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每天看的人多,听的各种嘈杂的声音多,累得人眼花耳朵疼。”
       杜丽嘻嘻哈哈地说:“城里这么不好,你还花几千块钱买城里的户口,不是傻了。”
       小顺的眼睛瞪着杜丽看了半天,认真地说:“早知道来了城里是这个模样,别说让我花钱买户口了,白给我也不要。说不上有一天,我就再把它弄回锦官城去。”
       杜丽笑着说:“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城里再差,肯定也比你们锦官城好。你现在觉得它不好,一是你还没有混出个名堂来,没有身份感;二是你还没能完全适应它,彻底融进它的细节里去。如果你适应了,习惯了,就会觉得它好了。我说的好,是说在城里生活,吃喝拉撒睡什么都
       方便。”
       小顺说:“你说的可能对,也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到城里的第二年夏天,小顺认识了丁珍珠。丁珍珠是杜丽的初中同学,杜丽叫她的名字叫得节约,一直叫她珠。开始小顺没弄明白,以为杜丽是在开玩笑叫人家“猪”。第二次见到丁珍珠,小顺才知道她的名字是珠宝的珠,而不是他家猪圈里养的那个猪。为此,小顺黑夜里躺在床上想起来就笑,好几次都笑得从床上爬了起来。
       第二次看见丁珍珠,是杜丽过生日。杜丽邀请的都是同学,只有小顺是厂里的同事。锦官城的人不到六十岁都不过生日,他们认为人不到六十就过生日,地面上一热闹,就会提醒了阎王爷翻看生死簿,查出那些本来该死但还没死的人。尤其小孩,据说过生日会惊动了那些邪魔鬼祟,那些邪魔鬼祟一眼红活人的日子,就会前来缠身,弄不好就会损了孩子的阳寿。小顺自己从来没过回生日,又是第一次去看城里人怎么过生日,就有些受宠若惊,他看着杜丽,大方地说:“杜丽你想要什么礼物,说吧。”
       杜丽说:“我想要的东西,你肯定买不来。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要买了。”
       吃蛋糕的时候,杜丽站起来,说今天她是寿星老,大家都得听她的,她提议每个人给她表演一个节目,就是用不同的方式,给她唱生日歌。大家一听,都拍着巴掌说好。
       最后轮到小顺,小顺拿捏了半天,说他从来没唱过生日歌,今天就用鸟叫声叫上一遍吧。说着就拿出了从鸟人那里学来的看家本领,学着百灵鸟婉转的声音,将生日快乐改编成了一段美妙的鸟鸣。
       小顺学完了鸟叫,一桌子人死死地盯着小顺的嘴巴看了半天,说你不是真的带来了一只会唱歌的鸟,藏在衣服底下了吧?
       “我是带了一只鸟,这只百灵鸟就在我的肚子里。”小顺诙谐地说。
       丁珍珠兴奋地问:“你是怎么练会这招绝活的?这简直太神奇了,叫得比我爷爷养的真鸟还动听。我爷爷养了好几笼子百灵鸟,没有一笼子叫得这么婉转,迷人。”
       小顺谦虚地说:“我这不算什么。我们锦官城的鸟人,那才是鸟国的国王,他一张嘴,就等于全世界的鸟都聚在一块来参加比赛了。”
       “真会有这样奇异的人,能像那个懂鸟语的公冶长一样,会所有的鸟叫,并且比你叫得还动听?我真有点表示怀疑了。”丁珍珠摇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特别是在墓地里,他学的那些鸟叫声,能把正在天上飞的鸟叫下来,落在树上和他对唱。不然的话,我们锦官城的大人孩子怎么都会叫他鸟人。”小顺说着鸟人,就开始激动起来。
       丁珍珠笑着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能带着我去锦官城,见识见识那个鸟人吗?”
       “当然能。”小顺感觉自己和鸟人都受到了怀疑,心里有点不愉快,他看着丁珍珠质疑的神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到锦官城的墓地里见了鸟人回来,丁珍珠就开始寻找各种借口,到方便面厂里找小顺,然后带着小顺到城外河边的树林子里学鸟叫给她听。小顺平时显得皮皮愣愣的,其实脸皮子薄得像蒜身上那层透明的膜皮子,单独和女孩子待在一起,就没话说了。加上丁珍珠又是个城里的女孩子,小顺就越发地翻不动舌头,一张嘴就把话说得语无伦次,说得丁珍珠老是笑。丁珍珠越笑,小顺就越紧张,只好在那里拼命地学鸟叫。把学会的那些鸟叫挖空心思地叫完了,小顺就局促不安地坐在树下,仰着头看遮天蔽日的绿树叶子,看穿过树叶子透进来的一丝一缕的阳光,想象着他是坐在锦官城的墓地里。
       丁珍珠坐在一边,看着小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的样子,说你怎么好像是跟一只老虎待在一起?小顺掩饰地笑着,说我在想自己学的那些鸟叫声,怎么和鸟人叫出来的就是有些不一样呢。丁珍珠说当然不会一样,他都练了一辈子了,都叫成鸟人了,就说明他已经叫得炉火纯青了。你呢,才刚刚张开翅膀学飞呢。等你到了七老八十,肯定就叫成他那样了。
       小顺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珍珠说:“那肯定就是因为爱情。你不是说,他在墓地里学鸟叫,是叫给墓里边那个他喜欢的女人听的吗?”
       听到丁珍珠的嘴里冒出“爱情”两个字,小顺觉得脸上突然被人点了一堆火,烟火在上面蔓延着,火舌燎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想丁珍珠这次说的可能很对。小顺看着落在脚前的一缕阳光,说:“在锦官城,我最佩服的就是鸟人和我奶奶。”
       丁珍珠还没弄清楚小顺这句话的意思,小顺已经又在那里学鸟叫了。
       第17章
       老邮差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头顶上垂着的柳丝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大门口,等着几个儿子回来。他从豆豆嘴里知道了尚进国离婚的事,知道是知道了,但他始终弄不明白这里头是什么意思。假离婚?既然是假离婚,为什么还要去离呢?一旦离了,不就是真的离了吗?离了就是真离了,却又说成是假戏。即便是假戏,做了就是假戏真做了。
       他抖动着手,挨着个给三个儿子打电话。他要把儿子叫回来,弄清楚尚进国为什么要跟丹青弄假离婚。还有,现在离也离了,假也真了,后头的事情再怎么解决呢?他必须弄明白。
       心里有事,他的手抖动的次数就愈加的频繁,不等他起身坐到凳子上,手马上又抖开了。为了手抖动起来时摸土方便,他索性从石凳子上挪下来,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柳树底下常年潮湿,地上长了几棵车前子,那些不大像花的花穗子直直愣愣地朝上冲着,好像举着一柄小巧的利剑,不知道它们想去刺穿什么。刮风时被风抽下来的几片柳树叶子,现在正形容枯黄地贴在潮湿的地面上,仿佛是一条条力不从心的小木船,在无边的水际里横遭了风浪,它们身不由己地在旋涡里打着转转,看的人提心吊胆,猜不出来它们什么时候就会沉没下去。老邮差看着它们,心里更加堵得慌,他觉得自己真是该钻进土里去安歇了,你看看手,连手都活得不耐烦了,一心地在发抖,只有摸到新鲜的泥土后才会安稳,这不是想钻进土里去是想干什么?
       尚进国和丹青离婚的事,家里人在尚进东的授意下,一直都在隐瞒着老邮差。
       开始的两次,尚进国回锦官城来没和丹青一起,也没带豆豆,老邮差心里就纳闷,问尚进国丹青和豆豆怎么好几次没跟着回来了。尚进国搪塞说:“豆豆读高二了,现在不歇星期天了,丹青在家里给她做饭,抽不出空来。”
       老邮差说:“她三叔要让她到国外去念高中,说国外考大学省力,孩子不用那么累,你们怎么偏偏不让她去呢?”
       “是丹青不放心,说她现在年纪小,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在外头容易学坏。”尚进国说。
       上午,丹青带着豆豆回了锦官城。豆豆好久没回来了,老邮差就让小燕来多做了几个豆豆平常喜欢吃的菜。吃罢了午饭,收拾完桌子,小燕回了家,丹青说她也有点事,要去找尚进东,留下豆豆在家里陪爷爷说话。
       走到门口了,丹青又退回来,嘱咐豆豆陪着爷爷,不许上街乱跑。老邮差最喜欢城里的这个孙女了,他瞅了一眼往外走的丹青,护着孙女说:“锦
       官城又不是城里头,车多人多,乱得什么似的,孩子出去不放心。这里还没乱到城里那个地步。都是读高中的大孩子了,你看你们,还像看管三岁小孩似的,就差给孩子头上戴个孙猴子那样的紧箍咒了。”
       丹青站在门口木然地笑了笑,说:“我是想让豆豆多陪您说说话。这不是高中课程紧,孩子回来的次数少了嘛。”
       豆豆每次回锦官城来,都会欢喜得像一只小麻雀,满院子里都是她唧唧喳喳的声音。但是这次,老邮差发现豆豆从进门就没开过几次口,一直在旁边闷闷地坐着看电视,就连吃饭的时候,她都吃得心不在焉,好像一点胃口都没有。丹青一走.老邮差就说豆豆:“你要是在屋里闷得慌,就到街上玩一会去。去你姑姑家走走也行,你们来前,你蔡雯姐打电话来,说她今天也歇班。”
       豆豆摇了摇头,人依然坐在沙发里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电视。老邮差往豆豆跟前探着身子,递给她一个桃子,问道:“是不是来前和你妈生气了?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给爷爷说说,你妈妈哪里不对了,爷爷去说她。”
       老邮差探着身子等了半天,豆豆没说话,也没接他手里的桃子。再细瞅瞅,他看见豆豆的眼睛里竟然滚出了一串泪珠子,无声地在往下流淌着。老邮差不知道豆豆受了什么委屈,就看着豆豆脸上的泪珠子,笑着说:“看来豆豆真是受了委屈,你看眼泪都下来了。快给爷爷说说,是你爸委屈了你,还是你妈委屈了你,爷爷好给你讨回个公道来。”
       豆豆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抬起头来看着老邮差说:“爷爷,我爸和我妈已经离婚了,您是不是还被他们蒙在鼓里欺骗着,不知道真相?”
