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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满堂儿女
作者:曹明霞

《十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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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楼的房间内,很暗,暗得让刚进来的冯媛,都辨不清屋内究竟坐着几个人。父亲、继母、大哥二哥三弟,噢,大姐冯贞也在。剩下的那几个,估计是继母的闺女女婿了。冯媛见过继母的女儿,这个跟她母亲判若两人、有点妖气的女子,也有三十大几了吧,据说在山东一家夜总会,干得不错,几年下来,都当上总领班了。另一个面相较憨的,一定是她的丈夫,再婚的,长年跟在她身后,相当于她的兵,听差的。而那个黑瘦黑瘦,个子高得都打了弯的男人,也许就是大家一直害怕的,继母家蹲了十八年监狱的大儿子。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要打架吗?
       冯媛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看大家的脸色,看了一圈,虽然都在灰暗中,她也基本看清了,脸色主要分成两大派,哥哥这边,沉默、冷峻;继母那边,焦灼、不安。早晨的电话,冯媛已经听大姐说了,继母去粥铺找的她。继母说自己的闺女儿子都来了,她要跟他们走。
       事先都没打个招呼,说走就走,这老太太,也够毒的,冯媛说。
       还不错,没把爸一人撂屋里偷着走,冯贞较宽容。
       分明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嘛。
       也是,不然她不能连中午饭都不打算吃。
       冯媛没有再多说,大姐打来的电话,她一般都是三言两语,因为大姐心疼话费。大姐和姐夫不容易,开了家小粥铺,本儿小利也不大,大姐每天像阿庆嫂那样里里外外。左右逢源,用虚假的笑脸对付那些工商税务的胡传魁们。然后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地过着每一天的日子,花着每一分钱。
       屋内没有座位,冯媛径直走到床里侧的窗台边,把手包放到窗台上,随手抓了块抹布样的毛巾垫到包底,她只能倚墙站立了。看这一屋子往日的亲戚,从从前的迎来送往,变成现在的两厢庭立,分庭抗争,一场政变般的山雨欲来,让冯媛的内心很感慨。
       没有人说话,只有父亲冯乐山呜呜哇哇,高高低低重复着数不清的音节。父亲是去年冬天得的脑血栓,抢救过来后,能走几步路,胳膊也没有挎小筐,还能伸起来。不幸的是,他的嘴,彻底歪了,右边的脸上,也像永远塞着半个红苹果,把脸鼓得鲜艳而不对称。那只右眼,就像摆在了红苹果上,一不注意,会掉下来一样。这样的眼睛。如果不是亲人,外人是断不肯多看一眼的。继母也只看了半年,就看够了,害怕了。现在,无论是跟父亲说话,还是听父亲说话,她都一律低着头,轻易不肯抬头。
       父亲的呜哇,没人听得懂,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父亲是在反对,反对继母马兰花离开他。父亲的呜哇声近似孩子,他已经重复了一个早晨,他在乞求,挽留。
       马兰花一直没有抬头,她隔一会儿用手揪一下眼睛,在揪眼泪。
       大哥冯林停止了吸烟,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像领导干部一样(他也确实是领导干部,只是官儿不太大)扫视了一圈后,说话了。他说,马婶,你今天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们没有想到。而且,你也不给我们考虑的时间。我看这样吧,如果你们确实想好了,主意已定,今天必须走,我们也就不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嘛。但是,你们走之前,要把关系,也就是手续,办清了。冯林说完,法官一样傲视着他们。
       办清?继母马兰花一下子抬起了头,她已经好久都不愿意抬头看人了,她突然抬起的脸显得那么消瘦,蜡黄。冯林的话,让她惊讶,也一下子把她逼到了风口浪尖上,她也六十多岁的人了,丈夫早死,儿子不良,进监狱的,逃跑的,什么事儿她没经历过?她已经久经风霜。可是现在,她,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要面临离婚!
       办清的意思,不就是离婚嘛。
       我妈只是想跟我回家住一段,养一养身体。大爷病后,我妈身体也垮了。继母的女儿反应较快,她替母亲打圆场。
       继母也明白过来似的,马上说,有什么好办清的,不就街道的一张纸嘛。
       继母说的街道是居委会。
       那一张纸可不能小看,当初我们还不同意你和我父亲拿那张纸呢,说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愿意过就搬到一起,可是你不是拼命要了这张纸才过来的吗?
       你是看我父亲不行了,没什么图头了,才觉得那张纸没意思了。二哥冯海怒气冲冲。
       冯林用手示意了一下冯海,意思是他不用说话,不要这样说话。冯林把脸上的面容尽量放平和,声音也努力显得不那么冷硬,他说马婶,你来我们家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家都是讲理的人,对吧。前一段你说有病,二弟媳带你去看过吧,做了各项化验,医院说没事儿。现在化验单还在我们家人的手里。后来,冯贞又带你去了另一家医院,也是全项的检查,医院也说你没有任何问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没病,你是上火了。你看我父亲老也不好,你想跟他回家,回到你那一亩三分地上去,过日子还由你说了算。其实如果不是我父亲有病,这完全可以,从前的十年不是一直让你们那么过的吗?现在不行了,我父亲病成这样,走不了五步,你把他带回去。邻居见了,算怎么回事?父亲有病,儿子不养吗?再把话说白一些,我父亲走不了,你也会自己走,这样的日子你够了,你不愿意再伺候他了,是吧?
       我爸身体好时,享福时,你能过;现在,遭罪了,你就要走了。这就是半路夫妻!冯海又插话了,他一说话就愤怒,他说如果我亲妈活着,我爸就是埋汰死,眼睛再吓人,我妈也不能撂下他不管!
       话可不能这么说。继母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她的眼睛也瞪起来了,她看了看父亲,用手指着说,让你爸说,这么多年,我对他咋样?
       一个劲地点头。
       你当然要对他好了,不好你怎么能有那十年享受的日子。现在病了,你怎么不能接着对他好了呢?冯媛插了一句话,让大家都一愣。
       我不是也有病了嘛。
       你什么病?血检,心电图,各项检查的报告单都有,有病吗?
       没病不死人,我现在就是全身难受!继母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她确实不像没病的人,那蜡黄的脸,急剧消瘦的身体。而从前,继母是个非常壮实能干的女人。扛五十斤大米,从市场走到家都不用歇气。现在,她病恹恹的,可是两家医院都查过了,连高烧都没有。
       所以,冯林冯海一直认为她是在装病,想逃回老家,一人享清福去,把爸一人撇在这儿。
       马婶,如果你现在继续留下,和我爸共患难,一切都好说,咱们有病治病。反之,我们劝了一上午,你还是坚持要走,那你就当着我爸的面,给他说个实话,告诉他你不愿意伺候他了,好让他也死了这个心。
       我就是想回去待一阵子,治治病。继母的声音和头一样,又低了下来。
       那不行!冯海断然拒绝,他说,你也太会算计了,拿我们全家当傻瓜呢。我爸硬实时,一千多的工资可着你一人儿花,享了十年的大福,现在病了,才半年,你就经受不住考验了,想跑。等将来我爸好了,你再回来,接着过;不好,你就不管了,把担子撂到我们肩上。福,由你享了;罪,由我们来受。你怎么那么会打算呢!天下的心眼儿都让你一人长了?
