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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春风沉醉的夜晚
作者:徐 风

《十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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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想那1131年春天的油菜花一定黄灿灿地开得好浪漫。一个名叫岳飞的大将军带着他的抗金大军,在江南宜兴的丘陵地带与金兀术所部激战犹酣。山清水秀的宜兴在金兵的作战地图上就好像一只黑色的蜘蛛。金兀术大人已经被这只黑蜘蛛蜇得遍体鳞伤,惨烈的战争总是让太多的女人哭坏她们美丽的眼睛。天下人都知道,一个小小的宜兴,竟然成了岳家军的发祥地。假想这时候有一个宜兴人不合时宜地前往大金国访问,他一定会被愤怒的金人撕成碎片。
       时间飞越了八百多个春秋,是2006年的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个来自江南宜兴的游客,悠闲地坐在大金古都——阿城的一个弥漫着乡情的小剧院里看二人转。当晚的本地电视新闻,正在播出“中国作家看阿城”活动的消息。大家都知道来访的作家采风团里有一个人来自江南宜兴。宜兴一定很美吧?热情的阿城朋友都这么问我,接下来的话题,总是要说一说金兀术老爷子的,想当年他在宜兴与岳飞打得好苦啊。岳飞和宜兴是什么关系呢?哦,原来岳飞还是宜兴人的女婿,怪不得他打起仗来那么卖力。按照今天的逻辑,如果金兀术首先给宜兴人的网上发一个帖子,说他也喜欢宜兴的美女,然后给宜兴人磕头,做女婿;那仗还能打得起来吗?岳飞不抗金,也成不了大英雄了。这个损失大得谁也担当不起。如此混账的推理无非让大家开怀大笑而已,我突然觉得,这笑声箭镞一般穿越了八百年历史隧洞,它的碎片弥漫在北方浓烈的白酒、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风味独特的俺家杀猪菜里,弥漫在血肠子、黏豆包、大白菜鲜肉馅饺子的气息里,弥漫在东北二人转的悠扬顿挫与应接不暇的笑料里。
       阿城的夜晚月明星稀,五月的风被温柔的白杨林过滤了一遍,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这一片雄性的土地给我的第一感受,竟是温柔与缠绵的重奏。离此不远,有萧红的故居,旁边流淌着蜿蜒、清澈的呼兰河水,我能感觉到那一片独特的气场,清爽而恬淡。是月光的恍惚,在助长我的遐想,在那街灯的阑珊处,闪烁着萧红幽怨的眼波。月光婆娑的白杨树影里,隐隐地,是梦呓般的箫声,仿佛是一个罗裙少女在悄吟着《呼兰河传》里的某个章节。北国阿城的温柔部分正在夜色里悄然放大,心,已然似一只扶摇直上的风筝,冲向那深邃的天际。而我的耳边不断被告知的,则是大金古国说不完的辉煌历史。夜色中的女真部落遗址一片模糊,岁月在那些遗址上追加的情感部分,想必早已超出它的原始意义。以我们今天的眼光,五十六个民族早已是亲密无间的大家庭了。雄性刚烈的大金古国则匍匐在公元十世纪初的金色晨阳里向我们深沉地诉说着它的往事。完颜阿骨打,这位女真族的传奇英雄,能征善射的金太祖,以抗辽、灭辽的胆识而挥写出一部历史的华章。如果与当时繁华的汴京城相比,这个位于偏僻的东北一隅会宁府的金国大都确实是个地老天荒之地,既无锦帷绣幄,香草美人,亦无楼台水榭、巍峨宫宇;但就是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上升起的火焰,一直烧到了大宋的版图,烧毁了宋徽宗赵佶佳丽如云、粉黛如山的好日子。当时这位曾经创造了“瘦金体”的昏皇帝,身边聚集了太多的文人、词家、书家、画师、道士以及青楼里的尤物,这些性情男女好不容易挨近了皇上,哪里肯放松半步?各种名义的“笔会”和“演唱会”想必是白天连着黑夜,一个接着一个。连皇城根下引车卖浆的平头百姓都知道,皇帝最宠爱的名妓叫李师师。而“行幸局”竟然是官方下属的安排皇帝嫘娼的专职机构。汴京城正在纸醉金迷、春光乍短,会宁府这边却金戈铁马、杀机正涨。攻灭辽国的胜利助长了完颜氏族入主中原的野心,对于宋徽宗这样不理朝政的银样蜡枪头,此刻不打,更待何时?金国人所觊觎的,不仅仅是大宋的金银珠宝,更是大宋的膏腴疆土。对于习惯了游牧渔猎的金人来说,只有战争才能让他们血脉贲张,只有在奔腾的马背上,他们才能用矛戈写出荡气回肠的史诗。