       老邮差心里一颤,手一抖,手里的桃子就掉到了地上。
       尚进国前几次回来,他一直觉得儿子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打电话鬼鬼祟祟的,脸上的笑模样里藏着几寸厚的阴沉,一瞅就是心里掖了事。他追着问了几次,尚进国都摇着头说没有事。再问多了,就说他这段日子老是在外头跑来跑去地开会,可能是没睡好觉,没休息好,身体有点透支了。
       尚进国前头自己回来的两次,丹青和豆豆没跟着回来,老邮差就疑神疑鬼地怀疑过,猜测是不是儿子家里出了什么大乱子。不看别的,单看看电视上演的那些电视剧吧,你就知道外面的世道有多乱了。这样的小姐,那样的情人,这样的诡计,那样的陷阱,这样的钱权,那样的交易,真是五迷三道,花样百出,这世上前所未有的诡诈,新鲜的手段,怪异的诱惑,排着队地冒了出来。人在市面上,就像站在一个眼花缭乱的轮子上,你一步踩不结实,就会摔下来,摔成个鼻青脸肿的大花脸。
       后来,他前后左右地想了想儿子和丹青的为人,又觉得不会出那样的事端。只疑心儿子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处。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不论是谋官还是谋财,只要上了道,就没有个满足的时候。自从尚进国当上了那个副院长,他觉得儿子整个人都变了,原先脸上那一脸的笑,都被那个副院长给抹去了。好好地当个医生多好,非得去当官。当官有什么好处?当多大的官,操多大的心,担多大的险。
       上次丹青一回来,他心里所有的疑虑就都被打消了,心想儿子没有说瞎话,要是他们家里面出了事,丹青怎么还会回来看他?出来进去还是带着一脸的笑?
       想到这里,老邮差觉得豆豆的话还是不靠谱。他弓腰捡起桃子,眼睛温和地盯着豆豆,笑着说:“你是不是在他们吵架的时候听他们说的这些话?爷爷给你说,大人生气的时候,也跟你们小孩子一样,嘴上缺少个把门的,什么话都能从舌头上跑出来。”
       “他们真的离了,我已经看见我妈妈藏起来的离婚证了。”豆豆焦急地说,“我问我妈妈,我妈妈说他们那是假离婚,是离给我爸医院里的人看的。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婚给别人看,她又说我是小孩子,不许问大人的事。他们的离婚证都摆在那里了,怎么又会是假离婚呢?”
       老邮差看着豆豆,有些不相信地说:“你妈说他们离婚是离给你爸医院里的人看的?”
       看见豆豆点头,老邮差忽然就有了一种被豆豆绕糊涂了的感觉。市面上钱有假的,吃的喝的用的东西有假的,没听说离婚还有假的。要说那些造假钱和造假东西的人,末了都是为了用假东西去赚真钱。现在这假离婚能赚来什么?他想不明白。
       哄着豆豆出了门去找蔡雯,老邮差给儿子们打完电话,在柳树底下坐够了,就挪到了大门口等三个儿子回来。门外是从河底里收割上来的麦子,几十个麦个子懒懒散散地竖在那里,比起它们先前在河底里晃晃悠悠的样子,现在就跟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似的,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精神气。
       “唉,”老邮差叹了口气说道,“什么带根的东西离开了泥土,都会跟这收割后的麦子似的,立时就没了精神气。”
       他正自言自语着,一条突然跑来的黑狗,在门外望了他一眼,接着就大模大样地跷起一条后腿,对着一捆麦子撒了泡热尿。老邮差摸起一旁的拐杖,举起来对着狗挥了挥,嘟嘟噜噜地说:“狗东西,不管哪里都跷腿,你也过来欺负老邮差人老了,不中用了是吧?”
       狗扫了门里的老邮差一眼,伸出鼻子在自己的尿水上来来回回地嗅了嗅。嗅完了,好像对自己的行为还很满意,就奖赏自己似的摇了摇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黑狗刚走开,二先生就紧跟在后头出现了。大热天的,他头上还是扣着顶黑毡帽子。老邮差看着二先生的毡帽子,笑着说:“我说那狗眼熟,过来就对着捆麦子尿了一泡尿,原来后边跟着你这老家伙,它是在那里狗仗人势。”
       二先生站在门口的太阳地里,打量了两眼麦子。打量完了,又伸手掐了一穗麦子放在手掌里搓着,一边搓一边说:“这两天没看见你往墓地里去,原来是在守着一堆麦子。上年连民去河底里种的时候,我可没指望它们能结穗子。”
       老邮差摇着头,继续叹息着说:“锦官城是块风水宝地,哪里撒了种子都能结穗。只是现在,地都被水泥壳子固住,不让长庄稼长草了。地里不长草不长庄稼,地就等于死了。那河里呢。河被老三那些厂子里淌出来的臭水弄成了臭河,臭得里头没有一条鱼虾一只鸭鹅的影子了。没有这些鱼虾和鸭鹅,那河也等于死了。唉,锦官城算是败在这茬人手里喽。”
       二先生在两只手心里来回地倒着搓好的麦子,用嘴吹着风。把搓下来的麦糠吹干净了,二先生就剪起手指捻起一粒麦子放到嘴里,用舌头搅来搅去地咬了半天,附和着说:“还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味道香。可惜锦官城的人没有口福。往后再也吃不到锦官城自己的地里种出来的粮食了。你看从面粉厂里买来的那些面,白得吓死人,听说里头是加了什么增白的东西。有的还掺了些滑石粉。那些东西人能吃吗?现在这人哪,横竖就是算不过账来,为了眼下多挣两毛钱,都在那里变着法子去算计别人。他们就是不动脑子想想,你掺假,我也掺假,满街上都是假东西了,最后还不是自己在害自己。这一世的人,算是都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老邮差把手放在地上,在地上来回地摸着,讥诮着二先生:“你读过洋学堂,头脑一辈子好使,什
       么运动来之前,你都能先给自己看好了退路。现在怎么就转不过弯来了?你忘了有句话,说神仙也有治不了的病。”
       二先生把手里的麦粒儿撒给一只鸡,又从头上摘下帽子来,用一个指头弹了弹,扣回去,笑道:“你天天去看墓地,就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咱们现在老了,老了也得跟形势。你琢磨琢磨,就是年轻,管不了的那些事,你我不还是一样阻挡不了。刚解放时分田地,全国哪个地方不跟着分?五八年大炼钢铁吃食堂,全国上上下下,哪里不都在炼钢铁吃食堂。还有文革时期搞批斗分派系,咱们锦官城这个指头肚大的地方,不也和别处一样,跟着轰轰烈烈地搞批斗,分派系。到了今天这个时代,重头戏就是抓钱,你不抓,你就落后,你就受贫。老百姓受贫你就吃不上饭,看不起病。国家受贫你就造不起火箭飞不到天上去。咱就说老百姓看病,你看锦官城的人,谁看病不去找你家进国。找进国干什么,不就是想着把病看得仔细点,还要少花上几毛钱。你瞅瞅报纸上电视上,治一个感冒都要花上几百块钱,这要是长个大病,你没钱,谁给你看去?你老邮差长病,国家还给你报销一部分,我二先生长病,谁给报去?还不得指望孩子们掏腰包。所以,自古至今谁也不愿意受贫寒,都想过富余的日子。我这么说,是说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戏,一出戏有一出戏的戏眼。”
       “你说的是这个理。我不反对他们开工厂挣钱。我就是看着锦官城的地被弄没了,心疼地。人上不了天不要紧,要紧的是老百姓嘴里得有粮食填饱肚子。”老邮差拍拍手上的土,抬头看见尚连民的车开到了门口,就打住了后面还想说下去的话,对着从车里下来的尚连民说,“进屋给你姥爷泡壶茶去,放上两颗烧好的大枣。枣在玻璃瓶子里。”
       二先生摆摆手,仰头看看天,说我还要转转去,窝在一个地方久了,两条腿就抽筋。说着站起来,喊上趴在一边的黑狗,一左一右地走了。
       墙角的一棵榆树上,一只知了趴在树叶里吱吱啦啦地叫着,叫叫停停,跟清水河来锦官城唱戏的人半夜里吊嗓子似的,烦得人难受。这个二先生,还没听他把后边的话说完呢。老邮差瞅着二先生和黑狗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看出天色已经晚了,但他打电话叫的三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回来。
       尚连民进屋里泡了一壶枣茶出来,又给老邮差接了水洗手,然后问他豆豆到哪里去了。
       老邮差接过毛巾,侧了脸看着尚连民说:“豆豆找蔡雯去了。你怎么知道豆豆回来了?”
       “我二叔给我打电话了。说我婶子和豆豆回来了。”
       老邮差点点头,接着问:“这么说,你二叔离婚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我二叔离婚的事?谁告诉您的?您肯定听错了,没有的事!”尚连民一愣神,猜测着是谁这么大意,把这件事泄露给了爷爷,心里急急地想着怎么才能先糊弄住爷爷。
       “你就给你爷爷做戏吧。你们都瞒着我,都做戏给我看。我老了,在你们眼里没有用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都遮着盖着的瞒哄我。要不是豆豆今天给我说了,我看你们这戏要唱到什么时候。我打了电话叫你爸他们回来,天这么晚了,他们竟然一个也没有回来的。”
       尚连民看着爷爷,轻描淡写地说:“豆豆可能不知道,我二叔他们那是假离婚。”
       “假离婚也是离婚。”老邮差愤愤地说,“你知道,你给我透露点风丝,说说你二叔究竟做了什么怕见天光的惊天大事,到头来要用假离婚这套把戏来欺骗外人的耳目?是不是怕被人家抄了家?”
       尚连民扫了一眼爷爷的脸色,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脸孔说:“我二叔不是在医院里负责购药吗,好像是因为什么药价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敢给您肯定,我二叔现在做的绝对是一件老百姓都拍手叫好的事。”
       老邮差听得更糊涂了,他迷茫着眼神看着孙子,想从孙子笑嘻嘻的脸上找出个答案来。看了半天,没从孙子的脸上看出答案来,他嘴里就不解地念叨起来:“医院里的药价和离婚,这之间又有了什么关系?”