       不用多说了,我妈今天就是要走,你们需要什么手续,咱们办好了。继母的女儿听不下去了,她拦住了话。
       行,有你这句话,咱们今天就把手续办清,等将来你妈想回来,我爸还活着的话,咱们再说。冯林的话
       也咬钢嚼铁。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单位的信纸,拿出随身的钢笔,这时代,随身携带钢笔的人,已经不多了。冯林当年是写材料的出身,多年的写材料熬成了现在的副处长。起草这么个小合同,刷刷刷,只几分钟,就好了。大意是:十年前,继母马兰花到冯家,与父亲再婚。现在,父亲病重,马兰花也自觉不适,双方愿意解除关系,由各自的儿女赡养。代理人,冯林说他是长子,自然由他签字。而对方,继母的女儿接过笔,她说她虽然不是长女,也可以做主了。
       其实来时,这个女儿并没有做永久接走母亲的打算,她只是想带走母亲散散心,歇一段。可是现在,僵到了这个台阶上,她不愿示弱,不签,好像不养母亲似的。她皱着眉头,在代理人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继母眼睛眨了眨,按上了红手印儿。
       父亲像杨白劳一样,是伏着身子,在大家帮助下。才摁下了印泥。
       马婶,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咱们把它扯了就是了。冯林抖着那张纸。
       就这样吧。我们下午的火车票都买好了。
       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女人,关键时刻意志坚定。
       人去屋空,父亲冯乐山的那只眼睛,更像摆在上面的了,一动都不动。三弟冯玉看着父亲,说爸,这段时间我正好没事儿,走,去我家住一段。
       父亲的头左右地摇。摇得坚决。
       爸,我家那小崽儿想爷爷呢,今天我来,她也要跟来,我没带她。你去了,也正好帮我照看一把。
       父亲的头停住了,他把那只眼睛睁得老大,似乎在分辨老三话的真伪。
       真的,早上我出来,她还喊着要跟我来。
       呜儿哇——父亲边说边用手比画着,意思是她想我就把她领来呗。
       冯玉说还是去我那儿吧,我那儿宽敞。不然小毛来了,她妈也想她啊。
       冯玉是善良的,他现在编造的一切借口,都是要让父亲散散心,离开这个环境,他也是离过婚的人,他深深体味过老婆离去物是人非的滋味。他不想让这么大年纪的老父亲,一人留下来慢慢品尝这份人生的苦涩。他都没跟小媳妇商量,就自己做主要带老父亲回去住上一段。
       父亲一想也是,儿媳妇,小孙女,都来住不下呢。在这个两居室里,另一屋只摆了两张单人床,是用来值班的。
       冯玉不由分说,把老父亲扶起来,说走吧,爸,我车也在外边呢。咱们一会儿就到。
       冯林刚才忙着跟冯海看那份协议了,一转身,看到三弟正要扶起爸,他明白了,三弟要接老父亲去他家。三弟接家里,他这个当大哥的脸往哪儿搁?还有,父亲接下来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孝顺,看护病人,这是个漫长的工程,哪里是一朝一夕凭着几分热情就可以扛得住的?你老三孝顺,别人就不孝了吗,问题是现在哪个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哪个的家不在四楼五楼,六楼的都有,爸上楼咋办,背得上去吗?再说了,爸一旦有危险,就这楼层,咱就背不起。冯林走过来挡到冯玉身边,还没等他说话,父亲冯乐山一看是大儿子过来,一挺身,咕咚就躺到床上了,还闭起了眼睛。他把老伴马兰花的走,全归咎于大儿子了。
       爸真是老糊涂了,还冲大哥使劲,他是觉得大哥拆散了他,他看不出人家老太太不愿意伺候他了。还拿外人当好人呢。冯海为冯林说话。
       冯林笑笑,冲冯海摆手,意思是别说了,他们看出,父亲的嘴角都是怒气冲冲的,他脸上的皮肉,也全部渗透着气愤。
       冯玉继续哄他,说爸,起来呀,刚才不是说好一
       “老三,”冯林打断了冯玉的话,“你的孝心,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爸现在,不是凭感情用事的时候。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咱们哥仨儿,包括她姐俩儿,要且扛呢。”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他噜噜噜噜一声音极大。把呜变成噜了,他冲着老大老二猛烈地摆手,意思是滚滚。
       冯林冯海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这让他们很下不来台。我们这当儿子的,哪点不好,你有病,我们大老远的,几千里地,把你接到这儿,治病,抢救,头三个月,我们俩就没有睡个囫囵觉。现在,当着弟弟妹妹的面,你这样,太不识好歹了。两兄弟都不再说话。
       大哥二哥,你们先去上班吧,我今天请假了,跟三哥在这待一会儿。我今天一天都没事儿。冯媛上来打圆场。
       大姐冯贞也过来,说,是啊,大哥二哥咱们先走,我那小铺也要上人了。我得回去。
       大姐说,我没骑自行车,你们谁带我一段。
       两个哥也就出门了。大哥临走时说,老三,你不要擅自做主,晚上下班,我过来,咱们再具体商量。因为爸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对吧。
       哥说,对对,对对。
       冯玉说,爸,我家东边那个池塘,现在交个鱼钱就让钓了。前段我去,好几天,一条都没钓着,你帮我去看看,是鱼钩的事,还是鱼饵有问题。
       父亲睁开了眼睛,冯乐山是业余钓鱼专家呢,少小时,去河边,老退后,只有鱼塘了。钓鱼是冯乐山的一大乐趣。
       “一条都没钓上来吗?”父亲嘴上一个字也没说清,但是冯玉字字明白,他说好几天,一条都没钓上来。
       冯乐山不服气了,还有这事?他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烦恼,两手支床,支起上身,“那,我去看看?”
       对,现在就走。冯玉说。
       “行,把我的尿壶、坐便器都带上。”这两句,是父亲用手指出来的。
       这时,冯海返身回来拿包,刚才他把包忘下了。看这阵势,是父亲要跟冯玉走啊,去他家呀。父亲真是糊涂了,老三冯玉是后娶的,小媳妇比他小十六岁,若放从前,还行,老三有俩钱,现在,老三破产了,人家小媳妇不跑就不错了,家里要搁这样一个脏老头子,人家能跟冯玉把日子过消停吗?这不明摆着的嘛。
       冯海说,老三,大哥不是说了嘛,爸现在不是住亲戚,十天半月,半年一载,有头。爸现在是一个大工程,要有持久战心理。不是谁脑袋一热,就扛得下去的。再说你家——
       父亲听清了二儿子冯海的意思,他咕咚一下,又仰躺下去了,他是生气了,也伤心了。一撇嘴,孩子一样不可抑制地哇哇大哭起来。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呀。我家里还有地,有房子,还有那么多煤柴没烧完呢。几个冬天都烧不完——你们送我回去吧——我想回去呀。回去后,死活都不用你们管了,你们就送我回去吧——
       父亲这一大段话,是伴着鼻涕眼泪说的。他没有说清一个字,可是冯媛全听懂了。大家的眼圈都红了,父亲在那里生活了七十多年,怎么能不想老家呢?可是现在,那里已经一个儿女都没有了。父亲回去,谁来照顾他呢?
       冯林好像有预感似的,他也返回来了。看父亲大哭着要回家,他说,你们都走吧,我一人留下,跟咱爸好好谈谈。说着,他把那份协议递给冯海,说,你回去的路上用快递寄回来,让老四接到后马上从省里回来,手续办得越快越好。
       冯海说行,我记住了。他的表情像地下党从组织手上接过绝密文件,他们是怕节外生枝。
       冯林之所以那么急着办手续,准确地说,他们不是怕马婶,他们怕的是马婶家那几个儿子。
       当初,也就是十年前,冯乐山还是个刚退休的老干部。在北林县,月工资一千多的老干部,那可是真正
       的黄金王老五。那时候,母亲刚去世,父亲身体好得很,他骑着那辆老式的加重自行车,在北林县这冰天雪地里,年轻人一样出东家人西家,相看他的意中老伴。冯林他们不反对父亲再婚,反对的是他这么快就娶。尤其是马兰花这样家境的人。
       马兰花五十来岁,活到这一把年纪,活成了个无家可归。她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是什么表嫂,说是帮忙,实际上是人家的佣人。因为马兰花的儿子们,给她惹了接二连三的祸事。老大,屡教屡犯,判了二十年。老二尚好,有点小偷摸,没判大刑,长相不错,一分钱不用花地有了媳妇,自己混上日子过了。媳妇不让他管这个多事的家,马兰花也就如同没有这个儿子。三儿子呢,因跟邻居的孩子闹着玩儿,误伤对方一只眼睛,赔了一头猪,不够。全部的鸡抓起来卖了,也不行。最后把家里的锅、碗,能卖钱的都变钱了,对方的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剩下一间空房子了,土坯的。派出所的人还是天天上门找,要拘人。老三就跑了,跑了就什么也不用赔了。派出所的不好拘个老太太,就让她卖房子,卖了赔人家治眼睛。马兰花答应了下来,然后趁他们走后,房门上锁,自己也走了。
       走在异乡的马兰花胳膊下只有一个包裹,她夹着它走走停停,后来,来到多年没有来往的表嫂家,说当牛作马都行,表嫂你给口饭吃就行。
       “且不说马兰花穷富,就她那几个儿子,判的判,逃的逃,这样的人家,你也敢要?真是放着省心不省心呢。”大女儿冯贞听了这件事,第一个反对。
       “爸你想想,她年轻守寡,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在狱,一个在逃,另一个还不养她,据说闺女也是夜总会的。你自己判断一下,这是什么人家?”当时冯林打来长途,在电话里质问父亲。
       父亲说,所以她人可怜哪。
       “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冯林语气很硬。
       父亲说,你们不了解她,人,特别能干。她表嫂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拿起来的。
       “就算她能干,这样的人家,像定时炸弹一样,你就不怕有个闪失?她儿子们来讹你时,你惹得过他们吗?”
       “你马婶说了,那些孩子跟她没关系了,不会来找她。如果有一个来闹,找麻烦,她立即夹起包就走!”父亲顿了一下,又说,“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说了,人家找我非常愿意,说一定好好伺候我,伺候这个家。”
       “她当然愿意了。这是黑乌鸦找到了白马王子,她能不愿意吗?”冯贞看父亲决心已下,特意从中原跑回来,不惜她的粥铺损失,回来当面劝父亲。她说,“爸你找,我们是同意的,但是,你一是要等等,我妈刚过世,还不到三个月;二是不要找这样的人家,后患太多。听说她的两个闺女,都是离婚的——”
       “离婚怎么了?离婚还算现眼吗?你弟冯玉,还有冯媛,哪个不是离婚的?”冯乐山气不忿儿地打断了冯贞的话。
       “她们和她俩是一回事吗?老三和冯媛去了夜总会讨生活?”