       于是,1125年12月,金兵分东西两路向北宋统治的中原发起了进攻。
       完颜阿骨打的四儿子完颜宗弼,就是在江淮及中原地区人们心目中几近于恶魔的金兀术。史载,少年金兀术勇锐悍烈,在征辽的中后期即以雄威英武扬名军中。一次,他率百骑追袭辽天帝,箭断骑尽而全无惧色,乃奋力冲进敌营,连杀八人,生获五人,辽兵惊悚溃退,金兀术则名声鹊起。他出任南下攻宋的统帅。追撵宋帝逃至江浙入海,江南百姓则饱受涂炭。史志与演义在描绘这位一代雄主的时候,没有忽略记录他那长长的阴影。《说岳全传》里的金兀术,则已是被妖魔化了的四狼主。但无论如何。我愿意用想象去走近他。我想他在率兵开进宜兴时的心态可能会比较轻松。南京留守杜充已向金兵投降,常州也轻易拿下,宜兴不过弹丸小城。他想象不出在这里还会有酷烈的战斗。阳光将他的盔甲擦拭得新鲜光亮,他的骏马迎风飞扬着长长的鬃毛,我能隐约听到他身后那些兵器相撞的声响。这里的空气像水果一样甜蜜多汁,山峰叠翠、太湖漫漫,古阳羡的百里山川一定令他心旷神怡;江南的米酒纵然太甜,但畅饮之后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甚合于进入极乐梦乡。但是金兀术的宜兴战役实在打得太差,湿热的淤泥里到处都是金兵留下的盔甲,岳家军简直无处不在,所有的湖光山色都成了可疑的美丽圈套。这年四月,岳飞在宜兴西部的太华山区摆了一个口袋阵,一向精于山地战的金兀术竟然大败。据说岳飞打了胜仗就喜欢写诗遣兴,他在张渚山镇附近的金沙寺泼墨题壁,抒发其光复山河的壮志宏愿。我想,那诗词应该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史载当地有一位宋神宗元丰八年的进士张大年,家中有一座清幽宜人的“桃溪园”,传说这位张进士诗词俱佳,与岳大将军颇多唱和之作,后人将其凿成诗碑,供万世敬仰。岳飞的宜兴妻子李娃,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即三子岳霖。应该说岳飞在宜兴不仅找到了当英雄的滋味,还找到了当男人的感觉。
       而金兀术则相反。那个曾经与岳飞大战一百回合的一个丘陵地带,后来被宜兴人称为百合场的地方,终于成为金兀术在宜兴的伤心之地。虽然在他一生的战史上,宜兴之败只是个案,但他终于明白了,岳飞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为得到了宜兴人的支持,这里的每一座丘壑,每一条河流,每一片芦苇,仿佛都是岳家军的庇荫之所。大金国部队的兵员得不到补充,可靠的情报告诉他,大量的青壮年都去投了岳家军了。城南门外那条军民共筑抗击金兵筹运军粮的“岳堤”,就是宜兴人支持岳飞最好的佐证。
       宜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金兀术大人感伤的视野里,那飞絮般的扬花里、那纵横的绿色阡陌上一片迷茫。如果可能,他愿意与岳飞对话,他真不希望岳飞为一个腐败的皇帝而战。
       江南飞来的捷报或许会让焦虑的宋帝松一口气。其实,在历代君王心目中,宜兴绝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一个江南小邑。这里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东临上海,西接南京,南望杭州。自古以来就是沪宁杭的后花园,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天赋生态之乡。逆长江,可直上巴蜀;沿运河,可贯通京杭。这里的洞潭湖溪、茶竹林草、寺院楼台、亭院水榭,
       交相辉映而美不胜收。水作精神山为骨,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丰厚博大的文化底蕴,让宜兴向世界展示的,不仅仅是一幅幅空灵壮阔的风物长卷,数千年的制陶史,更是让宜兴在泥与焰、水与火的图腾中锻就了刚柔并济的性格。
       如此有山有水的温柔之乡,必然为天下文人所青睐。截止到唐宋,到过宜兴并在这里留下诗文的文人骚客。已是一张长长的名单。如王昌龄、李白、白居易、卢仝、陆羽、杜牧、李商隐、陆龟蒙、苏轼、陆游、朱熹等,他们在这里吟风踏月、采茶品茗而流连忘返。而宜兴本土不仅盛产文人,也出武将;西晋时代“浪子回头除三害”的周处,改邪归正后即成为栋梁之才,作为朝廷敕封的平西大将军,他英勇善战,打起仗来十分了得。他最后报国捐躯,战死在陕西乾县,成为万代师表。