       第18章
       锦官城的繁华路段上开了几十家洗浴城,一家挨着一家,一家比着一家。有纯粹按摩的,也有借着按摩另外搞点有色收入的。这些洗浴城,就数着刘秃子的“浪淘沙”最有名。“浪淘沙”里的按摩小姐,都是从南方找来的,只有一个例外,据说是从俄罗斯过来的,按摩的手法最到位也最舒适。很多人到刘秃子的“浪淘沙”里去按摩,都是冲着那个俄罗斯小姐去的。“浪淘沙”里的其他小姐都可以叫外卖,只有这个俄罗斯小姐不可以。刘秃子天天端着一个功夫茶壶,坐在门口的玻璃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风景,说历朝历代都有卖艺不卖身的艺妓,“浪淘沙”卖的就是这道招牌菜。其实“浪淘沙”里的人都明白,这道招牌菜是刘秃子故弄玄虚,专门弄来糊弄派出所那个色鬼李所长的。
       刘秃子一到锦官城,就拿捏准了派出所李所长嗜好野味这一口,接着就让四傻去找来一个会说几句俄语的东北女人,弄到锦官城的店里来,装猫变狗地钓那个王八蛋李所长。没想到一试就准,这个龟孙子花所长装都没装就咬了钩。刘秃子除了锦官城的这个店,在城里还有一个店,四傻就是在城里的店里给刘秃子当鸡头,被公安局扫黄的时候抓进去的。四傻被抓进去,本来是要判个三年五载的,结果刘秃子指示着假俄罗斯女人。在李所长的身上下了一番洋功夫,玩了几招新花样,四傻的刑期就被他变通得只剩下了一年。
       到牢里去接四傻的时候,刘秃子说你知道哥哥当初为什么装神弄鬼地弄什么假俄罗斯女人了吧?这就叫未雨绸缪,就是计策。他妈的,这些手里捏着点小权利的灰孙子,咱们拿肉骨头调教好了,就是咱们哥儿们手里牵着的一条看家狗。什么时候叫他汪汪两声,他什么时候就能汪汪上两声。
       从看守所里一出来,回到锦官城的当天下午.四傻就到了大材的建材店里,把大材的建材店给砸了。瓷砖,玻璃,油漆,石膏板,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了一地,店里店外都是。大材被打得躺在门口的油漆里,从头到脚都被油漆漆了一遍。四傻带来的几个小混混,手里拄着铁棍,钢管,手卡在腰上,围着大材水桶一样站了一圈。四傻用皮鞋尖踢着躺在油漆里的大材,大声地骂道:“你装什么死,你拿出欺负彩霞的能耐来,最好现在就爬起来报警去,我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今天把我四傻弄进去,我明天出来后不光砸烂你大材的店,还扒你的房子灭你的种,信不信由你。”
       大材躺在油漆里闭着眼,头上流出来的血和油漆混在了一起,在头的旁边开出了一大朵形状不规则的红花。颜色鲜艳而刺目。四傻他们一来,青海就想跑出去找潘红莲,结果被四傻一脚踹在了玻璃上,玻璃哗啦就倒了一片。四傻把一只脚踏在青海的头上,铁棍子竖在他的裤裆里,裂着鼻子瞪着眼地看着青海,狠歹歹地说:“你个狗腿子,以后再狗仗人势,欺负我四傻家里的人,看我不一刀子旋了你裤裆里的玩意儿,让你一辈子当太监去。”
       潘红莲得了信跑回店里的时候,四傻他们刚走,青海正在那里搬弄着大材,想把他从油漆里扶
       起来。潘红莲跑上去和青海抬大材,一眼看见了地上大材流的一摊血,惊得手都哆嗦了。她把大材搂在胸前,先叫青海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后她又哆嗦着打电话找尚进荣,说大材已经被四傻打得昏死了,问尚进荣她现在报不报警。
       尚进荣正在尚进东的办公室里,和尚进东研究着尚进国的事。尚进国不听尚进东的劝阻,也不听他岳父和丹青的劝阻,已经开始向媒体抖搂医院高收费和高价药为什么高的内幕了。尚进荣的手机铃突然响起来时,尚进东正在抱怨尚进国不考虑事,说全国的医院和医药既然都是这个熊样,他怎么就不想想别人为什么不去揭这个疮疤。这出戏开了场,他到底想没想明白该怎么收场。他这么往外一捅,被好事的人弄到网上一传播,市里那么多领导,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他是只顾自己一时痛快。
       尚进荣昕完潘红莲的话,说无法无天了,这么大的事不报警能行嘛。
       潘红莲在电话里继续哭着说:“青海说了,四傻威胁说我们要是敢报警,他再出来就不是砸店的事了,一准会来灭了我们的种。”
       “他还嚣张得不行了。”尚进荣气愤地说,“你只管报警,他不是今天出来的吗,让他一宿也不能在锦官城待下去。这个小混混,不把他弄牢里关死,他还不知道发什么青芽子好。”
       尚进荣合上手机,看着尚进东说:“四傻那个小狗日的,今天一出来,就把大材的店给砸了,还把大材砸得昏死了。现在要是不除了这帮小混混,任由他们在里头搅和着,锦官城往后还不定有什么好戏看呢。”
       “除几个小混混还不好除,就是不愿动他们。”尚进东说,“留着他们,他们也翻不了船,一时半会儿地还构不成有影响的黑势力。”
       “我是怕他这么一闹腾,往后市场更不好管理了。现在到处乱摆摊子,确实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上边推行亲民政策,只要不影响交通,大城市里的城管都不敢随便撵那些在路边上摆摊子的人了。你们也学着大城市的模式,规划出一些主要路段,其他不影响交通的地方随他们摆就是了。那个大材,也真是需要整治一下了,在他门口摆个摊子怎么了。我这公司门口,还允许那些卖小吃的蹬三轮的摆摊子招揽生意呢。现在锦官城刚起步,人们的行为方式肯定还是停留在种地时候的水平上,心里没形成一个新秩序。锦官城人不是习惯说三辈子才能养出贵族来吗,意思就是富贵气得细细地去调养。所以,你就别指望锦官城人一下子就跟城里人似的那么好管理。锦官城不是一天就能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城里人的做派也不是锦官城人一天两天里就能够学来的。”
       尚进荣把手机揣进后裤兜里,摸出了摩托车的钥匙,往门口走着说:“你二哥的事你先筹划着,看看到底怎么弄合适。咱爹那里也得有个说法。我现在还是先到大材那里看看要紧,盯着那个狗日的李所长把事办利索了。这个事不处理妥当,今天四傻砸了大材的店,恐怕明天就会有人去砸我那两间破办公室。现在的人,一个看一个,都往刁民的谱子上靠,你一软,他就以为你是一个软柿子,非捏得你鸡巴淌水不可。”
       尚进东看着尚进荣手里的摩托车钥匙说:“别骑摩托了,我让司机送你去。”
       尚进荣想了想,说:“也行。那个姓李的天天操着刘秃子店里的假俄罗斯女人,四傻这趟出来。他在底下没少出力。刘秃子借他往外弄四傻,我这回往里弄四傻,也得借借他的手。”
       “一会我给他打个电话。”尚进东往下撕着指甲上的一块硬皮说,“不行就找个人给他挪挪窝,这个人在锦官城待得是有些讨人嫌了。”
       赶到医院里,看见潘红莲正坐在楼下一棵高大的杨树底下拨手机。尚进荣紧走两步过去,问大材现在怎么样了。
       潘红莲合上手机,靠着树干站起来,火急火燎地说:“我正在给你拨电话呢,你就来了。正在里头抢救着,还不知道情况。”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尚进荣看着潘红莲。潘红莲的衣服上脸上到处是一道子一道子的血迹,不知道的倒以为是她身上被捅了刀子,流了一身血。
       “谁知道。光看地上那摊血,就知道这回伤得不轻。四傻这个杂碎,是照着死里下了手。”又问,“派出所的人到场了吗,怎么说的?”
       “一帮狐假虎威的兔崽子,去店里瞅两眼就走了,说四傻不在现场了,他们没有权利到别处抓人。他们所长钓鱼去了,家里没有主事的。”
       尚进荣刚要从医院门外收回目光,就看见大材的娘从一辆三轮车后头转了出来,用手巾抹着眼泪,一路小跑着进了医院的门。瞅见她进来,尚进荣就故意转了下身子,看着楼上那些大敞四开的窗户。大材娘先是在花坛前四处张望了一眼,看见潘红莲和尚进荣站在树底下说话,就急急地奔了过来,瞅着潘红莲衣服上的血问:“你身上淌的这些血,也是叫四傻那个孬种给打的?”
       “是大材的血。我抱着他来医院,被他身上的血沾的。”潘红莲说。
       “我那儿,他到底淌了多少血,还弄得你一身都是。人家都说他昏死了,这会子到底怎么样了?这当口了,你还有心思站在这里拉闲呱,不去里头守着!”
       “医生正在里头救着呢,人家不让进去。”潘红莲看着婆婆的脸色说。
       大材娘又扫了一眼尚进荣,口气冰冷地说:“不让进去也得在门口把着听着点动静,你站在这里说话,能听见里头的响声喽?里头那是自己的男人。”她最后这句话,有意扬了扬声调,给尚进荣听。
       尚进荣没说话,只是又抬起手腕来看着表,对潘红莲说:“你们现在进去瞅瞅什么情况了,我再去趟派出所,看看所长钓鱼回来没有,让他派人找四傻去。”
       大材娘听见尚进荣要去派出所找人抓四傻,才用手里握着的小手巾擦了把鼻子,和缓了声音说:“他大哥,你多费点心思,把四傻那个蛇种抓进牢里去,多判他几年,叫他把牢底坐出个窟窿眼子再出来。”
       尚进荣清了下嗓子,然后故意温吞吞地说:“您就放心吧。打人的肯定不让他白打,挨打的肯定也不会白挨。哪能无法无天了。”说完,尚进荣又有些后悔,觉得这些话别扭,怎么有点像表决心讨好大材娘似的。她说话带着倒钩刺,自己和潘红莲可是什么事都没有。
       大材娘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说:“这回可不能再看亲戚的面子了。再看,我儿就没命了。”说完,瞥了潘红莲一眼,抹着泪朝楼里走去。
       第19章
       整个下午,尚连民都在爷爷老邮差的屋里,做着爷爷的思想工作。
       老邮差的手现在抖得别人看见都替他心慌了。而且越到吃饭的时候,就抖得越厉害,仿佛谁把一只看不见的振动器悄悄地安装在了他的手上,害得他把双手紧紧地抱在一起,仍然握不住一双竹筷子和一只瓷碗。坐到饭桌前,他就要一趟一趟地站起来,抖着双手走到院子里,把手放在柳树底下刨开的土里,按一口猪似的使劲按着,一直到手上那个看不见的振动器耗得没了劲,停止了抖动,渐渐平息下来,他才能回到桌子前坐下来吃饭。有时候,吃一顿饭他要去摸三次土。要命的是他在院子里摸完了土也不去洗手,拍打拍打,到
       屋里坐下就接着吃饭。尚连民瞅着他手上沾的那些土,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怀疑爷爷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的。要不,他摸完了土怎么连手都不知道去洗,就坐下来吃饭?但是再仔细地观察观察,他除了去摸完了土不洗手就继续吃饭外,其他的又没有任何变化,行动起来腿脚还是那么敏捷,说话的思路也还是那么清晰。
       尚连民已经反复地动员老邮差多少次了,但老邮差就是不点头。劝急了,他就开始发脾气,坐在地上用手掌击打着地面说:“我这不是病。不是病去看什么?你们都看见了,只要天天摸着土,它自己早晚会好。”
       “咱们去医院看看,找医生确诊一下,没有毛病不是更好吗。”尚连民像哄孩子似的哄着爷爷。
       “手是我自己的,它们长在我身上,我不比医生清楚?你看那些医院,他们只会用些机器摆弄来摆弄去的摆弄你,没病的,也被他们折腾出病来了。就说人感冒了,明明花几毛钱买副麻黄或者桂枝这些中药,回家煎点汤喝下去就没事了,你看他们,恐怕机器生了锈,感冒也让你去抽血检查,仿佛不让机器去给你照一照,查一查,不让你花上几百块钱,你那感冒就好不了。这都是些什么医院!医院是什么地方,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油的地方。你二叔回来学给我一些顺口溜,说什么小病拖,大病捱,要死才往医院抬。什么救护车一响,一头牛白养。什么进了医院,就等着医生谋财害命。还说他们医院里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生了病,就因为一时交不起钱,死在了医院里,死在了他们医生的眼皮子底下。你听听,这还是医院吗,这简直就是要人命的阎王殿。”
       老邮差挥手赶着尚连民端给他的绿豆水,说:“你年轻,不了解过去的事情。六十年代的时候,报纸上有一篇文章,叫什么名字爷爷忘了。上头写的是六十几个农民中了毒,医院里的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抢救他们的事。当时为了找药救这些中毒的农民,甚至连部队上的飞机都动用了。你再比比现在的医院和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那样的事,能不让老百姓一辈子记在心里吗!从你二叔考了学去了城里,他干什么事我都看不顺眼,唯有这次,我觉得他做对了。就是你爸和你三叔不支持他这么做,我也拼着老命支持他。他捅出去的事是为了老百姓都看得起病,这老百姓自然也包括锦官城的老百姓。为这事,他就是最后失了业,在城里没了立身的地方,被逼回锦官城来,他也绝不是孬种。他是咱尚家门里的一根好骨头。比比你三叔和你开厂子养活的那些人,还是你二叔现在做的这个事意义更大。这不是关系着锦官城多少人吃饭的事,这是关系到多少人能看起病活命的事。”
       说完这些,老邮差的情绪明显地激动起来,他看着孙子,摆摆手说,“你去忙你的厂子吧,爷爷这里不用你操心。要操心,也有你爸他们,现在还排不上你。”
       看着老邮差一脸的激动和凝重,尚连民笑着说:“爷爷,书上说的‘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这句话,指的是不是就是你现在这种关心国家大事的状态?”