       冯乐山不再吭气,但是主意没变,脸色没变。
       “真没想到,爸都这个岁数了,为了个老伴儿,也像年轻人一样脑袋烧糊涂了。”冯林听完冯贞的汇报,无奈地摇摇头。
       虽然儿女们反对,“五一”的时候,北林县还很冷,地面的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父亲给马婶做了两套新棉袄、新棉裤、新鞋、新被子,摆了一桌酒席,叫上他的叔伯弟弟、弟媳,还有省城的老四冯宝,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马兰花就算明媒正娶了。相也照了.街道居委会的结婚证也领了。父亲的新生活,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马兰花确实是能干的,到了冯乐山的家,她好像是为了一显身手似的,什么都不让冯乐山干,她说你看着就行。说着,五十来岁的马兰花,一个老太太,能把斧子抡圆了,把院子里的那些木墩,劈成一垛一垛的烧柴。马兰花还自己汲水,从井里,一桶一桶,玩杂技一样,就把水缸蓄满了。父亲看着马兰花的身影。他认为这是他看到的世界上最美的身影。
       冯乐山的好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唯一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马兰花的儿女们没有不认马兰花,而是开始认她来了。首先来她家走动的是那个听媳妇话.不肯养她的二儿子。二儿子和媳妇拎的是四盒礼,来看望母亲,并说母亲也有老了干不动的那一天,如果有活需要他们,他会来帮母亲劈柴、挑水。媳妇也自告奋勇地说,拆拆洗洗,做做针线,这样的活,就叫她来。她能干。
       后来,三儿子,那个逃跑的,也来避过难,毕竟逃离在外,不好混。可是继父的脸色,不容他多待。马兰花怕因小失大,偷偷给他些盘缠,让他走了。不久。她的闺女,也来家里住上了。因为夜总会的生意,也时好时坏,不稳定,有时一扫啊,打击啊,那里的老板就给她们放一段的假,让她们都回家去,避避风。马兰花的闺女住进来那次,正赶上冯媛回来,她是出差,顺路来看父亲。“天啊,咱们家,都成马家天下了。爸在轮番养着他们全家。”冯媛回来后,给冯林、冯贞汇报了这一情况。大家听后,都很气愤,说以后,咱们不用总给家邮钱了。爸那一千多块,够养他们了。再说了,爸愿意养着那一帮人,他就养,咱也管不着。那些人姓啥叫啥咱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把辛苦挣来的钱,孝敬他们呢。
       对,爹愿意当冤大头,他就当去吧。以后没事,咱们也不用去了。除非他有病了。不然,爸过得挺开心的,咱们总去打搅,说不定还烦呢。 “有了后爹就有后妈,老话说得真不错。”冯贞说。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当一个冬日的早晨,冯林起来,听到继母马兰花的电话,他一下子愣住了,他都想不起,这个人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因为此前,家里的电话几乎没响起过这个号,父亲曾说,儿女太多,给谁打不给谁打,该挑理了。索性就都不给打,弄一个平等。父亲说谁想他了,谁就给他打。
       以后谁也不要给爸打。冯媛听过这话后,很气愤。哦,爸怕落下偏向的名,人家马婶怎么就不怕呢,人家的电话天天打,给儿子打完给姑娘打。原来他们都不养她,怕她,现在,看爸有钱,都积极建交了。
       咱爸呀,就是傻。自己被玩,还让儿女陪着。
       现在,马兰花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老大呀,你爸完了。”
       冯林的血噌地冲到脑门,化成无数汗珠,哗哗向下滚落。他说先把我爸送医院,让老四从省里快回来。然后冯林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个假,直奔飞机场了。
       救治及时,冯乐山没有生命危险。嘴歪了,一只腿不好用了。再有,就是那只眼睛,摆在脸上,谁都不敢看。
       这种病是个慢活,回家慢慢锻炼康复吧,医生说。
       冯林征求父亲的意见,“跟我们回河北吧,回那里养。那里人多,都可以照顾你。”冯乐山点头,再点头。
       “你呢,马婶,你是自愿。你愿意跟我们去,就到那里陪着我爸,如果不想去,也不勉强。”
       “去啊,我哪能不去呢。你爸有事了,我不去,这还是做人的良心吗?”马婶当时这样说,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想不到的是,父亲再也没有恢复站起来,并且,工资,也不归她一人花了,事事由儿女们来做主。
       这样的日子,马兰花不愿意过。况且,父亲的那只眼睛,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冯乐山接过来后,冯林考虑得比较长远。冯林对弟妹说,父亲这次来,不是探亲,十天半月,半年一载,父亲可能要长时间在这里生活了。冯林表情凝重,他没有说再接下来的话,接下来的话就是父亲可能会在这里生活到死。他说,所以,我们不必把爸接到谁的家里,再说还有马婶,他们到了我们家,生活起来也不会方便,不如有一处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房子呢,我已经借了,一楼,人家不要房租,年底象征性地给人家表示点意思就行了。
       现在,马婶走了,卧在床上的父亲,天天用手比画着一个意思,就是送我回去,我要回家。
       你怎么回去呢,你又不能走,再说了,回去谁来照顾你?
       你马婶,马兰花呀。父亲比画。
       “人家不是跟闺女走了吗?她闺女在青岛。”
       父亲说,嗨。他的嗨说得非常清楚,还有些喜庆,他的眼里有许多智取后的笑意,他说她会回来的,肯定回来。走前都说了,她绕一圈后,回北林等我。父亲用手势和不清的语言说明了一切,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冯海在一旁又生气了,他说这老太太,临走还坑人,给爸留下这么个甜枣,这不是害人嘛!
       你们送我回去就行。把我送回北林,我就不用你们管了。我要回家,我真是想回家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愿意回到自己的老窝儿呀——冯乐山乐极生悲般地哇哇大哭起来。
       爸,你的儿女们都在这里,你在这里多好啊,有我们来照顾你。冯媛说。
       不好,不好哇。我在这里生活不习惯。冯乐山在哭声里,把话说得高高低低。哭声和话语混合在一起。显得特别悲怆,也有些疹人。
       冯林叹了口气,说,看到了吧,你想跟爹亲,可是爹不跟咱们亲呢。他现在心里,还只有他的那个老伴,而人家,已经走了,不伺候他了,他还拿老太太当好人呢。要回去。这就是老话说的,满堂儿女,抵不了半路夫妻。
       冯海说,爸,你回不去了,就安心在这养病吧。然后他面向大家,说咱们接下来,轮流照顾父亲,一家一个月。谁也别说自己有班上,有班没班,都得克服困难。不能有担子总是往大哥一人身上撂,小时候,他挣钱给家里邮,帮着父母养我们兄妹长大,不容易。现在,不能又可着老大来,大大小小,都有责任和义务,对吧。
       冯海的老婆谢兰说,是啊,不能一有事,就让老大上。好像老大是铁人似的。按理说,我们也都五十多岁,接近六十的人了,若在从前,我们都是到了被人照顾的年龄,现在呢,我们还得像小媳妇一样,给老人端上端下,不也得照样挺着嘛。
       说这话时,冯媛瞪了她一眼,不但冯媛,冯贞也看不上这个嫂子。二嫂,冯海的媳妇,怎么就那么人精呢。姐儿几个一致的共识是,多亏上帝让她长得那么丑,不然,她得上天哪。
       谢兰的心眼儿,是别人的几倍,谁都斗不过她,她当年是知青进的医院,没什么学历,可是她能把职称弄到主任医师了,而她的丈夫,冯海,还连医士,最低一级的职称,都不是。在医院,谢兰的外号叫“筛子”。
       冯林的媳妇,人较憨厚,她从前是电影院的售票员,那可是一个不亚于粮店开票员的位置,那时,人们为买上一张好座位的电影票,能提前到她家送上一桶花生油。可是,好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了,她从一个最抢手的工作岗位,到了现在这没人看电影,电影票要靠自己站到街上推销,工资也是从票额里提成的地步了。人间的悲喜,世俗的失落,不知为什么,她信佛了,而且是真信,虔诚地信。她常跟冯媛说,别说啊,还真管用。佛是有眼的啊,他睁着眼睛看众生呢,人间万物,谁都逃不过。好心就有好报,你看我现在,积德行善,儿子身上有体现了吧,他考研究生,那可是全国就收一个啊,他就考上了,谁不羡慕我有德呢?
       冯林的媳妇带着她的信仰,把公爹,一个月的轮值班,伺候过去了。做饭,洗衣,偶尔还要给公爹擦擦鼻涕,不嫌脏,不嫌累,在公爹念叨着要回家的时候,她还能耐心地劝导,让他起来锻炼,勇敢地走几步,她跟他说,爸,如果你练得自己能走了,行动自如了。我们会送你回去的。
       躺在床上的父亲,就急切地举起两只胳膊,手叉在一起,使劲地撑,上下悠几下,左右晃几下,也就是几下,他的喘息就气壮如牛了。冯林媳妇怕出事,因为公爹的心脏也不好,锻炼和心脏之间,是很矛盾的。她只好劝公爹,先歇歇,一点一点来。
       接下来,就轮到了老二家,冯海。
       谢兰不愧是“筛子”,在快轮到她值班的日子里,她把老家的小外甥女叫来,儿子也接回家来,搞得一派繁忙。这就给她接下来不用亲自伺候公爹,制造了充足的理由,她忙不过来,她是要雇保姆的。谢兰不惜雇保姆的钱,在牺牲半月的工资和面对一个脏老的公爹之间,她肯定选择前者。找来的保姆是本地人,人家只能干白天,晚上,就由下班的冯海来接了。已经退休的谢兰像个水平高超的管理者,她上上下下指挥完,就可以抽身回家了,像从前的生活一样,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不幸的是,轮到她值班,公爹开始尿床了,有一天早上,大便也便得满身满床,保姆没有当即收拾,而是一阵风地跑到谢兰家,说快来看看吧,你公公拉得满屋子都是。
       谢兰说满屋子都是你就来找我?