       在宜兴人支持岳家军这件事上,颇见周处那种忠勇刚烈、义重如山的精神。
       由于携手抗金,一位南宋的民族英雄和一个江南小邑联手写下了一段难忘的历史,成为宜兴人世世代代的美谈。其实,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那场血腥战争的核心,不过是南北两种文化的冲突。具体地说,是一种健康的、硬朗的、平民式的帝王文化与一种腐朽的、堕落的、贵族化的帝王文化之间的殊死搏斗。据史料记载,大金国前期的皇帝们非常亲民,君臣之间、臣民之间几乎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皇帝可以与百姓分享一只鸡,百姓们可以为了一个难解的问题直闯皇宫与皇上论理。国家是大家的,所以人人都愿意为它卖命;而大宋这一边已经腐败得不行,皇帝几乎被美女珍馐、丝竹弦管包围了,对于一个执政者来说,那些应接不暇的诱惑,那些令人心旌摇荡的气象,等于是一剂迷乱心志的毒药;体制的腐败已经让一个金玉其外的王朝摇摇欲坠,它的覆灭是必然的。金兀术在出征前大约狠读了一番大宋江南的历史。但一旦打到了江南地带他又想不通,为什么北方人一到南方,就变得软弱起来?这里湿润的空气和太多的燕舞莺歌会让一些潜伏在人心底的胡思乱想像胡子一样疯长。那种叫乡愁的东西,本不应该在军营里滋长,但这里的吴侬软语和少女流盼的眼波,是矛戈难以抵抗的。而江南人呢,在南来北往的碰撞中卷着舌头说北方话,便制造出一种很怪的杂交方言,让大金国的士兵笑掉了大牙,但他们最后才知道,这里真正厉害的,还不仅是下了蒙汗药的甜米酒,而是杏花秋雨般到处飘飞的诗词散曲背后,那种水一般漫漫无边秘而不宣的合力。即便他们的长矛枪擦得再亮,也打不过漫天而来的洪水波涛啊。
       不过,金兀术在另一个战场上还是笑到了最后。南北停战,是以杀岳飞作为帷幕后的交易的。可惜岳飞到死,也没有读得懂政治家们的权术逻辑。岳飞屈死风波亭后,岳家被抄,家眷发配岭南充军。宜兴人冒死去岭南接回岳氏后裔,帮他们在太湖边的周铁小镇唐门村安了家,并赠予田产家财。数百年后,岳飞后裔已繁衍成宜兴大族。
       那金兀术呢,他一生征战而得以善终,这个结局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写下了《临终遗行府四帅书》,文中对他失败的江南战役依然耿耿于怀:
       吾天命寿短,恨不能与国同休……江南人心奸狡,既扰乱非理,其人情必作乱,无虑二者也。……此际汝宜一心,选用精骑,备其水陆,谋用才略,取江南如拾芥,何为难耳!尔等切记吾嘱。吾昔南征,见宋用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今付样造之。
       说金兀术把一生都献给了他的女真民族,一点也不过分。他去世后,大定五年谥忠烈,十八年配享太宗庙,算是备极了哀荣。
       八百年后金兀术的后裔们在谈论这位老爷子时,感情多少有些复杂。无论如何,最后的金兀术还是主张南北讲和的,一个民族总是要推出自己的杰出人物,但经得起时间淘洗的英雄却实在不多,坚硬的石头腐烂了,就是一堆粉末;真正的英雄却是千秋万代不死的。人什么都能经得住,就是经不住时间。敌乎?友乎?胜乎?败乎?再过八百年,又是怎样的一番结论呢?亘古不变的是苍茫大地。是斗转星移。渡尽了劫波,兄弟还在;我们终于知道,大中国的历史不仅仅是汉人的历史,远古时代的匈奴人、契丹人、蒙古人、女真人……都是我们的骨肉兄弟。在中华民族这棵参天大树上,谁是枝,谁是叶,谁是根,谁是须,你或许能分得清,但奔流在彼此血管里的。都是母亲身上的血啊!
       阿城的月亮抚慰着一个江南游客的乡愁。主人的盛情则完全让我们忘记了东南西北。在一条弥漫着酒香的巷子里,我和几位作家朋友海阔天空一路逛去。谈笑间不知是谁又说到了江南的米酒,散文家卞毓方原籍江苏,他早年喝过不少江南的米酒,说那玩意儿口感非常不错,但确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不知不觉就被放倒了;评论家何镇邦数次到过江南,他觉得江南这地方,能打败人的东西太多了,区区米酒算什么?东北作家阿成肯定地说,当年在宜兴打败金兀术的,绝不是什么岳飞,而是喝了让人发晕的米酒。而女作家迟子建则有些感叹,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酒呢?能让人晕晕乎乎,不知不觉就放下了,是一种多么美妙的境界啊。下次我去宜兴,真想这样醉一回。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