       “什么江湖、魏阙,爷爷学问浅,不懂这些。爷爷只知道老百姓个个都是顶天的柱子,都是行船的水。”老邮差被尚连民逼着喝了一碗绿豆水,又靠回椅子背上,轻轻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老邮差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在锦官城,也只有他的房顶上还顶着茅草。他坚决不让儿子们给他翻修房子,不让他们给装空调,一台老电风扇,也只有孩子们来了才打开,他自己从来不用。他认为冷热既然是自然界的规律,人就得跟万物一样,跟随着自然,该受冷的时候受冷,该挨热的时候挨热。你人再有能耐,能用空调把屋里头吹凉快,你能把屋外头也吹凉快了?但是自然界凭借自然的威力,却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做到:在酷暑天里,庄稼热得俯了身子,树叶子热得蔫头耷脑,花朵热得没了气力和那些蜜蜂蝴蝶说话,石头热得蹦跳,小鸟热得扇不动翅子,这些,人用多少空调肯定都解决不了;但是,如果天空中飘来一朵云彩,阴一阴脸,遮住太阳的光线,下上一场雨,再刮上一阵凉爽的风,天上地下就都凉快了。所以,人永远不能和天地自然去抗争。你砍光了树,它就给你扬风沙,你拔光了草,它就让你大河小河里没有水流,没有鱼虾。过去那些所谓战天斗地的口号,那些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说法,还不都是些过激的言行?用锦官城人的话解释,这些话都是些过头的话。锦官城人讲究烧过头的饭能吃,但是过头的话不能说。无论与天斗还是与地斗,都不见得真是一件趣事,不是趣事,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尚连民正在为劝说不动爷爷去看手,心里暗自焦急着,就听见蔡雯在院子里喊姥爷。这是蔡雯从小养成的习惯,蔡雯每次来,都是一进大门就喊姥爷,她姥姥在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蔡雯进门一喊姥爷,她姥姥就笑话蔡雯只认零嘴不认人,说老邮差会使“糖衣炮弹”,每个月领了工资,去给孩子们买几块糖果回来,就把他们的小嘴都喂甜了。有一次,蔡雯在一边忽闪着眼睛看了半天,等着姥姥说完了,忽然问:“姥姥,什么是‘糖衣炮弹’?它是不是比糖还好吃?我下回来还是先叫你吧,先叫你,你好去给我买一个‘糖衣炮弹’。”
       姥姥笑着说你姥爷是造“糖衣炮弹”的,想要找你姥爷要去,姥姥没钱买。蔡雯很认真地说:“我姥爷是送报纸的,怎么又成了造‘糖衣炮弹’的?姥姥你肯定弄错了。”从那以后,家里人都笑话蔡雯贪嘴,连“糖衣炮弹”都要吃,就都管蔡雯叫“糖衣炮弹”。
       蔡雯是尚连民回来前打电话约好,一起来劝老邮差的。尚连民站起来,打开一扇门,看着蔡雯在柳树底下放好了摩托。蔡雯支好摩托,对替她开门的尚连民说;“今天真热。”
       进了屋,蔡雯找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姥爷,您还是装个空调吧,屋里这么热,跟外头的气温都差不多了。”
       老邮差用手里的蒲扇指了指桌子,说:“锅里有凉好的绿豆水,先去喝上一碗解解暑,一会你们再切西瓜吃。”看着蔡雯走过去盛绿豆水,又说:“空调有什么好,天气该热的时候不热,地里的庄稼都长不好。人也一样,热天里把自己闷在冷气里,身子就容易闷出毛病来。”
       蔡雯看了一眼尚连民,甜腻腻地说:“哥,你听听我姥爷这套理论,这套理论要是推广出去被大众接受了,那些生产空调的厂家都该跳楼了。”
       尚连民笑了笑,说:“我爷爷说得也有他的道理。现在的人,都以违背自然规律为能事。但是自然界真要是改变了它的规律,让冬天变暖了,夏天变凉了,人类肯定又惊慌得找不着北了。你看美国,现在花那么大的价钱到火星上去搞探测,也许就是怕有朝一日地球环境恶化得人类不能居住了,他们好到另一个星球上去生活。”
       “美国人干事,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他们不是杞人忧天,就是耸人听闻。”蔡雯说,“地球肯定有它自己的平衡能力,万物生生息息,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不是美国说它不适合人类居住,它就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宇宙形成是在多少亿万年之前,现在谁也弄不清楚。有谁看见宇宙中哪颗星球坠落到地球上来过?”
       “你就是改不了爱较真的毛病。”老邮差笑着
       批评蔡雯。
       “本来就是嘛。人类就是真的灭亡了,也不足为怪。恐龙那么强大,最后不是照样灭亡得只剩下一堆化石,在供现代人研究。”蔡雯把头侧向老邮差,一副撒娇的口气辩解着。
       尚连民说:“恐龙没有人类现在的智慧,所以它们灭亡了。”
       蔡雯说:“人类总是自以为是。我们怎么知道恐龙的智商没有人类高?一个物种的绝迹和繁衍,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智商高低,还取决于它是否适应环境的变化,能以最快的速度,在新环境里找到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你先别研究恐龙的智商高还是低,还是说说你的婚姻大事。你和武明的事,现在考虑得怎么样了?还没想透彻?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追求浪漫,往往就被什么爱情迷住了眼。其实在中国,哪有什么爱情,就是说出爱情这两个字来,恐怕都是奢侈。特别是在锦官城,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里只有婚姻和婚姻连接起来的亲情。”
       “那也不一定。”蔡雯说,“你看那个老鸟人,活着时天天到墓地里去学鸟叫。小顺说他在墓地里学了一辈子鸟叫,是叫给我姥爷那个姐姐柳叶听的。一辈子不娶别的女人,风雨无阻地去给柳叶学鸟叫,他那也不算爱情?”
       尚连民正想说他那叫什么爱情,纯粹是一个人病态的自我想象和自恋。还没开口,就听老邮差缓缓地说:“那个鸟人一辈子都在瞎胡闹。要不是他把柳叶从外面救了回来,对我们尚家也是有恩之人,咱们尚家哪能容许他一辈子搅扰得柳叶不安。”
       “你这回明白了吧?生活是很现实的东西,不是一厢情愿,也不是想当然。”尚连民切着西瓜,抬头看着蔡雯,眼睛里有些得意地说。
       蔡雯说:“不管你们怎么认为,我觉得他那就是真正的爱情,比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还要感动人。或者说,他更让人敬畏。”
       “你这个想法,快跟小顺是一个水平的了。小顺从小跟在鸟人的后头学鸟叫,挖掘鸟人在墓地里学鸟叫的浪漫故事,最后也是学着鸟叫糊弄到手一个老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丢盔弃甲地一个人从城里逃了回来,整天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大街上瞎转悠。别看他一副桀骜不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其实心里是麻是辣,只有他自己肚子里清楚。”
       老邮差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得都不懂了。不过,武明还是个不错的孩子,能和你过日子。人实诚,不耍花枪,就能一起凑合着过日子。人这一辈子,除了日子是实的,别的都是虚的。”
       “姥爷,您怎么也赞成我跟着武明啊。”蔡雯把一片西瓜递给老邮差,撒着娇说。
       “武明是在我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学问和你又相当,你还觉得不般配?”老邮差嘴里没说,心里却在想,武明要不是离过一回婚,蔡雯怕是还配不上人家。你蔡雯就是心高,家务活一点也不会干。武明呢,从小不仅学习好,大学里放了假回来,还知道帮着爹娘割草喂猪喂羊,比那个看着一脸憨厚相的武清不知要强出多少倍去。那个武清,这些年在镇里混,大本事没见长进,倒练就了一张油嘴滑舌的嘴皮子,石头都能说得开花。
       蔡雯没回答老邮差的话,而是看着老邮差的手问道:“姥爷,您的手现在还抖吗?”
       老邮差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说:“在说你和武明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手上来了。我这手抖不抖的是小事,你的婚姻才是大事。武明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可别错过去了。有些事,一错过去,回过头来再后悔就晚了。”
       “您就放心吧,我正在按照咱们整个家族的意思,努力试着和武明来往呢。至于最后成不成,就看我和他的缘分了。武明现在还天天趴在那张世界地图上,看着美国的版图走火入魔地冥思苦想呢。不知道他最后苦想的结果会是什么。”
       “只要你拉准了风筝线,他的心一定会从美国收回来,看见你的存在。”尚连民说。
       蔡雯笑了笑,说:“你这就自相矛盾了。刚才还说生活是很现实的,不是一厢情愿,现在又说我拉准了风筝线,他就能看见我的存在。天知道我这算不算一厢情愿。”
       尚连民说:“现在的现实,是你有足够的力量。把武明这只风筝按着我们的意愿放好。”
       “好了,”蔡雯把脸转向老邮差,说,“姥爷,这样吧,我和您打一个赌,您去医院看看手抖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您的手抖不是神经或其他毛病连带起来的,只是精神性的抖动,那就说明我和武明的婚事有成功的希望。”
       老邮差看了看尚连民,又看了看蔡雯,说:“你们两个小人精,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合着伙下套子来套爷爷?就你们那点小把戏,还瞒得了你们爷爷?至于我这手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明清。手抖算什么毛病?摸点土就好了。你们好好干好各自的事,别的都不用替我操心。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你说你们还替我操心什么?”