       保姆说我可没挣擦屎接尿的钱,我来的时候,你是说他能自理的。
       谢兰没等进屋,她就倒退了一大步,屋子里的气味确实太大了,呛得人一跟头。为了给保姆起个带头作用,谢兰戴上胶皮手套,从后腰抄起还坐在屎单子上的公爹,指挥着保姆向下撤床单,衣服,直接投进涮拖布的水池。两个人的力量也不足以抬起冯乐山,本打算把他弄到卫生间冲一下,可是,费了半天劲,寸步难行。
       谢兰给冯海打了电话,让他速回。
       冯海回来累得满头大汗,他说,爸咋了?看他那神情,是以为父亲发病了。看到满地的屎,看到惹了事的孩子一样的父亲,他叹口气,说爸呀,你可吓死我了。
       大致清洗完后,保姆说,你家老爷子,可不是胳膊腿利索的人,现在这个价儿,我不干。
       你想加多少钱?谢兰问。
       七百吧,这样的病人七百差不多。
       你咋不要一千呢?冯海在卫生间里一嗓门喊过来,他说我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才开到七百出头,你要七百,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呀。
       冯海所在的是一家铁路医院,现在已归地方了。他们那处小平房,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哪个倒闭的老商店呢。没有效益,女职工四十岁就让退休了。
       那一天,保姆的加工资要求没有实现,谢兰做过饭后,也回家照顾小孙女和外甥女去了。冯海上不了班,他给父亲收拾完,坐到床前,苦口婆心地劝,冯海把对保姆的愤恨,都变成滔滔的思想工作了:
       爸,你怎么那么不长志气呢?老马太太走了,你就活不起了?自打她走,你就没主动起来走两步,锻炼过。你就好像塌天了,天天床上卧着。难道儿女们不比老马太太亲?刚得病时,我天天给你按摩,那时你完全可以自己走,脑血栓病人有几个恢复成你这么好的?可你不珍惜,不在乎,让我的力气白费了。现
       在,你就是天天这样躺着,躺成窝吃窝拉了,好受?
       你看看电视上那些人,张海迪,咱就不说了。那些男的,老的少的都有,缺胳膊少腿的,昨晚那个叫什么来着,男的,五十多岁,两只手都没有了,可是人家能开赛车,还跑了个第一。还有一个,练书法的,两只胳膊从根儿上就没了,可是人家用嘴,舌头都磨出个坑,照样写字。还得全国第一。爸,你有胳膊有腿。哪儿都健全,还不好好用,天天这样躺着,躺成了废人,您不是傻吗?
       冯乐山像听不懂课的学生一样,支着耳朵,睁着眼睛,愣得一眨一眨地。因为不懂,更想探究明白,所以他的神态,被冯海理解成了专注,冯海继续说:
       还有,一个百岁老人,一百零五岁了,人家天天锻炼,练得能在一根木杆儿上大鹏展翅,雄鹰翱翔,怎么乐怎么玩,人家可是一百多岁了,你才七十多岁,你怎么就不能向人家学习呢?行,你不学电视上的,你就学学我妈,你还记得我妈临死前吧,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一滴眼泪都没掉,还笑着劝大家,别害怕,别担心。我妈那时该吃吃,该玩玩,跟好人一样,她为的是不让儿女有一点难过。可以说我妈是玩着死的,乐着死的,爸,跟我妈相比,你行吗?你除了天天哭着要回家,就是躺在床上不起来,把自己躺成现在这样,屎尿都送不出去了,你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去你妈的吧!呜呜哇哇哇——冯乐山这句骂骂得清楚极了,他不解恨,还用手,要扇二儿子。都把冯海气笑了,他说爸,就您现在这样,还想打我?我站这儿不动,您可着劲儿来,推我一下试试。
       冯乐山无奈了,开始用老家最难听的土话,噜噜噜地骂了冯海一大串儿。中心意思就是让冯海滚,有多远滚多远。
       冯海说你要不是我爹,我真是想有多远滚多远哪。
       “不怪老太太走了,爸现在,真是太难伺候了。”到了老三冯玉的班,冯玉的媳妇只侍候了两天,就发出这样的感慨。她都累咳嗽了,女儿小毛只有三岁,她是真正的伺候了老再伺候小。冯玉要在外面打天下。从前的大款,变成现在只剩一辆车的穷人,冯玉说养一台车,比养个儿子还费钱呢,可是不养不行啊,没辆车,出门谈生意,谈个屁啊,人家正眼瞧你都不会。想再翻身,门都没有。所以冯玉对媳妇说,你就体谅我,咱们夫妻一定风雨来时同船渡,把这段难关渡过去。你能帮我照顾我爸,大恩不言谢了,你就等着我挣大钱吧,等着戴钻石享大福吧。
       冯玉的媳妇很听话,对冯玉画的饼她坚信不疑。每天,她给女儿小毛擦拭完,就要擦拭公爹。公爹有擦不完的鼻涕眼泪,尤其是他吃得不对劲儿,就会便到床上地下,铺张得让人无从下手。即使全部清扫完,清洗完,屋内,也永远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病人的气味是除不掉的,再这样,我也完了。冯玉媳妇说着话,时常连续地咳起来,她跟大姐冯贞说。
       冯贞说,也是,老太太这一走,爸就彻底蔫儿了。
       父亲每当见到大女儿冯贞,他的哇哇声就哭成了河。老大冯林来,他不哭,他知道哭也没用,老大不会同意他回家的,理由都说了一万遍了,就是他不能动,不能走,不能走的人,送回去谁照顾他呢?
       面对老二,他也不再哭了,冯海不但不安慰他。还批评他,批评他不能身残志坚,学习张海迪,学习那个雄鹰展翅的百岁老人。冯海说爸你现在这样,都是你没有志气,不好好锻炼的结果,如果你好好练,走路噌噌噌,想在哪儿生活在哪儿生活,我们还会强留你?我们闲的呀。
       只有冯贞来了,老爸哭时,冯贞也跟着一起掉泪。陪着父亲哭。父亲说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呀。家那里,多好呀,有前园子、后园子,地方大,哪像这笼子样的房子。我家里还有那么多烧柴、煤。几个冬天都烧不完呢。厦屋里,还有那么多棉衣呢,总也不回去,怕小偷给偷了呢。
       冯贞说爸,没事,那边已经让二叔给看着了,丢不了。
       让我回去,你二叔照顾我也行啊。
       爸,你想天真了,二叔那儿,他儿子都不管他,能管得了你?一个叔伯的,帮你看看家就不错了。
       我有钱呢,我有一千多块的工资呢。
       你那点钱,够养他们一大家子的呀,二婶现在也瘫床了。
       唉,我还是想回去找马兰花,她会等我的。
       我都问过二叔了,马兰花没有回去,还在青岛呢。
       不能吧,她走时,明明跟我定好的。父亲自语。
       冯玉上来说,爸,你天天要回去,不就是想要个老伴嘛,这样吧,我们在这里,再给你找一个,你看咋样?
       行行行行——冯乐山一个劲儿地点头,眼睛里还放出了过亮的光芒。冯贞站起身,小声跟弟弟说,我看爸,快转成老年痴呆了。
       冯玉说,是啊,就是怕爸再得了这个病,应该给他找个老伴,让他每天活得有点精神头儿。
       好胳膊好腿可能还行,现在,爸这样,恐怕不好找。
       冯玉说我试试。
       中介第一句话问的是:有工资吗?
       有。
       多少?
       一千多。
       一千一也是一千多,一千九也是一千多。
       不是一千一,也不是一千九,但肯定够花。
       那可不一样,没病没灾儿,几百块也有人愿意;有这病了,脑血栓,跟伺候病人一样,没钱顶住恐怕日子长不了。
       过一段算一段。我们不挑对方长相,也不挑做饭的手艺,能跟老人做伴就行。说说话,不那么闷就行。
       你父亲都不会说话,让人家怎么说?
       你这中介是怎么说话呢,我看你不像中介,倒像娘家三闲婆!
       最后,冯玉好不容易问到了一家,一家愿意上门的女人,可是她只在这个家待了三天,冯玉就把她送走了。冯乐山问:你是兰花?她说是兰花,是兰花。冯乐山伸手摸她的头发,说你是她马婶?老太太就自语说是马婶,是马婶啊。冯乐山不说话的时候,她就自顾地反复说,兰花,马婶。冯乐山歪着头,反复盯着她看,嘴里叨着你是兰花?她马婶?老太太点头,然后重复着冯乐山的话。剩余的时间里,厨房和卫生间,她是基本分不开的,卫生间的刷子,拿到了厨房里。而炒菜的铲子,却送到厕所的暖气管子上别着了。
       冯玉说不行,若哪天,她给爸吃错了药,不要了爸的命吗?看来这人老了,就都糊涂了,痴呆不痴呆的,谁也清楚不到哪里去。
       冯玉跟大姐说,咱也甭去找什么中介了,你就在你们粥铺,来吃粥的人里面,踅摸一个。看着差不多的老太太,见人就问,我就不信问不着一个。天下这么大,报纸上不是说进入老龄社会了吗,老太太比老头能活,社会上剩下的都是老太太,别光限于小十岁了,比爸大也行。
       冯玉,你这可是意气用事了,比爸还大,走道都哆嗦,谁照顾谁呀。
       爸一完,你想让咱们兄弟再捡个妈养着吗?冯林知道这事后,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们。
       冯贞愁苦地看着父亲,到了她当班的时候,冯贞舍不得雇保姆的钱,她每天起早贪黑,自己和丈夫轮着看护父亲。偶尔有事,冯媛来替一会儿,因为冯媛当班的时候,也需要他们的帮助。现在,父亲对两个女儿的依恋,胜过了儿子。他每天拉着大女儿冯贞的手,央求:你送爸回家吧,跟爸回去也行。
       
       冯贞说爸,我是真想跟你回去呀,我也想老家。可是你看,小东子还没毕业,我走了,谁管他的吃饭呀。
       父亲眼泪就嗒嗒嗒地开始掉了。“我想家呀。”
       爸,你别着急,你等我两年,等两年小东子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我就跟你回去,回咱们那儿开个小买卖,小卖店啥的,粥铺,肯定不行了。
       到时候你能跟我回去?父亲不相信。
       怎么不能?肯定能啊。反正我也没有工作,在哪儿不是活呢。
       冯贞说的是真心话,她虽然知道北林那样的小县城,不好活,买卖不好做,但是她从内心,打算在儿子毕业后离开她身边,不用她管的时候,她管管父亲,成全老爸的心愿,陪着他回老家过。
       你能回去,你家老姜愿意吗?
       父亲将信将疑。
       他就跟着我,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呗。爸,这你放心。
       父亲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很宽慰。可是,他又咕噜出一句话,他的话是伴着长叹息说出的,他说,再等两年,恐怕马兰花都不等我喽。
       冯贞的泪水就啪啪掉上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坐起来,他招手,让冯媛过来,然后他指着冯媛的包,冯媛就明白,他是要纸和笔呢。
       冯媛递给他,父亲用那只不好用的手,去拿笔,拿不起来,用另一只好手拿起笔,交到另一只手的指缝里,然后在纸上曲曲弯弯,画出蚂蚁爬行的字迹。他说,明白吗,这是马兰花,我要你帮着给马兰花寄封信呢。
       人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也要有个信儿,父亲写着说。
       冯贞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十一点多了,她急着要回粥铺,中午的顾客要上门了。一天之中,也只有这个时候,顾客多些,而晚上,常常是空无一人。冯贞最舍不得的,就是中午这段时间了。现在,父亲握着她的手,还在跟她商量回老家,回去找马兰花的问题,她走也不是,不走还心急火燎。
       冯媛说姐你走吧,我今天请假了,全天没事。冯媛把父亲的手,从姐姐的手里接过来,跟父亲握着。她说,爸,你把信写好交给我吧,放心,我给你寄去就是了。
       上回不是说,她还没回去吗,不是还在山东吗。父亲的头脑这会儿倒非常清醒。他说,你想给她往哪儿寄呀?
       冯媛搪塞的话一时顿住了。
       父亲说这样吧,你先帮我把信抄一遍,抄清楚点,我写得不清楚。说着,他伸胳膊,很费劲儿很费劲儿地伸,栓住的一侧,使父亲像断翅的鹰,永远也平衡不起来了。冯媛伸手帮他拿起来,递给他,说还想改改是吧。
       对,要改一下,让她回到北林,就别动了,哪儿也别去,一直在那儿等我就是了。
       晚上,姐夫先回来,天热,他说帮岳父洗个澡吧。冯媛跟他一起,把父亲挪进了卫生间,一个姐夫,这样伺候父亲,冯媛真是很感动。她高兴的同时内心又涌起酸楚,人家大姐,虽然什么都不如意,可是人家找了个好丈夫。自己呢,什么都可以争来,唯有丈夫,求不来。
       冯贞也比平时回来得早,虽然这个粥铺让她像全国劳模一样争分夺秒,可是当父亲的班,她还是咬着牙早关门了。看冯媛还没走,冯贞不顾劳累,给妹妹拿零食,冯媛说姐你歇一会儿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冯贞和冯媛坐到床边,看着父亲写过信的那张纸,上面蜿蜿蜒蜒,字迹变得九曲十八弯。冯媛说爸让我抄一遍呢。我在给他抄。
       冯贞叹了口气,说咱爸太可怜了,人老了,怎么就这么可怜呢?日子难熬,可是难熬的日子也过得飞快。到了冯媛照顾父亲的时候,天都转凉了。她跟单位请了年休假,也只有半个月,剩下的时间,她一定要雇个保姆。可是,当她满世界找保姆时,才发现,真的进入老龄社会了,家家都需要保姆,供不应求,想找保姆,比找对象还难呢。
       本来这个月,不是冯媛的班,轮到老二冯丽了。可是冯丽为了避开冯媛,她在大姐冯贞接班前,就提前干完了。她和冯媛有了别扭,是一年前的事。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前,冯丽冯媛两姐妹,是最要好的。她们好到什么程度呢?冯媛的女儿,差不多是长年住在冯丽家,由二姨帮着养。而冯丽的儿子,小学,中学,当兵,办假高中证,全是冯媛一手操持。两家的关系好,不分彼此。冯媛离婚早,没找着中意的,一人带孩子,工作又忙,姐姐像母亲一样担着她的生活,担着她的日子。僵局是从冯丽的儿子当兵回来后开始的。在对孩子的安排上,冯媛认为姐姐是傻狗撵飞禽,这辈子是要累死。冯丽则认为,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隔一层。冯媛说姐,强子已经二十二岁了,他完全成人了。小时候,找学校,找前途,你该做的,都做完了,我能帮的,也都帮了。现在,他该自食其力了。—个当兵的,没有学历,找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干着,有碗饭吃,就不错了。想进政府机关,这不是要人命吗?你和我姐夫,一个看自行车的,一个卖菜的,能把他弄进政府机关?
       “所以才求你帮忙嘛。”
       这个忙我可帮不了,帮不上了。强子大了,让他独立面对社会吧,该吃点苦就让他吃点苦,不然,他以为自己是生在了省长家呢。处处要父母亲担着,这样的孩子,不会有出息。
       出不出息,我们也不指望。就是现在,我们肯拿钱,你再帮着求人蹚蹚路,给强子买个工作,他进了政府机关,我们也就去块心病了。
       他还想进中南海呢,让他自己进去呀!
       冯媛以前没跟姐姐这样说过话,这次,她实在是火了。强子小学,中学,没少花钱,初一时,不算求人送礼,光交择校费就是两万。那可是她妈看自行车,两毛两毛攒的,一天到晚,得揪住多少辆自行车不放。才攒够了他的两万啊。可是这孩子,上学就像受刑。天天坐在课堂,蹲监狱一样,难受死了。初三没完,就不念了,说想去当兵。没有高中毕业证,冯媛帮着找人,求人,算弄了个证儿。接下来,还是找人,求人,求武装部,求带兵人,每一道门槛儿,都献上了他爹他娘这辈子都没吃过用过的好东西,花了不少钱,他这个兵,才算当成了。
       现在,混完三年,回来了,胃口一下子大开,要直接进政府机关。他爸当时听了就张大了嘴巴,说啥?你以为你是清华北大毕业的呢,就是清华北大,也不见得个个能进政府机关。
       强子说爸你少见多怪,清华北大的进不了政府机关,这是可能的。但师大的,中专的,照样能进,这你不信吗?我们同学,小学都没毕业,人家现在都是办公室主任了,就看你家有人没人,钱送没送到点子上。
       还有一个,我们战友,刚当兵一年,受不了苦,提前跑了。这放在过去据说要枪毙,可是人家,现在怎么样,去军区的后勤了,管点事儿,油水大得很。
       强子的举例说明让他爹一下子就气躺到床上去了。冯丽心疼儿子,她说儿子从小书没念好,责任完全在她身上,因为那时下岗分流,天天跑单位,集体上访,顾不上管儿子,才耽误了儿子。现在,儿子只差一个工作了,别说三万五万,七万八万她也舍得花啊。这年头,能花钱买个固定工作,还是政府里的,政府总不会像那些国营企业那样,说黄就黄摊儿吧,所以她说值,她认。再说了,她和丈夫,这辈子,都是人下人了.活在这世上,谁都不拿她们当人,而儿子还年轻,
       花钱买个身份,政府里的,人上人,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哪!