       太阳快坠下去了,还刮着一阵一阵的风,院子里就比屋里凉快了很多。老邮差坐在柳树下边的石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扇子,想着儿子尚进国,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到医院里去上班。唉,一个人和一群人斗,难处可想而知。老邮差叹了口气,心里替儿子捏着一把汗。他知道老三尚进东一直在帮着二哥尚进国四处活动,但现在,别说尚进国自己不想抽身,就是他想抽身,恐怕也抽不出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没有一本天书投进去,怕是平息不了它。昨天去墓地,老邮差遇到了小顺和一个女的从墓地里出来,小顺看见了老邮差,停下步子对身边那个女的说了句什么。然后就走到老邮差跟前说:“老邮差大爷,您家二哥现在真该是锦官城的英雄人物了。您不到城里去,有些事情根本不知道,现在卖药品的在城里那些来回跑的公共汽车身上做广告,上头的广告怎么说的,您猜都猜不出来。我说给您听听那些广告词:‘老百姓放心的药,真正有疗效的药’。您听听,这不都是些屁话吗?没有疗效的药,不放心的药,谁买了它自杀去?这社会都乱到什么地步了。老邮差大爷您说说,在过去,只要是药,只要看透了症,能有不放心不管用这个说法吗?但现在,就连敌敌畏都敢药不死人。在这样的风口上,二哥敢和那些不拿老百姓当人看的家伙动刀子,他就是英雄。”
       小顺油嘴滑舌的,什么事都喜欢拿来评头论足。但是,老邮差清楚,儿子这个英雄,可不是小顺嘴上说一说那么容易当的。
       眼下,老邮差既担心儿子尚进国的安危,更忧心丹青和豆豆。儿子三个星期没回来了,丹青和豆豆也三个星期没回来了。老邮差坐在夕阳里。看着在风里摇晃的柳树条,想起二先生喜欢说的《道德经》里的一句话。二先生一直喜欢说五色令人目盲。但现在这个世界,你细眼看看,又岂止是有五色六色。
       第20章
       对于墓地的迁移,尚进东已经找到了一个他认为非常满意的解决方案,就是给安息在地下的那些人们,建一座高大的灵塔,让他们统统搬进明亮的楼房里去,也享受一把锦官城活着的人即将要享受到的美好生活。而且灵塔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凤凰塔。锦官城人不是一直习惯把墓穴叫做凤凰宅吗,那么凤凰塔这个名字,就再贴切不过了。
       公司上市的事已经进入到最后冲刺的阶段,
       尚进东预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三个月后,大东公司将会在香港成功上市。现在,大事如公司上市,已经势如破竹,即在眼前;小事如蔡雯和武明的婚事,也已经进入了他预设的那条轨道。一切事情,都在按着他尚进东的设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眼下唯一有碍他心情的,就是二哥尚进国。尚进国往外一披露药价虚高的那些背后原因,立即就成了众矢之的。现在,他没把医院的毒瘤子挖下来,自己倒差点被人挖了根去。尚进东一直弄不明白,自己说了够一千遍了,尚进国做这些事之前,他怎么就是不用脑子去想想后果!做这种事,几个平头百姓为你鼓掌欢呼有什么用?小顺那样的人物说你是英雄有什么用?你就是为此卸了脑袋,血涌出来,也不过是在大海里尿了一泡尿那样的效果,什么也不会改变。那几个百姓的欢呼既改变不了医疗腐败滋生的土壤和环境,也改变不了腐败者个人的幸福指数。而那几个百姓所能做的,最多就是对着各种不平等的制度吐这样一口欢呼的痰,对着各种不平等的待遇惯性地跺一下脚而已。更或者,他们已经变得麻木的头脑和眼睛,只是像看一场起内讧的戏一样,盲目而新奇地看着你在那里表演。你在台上演什么。剧情是什么结局,他们都不会真正地关心,他们最多是在你的戏演到高潮,无意中碰疼他们变得坚硬如石头的眼泪后,在那里空洞地为你叫上这么几声好。至于好在什么地方,他们可能根本就没弄明白。
       但是,这个执迷不悟的尚进国,他偏偏就是弄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你的能力既然不能改变周围的大环境,为什么就不能试着改变一下自己,或者干脆回到锦官城来,协助弟弟为锦官城的人多创造一些财富?
       这些日子,尚进东觉得自己都快被二哥尚进国弄得神经衰弱了。
       忙完了桌子上的一摊子事,尚进东就打电话,把大哥尚进荣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和他摊牌商量建灵塔迁移墓地的事项。
       尚进荣看着尚进东墙上挂的那些地图,和上面画的那些圈圈点点,没想到尚进东的脑子里居然能冒出这样的念头。他看了眼尚进东。语气故意迟缓地说:“你最好别动这样的念头,在那块墓地身上打什么主意。要是那样,锦官城还不炸碎了锅。”
       “该炸的时候就得炸。”尚进东说,“你这个锦官城一把手的思想都快跟不上时代的步子了。就现在这个发展趋势和速度,那片墓地迁走是早晚的事。我琢磨多少遍了,整个锦官城,目前就剩下那块墓地还是个闲场了。
       尚进荣犹疑地说:“你想把墓地迁到哪里去?你也说了,整个锦官城,目前可没有一块闲着的地方了。”
       “凭着我这些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只要有钱,世界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尚进东悠悠地说。
       “你也别想得太简单了,迁祖坟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小事。”尚进荣提醒着尚进东。
       “但也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当年上边统一搞副业,栽果树,那些坟还不是说迁就迁到现在的位置去了。只要政府出面下文件,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你当了一辈子老百姓,你说老百姓最怕什么?老百姓最怕的就是上头下来的文件。你别看它是不起眼的一张纸,这越轻的东西,有时候分量就越重。”尚进东坚挺着膀子,语气里透着十足的自信。
       “那一次的迁,可跟现在这个迁绝对不是一个概念。那次是从乱坟岗子迁到好地里去,当然谁都愿意。现在锦官城已经没地了,你总不能让各家把死人扒出来,供在自己屋里吧。”
       尚进东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地方安置他们。眼下的政策让锦官城往小城镇过渡,这对锦官城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不光是我和你,也包括锦官城所有的人,我们都得把眼光放开了,放长远了,向大城市看齐。”
       尚进荣内心里在琢磨着尚进东,觉得尚进东的胃口大得有点吓人了。这一点,他和二弟尚进国谁都没法比。不过,要是让他们的爹知道了尚进东这个想法,不知道那戏又是一种什么唱法。现在,尚进荣好像隐隐地有点明白他爹为什么天天去看墓地了。他猜测老头子的心里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迟早有一天,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尚进荣说:“你这个想法首先在老头那里就不能通过。你不会猜不出来,老头的手抖成那样因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那块墓地?他担心的,就是死后进不了那块墓地。”
       尚进东点着手里的鼠标说:“我不能因为一个爹,就把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吧?他百年之后,我肯定会找地方给他买块最好的墓地。至于现在这片墓地,迁走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已经把报告打上去了,上边基本上同意了我的想法。”
       尚进荣说:“连民也跟我谈过墓地的事,我还是认可连民的意思。”
       “连民什么意思?”尚进东有意慢吞吞地问道,心想这小子,在背后里果然有动作。
       “连民的意思,就是保留住墓地,像城里的烈士陵园似的,把它改造成公园的模式。既可以是墓地,也可以是公园,日后锦官城彻底变了模样,完全像城里一样了,也好让大家有个休闲游玩的去处。连民说在德国和法国那些欧洲国家,即使一个村子里只有三户人家,他们也会在村子里建一座教堂和一个广场。”
       尚进东在心底里暗暗地冷笑了两声,说:“锦官城也有广场,那就是我们小时候的打麦场。所以,尚连民还没弄明白,中国的广场,都是和老百姓的温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现在的锦官城,也就他还能想出这样不伦不类的主意。看样子出了一趟国,到欧洲转了一圈,还真没白转。但他想明白没有,现在的锦官城,还没人能像他和李蔓那样,提前达到了欧洲人的生活标准,吃着奶酪夹面包,喝着洋酒,还要有个公园去散心。锦官城人现在需要的是腰里多揣上两毛钱,衣食无忧,而不是什么休闲场所。”
       “连民有些地方,和你差不多。”尚进荣说,“你当年修那条宽马路的时候,还不是说锦官城人眼光狭窄,说你要放开眼光,甩开步子,奔着欧洲的模式去发展锦官城。”
       尚进东笑了笑,说:“人的思路要不断地调整,不断地修正,才能干好一件事。就跟有些地方瞎吹什么GDP增长似的,明明只有一个馍馍,他们让它在十个人的碗里传递了三圈,让每个人买了三次又卖了三次,实质上什么也没改变,它依旧还是一个馍馍,既没有变成三十个,也没有变成十个。但是,我们现在的统计局官员却能上对中央,下对老百姓,大言不惭地说我们的GDP已经增长为三十个馒头了。而锦官城现在需要的,不是这样虚长的GDP,而是适合锦官城发展的自己的公式。锦官城人腰包里实实在在鼓起来了,各种保障都跟上了,还能出现四傻砸大材的店那样的事?”
       “四傻砸店是个别的情况,这跟腰包里的钱既有关系,但关系又不是很大。过去锦官城人穷得穿不上裤子,肚子里天天饿得吱吱地唱洋戏,谁像四傻那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无法无天了?现在全地球的人都在吵着嚷着发展经济,结果全地球的人都空虚得没了内瓤,都找不到北了。你看美国人,实在没得玩了,就去打伊拉克玩。这是什么,这就是经济高度膨胀带来的结果。金子从来
       都是和那些烂泥烂沙掺杂在一起的,你想捞金子,就得先筛泥筛沙,别怕泥沙磨破了筛子底。”
       “看来你也与时俱进了。”尚进东瞅着尚进荣说,“既然与时俱进了,那就赶紧下手,把旧村改造完成了。你不想想,你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干几年。测量和规划这些前期工作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你们一班子人讨论来讨论去,到今天还是纸上谈兵。现在赶快弄,明年春天争取把居民楼建起来,弄出一个居民小区,空出原来老北庙的地方,抓紧把崇光寺恢复起来。这些都是你的政绩。你和连民不是都想给锦官城人找个游乐休闲的地方吗,大庙建起来,锦官城人不就有游玩的去处了。这比到墓地里去转悠,感觉上要舒服多少倍吧,锦官城人的思想还没开放到能把墓地当公园的水准。过几个月公司就能上市了。公司一上市,我手里的钱就几倍几倍地翻了,锦官城建小区和建大庙的钱,到时候就全部由大东公司来出。当然,条件还是把空出来的墓地,让给我建职工宿舍,然后在大庙的边上,建一座九层的灵塔。我折腾这么大的摊子,最终受益的还不都是锦官城的人?如果不是想把锦官城变个模样,我劳这么大的神,开这么大的公司,弄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尚进荣说:“建小区和大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舍得花那么多的钱?建庙的事,我们已经写好了申请,这两天就准备递到市宗教局去。但是,迁墓地和建灵塔的事,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尚进荣继续在地图上看着尚进东画的那些圈圈点点,心想你弄来弄去,归根到底还不是弄给那个小素的爹看的。小素的爹当年看你没顶成班吃上国库粮,就死活不让小素跟你了。你想弄苗圃场,弄果仁厂,一直到现在把大东公司做得可以上市了,不都是想证明你自己那点能力。
       小素养了两年的蚕,就去了城里的车辆厂。开始,小素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会到尚进东的家里找尚进东谈天说地,给尚进东讲她在城里的各种见闻,两个人都热切地盼望着尚进东办了顶班手续,然后他们就正式递柬子定亲,查日子结婚。依着小素的意思,她早就和尚进东订婚了,但小素的爹娘坚决不同意。小素爹从清水河公社回来,听小素娘说了小素的想法后,就站在院子里,手背在黑呢子大衣的后头,开始斥责小素:“没出息。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在城里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你慌的什么?”