       八万块?你们不活了。冯媛听到强子真的进到了政府小车队,她的眼睛都睁圆了,她不信姐姐有这么大的能量。
       我那车摊儿商场的一个部门经理,她老头儿就是政府管事儿的,她人心眼儿好,看我发愁,就答应了。帮谁不是帮,咱花钱就是了。
       事情如果到此,各吃各的饭,谁也不用管谁,也不会太僵。问题是开上车的小强,眼光又放远了,志向也大了去了。他说,我总不能一辈子当司机吧,光伺候人,还不如去开出租呢。小强说我得弄个文凭,再混两年,去坐办公室。争取当个官儿,我算看透了,这世道,当官儿最好。当官是最舒服的事了。
       “媛,姐最后一次求你,你帮强子弄张大学文凭。一定是真的,不然,现在有什么电脑,什么联网,能查出来。”
       冯媛听了这话,她真是哭笑不得,气都气乐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女人全身作假,男人仕途作假。想要文凭自己学呗,怎么处处要多快好省呢。
       “强子说了,三姨认识的人多,平时跑的也都是院校这个口,你弄张真文凭,不会太难。再说,该花钱我们认花。”
       “姐。你也太敢想了。大学文凭,作假还得要真的,你以为这是高中毕业证呢。怎么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呢!”
       “三媛,你也别这么说,强子说了,他们司机班,有好几个都这样弄了,为的都是以后不开车了,当干部。”
       “花钱办假证去呗。”
       “假的风险太大,查出来,工作都得丢了。”
       又作假,又一点儿不担风险,你们怎么这么会算计呢。冯媛耷下眼皮,没给二姐好脸色。
       “三媛,你看姐的面子吧,你也知道,小强就不是学习的虫,他也报自考了,可是费了半天劲儿,一门都没过,头发都累掉了。你看他,才二十多岁,头顶都秃了,半夜看书,在那熬着,他都说了,干这个还不如让他去铲二亩地呢。你就再帮他一次吧。反正办个假证。也是为了走正道,想当干部,又不是要当小偷强盗,你就帮帮他吧。”
       听姐这么说,冯媛一想也是,想当干部,想当官儿,总比去当黑社会老大强。她就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可是人家在电话里说,初中高中,弄个假证还可能;大学的,只有去墙上找小广告了。
       冯媛后来想,自己身为记者,也算得上有文化的女性,东打电话西打电话,办这种弄虚作假丢人的事,真是脑子进水了。她很后悔自己的不分是非。她懊恼地想,以后再也不干这样的傻事了。
       不久,外甥强子来电话,她以为是问文凭的事,可是强子在电话里说,文凭办不了,就算了。他再另想办法。他最近交了女朋友,想买个按揭房,要用钱。强子顿了一下,他有些心虚地说:“三姨,我妈的钱,都给我办工作用了。你能不能帮我运作点。”
       强子已经很社会了,用钱,说成运作点。
       冯媛说用钱你去贷呗。只怕人家不会贷给你。
       是啊,银行不贷,如果有三姨担保,就能贷。
       我凭什么给你担保呢,你拿什么还我呢?
       不是有我妈嘛。
       强子,你听好了,你长大了,你妈对你,已经尽完义务了。我是你姨,更不欠你的!不要再总想着榨我们的血汗了。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去办吧!
       冯媛把电话挂断了。
       从那以后,强子再见到冯媛,不像他借过钱,倒像冯媛借了他钱没还似的。那天在父亲家里,天很晚了,还下着雨,冯媛要走时,强子像没看见一样,他的车就在外面,可是他不说送送这个帮了他很多忙的姨。他自言自语地说,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开车了,每天下班,放下车,心里是太舒服了。
       冯媛自己坐公交车回家了。
       路上,公交车还抛了锚,冯媛站在雨中,想换出租。可是突然的大雨,出租车也抢手得很,根本排不上。淋得湿透了的冯媛,到家后,马上给冯丽打了个电话。她说姐,以后呢,如果你还愿意,咱们是姐妹。但是,你儿子,强子,他再也没有我这个三姨了。以后不要让他再叫我三姨,从前给过他的,就当喂狼了。
       冯丽说媛子,别这样,他还是孩子嘛。我们老了后,还指望他呢。
       指望个屁!我们这么一大帮儿女呢,爸指望上了多少?他想回老家,谁能成全他?谁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陪他回老家了?还不是让他天天哭。想老家,想马兰花,都想傻了吗?
       姐妹俩就这样生分了。冯媛再出差,就把女儿放到大姐冯贞家。而冯丽的儿子,强子,确实不再叫她三姨了,像没她这个人一样,长志气了。
       冯媛跟大姐说,再有两天,我该上班了。这些天,我天天抽空跑中介,可是保姆很难找。你这里,有吃饭的中年妇女,或者老太太,你也帮着问问吧。能到家里帮把手,我上班时她陪着爸就行。饭我回来做。
       什么保姆老伴的,能陪着过日子,就稀里糊涂吧。
       所以冯贞现在招呼顾客,多了一项任务,见到夫妇相伴的,就不问了,只以喝粥顾客对待。若是来了走单儿的老太太,她就一定要亲自盛碗粥,端给人家,热情攀谈,大妈大妈地叫个不停,把老太太的家庭概况,打问个一清二楚。如果是单人的,已经失掉了一方,冯贞的思想工作就开始了,她会说,自己过呢,身体这么硬实,也行。不过,人老了总是要有个伴,有个伴,说个话,支个口,也有个照应。
       有的老太太非常坚决,人家说我三十年都这样过来了,儿女都伺候大了,现在一个人,做饭一人吃,挣钱一人花,还找什么老头子,是放着省心不省心呢。
       也有的,听了有些动心,可是听了冯贞说的情况,冯贞当然没说是自己的爹,她说是一亲戚,人不老,有工资,就是血栓了,不过不是全不能动弹,还是可以动一动的。
       老太太一听就乐了,她说闺女,你的好心我领了,可是,我都伺候老头子五年了,去年刚走,现在,再来一个拴住的,我这辈子,伺候这个有瘾啊。
       老太太还说,你说这世道吧,有意思。女的离了男的能活,这男的离了女的,就不行了,活不了。
       老太太怕冯贞误会,进一步说,你看,女人守了寡吧,带着一帮孩子,一混,就是一辈子,能一直到死。这男的,没了老婆,马上改道。
       女人顶门儿活吧,家里的日子照样井井有条,男人就不行,家里没了女人,破头齿烂的。没个样儿。
       时代发展真快啊,连老太太,思想上都与时俱进了。冯贞跟冯媛说,不行啊,现在的老太太,都想开了,享福的,人家还能将就,像爸这样,一提,人家都够了。找不成啊。别打这个主意了。
       我看爸现在的条件,只能找个农村的,没饭吃,不嫌弃。
       冯贞说我嘴皮子都磨薄了,免费的粥也送出去不少,可是人家不上这个当呢。
       冯媛再去中介的时候,她不知道华北这地方出现了保姆荒,像年初的民工荒一样。保姆们一是回家割麦子,再有,她们也懂了随行就市,全民手机,保姆们也不例外。在地里割着麦子,手机就响了:哎,知道吗,城里人雇不到保姆呢,急死了,保姆费一涨再涨,五百五,还雇不到人呢。听说有家医院的旁边,光中介费就要到一百五,还抓不到人影呢。中介给我打电话了,早回去一天,除了管吃管住,还给我二十,可比
       在这里撅腰瓦腚的强。
       那你也不能回去,你回去了,是破坏咱们行规呢,让咱姐儿们,以后该不好干了。别急,憋住,等价码全上去了,咱们再回去。
       是,我也听说了,那些急需保姆的,多少钱儿都愿出,可就是找不着人。咱们麦子割完暂时也不回去。就给它干熬着,他们城里人不是会憋吗,咱们也给他憋着,什么时候高了,上去了,咱们再一起走。
       冯媛就是在这种行情下,咬咬牙,给了中介八十块,才领回家一个保姆的。中介说,一百块,可以管半年。半年之内,不中意的,可以换。
       可是,这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保姆,三天没到黑,就说不干了。下班回来的冯媛,看着眼前这个中老年妇人,不明白为什么。心说:你饭不会做,衣服洗不干净,连桌子窗台的灰都不擦,我不挑你,不辞你,你怎么还跳槽呢?
       保姆的包都装好了,她捏着那个拉链儿,来回地拉,说,反正,俺不干了,俺干不了。
       你有什么干不了的呢,你不会,可以慢慢学。我又没逼你。
       啥也不用说了,俺就是不干了。
       你说不干就不干,要容我找人的空啊。
       顶多俺给你顶到明天早晨,明早就走。保姆说。
       冯媛像孩子一样出现了茫然和无助,明早,她要去县里出差,最快也要两天。这个保姆她待她不错啊,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保姆说俺跟你捅破那层纸吧,你爸,这样对俺,六百块,俺不干。
       哦,冯媛明白了,父亲是又把她当成马兰花了。保姆说都那么大岁数了,拉俺,拽俺,俺出来是干保姆的,俺可没挣那个的钱!
       冯媛说我爸岁数大了,他是有点糊涂了。
       晚饭后,冯媛去找冯贞,她说姐,你看咱爸,把谁都当成他的老伴儿了,这好不容易找个保姆,人家又不干了。
       唉,有什么招儿呢,他是咱爸。
       不过咱爸说话不清,一着急,难免要拉她嘛。你跟她好好解释一下。
       解释了,可是胖娘儿们比画,爸碰人家胸脯了,那是拉吗?
       要加多少钱?
       少说也二百,再加钱,我也扛不住啊,我那儿还得养个孩子呢。天哪,真是难死我了,刚才她一说走,我的嘴唇上眼睁睁起了泡,你看。
       冯贞看到冯媛的嘴,确实起了一串泡。
       实在不行,我明天替你。
       你这儿也有一摊儿啊,替一会儿行,一天行,这还有半个月呢,怎么替呢?
       再跟她说说,送她几件衣服,劝她帮着顶几天。
       衣服早送了,来的当天就送了一大包。现在她把包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明早拿上工钱走人呢。
       白送了?她的便宜也捡得太大了,走,我去跟你看看。冯贞锁好收钱的小柜子,跟冯媛来到父亲家。
       一楼的房间内,还是那么暗。冯媛用钥匙打开门,厅里,在靠南窗的地方,倚坐着保姆。她没有在卧室里看护主人,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有礼貌地站起来,她不客气,只抬头看看她们,什么也没说,依然坐着。
       看来,她确实是一天也不打算干了。冯贞来了气。
       你要走哇,要走行啊,可是无论租房,还是保姆,都要提前打个招呼不是,你现在说走就走,我爸怎么办?工钱怎么算?
       干一天拿一天的钱,开头也讲好的。
       干一天拿一天的钱?你什么都不会干,家里还什么都不熟悉,混了三天,就要拿走六十?你想得也太美了。
       哪儿都是这个规矩。干一天算一天。
       我今天就要给你破破这个规矩,干一天算一天,那得是熟手,拿得起来,你自己说说,这三天,你都干了什么?你会干什么?
       洗碗,买面,收拾屋子,俺还给你爸洗了衣服。可是你爸——
       要走说你走的事,扯别的,没用,冯媛打断了她。
       父亲已经在里面呜哇了,他一定是有话要说。
       别让爸着急,媛子,给她结账,让她走。这样的保姆,等着有人治她吧。
       冯媛抽出一张五十的,说,三天,也就能给你这么多。懂吗?
       你还少给十块呢。
       别不知好歹了,你也就是碰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好说话。你的便宜可占大了。
       保姆拎起脚下的包,气冲冲地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家,摸了人家,还说人家占了便宜!
       冯媛再去中介,那个长着一对标准三角眼的女人说,这么两天,人家就不干了?她的三角眼意味深长,嘴角都翘了上去,她那意思是说,我知道,人家为什么不干。像你们这样伺候一个孤老头儿的,光给保姆那点钱,不行。
       不是她不干了,是我们不用了。她把洗碗的抹布用到卫生间,卫生间的东西拿到饭桌上,她没有一天的培训,什么都不会干。
       哎,我还跟你说,就这样的,现在也缺,也没人手。你看看,我这里,现在哪有闲人?
       冯媛环视了一下,也是,上次来,她家两边的床上。还坐着几个,随便挑的样子,现在,确实空无一人。
       都回家收农活去了,保姆紧缺。
       可是,我交过中介费的,你们说过,保证不掉头儿。
       是啊,我这不是也在给你想辙吗?女人翻着她的那个小本子,另一只手拿着笔,戳戳点点,说,明天吧,明天我叫一个,你来领人吧。
       可是我家现在就缺人呀。
       你这可是管姑子要孩子呢。就是现生,你也要容我个空儿啊。明天,明天上午八点,来领。这是最快的了。
       冯媛出了中介的门,她站在马路上,看着拥挤的人流。两只手遮到了头顶上,天并不热,可是她有头痛欲裂之感。生活,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一个字:难。
       让冯媛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介发给她的这个人,从外观看,还不如第一个呢。第一个,好歹有个块儿啊。起码父亲倒了,她还能扶住。可是这个,瘦小得可怜,这样的,恐怕端个锅都费劲儿吧,她怎么当保姆?
       三角眼女人看明白了冯媛的心思,她说别挑了,这还是我现找来的呢。这样,你先用着,有合适的,更好的,我再给你换。
       冯媛也只能把她领回去了。
       冯媛领她走出门外,外面刮起了大风,冯媛叫了辆出租车。在上车的一刹那,瘦小老太太说等一下,我要回去告诉她一声,我哥中午本来要请我吃饭的。
       请她吃饭?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农村老太太之口?冯媛纳闷,她又走下车,看到小老太太正趴在三角眼女人的耳朵边,说着什么,像小孩子间在说悄悄话一样。她们在说什么呢?冯媛更纳闷儿了。
       回到车上,小老太太说,我家有三个哥哥,四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呢。
       干什么的呀?
       肥皂厂的,棉纺厂的,都有。
       冯媛听了都想笑了,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什么肥皂厂,棉纺厂也早就倒闭了,连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都长心眼儿了,像小姑娘出门一样,先说几个吓人的,我有哥有爸,可别欺负我啊。
       冯媛见过的几个保姆,来家第一句话都是这样说的。她心里笑了一下。
       下午下班,冯媛看到老父亲一人躺在床上,冯媛问保姆呢,父亲用手,用呜哇,用爬虫一样的字体,总算说明白了一切。这个瘦小的老太太,在吃了一顿饭的午后,她说,你们人家挺好,老头也挺好,哪儿都挺好,就是她不能干下去了。因为,她不会使用电器。
       
       “咱们家什么算电器呢?”冯媛说。
       “电饭锅。”父亲指着。
       父亲还给了她两块硬币,坐公交车的。父亲说,小老太太看着也挺可怜的,说五十,我看她最少也有六十岁了。
       她可怜?她这是骗咱们呢!
       这帮骗子。冯媛的气一下子就升起来了,电饭煲也算电器吗,农村都使用电饭煲来做米饭了,这明明是找借口嘛。只是冯媛不明白,她找这样的借口有什么用,是为什么。
       正在纳闷,电话响了,是中介打来的,三角眼说,今天去这个,是不是不行啊,不行没关系,你明早再来,我这里,一下子上来五六个,可着你挑。’
       冯媛在两分钟前,还想着是中介在玩花样,在做扣儿。可现在,人家又热情地找你,让你上门去挑,一时,冯媛又动摇了判断。
       第二天,冯媛到单位再一次请假,主任说,每次你都说出去一会儿,可是你的一会儿少则一上午,多则一天。小冯,我知道你家有事儿,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单位工作的时间性。总这么耽搁下去,对你个人不好哇。你知道,咱们单位也在改革呢。
       改吧,改下来我就当退休了。冯媛带着气来到中介,中介里果然又多了些保姆,她们或坐或站,非常自如地看着来挑她们的主顾,没有陌生和不安。看来,中介已经把她们训出来了。
       三角眼的女人不在,是她的男人。光头,大胖子,还打着赤膊,非常像电影里旧社会里青楼的茶壶先生,有痞有威,让人不由不惧他三分。他说,我知道你,你来过两次了,她们,你挑一个吧。
       冯媛看看,一个中年妇女,不胖不瘦,看着也干净些。她说,你,行吗?
       中年妇女说,俺不干,俺干钱多的,六百,不行。
       上赶着还不是买卖了。冯媛转向床上另两位,一个年轻些的,可是一脸凶相。冯媛刚用眼睛看她,她就说,我愿意伺候躺在床上的,一月八百九百的。俺干医院的不嫌脏。
       噢。冯媛转而降低了眼光,她又冲一个丑些的,穿着也不好的,年纪更大一点儿的,说,你,愿意干吗?
       女人晃着头,说不干。我已经有人家了。定好的。
       这时,坐在角落那个,另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太婆突然站起来,高声说:我去吧,我去!像报名一样。
       天哪,冯媛愣了,她长得简直和昨天那个就像双胞胎。冯媛这时也迷惑了,她真怀疑,她们是不是一个人啊。
       这时,光头说,来吧,签个合同,把钱交了。
       交钱?冯媛看着他,不是说交一次,管半年吗?
       什么半年,你听错了。是管两次。你已经领走过保姆两次了。这回,是要交钱的。
       光头还嘻嘻笑着说,管半年,要是你天天来换,又不交钱,我们就成了富姐开窑子——光图热闹了。
       那几个保姆竟跟着他傻笑起来。
       冯媛这时才看清,墙上的价目表也变了,原来的八十,涨到一百了。其中注明,病人,急需的,到医院伺候的,要交一百五。天哪,中介费可比保姆挣钱多了。冯媛说,我明白了,管两次,昨天那个,就是你们的托儿啊。派个差的,如果雇主看不上,正好,正合你们心意,你们就算完成任务了。我们家,连这样的都不嫌,都将就了,可她还是找个借口跑了,凑够了你们的次数。合起伙儿来坑中介费,你们黑不黑心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不干,怨我们吗?这个事可不是强求的。
       这时,冯媛突然看到门缝儿处,一双年老的眼睛,瘦小的身影。那不就是昨天那个说不会用电饭煲的小老太太吗,果真是在骗啊,把托儿藏起来了,还说不会用电器,回农村了。你们这帮骗子啊。冯媛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她说你们跟婚姻中介没什么两样,就是骗子,现在缺保姆,你们就养几个,放在这儿当诱饵。老骗子你给我出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帮他们坑人。你的心黑不黑呀!