       小素后来火速地嫁给了供销社里的一个会计,据说是她那个瘸腿的大哥给当的介绍人。小素结婚后,一次也没回过锦官城的娘家。尚进东后来听说,小素结婚后五年,她工作的那个车辆厂就散了摊子,小素没了工作,就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又过了几年,她丈夫工作的那个城区供销社也被撤销了。两口子都没了工作,小素就拿出了小时候的手艺,摆个煎饼摊子烙煎饼卖。她烙,她丈夫在一边卖。尚进东知道后,每次到城里去,都想去看看小素,但最后都没去。前几年,尚进东的公司弄大了,他就暗地里让二哥尚进国去找小素,想把她丈夫弄到大东公司里干个会计之类的活。也好让小素别烙煎饼了。小素知道了尚进东的意思后,一口回绝了,她当着尚进国的面给丈夫说:“我们就是在这里烙一辈子煎饼,也不和锦官城再有一丝瓜葛。”
       尚进国回来把小素的意思传达完,尚进东嘴里说他不来没有办法,咱又不能去捆绑人家,但嗓子眼里却突然蹿出来一股子热热的东西,直往眼睛里顶。小素离开锦官城十几年了,这些年,尚进东常常是一边挥着刀子杀猪,心里一边在不停地猜测着小素这些年的心思,不知道小素还会不会记着喂蚕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桑地里看见的那片绿色的、明亮的月亮地。听完尚进国的话,尚进东就知道那片绿色的、明亮的月亮地。也许已经在小素的心里死去多少年了。或许,在小素被逼着结婚的那一天,她心里的那个月亮就落了。要不,她怎么一次也不回锦官城呢?
       尚进东在电脑上浏览了一阵子,见尚进荣靠在沙发里不说话,就从电脑上抬起眼睛,扔给尚进荣一盒烟,说你尝尝,纯韩国的,武明去韩国带回来的。
       “武明和蔡雯的事你撮合得怎么样了?”尚进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
       “还能怎么样。正在按部就班地往下发展。快的话,让他们年底就结婚。”
       “速度是不是快了点?那个武明,从美国把心收回来了?这可不像你做生意,签个单子就完了。”尚进荣看着电脑后头的尚进东。尚进东现在办什么事,脑子里都像装进了一台电脑,似乎用手里那个鼠标一点,所有的程序就运转完了,快得让人有点匪夷所思。
       “你办事就是爱瞻前顾后。话说回来,过日子不就是凑合着过吗。从咱们老爷爷开始,一辈一辈,除了我二哥和连民的婚姻,你数算数算,咱们家还有谁的顺心?你当年一心地看着潘红莲好,最后娶了二先生家的闺女;我当年看着小素好,现在家里床上睡的是丛琳。”
       “行了吧你。”尚进荣说,“没有丛琳和他爹帮你,你当年能扛着一麻袋钱回到锦官城来,然后再靠着杀猪的手艺,挣下现在的大东公司?”
       “所以我说,过日子就是得凑合着过。既然找不着情投意合的,那就找个过日子的黄金搭档。当年扛那十万块钱回来,虽然我在丛琳爹的屠宰场里杀了三年的猪,卖了三年的苦力,但我还是感谢那个老头慧眼识珠,不但把闺女嫁给了我,还让我背着一麻袋钱回到锦官城来还债,然后让我顺理成章地回锦官城办起了肉联厂。如果我当时不回来还债,也就不可能再回到锦官城树起威望来,搞成这么个厂子。当然,也就不会有今天可以上市的大东集团。这样一分析,你还说我撮合蔡雯的婚事速度快?古人有古训,讲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演绎一下,就是当快不快,也会反受其乱。一样的事,你速度慢了,也许就会办得事倍功半,劳神伤脑。眼前这个时代,用争分夺秒来形容都落后了。”
       听见李所长的声音,尚进东收住了脸上的笑,坐在椅子上眼皮抬都没抬,假装继续看着电脑,说今天星期天,秋高气爽,李所怎么没找个美女陪着钓鱼去?
       “都快八月十五了,哪里还有闲屁股坐在那里钓鱼。他奶奶的,一到节前,我们这些孙子就成了双重的孙子了,这里烧了香,那里还得拜佛,一个小庙烧不到,到时候就会有一串小鬼在背后鼓捣你。你没看见我这两条腿,都快跑成麻秆了。”
       说着,看见尚进荣坐在一旁,就把话题一转,对着尚进荣说:“怎么样大哥,四傻那个事办得你还满意吧?这帮难缠的阎王,在锦官城,也就我还能收拾他们。我说关他仨月,就关他仨月;说关他半年,就关他半年。我那些弟兄们,平常都没白喂他们。所以,遇上了要我去干的事,只要尚总和大哥你在这里发下一句话,剩下的事,就是我的了。我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
       尚进东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扔过去,说:“尝尝,韩国货。还需要送什么,让警务室里那几个年轻的到仓库里给你弄去。”
       大东公司里现在不仅驻进了几家银行和工商税务等部门的分理处,派出所也在这里设了个警务室。尚进荣看着李所长把烟点着,又看着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心想这个东西吸口烟都跟吸了上
       口没下口似的贪婪,做别的事就更可想而知了。
       “那东西,关他两天是为了他好。现在要是不镇压镇压他,往后保准就是个死刑犯的料。你看他对大材下手下的那个狠劲,纯粹就是一个亡命之徒。”尚进荣把烟头揿在玻璃烟灰缸里,又在玻璃底上来回地蹭了两下。
       “那个大材现在怎么样了,能走路了吧?”李所长看着尚进荣问。
       “走路是能走,但要恢复到原先那么麻利,恐怕够呛。医生说四傻那一铁棍下去,没把他砸得见了阎王爷,就是大材烧了几辈子高香。”
       “不过,”李所长往前倾了倾身子,“大材那个兄弟也够狠的,一拳差点没把四傻的眼珠子捅出来。要不是他在刘秃子那里先下了手,恐怕也没那么快就能抓住四傻。”
       “你说小顺?小顺在锦官城那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要真犯起横来,两个四傻捆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当年在他岳父的公司里,三个保镖都没弄过他。”尚进荣瞅着李所长晃来晃去的脚,窗子外照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在他晃动的鞋尖上来回地荡着秋千。心想这狗日的一肚子肮脏东西,鞋倒擦得锃亮。
       “锦官城这个地方,还真是藏龙卧虎。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有这个小顺?”李所长说。
       尚进荣说:“你这是贵人多忘事了。前几年一趟一趟地跑你的派出所,要求把户口从城里迁回锦官城的那个,不就是这个小顺。”
       李所长摇摇头,说:“那都是户籍员经手的,我还真不清楚。前几年就把户口从城里往农村迁,好像只有广东那些开放的省份才出现过这样的事。这个小顺,是有点特别。”
       尚进东从电脑上抬起眼睛说:“不是一般的特别。这小子到城里去混了几年,回来就跟那些搞传销的被洗了脑似的,整个人都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小顺了。当年跟着我在果仁厂里干活时,多顺手的一个孩子,说谁牛了,就说牛得像一条牛仔裤。现在可好,见世面了,手里也有钱了,回到锦官城来,在谁面前都摆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臭架子。”
       “所以,还是咱爹说的那句话,人到城里待几年,就会跟地里的泥巴被挖起来脱成坯子,放到窑里烧成了砖似的,连形状和颜色都变了,哪里还有泥腥味。”
       “老爷子形容得简直是神了。”李所长看着尚进荣说,“哎,对了,说到土,我倒想起老爷子的手来了,老爷子的手现在还抖不抖?我上回听尚总无意中说了,就找人给讨了个偏方,这两天忙得给忘到脑后头去了。说是挖深一点地里的‘生土’。每天用三钱泡在一壶水里,敞着壶盖子,在露地里露上一夜,第二天早上把沉淀好的水煮开了喝,喝上半年就能治好。这个方子看着不像个药方子,但是他们说很好使。反正深地里的‘生土’没被污染,又不脏,而且还是沉淀了后再烧水喝。我想老爷子的手要是还抖的话,就不妨给试试。”
       尚进东笑着摇晃了一下头,说:“你这个方子是够偏的,从哪个国家讨来的?我孤陋寡闻,还从来没听说过有用什么‘生土’治病的,这真成了‘土方子’了。”
       李所长说:“从来都是土方子治大病。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疯跑起来磕破了腿,不都是抓把土捂上,就当消炎粉使了。那腿上的疤照样都长好了,滑滑溜溜的。”
       “行,那就找地方挖点土试试。万一好了,就托李所长你的福了。”尚进荣说。
       “咳,大哥你这么说就远了。老爷子健健康康的,是咱们每个人的福。我自己没老爹了,心里可一直在把老爷子看做我自己的爹。”
       尚进荣看着他不停摇摆着的腿,心里骂道:“狗日的,谁有用都是你爹,你这样的料也配和我们做弟兄。我们老头子要是有你这么个下作的儿,恐怕早就进天堂多少年了。”
       心里骂完了,尚进荣就站起来,踱到窗子前去看楼下的树。楼下的树依然郁郁葱葱的,叶子里似乎包满了夏天的雨水。偶尔有一片叶子直直地落到地上去,也落得悄无声息。尚进荣看了一会,正要收回眼睛来,忽然看见蔡雯和武明从楼里走出去,肩并肩地走到了树下的阴凉里。秋天的天空和阳光都是清澈的,路面上也是一片明净。
       看着蔡雯和武明,尚进荣的心里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第21章
       凤凰塔的效果图,是和大庙以及锦官城旧村改造的小区效果图一块展示出来的。展板就竖在二先生经常坐在那里讲锦官城各种传说的十字街口上。
       二先生坐在路口晒着太阳,等着有人过来听他讲故事。听故事的人没等着,却看见一辆蓝色的卡车停在了路口。车停下来,先是从车上卸下来几个人,卸下来的几个人又手忙脚乱地从车厢里卸下了一些梯子钢管之类的东西。卸完了人和东西,车开走了,留下的人就和钢管梯子的开始在那里忙活。二先生坐在那里猜了半天,不知道他们又在鼓捣什么。这些车和人,成天在锦官城的街上窜来窜去地跑,看得人眼累。二先生听尚连民说过,那都是鼓捣着弄一些广告牌子的人。
       天已经上黑影了,这些人才鼓捣完钢管架子和广告牌,然后又和梯子一起,被上午来卸下他们的车拉走了。他们走了,二先生就和黑狗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想看看这些人忙活了一天,又弄了个什么广告牌子竖在了那里。路灯的光线暗暗淡淡的,二先生擦了擦眼镜,还是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一头画的是楼房。楼下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树和一些走动的大人孩子。另一头的房子矮一些,但三进三出都是飞檐走壁,大致的模样好像跟过去的北大庙差不多。但奇怪的是,大庙的旁边,又竖起了一座高楼的样子,楼顶被云彩绕着,给人的感觉仿佛是直入云霄。二先生摘下头上的毡帽子摸了把白头发,估摸这是要修大庙了?这么大的事,锦官城怎么就风平浪静的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正猜测着,尚连民的车就停在了二先生的背后。尚连民摇下窗子,对着二先生的背影说:“姥爷,天都黑了,您怎么还在这里?”
       二先生转过身子,对尚连民招了招手,说你下来给我看看,这个大牌子上广告了些什么?
       尚连民从车上下来,瞅了瞅效果图,说:“是新建小区和大庙的效果图。以后旧村改造,村子里的人就要搬到这个新建的小区里去住了。”
       二先生往大庙效果图的边上一指,问:“庙边上那个顶上绕着云彩的高楼呢,楼顶都插进云霄里去了,那是个什么去处?”
       “噢,”尚连民指着灵塔的效果图说,“那个呀,那是凤凰塔。”
       “凤凰塔?”二先生看着尚连民,一时有些疑惑不解。
       尚连民说:“咱们锦官城的人不是都把墓穴叫凤凰宅吗,我三叔要把那片墓地迁了,把地下那些人都搬到这个凤凰塔里去。以后锦官城的人去世了,骨灰都要安置在塔里头,不能再埋进墓地里了。”
       二先生木然地点着头说:“倒是取了个好名字。这么说,墓地真的就要没了?”
       尚连民说:“就要没了。凤凰塔一建成就迁墓。”
       “那腾出来的墓地呢,派什么用场?”二先生惶惑地问。
       “用场有的是,我三叔想在那里给职工盖十二幢宿舍楼,建个生活小区。”
       二先生想,这事还真让小顺那个怪物测着了,
       看来这个小顺在城里真是没有白混。地下的一帮死人,哪里是地面上一群大活人的对手。
       二先生闷了半天,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子,看着尚连民问:“你妈说你和李蔓都要到国外去,还说这次去就不准备回来了。你爷爷能让你们去?”
       “是有这么个想法,但是还没最后定下来。就是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只是近几年内不会回来。我们想到美国去读几年的书。”
       二先生摆着手说:“不去也罢。世上的学问都是一个道理,读洋人的书,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拿回来还是洋为中用。姥爷读过几天洋学堂。这一辈子积攒的经验,就是明白了撑什么船都得见风使舵,洋人的东西拿回来,也不是件件都好使。你们走了,你那个厂子谁来弄?”
       尚连民轻松地说:“再还给李蔓的爸爸,那本来就是他投的钱。”
       二先生摘下毡帽子在手里弹着,迟缓地说:“我们这些老骨头,现在算是搞不明白你们的想法了。你看你三叔,明明知道你爷爷的手抖是害怕墓地没了,他倒好,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上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迁祖坟,弄什么凤凰塔。这不是往死里挤对你爷爷吗?”
       尚连民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他现在是锦官城的老大,镇里那些人,包括市里的一些头头,都听他的。我们拿他没有办法,他是我三叔。光我二叔,现在就够我爷爷头疼的了,他随便折腾去吧。”
       “我还不糊涂,有些事还能看开,不像你爷爷。你回家吃饭去吧,我在这里再瞅瞅这个凤凰塔。”二先生说着,连连地朝尚连民扬着手,催着他上车。
       尚连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二先生转过了身子,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凤凰塔不再理他,他才钻进车里,一踩油门走了。
       效果图展出来两天了,也没有几个人凑到跟前细看。二先生坐在街边数着人数,发现还没有小顺扒房子盖教堂时围在那里看热闹的人多。
       吃过午饭,大材晃晃悠悠地走了来,让二先生给他讲崇光寺里落过凤凰的那棵白果树。二先生隔几天就讲一遍这个故事,只有大材百听不厌。往常,大材都是支棱着耳朵凝神听着,挑着二先生讲的和上一次不一样的地方,惹得二先生老是停下来和他纷争。这次大材没挑二先生的毛病,而是一直朝效果图的方向瞅着。二先生一讲完,大材就说:“大庙再怎么重修起来,修得再有气势,也没有这棵落过凤凰的白果树了。”
       二先生摇晃着头,手里摸着黑狗柔顺的毛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讲那个天书的故事吗,今天我就一块给你讲了。往后,崇光寺里白果树和凤凰的传说,还有这个天书的故事,恐怕就要靠你传下去了。”
       “靠我?”大材拍了一下大腿,说,“还是潘红莲骂我骂得有分寸,她说我的名字叫大材不假,但我根本就是一个狗屁,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过去那棵白果树和凤凰,还有什么天书,看来到您这里就要失传了。现在除了我,还有谁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现在你爱听,我就讲给你听。至于以后你能不能传下去,就看锦官城的造化了。”
       二先生摸着黑狗的耳朵,无限怜惜地说:“锦官城不仅崇光寺里的白果树上落过五彩的凤凰,西庙和东庙之间的这条河里,还有过一条蛟龙。所以说,锦官城就是一块龙凤宝地。当年几个南蛮子在崇光寺里偷了白果树后,又有一个南蛮子惦记上了河里的那条蛟龙。这一年,他就揣着天书到锦官城来了。”
       大材用手按着头上的疤,嘴里说:“好你个二先生,你憋到现在才讲蛟龙,是不是打算把它带进墓地里,让它慢慢地往外冒龙子龙孙去?”
       二先生指了指效果图上的凤凰塔说:“看来是带不进墓地里去了,你看那个凤凰塔,已经被尚进东竖在那里了。现在不说墓地的事了,还是接着说天书,说蛟龙。
       据说,河里的蛟龙只在每年的六月初六雨节过后的第十天,才会从深堰子里翻着浪花出来一次。那一天,如果蛟龙翻着浪花出来,南蛮子只需把手里的天书投进水里去,跳下去就能把蛟龙缚上来。
       “南蛮子在五月里揣着天书来到了锦官城,一直等待着时机到河里捉拿蛟龙。不巧的是,这一年从春上起就一直干旱,六月六的雨节里没下大雨,眼看快到六月十六了,河里还是淌着一股子细细的水,半点也没有要发大水的迹象。六月十四这天,南蛮子怕误了时机,白等一场,就在傍黑时来到了锦官城北边的一座高岭上。他坐在岭尖上,看着锦官城家家户户做饭冒起来的青烟,嘴里嘟嘟囔囔了半天之后,突然高声唱道:“‘锦官城好烟啊,锦官城好烟啊。’”
       “南蛮子唱完,就从岭尖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锦官城疾走,路边的草皆被他踢得东倒西歪。南蛮子走得急,没想到他唱的那句‘锦官城好烟啊’恰巧被庙里外出私会女人的一个小和尚听见了。小和尚去会女人,原本要往东去,但他怕被人看见,所以每次都是先绕一个大圈子,再从北边的庄稼地里折过去。”
       “小和尚不明白南蛮子这话的意思。心里又忍不住好奇,就急急地去会了女人,折回庙里来问老和尚:南蛮子唱的那一嗓子‘锦官城好烟啊’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和尚听完,脸色大变,说锦官城就要大难临头了。小和尚糊涂着,说南蛮子只是唱了一嗓子‘锦官城好烟啊’,师父怎么就说锦官城会大难临头呢?老和尚说南蛮子都会邪术,他不是平白无故地在唱‘锦官城好烟啊’,而是下了咒语,说大水就要来淹没锦官城了。说完,老和尚又嘱咐小和尚,对谁也不要再提起此事,夜里,他要到高岭上去破解南蛮子的咒语,解救锦官城。”
       “当天夜里,老和尚让小和尚带着他,来到南蛮子打坐看烟的地方,开始做法事。月上中天,老和尚做完了法事,看着天上清明的月亮,说:‘好清明的天啊,清风吹得大烟去,和风细雨下三天。’”
       “往回走的路上,小和尚问老和尚这样能破解南蛮子的咒语吗。老和尚说,能不能破,就看锦官城的造化了,天亮看吧。如果破了南蛮子的咒语,锦官城就淹不了。如果破不了,就是锦官城的劫数了,我也无能为力。接着,老和尚又把南蛮子手里大概有天书的想法,说给了小和尚听。小和尚不明白天书是什么。老和尚说,天书是一本法术无边的奇书,只有拿着它,才能缚住蛟龙。”
       小和尚问:“天书除了能缚住蛟龙,还能干什么?”
       老和尚意味深长地说:“它的法术无穷无尽。”
       第二天,小和尚又到相好的女人家里去。为了显摆自己,就把他和老和尚夜里如何去破解南蛮子的咒语,以及天书的事都说了。女人的丈夫瞎汉躲在门外听小和尚这次会给女人几文钱,就把小和尚的话一句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瞎汉平时就爱好些搬运术之类的玩意儿。现在南蛮子的手里竟然有这么一本奇异的天书,他还能不琢磨着怎么去把这个奇物弄到手?琢磨来琢磨去,瞎汉就有些飘飘然了。瞎汉想,有了这本天书,我瞎汉说不定就能呼风唤雨,拿妖捉鬼,修炼成半个张天师了。以后,再也不用屋里那个臭娘们去勾引小和尚,赚那几文灯油钱了。瞎汉越想越觉得眼前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六月十五这一天。南蛮子见锦官城下起了点
       点入地的细雨,知道他的咒语是被高人破了,就到锦官城的户里去买黄豆,准备晌午头里再用黄豆去下一次谁也破不了的咒语。瞎汉在南蛮子住的屋子边上转悠着,一天都在暗中盯着南蛮子。见南蛮子出来打听着找黄豆,就借机把南蛮子骗到了家里,想趁南蛮子弯腰查看口袋里的黄豆时,一扁担打死他。
       南蛮子到了瞎汉的家里,并没去看瞎汉搬出来的黄豆,而是专注地看着瞎汉,问瞎汉愿不愿意给他帮个忙。
       瞎汉说:“帮什么忙你先说出来听听,能帮你的,我肯定不推辞。”
       南蛮子说:“明天,我要到河里去捉蛟龙。我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白面馍和一箩筐石头,明天午时,河里发起了大水后,我会跳到蛟龙翻水花的堰子里去和蛟龙搏斗。到时候,我把天书给你,你拿着天书坐在岸上,看见堰子里往上翻白沫,那是蛟龙饿了,你就打开天书,往里扔石头;看见水里往上翻血沫,那是我饿了,你就打开天书,往里扔白面馍。记住了,扔三次石头和白面馍之后,赶紧把天书扔进水里去。你要是扔晚了,我就会被蛟龙吃掉。你把天书扔下去,待我缚住蛟龙之后,会用一只龙角谢你。你如果贪心留下了天书,不往水里扔,我被蛟龙吃了之后,你就会因为这本天书弄得家破人亡。”
       天书在你手里能捉蛟龙,在我手里就弄个家破人亡?瞎汉想,用这个吓唬我?奶奶的南蛮子,就是阴险的花招多。但是,我瞎汉也不是瞎眼瞎心的汉子。你想捉蛟龙?门都没有。除了庙里那棵落过凤凰的白果树,锦官城可是人人都知道河里的蛟龙是锦官城的镇河之宝。落过凤凰的白果树已经被你们偷走了,现在又想来捉走蛟龙?我瞎汉为人再瞎,也不能做让锦官城的子孙后代骂我千万年的臭事,让你捉走了蛟龙,破了锦官城的风水。蛟龙吃了你驴日的南蛮子,我弄到了天书,还给锦官城人保住了河里的蛟龙,这样一举三得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真是天助我瞎汉!