       门缝儿的人影一下子就没了。
       冯媛往里闻,胖子一步冲上来,挡住了她,干什么?私闯民宅,等着报警是不是?这时候,三角眼女人也冒了出来,她说你可别吓着我孩子,我孩子在里面睡觉呢。
       你敢报警?赶快打电话呀,让警察来看看你们这个黑窝!
       冯媛女英雄一样和光头对视着。
       光头有些惊愕了,往常,交过中介费的,第三次上门,都是由他对付,女人藏起来,由他唱黑脸。只要他往这儿一坐,一般情况下就是男人,也要惧他三分,为了领人,该交钱交钱。像冯媛,这个细高的柳条样的女子,敢和他对峙,和他叫板,还真是少见呢。
       光头转身坐回椅子里,啪地一拍桌子,想领人,就交钱!不交,赶陕滚蛋,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去,老子赌着!哼,想断老子的财路,实话告诉你,派出所公安局,随便去!老子没有这金刚钻,就不会揽这瓷器活!
       冯媛是哭着回到大姐冯贞的粥铺的,她说姐啊,可难死我了。你好歹,还有个我姐夫帮,可是我,又要上班,又要养爹,还要管孩子。更难的是连个差不多的保姆都找不到,来了就走,你说这不是逼死人嘛!
       着急,有姐呢。
       你管啥用啊,你还有你的日子,你那一个月,不知怎么跌打滚爬熬出来的呢。你说这日子,过着过着怎么到了过不去了呢。
       慢慢熬吧,没有过不去的日子,怎么都是过。
       冯媛哭了一会儿,又把气转到了哥哥们的身上,她说你看爸现在病了,家里讲究起男女平等来了,无论大小,一人一个月。当初他们娶媳妇时,怎么不讲平等呢,娶哪个,不是盖房子打家具的?姑娘呢,结婚时只陪了两套行李吧。那时怎么不讲平等呢。
       冯贞说,别计较了,咱们小时,大哥没少给家出力。他那时刚挣工资,每月自己只留下十块钱,剩下的,都给家里邮来了。咱们小时的学费,每顿饭,都有大哥的血汗呢。
       不是这么想,我早就不干了。冯媛抹着眼泪,眼睛望向外面的人流,唉,真是的。
       也不知马婶,马兰花,怎样了。她要是不走,就好了。冯媛又说。
       也是。冯贞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秋天的时候,看护冯乐山的第二轮,又开始了。冯乐山不愿意,他那只不能动的手,在纸上写满了“北林”,“北林”,那是他的老家,从小长大的地方。活到了七十多岁,故乡,一下子,因他的腿不能动,而成了永远的他乡了。
       冯贞心里难受,她每次来,看着父亲眺望窗外,而窗外是一根一根的铁栅栏,这跟监狱,有什么区别呢?父亲那鼓着的半边脸,上面摆着的那只眼睛,独独地,望着窗外,无声无息,一看就是一天。
       冯贞进屋,大嫂在另一屋编织她的毛衣,洗衣做饭,烧香磕头,伺候完公爹吃喝,再有时间,就是编织那几件永远都织不完的毛衣。这在大嫂的道德世界里,已经是尽善尽美了。冯贞进来,她们打了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了。
       冯贞来到父亲床前,父亲依然侧脸盯着窗外,他肯定知道有人来了,但他不回头,不回身。关于回家的梦想,他已经说了一万遍,写了一万遍,还有手,也比画了不下一万遍了。儿子冯林冯海,只有两句话,你现在这样,怎么回去呢?你回去了,谁来照顾你呢?
       冯玉和冯贞倒是不这么硬,他们一直答应他,说等他的腿好些后,能走动,会送他。冯玉还答应过给
       他找老伴,找马兰花,可是外面的树叶都黄了,那个老伴在哪里呢?
       就连冯媛,也是答应着他,糊弄着走,拖一日算一日。那回让冯媛给马兰花寄出过信,至今没有回信儿。她到底是寄没寄呢?是不是也骗着我玩呢?
       冯乐山对他们,几乎都失望了。
       冯贞说。爸。
       冯乐山侧着脸,嗯了一声。
       冯贞就在床前站着。
       父亲还是独独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他的老家,北方。
       冯贞的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
       “看来,我是要死在这里了。”冯乐山说。
       爸,我给您买了道口的烧鸡,您不是爱吃吗。
       冯乐山背过那只好手,冲冯贞摆摆。
       冯贞来到大嫂这屋,她说我看爸要是再这样下去,会孤单死,还不如送到老年公寓呢,那样起码有个伴,有个说话的人,听听别人说话声儿也行啊。 你哥说了,不行。老年公寓,那些能动的,会说话的,还行。像爸这样,到了那儿,恐怕不出仨月,就完了。你哥说有些小护士,怕老给他们接尿,连水都控制着喝。
       你哥说了,要是给爸送那儿,那是送死呢。
       重阳节快到了,按阳历算,父亲就是这天的生日。大家张罗着,到这天,把父亲接到外面,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头天晚上,半夜里,冯媛忽然接到了大姐冯贞的电话,电话刚拿起来,她的心就吓得咚咚狂跳不止。在这个时间里,来电话,一定是父亲出事了。冯媛抄起电话的手哆嗦得几乎拿不稳,她没等冯贞说话,就问,爸有事了?
       没有。冯贞的回答过于简短。
       那……
       三媛,人这命啊。
       怎么了,姐?你跟姐夫……
       不是,是马婶,马兰花。
       马兰花怎么了?她有信儿了?
       有了,马婶,死了。
       什么?
       冯媛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虽然从前,她还跟这个继母争执过,对她恨过,现在,突然听说她走了,她的心,还是非常地难受。
       怎么死的呢?不会是听错了吧?
       没有,她二女儿,叫小青的那个,刚给我家打过电话。说他妈昨天咽气了。
       什么病?
       别的都不知道。
       天哪,咱明天先不要告诉爸。
       嗯,咱爸经不起上火了。
       跟大哥说了吗?
       说了,大哥也说先不跟爸说。
       她家来电话,是什么意思,让咱们回去人吗?
       她儿子说,也没啥意思,婚姻关系都解除了。没有讹咱们的意思,不过毕竟夫妻一场,她妈还没有出殡,如果爸愿意回去看她一眼,她们可以等。
       天哪,这人说走就走了,她可比爸还小十几岁呢。
       天亮后咱们去大哥家吧,把这事商量一下。
       行,我也是这么想。
       冯媛后半夜怎么也睡不着了。继母他们走时,还是春天。一行人出门后走路的样子,至今清晰地印在冯媛的脑海,真是仿佛在昨天。冯媛记得,继母夹着包,像旧时妇女出门的那种行头,她二女儿小青,则是大步流星的,几乎是拽着她妈在走,三十出头。正是最坚强的年龄。而让冯媛记忆更深的,是那个蹲了十八年监狱的儿子,他的背已经弓了,个子高,步幅大,步频慢,两只胳膊还一摆一摆的,背影看上去一拱一拱的,很像电影里令人恐怖的外星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除了向父亲敬酒,祝父亲生日快乐,老大冯林还对父亲宣布了一个决定,就是:明天,他们租了一辆丰田越野车,由老三冯玉开着。冯贞冯媛陪着,陪父亲回北林。
       “回去玩一趟。”
       “回去玩儿?”父亲虽然不相信,可是听到送他回家,他的笑已经像哭了。喜极而泣,他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他呜呜地趴到了桌子上,小孩儿一样用手背抹起眼泪。这样的消息让他等得太久了,想回家,回北林,回到他从小长大的故乡去,这已成了他体内的一块化石,一日一日地生了根。能回去,回到故乡北林,明天就走,这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吗,这可比这一桌的馅饼让他欢心啊。冯乐山是乐着哭的,他接过冯媛给他擦脸的纸巾,笑着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太好了——然后他再一次抬起头,挨个看大家的脸,当他确信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时,他再一次哭起来。
       他哭着说,马兰花呀,她马婶,一定是等急了。
       北林这边陲,真是冷啊。刚进十月份,就飘起了雪花。乌龙山上,那成片的坟头和白花花的花圈,使冯贞冯媛都感到了冷。父亲坐在轮椅里,他的腿上盖着被子,脸也冻红了。可是他的精神格外好,没有悲伤,一直在笑。他叨唠着的一句话就是,回家了,回家了,回家真好。
       冯贞她们找到了冯家的墓碑,一块经年的木板。上面写着冯氏家谱。主牌之下,已有九座坟了。给先祖们的冥钱送完,到了最后这排,冯贞点燃了一张黄纸,递给父亲,父亲用他那只颤抖的好手,弯下身,点燃了脚前的两小堆儿。他嘴里呜呜地说:这儿,是给你妈的,多点,她爱花钱;这边,是你马婶,也不能少,她过日子仔细,舍不得花……
       责任编辑 陈东捷 葛 虹