       想到这里,瞎汉就说:“河里有三个堰子,你说准哪个,我明日午时在河边等着你就是。天书那玩意儿在你眼里是宝贝,在我眼里就是草芥,我要它干什么。你信着我了我就去,信不过你就再去找别人。”
       次日,大雨如注。一到午时,南蛮子就挑着箩筐,来到瞎汉跟前,指着水花翻腾的河水,说你看准了,就是这个堰子。南蛮子撂下挑子,把怀里的天书取出来,交到瞎汉手里,问瞎汉:“记住我的话了?记住,千万不能错了!”
       瞎汉说:“你放心,记住了。”
       南蛮子跳进水里,不一会儿,水里就冒出了白沫。瞎汉一看,拿起白面馍就往水里扔。白沫下去了,又冒出了红色的血沫,瞎汉看了,抓起石头就往里扔。白沫冒了三次,瞎汉扔了三次白面馍,血沫冒了三次,瞎汉扔了三次石头。
       瞎汉坐在岸上,看着渐渐平息下去的水面。冷笑着说:“南蛮子,你以为你真精明吗,谁让你有这么本天书,又偏偏让你瞎汉爷爷知道了。”
       大材瞅着二先生一翘一翘的胡子,说瞎汉这狗日的运气可比我大材强百倍,搭了个老婆,却得了本天书,还赚个给锦官城保住了蛟龙的好名声。不过,敢坐在河边上看着蛟龙吃了南蛮子,瞎汉也是个人物。
       二先生说:“你就爱掐断我的话。你当年带着红袖箍子批斗我的时候,比瞎汉差不到哪里去。”
       大材说:“运动来的时候,谁还能管住脑子不发热。大炼钢铁的时候,你不是带头连房子都扒了,投进了炼钢炉里?这一点,咱们两个半斤八两。你看,最后听你讲了一辈子锦官城传说的,还是我大材。”
       二先生说那你就接着往下听。
       “跑回家里,瞎汉从怀里翻出天书,横看竖看书上都没有字,就张口骂道:‘什么破天书,上头连个狗日的字都没有。死南蛮子骗死人不抵偿,还说能去缚什么蛟龙,我看点着烧火还差不多。’正骂着,灶屋里的柴火就着了火。瞎汉一看灶屋里的火,禁不住欣喜若狂,他赶紧合上天书揣在怀里,急急火火地喊着老婆去灭火。
       瞎汉得了天书,开始还瞒着锦官城的人,日子长了就憋不住了。在路上走路,瞎汉看见别人在地里锄地,他就走过去,说你请我喝碗酒,我能让锄头自己去给你锄地。锄地的人一撇嘴,说那样你瞎汉早就成神仙,走路都腾云驾雾了,还用在地上用脚走路。瞎汉从怀里掏出天书来,掀开两页,口里念念有词,那人手里的锄头果然就脱了手,自己锄起地来。
       慢慢地,锦官城人都知道瞎汉手里有了本奇异的天书,刮风下雨的事,开花结果的事,都有求必应,神奇得不得了。整个锦官城的人眼睛都直了,他们盯住瞎汉手里的天书,个个眼红心热,做梦都梦着天书能到自己的手里。弄得老老少少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人能本本分分地种地过日子了。
       崇光寺里的老和尚知道瞎汉害了南蛮子。得了天书,说天书是好东西,但你动了邪念,它就是邪术了。此天书再不毁掉,恐怕锦官城人心就乱了,什么稀奇事都会出来。
       果然,瞎汉在家里一打开天书,锦官城就出稀奇事,不是西家的儿子跳墙睡了别人家的媳妇。就是东家的闺女发了疯,看见男人就痴痴地笑。今天是李家的猫被一群老鼠围住吃了;明天是刘家的母猪下了头长着长鼻子的象猪;后天是胡家藏在粮食缸里的银子统统变成了石头。后来。不是孟铁匠家打的铁器都敲不出刃来,就是范记染坊里的布都染成了花脸。不是乔家织布机上的梭子自己来回地在空飞,就是张屠夫家大年夜里包的肉馅饺子都变成了死蛤蟆。那些以往有过节的人,心怀鬼胎的人,都在想方设法收买瞎汉,想利用瞎汉手里的天书去达到目的。
       刚过了年,一群人看完了舞龙灯耍南狮的,闲着没事干,就聚在街上晒着太阳看一个卖糖人的在捏糖人,有人抬头看见村外的小路上走着一个桃红柳绿的小媳妇,胳膊上挎着个花包袱,在扭搭扭搭地走路,就鼓动瞎汉说:“你靠着天书各样的法术都施了,就是没见过让女人当街脱裤子。这回你要是能让那个小媳妇脱了裤子给咱们看看,你瞎汉就真是有本事,以后不管锦官城的地面上有什么事,我们都听你的。”
       瞎汉其实不瞎,因为他一辈子畏惧老婆,看着老婆和庙里的小和尚偷着睡觉都不敢过问,所以锦官城的人都公开地笑话他白是条汉子,连老婆的裤腰带都看不住。现在瞎汉仗着本天书,好容易在众人面前挺直了腰杆子,哪里能再缩回去。就说这还不简单,你们等着。
       瞎汉打开天书,动了动嘴,那个小媳妇就站在原地,放下了手里的花包袱,然后抽下红腰带,把裤子褪到了脚踝上。众人看得开眼,都在那里嘻嘻哈哈地拍着巴掌笑。瞎汉看着众人笑,更是得意非凡,满面冒红光。
       看着小媳妇提上了裤子,瞎汉把天书揣进怀里,又开始看卖糖人的捏糖人。看了半天,听见闺女在人群外头叫他爹,瞎汉回头一看,看见闺女的一身打扮,方明白刚才那个脱裤子的小媳妇竟是他的亲闺女。那群鼓动瞎汉的人一个个地噤了声,也不围着捏糖人的看了,全都悄没声地散了去。瞎汉想起南蛮子说的那句话,觉得这本天书留在手里,不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妖事,说不上真就家破人亡了。他缩着脖子一耸一耸地回了家,
       当天夜里就悄悄地把天书烧了。
       二先生讲完天书的传说,手里就摸着黑狗的耳朵不再言语,眼睛盯着凤凰塔的效果图,在想着什么心事。
       大材看了看二先生摸着狗头的手,也随着二先生朝大庙和凤凰塔的效果图看着,说:“这要是在以前,锦官城人碰到这样的事,就是明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肯定也会有人上前去拧上两下子。别人都不去,我大材也会上去。但现在人都变得实惠了,拨拨自己的小算盘,看看不关自己的事,干脆就冷眼旁观着,试都没人愿意出来试了。我也一样,不愿挑事了。看来,我们还不如那个烧了天书的瞎汉。”
       二先生点点头说:“现在人人都揣着自己的一本天书,都在忙着挣钱,忙活得那个样子,像是活都活不过来了,谁还有闲心去自寻无趣。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一把火烧成灰都不知道了,谁还在意烧成灰后是埋在土里还是葬在水里。现在只有那个老邮差,老是怕死后埋不进土里去。你看他那个手抖的,喝了两个月生土泡的水,越喝抖得越厉害了。”
       “等他看了这张灵塔的效果图后,不知道他还去不去看墓地了?这可是他自己的儿子出的妖蛾子,想把锦官城的祖坟都给掘了。”
       二先生不满地扫了眼大材,说你往后说话得学着积点口德了,不为别的,也得为了小顺。停了停又问:“小顺现在什么样了,醒过来没有?现在这个世道,真是怪事百出,什么怪事都有。老邮差的手只有摸着土才不抖,小顺呢,好好的人被汽车撞了那么一下子,摔在地上就成植物人了,你说怪不怪。”
       大材的眼睛一直在大庙和凤凰塔的效果图上来回地扫描,心里盘算着这些东西从图纸上走到地面上后,他的店里能卖出多少材料去。于是心不在焉地说:“还那样躺着。谁知道他中了哪门子邪,没事干了想起来去盖什么教堂,教堂的尖顶和上头的十字架还弄得那么高,说是要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看见。盖就盖了吧,还要去找什么彩绘大师来雕梁画栋。他就不想想,你就是把上帝画成真人一样,他不还是个画出来的上帝。现在可好,上帝没请来,他倒先被上帝请到天堂里观光去了。”
       “现在还是城里那个女子在伺候他?”
       “还是那个女人。要不潘红莲一个劲儿地在说什么人什么命呢。看来小顺命里就注定和这些城里的女人纠缠不清。你单说这个叫范扬扬的女人吧,跑到锦官城来搜集故事,没找到您和老邮差,倒和小顺搭上帮了。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么一个有知识的女人,听武清说还会编戏,她怎么就看上小顺这样一个半瓶子醋了。连医生都断言小顺没有醒过来的可能了,她呢,还在心甘情愿地守着小顺这个植物人,天天拉着他的手,给他说话,唱歌,放鸟叫的磁带,说什么一定要把小顺唤醒。二先生您说说看,遇上城里这些女人,到底是小顺的福还是小顺的祸?”
       二先生说:“是福是祸,都是命里的事。我给你讲过《封神榜》,你看里头的那只小狐狸,变成了人形,一心地跟了纣王,纣王为此失了天下。天下人都说红颜祸水,但是那些纠缠不清的事,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先生说着,抬头看见老邮差蹒蹒跚跚地走了来,看样子是从墓地里回来的,他就扬了扬手,招呼老邮差到凳子上歇歇脚,晒晒太阳。
       老邮差一只手拄着拐棍,另一只手却一直捂在上衣的兜里,直到坐在凳子上,也没抽出来。二先生见老邮差一直把手捂在兜里,就瞅着他的脸说:“又得了什么宝贝,手一直窝在里头,不抖了?”
       “我找到了一个好法子,”老邮差有些诡异地说,“我把土装在衣兜子里,手一直攥着它们,这样试了两天,白天手果然就没抖过。我得赶紧回家去,让他们再给我缝个大袋子,装些土铺在床上,夜里也一直摸着它们。我估摸着这样,夜里手也不会抖了。”
       说完,老邮差从凳子上站起来,招呼也没和二先生打,就又蹒蹒跚跚地往家里走去。二先生提心吊胆地在背后盯着老邮差,猜不出老邮差一旦看见了凤凰塔的效果图,会出现个什么状况。他手里不由得攥紧了黑狗的一把狗毛。
       老邮差走到凤凰塔效果图的下面,头也没抬一下,就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二先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里抓紧的黑狗毛,眼睛又瞟向了效果图上的凤凰塔。凤凰塔上,那片白色的云彩还在插入云霄的塔顶上缠绕着,好像在一阵一阵的风里,一飘一飘地摇荡着。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